《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十八章 满城春ˇ
青州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自然是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加上将近年下,这种喜庆气氛不免愈发浓烈一些。皇帝颁下赏赐与王公大臣、后宫诸妃,还在上元夜办了一场盛大的赏灯会,京城内处处皆是花团锦簇之象。人们在欢庆氛围中度过新年,节下的余味一直延续到三月间,冬雪悉数融化褪尽,嫩黄新绿一点点绽放在枝头,人间已是一片桃红李白、鸟鸣花开的俏春景色。
自去年皇贵妃身体开始抱恙,加上身怀有孕,更需要安心静养,故而少有出现在内宫宴席上。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贵、贤二妃陪伴在皇帝身侧,贤妃为人贞静,越加衬出朱贵妃的年少春风得意。本月十六,乃是朱贵妃二十二岁生辰。后宫妃子们都是心思明透之人,既知她喜欢被人奉承,岂能不趁此机会赶着讨好?于是纷纷备上厚礼,赶早前往淳宁宫恭喜道贺,少时莺声燕语传开,热闹的东西六宫皆能隐隐听闻。
谢宜华手上一本微黄的棋谱旧书,自个儿摆着棋局,黑白二子稀稀落落散开,一面落子,一面蹙眉道:“新竹,把窗纱都合上罢。”
新竹抿嘴直笑,上前取下挂钩道:“别说娘娘,连奴婢也被聒噪的不行。”
谢宜华将棋谱随手撂下,揉着额头道:“今晚朱贵妃的生辰宴席,皇贵妃娘娘多半都不会去,想着又要听那些肉麻言语,倒是让人作难的很。”
新竹笑道:“要不,娘娘今儿也不去?”
“净瞎说,无端端的有何理由?”谢宜华淡笑斥一句,微微摇头,“皇贵妃娘娘身子不便,即便不去也还有个说法。我若是无故托懒,不单朱贵妃心里会不痛快,别人也一定然会说闲话,倒像跟淳宁宫有什么过节似的。”
“也对,还是去稍坐一会儿。”新竹一脸不情愿,拿眼朝淳宁宫方向瞧了瞧,“如今皇贵妃娘娘难得一见,淳宁宫那位正在风头上,别宫的主子都不敢惹她,指不定正在等着娘娘出错呢。”
“呵,那就让她等着罢。”谢宜华唇角笑意浅淡,似有还无。
十六恰是月圆之夜,朱贵妃特意将宴席办在晚上,是时灯烛荧荧、星清月朗,加上院子内花香四处漫溢,更是令人心情为之舒畅。待到人满开席之时,皇贵妃果然没有亲自前来赴宴,据说是最近胎气动的厉害,只让人送来重重贺礼一份。不过,朱贵妃的心情看起来甚好,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夜色浓华之下,一袭柿子红遍地金五彩海棠花云裳,眉眼妆容精致,云鬓上一支硕大的八翅衔珠金凤尤为华贵,兼之脸上微微酡醉泛红,更是平添几分妩媚之意。
妃子们皆是盛装丽服,人人笑语晏晏,不时有人上来敬酒祝贺,席面之上尽是觥筹交错的欢笑声,气氛格外喧嚣热闹。明帝端着一枚金角高盏在手上摇晃,隔年的罗浮春透出醉人的绛红色,衬得他的眸色散漫虚浮,朝下环视了一圈,目光却并未在谁的身上特意停留。
谢宜华坐在旁边瞧得真切,面上不动声色,只轻声笑问:“皇上,不如让人做一盏醒酒汤,稍坐一会安神,然后再四处散散心?”
明帝抬眸看了一眼,顺着她的话道:“嗯,如今皇贵妃的身子不大好,等会宴席结束,你陪朕一起过去瞧瞧。”
“皇上----”朱贵妃仿佛并没听到二人言语,只是唇齿含笑问道:“今夜月色这般的好,姐妹们也来得齐全,不知皇上想观赏何样歌舞?”
明帝不是很有兴致,懒洋洋道:“左右也就那几个花样,今天是你生辰,只用紧着自己喜欢的点就是,朕也随着乐一回。”
朱贵妃不便多言扫兴,只得自己挑了两支曲子,因谢宜华只说随意,于是又让人将红绫册子捧下去。熹妃只顾拣了樱桃一粒粒的吃,惠妃选了一支喜庆曲子,诸如陆嫔、文贵人、周贵人等,都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皆谦辞了一回。因此转了一圈,只有江贵人拣朱贵妃所喜点了一支,杨氏双姝合点一支,统共也就多出三支曲子而已。
夜风中送来蕴含花香的丝竹声,一个个舞姬们皆是婀娜多姿、绰约飘逸,柔软的身形变幻出各样曼妙姿势,好似一群彩色蜂蝶在花间来回穿梭。可惜的是,嫔妃们的心思皆在皇帝身上,而皇帝却不知心在何处,舞姬们虽然跳得好,也不过是给喜庆宴席稍作点缀罢了。
“贵妃娘娘,今夜真是好颜色。”江贵人捧着酒盏上来敬酒,脚下步子轻盈,翩然婀娜尤胜舞姬一筹,声音也是甜糯娇软,“莫说嫔妾等人自愧不如,即便是这夜空中的皎月明星,也被娘娘身上的光辉比了下去。”
朱贵妃眉梢带着得意之色,唇角笑意盈然,“贵人真是会说话,比那梨花春还要多甜几分,本宫还没饮酒便先醉了。”
江贵人忙自责了一回,含笑递上四棱玉雕团花纹酒盏,“娘娘先且莫醉,待嫔妾敬娘娘一盏清酒聊表心意,恭祝娘娘一日胜过一日,福泽绵长!”
谢宜华瞧她二人投契,自己却听得直蹙眉,只得推脱身子发热,遂领着新竹到侧殿透了一会气。少时回转入席来,数十名舞姬们皆已退下去,嫔妃们三三两两聚首,各自说着家常闲话言笑。谢宜华见时机恰好,刚要请示皇帝起驾,朱贵妃却抢在前头道:“皇上,今儿皇贵妃娘娘身子不适,臣妾很是担心,想陪皇上过去看望一下。”
先头说陪皇帝同去,原本是谢宜华的托辞,到了泛秀宫自然也就先行回去,眼下被朱贵妃如此一说,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侧首朝右边看过去,正迎上朱贵妃微微含笑的目光,彼此心知肚明,当着皇帝的面都只抿嘴不语。
明帝不便扫她的兴,颔首道:“也好,一起过去坐坐。”
谢宜华颇为无奈,只得跟着皇帝一并起身离席。因为此去泛秀宫甚近,明帝并没有吩咐预备车辇,只是背负双手慢慢行走。去往泛秀宫乃是一条平石大路,两旁皆种有积年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将众人的身形都半掩在影子之中。贵、贤两位妃子保持一步距离,脚步轻缓跟着皇帝,身后宫人也都是垂手低头,一行人赫赫扬扬反倒鸦雀无声。
大约是不料来人如此众多,吴连贵脸上稍显吃惊,连忙跑下来道:“不知皇上和两位娘娘驾临,奴才这就进去知会一声。”
“不用。”明帝淡声打断,人已经步上汉白玉台阶。
椒香殿与别处的宫殿不同,当初重修之时乃以椒泥为墙、檀木拟梁,故而人一踏入殿门,便可闻得一阵阵幽幽的暗香气息。九尺高的通顶房梁之上,数条明紫绡纱帷帘缕缕及地垂下,有风使之盈动,搅动得空中的香气也是柔软拂人。明帝在熟悉的感觉中怔忡,半晌才道:“走罢,都进去坐着说话。”
慕毓芫此时已经七个月身孕,想来不大出门的缘故,满头青丝只是随意一挽,眉心束着一条玉鸦色柔滑缎带,枕着软褥斜倚在流云贵妃长榻之上。因是素面未妆,眉目愈发显得浅淡如画,见到众人进来也是平常,声音淡静道:“有劳皇上和两位妹妹,亲自过来看望。”
朱贵妃拣了与皇帝相近的位置,坐下笑道:“皇贵妃娘娘身子贵重,比不得往常之时,嫔妾今夜在席上一直不安心,才刚请皇上一并过来瞧呢。”言下之意,此次还得多亏她的提醒,皇帝才想起泛秀宫这边。
“宜华----”慕毓芫似乎恍若未闻,只侧首看向谢宜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拉住她的翡色汉宫长袖,问道:“什么时候做的新衣裳?我瞧着颜色很好,料子也不错。”
“娘娘也喜欢么?”谢宜华将袖口舒展开来,一脸认真问道。
朱贵妃的脸色有些不大好,明帝原本觉得好笑,但瞧她二人言语默契,心下反倒一阵空落落的怅然。明明近在咫尺,为何却像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从前私下相对那种柔情似水,已然冷冻凝结,好似一块不能融化的寒凉冰块。如此恍恍惚惚,后面的话也没听真切,再抬头之时,身边朱贵妃越发不自在。正要开口说两句圆场,只听香陶隔着水晶珠帘禀道:“启禀皇上、皇贵妃娘娘,淳宁宫两位杨才人请见。”
“嗯,宣她们进来。”
“皇上,两位杨才人常来的。”谢宜华解释了一句,转头看向旁边的朱贵妃,含笑说道:“淳宁宫的人既知事又懂礼,每每服侍皇贵妃娘娘都很妥帖,认真说起来,还是贵妃妹妹会调教人呢。”
朱贵妃眸中似有不快,只道:“不敢当,多谢贤妃夸赞。”
明帝不料今夜如此热闹,待杨氏姐妹进来见过礼,随手指了座位赐予二人,“今夜原就闹得晚了,大家都是疲乏,难为你们还惦记过来。”
“服侍皇贵妃娘娘,原是嫔妾等份内之事。”杨氏姐妹齐声自谦,极是恭谨。
少时,香陶捧着一盏白玉瓷盅进来。内里是慕毓芫临睡前安神的汤药,杨氏姐妹忙亲自上前接下,一个搬来梅花脚高几放好,一个在旁边兑着花露蜜水,二人亲自伺候了一回,果然无一处不妥当。
朱贵妃冷眼含笑看了半日,举起手中团扇轻轻掩面,嫣然笑道:“这会子都已经夜深,若真是有心服侍皇贵妃娘娘,白日里过来不是更好?”
杨氏姐妹稍有不安,不知如何作答。
慕毓芫原本一直静默不语,此时突然开口道:“近日每每都睡得甚迟,此时来也并不算晚,有心意总是好的,哪里还分什么白天晚上?”
“嫔妾也是为皇贵妃娘娘着想,怕她们扰了娘娘休息。”
“难为你想的周全。”慕毓芫看着她微笑,反手将松散的发丝掠开,“只是本宫却不怕别人打扰,比方妹妹今日过来看望,心里只是欢喜的很。”
朱贵妃只得一笑,讪讪道:“皇贵妃娘娘高兴便好。”
明帝朝慕毓芫看过去,只见面上恹恹的,似有少许不耐之意,因此说道:“你们的心意已经送到,皇贵妃也该早些安歇,都先各自回去罢。”
“是。”殿内几人心思各不相同,却都极快起身告安。
明帝走近长榻蹲身下去,将手轻轻放在慕毓芫的腹部上,那抹温馨纤细的气息也似凝滞似的,停留了一会才问:“最近小家伙可还好?有没有折腾你?”
“还好,是个安静的孩子。”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明帝继续问,顿了一下又道:“方才不是说贤妃的衣衫好看么?既然如此,再让内务府送几匹料子过来,你亲自挑拣一两样。”
“如今的衣裳穿不长久,以后再说罢。”
明帝微微锁眉,不知还需要想出多少问题,才能将这一问一答继续下去,心中也是疲惫不堪。忽而想起一件事来,遂问:“前些日子,偶然听寅雯跟小姐妹闲话,说到什么允琮,着人问过才知是你的内侄。小丫头也大了,有女儿家的心事了。”
“早先允琮进宫请安,碰巧见过寅雯一面。”
“是么?”明帝轻声问了一句,思量片刻道:“听说那孩子还不错,年纪品格都配得上寅雯,不知你是怎么想?”
慕毓芫脸上绽出浅淡轻笑,目光在明帝脸上缓缓流转,“皇上是不是想问,既然中间横亘着那一件事,如今的我应该不喜欢寅雯才对,何故还往自己家里揽?可惜那是他们年轻人的事,却不是我能干涉的。”
“不要胡说,朕为什么那样想?”
“呵,只当是我胡说好了。”慕毓芫并不辩驳,只是问道:“皇后仙去时寅雯刚好七岁,敢问皇上,而后的七年是谁在抚育寅雯?”
明帝稍作沉默,叹道:“朕每日忙于朝堂政事,自然都是你在辛苦。”
“辛苦倒也未必,总归还是有半女情分。”慕毓芫轻轻摇头,眉色似乎回忆起往昔种种,末了叹道:“自知并非那种纯厚良善的人,如今更是心中无味,只怕将来自己也不认得自己,难免行事有所偏驳。寅雯若能嫁给允琮也好,也就是慕家的子媳,如此才能够善待于她,而不至于胡乱牵怪他人。”
“宓儿----”明帝抓住那一丝眷恋不放,急急说道:“你既然能如此想,可见对寅雯也是有着牵挂,那么你对朕……”
“牵挂?”慕毓芫将皇帝的话截断,自嘲般的轻笑。
庭院内清风细细吹过,卷得树梢盛放的花朵纷纷散开,一片又一片,仿佛一阵娇嫩柔软的花瓣雨落下。那些纷纷残落的点点碎红,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在微凉的夜风中度过漫漫长夜,等到次日晨光普照时,很快便被起早的宫人们清扫一空。
清晨的阳光极是爽透,谢宜华立在高脚瑞兽蟾口铜鼎前,往香炉里洒了一把紫苏百合香屑,轻薄香气幽幽蔓延,使得殿内越发静谧的寂寂如水。忽而外面一阵响声,新竹满脸笑意跑进来,“娘娘,淳宁宫那边刚出了一件大事。”
谢宜华性子素来沉静,淡淡笑道:“能有什么,你总是这般夸大其词。”
“娘娘,奴婢可没有撒谎。”新竹自个儿笑了一回,走近些道:“昨夜皇上去了淳宁宫,不过并没有留宿,只在迎春阁坐着说了话。朱贵妃原本预备接驾的,得知皇上回去天禧宫,气得不行,直到半夜都没有睡下呢。”
“此话当真?”谢宜华望着纤薄莹透的窗纱,不由笑道:“迎春阁住的不是杨氏姐妹么?昨儿两人服侍皇贵妃娘娘,很是妥当,想必合了皇上的心意,再过去问询几句也不奇怪。”
新竹颇不以为然,撇嘴道:“话虽如此,也不见得是真心惦记皇贵妃娘娘,不过知道皇上在泛秀宫,赶着过去讨好罢了。”
“倒也怨不得她们,谁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盼着能多让皇上待见一些呢?若单是如此也没什么,只要她们不是口蜜腹剑、暗里藏刀,又何必言语嘲笑别人?”
“娘娘的话也不尽然,若说不盼着皇上的人……”
新竹一语未了,门外又有小太监隔帘禀道:“娘娘,皇上新下旨意,册迎春阁杨氏才人为婕妤,即日迁往泛秀宫侧殿知秋堂居住。奴才请娘娘示下,是不是备一份贺礼送过去?”
这道旨意未免不仅太快,而且也太奇怪。谢宜华细细想了想,大致猜到几分,于是问道:“迎春阁原先有两位杨才人,说清楚些,到底是哪一位册了婕妤?”
“仿佛听说是姐姐,眉心有朱砂痣的那位。”小太监略顿了顿,又悄声道:“底下还有人说,昨夜皇上去迎春阁时,夸过杨婕妤夜晚颜色好,眉心的那点朱砂痣更妙。如今大伙儿悄悄起了个诨号,叫朱砂美人呢。”
“好了。”谢宜华出声将其止住,正色吩咐道:“别宫的人说什么由得他们,不过凡是锺翎宫的人,都不许私下议论此事,违者一律重惩!你先去预备给杨婕妤的礼,顺便将话传于众人知道,去罢。”
新竹跟着她进了寝阁,小声问道:“娘娘,皇上是看上那杨婕妤了么?”
“我又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虫,怎么会知道?”谢宜华对着铜镜整理妆容,心中觉得诸多事情乱糟糟绞成一团,静了一会道:“今日天气看着很不错,我们出去走走,稍微透一透气也好。”
“是。”新竹手脚利索,取上一柄六菱花扇跟随出殿。
泛秀宫和锺翎宫并列西六宫最前,两宫相距十分的近,谢宜华不愿从正门出入招人耳目,索性自后门择了条小路前往。宫中素来喜欢遍植树木,宽阔密实的碧绿枝叶舒展开来,浓郁繁盛,将地上小径遮得严严实实。一路上清风徐徐不断,加上此时月份还没有入夏,因此走在其间,还能隐隐感到一阵阵清凉之意。
不远处似有彩裙宫衫飘动,谢宜华看着有些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是谁,遂拉着新竹往花篱后躲了躲。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近,左侧的披金缠枝芍药纹宫衫丽人正是朱贵妃,旁边跟着一名珊瑚色云裳少女,虽然装束简单,那含苞欲放的灼灼少女风华却夺人眼目,正是四公主的伴读杜玫若。
谢宜华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二人何故走到一起,看她们来的方向,大约是一并从淳宁宫出来,似乎正要前往御花园而去。原本也想要去御花园,此时不得不止住脚步,只听朱贵妃气呼呼道:“什么晚上颜色分外宜人,那不是狐狸精么?”
“娘娘先别生气,不值得呢。”杜玫若低眉敛目,声音亦是柔和温婉。
二人自花篱前面经过,渐渐走远过去。谢宜华虽然心内诸多疑惑,却也不好追上去听个究竟,心下更没兴致再闲逛,于是又领着新竹返回锺翎宫。新竹取了凉水兑上木樨花露,蹲身放在小几上道:“娘娘,今儿的事可真是奇怪呐。”
谢宜华躺在青藤长椅上,想着自皇贵妃一病以后,便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控制,宫中已经暗地滋生出许多苗头,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那杜玫若虽是四公主的伴读,可也是当朝右丞相的女儿,实在犯不着去巴结讨好朱贵妃,到底是有什么心思呢?再者,她又不是宫中的妃子,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妃子?谢宜华猛地一惊,眼前晃过杜玫若的照人殊色,想起先时与皇贵妃闲话,偶尔间曾提过一句,那是一个极聪明敏透的少女。难不成----,如此想着,未免觉得自己太过多心了。只是不论怎么说,杜玫若都没理由与朱贵妃相熟,看着二人并肩言语的模样,实在是让人迷惑不解。
谢宜华端起木樨花露饮了一口,摇头叹道:“从前看皇贵妃娘娘打理六宫时,也不觉得事情如何多,如今只是帮着分担一些,竟然有些力不从心了。”
新竹蹲在小杌子上捶腿,不以为然道:“娘娘别太操心,理得她们呢。”
谢宜华不想再多言此事,遂阖上双目养神,大约是晨间起的太早,不一会便浑浑噩噩睡过去。待到醒来将近正午,明艳艳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身上微微发热,于是拣了六菱花扇摇道:“新竹,沏一盏凉茶过来。”
新竹很快端着茶盏进来,又拿起扇子在旁边轻轻扇风,“娘娘,今日的事情可真不少呢。方才娘娘歇息的一会功夫,外面又有新鲜事了。”
“可是朱贵妃那边?”
“正是。”新竹似乎很是不解,皱着眉头道:“听说朱贵妃也送了贺礼,却不是寻常的金镯玉佩,乃是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呢。”
“夜明珠?”谢宜华重复了一遍,颇为怀疑。
朱贵妃并非爽朗大方的人,再者杨氏册为婕妤,她心里分明很是不痛快,何以将如此贵重的东西送人?上品夜明珠历来难得,更何况是拳头大小,而且杨婕妤毕竟位分不高,也用不着如此大费本钱。不论怎么去想,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娘娘,朱贵妃是不是疯魔了?”
“谁知道呢,回头问问皇贵妃娘娘罢。”谢宜华随口敷衍着,心下一片茫然。
----三千佳丽争一人之宠,而君王的心却是不可揣测。世事瞬息万变,今日的宠妃很可能就是明日死囚,荣华不过朝夕之间。或许吧,这后宫里的女子早就全都疯了。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十九章 澜ˇ
一道册封杨氏婕妤的圣旨传下,立时惊动素日看似平静的后宫格局,仿佛是在无风的池水里投下一粒小石子,激起一圈圈渐大的涟漪。明帝对此置若罔闻,一如往常的上朝、理政、议事,得空去各宫嫔妃处稍坐,并不见得如何惦记新册的佳人。只是那位杨婕妤分外热络,每次皇帝驾临都必会赶去请安,侍奉皇贵妃也极为殷勤小心,御驾离去时更坚持驻足相送。如此两、三次之后,后宫妃子间便渐有流言笑话传开,说是有些人虽然升了些许位分,也不过是一个有些脸面的丫头罢了。
听闻这般刻薄恶毒的言语,杨婕妤自是委屈难言、羞恼交加,然而又不敢去跟那些妃子们理论,只得在自己妹妹面前哭诉。后来还是因为皇贵妃看不过,特意传了旨意与贤妃,逮着几个带头闲话的宫人打了一顿,如此方才慢慢平静下去。
明帝也隐约听到了几句,素日最厌烦这些闲碎口舌,因此手上停住笔头,蹙着眉头问道:“听说,是淳宁宫和玉粹宫的人?”
多禄有些为难,只得勉强应道:“奴才也没听真切,仿佛是罢。”
“什么仿佛?”明帝稍稍不悦,“啪”的一声,撂下手中的玉管狼毫,“连朕都听说了,你还能听不真切?别想着各个主子面前都讨好,难道就不怕惹朕生气?!”
“奴才不敢!”多禄吓得“扑嗵”跪在地上,忙道:“奴才怎会有那样的私心?只是怕皇上听了生气,不过是些下人的口角,不值得惊动皇上……”
“算了,不管你的事。”明帝淡淡打断他,顺着殿外的细微声响瞧过去,仿佛有人请见却不见人影,不悦问道:“是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小太监忙道:“回皇上的话,知秋堂的杨婕妤请见。”
“嗯?让她进来罢。”明帝突然有些后悔,如今看来简直就是自找麻烦,抬手免了杨婕妤的礼,问道:“怎么突然过来,是不是皇贵妃身子不舒服?”
杨婕妤微微一怔,身上的淡杏色百子刻丝宫装衬出怯色,手上捧着一盏青莹薄透的花盏,微垂螓首道:“皇上放心,皇贵妃娘娘身子安好无事。”稍作停顿,似乎在让自己鼓起说下去勇气,“臣妾见今日天气稍热,特意做了一盏八珍百合莲子汤。原本也不敢打扰皇上,刚才让小公公帮忙拿进来,所以才----”
明帝见她一脸惶恐之色,也不忍心太过冷淡,因而吩咐道:“多禄,先把莲子汤端到旁边放着,朕等会渴了再喝。另外,再取一瓶玫瑰金珠花露给杨婕妤。”
“臣妾谢皇上赏赐。”杨婕妤缓缓起身时,脸上恢复了几分素日红润,一张粉脸甚是小巧,虽算不上绝色之姿,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秀致气韵。
明帝突然忆起前夜情景,自己去椒香殿说了一会话,出来时正好遇见杨婕妤,因为时辰尚早,便到知秋堂喝了一盏茶。恍惚记得殿内光线朦胧,只远远的点了几盏绢制宫灯,倒是顶头坠了一盏八角多棱纱罩,其中光线分外明亮。当时见到的杨婕妤,比之现在要多出好些丽色,整个人都在一种柔和的光晕之中,尤显娴静舒雅。
杨婕妤接了玫瑰露在手,静静等了良久,终于忍不住小声请道:“皇上?臣妾不敢多留打扰,先行告安回去。”
“嗯----”明帝随意点点头,忽然叫住她道:“对了,朕前儿去你那里坐了一会,仿佛记得房梁上坠着什么灯,看着很是不错。”
“那不是灯,是一颗盏口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明帝看着她比划的大小,有些怀疑。
“是。”杨婕妤又裣衽行了礼,方道:“先时皇上下旨册封臣妾,各宫娘娘都有贺礼相送,那颗夜明珠是贵妃娘娘的赏赐。”
“哦?”明帝慢悠悠的笑了,手指在刺金丝八团起花靠枕上滑过,微微一握,侧首对多禄道:“听起来倒是稀罕,如此大的夜明珠是难得的珍品,朕也想瞧一瞧,你领着人去小心取过来。”
多禄不敢怠慢,少时便捧着纱罩匆匆回来。杨婕妤上前亲自接过,朝明帝笑道:“皇上,这夜明珠虽然明亮,可是白日里也争不过日头。在这外殿只怕瞧不出,不如到偏殿放下窗纱,使光线稍暗,如此才能看清楚宝珠光辉。”
明帝依其所言,进了内殿让人合上所有窗纱。是时殿内昏昏暗暗,唯见纱罩内似灯烛莹莹生光,待杨婕妤拿下纱罩,果见一颗浑圆无暇的硕大夜明珠。明帝将手掌覆在夜明珠上面,浅碧色的光芒从指缝中透出,宝光荧煌、金芒流转,周遭的人都染上一层柔和气息。
杨婕妤微微垂了头,婉声道:“据说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碧玺明月珠。”
“碧玺明月珠?”明帝自语重复着,他深知朱贵妃是个脾性娇纵之人,似这般大方不仅少见,而且也未免有些离谱。且不用说细想,朱贵妃如此大方到底是何用意?单是夜明珠本就难寻,如此硕大的一颗更是价值千金,朱家能有多少奇珍,可以供她当做玩物随意送人?心下诸多不快,面上却仍是平静如常。
杨婕妤岂知皇帝心中思绪万千,见他只是立足不动,小心翼翼揣度道:“臣妾的寝阁原本不甚宽阔,放着倒是浪费,不如留下来给皇上玩赏?”
“不用,朕只是瞧瞧。”明帝轻轻摇头,挥手让人收起夜明珠,自己走到窗边拉开蝉翼般纤薄的纱帷,光线顿时豁然洒进幽深大殿。他转身回头一笑,语声温和道:“放在你那里甚好,朕去瞧你时便见着了。”
杨婕妤甚喜,忙道:“是,臣妾遵旨。”
明帝心内兴味索然,让其先行告安,待到杨婕妤转身退出内殿,这才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站在窗边思量了一会,冷声吩咐道:“多禄,去传陈廷俊进来。”
陈廷俊在先前撤藩时多有功劳,原本升了从二品的参知政事,后来因为迎娶安和公主成为驸马,又加升正二品礼部侍郎。如今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若论风光体面、得圣宠,已经是年轻官员里的佼佼者。他原生得白面清秀,此时正二品的五彩锦绣鸡文官朝袍加身,反倒掩去几分单薄,只在行礼时带出几分飘逸来。先答了皇帝几句闲话,末了才问:“皇上单独召微臣前来,可有要事吩咐?”
不过片刻功夫,明帝已经草拟好一道密折,让人递过去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朕想着你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所以让你去办几件闲差而已。”
陈廷俊接过密折展开细看,眉色稍稍吃惊,“皇上,这……”锁眉犹豫了一会,大胆言道:“皇上,微臣倒不是怕辛苦。只是里头牵涉不小,若是办坏了差事,将来岂不是让皇上失望?”
“你也不用太担心,朕会给你一些相助,办不坏的。”明帝抬手示意让他坐下,在龙椅中微笑道:“再说,朕要是真的处罚了你,寅歆也舍不得呐。”
如此说着,倒似一家人之间的温馨融洽。陈廷俊不便再做推辞,只得答应下,又说了些安和公主的近况。因见皇帝有些懒洋洋的,知情识趣道:“眼下已近晌午,刚才出来也没跟公主细说,只怕还在等着微臣回去。”
明帝“唔”了一声,笑道:“倒是耽误你们小夫妻,先回去罢。”
临近夏日的春光透出微热,照得一院子繁花似锦绣浮云,海棠嫩紫、芍药嫣红,各自绽开绚丽的花色,一片浮华绮艳之景。午膳过后,明帝一直立在窗前出神,看着树梢的花瓣如雨般缤纷飘落,心中掠过一丝丝惘然。花影扶疏之中,依稀能看到昔日温柔如水的旧影,仿似正在花间微笑,轻轻招手等待自己过去。
“皇上,身上劳乏了么?”皇后的笑容总是浅淡,眸中却带着化不开的柔情,每当她宁和微笑时,总是能让人轻易沉醉在那温柔之中。
明帝摒退身前所有宫人,连多禄也不带,毫无目的地茫然走出去,不知不觉已经站在映绿堂的匾额前。在皇后仙逝八年之后,回忆起过往种种,再想到如今冰凉无趣的局面,更觉一阵难以言喻的落寞。四公主住在侧殿,正殿只有几个宫人守值,因被皇帝的手势所止,稍稍见礼便悄声退了出去。
寝阁内陈设依旧,窗边放着皇后常卧的舒云长榻。皇后素来不好华丽,上面只是刻着几朵简洁的漪云,边缘以金粉描出一缕缕云丝的影子,却显出难言的华贵大方。因为已经无人使用,上头并没有绣枕之类,只铺了一层薄薄的锦绣暗花软褥。明帝坐上去稍觉生硬,心中更是生出轻微难过。忽而听得一阵细碎脚步声,因为背逆着光线,初时看得不是很真切,仿佛是皇后一袭轻衫罗裙翩然进来。
“皇上?”那女子正迎着滟滟阳光,净莹白腻的脸庞之上,一双落落分明的乌沉眼眸尤为灵动,容色鲜妍似一株早春桃花初放。仿佛不期在此见到皇帝,双眸中带着轻微讶异,柔声裣衽道:“臣女不知皇上驾临,方才太过失仪。”
明帝略瞧了她一眼,随口笑道:“才几年时间,小玫瑰都已长成婷婷少女了。”
“皇上取笑,臣女怎么比得上玫瑰花。”杜玫若温婉浅笑,柔顺的低垂着头,“四公主刚刚午睡下,臣女不怎么睡得着,所以想着过来收拾一下。”
“嗯?”明帝稍微疑惑,问道:“不是有宫人照料么?”
“是,每天都有人打扫。”杜玫若脸上笑容平静,侧首看向旁边的玄漆书架,“这上头有好几样东西,都是从前皇后娘娘心爱的,臣女怕底下的人不知轻重,时常都要过来瞧一瞧,如此方才放心。”
明帝稍有唏嘘,“难为你了,也不枉皇后抚育你一场。”
杜玫若稍作沉默,很快复又拾起明媚笑容,轻声道:“此时晌午日头大,皇上既然过来不如多坐一会。臣女去添上些许安神的香片,再把皇后从前爱看的书取来,皇上随意翻一翻,也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嗯----”明帝并不是很在意,刚要点头,只听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要开口寻问,便见多禄慌慌张张闯进来,不由斥道:“朕不是说过了么,不用你们跟着!又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这等毛毛躁躁的?”
“皇上……”多禄像是急急跑了一段,喘了口气道:“刚才皇上出来没多久,泛秀宫那边就有人过来,说是皇贵妃娘娘胎气大动,只怕今日多半要早产!奴才不知皇上去处,找了半日才……”
“你说什么?!”明帝豁然站起身来,顾不上方才的伤感惆怅,也等不及龙辇推过来,便紧着脚步朝泛秀宫赶去。
此时的泛秀宫已经炸开锅,宫人们的忙碌自不用说,太医们也是风风火火赶来,再加上闻讯而来的嫔妃,更是热闹的不可开交。熹妃刚去安和公主府没回来,惠妃、周贵人两个不停的念着佛,诸如陆嫔、文贵人、杨婕妤等人,则在旁边静候消息。
谢宜华最先赶过来,正帮着双痕往下分派事情,听得御驾赶到,忙领着众位妃子出去迎接。顶头看见一脸急色的明帝,赶紧上前行礼,目光落在皇帝身后的流霞色宫衫少女身上,心下微微疑惑,怎么近日总能隔三差五见到此女?再仔细瞧过去,今日一并连四公主也不见,如此说来,先头竟然是二人在单独相处?
“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明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闪身避开入内。
“皇上,产房血光不吉……”门口嬷嬷吓得不轻,话未说完便被皇帝一声断喝,赶忙紧紧闭上嘴,畏畏缩缩让宫人散开路来。
明帝急急在床边坐下,将慕毓芫的手死死握在掌心,见她脸色苍白、满头汗水,一头青丝凌乱潮湿的散开,不由痛声问道:“双痕,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日不都是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么突然出这样的事?”
“皇上……”双痕不敢大声哭出来,哽咽泣道:“娘娘从去年生病,一直就身子不大好,时常都是三病两痛的,只是不让奴婢们说出来……”
----那件事,终究还是伤了她的元气。
大约是因为疼痛的缘故,慕毓芫秀眉微蹙,原本流盼动人明眸中笼着稀薄水汽,虽然依旧娟美如画的容颜,却少了一份往日的灵秀剔透。明帝将身子俯低下去,柔声似水低低道:“宓儿,朕会一直陪着你……”
慕毓芫有些恍恍惚惚,泪光莹然抬起眼眸,喃喃道:“你……,你怎么来了?难道……,是我要死了么……”
明帝仿佛被掏走了心肝似的,急急道:“别胡说!你不会死的!”
“是啊……”慕毓芫似被一阵巨痛突袭,手上紧了一紧,费劲忍着痛楚道:“我不会死的……,我要,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突然大声“啊”一下,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抓,“皇上,皇上……”
“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产婆拼命在边上磕头,伸手急扯皇帝袍角,“娘娘已经痛了好一会,眼下多半神智不清,皇上还是先出去等候,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上?”慕毓芫似乎陡然清醒,睁大眼睛望着皇帝,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一点什么,最后却痛得晕了过去。
产婆们慌忙上前察看,几个人虽是满头大汗,但也没有乱了分寸,皆是各司其职的忙碌着。明帝虽然心急如焚,然而也帮不上忙,更怕站在此处影响众人,只得咬牙走出寝阁,迎面抓住俞幼安问道:“事情这般突然,你来给朕一个解释!”
“回皇上的话----”俞幼安见皇帝盛怒非常,忙跪下道:“娘娘自先时染恙,夜里时常多梦难眠、心血浮躁,如此反反复复折腾,致使其间好几次都险些滑胎。”
“好几次?”明帝听完更怒,气得在侧殿来回不停走动,顿住脚步高声道:“既然是好几次,怎么朕一次都不知道?!”
俞幼安一脸战战兢兢,回道:“娘娘说皇上政事繁忙,不让微臣添乱。”
“你----”明帝抓起旁边镇纸欲砸,然而转念一想,如果不是慕毓芫亲口吩咐,打死俞幼安也没这个胆子。想到此处,一腔怒气不知往何处挥洒,“哐当”一声,镇纸被重重摔在地上,低声吼道:“滚,都给朕滚下去!”
那边妃子们都吓得噤声,杜玫若小心将镇纸拣起来,轻手放回去,又默默退回墙角悄然静立。谢宜华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走到皇帝身边小声道:“皇上,眼下皇贵妃娘娘平安要紧,不如到佛前上一炷香罢。”
明帝阖目点了点头,走到佛像面前燃上香,白檀香气中夹杂着淡淡金蜜味道,让浮躁心气稍微平缓了些。只是时光陡然流缓,任凭殿外的人苦苦焦等,产房里面仍是没有消息,隐约有痛呼声传出,更给殿内笼上一层异样的不吉祥。
殿外天色渐暗,夕阳已然是灿色若金。谢宜华望着五颜六色的流霞,面上只是焦急不已,忽而目光停在殿外台阶下,似乎瞧见什么人过来。明帝疑惑着朝外探头,四公主正提着彩绣撒金石榴裙下辇,领着宫人进殿问道:“听说慕母妃不大好,这会儿还是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想来应该快了。”杜玫若走上前去,轻轻挽住她的手臂,趁势并排站在了一起,比之方才孤零零的模样自然许多。
四公主却很是吃惊,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杜玫若神色平静,只道:“方才公主在午睡,听说皇贵妃娘娘不好,臣女没敢惊动公主,所以就先过来瞧了瞧。”
“我说呢,半天也没找见你。”四公主并没有多问,又朝明帝劝道:“父皇,慕母妃她吉人自有天相,也别太过担心,还是到旁边坐一会吧。”
明帝看着殿内各色装束的嫔妃,只觉眼前人影漂浮,加上担心慕毓芫的安危,更是觉得烦躁不已。只是不愿意拂四公主的意,颔首道:“没事,你们都到偏殿等着,这里人多吵得很是头疼,站会儿更精神一些。”
四公主点头答应下,又转身问道:“玫若----”
她一语未了,便被踉跄滚出来的宫人打断。众人都赶紧站起身来,那宫人连礼也忘记行,结结巴巴禀道:“娘娘现在……,现在情况不、不大好,只怕大人孩子不能一起保全……,请……,请皇上做个决断……”
“当然是保住大人!!”明帝的眼睛热得似要喷火,一把狠狠抓住那人,最后颓丧轻叹道:“如果孩子能生下来,再尽力救活孩子……”
殿内之人都凝声摒气,皆是一脸惴惴。不过半烛香的功夫,已让人紧绷的神经几近极限,谢宜华在窒息的空气中煎熬,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若是皇贵妃娘娘有什么……,请让臣妾进去瞧一瞧!”
明帝也是没有方寸,正要点头,只见宫人连滚带爬冲出来,大声喜道:“启禀皇上……,娘娘诞、诞下一位小皇子!”
明帝大喜,连忙推开身边人冲进去。慕毓芫正躺在床上喘息,虽然脸色憔悴,但似乎也无甚大碍,只道是母子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慕毓芫猛地一把抓住,只片刻便没有力气,声音细若游丝,“皇上,看看孩子……”
“怎么?”明帝方始解悟过来,转过头去,只见俞幼安领着医官簇成一团,心下两头难顾,忙俯身宽慰道:“你别急,朕先过去瞧瞧。”
许是因为早产之故,襁褓里的婴儿十分瘦小,全身皆是通红,鼻翼一扇一扇的,哭声几乎微弱的听不见。俞幼安轻柔捏开小嘴,察看是否被杂物堵住,却不敢太用力,瞧了半日,也是没有个头绪。满头大汗如雨落下,领口一圈几乎全部被浸透,“没有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快把益荣养生丸化开!”
小医官急急忙忙取了温水,鹅黄色的滚圆药丸,如水即刻开始溶解,不多时便化成一盏蜜糖色的黄水。刚捧着药盏走过去,恰时婴儿呛咳一声,只听俞幼安大喜喊道:“出来了,出来了!果然卡着东西!”赶忙命熟练宫人将婴儿反抱,轻轻拍其背部,终于从小嘴中抠出一片残物,“哇哇”哭声顿时响开。
“已经好了吗?”明帝轻声询问,待俞幼安笃定点头后,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放下来,反手一拂,才知自己也是一头汗水。
慕毓芫在生死关口上走了一遭,轻轻舒了一口气,勉强支撑的精神顿时涣散,人又半昏半睡过去。明帝对面报了平安,又遣散了偏殿妃子们,另嘱咐贤妃照看小皇子,有事即刻回禀。自己则是心力憔悴,更不敢离开慕毓芫半步,默默守了半日,直到天黑人才渐渐苏醒过来。
多禄在边上远远瞧见,忙跑过来道:“娘娘终于醒过来了。皇上一直守着娘娘,到这会儿,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呢。”说着有些哽咽,顿了会又问:“皇上,让人呈点汤水进来罢?多少喝一些,也好长一点精神。”
宫人们很快摆上各色菜肴,明帝并不急着吃,揭开一盏炖了半下午的老鸡参汤,浓浓香气扑面袭来。舀起半勺吹了一会,柔声问道:“宓儿,先喝一点参汤罢?朕已经尝过了,不怎么烫……”
“让他们都出去罢。”慕毓芫突然开了口,声音细弱。
不待皇帝吩咐,多禄赶紧挥手招呼众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大约都已经退到内殿门外。回头再看身旁女子,眸中隐约泛出星微柔和之色,又仿佛似有还无,只是怔怔的仰眸凝望。明帝不解其意,只是抓住不放小声问道:“宓儿,有什么话要说么?”
“舍不得……”慕毓芫唇上发干,因此笑容里面也带出苦涩,“在以为自己要死的一刻……,才知道舍不得孩子们,舍不得家人,舍不得今世种种……”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稍作停顿,“即便心里的那些恨,也是舍不得……”
“宓儿,你到底想说什么?”明帝听得大惑,急忙打断。
“皇上待臣妾,十年恩爱自难忘。”慕毓芫挣扎着往上靠了靠,握住皇帝的手,“既然如此,总该要吃一些苦处的,也怨不得谁。你我总有一日会死,到那一刻,再不用为世事烦恼了。”她轻轻吸了口气,茫然呢喃道:“那一天,等到那一天……”
“朕----,不要那一天!”明帝有些无力,不由轻轻松开了手。
----既然不能爱,那就恨吧。
明帝忍不住这样想,茫然看着那双明眸里的幽幽空洞,连伤痛也消散不见,因此愈发窅深的似没有底。在帝王和妃子之间,原不该去寻什么真情,所谓恩爱如水,能有十年亦算的上是异数,还能再去奢求些什么呢?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章 临芳渚ˇ
春末时光晴好,人间已是一片繁花照眼景象。清风卷着花瓣和树叶凌乱翻飞,渐高渐低、陆续落下,谢宜华挽着抹烟黄薄纱流苏踏上台阶,伸手掸了掸问道:“双痕,这会儿娘娘可曾睡下?若是的话,就让新竹放下东西回去了。”
“才刚刚睡下,已经疲惫的不行。”双痕瞧了瞧里头,轻声叹气,“昨儿因为小澜王爷啼哭,娘娘说什么也不肯睡,跟着折腾了大半夜呢。”
慕毓芫虽然顺利生产,然而过早来到人世的小皇子身体孱弱,时而啼哭不休,时而吐奶不已,只把周围的人急得团团转。因为担心孩子不好养活,除了每日烧香不断,还特意让众人直呼其名,以求借此保得平安长生。不过虽是皇贵妃的特旨,宫人也须得讲究尊卑礼数,特以成年情状称呼,于是又加上“王爷”二字。
谢宜华原本有一腔话,此时也只得忍住,只道:“七个月生下的孩子,难免要更费心一些,好在如今天气不错,多养上个把月也就慢慢好转了。”
“只盼如此才好。”双痕也甚是憔悴,拿眼瞧着谢宜华问道:“贤妃娘娘,莫不是还有事情?或是有什么不便直说?”
谢宜华见瞒不过,只得拉着她走到偏殿空处,犹豫了一会才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四公主的那个侍读。那杜姑娘还只是个丫头,原该害臊避讳见人才对,最近总见她跟着皇上,可不是奇怪么?你们这边成日忙乱着,只怕还不大晓得罢。”
“怎会不晓得?”双痕眉色厌烦,小声道:“只是娘娘病了大半年,如今又是这般虚弱的样子,哪里还经得起劳心费神?只得将消息稍瞒一瞒,等养好些再说。”
“也是。”谢宜华寝阁方向虚望一眼,想了一会,“只怕那丫头在宫里呆久了,见多后宫的琐碎事,仗着自己些许聪慧,多半存着心高志远的想法。不过也奇怪,她父亲已是正一品的右丞相,将来随便配给哪个世家公子,难道不比进宫做嫔妃强一些?”
双痕瞧着周围,压低声音道:“娘娘有所不知,那杜玫若并非杜夫人所出,幼时亲娘便就过世了。当年还是因为她跟杜夫人不和,才被皇后娘娘接进宫来的。谁知道养了十来年,如今倒养出一个麻烦来。”
“原来如此,从前倒是不大留意过。”谢宜华想着若是皇后地下有知,不知道该作何是想?心内突然灵光一闪,慢慢微笑道:“倒是提醒了我,今儿可不正是皇后娘娘阴辰么?我先回去,得预备点东西呢。”
“预备东西?”双痕不大明白,迷惑问道。
谢宜华也不多说,领着新竹回去预备几盏碟盘,都是点心、瓜果等祭奠之物,只是不言作何用处。自己换上莲青色的素样衣衫,挑了一支亮白银器簪上,连耳上也改成两颗雪白的珍珠坠,如此打扮妥当方道:“吩咐人准备车辇,等会午时去凤鸾宫。”
新竹跟着忙碌了半日,此时方才得空,问道:“娘娘,做什么穿得如此素净?无缘无故的,又去凤鸾宫做什么?奴婢不懂,心里糊涂的很。”
“今儿是皇后娘娘的阴辰,等会咱们去祭奠一下。”
“去凤鸾宫祭奠?”新竹看着身后一堆东西,迟疑道:“又不是逢十遇整,往年不都是各自在宫内祭奠么。再说,皇贵妃娘娘刚刚生产,宫内正喜庆着,皇上那边也不会铺张白事。咱们特意过去,是不是太张扬了些?”
谢宜华淡淡微笑,意味深长道:“咱们不去,别人也会赶着去的。”
正如新竹所说,皇帝没有隆重置办祭奠之事,只在映绿堂院子里设上香案,领着朱贵妃和四公主稍作悼念而已。谢宜华带着东西请见,给明帝见了礼,让新竹放下祭奠之物道:“往些年的时候,皇贵妃娘娘都要亲自过来。今时尚在月子之中,所以特意让臣妾带着祭物,替她给皇后娘娘上一炷香。”
明帝听她说完,颔首道:“嗯,你过去上香罢。”
朱贵妃面带悲色,拿起手中绡纱丝绢擦拭着,“姐姐早早仙去,如今已是整整八年了。”说着转头看向四公主,“寅雯也长大成人,若是姐姐能够亲眼见到,不知心里该多高兴呐。”
四公主眼圈泛红,低下头轻声哽咽。杜玫若轻拍着她的后背,小声劝道:“公主别太伤心,只要公主好好的,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也会高兴。公主若是心中想念,再多去上几炷香,与皇后娘娘说几句话,也就是尽到心意了。”
“正是。”朱贵妃跟着点头,看向杜玫若道:“还好有你陪着寅雯,时常相劝着,也不至于太寂寞,姐姐也能放心一些。”
杜玫若忙道:“有皇上和贵妃娘娘在,臣女怎敢居功?臣女得皇后娘娘收留,有幸陪伴公主身侧,也帮不上什么,每每心里只是惶恐的很。”
四公主上香完毕,走回来拉住她的手道:“玫若,快别这么说。这些年来,你总是如同亲姊一般照顾着我,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谢宜华见四公主说得情切,心内不由叹气。再回头去看皇帝,正端着茶坐在椅子内出神,也不知是在追忆皇后,还是想起别的什么事情。殿外有小太监进来,禀道:“启禀皇上,午膳已经预备好了。”
明帝“嗯”了一声,“让人呈上来罢。”回头看见谢宜华,又道:“既然来了,你也跟着一起用膳好了。”
此话正中谢宜华下怀,连忙答应下来。侧首见朱贵妃的脸色不大好,也只装作不知道,跟着皇帝回到内殿,席上已经备好各色素菜。毕竟是皇后的阴辰,众人都不好多言说笑,只是默默吃菜,唯有朱贵妃一直夹菜忙个不停。
明帝喝了半碗清淡的雪笋汤,简单吃了几口菜,摆了摆手道:“不用再夹,朕已经吃好了。”勉强浮起一点微笑,“你们不用停,自个儿拣喜欢的吃罢。”
“皇上----”杜玫若也放下了银箸,起身说道:“早起公主说嗓子干的很,特意泡了一盏东白云雾春,那茶开的慢,此时应该才刚刚泡好。臣女让人沏几盏过来,大伙儿都润一润可好?”
“嗯,去罢。”明帝点点头,显然心思不在此处。
谢宜华也推说用好,拣了位子坐在旁边。小宫女端着玄漆金边托盘上来,内里四盏翡色兽纹薄胎茶盅,五瓣葵口样式,做功漆花都很是精致。杜玫若先请皇帝用茶,又端了一盏递与朱贵妃,谁知两人手上不慎一碰,眼见手上茶盅就要打翻,朱贵妃不由吓得惊呼起来!
“娘娘当心!”杜玫若赶紧往自己身前一拨,滚烫的一盏热茶,顿时全都洒在她的手上,雪色肌肤烫成赤红,上面还粘着几片茶叶在滴水。
朱贵妃有些过意不去,站起身问道:“啊呀,烫坏了没有?”
明帝放下手中茶盏,瞧了瞧道:“烫得有些厉害,找几味清凉镇痛的药膏,好生涂抹上去,约摸得多养几天才行。”
杜玫若微垂螓首,忙道:“臣女没事,多谢皇上关怀。”
“手都红了,还说没事?”四公主显得更着急些,忙帮小心擦掉茶叶,扶着她到旁边坐下,又一叠声的让人取镇痛药膏,嘴里抱怨道:“你也太勤谨了,这些事让小丫头做就好。”
谢宜华闻言心中一动,留心打量过去,杜玫若虽然蹙眉忍着疼痛,脸色却不见得有多惊吓。再看朱贵妃仍是余悸未定,正在蹙眉打量杜玫若的手,娇怯怯道:“都烫成这样,手上疼得厉害罢?”
杜玫若只是温婉微笑,一脸诚然道:“也不怎么疼,只要没烫着娘娘就好。”
“那也不能这么说。”朱贵妃略带歉意,回头对文绣吩咐道:“原先有一盒子龙脑冰片玉檀膏,仿佛还没有用完,清凉热伤最是见效,快让人去取了来。”
原本安安静静的映绿堂,立时热闹成一锅粥。谢宜华既插不上手,也说不上话,心内更对杜玫若无限猜疑,只是静默不言。等到忙得差不多,方才插空道:“手上的药膏别留太久,隔几个时辰洗一洗,再抹上新的会好得快些。”
杜玫若扶着手起身,回道:“多谢贤妃娘娘嘱咐,臣女记下了。”
谢宜华微微一笑,又对明帝道:“早起听双痕说,昨儿小澜哭了大半夜,皇贵妃娘娘也没安歇好,臣妾想再过去瞧瞧。”
“哎,都已经十来天了。”明帝锁眉叹气,抬手止住她,“你先别急,让多禄去备好车辇,朕也过去一趟。”回头瞧了瞧,嘱咐四公主道:“你们两个好生呆着,若是有什么事的话,让你朱母妃裁定着就是。”
如往常那样,谢宜华到泛秀宫不过稍坐,便推说有事先行告安。一路上满怀心事回来,只说想要清净一会,遂让殿内宫人全都退出去,自个儿坐在窗边出神。新竹见状有些担心,上前问道:“娘娘,是哪儿不舒服么?”
“哎……”谢宜华临风叹息,看着眼前花颜飘渺的景象,“今日果然没有白去,那杜家丫头定是存心的,小小年纪心思也太深了。”
“娘娘是说,她故意把茶洒在自己手上?”新竹很是不解,低头思量了半日,“奴婢不明白,她若是想引起皇上注意,怎么不在递给皇上时打翻?那样的话,皇上不是要担心一些?”
“那样太过着痕迹,便不好了。”谢宜华轻轻摇头,淡笑道:“朱贵妃一门心思在皇上那里,岂有不疑心的?再者,若是不小心烫着皇上,不是弄巧成拙么?”
新竹似在思前想后,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只是朱贵妃浑然不解,当那杜玫若多么护着她,还让人去寻什么珍品药膏,真是可笑的很。”谢宜华倚在四锦海棠纹绣枕上,让身上稍微舒坦一些,“比方上次送什么夜明珠,后来知秋堂的宫人也说,杨婕妤白日晚上相差太多,简直就像是两个人。这等刁钻古怪的法子,多半也不是朱贵妃想得出来的。”
“如此说来,不又是一个萱妃么?”
“不然。”谢宜华想起旧事,唏嘘道:“萱妃虽然依恋着皇上,可她到底也是闽东王的爱女,心气骄傲许多,少有这等琐碎的手段。说到底,终究还是身份上吃了亏,才会落得那般结局。”
“可是,娘娘你不也是----”新竹一脸担心,没有说完。
“所以,哥哥才乐得做个富贵闲人。”谢宜华淡淡一笑,心里却是诸事翻腾涌动不息,“那杜玫若城府深重、心思不明,皇上又那般重用杜守谦,来若是真的入宫,不知要生出多少棘手风波来。如今皇贵妃娘娘抱恙,一时照顾不周,便生出这许多异事,咱们也该帮着一些。”
谢宜华的这些话,泛秀宫的人自然不会知道。不过没过多久,慕毓芫便听说了一件新鲜事。右丞相的夫人宁氏,前几日偶然受凉感染风寒,渐渐卧榻缠绵,因为整日想念在宫中的女儿,特求皇帝下旨允其回府。自杜玫若幼时进宫,杜夫人对她数十年不闻不问,如今突然如此挂念,实在是让人纳罕不已。
“总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想不明白。”慕毓芫刚刚坐完月子,每日参汤鹿茸的滋补着,精神好转许多,已能下地在寝阁内闲闲走动。
双痕低头一笑,“谁知道,或许真的想念了罢。”
“你笑什么?”慕毓芫细细打量着她,怀疑道:“看你的模样,必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别鬼鬼祟祟的,还不快点说出来?”
“哪有?”双痕忙辩,拾起绢扇上前轻轻摇着,“娘娘才刚好些,别理会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好好养足气血再说。前儿还和紫汀她们上香,让佛主多多赐福,果然最近小澜王爷也好些,看来是香火灵验了。”
慕毓芫见她只是混打岔,又气又笑道:“你少装神弄鬼,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能有什么事情瞒的过?你不说,难道我不会问别人?”
“都说没有。”双痕还要掩饰,只听外殿通传四公主驾到,连忙笑道:“娘娘还是好生躺着,奴婢出去迎接四公主,陪着娘娘说会家常话。”
谁知她还没起身,四公主就已等不及闯进来,一脸气呼呼的样子,咬着嘴唇上前见了礼,问道:“慕母妃,可是你让玫若回去的?”
“这是从何说起?”慕毓芫甚是奇怪,见她神色不似往常,连忙吩咐双痕让宫人都退出去,方才说道:“你是说那杜家丫头,不是因为杜夫人病重,所以才特意请旨回去的么。我也是今早才听说,怎么如此问呢?”
四公主有些词穷,想了想道:“可是后宫之事是慕母妃辖理,父皇哪有空闲管这些小事?别人都说,是慕母妃不喜欢玫若,所以才让杜夫人接她回去的。”
“别人?”慕毓芫听出点不对的地方,“杜玫若是你的侍读,与我有什么瓜葛?况且,这大半年我少有见人,与她连照面都没有打过。”说着仔细看向四公主眼睛,慢慢笑问:“你方才说的别人,又是谁?”
四公主被问得无话,涨红了脸赌气道:“凭她是谁,也用不着慕母妃操心。”忽而有些哽咽起来,红着眼圈道:“自从母后去了,我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这些年来,多亏玫若陪在我身边,她不过是个小丫头,你们也忍心把她弄走?!”
“你一个人?无依无靠?”慕毓芫气极反笑,冷声问道:“依你如此说,这些年不光我没有照料过你,连你父皇都不曾丝毫关心过?你难道是杜玫若养大的?”
双痕见她动气非常,忙劝道:“四公主都是气话,当不得真的。”
“寅雯----”慕毓芫推开双痕的手,平缓气息道:“我与那杜玫若有何过节,为什么要撵她出宫?你不论青红皂白,便非要说是我的意思。也不听劝,也不听人解释,到底是谁在你面前挑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难道一点事理都不能分辨?!”
四公主抽抽噎噎一阵,方道:“既然不是那样,就请慕母妃去说个情,让父皇允许玫若回宫来,像以前那样陪着我。”
慕毓芫递了方干净丝绢过去,让双痕扶着她坐下,“让杜玫若回去,是杜夫人特意请的旨,人家毕竟是母女一场,自然要在病床前尽些孝道。你若真是惦记那丫头,等杜夫人病情好转些,再向你父皇请旨也不迟。”
“什么母女一场?”四公主将丝绢拂在地上,止泪冷笑道:“说来说去,慕母妃还是不愿意帮忙。反正,我只有玫若这一个姐妹,断然由不得你们摆弄!”
“好,你说的很好!”慕毓芫刚刚将气息压下去,此时不免又升腾上来,“杜玫若才是你的亲姐妹,你父皇十来个子女,反倒都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了。”
“我不管,总之一定要让玫若回来!”四公主捂着耳朵大吼,眼泪簌簌往下掉,抬头看见一脸沉色的明帝,也不知道在外站了多久,怯怯声道:“父皇……,你让玫若回宫来罢。”
“够了!”明帝淡声打断她,穿过珠帘进来,“让杜玫若回去,是朕准的杜夫人的旨意,你慕母妃根本就不知道,这般大吵大闹做什么?!还有那些糊涂话,哪点像一个公主的样子,朕真是白疼你了。”
“父皇,可是玫若她----”
“她什么她?”明帝先瞧了瞧慕毓芫,又回头道:“杜玫若此次回去,乃是照顾患病的杜夫人,等过些时日好转,你再召她回宫也就是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也值得跑来顶撞你慕母妃?这些年来的养育情分,你就半点不记得了?!”
四公主不敢抬头,小声道:“是,儿臣知错。”
“既然知错,就给你慕母妃赔个不是。”
“慕母妃----”四公主一袭桃红色撒金彩绣宫装,头挽双鬟少女发髻,像足先皇后年轻之时,只是气度显得稚嫩许多。
慕毓芫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一定是气糊涂了。那朱唇皓齿的少女走过来,宫衫裙带翩然盈动,依稀是儿时姐妹的模样,正在朝着自己微笑,“芫妹妹,这些金刚延年归血丸,最合适久病之人服用……”
----恨,控制不住的恨!慕毓芫撑着身子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大约是眸中神色异常,吓得四公主退了两步。双痕眼见不对冲上去,死死抱住她道:“娘娘,娘娘你身子不大好,还是快坐下罢。”
“宓儿,怎么了?”明帝闻声回头,赶忙上前询问。
“没什么,突然心口有点痛。”慕毓芫渐次回转,坐在牡丹团刻檀木椅中喘息,平息了一会,拾起难辨真假的微笑,“让寅雯回去罢。不过是小孩子的气话,一时想念姐妹也是难免,过两天自然就明白了。”
明帝颔首道:“嗯,你别存在心里就好。”
晌午过后,谢宜华如常过来请安。只留下双痕和新竹,方才问道:“听说上午四公主过来,为着杜玫若与娘娘争吵起来?”
“也没什么,小孩子脾气闹了几句。”慕毓芫刚刚午睡起来,换了素雅的玉台金盏凌波绣纹宫衫,外罩一件含烟色蝶袖纱衣,正在修剪侧廊窗台上新发的花枝。随手绞了一朵浅碧芍药下来,含笑递过去道:“这朵玉盘托翠开得不错,又开得小巧,你替我簪在头上,也借一点花香养养人。”
双痕在侧旁瞧了瞧,先赞道:“带着新鲜花儿,衬得娘娘精神了许多呢。”
“好了,不用你来哄。”慕毓芫放下手中小银剪,又道:“我想跟贤妃说点话,两个人清净一会,你们也先下去罢。”
谢宜华扶着她坐下,倚着抱人粗的朱漆柱子,慢慢说道:“先时娘娘总是病着,嫔妾瞧那杜玫若不妥,所以才找到杜夫人,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原来是你。”慕毓芫前后想了一会,恍然悟道:“难怪双痕最近吞吞吐吐的,总觉得有事瞒着我,多半也是杜玫若的事了。”
谢宜华将近来所见说了,又道:“那丫头太不安分,留在宫里只会添乱,朱贵妃有她帮衬着,只怕也要生出稀罕事来。”
慕毓芫并不如何惊动,只是微笑道:“你心思细腻,自然比别人看的明白。只是你素日清净少事,鲜有理会这些,此事稍稍着急了一点,若等时机成熟就更好了。今天要不是皇上赶来,依照寅雯那莽撞的脾气,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呢。虽然只是小孩子气话,可听着也是让人寒心呐。”
谢宜华也是感慨,叹道:“四公主是皇后娘娘亲生,怎么没落下半分沉稳?想来是皇上太偏疼她,没受过什么委屈,如今还不懂得世事艰难。”
“皇后去的早,皇上自然觉亏欠了她。”
“是嫔妾想的不周全,没考虑到四公主。”谢宜华有些懊悔,摇了摇头,“不过,那个杜玫若分明心思良多,能够早些打发出去也好。若是留在宫中长久,整日在皇上面前献媚邀宠,难保不会----”
“呵,不会什么?”慕毓芫见她欲言又止,反倒笑道:“若是皇上真的看上她,纵使你送她出宫,将来也一定会召回来,又有什么用呢?那丫头与嫡母不和,家中几个兄弟也非同母,如此一来,自然是想自己出人头地了。”
谢宜华扭了头看那树梢花落,有飞得近的,顺手接住一片在手,轻声嘲笑道:“在这后宫里争得一个名分,又算得上什么出人头地?”
“人各有异,谁知别人怎么想呢。”慕毓芫也是一笑,静看落花无声。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一章 夜雨闻铃ˇ
自那日争吵过后,四公主大约有些不好意思,接连两个月,都没有再来泛秀宫给慕毓芫请安。双痕先给笼中鹦鹉换上新水,又摆弄了会小铜米碟,随口牢骚道:“四公主的性子也忒乖僻些,难道为着一个丫头,往后就再不见娘娘了么?”
慕毓芫含笑不答,走到雕花漆枝前逗了几句,那雪色鸟儿扑腾着光洁羽翼,尖声重复道:“雪儿,雪儿……”双痕凌空合掌拍了几下,吓得鸟儿跳下横枝,却因脚上一条细长银链拴住,横竖脱离不得。
“好了,又吓它做什么?”慕毓芫微微摇头,转身走到侧旁书案前坐下。
“娘娘,四公主请见。”香陶自外面进来,穿过珠帘往里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宫人手里还捧着东西呢,估摸是来给娘娘赔罪的。”
赔罪?慕毓芫心内摇头,四公主乃是皇后所出,这些年因为皇后早逝,皇帝生怕她受了一星半点委屈,凡百的事都是尽依着她。而从前的自己,一味念着皇后的嘱托,对她也是呵护备至,那样心气高傲的少女,何曾知道有时也需低一低头?因此看着四公主款步进来,只是如常微笑道:“是寅雯呐,已经好些时日没见着了。”
四公主熟于来此,随意拣了椅子坐道:“可不是么,儿臣心里惦记着慕母妃,所以今日特意过来请安。另外,还有一件事还请慕母妃裁度。”
“是么,什么要紧的事情?”
“只是一点小事。”四公主毕竟还年幼,并不善于情面上的客套,低头斟酌了一会才道:“前几日父皇说,是时候该给儿臣预备公主册封礼,又说想要什么名号,只管自己挑拣喜欢的便是。可是儿臣年纪小、不懂事,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来,因此想让慕母妃帮着斟酌一个,必然妥当无缺。”
四公主去年中秋及笄,按规矩已经可以册封,后来因为青州战事开始,接着又是帝妃二人同时抱恙,故而一直拖延没有行礼。原本公主封号均由皇帝拟定,再由钦天监占卜凶吉,因她倍受皇帝偏爱,故而得了自己选定封号的特旨。
----如此,也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罢。只是却不知是皇帝的暗示,还是四公主自己的意思,慕毓芫也懒怠去深究关窍,温声笑道:“既然寅雯如此有心,那一定要仔细思量几个,然后再挑个喜欢的,如此可好?”
四公主点了点头,腼腆一笑,“慕母妃心思敏透,自然都是好的。”
“呵,越发的会说话了。”慕毓芫吩咐双痕取来吉书,招手让四公主坐近一些,“先挑几个大概中意的,再让钦天监的人占一占,不光要吉祥喜庆,更要大方尊贵才能配的上你。”
二人并肩坐在书案前,一起翻书选字,间或还随口言笑几句,仿佛从来没有过嫌隙一样。如此挑拣半下午,将择好的几个封号写在绢纸上,让人送到钦天监,闲闲喝了一会茶,小太监便捧着绢纸回来。上面已经重新誊抄一遍,四公主在最上一行选了会,最后挑定“金晽”二字,着人赶紧送到司礼监预备礼仪。
因为四公主是专门前来,又留下用了晚膳。一直到明月照空,随行的嬷嬷请示该回去歇息,四公主告安退去,椒香殿内才又安静下来。慕毓芫斜倚在美人榻上,手握一把六瓣碧莲薄纱绢扇轻摇,稍稍疲惫,遂长声吁了一口气。双痕在旁边听得清楚,捧茶上来问道:“娘娘,还在生四公主的气么?”
“我有那么大的气性?”慕毓芫摇头轻笑,转目窗外静静悬挂的皎月,将近十五的月亮已经很圆满,只是被前面乌云半遮半掩,光线略有些昏昏暗暗。心情也跟着有几分低沉,轻声叹道:“如同这十四的月儿一般,终归还是缺了一块。从今往后,只怕我待寅雯的那份心,再也不能一如从前。”
双痕微微一怔,不过很快明白过来,“即便如此,那也怪不得娘娘。再说,如今四公主过来,还不是一样好吃的、好用的给她,也并没有刻薄亏待过。”
慕毓芫感慨道:“虽然不与她相干,可是情分总归还是淡了。”
窗外一阵细碎声音,窸窸窣窣,犹如春蚕啃噬桑叶一般,眼见的是要下雨了。双痕忙要去合上窗纱,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凌空劈下来!顿时乌云阵阵、雷声滚滚,似万里黄河水倾盆泼下,片刻便将宫殿冲的雨花连连。雨珠落在光洁石面上,顿时四处飞溅,惊起一团团迷蒙的白色水汽,如烟似雾。
宫人们纷纷跑上连廊避雨,殿外一片足音凌乱。七皇子捂着耳朵跑进来,扑到慕毓芫怀里道:“母妃,儿臣害怕……”说话之间,又是两道闪电劈开,紧接着巨响跟随而至,更吓得往里缩了缩。
“乖,别怕。”慕毓芫正轻轻拍哄着,突然寝阁内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赶忙拉起七皇子进去,只见奶娘正搂着小皇子轻轻摇晃,又来回不停的走动。
七皇子踮着脚尖探头,瞧了瞧道:“母妃,小澜都被雷声吓哭了。”
慕毓芫微笑点头,从奶娘手里接过小皇子,低头柔声道:“祉儿,母妃还要照顾着弟弟,你先乖乖回去睡觉。不然,一会佑綦和棠儿都过来,你们在这里吵着,小澜更该睡不好了。”
“噢----”七皇子极不情愿,一点点挪着脚步出去。
慕毓芫看着窗纱上滚动的影子,担心小皇子被惊吓到,只得紧了紧襁褓,如此搂着拍了一阵,小皇子渐渐哭得没那么厉害。正要松一口气,却见七皇子又跑了回来,不由斥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听话?眼下乱糟糟的,还是到处跑来跑去。”
“母妃……”七皇子很是得意,笑嘻嘻依偎过来道:“儿臣跟小九说好了,有他陪着棠儿说话,他们俩都不过来了。”
慕毓芫心下好笑,反问道:“哪又如何?”
七皇子赶紧上前抱紧了,扭着身子道:“儿臣不想回去,就在这里等小澜睡下,然后再跟母妃一起睡。”见慕毓芫不说话,又拖长了声音撒娇,“母妃……,你一个人睡不也害怕么?所以,儿臣想陪着你啊。”
慕毓芫拿他没办法,将怀中小皇子搂稳一些,气笑道:“别拉拉扯扯的,人都快被你摇散了。小澜一时半会睡不下,你在这里更聒噪,让双痕姑姑先陪你进去睡着,母妃晚一会就过来。”
“好,儿臣听话。”七皇子生怕她反悔似的,忙不迭的拉上双痕,央道:“姑姑,好姑姑,快带我进去罢。”
双痕忍俊不禁,笑道:“知道了,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
慕毓芫见小皇子呼吸渐均,遂轻轻放在摇篮里,不过也不敢即刻离开,只是搬了小杌子坐在旁边轻摇。柔软的鹅黄色锦缎簇新如云,上面一层百子刻丝攒花薄被,衬得娇小婴儿愈发惹人怜爱。低头看了一阵,轻柔抚道:“这是你七哥哥用过的摇篮,如今小澜乖乖睡着,将来也会一样活泼可爱,一生都平平安安的。”
“娘娘……”吴连贵悄悄走进来,压低了声音禀道:“刚才知秋堂那边有点吵,奴才赶着过去瞧了下。仿佛是小偏殿的房顶被雷打了,杨婕妤吓得不轻,底下宫人又议论纷纷的,只怕一时半会静不下来。”
慕毓芫起身推开窗户,从缝隙里瞧了一眼,果见知秋堂那边灯火通明,依稀还能看到有人影在晃动,于是回头道:“刚才外面雨声太大,我只顾着哄小澜睡觉,也没大留意,好好的怎么让雷打着?”说着疑惑了一瞬,又问:“半夜三更的,是谁在议论些什么?让大家各自回去安睡,否则一律重罚!”
“是,奴才领旨。”吴连贵朝旁边招了招手,领着人一溜烟出去。
慕毓芫静坐消了会气,反手揉着微酸的肩膀,目光仍旧系在小皇子身上,对着摇篮说道:“奶娘,小澜仿佛已经睡着了。你过来瞧着,晚上让人仔细守好,这孩子总是睡不安稳,要记得……”突然觉得身后异样安静,殿内仿佛空荡荡的悄无一人,不由疑惑着慢慢转回头,顿时茫然怔住。
----紫金冠也斜了,白玉带也歪了。明帝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殿门口,天蓝色的八团起花通身华袍,早已染做深蓝,袖口袍角还在“滴滴答答”的坠着水。几缕湿发凌乱粘在额角上,水珠顺着发迹自下颌滴落,大约是一路雨中飞奔而来,正在满目惊魂不定的喘息着,却是说不出话来。
“皇上……”慕毓芫唤了一声,缓缓起身走过去。
“宓儿,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明帝一把抱紧了她,声音里还带着没有完全平复的担心,略微哽咽,“朕方才看见一道闪电劈下,远远的瞧不真切,只见是劈到泛秀宫这边,所以就赶紧跑过来。还好你平安无事,不然朕……”
慕毓芫觉得胸腔紧的难以呼吸,却被箍的死死的,一丝一毫也松动不得,只得艰难安慰道:“皇上,臣妾没事的……”双手轻轻抚着皇帝的后背,如此良久,方才被松开一些,“皇上你瞧,臣妾不是好好的么?刚才雷雨交加,是有一道闪电劈着知秋堂的房顶,不过也没有人受伤,皇上不用太担心了。”
明帝沉默不语,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脖颈之间,像是要多感受一些温暖,方能相信眼前女子真的无事。“宓儿……”他低声呢喃着,似在耳边轻柔的吹气,“你可知道,朕有多害怕失去你,害怕的----,连想都不敢去想……”
“臣妾----”慕毓芫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轻轻贴在明帝的胸膛上,感受着熟悉的温度,和那一次次震动自己的心跳。
“朕在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了你。”明帝声音虚浮如薄云,带着如梦似幻般的虚无缥缈,“那一年,你还是刚及笄的小丫头。一直苦苦等了五年,终于等到你陪伴在朕的身边。而后又用了十年,和你相知相惜、生儿育女,一路风风雨雨,是我们并肩携手才走到今天。”说到此处稍稍停住,他问:“宓儿----,朕说的这些话对吗?
“嗯。”慕毓芫轻声答应,说不出多余的话。
“朕今生所珍爱的女子,无人能出你右。即便还有比你更好的,朕也没有那么多年的时间,和那些少年心气,竭尽全力去呵护自己心爱的人。”明帝捧起她的脸庞,让彼此的双眸直直对视,“这十五年来的心血和精力,今生今世,朕都不可能再来一次,你明白吗?那些恩爱和情分,纵使再过上十年、二十年----”仿似无限心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朕也没有办法斩得断、忘得掉!”
----斩不断、忘不掉,我亦早就已经知晓。慕毓芫忍住心口的疼痛,只觉苦涩涌上喉头,更被明帝灼人的目光刺痛,不由缓缓侧头避开。
“更何况,朕也没有……”
“什么?”慕毓芫没大听真切,刚要抬头,却又被明帝摁在胸口,那发梢上的水滴落在脖颈间,轻微酥痒,似有一只小虫轻轻爬过去。
明帝的心跳渐渐恢复平常,语气真挚道:“宓儿,朕今年就三十五岁,若是再过十五年,都已经是半百的人了。朕只会和你有十五年、二十五年,而不是别人!如今,朕只想守着这太平江山,守着你和祉儿他们,平平静静的,一起度过后半生的时光。”
是啊,还有漫漫的半生时光。慕毓芫缓缓挣开臂上束缚,仰面看过去,皇帝神色淡静的和平常无二,耳畔却仍有余音萦绕。千言万语涌在喉头卡住,一句也出不来,如此静默站立良久,最后只是轻叹道:“皇上,夜已经深了。”
“那好,先进去安歇罢。”明帝顺着她的话颔首,亦是沉默。携起慕毓芫的手走进寝阁,朝床上瞧了一眼,只做旧日寻常模样笑道:“怎么每次朕想陪你,都有祉儿在跟前捣乱?”
“父皇?”七皇子被语声惊醒,慢慢翻身坐起来,揉着朦胧惺忪的睡眼道:“父皇怎么过来了?儿臣等母妃进来,等着等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好好睡罢,又起来做什么?”慕毓芫上前拉扯薄被,柔声哄道。
“不睡了。”七皇子渐渐清醒了些,自个儿爬下床,看着父母低头偷笑,吐着舌头扮鬼脸道:“嘿嘿……,儿臣还是回去睡好了。”
慕毓芫原本满心无奈,此时也不禁被七皇子逗笑,忙在身后唤道:“别急着跑,当心被门槛绊着了!”微笑摇了摇头,轻叹道:“这孩子……”
明帝早已乐不可支,笑道:“还是祉儿知情识趣,小鬼灵精似的。”
“皇上还笑?还不都是----”慕毓芫笑嗔了半句,猛地发觉太久不曾如此亲近,反倒十分突兀,后面的话也没有说完。
雨似乎越下越急了,“噼里啪啦”击打在双层窗纱上,声音良大,让房内的沉默尴尬稍有缓和。明帝在床榻边坐下,伸出手道:“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罢。”
慕毓芫将手放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不自然,怔了一会,笑着抽出手道:“皇上的衣衫都湿透了,只怕要着凉的。臣妾去找一件干净的来,再用温水稍擦一下,等换上衣袍才好安睡。”
寻了半日,找到一件簇新的素色蚕丝内袍。明帝已经拭去身上水珠,接了袍子换在身上,将束带松松系好,微微疑惑道:“这件袍子,朕仿佛从来没有穿过。莫不是朕真的老了,记性竟然也平常了。”
“没有。”慕毓芫见他头上仍旧带水,拿了一块干净的绢巾递过去,“是臣妾原先空闲做的,还没来得及给皇上穿试。”
“是么?”明帝似乎有所顿悟,没有再问。自己胡乱擦了头发,取下侧旁莹紫绡纱瓜棱灯罩,“扑”的一声,吹灭了不合时宜照人的灯烛。伸手拉着慕毓芫坐下,握住她的手道:“朕刚才跑的急,这会多半睡不着呢。”
慕毓芫更是睡不着,轻声答道:“既然这样,就稍坐一会。可惜今夜月亮都给乌云挡住,外面雨又大,也没什么可赏的了。”
明帝并未因此扫兴,温和笑道:“呵,那就一起听听雨声。”
相拥观花、闲坐听雨,如此你侬我侬的情景,十年里到底有过多少次?为何如今情景一样,心境却没有半分相似?此刻这般,可以算是和好了么?还有今后----,真的能做到忘却过往?到底什么才是对,什么又是错?慕毓芫不停追问自己,只是没有答案。
长夜悠然而过,转瞬已是晨光破云的初晓。昨夜的雨虽然大,今晨碧空却很快的放晴了。到了晌午时分,一轮红艳艳的烈日当空映照,几阵微热暖风吹过,夏日的热烈很快显现出来。香陶在廊子上整理花枝,额头已经微微生汗,不由抱怨道:“还指望着昨天的雨凉快一阵,这么快又热起来了。”
“该,反正你也闲不住。”双痕从内殿走出来,朝外笑道。
“热就回来,让小丫头们弄好了。”慕毓芫摇头一笑,身后一架人高的蕉叶滚轴巨扇“骨碌”转动,一阵阵凉风波浪袭来。身上微微生凉,于是回头道:“我也不怎么觉得热,稍微挪远一些,若是吹着小澜反倒不好。”
数名宫人赶着过来搬动巨扇,众人一阵忙乱。吴连贵从外进来赶紧让路,在门口顿足片刻,方才近身禀道:“娘娘,昨天知秋堂被雷劈的事,宫里多有流言。都说----”回头挥了挥手,压低了声音,“都说是泛秀宫里有妖邪,所以才会被天雷击中……”
慕毓芫闻言动气,冷声问道:“是谁在底下乱嚼舌头?!”
“底下几个不知事的,已经抓起来了。”吴连贵顿了一下,小心觑道:“不过,奴才回来时正撞上江贵人,嘴里也是说三道四的,所以特请娘娘示下。”
“传我的话,即刻带她过来。”慕毓芫忍了忍气,待吴连贵领着人出去,忍不住对双痕叹道:“你瞧瞧这些人,都张狂成什么样子?我虽病着,却也还没死呢。”
双痕忙劝,“娘娘,何必为小人生气?”
“不是我肯动气。”慕毓芫侧首看着摇篮,轻轻推了推,“如今小澜成日的不好,她们各自有私心,不肯帮着祈福也罢了。青天白日的,何苦编出这等不吉的谣言?”
双痕又劝几句,端来一盏清凉的玫瑰花露甜水,“娘娘,先喝点水消消气。前些日子,娘娘时常三病两痛的,她们眼见得松懈了,自然不大安分。如今既抓着了事,正好给那些人立一立规矩,以后也就消停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便听外面禀报江贵人传到。慕毓芫让人将小皇子抱进去,看着江贵人婀娜多姿进来,淡声问道:“昨夜大雨,知秋堂的殿角被雷击着了。听闻贵人很有一些高见,不妨说出来听听。”
江贵人有些讪讪,赔笑道:“娘娘说笑,嫔妾哪有什么高见?”
慕毓芫倚在竹编长尾凉椅内,一袭天水碧银线绡纱薄衫,与绿椅深浅相映,恍若一簇刚被雨水洗过的竹色。加上云鬓上钗环淡雅,愈发衬出肤色莹白,语声也像含了一块凉冰似的,冷声问道:“本宫在问你话,难道还打算欺瞒么?”
江贵人吓得不轻,忙道:“娘娘恕罪!嫔妾,嫔妾也是听说而已。”稍稍迟疑,抬头看了一眼,赶紧垂首回道:“嫔妾听说……,听说……”
“怎么,此刻想不起来了?”
江贵人喃喃半日,忽然眼光一亮,“嫔妾听说,自从杨婕妤搬过来后,泛秀宫就有些不大清净……”又急急想了一会,“娘娘你且想一想,若不是有什么冲撞的话,小皇子怎么会早生,如今还这般……”
“够了!!”慕毓芫一声断喝,冷笑道:“你倒不怕得罪人,大约是觉得杨婕妤性子软和,就敢红口白牙的咒她。只是本宫的脾气却不大好,由不得你们搬弄是非、胡编谣言,把原本清静的后宫搅成一锅粥。双痕,去把《女诫》拿过来,让江贵人到院子里跪诵三遍,以示处罚!”
“是。”双痕应的爽利,很快便取了书回来。
江贵人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辩驳。一脸苦色走到院子中,顶头烈日直射,明晃晃的快要让人睁不开眼睛,地上石砖也似正在冒着烟。双痕见她犹犹豫豫,上前笑道:“贵人,眼下日头正辣,还是赶紧跪下诵读罢。”
“是。”江贵人只得蹲身跪下,双膝触地时,立时被烫得“啊”了一声。
“嗳哟,这是做什么?”院子外传来清丽女声,朱贵妃环佩玎玲走进来,拿着粉蝶恋花团扇挡着日头,笑盈盈问道:“好端端的,怎么跪在大毒日底下?”见江贵人不敢答,遂搭着文绣的手步上台阶,进殿先欠身请了安。
“这会儿正热着,怎么不午歇一会?”慕毓芫懒怠理会她,淡淡问道。
“哎……,哪里能睡得着呢?”朱贵妃娇声叹了口气,左手支在案上托腮,右手上团扇不断轻摇,十指桃红色的水样蔻丹明艳夺目。慢悠悠扇了一阵,才道:“昨儿皇上瞧见泛秀宫这边出事,连车辇都顾不上,就那么大雨里头奔来探望娘娘。嫔妾也是担心的很,一夜都不曾安睡好,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所以特意赶来瞧一瞧。”
“你是个有心的人,想的细致。”
话里面暗藏着机锋,朱贵妃不会听不出来,因此面色稍沉,只是忍耐着没有当场发作。低头饮了两口茶,又拾起笑容道:“对了,不知道江贵人犯了什么事?正晌午晒得久了,只怕落下什么毛病来。”
慕毓芫睨了她一眼,淡声道:“江贵人不懂规矩,说话有些不知礼数,所以让她多读一读《女诫》,免得以后让大家笑话。”
朱贵妃眉头微蹙,叹道:“既然是小事,教导两句也就算了。娘娘只当是给小澜多积点福,多加宽待点,将来小澜也好养活一些。”
听她话里的意思,仿佛小皇子多半要夭折似的。慕毓芫立时大怒,手上拿着茶盖拨了拨,慢悠悠笑道:“贵妃妹妹是个慈善的人,平日又最是识礼得体,难得你如此关心姐妹,真当奉做后宫的表率才是。”
朱贵妃不解其意,笑道:“皇贵妃娘娘过奖了。”
慕毓芫笑得很轻很慢,缓缓说道:“原本让江贵人诵读《女诫》,本宫还担心她一知半解,不能体会里面的意思。正好贵妃妹妹来的巧,今儿就帮着诵读一下,也让江贵人好好的领会一回。”她不等朱贵妃说话,又朝下吩咐道:“来人,搬张椅子到院子里,别让贵妃娘娘累着了!”
“什么?”朱贵妃大惊,急道:“外头那么热,我不去!”
“你?”慕毓芫又笑了,“刚夸你懂事识礼,这么快就把规矩忘了?你虽然是本宫的表妹,依照规矩,见面也该自称嫔妾才是。看来本宫是夸错了,你再这样,那就跟江贵人一块儿跪着颂读罢。”
“娘娘,咱们先出去罢。”文绣见势不妙,赶忙相劝。
朱贵妃又羞又恼,到底名分上头差了一截。况且,慕毓芫有辖理六宫之权,随便指个言语不敬的罪名,只怕也是奈何不得。涨红了脸站了片刻,虽不情愿,最后还是被文绣拉出去,拖着脚步下了台阶。
先头慕毓芫说让院子中放张椅子,吴连贵自然心神领会,那椅子离江贵人大约两步距离,果然端端正正放在院子当中。因被烈日暴晒了一会,乌沉沉的水油漆面似要融化一般,看着便知滚热烫人,朱贵妃又怎敢上去坐着?文绣在旁边甚是着急,小声道:“娘娘,越是拖着越晒,还是快些念完罢。”
朱贵妃只得拿起书卷,银牙微咬,恨恨念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
她站着念一句,江贵人便跟着复述一句。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不光鬓上散发粘在一起,薄纱宫衫上也印上斑斑点点的汗渍。文绣担心的看着朱贵妃,上前搀扶道:“娘娘,娘娘你还好吧?”
“啊……”朱贵妃就势大叫一声,扶着额头摇晃两下,整个人便直直往后倒去,慌得文绣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啊……,娘娘不行了!”
“双痕,让人去请俞幼安。”慕毓芫慢慢走出大殿,立在台阶微笑道:“文绣,先扶着贵妃进去歇着,等会太医过来诊断无事,休息一会再回去。”
“是。”文绣不敢违背,连忙点头。
江贵人仍在低头念着,几滴汗水“啪嗒”打在书页上,“……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
慕毓芫静静看着她,听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有不支之状,遂笑问道:“怎么?贵人也打算晕过去?”
江贵人吓得手上一抖,立即道:“不不,嫔妾不敢!”
慕毓芫瞧她模样甚是可怜,虽然平素厌烦,可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松了口风道:“先起来罢,剩下的到廊子上再念。”
“是,谢皇贵妃娘娘宽怜。”江贵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叩头。
少时,俞幼安领着医官赶来。隔着纱帘诊了一回脉,起身回道:“启禀娘娘,贵妃娘娘只是稍稍受热,身子并无不妥,只需在荫凉处休息一会就好。”
文绣脸色大窘,掩饰道:“怎么会无碍呢?你再诊诊。”
俞幼安不慌不忙将药箱合拢,平和笑道:“的确无碍,再诊也是一样。难道,你还盼着贵妃娘娘有事不成?”一语问得文绣无话,只得低头不言。
“没事就好。”慕毓芫将他摒退,走到榻前瞧了瞧,轻声问道:“贵妃妹妹,现在觉得好一些没有?贵妃妹妹?”朱贵妃紧紧闭着眼睛,只是不答。
文绣忙道:“皇贵妃娘娘,想来是娘娘晕过去了。”
“看样子----,热得不轻呐。”慕毓芫轻声叹气,自书架上抽了一本旧词下来,拣了边上椅子坐下,“既然这样,本宫又怎么能放心的下?还是在这里坐着,等贵妃妹妹醒过来再说罢。”
其间,慕毓芫又询问了几次,朱贵妃都只是装睡。一直挨到天色将黑,大约是静躺着太过难受,朱贵妃终于忍不住开口,睁眼唤道:“文绣,快去端一盏茶来。”
慕毓芫手中放下书卷,笑道:“贵妃妹妹,身上好些了么?”
朱贵妃含混答道:“嗯,好一些了。”
“那可不行,还是多躺一会罢。”慕毓芫故作认真,拣了一块小点心吃着,也不问朱贵妃饿不饿,又拿起书卷翻起来。
朱贵妃端茶大口饮了几下,只得又静静躺了一会。过了半日,见慕毓芫仍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实在是忍耐不住,自己下榻道:“不躺了,嫔妾先回宫去了。”
慕毓芫又问:“身上可好了?若是不舒服就再躺一会。”
朱贵妃极是无奈,只得答道:“已经好了。”
“当真?”
“是,嫔妾没事!”
“看来,是真的大好了。”慕毓芫松了一口气似的,随手将书撂下,“既然贵妃妹妹都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本宫也就放心了。”她这才慢慢看向文绣,冷声吩咐道:“扶你们主子回宫,若是回去后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二章 燕尔ˇ
今年整个夏日里,一直都是闷热少风的天气。椒香殿的小太监早汲了水,各自提桶拾勺,又搬来几人高的长长云梯,小心登上金殿宝顶,一勺勺的往上面泼洒清水。那水带着深井里的寒凉之意,顺着琉璃瓦沟在檐口流下来,滴滴答答的,仿似一场不期而止的宜人新雨。
如此折腾了一会,夏日暑气便消减了许多。七皇子蹲在摇篮边玩耍,因瞧着弟弟正在安然入睡,抬头笑问:“母妃,儿臣小的时候的,也是这样?”他指了指小皇子,“也像小澜这么大一点儿,躺在摇篮里睡觉?”
慕毓芫柔声道:“傻孩子,当然是一样了。”
“母妃,再做一架大点儿的摇篮吧。”
“嗯?”慕毓芫不解其意,因殿堂前清风拂乱鬓角碎发,反手笑抚道:“这一架足够小澜用到周岁,好端端的,要那么多摇篮来做什么?”
七皇子站起身来,笑着比划道:“让人照着儿臣的身量,做个一般大小的,儿臣要跟小澜躺在一块儿,也让母妃哄着睡觉。”
“呵,又说些胡闹的话。”慕毓芫笑斥了一句,自己也是忍俊不禁,回头看见吴连贵在廊子口侯立,因问:“有什么事?说罢。”
“启禀娘娘,寿王殿外求见。”
上月二十六,乃是二皇子十六生辰。按照燕朝礼制,皇子年满十六则授予王礼,另有新筑王府举行皇子大婚,以此宣告业已成年。明帝亲自择了一个“寿”字,暗喻“福寿平安”之意,因是皇长子受封,整个行册礼亦办得格外热闹。而即将大婚迎娶的的寿王妃,乃是太傅梁宗敏侄孙女。梁氏品性恭良、温婉贤淑,在京中颇有佳名,还是经由皇贵妃亲自撮合,最后才促成这一段佳偶良缘。
慕毓芫猜度着寿王其意,大约是来言谢的,因而赐坐时笑道:“早些时候,寅瑞你常来泛秀宫玩的,如今长大反倒生疏起来,也不怎么过来了。”
寿王着一身赭色缂金丝四爪蟒袍,因身量微福,看起来颇为敦厚亲和,欠了欠身才道:“慕母妃多心了,儿臣心里还是和从前一样,记挂着弟弟妹妹们,岂有无故生疏的道理?只是听说慕母妃琐事操劳,不敢轻易前来打扰。”
七皇子上前扯了扯,悄声问道:“二哥,上次答应给我的东西呢?”
“当然已经弄好了。”寿王抬头瞧了瞧,像是怕被慕毓芫听见似的,将七皇子拉近些,贴耳低声笑道:“先去玩罢,回头就让人送过来。”
“祉儿,你又乱要什么东西?”慕毓芫瞧他二人神神秘秘,不由问了一句。因见七皇子急急使眼色,更是好笑,乃对寿王道:“寅瑞你别理会他,小孩子总是爱胡闹。”
寿王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件玩物而已。”
“二哥----”七皇子围着寿王绕了一圈,笑问:“二哥,你为什么是寿王?”见寿王一脸不解,自个儿抿嘴笑了一会,“二哥看起来一点都不瘦,还不如叫胖王呢。”
“你这孩子!”慕毓芫将他拉回身边,拍了两下,“在哥哥面前,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都是平时惯得你,快给你二哥赔个不是。”
寿王忙道:“没事,不过说笑着玩儿。”
慕毓芫让七皇子道了歉,撵他到偏殿去玩耍,摇头笑道:“祉儿这孩子,自小就出奇的淘气,若论稳重懂事,倒真该跟你这个哥哥学一学。”
“七弟性子无忌,儿臣也很羡慕。”寿王笑着应了一句,看了看身后的东西,“前些日子,慕母妃没少为儿臣的婚事操心,心中甚是不安,所以特备了些消夏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稀奇难得的,只留着打赏下人罢。”
“你有这份心,自然都是好的。”慕毓芫招手让人收起来,因寿王已经成年,不便久留,因此随意闲话几句,又道:“明天是你大婚的日子,诸事繁忙。还是等你那边先忙完,什么时候得空,再带着王妃来说说话。”
“是,不叨扰慕母妃了。”寿王欠身站起来,行礼告退。
寿王自上月搬出去后,一直忙碌,加上近几日筹办着大婚事宜,更是少有入宫。因此熹妃见了他,显得分外高兴,忙拉到身边坐下道:“如今你也搬出去住,你姐姐也在外头,只丢下我一个人,在宫里冷冷清清的过日子。”
寿王亲自端了茶过去,由得熹妃抚着自己的头,过了半日才道:“母妃别说这般伤感的话,儿臣如今还不是在京中,并没有去外省,得空定然常回宫里来。”
安和公主也在旁边,劝道:“正是,都说母妃不用担心。”
“罢了。”熹妃因着安和公主早嫁,不免更偏疼寿王一些,嘴里抱怨道:“你原先不也这么说,结果自从嫁了人,也就只顾的上自家跟前儿了。”
安和公主又气又笑,“母妃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跟自己的女婿吃醋么?”
一语说的熹妃也笑了,寿王夹在中间笑道:“母妃,姐姐毕竟是女儿家,时常出门总是不大方便,儿臣可是不一样。得空母妃向父皇请个旨,到儿臣的王府上住一段,再叫上姐姐、姐夫,一块儿聚一聚可好?”
“我能说不好么?”熹妃虽然发牢骚,但见一双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又齐齐聚在膝前承欢,到底还是欢喜满意的。闲话了几句家常,又抚着寿王道:“上次封王大礼甚隆重,听说你那王妃也还不错,能够如此,你父皇还算是有点良心。今后多替你父皇办些事,多立一些功劳,把那些毛孩子都比下去……”
“母妃----”安和公主蹙眉打断她,挥退殿内的宫人道:“母妃,你别去教哄着寅瑞乱来,净做一些授人话柄的事。且不说父皇最疼的是老七,便是老三也快封王,另外还是老八、老九、小十二,今后也难保不会再添人。咱们如今的境况,能拿什么去跟别人争?你让寅瑞处处去争风头,可不是自找祸事么。”
熹妃听了不乐意,冷笑道:“一样是皇上的亲生儿子,难道她们的便要高贵些?再说,也没有谁是皇后嫡出,凭什么就争不得?你既然嫁了人,就少管一些宫里闲事。”
安和公主气得怔住,顿了一会才道:“若不是关系母妃和寅瑞,别人哪怕是闹翻了天,又与我何干?母妃总是这么不听劝,一味的由着自己性子来。”
寿王见惯母亲和姐姐的争吵,赶忙劝道:“算了,你们都是为了我好。”
熹妃仍是不服气,拿眼看着面前的女儿,气呼呼道:“我让寅瑞多上进一些,有什么不对?你可倒好,整日里就知道惦记别人。那老七再伶俐,也不是你的亲弟弟,你反倒向着他说话?皇贵妃给你一点小恩小惠,就连门头都找不着了。”
“哎……”安和公主反倒叹气,也不理论熹妃的气话,平缓了一会,“母妃,你让寅瑞上进当然没错,可那些太过的念头,还是少想一些的好。母妃也知父皇的性子,既然心意不在弟弟身上,寅瑞若太急功近利,将来是决计捞不着好处的。”
寿王见熹妃不能反驳,也顺着话道:“母妃,姐姐说的不错。”
安和公主眸色深邃,接着往下续道:“不是女儿不愿意去争,私心帮着别人,可是也总得看清情势,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且不说云、慕两家如何权重,也不说父皇如何恩宠慕母妃,单是朱贵妃一门,也不是咱们比得过的,何必明做别人的眼中钉呢?父皇若喜欢寅瑞做贤王,那么就先做一个贤王好了。”
“又提那朱贵妃做什么?”熹妃被儿女们说得无话,反倒转了气向,“一提起那小狐狸精,我就----”像是怒不可遏,不由揉了揉胸口,“若说皇后和皇贵妃,到底还有些大家子气度,纵使再不好,面上情总还有几分。可你们瞧那朱贵妃,仗着自己年轻,整日里都是张牙舞爪,哪有把你们母妃放在眼里?!”说到最后,不免稍稍哽咽起来。
安和公主却是轻笑,悠悠然道:“萱妃以前不也一样么,慢慢来罢。”
到了次日,京城中自然是热闹非凡。明帝领着熹妃一并出宫,御驾亲临寿王府,与前来贺喜的群臣同乐,也算是当着天下人给寿王长脸。因妃子们不得随意出宫,宫中也设有相应喜宴,一时众人皆已赶到,莺莺燕燕们齐聚在御花园内。不过皇帝不在场,嫔妃们少了争奇斗艳的兴致,只是三三两两一处,各自说着闲话取乐。
慕毓芫身子渐好,按礼出来照应着宴席局面。谢宜华相陪在侧,一身浅黄色银泥飞云纹绢纱宫裳,少有的明快爽透,清声笑道:“嫔妾瞧着娘娘的脸色,比从前还红润些许,想来是身子已经大好了。”
慕毓芫朝她一笑,“哪有什么红润不红润的?不过此时正晌午,日头晒得人头晕脑胀的,脸上也跟着发红罢了。”
惠妃正在低头剥着葡萄,撕开紫得透亮的薄皮,内里绿莹莹的果肉满是汁水,丢在盘子滑的直打转。闻言也仔细瞧了瞧,将小碟子递给侧旁的七皇子,接着话笑道:“贤妃娘娘说的不错,嫔妾瞧着也是一样。”
慕毓芫推了推七皇子,教导道:“祉儿,先给你徐母妃道谢。”
“嗯……”七皇子塞了两粒葡萄,含混说了一句,因瞧见弟弟妹妹在远处玩,等不及吃完,便放下碟子一溜烟跑了。
“哎,慢着些跑。”慕毓芫忙让宫人跟上去,回头瞧着惠妃,“对了,今儿怎么不见寅祺?算起年纪来,寅祺明年也该满十六,又是一件热闹的大喜事。”
惠妃笑着点点头,回道:“正是,明年五月去了。早上起来的时候,说是要去给他二哥帮忙,只怕这会还在寿王府上,指不定怎么高兴喝酒呢。”
“也难怪,老三原比别人热心肠些。”慕毓芫微笑颔首,眼下皇帝不在宫中,想来三皇子不肯错过机会,自然要去做出兄弟友爱的模样。况且认真说起来,那次七皇子掏鸟窝失足落水,三皇子也脱不了干系,私心里难免更是不喜。
惠妃岂知她心中所想,闻赞笑道:“有娘娘教导着,也还算是听话懂事。”
“本宫哪有机会教导他?惠妃姐姐太自谦了。”慕毓芫淡淡笑应,环视了席上妃子一圈,江贵人正与朱贵妃说着话,二人情状甚是亲密。
自那日责罚之后,两人更生出些同气连枝之意,慕毓芫闻之一笑,只让底下的人看紧二人往来。倒是那被江贵人中伤的杨婕妤,仿佛一事无知,素日见面之时,也并没有带出一言半语闲话。双痕冷眼瞧了几日,私下叹道:“奴婢看那位杨婕妤,若不是真的老实软和,便是有心藏了忿恨之意,只不显山露水罢了。”
毕竟相处时日不算多,慕毓芫也是猜不透。此时瞧着杨氏姐妹并肩说笑,连瞧也不瞧江贵人一眼,虚虚实实,还真是让人无法琢磨明白。如此恍惚了半日,抬头见吴连贵神色匆忙赶来,近身禀道:“娘娘,小澜王爷醒来一直哭闹,先回去瞧瞧罢。”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微蹙眉,朝谢宜华道:“你在这里照应着,让姐妹们尽兴说笑一会,看着时辰再各自回宫去。”
谢宜华起身相送,点头道:“娘娘放心,只管先回去忙着。”
少时正席菜式上来,琳琅满目的佳肴布满长桌。朱贵妃懒洋洋的,拿着金箸在碟子里拨了拨,却并不吃,只是长声叹道:“皇上出宫去了寿王府,皇贵妃娘娘又不知去哪儿,人影儿都不见一个。这宴席也没意思的很,哪里还有胃口?”
江贵人忙亲自斟了一盏酒,陪笑敬道:“虽然皇上和皇贵妃娘娘不在跟前,不是还有贵妃娘娘在么?嫔妾们心里也一样高兴,娘娘也该多饮一杯才是。”
“也是,那就少饮一些罢。”朱贵妃方始展颜,接连几杯醇酒下喉,脸上浮起些许浅薄粉色,因此娇婉微笑时,眼角也带出一丝醉晕媚态来。
她二人说的分外亲热,也不管在座的其他妃子,便是对面的贤妃,也仿似有无一般不理会。惠妃见状,忙贴近些低声道:“贤妃娘娘,等会姐妹们用完热菜,还是提早让大家回去罢。”
谢宜华神色平常,只微笑道:“不着急,惠妃姐姐只管慢慢用着。”
席上气氛略显僵硬,妃子们都有些不自在。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朱贵妃像是饮的有些多了,将金箸重重一扔,夺过侍女手上的绢扇,连连摇道:“热死人了,这是什么鬼天气?!别人就可以先走,偏生留下我们在这儿受罪。”
江贵人见她有些醉意,连忙劝道:“眼下皇上也没那么快回来,再说皇贵妃娘娘也不在席,娘娘又何必硬撑着难受?娘娘既然觉得热,那就回宫歇息一会。”
朱贵妃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声笑道:“你虽然是好心,可本宫怎比得上皇贵妃娘娘?岂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江贵人上前扶着起来,低声笑道:“能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皇上的妃子。”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慕毓芫并非皇后,也不过只是一名妃子罢了。若说如她这般的念头,众人私下未必没有想过,只是当着人说出来,未免有些太不恭敬。妃子们各自面面相觑,只是不敢当场议论。
“贵人,你这话可就错了。”
“什么?”江贵人一时没听真,不由回头。
众人也闻声看过去,说这话的乃是杨婕妤,先时一直与妹妹坐在角落,此时陡然站了出来,一脸正色道:“皇贵妃娘娘乃在四妃之上,又有皇上亲授辖理六宫之权,怎么能跟嫔妾等人一样呢?贵人的如此言语,实是对皇贵妃娘娘大不敬!”
江贵人哪里看得起她,不屑道:“你又算个什么东----,也配来教训我?”
“是,嫔妾自然算不上什么。”杨婕妤也不动怒,只是突然走过去拉住江贵人,一改平日柔顺模样,不依不饶道:“贵人这就想走了么?既然对皇贵妃娘娘不敬,就应该去泛秀宫赔罪才是。”
朱贵妃侧首睨了一眼,冷笑道:“当真好笑!还真是忠心护主呢。”
杨婕妤不敢顶撞她,只是低头不放手。江贵人见有人撑腰,气势未免更盛一些,厌烦的甩了一下,嘴里喝道:“放手!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啊……”杨婕妤猛地喊了一声,只见她顺着力道往旁边栽倒,偏生那么不巧,居然一头撞在长桌尖角上,鲜血顿时自额头缓缓流出。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杨才人赶忙上前搀扶,一脸惊慌之色。
众妃嫔皆是惊吓,慌忙一拥而上。眼见跟前乱成一锅粥,谢宜华忙喝退众人,上前询问道:“杨婕妤,头上觉得怎么样?”低头细瞧了一会儿,侧首朝新竹吩咐道:“别在这里愣着,赶紧传个太医过来瞧瞧。”
“是。”新竹连忙答应下,急急转身。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明帝大约是刚从宫外回来,熹妃也在旁边,皱着眉头侧了侧身,才勉强没跟新竹撞个正着。
新竹吓得不轻,慌忙跪下道:“奴婢急着去传太医,一时……”
“皇上……”杨婕妤哭着将其打断,抬手在额头上擦了擦,反倒弄得满手血污,一张俏脸也是鲜血斑斑,甚是骇人。
“怎么回事?”明帝的脸色很不好,眉目间尽是阴霾之色。
杨婕妤抽抽噎噎的落泪,像是哽咽说不出话。杨才人赶忙上前行礼,又转身扶起她姐姐,方才回道:“刚才江贵人酒后失言,口中对皇贵妃娘娘大不敬,说娘娘与嫔妾等人原本一样,也不过只是一般妃嫔而已。姐姐听了她的话,觉得有些不妥,便劝江贵人去泛秀宫赔个不是,结果就----”
杨才人的话固然不假,只是江贵人原本一句失言,被她这么一渲染,反倒像是刻意非议皇贵妃似的。众人都有些解悟过来,皆拿眼看向皇帝,果见明帝脸色铁青,冷声问道:“贵人,杨才人的话可属实?”
“臣妾……”江贵人急忙跪下,不知如何辩解。
“皇上----”杨婕妤拭了拭泪,只道:“臣妾不过是皮外伤,不算要紧。只是臣妾想着,皇贵妃娘娘病了大半年,才刚好些,又岂听的闲言碎语受委屈?一时多嘴,便劝了江贵人几句,不想笨嘴笨舌的,反倒惹得贵人心里生气。”
听她说自己“笨嘴笨舌”的,谢宜华不由好笑,再回头悄悄打量众嫔妃,也一个个都是忍笑之色。明帝却是一脸盛怒,让人搀扶杨婕妤坐下,朝江贵人冷冷道:“前几日才在泛秀宫读过《女诫》,这么快又不记得了?你身为后宫妃嫔,不说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反倒成天的嚼舌生事!杨婕妤不过劝你几句,气性就那么大?非要将她摔得头破血流才罢休?”
江贵人急急辩道:“不是臣妾有心推的,是她自己没站稳。”
熹妃在边上冷笑,仰着下巴瞧着她道:“你若是没碰她,难不成还是杨婕妤自己飞上去的?贵人说这样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江贵人见墙倒众人推,只好拿眼急急求救,朱贵妃自然不会搭理,只做不见。明帝瞧着二人情状,因而问道:“你总是这么不安分,方才又是在跟谁议论?”因江贵人低头不答,遂冷笑道:“怎么,难不成是你自言自语?”
“皇上----”谢宜华见众妃不敢答话,于是上前笑道:“方才隔得远远的,仿佛是江贵人在跟贵妃妹妹说话。”说着冲朱贵妃一笑,“也不是什么好话,想必贵妃妹妹也没大听真切罢。”
朱贵妃甚是恼火,只是“哼”了一声。
“传朕的旨意,贵人江氏言行无德、屡教不改,今罚半年月银,降为才人,以此为后宫妃嫔之引戒!”明帝声音冰凉说完,又侧首看向朱贵妃,“你如今贵居四妃之位,不比寻常宫妃,更应该为众人做出表率才是,今后少跟闲杂人等来往!”
如此当着众人,已经是极重的言语了。朱贵妃脸上原有些醉红,此时羞恼交集,更是红得宛若血色宝石一般,咬唇应道:“是,臣妾谨遵皇上旨意。”
杨婕妤额上已经起了血痂,脸上刚刚擦拭过,看着比方才好了许多,此时挣扎着起身道:“皇上,听说小澜王爷不大好,还是先去泛秀宫瞧瞧罢。”
明帝平缓了怒气,颔首道:“嗯,起驾泛秀宫!”
众嫔妃纷纷退散而去,只余下江氏怔怔跪在地上。朱贵妃一路气闷难言,回到淳宁宫仍是余怒难消,将绢扇摔在地上道:“反了,都反了!!”文绣端着凉茶上来,也被她一把推开,“那江贵人也是个不中用的!平白无故,反倒牵连的本宫跟着受气。”
“娘娘,已经是江才人了。”文绣小声纠正,拣起地上绢扇放好,换了一把新的团扇摇道:“不与江才人来往也好,她那样的蠢人,只会跟风乱倒墙头,也不能帮娘娘办成什么大事。不过娘娘,皇贵妃娘娘她----”
“你少来劝,本宫可不想听!”朱贵妃将其打断,回身往后倚着,冷声道:“动不动就拿姐姐压我,仿佛她也是皇后似的,一幅施舍怜悯的模样,难道我一直都是欠着她的么?她又有什么可高贵的,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文绣被她喝斥,只得缓和道:“纵使娘娘不喜欢泛秀宫那边,也该避讳着一些。即便是先时皇后娘娘在世,还不是一样客气,难不成还能让皇上撵她出去?再者说,自皇后娘娘去世后,皇贵妃娘娘为人柔和,总归还是待娘娘不错的。”
“笑话?”朱贵妃将茶盏一墩,转眸看向文绣道:“难不成没有她,本宫就不能活下去了?老七是皇上的儿子,嵘儿难道就不是?”
文绣急道:“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朱贵妃合上眼帘躺着,曼声说道:“姐姐脾气好、气性好,凡事总肯让着人,自然不去计较许多,本宫才不要如此委屈呢。一辈子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再好也要忍受窝囊气,活着又有什么意趣?”
文绣见她在气头上,只得沉默了一会。转身走到墙角,给双耳鎏金瑞兽金鼎添上沉水香,不过片刻,便有清幽稀薄的香气漫漫散开。自己拣了小杌子坐下,拿起美人捶敲了半日,见朱贵妃侧身翻转,因问道:“娘娘,可是太热了?”
朱贵妃头也不回,只道:“自然热了,哪里比得上泛秀宫凉快呢。”
文绣听她仍是气盛,乃小声劝道:“娘娘既然不想听,奴婢也不再多说。只是多嘴一句,不论怎样,皇贵妃娘娘并没什么坏心眼,何苦执意与她不和?后宫里的妃子,哪个没有自个儿的委屈,今后还是稍忍着一些罢。”
“是么?”朱贵妃翻身坐起来,冷声笑道:“平日里,皇上何曾不迁就着本宫,但凡一遇到她,事事就都跟着变样儿了。本宫长这么大,有一多半的委屈,还不都是她给的?”说到此处甚是激动,眉色恨恨道:“远的不说,上月里原想着皇上连日劳累,亲自去炖了一盏参汤,为此还烫到了手。谁知道只不过一道雷,就让皇上撇下本宫,别说询问半句,便是连汤都没喝上一口!”
“那日泛秀宫有事,也难怪皇上着急。”
“哼,次次都是她有事。”朱贵妃甚是不屑,下榻端起凉茶饮了一口,自己摇着团扇凉快着,“那么前几日呢?那么大的毒日头,她便变着方儿的为难,还硬是不让本宫回来,又安着什么好心了?”
“这----”
“怎么,你也圆不了罢。”朱贵妃挑起眉头冷笑,不待文绣答话又道:“诸如这样的事情,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本宫因为她受的气还少么?你也别再说了,不然就撵你出去!”
“是……”文绣情知劝也无益,唯有轻声叹气。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三章 玲珑ˇ
江氏因为一句失言,引得皇帝震怒而贬为才人。此事过后,不由让众人对那位温婉恭谦的杨婕妤另眼相看,加上她又住在泛秀宫,能够时常见到皇帝,妃子们更对她多了一层客气。当日,慕毓芫正忙着照看小皇子,事后才知竟是因自己而起,听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赏赐了几盒珍贵膏药过去。
过了一个来月,杨婕妤额头上的伤大致痊愈。她原本就住的近,素日也常来椒香殿请安,如今既然伤势已好,自然要带着礼物前来答谢一番。慕毓芫留意打量着她,通身一袭秋香色寻常宫衫,外罩月白色碎纹展衣,鬓上钗环亦是本分,整个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显得柔顺。
杨婕妤行礼言过谢,坐下笑道:“娘娘近来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她说话时自然的微微垂首,显得分外恭谨,“上次娘娘让人送来的药品,嫔妾只用过几次,如今连一点痕迹也不见,太有劳娘娘费心。”
“婕妤客气,也不值什么。”慕毓芫浅淡微笑着,端起花茶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道:“再说----,婕妤还是因为本宫才受伤,单是这一份难得的心,也不是几盒药膏能够抵得上的。原是应该的,婕妤无须太过记挂。”
“娘娘天生的好脾气,对宫里姐妹一向都是宽待有加,嫔妾等人莫不记挂在心。只是----”杨婕妤颇有些抱不平之色,身子倾斜近些道:“像江才人那样狂妄,竟敢当众诋毁娘娘、挑唆他人,嫔妾虽然位分低微,也忍不住要为娘娘说句公道话!即便是吃点苦头也无妨,总算不辜负娘娘素日的恩情。”
慕毓芫听她漫漫说完,倒是讶异,从前并不觉得面前女子能言善道,如今情状看着甚是亲密,实则有些别扭不自在。仿佛经过江才人一事,彼此理所应当走得近些,然而自己却并不那样想,只微笑道:“委屈你了,本宫都记在心里。”
杨婕妤眸色明亮,忙道:“不敢,都是嫔妾份内的事。”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外面小太监通传皇帝驾到。慕毓芫俯身给小皇子掖着锦被,抬头笑道:“本宫一时脱不开身,婕妤先去接驾罢。”见杨婕妤紧着脚步出去,方才缓缓看向双痕,“吩咐知秋堂的人,留意着点。”
“是,奴婢明白。”双痕轻声答应着,只听外面脚步声渐近,忙上前打起翡翠绿珠挂帘,蹲身福了一福,便领着寝阁内的宫人退出去。
“方才在门口碰见杨婕妤,朕打发她回去了。”明帝大步流星进来,似乎路上晒得干渴,看见高几上放着半盏茶,端起来就喝了两大口。
“杨婕妤喝过的茶,皇上就这么爱惜?”
“嗯?”明帝愣了一下,赶紧皱眉瞧了瞧,粉彩掐金的白玉瓷盖碗,上面描着精致的青玉螺钿云龙纹样,释然笑道:“又在哄朕了,这碗你也舍得让别人用?”
“呵,臣妾就不能大方一回?”慕毓芫低头一笑,开了紫檀木橱格,取出另一只同样的来,沏上新茶递过去。因见皇帝眸色甚悦,侧首打量了一会,“皇上这般高兴,想来有什么大喜的事?”
“刚收到青州捷报,所以特意赶来告诉你。这仗打了一年多,多亏云琅他们指挥得力,霍连蛮子吃了不少苦头。”明帝鼻子里冷“哼”一声,“区区霍连蛮子,早些年竟然敢那般嚣张?如今,总算知道大燕国的天威!”
“恭喜皇上了。”
“呵。”明帝心情甚好,伸手拉着她坐在身侧,“依照朕的意思,云琅他们若是能荡平霍连、突利等国,那才是大大的喜事。”
霍连、突利等国人口虽不多,属地却是广泛,如果真的要使之臣服,实则并非一件易事。一旦打到极北之处,单是人马、银两、粮草等等,就不知道需要多少,若没有十几年时间的积蓄,后方物资又岂能跟得上?慕毓芫茫然想着,不由替云琅担心起来,战火纷飞一日,自己也就跟着悬心一日。
明帝侧首瞧了一眼,问道:“怎么,宓儿你话要说?”
慕毓芫摇了摇头,“没有。”
“不过----”明帝忽而叹了口气,“那样的全胜,只怕一时间难以达成。前几年撤藩之时,国内兵力消耗不少,虽然收得些金银器物,又不能立时换做粮草来用。云琅若是能乘胜追击下去,咱们的赢面越大,将来议和之时,也就越有利跟霍连谈条件。”
“将来……”慕毓芫淡淡微笑,伸手拉过旁边的细竹簸箩,翻拣了一阵,找出一个鹅黄色的四合如意荷包。上面绣着鸾鹊报春图样,以珠络缝金线合之,针脚细密、绣功精致,荷包虽小,花枝和鸟羽却是丝丝分明,大约已经绣得半成。
“你是在担心云琅吧?”明帝抚了抚她的手,倾斜身子凑过来,“嗬,原来藏着这样的好东西,可让朕瞧见了。”
“还没绣完----”
慕毓芫一语未了,便听明帝吃痛“嗯”了一声,指头上洇出绿豆大的血珠,原来是被荷包上的细针扎个正着。“咝……”明帝吸了一口气,嘴里笑道:“呵,没想到还有机关呢。幸好没染坏荷包,不然倒让你白辛苦一番。”
“皇上急什么?”慕毓芫汲了湿绢过来擦拭,又在素绢上剪下一条细带,大致缠了上去,“还好没扎着别的地方,稍微裹会,停一停也就没事了。”
“也对。”明帝嘴角微弯,视线在慕毓芫脸上流连,一本正经道:“方才若是扎着的是脚趾头,你又怎肯为朕包扎呢?还好,还好。”
听得皇帝连说两个“还好”,慕毓芫也是忍俊不禁,嫣然笑道:“呵,皇上怎知臣妾不肯?不然,再把脚上也扎一下。”
“宓儿……”明帝突然放柔了声音,目光也有些缠绵,伸手摘下她鬓上的东菱玉束发长钗,一头及腰的长发顿时瀑布般散开。发丝遮出小半片浅淡阴影,掩盖住皇帝的眸色,看起来有些朦胧不真切,“朕----,好久没见这样笑过了。”
慕毓芫微微垂着头,轻声道:“皇上是累了,歇息一会罢。”
“是啊,朕累了……”
慕毓芫听着皇帝低声喃喃,任由他将头埋在自己的怀里。不过无论如何努力,也找不到以往融洽无隙的姿势,无声的适应着,始终还是感觉有些生硬。彼此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就已经不能再回头。只是裂缝既然已经生成,纵使再用心用力去弥补、遮掩,终究还是有一道痕迹,有些东西永远的消失了。
中秋佳节之日,也是金晽公主的生辰。照着往年的惯例,中秋晌午之时,明帝都要预备一次家宴,单独给爱女庆贺生辰。有着生辰这个借口,金晽公主遂将杜玫若请进宫来,两个人多时不见,再次重逢都是分外欢喜。
金晽公主换了新衣,绛红色的宝仙结花广袖吉服,鬓压一枝新折的朱蓼花,其间珠环玲佩,耳上一对细银线蜜蜡璎珞珠。因为已经及笄成年,装饰自然比幼时华丽,兼之心情愉悦,更是衬得她眉目娇美,宛若一株亭亭玉立的含苞新荷。此时早撵退了跟前宫人,上前拉住杜玫若的手,娇嗔道:“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回宫来了。”
杜玫若先行了个礼,起身笑道:“谢公主挂念,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起来罢,还行那些虚礼做什么?”金晽公主笑着拉她坐下,叹了一口气,“你一回去就是三、四个月,也不说来回来瞧瞧,我自己都快闷死了。”
“我也想回来,只是----”杜玫若的笑容顿了顿,踌躇之间,忽而瞥见金晽公主腰间的挂坠,伸手拉起问道:“好精致难得的珠坠,是皇上新给的么?”金线横传交织,束着几颗浑圆的彩虹黑曜石,被阳光衬出绚烂的七彩颜色,美得夺人眼目。
“不是----”金晽公主突而脸上一红,“是慕母妃给的。”说着侧了侧身,轻轻拍掉杜玫若的手,“咱们好久不见,别管珠坠什么的了,还是说说……”
“我不信。”杜玫若笑着摇头,趁着金晽公主一个不留神,将珠坠儿解了下来,“若是皇贵妃娘娘给的,公主害什么臊?不用说了,一定是慕家公子给的。”
“你别胡说!”金晽公主的脸更红了些,伸手去夺,杜玫若却巧身闪开了,只得恨恨分辨道:“我岂会佩着外间男子的东西,那不是私相传授么。当真是慕母妃给的,难道我还会哄你?”
杜玫若与她自幼相伴,彼此相熟,只将珠坠藏在身后不给,歪着头笑道:“让我来猜一猜。慕家公子得了好东西,自然要孝敬给皇贵妃娘娘,然后么----”她笑着往桌子后闪躲,“皇贵妃娘娘心里明白,所以就转给公主了。”
“随你乱猜,我不要了!”金晽公主又羞又急,索性赌气。
“当真不要?”杜玫若故作认真,冲着金晽公主抿嘴儿一笑,“既然公主不稀罕这坠子,那我就把它扔掉算了。”边说边往窗口走了几步,作势朝窗外扬手。
“好了,好了。”金晽公主赶忙去拦她,软和了口气央道:“瞒不住你,全都被你猜到了,快还给我罢。”说完更是不好意思,几乎快抬不起头来。
“公主,皇贵妃娘娘的贺礼送到。”
“走,你也去瞧瞧。”金晽公主将坠子重新系好,低头整理了会,又用束腰将坠线固定好,方才拉着杜玫若出去。
果见两个泛秀宫的小太监,一人手里端着一个红木漆盘。小宫女上前揭开红绫,左边是八个如意多喜金锞子,另有几盒胭脂水粉、螺子黛等物,都是上好的佳品。右边则是一枚精巧的赤金七星莲子长钗,顶头以灵芝为形,钗身光亮可鉴,末尾串着七颗小巧灵动的玉籽珠,繁复而不失秀雅。
杜玫若瞧了瞧,耳语笑道:“既然分开着放,那钗肯定有些不一般。”
“你又来了。”金晽公主笑嗔了一句,拈起七星钗在手中细看,让人将其余东西拿下去,回头道:“我去向慕母妃道个谢,你也跟一起去?”
“不了,我去反倒碍事。”杜玫若抿嘴一笑,颇为揶揄。
“那你等着我,一会就回来。”金晽公主果然不再坚持,吩咐宫人备辇,自己转到偏殿书房,对着铜镜将七星钗簪好,方才挽着臂上流苏款款离去。
杜玫若看着车辇行远,估摸着大致时间,带上入宫前预备好的东西,自侧门步行绕到淳宁宫。朱贵妃闲极无聊,正在自个儿涂染葱管似的指甲,手边堆着好几盒蔻丹,樱桃色、玫瑰色、牡丹色,五彩缤纷的凌乱排列着,煞是蔚为可观。也不回头看人,只顾翘起白皙的手指,半日才问:“你替本宫瞧瞧,哪个颜色衬身上衣衫?”
“依臣女看----”杜玫若极有分寸的打量着,朱贵妃一袭烟霞红泥金五瓣牡丹云锦通袖长衫,下穿浅黄色云纹撒金纹凤仙裙,加上头上珠钗华贵,已是奢华明丽至极。因此稍稍琢磨了一下,笑道:“若是用正红色一类,只怕被娘娘的衣衫所掩盖,反倒不能显现得见。莫若用稍带粉紫的玫色,比之衣衫稍冷一些,既能跳出来,也压得住烟霞色的虚浮,岂不是两全其美?”
“嗯,甚好。”朱贵妃很是满意,便取了一瓶玫瑰紫的蔻丹。
“娘娘,且等一下。”杜玫若婉声一笑,从怀里拿出一枚玉蝉型小盒子,轻轻拧开来,里面是大半盒玉色莹透的香膏。
朱贵妃瞧了瞧,问道:“这是玉栀油?”
“是。”杜玫若递近些给她瞧,笑道:“平常的那些玉栀油,风吹吹就不好了。这是哥哥在外省得的,听说能三日不掉,娘娘不如试一试?”
朱贵妃依言一试,先将蔻丹染在指甲上,末了晾干,再用玉油覆上一层,果然油亮如水,不似平日那般死沉沉的。两只手对着比了比,大喜问道:“这盒子很好,本宫向你买了吧?”
“娘娘不嫌弃便好,哪里还敢再要赏银?”杜玫若拿起绢扇替她扇着手,立在旁边回道:“娘娘对臣女照顾有加,心里一直很是感激。原本想着,若能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纵使谈不上报答,也算尽了臣女的一份心意。”说着稍作轻叹,惋惜道:“如今看来,竟然也不能够了。
“本宫也听说了些,还不都是贤妃捣的鬼。”朱贵妃一声冷笑,甚是不屑,“她又算得上什么人物?哼,不过仰仗着皇贵妃那边,就连自己的份量都不知道了!”
杜玫若缓缓低下头,眸光朦胧道:“不怪别人,都是臣女家中有事。”
“这也没什么难办的,回头让寅雯求个情,本宫再替你说两句,也就回来了。”朱贵妃侧首瞧了一眼,曼声问道:“你哭什么,莫非在家中受了委屈?纵使杜夫人懒怠于你,不是还有你爹爹么?”
杜玫若勉强微笑,淡声道:“爹爹娶了三房姨娘,哪里还有空管我?再说,我从五、六岁就进了宫,还能剩下多少父女情分?不怕娘娘笑话,前些时日回去之时,爹爹险些没认出我来,可见连样貌都已模糊了。”
朱贵妃甚是唏嘘,怜悯道:“啧啧,真是可怜。”
杜玫若忙谢了一句,拾起笑容道:“原是来给娘娘解闷的,反倒说这么些闲话,娘娘可别见怪。”侧眸看了看窗外天色,“时辰不早,臣女在这儿瞎扯,倒是耽误娘娘的正事,晚上还有赏月宴席呢。”
“没事,你陪着说话也不错。”朱贵妃又瞧了瞧指甲,水滑莹透的玫瑰紫,果然与身上红衫相得益彰,因此颇为自得。自个儿想了一会,抬眸笑道:“也罢,晚上你也跟着寅雯过来,咱们一块儿说说话。”
“是,只要娘娘不嫌厌烦。”
“厌烦?”朱贵妃忽而冷笑,“厌烦的人自然有,不过却不是你。”说着叹了一口气,撇嘴道:“罢了,提起来就让本宫添堵!”
见她如此说,杜玫若自然不便急着走,因问道:“娘娘身份如此尊贵,难道还有敢给娘娘气受?若有那样不知高低的人,娘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朱贵妃听着很是合意,顺话笑道:“呵,可不是么?不知高低!”
于是又说笑了一阵,杜玫若方才告辞。回到映绿堂时,金晽公主早已等候多时,从里面迎出来,抱怨道:“你去哪儿?都等你大半天了。”
杜玫若揽着她进去,温声笑道:“上次我的手被烫伤,得贵妃娘娘赏赐药膏。难得今日回宫来,惦记着娘娘的情意,所以去答谢了几句。”
金晽公主“噢”了一声,不以为然道:“你从小跟着我一块儿长大,朱母妃是母后的亲妹妹,算起来你也不是外人,还那么客套做什么?”
杜玫若笑道:“呵,都是沾公主的光。”
金晽公主性格单纯,并不多在小事上计较,转瞬忘了不快,又拉着杜玫若说起闺阁女儿私话。两个人说说笑笑,很快说到天色擦黑。小宫女打起帘子进来,请示道:“公主,中秋晚宴已经预备好,这会儿过去么?”
“嗯,让人备好车。”金晽公主扬声吩咐,站起来整理着身上衣衫,忽而“啊”了一声,拍手笑道:“对了,前几日父皇让人给我裁新衣裳,我还照着从前那样,也给你裁了一身,等着我给你取出来。”
“公主……”杜玫若抬眸看着她,有些怔忡。
十五之夜,皎洁的月儿浑圆无暇。大约是有些许云丝围绕,将那玉盘似的圆月笼出一团莹透光晕,周遭繁星闪烁,也沾染上一层柔和静凉的气韵。杜玫若嗅着风中的幽幽花香,只听一串金铃声顺着夜风飘来,渐近渐清,小太监高声唱诺:“皇上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
“哗”的一声,妃子们全都站了起来。
杜玫若扶着金晽公主起身,静静看过去。皇帝一身赤色五爪金龙缂金丝华袍,头上紫金冠顶珠明亮,仿佛也沾染上今夜的清凉月华,透着少有的亲和气息。不过,皇帝身旁的女子殊色照人,似乎更加夺目一些,几乎快要让人睁不开眼睛。
大约养病大半年的缘故,慕毓芫的肤色越发腻白,此时被月华笼罩,更是生出一种融雪般的莹透之色。满头青丝犹如墨缎似的,挽成九鸾盘桓髻,侧鬓一支展翅衔珠凤凰纹赤金步摇,每翅翅尾皆嵌有殷红玛瑙石。她嘴角含着一缕微笑,双眸灿灿如星,与皇帝并肩携手坐下,一举一动,都彰显出二人的妥帖融洽。
“怎么了?”金晽公主回头,低声问道:“玫若,你方才在叹气?”
“没有……”杜玫若轻轻摇头,见金晽公主仍是怀疑,遂轻声笑道:“难不成是公主想着什么人,自个儿在叹气?”
“别瞎说,这么多人!”金晽公主一脸羞赧,悄悄打量了周围一圈。
二人凑头说笑的样子,显得特别亲密。谢宜华远远的瞧在眼里,看了一会,侧首朝新竹低声道:“四公主身边的人,是那个侍读杜玫若罢。中秋团圆之夜,她不在府上陪着家人,怎么反倒有空闲进宫?”
“是她,错不了。”新竹仔细看了两眼,小声道:“不过那丫头机灵的很,上次娘娘送她回去,心里不见得乐意,没准正怀恨着娘娘呢。”
“呵,或许吧。”谢宜华淡淡一笑,抬头正好撞见朱贵妃的目光,虽然脸上含着妩媚笑意,却不见得有多友善。她知道彼此素日芥蒂太多,只做没有看见,随手拣了一粒新鲜的白玉葡萄,漫不经心的剥着细皮。
当夜,皇帝自然宿在泛秀宫。谢宜华原不在意这些,没有皇帝在,反倒乐得更加轻松自在。宴后回到锺翎宫,领着十一公主与跟前宫人,在院子里赏月玩乐了一会,便挥散众人早早安歇下。
秋风凉爽宜人,一夜好眠。
谢宜华素来早起,因见十一公主还在静静安睡,不想惊动到她,遂自个儿轻手轻脚下榻。平日里,也无甚要紧事。左右不过是下棋、看书,再或是绣花之类,只是借以打发时光而已。摆上黑白子琢磨着,转眼便是大半上午,稍稍乏味,遂扔了棋谱问道:“新竹,馥儿还没起来么?”
“起来了,奶娘正给公主洗脸呢。”新竹自外面进来,走近俯身道:“娘娘,昨夜淳宁宫出了点事,杨婕妤被掌嘴了。”
“嗯?”谢宜华稍稍疑惑,她知道朱贵妃的脾气,找杨婕妤的茬儿是迟早的事,因此只问道:“总得有个缘故罢,为着什么呢?”
“先前的时候,朱贵妃不是赐过夜明珠么?”新竹叹了一口气,往下说道:“昨天宴席散了后,朱贵妃嫌晚上月色不够亮,突然想起那珠子来。于是派人传话,说是跟杨婕妤借一下,摆一夜赏月,等到天明就让人还回去。”说着摇了摇头,“娘娘你想,杨婕妤岂敢不答应?
“呵,不用说了。”谢宜华猜到七、八分,笑道:“必定是那珠子碎了。杨婕妤如此不珍惜,没准还是有心弄坏的,实在是太冲撞贵妃娘娘了。”
“正是。”新竹不由一笑,又道:“朱贵妃大发雷霆,非说杨婕妤是故意的,原本团团圆圆的中秋夜,弄碎珠子咒她不得团圆。还说使坏东西不要紧,不该恶毒咒人,当即拿了杨婕妤,掌了好几十个嘴巴。奴婢听说,杨婕妤脸都淤血肿了,着实吓人,只怕好些日子见不得人。”
“哎,也是个蠢人。”
“娘娘是说----”新竹正疑惑着,见她站起身来,对镜抿了抿松散云鬓,仿佛是要出门的样子,忙问:“娘娘,要出去么?奴婢让人预备车辇。”
“不用。”谢宜华挥了挥手,连新竹也不带,自侧门而出,不到片刻便赶到泛秀宫内殿。慕毓芫正在抱着小皇子逗玩,五个月大的娇小婴儿,粉嘟嘟的招人喜爱,一双乌黑眼珠似水银般灵活转动。忍不住轻轻捏了捏,怜爱笑道:“好惹人疼的孩子,将来长大必定像足皇贵妃娘娘,不知道多清秀隽朗。”
“如今还小,还不知道淘气呢。”慕毓芫贴着小脸亲了亲,眸中尽是温柔,回头看了一眼,笑问:“怎么,你也听说了那边的事儿?宫里的消息就是传得快,一会儿功夫就全都知道了。”
“听说,杨婕妤伤得不轻?”
“嗯。”慕毓芫点了点头,搂着小皇子轻拍走动,“不过,我也没有去瞧过。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颜?几十个耳光下去,还能有好看的么?我想她正伤心难过着,多半是不想见人,只让人传话安抚了几句,送了一些东西过去。”
谢宜华点了点头,叹道:“贵妃纵然心里有气,也太下狠手了。”
“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慕毓芫朝西面瞧了一眼,微笑道:“眼下她不便跟你我闹开,只好拿着旁人撒气。不过大节庆的日子,闹出这样不愉快的事,难道皇上知道就高兴么?”说着微微摇头,“真是----,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哎,嫔妾也觉得奇怪。”
“你也?”慕毓芫面色疑惑,大约是抱的有些手酸,于是将小皇子放到床上,“朱贵妃就那样的脾气,一向都是不大懂得转弯。莫说是对别人,便是在我跟前,还不是没有半分婉转,有气也是照样的生。”
“不是。”谢宜华摇头叹息,“昨儿宴席上,嫔妾瞧见四公主的侍读,就是先时回家去的那个杜玫若。原本让她回去,也是因为太过伶俐的缘故,刚才还疑心,昨夜的事情是她挑唆的。不过听娘娘一说,嫔妾反倒想不明白了。”
“嗯,我也见着了。”慕毓芫微微一笑,又问:“只是,你又不明白什么?”
谢宜华在床沿边坐下,逗着小皇子玩了一会,回头道:“娘娘不是也说,节庆日闹出事情来,皇上多半会不高兴么。这个杜玫若太奇怪,到底是在帮着贵妃呢?还是在给宫里没事添乱?如此一来,她又能落下什么好处?”
“好处么,自然是有的。”慕毓芫淡淡微笑,思量了一会,“那丫头虽然伶俐,如今也不常在宫里,难道回来就是为着生事?认真说起来,也不过是咱们疑心而已。”末了又道:“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今后便让人多留意一些。”
谢宜华笑道:“但愿是嫔妾多心,没事最好。”
“你既然来了,也不能闲着。”慕毓芫自旁边取来簸箩,内里一件正红色连绵如意瑞芝纹小儿肚兜,含笑递过去道:“你的针线比我好许多,如今每日照顾着小澜,半步也离不开,更是没有空闲。别的衣裳也罢了,贴身东西还是自己做的好,所以辛苦你几日,拿回去替我做完罢。”
“倒是可以----”谢宜华故意顿了顿,趣道:“不过等到做好,嫔妾可要向问娘娘要手工钱。”说得两个人都笑起来,停了一会,“娘娘也太客气,嫔妾早就做了两件,正要问娘娘滚什么边,正好一块儿弄妥当。”
“你看弄罢,自然都是好的。”慕毓芫笑容微敛,仿佛生出些许落落疲惫。
“嗯,那好。”谢宜华也漫漫看向窗外,空气里已经尽是秋意,风里漂浮着香甜的金桂气味,似有还无,让人身心皆为之松弛下来。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四章 玉珠儿(上)ˇ
每年的秋猎,都是一件隆重热闹的盛事。前月新收到青州捷报,皇帝龙心大悦,吩咐务必办得更加排场一些,以渲染前方大捷的喜气。开战一年多来,朝廷跟打水漂似的扔银子,用以调集粮草、人马等等,前方战事激烈,每战下来伤亡亦是不小。只是,寻常百姓如何懂得这些?消息传开,举国上下都知道中原胜了,霍连人败了,不免人人皆是喜气盈腮。
此时不逢正节,宫中只是略作装点一下。明帝一身簇新的赤色夔龙团纹袍,腰扣玳瑁纹玉板带,因为心情甚佳,更让眸中光线显得炯炯逼人。慕毓芫回眸瞧了一眼,婉声笑道:“难得皇上如此高兴,既然过来,就替臣妾哄一哄小澜罢。”
“好。”明帝一笑,俯身对着摇篮逗了几句,抬头问道:“等会就开始秋猎,你的箭法比别人都好,也陪朕去玩一会?”
“是啊,是啊。”七皇子也换了新袍子,宝蓝色的起花八团金蟾纹样,百子刻金丝压底,极衬他那粉雕玉琢的小脸,“母妃,你也一块儿去嘛。上次儿臣生病了,小九那个讨厌的家伙,居然让母妃亲自教他骑马,今天一定要补回来!”
慕毓芫笑着摇头,拉了他道:“好了,别乱编派你弟弟。”
九皇子倒没有生气,只认真道:“每次骑马,别人都总怕儿臣摔了,前后好几个人跟着,还能学到什么?还是跟着母妃去的好,可以真正骑上一回。”
明帝笑道:“如何?两个孩子都缠着你呢。”
慕毓芫也笑了笑,侧首吩咐双痕道:“你去把棠儿找回来,让她也换身衣裳----”话还没说完,小皇子却突然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咧嘴哭开,不由笑道:“瞧瞧,听说我们都要走,小澜可不乐意了。”
“小澜别哭……”明帝笑着拍了拍,却不见效。
“皇上,让臣妾来罢。”慕毓芫招呼着奶娘近前,仔细翻检了一下,并没有尿湿的痕迹,“奇怪,不是才刚喂过奶?怎么----”说着语音稍顿,赶紧将小皇子抱起,在自己额头上贴了贴,蹙眉道:“怎么觉着,像是有些起烧了。”
“是么?”明帝见状也是担心,忙道:“来人,快去传俞幼安过来。”
“小澜这孩子,终究还是月份不足。”慕毓芫搂着小皇子叹气,瞧了瞧旁边,“比不得祉儿和佑綦,打小底子好,不似这般让人操心。昨儿半夜哭了两回,多半是起来受了风,今天就……,真恨不得自己替他生病。”
明帝拍着她的手,温声劝道:“没事的,将来长大些就好了。”
“微臣叩见皇上,皇贵妃娘娘。”俞幼安在门口行礼,领着小医官进来,仔细诊了半日脉,回道:“是受凉起热了。不过刚发不算严重,微臣开一服安神疏散的汤药,少喝上小半盏,晚上注意着些便是。”
“那就好。”慕毓芫悬了一颗心,方才归位,“皇上,你带着孩子们去玩,臣妾还是留在这儿陪小澜,不然也放心不下。”
“嗯,朕也早点回来。”
七皇子有些失望,走近些瞧着弟弟,嘟哝道:“小澜,等会要乖乖喝药哦。你要是听话,七哥就去给你打只野兔子,回来做一对兔毛笼手。”
“小澜哪里听得懂?去玩罢。”慕毓芫掌不住笑了,回头瞧见十公主,又对兄弟二人嘱咐道:“你们两个别光顾着自己,玩的时候带上棠儿,记住没有?”
“记住了!”七皇子大声答应,对着妹妹扮了个鬼脸,“小丫头,别的本事没有,只会在母妃面前告状,哈哈……”一面说,一面往外边跑。
“哪有?!”十公主自然不依,提着撒花裙子追了出去。
西林猎场带着秋意,晌午的天空格外辽阔深远。偶有几缕洁白云丝,也是单薄没有力度,反倒衬得碧空越发的蓝,恍似一潭沉静无波的清澈池水。一阵阵清风掠在人们的脸庞上,如同美人的素手轻轻抚过,既轻且柔,让人心意也跟着软和下来。
明帝眺望着远处的树林,将近深秋,树叶已经不如夏日繁盛,透出些稀稀疏疏的缝隙来,依稀能看到小兽惊动的影子。朱贵妃换上桃色箭袖宫装,并不为打猎方便,只是想要那份爽利英气,在旁边浅声笑道:“皇上,今秋可要多猎几只狍子。”
“嗯。”明帝心不在焉,微微点头。
秋猎盛事,宫妃们几乎悉数出来。因为也邀请王公贵族,男女相见不便,因此特意在侧台挂了竹帘,摆上酒席给妃子们散坐。此时尚未开始打猎,诸如海陵王等人都在远处说话,得了这个空隙,朱贵妃自然要赶过来说上两句。因见皇帝出神,小声问道:“皇上,得空的时候,也教一教嵘儿骑射可好?”
“朕哪有空,不是让贺必元选人了?”
“是,选了两个。”朱贵妃妩媚一笑,低头替皇帝整理着荷包,“只是,皇上最近政事繁忙,好长时间不见,嵘儿整天都惦念着呢。”
“今儿无事,等会叫过来说说话。”明帝往侧台看了一眼,谢宜华正在领着嫔妃们说笑,几个孩子也在席间,甚是热闹。忽而忆起往事触动心肠,感慨道:“要是你姐姐还在,也有嵘儿这么一个皇子,不知道该多高兴。”
朱贵妃怔了怔,很快笑道:“皇上,嵘儿就是姐姐的孩子。”
“父皇,父皇……”不等朱贵妃过去叫人,七皇子已经领着弟弟妹妹过来,他素日最爱撒娇,抢先扑上去抱住皇帝,“父皇你瞧,二哥在外面给我找来的!”说着高高举起右手,乃是一支做功精巧的竹蜻蜓。绿油油的叶翅,底下细杆领涂成橘黄色,颜色固然鲜艳了些,不过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
“呵,会玩么?”明帝拍着他的头,笑问。
“当然会啦!”七皇子的声音里有着小小得意,将那竹蜻蜓举在空中,双手用力一搓,松手之间立时飞了起来。
“飞了,飞了!”十公主拍手嚷嚷,跑下台去拣起来。
“给我……”七皇子跑过去抢,兄妹两个你争我夺,越跑越远,慌得宫人们赶紧跟着,生怕不小心摔倒了。
明帝回头瞧了一眼,笑道:“嵘儿,跟着你七哥去玩罢。”
八皇子瞧了瞧朱贵妃,像是有些顾虑,摇头道:“不了,儿臣在这里看着,也是一样的。”话虽如此说,眼睛却还是顶着远处不放。
明帝笑道:“佩柔,你也管的太紧了。”
朱贵妃有些讪讪,只得领着八皇子走下台去。七皇子攥着竹蜻蜓在手,正要再转一圈,回头看见二人走来,遂大方递过去道:“给你玩吧,我胳膊都有些酸了。”
“多谢七哥。”八皇子很是高兴,也学着举到空中用力一搓,大概是不得要领,兼之力气要小些,结果没转一会就掉下地来。
七皇子在旁边笑道:“哈哈,你怎么跟棠儿一样。”
朱贵妃脸色不快,嗤笑道:“什么破东西,好稀罕么?”
七皇子自幼得尽娇宠,又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不懂什么客套,闻言撇嘴道:“你不稀罕,八弟稀罕就是了。这可是二哥专门给我找的,你说是不稀罕,只怕自己也没有见过吧。”
朱贵妃更是恼火,喝道:“我也是你母妃,眼里没个尊长么?!”
八皇子和十公主都停了下来,像是吓得愣住。七皇子却不理会,他原本比别人淘气一些,更是喜欢捉弄人,嘻嘻笑道:“哈哈,被我说中了吧!”说着在脸上比划,“羞羞羞……,还跟小孩子怄气,可别气哭了哟……”
朱贵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情知嘴角上讨不了好,再争执下去,等会传开恐怕更是要被人笑话。只得忍了满腔怒气,一把扔掉八皇子手中的竹蜻蜓,“别玩了,跟母妃去席上坐着!”
“哟,这是做什么?”海陵王手握精良马鞭,一身青玉色团蝠纹织金华袍,嘴角笑容颇为意味深长,正慢悠悠踱步过来。
“哼!”朱贵妃一声冷笑,看也不看的离去。
“六皇叔好,三哥好。”七皇子笑着请了一句安,跑开拣起竹蜻蜓,回头朝十公主招手道:“棠儿,我们来比一比,输了的拣十次。”
“怕你么?”十公主满是不服气,笑着追了过去。
三皇子迎风朗然站立,看着弟弟妹妹们跑远,又往更远处遥望了下朱贵妃,回头笑道:“六皇叔,你瞧方才是怎么回事?侄儿看朱母妃甚是生气,连话也不答,倒像是斗嘴输给老七似的。”
海陵王嘴角笑意漂浮,眯着双目道:“那是你父皇的心头肉,谁又得罪的起呢?”
朱贵妃当然听不到二人议论,不过眼下心头怒火熊熊,即便是听见,只怕也都要被烧成灰烬了。七皇子不过是个小毛孩,就敢如此嚣张,越想越恼恨,又无处发作,心头梗得添了一堆石头似的。侧头见八皇子抿嘴不言,更是生气,“闷嘴葫芦!老七才比你大半岁,方才他欺负母妃,你怎么一句都说不来?一点都不听话,别整日惦记着跟他去玩!”
八皇子都快要哭了,小声道:“母妃,儿臣以后不去了。”
“怎么回事?”明帝远远在台上瞧见,开口问道。
“皇上……”朱贵妃满心委屈,赶紧领着八皇子走上去,跟前宫人林立,方才的事情更是说不出口。低头绞着手中丝绢,半晌才道:“刚才嵘儿淘气,臣妾一着急说了两句,现在心口闷得慌,有些难受。”
明帝见她眸光朦胧,忙问:“心口疼得厉害?”侧首吩咐人去召太医,起身扶道:“走吧,朕陪你到近处锦春园歇会。”
如此也算是撇开众宫妃,单独的一份恩宠。朱贵妃终于高兴了一些,软绵绵的搭上皇帝的手,顺着话点头道:“有皇上陪着,稍微歇一会就好了。”
锦春园的格局并不算大,只是皇帝后妃临时休息之所。明帝拣了清净的偏殿,让宫人服侍着朱贵妃躺下,自己也倚在旁边,漫不经心拨着茶道:“你的性子太急躁,太肯动气,若有你姐姐一半温和,也少生许多的气。”
朱贵妃待要说起方才的事,想了想又忍住,莫说皇帝素来偏疼七皇子,单是跟小孩子怄气之举,说出来也甚是不光彩。然而终究是恼火,忍不住抱怨道:“臣妾固然没有姐姐大度,可是宫里的人又何尝知道尊敬?上上下下,不论尊卑大小,都敢拿言语挤兑臣妾,心里能不……”
“好了。”明帝蹙眉打断她,不悦道:“这宫里谁又挤兑你了,朕怎么没瞧见?便是皇贵妃,平日里也总让着你,如何还说这样的话?你姐姐虽不在,现如今还有皇贵妃和贤妃,都是贞静贤淑的,你也该少学着一点儿。”
“是。”朱贵妃不敢辩驳,心头不由更恨一层。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四章 玉珠儿(下)ˇ
此时的慕毓芫刚刚忙完,小皇子喝了药,果然安静下来不少,自己也有些劳累,遂坐在窗边吹风透气。双痕撵退众人,自己拿了美人捶过来,轻敲笑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开始狩猎,不知道怎样热闹呢。”
慕毓芫回头一笑,“怎么,你也想去不成?”
“不是。”双痕摇了摇头,“奴婢又不懂得骑射,去了也只是看个热闹。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初娘娘刚进宫时,皇上陪着娘娘去狩猎散心,转瞬便十来年了。”
比起那时的生涩疏远,如今的面上恩爱、内里隔阂,到底哪一个更好些?慕毓芫有些恍惚,回想一路大小经历,多少爱恨情仇掺杂其中,自己早就已经分不清楚。别的且不说,单是四个孩子,哪一个又不让自己牵挂?
----孩子,那个孩子也快十一岁了。再过两三年,也是翩翩风姿的小少年。将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可曾会有那么一瞬,想起过自己的生身父母?
双痕往上瞧了一眼,小声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么?”
“没有。”慕毓芫轻轻摇头,将思绪止在记忆深处,“是啊,都已经十来年了。如今祉儿、佑綦、棠儿他们也快长大。”说着朝摇篮看了看,“只有小澜还小,少不得要再操些心,多辛苦几年才行。”
双痕笑道:“奴婢看小澜王爷生得秀气,今后长大了,也必定是个文静听话的,断不会像七皇子殿下那样,整天让娘娘担心不完。”
“从没见过祉儿那样的,也不知像谁的脾气。认真说起来,倒有些似他舅舅小的时候,都是不听大人话的。”慕毓芫侧首想了会,也是一笑,“呵,这会指不定怎么淘气呢。”
正如慕毓芫所言,七皇子的确没有闲住。
前些日子九皇子学过骑马,皇帝见他着实喜欢,便特意赏了一匹良种小马,以备年幼时学习骑术。因为马儿通身雪白无暇,遂起了名字叫“玉耳”。此时,九皇子由人扶着坐上马,头上抢珠小金冠光华璀璨,脸上神情专注,年纪虽幼,却颇遗传了几分皇帝的沉毅气度。跟前小太监模样伶俐,见状先叫了一声好,围在马下讨好笑道:“九皇子殿下,今儿可算让奴才开眼啦。”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要骑!”七皇子原就耿耿上次的事,此时见众人齐声奉承弟弟,更是一脸不乐意,一叠声的让人赶紧去牵马。
宫中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兼之帝妃宠爱,哪敢稍有怠慢?很快,一匹高大健壮的栗色马儿被人牵来。七皇子对比着瞧了瞧,不高兴道:“又老又丑,比小九的那匹差远了!不行,不行,再去换一匹好的来。”
九皇子的马儿虽小,却是西藩进贡的宝马良驹所产。原本没想到七皇子会骑马,自然不曾预备,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出比之更好的?宫人们都是面有难色,九皇子在马上招了招手,搭着手下马道:“七哥,你骑我这匹马儿吧。”
“不要。”七皇子干脆拒绝,“你等着,我让父皇赏一匹更好的。”
“祉儿----”海陵王在不远处站了会,笑吟吟走过来道:“不就是一匹马儿么,何必等着去找你父皇?皇叔今日骑了一匹来,牵过来给你瞧瞧,不是皇叔夸口,保证要比这一匹好的多。”
“当真?”七皇子很是高兴,忙道:“快牵过来吧。”
海陵王原就是纨绔少年,多年养尊处优,日子更是过得一团奢糜,只差没有醉死在温柔乡里。别的本事说不上,若论声色犬马、吃喝玩乐的心得,他若是自称第二,只怕京中再无人敢称第一。
“六皇叔既然如此说,自然是错不了。”三皇子也在旁边,笑道:“不知是何样的神驹,侄儿也忍不住,干脆去替皇叔骑过来吧。”
海陵王轻笑道:“你当心些,我那‘绝尘’可是认人的。”
三皇子笑着去了,隔了大半日才回来。坐下黑马骨骼庞大,莫说九皇子的小马不能相比,便是旁边的栗马也矮了一截,果然神骏无比。他勒着缰绳慢慢走近,翻身下马笑道:“当真是匹难得的马儿,再配上金玉马鞍,好气魄,正衬皇叔的气质!”
七皇子也欢喜道:“好,比小九的好多了。”
随行宫人有些担忧,小声请示道:“王爷,这马儿太过高大,七皇子殿下怎么骑得住?不如等等,找个武官过来护着。”
“别人也配?”海陵王极是不屑,抱着七皇子上了马,自己翻身坐上去,“只管放一千个心,有本王照顾着,不比那些蠢材强的多?”
七皇子喝道:“走开,别在这儿多事!”
“正是。”三皇子跟着斥了两句,他抬眸看向海陵王,笑容深刻道:“今儿有皇六叔在,一定不会惊吓到七弟的,对吧?”
“当然。”海陵王被他看穿了心思,脸上笑容微僵,微微蹙了蹙眉头,手上马鞭一扬,犹如离弦之箭飞驰出去。
马儿速度一如其名----离地绝尘,迎着朗朗秋光,撒蹄驰骋在宽阔的猎场上,像是要凌风飞起。七皇子早吓得闭双眼,连连央道:“皇叔、皇叔慢一些……,太快了,祉儿好害怕……”
“好!”海陵王凌风一笑,手下狠狠抽了一鞭。
“皇叔,皇叔……”七皇子被颠簸的不行,又不敢松手,只死死抓住马鞍上缠丝环不放,大声哭道:“我不骑马了,再也不骑马了……”
“别怕,有皇叔在呢。”海陵王恶作剧的笑着,手上还欲用力,忽而觉得马儿快得有些不像话,再加马鞭反倒显得多余。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海陵王倏然一惊。马儿仿佛失去了控制,不再是那素日听话的“绝尘”,不论自己怎么勒绳转向,仍旧笔直的朝着前方冲去。眼看面前的密林越来越近,马儿速度丝毫不减!海陵王急得拼命的死拽缰绳,脑中电光一闪,浮现出三皇子那异常深刻的笑容,心底一凉,犹如醍醐灌顶般顿悟明白过来!
“皇上,皇上……”小太监痛哭流涕,带着猎场的巨大噩耗狂奔,不顾阻拦径直冲到内室,匍匐在皇帝面前哭道:“皇、皇上,七皇子……,七皇子他……”
明帝正要发火,闻言惊道:“出什么事了?”
“七皇子殿下要骑马,海陵王爷便将自己的马儿牵来……”小太监浑身哆嗦,不敢抬头回话,战战兢兢往下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约是马儿受惊……,王爷和七皇子殿下都摔落马,王爷折了腿……”
“够了!”明帝早听得不耐,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高声怒道:“不必说他,祉儿现在怎么样?快说!!”
小太监的头几乎贴到地上,颤声道:“七皇子殿下,薨了……”
“你说什么?!”明帝不可置信的大吼,一把将小太监提了起来,抖了一会,终于无力的摔在地上。
“皇上,皇上!”多禄见皇帝前后摇晃,赶忙上前搀扶。
明帝伸手搭在案头上,只觉一阵天晕地眩,眼前的景物开始四处浮动,头颅里像炸锅似的一团混乱,连意识都一瞬僵硬冻结住。时间静止,空气里连风声也停下来,四周呈现出诡异的静谧,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咚咚”急响的心跳声。
“皇上----”朱贵妃在偏殿门口轻唤,方才接口头疼过来,待猎场赛事开始,又撒娇难受请了皇帝回来歇息。想是在里面听了大概,挽着流苏上前问道:“祉儿出事了?要不要紧?”
明帝阖目不言,反手用力将她推开。殿内宫人都是面色如土,只得静默了一瞬,便听“哗啦”一声,案上的笔砚、水洗、花瓶,统统被龙袍长袖卷落在地。多禄急得要跳脚,连忙喝道:“还不快退出去!!”
“皇上?”朱贵妃咬紧了嘴唇,小声的问。
明帝仍是不说话,只朝门外指了指。朱贵妃张了张嘴,看了一眼,像是被皇帝从未有过的戾气所震慑,遂低头退到殿外。多禄赶紧上前合上门,刚要搭手去扶,迎头便见皇帝一口鲜血喷了满手!一时吓得呆住,慌张道:“皇上,皇上可别吓唬奴才……”
明帝像是有些呼吸困难,渐渐佝偻着身子蹲下去,一手撑在地上,鲜血自口中缓缓滴落,逐渐形成一个小小血团。猛地一阵难抑的呛咳,又是几口鲜血。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像是吐得干净了,方才喘息道:“扶朕起来,去看祉儿……”
“皇上,先洗一洗罢。”多禄满目忧虑扶着皇帝坐下,赶忙端来清水,仔细的替皇帝擦拭着嘴角血痕,小声询问:“皇上保重龙体,要不要先传个太医?”
“不了。”明帝气若游丝,缓缓摇了摇头。
多禄不敢再劝,收拾半晌方才妥当,自内间取来丸药,连同一盏白水递过去,“皇上,太珍归血保荣丸。”皇帝颤抖着拿起丸药,双目微阖,如同嚼蜡般将丸药吃下,静静坐着不动,仿佛要将消融的元气聚回来。
多禄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似雕像般立在旁边。过了一会儿,明帝缓缓睁开双眼,抬了抬手,声音凉得让人生寒,“走罢,扶朕出去。”
“皇上,当心着些。”多禄赶忙伸出手,搀扶着皇帝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顿了一下,像是猛地想起什么来,慢慢抬起头,“皇上,七皇子殿下的事----,该如何告诉皇贵妃娘娘?”
“……”明帝眸光惊闪,过了半日也没有出声。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五章 怨宫秋(上)ˇ
得知七皇子落马的消息,慕毓芫心急如焚,因双痕在旁边苦苦相劝,才勉强忍耐到小太监推来鸾驾车辇。锦春园几乎每年都来,自然是熟门熟路,只是一路上的气氛颇为古怪,宫人们皆是垂首无声。莫非,是那孩子伤的极重?如此想着,更是顾不上仪态一路飞奔,赶到内殿门口,扶着门框喘息道:“皇上,祉儿他在哪儿?伤得重不重?快让臣妾瞧一瞧!”
“宓儿……”明帝似乎在竭力抑制自己,声音却仍然在发抖,他缓缓走过来,扶住慕毓芫的双肩,“祉儿他……,他……”
“皇上----”慕毓芫转眸环视殿内宫人,没人急切的将她迎进去,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像是都在回避着什么。她素来心思敏透,凝望着痛得失魂无神的皇帝,心便一点点往下沉,只是仍然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
“宓儿你别着急,听朕慢慢……”
“不!!”慕毓芫大吼着推开皇帝,闪身扑进寝阁,鹅黄色的香衾软张里,七皇子正安静不动的平平躺着。那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白得仿佛融雪一般,脖子左边半圈乌青颜色,衣衫已换的干干净净,似是乖巧听话的睡着过去。只是,却再也不会撒娇、不会任性,更不会回答母妃的声声呼唤,永远都不会了。
眼前景物模糊晃动,慕毓芫跌跌撞撞走过去,手指停在七皇子额头的伤口上,颤抖着给他抚平碎发,泪水断线似的跌在小小胸膛上。为什么哽咽的难以呼吸,心却不觉得疼痛?身体只是空荡荡的,五脏六腑、心肝脾肺,仿佛都被人掏空干净,也跟随着眼前的孩子一起去了。
“皇上……”慕毓芫慢慢转回头,看向紧紧跟进来的皇帝,泪水直坠问道:“祉儿怎么会想着去骑马?又是怎么摔下来的?难道,跟前都没有人看护着么?”
明帝艰难的启唇,沉痛道:“是敏玺带祉儿去的,两个人都摔下来了。”
“敏玺?”慕毓芫脑子一片混乱,想不清楚其中关窍,“纵使是敏玺带着去,祉儿不过是个小孩子,顶多也就慢慢转几圈,又怎么会无故摔下来?不,不对,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娘娘----”朱贵妃立在皇帝身边,插嘴道:“皇上当时在锦春园,哪里会知道的那么多?眼下海陵王摔断了腿,人还没醒过来,只有等会问过才清楚。”
慕毓芫更是惊异,睁大眼睛问道:“这么说----,皇上没有将祉儿带着身边?”她缓缓站起身来,望着不能答话的皇帝,一步一步逼近,“皇上明知道祉儿淘气,竟然放心单独留下他?若是皇上不得空,为什么不让人送回宫?皇上……”她语声迫人,更是带着声声质问,周围的人噤若寒蝉,皆不敢上前相劝。
朱贵妃见皇帝避无可避,忙道:“娘娘,这怎么能怪皇上-----”
“你闭嘴!”慕毓芫抓起椅上软枕,狠狠摔在朱贵妃的脸上,自己却是止不住的全身发抖,呼吸急促作响,也分不清楚是哭还是笑。
“啊……”朱贵妃一声惊呼,不像是被软枕砸得吃痛,反倒满目如见鬼魅般指着慕毓芫,张大了嘴巴,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惊骇的望着自己?慕毓芫在神智混淆之际,隐隐觉得双眸烫得作痛,眼前像是覆上一层朦胧的红雾,仿佛有热泪从眼眶中涌出来。好累……,身体软绵绵的松散开,依稀看见皇帝一把抱过来,瞬间堕入无边的黑暗……
“……没事的,只是一时气血上涌。”听起来是俞幼安的声音,接着便是笔墨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稍稍过了片刻,又道:“等会娘娘醒来,再用清水擦洗一次,把残留的血丝吸出来,也就差不多好了。另外注意着,近日内最好不要再落泪,不然一直水肿总不好,免得留下什么遗症来。”
“是,都记下了。”双痕语气担忧,像是转身出去取水。
“……”空气里微闻皇帝的叹息声,静默了一会,方问:“俞爱卿,皇贵妃的眼睛当真没事?身体上呢,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皇上放心,并没有什么大碍。”俞幼安赶忙答应,迟疑了一会,“只是----,请皇上恕微臣直言。娘娘的身子原有些抱恙,小澜王爷也是早产,虽然没什么大的症状,终究还是心血亏虚,不是一时半会能养好的。”
“嗯,朕也清楚。”
“再者……”俞幼安也是叹气,“七皇子素得娘娘疼爱,说句不当的话,远非另外的两位皇子和公主可比,想必皇上也是一样。娘娘虽然性格刚强,只怕内里也伤了,今后睹物思人,或是忆起往昔,都不是三、五年能够平复的。微臣也帮不上忙,只有在医药上尽心,嘱咐饮食注意之处,以确保娘娘身子无碍。”
“朕知道了,去罢。”明帝语音虚浮无力,无声静默下来。
慕毓芫已然苏醒,只是不肯出声搭理皇帝。尽管身体躺得发痛,仍旧不动,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房内光线终于暗下来。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启禀皇上,海陵王刚刚醒过来……”
“多禄,起驾!”不等小太监说完,便听明帝豁然起身。一阵脚步声过去,隐约还能听到水晶珠帘的碰撞声,殿外声音嘈杂,不多会遂渐渐消失远去。
“双痕----”慕毓芫头晕目眩撑起来,慌得双痕赶紧冲过来搀扶,像是踏在棉花堆上似的,地面竟是柔软不堪。好不容易扶着床栏立定,心里还是恍恍惚惚,白日里发生的事是那么不真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因此带着一丝侥幸之念,轻声问道:“天色这么晚了,祉儿回来没有?”
“娘娘……”双痕再也掌不住,掩面痛哭。
“不,那不是真的……”慕毓芫生出无端执拗,轻轻推开双痕,往偏殿皇子寝阁走过去,一路吓得宫人们围拢不及。
寝阁内装饰如旧,床头挂着七皇子喜欢的五彩锦绣荷包,帷帐皆以珠络缝金,正中堆着两个胖胖的虎头枕,是贤妃上个月才绣成的。角落里放着幼时的小小木马,五颜六色、做工精巧,虽然早就不能再用,却仍依着他留下来当做摆设。还有案头上的碧桃水洗、独山玉狼毫、笑面佛镇纸,连同其后的那把桃木高椅,无一不是按他喜好所制。
慕毓芫茫然走过去,拿起一串雪银制的妙手九连环。前几日,因为十公主碰巧解开了,七皇子很不乐意,非要跟妹妹比试,所以才拿到房间里慢慢琢磨。只是如今----,慕毓芫手上一松,那九连环一瞬间摔在地上,“玎珰”有声。殿外有小小足音传来,仿佛一如往常,是七皇子要扑进来撒娇,不由脱口呼道:“祉儿!”
“母妃----”九皇子在门口稍顿,回头看了一眼双痕,自己沉默了一会,迈着细小步子缓缓走近,稚子眼眸中透出一片茫然。
慕毓芫怔怔望了良久,身子慢慢下沉,终于无力的坐在地砖上面,发不出声音,任凭泪水再次模糊双眼。心里想着要站起来,身上却没有半分力气,又有些舍不得,情愿沉溺在即将消失的余温里,似乎哪里都不想去。
“母妃,不要哭……”九皇子奔过来拉扯,可惜人小力气薄,毫无效果,忽然“扑嗵”一声跪下,放声大哭道:“母妃,太医说母妃不能哭……,母妃要是难过,就让儿臣替你哭吧……”
“母妃……”十公主也红肿着双眼,满面泪痕跑进来。
“呵呵----”慕毓芫忽而一笑,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流,让她忍不住要放声大笑,只是泪水飞溅!
总以为自己是罪孽之身,委屈了十几年,忍耐了十几年,事事谨慎、处处宽容,到头来还是什么都避不过。更因为那分纠葛的恩爱,不忍心让他为难,竭力打理出一个太平后宫,时至今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伤痛。到了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可眷恋、可牵挂,可以让自己委曲求全?如此说来,岂不是另一种别样解脱?
双痕满目惊慌,急道:“娘娘,你可别想不开啊!”
“想不开?想不开……”慕毓芫喃喃自语,又是一笑。眼角的泪水有些刺目,反手抚了一下,纤细的手指上印着一抹淡薄血痕。----难怪朱贵妃会吓成那样,那时那刻,光是想着也觉得狰狞可怖,有如妖魅罢。将缓缓眼泪止住,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你放心----,我不会疯也不想死,连哭都不想再哭了。”
“娘娘,奴婢替你擦一擦。”双痕不敢答她的话,赶紧端来清水,汲好湿绢覆上眼角微红的双眸,动作轻柔小心,“娘娘别吓着,只是方才残留下来的。”
“我怎么会吓着?要吓着,也应该是别人。”慕毓芫阖目摇了摇头,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空荡荡的床帐,心头又是一阵猛烈剧痛。于是痛得轻笑,无限恨意吐道:“从今往后,要痛就大家一起痛!要死----,也得等他们都死了!”
“娘娘?”双痕缓缓抬起头,无声凝望。
慕毓芫安抚着一对儿女,温柔的拭去他们脸上的泪水,身子虽然乏力,还是勉强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听说海陵王醒了,你好好照顾着孩子们,我过去瞧一瞧。”
“娘娘,让吴连贵也去罢。”双痕想要跟上去,却不敢丢下皇子公主,又低头迟疑了片刻,“皇上怕娘娘伤心,没敢把七皇子殿下送回来,如今停在太庙祠……”小心打量着慕毓芫的神色,轻声问道:“娘娘,打算先去哪一边?”
“太庙祠?挺好,那里最安静了。”仿似灵魂出窍一般,慕毓芫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连自己都有些不信,“不急,让祉儿先休息一会……”眼前晃过那稚气的面容,瞬间有呛人气流涌上来,不得不扶墙站稳,“……等忙完再去,也好多陪祉儿一会。”
双痕强忍着泪水,朝外唤道:“吴连贵,快来扶着娘娘!”
“佑綦,好生陪着妹妹。”慕毓芫弯起嘴角微笑,见九皇子笃定的点头,心下稍稍安慰,走到门口缓缓回望,看见另一个自己正伏在原地饮泣。
第二十五章 怨宫秋(下)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五章 怨宫秋(下)ˇ
“娘娘,皇上和海陵王在西面。”吴连贵见她身形摇晃,连忙上前搀扶,好在海陵王的歇处并不远,穿过一条连廊和两个仪门,便是西偏殿的正门。
宫人们见慕毓芫这么快过来,似乎都吓了一跳。多禄原本立在门口守候,见状忙快步迎上来,嘴里大声道:“见过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
饶是如此,因没有宫人敢阻拦慕毓芫,一路走到内殿门口,还是隐隐听到海陵王在里面辩解,“……皇兄,此事当真不是臣弟所为----”似乎被皇帝一声轻斥,底下的话便没有说完,接着便是一阵无声安静。
“宓儿----”明帝疾步走出来,担忧的打量了一眼,“你眼睛不好,身子又弱,怎么不好生歇息着?”说着朝下挥了挥手,多禄见机识趣,赶忙走到门口领着宫人退出去。
“到门外侯着。”慕毓芫侧首吩咐了一句,搭着皇帝的手往里走,迎面便见海陵王刮花了脸,一条腿上夹着板,正直挺挺的僵坐在床头。
“来,先坐下再说话。”明帝一手拉动椅子,扶着慕毓芫入座,自己拣旁边的椅子坐下,“敏玺腿脚不好,都不用客套了。”
“祉儿是怎么死的?”慕毓芫开门见山,劈头问道。
“是……”海陵王似有些心虚,竟然不敢看慕毓芫的眼睛,看了皇帝两眼,垂着脑袋低声道:“是臣弟的马儿受惊,一时控制不住……,所以就……”像是有些慌乱,语无伦次辩解道:“臣弟不是有心的……,真的!这件事情……,总之,皇嫂千万不要错怪我……”
“好了!”明帝出声打断他,厉色道:“你皇嫂正在伤心之际,这般胡言乱语成什么样子?若不是你整日声色犬马、胡作非为,祉儿他又怎么会----”说到此处,身体里的痛楚终于抑制不住,颤抖着说不下去。
“错怪?”慕毓芫缓缓走过去,抬手扶住海陵王的下颌,用力扳正,目光在他脸上一点点流连,嘴角不住的冷笑。
“皇嫂!!”海陵王眼中大骇,不像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惊讶,倒似被慕毓芫的眸光吓得怔住,结结巴巴道:“皇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噢?”慕毓芫死死盯着他,笑问:“不是你----,哪又是谁?”
“宓儿?!”明帝也大为吃惊,慌忙走过去抱住她,这才将面无人色的海陵王解救下来,一脸急色道:“宓儿,你别吓唬朕……”又朝外喝道:“多禄!”语音未散,便见多禄连滚带爬进来,“派人护送海陵王回府,没朕的旨意,半步也不得离开王府!”
“是,是!”多禄搞不清楚状况,赶忙应声唤人。
“皇上----”慕毓芫挣不开皇帝的怀抱,冷声质问道:“皇上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臣妾问一问都不可以?”她用力挣扎着,外边的人已经抬着藤椅进来,慌慌张张将海陵王抬走。
“宓儿,你听朕说!”明帝等了一阵,情知海陵王已经走远,遂松开手道:“祉儿的事情,朕会好好处理的。你别着急伤了身子,太医说你需要好生保养,朕陪你回去,先躺着歇息……”
“皇上……”慕毓芫含着热泪回望,胸腔气流翻江倒海的涌动着,一浪一浪的连续撞击,痛得她像是四肢身体都要粉碎开。原应该嚎啕大哭,却只是颤声微笑问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欺瞒臣妾?”
“别胡说,朕怎么会欺瞒你?!”
慕毓芫冷笑道:“皇上说这样的话,就不觉得心虚么?”
明帝避开她的目光,身上的五爪金鳞蛟龙在震抖,似要怒目破出,因而声音也带着丝丝痛颤,“宓儿,朕心里也很难过。祉儿是朕和你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心疼、最珍爱的孩子,没有人比得上他。朕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最好的都给他,挖新掏肺的疼爱他……”热泪沿着皇帝的脸颊滑落,像是没有停止的时候,“等到朕百年之后,这几十年辛苦守住的锦绣江山……,也都是给祉儿留的啊!”
慕毓芫丝毫不为所动,冷笑反问道:“呵……,有什么用?”
“朕知道你聪颖敏透,凡事都比别人看得明白。”明帝叹了一口气,捉着雪白的纤手贴在胸口,轻声道:“只是朕----,希望你能多体谅一些……”
“体谅?”慕毓芫冷冷一笑,“皇上此刻这么说,臣妾倒是后悔的很。后悔当初不该太体谅皇上,太事事宽容着别人!到了如今,又落下什么善果?祉儿有什么错,就那般招人怨恨,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明帝欲要开口,却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皇上别再说了,臣妾都懂。”慕毓芫异常的平静,轻轻推开皇帝的手,走在门口扶框驻足,无限凄婉笑道:“江山是皇上的,社稷也是皇上的,祉儿才是臣妾的!”她决然转身,再没有半分留恋。
太庙祠的宫人已换素服,内外三重严密守护,见皇贵妃亲自过来,管事太监忙领着众人匍匐叩头。内殿一片安静肃然,甚至有些阴冷。慕毓芫在七皇子身前坐下,凝望着那层纤薄的素绫,抬手却是踌躇,像是有千钧重般掀不起来。吴连贵挥退了宫人,走近低声道:“娘娘,奴才去门外等着。”
“母妃,儿臣给你打扇……”
“母妃……,母妃你偏心,为什么带着小九去骑马?”
“母妃,儿臣再也不淘气了……”
慕毓芫缓缓掀开那层薄绫,眼前的孩子难得如此安静躺着,无比的听话,再不似从前那般任性淘气,总是让人又操心又心疼。仿佛有铅块哽咽在喉咙间,满心疼痛却哭不出声来,四周静谧如水,房梁帷幕到处萦绕着稚子旧音。那样如影如魅的煎熬,让人近乎快要临近崩溃,----不,不能,绝对不能乱了心智!
“祉儿……”这一声呼唤凝聚着万千牵挂,听起来是那样的悠扬绵长。慕毓芫深吸了一口气,冷下疼得节节碎断的心肠,将素绫缓缓覆回去,掩住那雪白如纸的小小可爱脸庞。“砰”的一声,像是心里合上一扇闸门,所有无尽的悲伤止在心底深处,“好好睡罢……”她的语气温柔而平缓,“那些惹祉儿生气的人,母妃会把他们都送过去,给祉儿赔礼道歉……,乖乖陪着祉儿玩……”
九月初十,七皇子下葬于西皇陵。皇帝痛失爱子,近日以来一直龙体欠安,故而辍朝半月,另特旨追封七皇子为关宁王,以亲王之礼隆重厚葬。而海陵王生性顽劣、凡事不忌,对关宁王马上看护不周,导致猎场出事,因而贬至苏羊静思其过。至于服侍关宁王的数十名宫人,领头两名处死,余者得皇贵妃仁慈宽恕留命,于各宫粗活杂役。
一场意外的皇子坠马事件,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慕毓芫听完吴连贵的禀告,看着满地磕头的宫人,淡淡微笑道:“你们的性命----,暂时记在本宫这里。从今往后,都需清楚记得这一点,能不能多活几年,自己掂量着罢。”
“是……”宫人们捣蒜般叩头,齐声退出。
“娘娘,皇上怎么可以……”
“皇子若是意外坠马,便只得悲痛。可若是----”慕毓芫转头看向双痕,“若是其中有人做手脚,那便是歹心谋害皇子,更甚至是动摇皇储、危及社稷,此事一旦铺开,牵连的可就不是几十个人,而是朝堂之上的纷争动摇。对于皇帝来说,还有比江山社稷稳固更要紧的么?你们可别忘了,老三也是皇上的亲骨肉!”
“哪又怎样?”双痕气痛不已,恨声道:“总归是异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竟下得了那样的毒手!杀人就该偿命,娘娘难道就这样忍了?”
“杀人?谁看见了?”慕毓芫冷声一笑,反问道:“三皇子只是去牵马,马儿又是海陵王的,与他何干?无凭无据的,是想污蔑皇子么?皇上所做的种种,哪一样是希望别人去查的?”
当日慕毓芫离开太庙祠,立即吩咐人去查个究竟。谁知还是晚了一步,等吴连贵赶到西林猎场时,不仅海陵王的马死了,连马厮的小太监也短了命。瞬间变成无头无绪的迷案,吴连贵连连掌嘴请罪,悔恨自己去的太晚,以至事情无可查寻。慕毓芫静默了片刻,冷笑道:“马虽死了,尸身总还在罢?带人剖马尸,验马胃,快去!”
事情到最后,反倒要感谢早早杀马之人。那马儿死的早,胃里东西来不及消化,经过俞幼安的仔细辩别,竟从里面找出不少辟邪香。宫中为驱虫避鼠,常备辟邪香于殿角铜盒内,其中罂子桐有大毒,虎目椿亦可杀虫。人畜食之少许,则会内腹渐渐灼热,口舌干燥,继而引发行为狂躁不安!俞幼安缓缓道出原委,慕毓芫静静坐着聆听,并没有因忿恨而失常,只是尘埃落地般轻叹了一声。
“娘娘----”双痕被问得无话,又道:“此事若不是海陵王挑起,三皇子岂能有使坏的机会?皇上竟然……,只将海陵王贬去苏羊,纵使那里是穷乡僻壤、险山恶水,又算的上什么处罚?为了江山社稷,难道就可以什么都……”
“海陵王?”慕毓芫摇了摇头,冷声阴郁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娘娘……”双痕像是吓了一跳,小声唤道。
当时马儿受惊发狂,宫人自然是紧紧追过去。不过片刻时间,七皇子当即断气,而海陵王却得幸仅仅摔断腿。慕毓芫细细回想,七皇子脖颈间的那半圈乌青痕迹,决计不是树枝划伤,更像是猛力窝折所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事到如今,恐怕只有海陵王自己最清楚。
若不是心中有愧,又怎会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只是这一切,没必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说到底,不过都是一个死字!慕毓芫觉得的心冷透了,凉透了,像是在表面凝结一层寒冰,没有什么能再划得痛了。
----拨开情爱的层层屏障,拂去那淡得稀薄的帝王恩情,她再次睁开双眼,面前的道路异常清晰,清楚看到另外一种冰凉人生!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六章 剪烛香消(上)ˇ
九月中旬,云琅收到千里之外的家书。当他得知外甥坠马陨没,一时之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呆住,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信纸从他指缝中悠然飘落,仿似秋风里的一片飘零叶,乐楹公主俯身去帮他拾起,顶头一行字跳入眼帘,不由惊呼道:“祉儿没了?!这……”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不由又看了一遍,“怎么回事?还是六哥带着祉儿去骑马,他那样不稳重的人……”
“好了,别再说了。”云琅舒了一口气,装好信笺揣入怀中,“不是什么好事,你别到处去说,我出去一趟,跟凤师兄说点事情。”
“知道,我没那么多嘴。”乐楹公主轻轻点头,目送他走出门去。
云琅抬头看了看天色,天上五色彩霞流连舒卷,似一匹无边无际的锦绣画卷,远处落日西沉,正是草原上最美的黄昏景象。通常这个时候,凤翼都会在校场练兵,因此顺着小路穿过去,片刻便来到校场西口。凤翼穿了一身玄色丝袍,迎风立在平台上,晚风拂得衣袂连连翻飞,朝下喊令道:“弓步,刺敌!!”他说话神气极是平淡,全凭武者内力发送散开,校场虽然宽阔,四下角落里却照样听得清楚。
“师兄!”云琅朝着不远处招手,“过来说话。”
凤翼侧首嘱咐副将,翩然跃下高台,凌空飘飞落在一丈开外,迎面笑道:“天都快要擦黑了,有什么要紧事,也值得你专门跑一趟?”
云琅只不言语,撇开众人便往后面走。远远的已能看到撷珠湖,夕阳宛若一轮金色圆盘,洒下无数金粉在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的迷人之色。清风扑在二人脸上,云琅掏出书信递过去,“哎……,你自己看罢。”
凤翼见他神色沉重,赶紧结果信笺展开,匆匆掠过,一瞬间便大惊失色,“七皇子坠马?!那你姐姐----”赶紧往下看去,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怎么----,上面说的如此平平淡淡,你姐姐只是……,病了几天?”
云琅微眯双目,往京城方向眺望过去,“不知在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此事对姐姐的打击不小,未必如此简单,可别是藏着别的隐情。”
“会不会----”凤翼思量了一会,“是府上的人怕你担心,又远在千里之外,所以拣轻的说,也是他们的一番好意。”
“嗯,如此便罢。”云琅点了点头,俯首看着半黄半绿的草地,一丛黄果刺正在脚尖前,一点点缓缓压下去,“师兄你也知道的,姐姐的旧事常惹人非议,既然牵扯到皇储,其中难保没有不干净的事。可若是有人敢暗算姐姐,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也不至于让我犯难,大不了豁出这一条命去!”
“那是当然。”凤翼也是颔首,在他肩上拍了拍,“只是眼下两国交战,如今霍连退出六百里外,咱们一时也不便强追,还得想法子早日结束战事。”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
二人不免又说到战事上,商讨半日,最后也没个中肯的计策,遂决定次日找上慕毓泰再做商议。黄昏至黑不过转瞬,远处帐篷已经开始燃起火把,灯火摇曳中,乐楹公主从前方走过来,见面便道:“原来你们藏在这里,让我好找。”
若在往常,凤翼必定要玩笑一句。此时心情低沉,毫无说笑的兴致,只道:“正说着该吃饭了,走罢,一块儿回去也方便。”
乐楹公主点了点头,并在云琅身侧走了一段路,“云琅,有皇兄陪在身边劝解,皇嫂应该没事的。你要是担心皇嫂,等会吃完晚饭,我给你研磨铺纸,早点写封信用快马送回京城去。”
“嗯,只怕皇上也伤心着。”
乐楹公主深以为然,踌躇片刻道:“那----,我也给皇兄写一封。咱们……”当她说到“咱们”两个字,眸中绽出柔和的光晕,“咱们常年在外面,整日都让皇兄和皇嫂担心,如今出了这般大的事,也该更加关心一些。”末了轻声一叹,“只可惜,太远也帮不上什么忙。”
云琅点了点头,看着她道:“不着急,先回去再说。”
凤翼便辞了二人,自己满心沉重回到营帐。此时晚饭已经备好,傅素心正在亲自摆布碗筷,抬头微笑道:“回来了?坐罢。”又朝小珍招了招手,“你进去,让笙歌也出来吃饭,剩下的字晚些再写。”
“嗯,你们先吃着。”凤翼看着满桌家常菜,提不起胃口来。
“怎么了?”傅素心尾随跟进去,替凤翼取来日常穿的衣衫,又从水盆里汲了条干净湿绢,展开叠好递过去,“是担心前方战事,还是身上不舒服?”因见凤翼沉默,遂转身去铺床,笑着岔开话题,“要是累了不想说话,就先歇息一会。”
“素心----”凤翼抬头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形,双眸里总是带着一丝暖意,连唇角的微笑亦是柔软,正是“温柔如水”的最好诠释。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傅素心有些不自在,微笑着低下头。
凤翼犹豫了一会,方道:“刚刚云琅收到家书,说是七皇子坠马没了。”看着眼前熟悉素蓝细化衣衫,感受着那痕纤馨的气息,“我心里有些不好受,总觉得闷着一团气似的,说出来总算好些了。”
“七皇子……,怎么会如此突然?”傅素心甚是吃惊,小声叹道:“怀胎十月,又捧在手心那么些年,真不知皇贵妃娘娘----,如何伤心……”
凤翼沉默了良久,轻轻握住她的手,“其实,在我年少的时候,曾经倾心过皇贵妃娘娘,那时她还只是一名稚龄少女。不过这么些年过去,我才明白,彼此终究不是同路的人,所谓有缘无分便是如此。”他正视着傅素心的眼睛,轻声问道:“素心,你可怪我多年瞒着你?”
“将军……”傅素心蹲下身来,一如既往的谦卑称呼,将脸贴在凤翼的膝盖旁,声音竟然有些微颤,“素心得将军怜惜,七、八年来,一直都是照顾关心有加,怎会胡乱怪罪将军呢?可恨自己愚笨,凡事没有半分帮的上……”
“你在说些什么?”凤翼赶忙打断她,拉起来在旁边坐下,“我们既然已经结为夫妻,理当相互扶持,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是个武夫粗人,心思大多放在战事上面,平日也未必细心,想来有不少委屈你的地方。”
“没有,已经很好了。”傅素心轻轻摇头,又道:“我也见过皇贵妃娘娘,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莫说是将军,我的心里也很是仰慕。更难得为人和善,便是我这般不受待见的人,见面也是客客气气----”
“素心,你听我说。”凤翼的手上紧了紧,“我不是想说过去,况且,这也只是我自己的妄想,与皇贵妃娘娘没有半分关系。只是我听云琅的意思,担心朝中有事,而她的位置必定首当要冲,不知有多少冷箭藏在暗处。将来若是有变故,我与云琅都会去护着她,还有她的孩子……”缓缓呼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亏欠了她,想帮忙做点事情,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罢。”
傅素心微微垂首,柔声道:“呵,那也是应该的。”
隐藏多年的话,今日终于全部说出来。凤翼有些解脱后的怅然,可是若不这样,对自己和她们都无益处,只会是大家一生的包袱。因而下定磐石般的决心,凝望着面前女子,声音笃定道:“素心你要记得,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傅素心忍不住掩面,噙泪道:“将军……,今生今世我都会记得。”
小珍在门外唤道:“将军,夫人!饭菜快要凉了。”
“来,稍微擦一下。”凤翼重新汲了湿绢,又推开了窗户,“站这儿吹一吹,不然让小珍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怎么会?”傅素心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微笑。
隔了两日,京中丧报快马送到。军营里都知道了七皇子之事,闻者皆有感慨,不过毕竟不是皇帝有事,也不过叹几句娇儿难养而已。凤翼趁着战事空闲,领着笙歌教习点简单武功,指点了些内功招数,又嘱咐他不懂的可以去问迦罗。转身回屋取点东西,刚走到门口,只听傅素心道:“小珍,将军最近心情不好,你们做事机灵些,别毛毛躁躁的惹他生气。”
“是因为七皇子的事么?”小珍似有不解,“虽然是可惜了孩子,那也该是皇贵妃娘娘难过,与将军有什么关系?”
“你少浑说!”傅素心沉下声音来,斥道:“云将军是皇贵妃娘娘的胞弟,是七皇子殿下的舅舅,心里正难过着,将军当然也会跟着担心。”
“也对。”小珍恍然大悟似的,“真糊涂,倒是忘记这一层。”
凤翼不便再进去,因而漫步到外边吹风。北方的深秋尽是清冷气息,看不到京城中黄叶纷飞景象,眼前一片辽阔,满目都是无尽萧瑟之意。凝望着极远的南方,拂开重重宫帷,却仍能看到琉砖璃瓦的深宫,和那一抹华丽凄美的纤细身影。这么多年来,自己到底为她做过什么?凤翼体味着淡淡的难过,那疼痛很轻、很柔,在五脏六腑间一点点游走,如影魅般飘忽不定……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六章 剪烛香消(下)ˇ
青州战事延绵不绝,双方间有摩擦,只是霍连人自上次大伤元气,营地往退后六百余里,总不肯组织大规模的正面冲突。如此一来,战事便有些胶着难解。眼看月份已经入冬,云、凤、慕几人总结战况,遣人快马携带密折回京,细节尽省,主要是请示皇帝下一步作战方略。
明帝看着殿外树枝摇曳不定,更觉大殿内火炉温暖,撂下折子道:“往后天气越来越冷,北方比起京城更要甚之,别说兵士们,即便战马怕也是冷得受不了。照前方消息来看,这仗今年肯定打不完,如此又要耗到明年去。”
“是,皇上圣明。”杜守谦坐御前下首,手里还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不过微臣以为,眼下能休战一段时间也好,让兵士们都能养息一会。趁着年下冬日空闲,朝廷也该琢磨下一步棋,总是硬拼不是办法,还得想些取巧制敌的法子。”
“好在今年秋收不错,来年粮食无忧。”
“天佑我朝,万世昌盛。”杜守谦随口恭维了一句,见皇帝神色转和,比起早上刚来时好转不少,于是笑道:“微臣看皇上近日操劳,既然前方战事已缓,皇上也该把心放宽一些,多加保重龙体。”
“嗯,朕知道……”明帝犹未说完,抬头看见多禄候在门外,知是有事,因而朝杜守谦道:“有关交战的事情,明日朝堂上再细细商议。”
杜守谦知情识趣,连忙起身告退。多禄欠身让他过去,进殿禀道:“皇上,给皇子公主们加派的护卫安排妥当,领头几个也已经传到。”见皇帝轻轻点头,两三步跨出殿外,朝连廊上拍了拍手,立时齐刷刷进来几个人。
应召的护卫统领们依次入殿,皆匍匐跪下。一个个精神饱满、虎虎生风,行礼动作亦是干净利落,一望便知皆为习武之人。明帝朝下打量了一圈,免了众人的礼,“如今皇子公主们都已长大,比小时候淘气许多,因担心宫人们看不周全,所以特地选派尔等增做护卫,是为多加留心之意。”
“是,定当以性命护全!”
明帝心中诸事翻涌,面上却是极其平淡,“你们主要的责任,就是看护皇子公主们的安危,但凡有危险之事,皆以朕命劝阻。另外,还需记着八个字----”稍作一顿,语声转为严厉,“事无巨细,禀与朕知!”
护卫统领们躬身领命,齐声应道:“臣等谨准圣旨,铭记在心!”
直到众人领命退出,多禄抬头望了一眼,仍然能感受到皇帝的阴郁,不由轻微打了个寒噤,小声问道:“皇上,可要到内间休息一会?”
明帝并不答他,只问:“最近几天,皇贵妃那边怎么样?”
“皇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如今又正伤心着,近日都在宫中安养,倒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多禄侧首想了一会,小心瞅着皇帝的神色,“那日吴连贵带人去马厮,把马尸斩得粉碎,想来娘娘只是一时动气,皇上无须太过担心。”
座上帝王无声沉默,并不言语。多禄也跟着缄口,就那么静静站了半日,忽听御座上一阵衣衫窸窣之声,明帝站起身道:“走罢,朕进去躺一会。”谁知刚到侧殿门口,又顿住了脚步,“你去,把老三传过来。”
“是。”多禄一脸迷惑,只不敢多问。
比起凤翼的淡淡难过,明帝的痛苦来得更真切些。诸多杂事纠葛在一起,像是一人泼了一瓢油,心火越燃越烈,焚得五脏六腑都是炙热疼痛。倚在软褥上养了会神,只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三皇子在门口请道:“儿臣叩见父皇,金安万福。”
“寅祺,过来坐罢。”明帝和颜悦色,打量着已成清朗少年的儿子。
“父皇安康,不知召儿臣前来何事?”三皇子身着秋香色的团纹蟒袍,袍角刺有江牙海水纹样,眼角眉梢颇似已故的郑嫔,有那么一股子聪颖难掩的灵透劲儿。
明帝早已想好说词,只是遥想许多年前,自己也曾很喜爱这个儿子,声音不免更加温和些,“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十六,就该行礼封王,然后再择一名好女子大婚。你母妃去的早,虽然有惠妃照料着,总归隔了些许,难免有想不周到之处。”
“没有,父皇多虑了。”三皇子连忙站起来,笑着解释道:“徐母妃性情温和,为人也很是细致,这些年一直待儿臣很好,有如亲生。”
“坐罢。”明帝抬了抬手,“父皇的心里,总觉得是亏欠了你。比不得你二哥,有亲生母妃照料着,没受过什么委屈。所以朕想了几日,给你挑了三家门当户对的女子,你将来的婚事自己选,也算是一点弥补罢。”
“父皇……”三皇子有些哽咽,跪在皇帝面前道:“儿臣得父皇如此疼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不敢妄想帮得上父皇什么,只是今后,若能办下些许事情,也算不枉费父皇的一番心血。”
“很好,很好。”明帝微笑颔首,又道:“朕仔细品择了多时,以太常寺卿黄柏、内阁大学士何振初、锯州守将孙裴三家最佳。三家皆有未出阁的女儿,都是品貌端庄、贤良淑惠,正合未来王妃之选,今儿就是问问你的意思。”
“儿臣愚钝,婚事全凭父皇做主。”
“没事,说好让你选的。”明帝示意无妨,仍是一脸微笑,“三家里面,朕看孙裴的幼女甚好,就是地方要远一些。将来你的王妃要回娘家,倒是有些费事,万一跟你闹起脾气来,倒还是朕的过失了。”
“父皇说笑了。”三皇子顺着话一笑,极其自然道:“既然是知书达理的女子,又怎会无故闹脾气?倒是儿臣从小生在宫中,没经历过什么,也不知人家能否看得上,只怕是委屈了别人。”
“朕的儿子里头,如今只有你和寅瑞年纪大些,你自幼比寅瑞聪慧,将来也定然比他更有作为。”明帝漫不经心说着,笑道:“只有别人配不上你,岂能你配不上人?不过锯州到底有些远,每年里总要来往一、两趟,父皇心疼你将来辛苦。你看,要是担心这些麻烦事,愿意留在京中,不如在另外两家里挑一个?”
三皇子却道:“儿臣不怕吃苦,只愿能为父皇分忧。”
明帝觉得自己眼角在跳动,竭力按下胸腔气流,“也好,朕也觉得孙裴的女儿更合适,既然你也中意这门婚事,那便先如此说定了。”
“一切有劳父皇操心,儿臣不胜感念。”三皇子赶忙答谢,又闲话了一会,眼看将近晌午,因起身道:“快该用午膳了,父皇整日为国事操劳,用完膳多歇息保养,儿臣心里也宽心一些。”
明帝舒了一口气,尽力平缓声音,“去罢,免得你徐母妃担心。”
三皇子穿过玉挂珠帘,身影消失在帘外。多禄擦身进来,笑着请示道:“皇上,午膳已经预备好,不知要摆在----”话未说完,迎面便是一方墨研飞到面前,吓得他连忙闪避,满脸不知所措的惊慌之色。
“逆子……”明帝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低吼,余怒牵动龙袍轻轻颤抖,左手用力握紧椅柄,手背上的关节白的发亮,格外刺人眼目。多禄半声儿也不敢言语,小心翼翼拾起墨研放好,欠了欠身,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午后光线明媚,透着冬日的别样明亮。满天灿色若金的阳光,恍若一把把细碎金沙铺天洒下,落在泛秀宫的飞檐卷翘上,更衬出奢华迷离下的深宫寂寂。椒香殿内香风细细、帷幕微动,中间一痕烟霞色的纱帘相隔,慕毓芫在内斜斜倚坐着,看着纱帘外的兄长,侧首吩咐道:“双痕,先带着人出去罢。”
“是。”双痕轻声答应,出帘对慕毓藻福了一福。
“四妹妹,近来可还安好?”
“挺好的。”慕毓芫淡淡微笑,手上戴着金珠粟米嵌三色宝石甲套,细长三寸,华美绚丽的有些夺目,“去年找过二哥,就是关于老三的那些准备,如今过去一年多,事情进展的如何?”
慕毓藻忙道:“四妹妹放心,大致妥当。”低头犹豫了一会,又道:“不过三皇子还未封王,如今出宫的机会不多,只是辗转引见过几个人,内中有一、两个,看起来三皇子甚是满意。不过此事不能太急,免得惹人猜疑。等到明年三皇子封王出去,有了自己的王府,少不了要招揽一帮门客,那时便可多近身一些人。”
“人不在多,有用就行。”
“是。”慕毓藻也深以为然,颔首道:“微臣自然会安排好,今后但凡三皇子身边的事,不论大小琐碎,尽量皆能为娘娘所知。”
“这只是其一,另外----”慕毓芫拨着怀里的鎏金手炉,在上面捂了捂,“那不是一个肯安分的人,今后必有做大事的心。等到你那边安排妥当,告诉咱们的人,只管推波助澜由着他,使其必反!”
“这……,微臣不大明白。”慕毓藻不知内情,因而甚是惊讶。
“非有反意,如何名正言顺处置?”慕毓芫不住冷笑,“宫中有些事情,二哥也不必悉数尽知,以免生事惹祸家门。只需记住老三这个人,势必去之!”
慕毓藻慢慢抬起头,像是从那冰凉的声音里领悟到什么,摒声静气沉默了半日,轻轻点头道:“好……,微臣都记下了。”
“娘娘----”双痕在外头轻唤,隔着门帘道:“贵妃娘娘过来探望娘娘,现正在殿外等候,这会儿宣召进来么?”
“宣。”慕毓芫朝外扬声,回头对兄长递了个眼色,看了看侧门,片刻便见朱贵妃花枝招展进来,身后的人还捧着一盘物事。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朱贵妃难得行礼认真,提裙端正一福。
“免礼。”慕毓芫随手指了座椅,让双痕挽起面前纱帘,软绵绵道:“本宫身子不大好,不方便跟贵妃多说话,可是有什么事?”
朱贵妃抬眸打量了一眼,露出些许伤感神色,“祉儿那般招人疼爱,可惜……,娘娘也不要太难过了。”眼角虽然无泪,仍拿起牡丹团花丝绢不断擦拭,“嫔妾想着娘娘伤心,怕是伤着身子,所以特意过来瞧瞧。”
慕毓芫原本平静下的心,又被她搅和的一团糟,忍着怒气笑道:“难为你如此惦记本宫,比别人都体贴,这份情谊真是让人感念。”
“娘娘太见外了。还有----”朱贵妃掀开漆盘上的黄绫,上面放着一尊精致小巧的双螭虎头炉,旁边还有一大一小两方盒子,“没什么东西送与娘娘,这是一棵上品的独臂雁脖参,还有一点子安神香料,也算是嫔妾的些许心意。”
“哎,太贵重了。”慕毓芫微笑颔首,侧首瞧了瞧双痕,“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收起来?”
朱贵妃有些如释重负,忙道:“娘娘若还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嫔妾。”
慕毓芫极力遏制住心中厌烦,笑道:“好,等本宫得空想一想。”
双痕早领着人去往侧殿,只得片刻,又匆忙跑回来,“娘娘,小澜王爷哭了。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住,娘娘还是过去瞧瞧罢。”
慕毓芫只作不悦,沉下脸道:“怎么回事?才刚消停了一会。”
“既然娘娘忙着,嫔妾先不打扰了。”朱贵妃也跟着起身,挽好臂上海棠流苏,“娘娘只管先忙,嫔妾得空再过来说话。”
“来人,送贵妃娘娘出去。”
“娘娘----”双痕在边上等了片刻,小声请示道:“那些东西,是不是让俞幼安看一下?”
“她送的东西,不论好坏我都不会吃。”慕毓芫看着她翩然往前,身后数名宫人簇拥,那一抹艳色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宫门之外,“不过,我倒想看看她要做什么?去罢,只说我身上不舒服,让人传俞幼安过来。”
片刻,俞幼安领着人赶到。谁知道剖开人参验了半日,竟然毫无问题,双痕还是不放心,连香料也砸开两块来。俞幼安先认真辨过,又燃了一点儿,回道:“微臣确检无误,人参是上好难得的,香料也无甚不妥。”
“这就奇怪了。”慕毓芫并不避忌他,摇头笑道:“难道这位贵妃娘娘,突然转性儿不成?还是当真担心本宫,特意过来送香送药。”
俞幼安思量了一会,笑道:“娘娘也不必太担心,总归咱们不吃那参。便是香料也不算难得,既然娘娘看着心烦,随便放开就是。”
“嗯,你下去罢。”慕毓芫看着窗外阳光,分明是一片晴好,心里却觉得冷冷清清的,说不尽的萧瑟颓败。端起热茶暖了两口,抬头问道:“小澜还好罢?”忽而想起从前,但凡自己这样随口询问,若给七皇子听见,必定飞奔过去瞧一趟回来,想到此处又是一阵难抑的心痛。
双痕瞧了瞧她,小声道:“小澜王爷正睡着,刚喂过奶。”
慕毓芫“嗯”了一声,又问:“佑綦和棠儿呢,在做什么?”
“公主像是发困的很,才刚睡下。九皇子殿下说是要消食,奶娘伺候着洗了脸,换了衣裳,在书房里写字呢。”双痕正在说着,侧首瞅见九皇子过来,忙回头道:“想必是写好了,手上还拿着一张呢。”
九皇子掀帘进来,躬身道:“给母妃请安。”
“来,让母妃瞧瞧。”慕毓芫微笑接过雪样纸,上面字迹很是稚嫩,不过一笔一划甚是认真,看着也还算端正。挑出几个写得好的,指道:“这几个还不错,书法上面得多花时间练习,不是朝夕之间能写好,慢慢着来。”
九皇子并不大会撒娇,只道:“是,儿臣记下了。”因见双痕在收拾香料,又问:“怎么都砸碎了,难道都坏了么?”
慕毓芫淡淡一笑,“嗯,是都坏掉了。”
九皇子上前拿了一瓣香料,“咦,闻着还挺香的。”回头瞧见那小香炉,抚着虎头玩了一阵,也嗅了嗅,“这炉子也不错,比那梅花香还要好闻一些。”
“你是闻迷了,那炉子还没用过呢。”慕毓芫才刚要笑,忽而觉得有些不对,上前拿起香炉和香料,对比着闻了两下,只差没有冷笑出声。因九皇子在场不便多说,只微笑道:“佑綦,眼下正晌午,你先回去睡一会,下午起来母妃教你射箭。”
九皇子拍掉手香屑,应道:“好,母妃也先歇着。”
“双痕----”慕毓芫拈起香料在手,递到她的面前,“你来辨一辨,这梅花香饼和香炉的香味,可是不一样?”她抬手指着錾金香炉,冷笑道:“那炉子----,竟然会自己发出香味!”
双痕大惊失色,“炉子?!”
俞幼安再度被召来,拿起香炉左右端详半日,炉身刻着金蝎戏珠纹样,炉盖一枚六瓣莲子顶珠,腹内光滑如水,瞧不出香气是从何处传出。锁眉琢磨了半晌,忽而倒抽一口气,回头朝双痕道:“快,取一根绣花针来!”
双痕取来绣花针,又问:“还要丝线么?”
“不用。”俞幼安摇摇头,将绣花针倒捏在手中,对准炉底的镂雕孔隙插进去,转了两转,再取出来一看,针鼻内豁然粘着些许玉色膏状物。
“那是什么?”慕毓芫声音平静,淡淡问道。
椒香殿内寂静如水,外殿宫人亦是垂首无声。因为皇贵妃身子抱恙,所以近日常有召见太医,可是今天俞幼安半日来了两次,宫人们不免都有些担心。吴连贵更是等得着急,瞧见俞幼安抱着药箱出来,忙上前问道:“俞太医,可是皇贵妃娘娘病情加重?等了大半日,倒是让人担心的很。”
“你进去罢,娘娘正要唤你。”俞幼安一脸沉重之色,领着人出去。
吴连贵忙闪身让开,唤来紫汀在内殿门口守候,刚一进门,便见双痕气白了脸,恨恨道:“朱家的人,良心都给狗吃了!如此歹毒,还能算是人么?”
吴连贵瞧着案上的东西,问道:“娘娘,可是人参有问题?”
“人参倒是干净,不过这香炉就有些稀奇了。”慕毓芫宁和微笑着,看不出有丝毫动气,“方才俞幼安查了一下,香炉底座藏着不少东西。若是放在屋内闻多了,容易心绪恍惚、神智不清,对你们大致无用,不过似我这般伤心的人,据说效果还不错。”
“这----”吴连贵听得明白,不由大骇。
“哎……”慕毓芫笑着叹气,仿佛与自己不相干似的,缓缓说道:“一个女子刚刚痛失爱子,难免整日胡思乱想的,想着想着,一不小心疯了也不稀奇。还知道我不会用那些人参和香料,索性在香炉上做手脚,真是想得既周到又细致。”
透过明眸上那层柔和蒙光,在那窅深漆黑的眼底,折出冰棱似的迫人光芒,仿佛要破眶取人性命。吴连贵觉得凉意浸透周身,等了半日,方才小声问道:“娘娘,奴才该怎么去做?”
“悄悄拿下去,再做个一模一样的。”慕毓芫敛住面上笑意,声音冰凉无味。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七章 佳人ˇ
按照燕朝宫制,凡年满二十五岁的后宫女子,若未被帝幸,且没有后妃位分者,皆可上书掖庭令请旨出宫。加上延禧九年并未开选,因此除却留在宫中执事的人,前几届的秀女并没剩下多少,几乎寥寥可数。
延禧十二年三月,圣旨召喻天下再次选秀。宫中传闻,自去年七皇子坠马亡故,皇贵妃染恙不起,兼之与帝屡有失和,故而才有今年春月的盛事。时节正值当春,放眼花团锦簇的锦绣后宫中,风开柳眼、露浥桃腮,一片春临人间的绚丽之景。
因皇贵妃身子仍然不适,不宜走动,故而让贤妃、贵妃两名高位妃子前往,陪同皇帝在丰光殿一起甄选。秀女早在半月前先行入宫,已由掖庭令初选过两遍,今日能来丰光殿参选的女子,自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丽。前些日子颇有流言,说是有一秀女极其肖似皇贵妃,结果引得熹妃亲自前去打探,把众秀女吓得不轻,更让后宫妃嫔当做一段笑话传开。
“内阁大学士林道辅之女,林月娉出列觐见!”礼仪太监手捧黄绫宣册,端正身姿肃立在御座右侧,拉长声调唱道:“林氏月娉,年十七,善诗词文赋……”
谢宜华原本无甚兴致,只是静默不言陪坐着,当听到“林月娉”三个字时,也不由稍稍动容往下瞧去,看看是否真如流言所传。只见那女子身形纤细婀娜,微垂螓首,绵软无声上前几步,清声行礼道:“臣女林月娉,参见皇上!叩见贵妃娘娘、贤妃娘娘金安。”礼毕,方才缓缓抬起头来。
明帝目光微怔,在那秀雅莹澈的脸庞上停留,先不置可否,侧首问道:“贤妃,你与皇贵妃相处时长,可觉得有些像她?”
谢宜华揣不透皇帝真意,敷衍道:“但凡是美人,大约都有几分相似的。”
明帝面上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还是不喜。如此沉默了半晌,多禄见殿内秀女甚是不安,悄悄拈起玉簪问道:“皇上----,可是留名?”
“嗯。”明帝眸色飘忽不定,微微点头。
“恭喜皇上!”多禄忙不迭的贺喜,将玉簪递与身旁小太监,待那小太监捧着托盘走到林氏面前,高声宣唱道:“留名!”林氏战战兢兢接下玉簪,大概是太过激动,身形竟然微微摇晃了一下,低头福礼退回队列。
----其实,是有几分相似的。谢宜华在心内叹气,不知因此一点特殊,带给林氏的将是幸运,还是反之灾祸?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才刚略微平静的后宫,只怕又要掀起一番不小的波澜。如此恍恍惚惚漫想,礼仪太监已经宣唱好几名秀女,侧首看过去,皇帝也有些意兴阑珊,而朱贵妃却似在等着什么。
“右丞相杜守谦之女……”
“杜玫若……”谢宜华在心内轻叹,那个昔日被迫出宫的伶俐女子,此时光明正大的立在殿中,正以无比合宜的姿势,朝着皇帝盈盈叩行大礼。
“皇上----”朱贵妃巧笑嫣然,一脸贤惠淑德的神情,“臣妾瞧着杜玫若生得好,把她留下来罢?”
谢宜华知她脾气大、醋性儿也大,眼下突然做此言语,明摆着是拉拢杜玫若,多半跟先前亲近有关。只是妃子陪皇帝选秀,只有多选、精选,断然没有劝着不选的,因此心下虽然不愿,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是么?”明帝却是一笑,眸光颇为意味深长。
“皇上,杜玫若原本就是宫中长大的,比其他人都知根知底,更难得为人性格也好。”朱贵妃见皇帝不做定论,竟似有些着急,索性直接请道:“臣妾挺喜欢她的,想留在身边做个伴儿。”
“既然你喜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似的,明帝朝杜玫若看了一眼,侧首对朱贵妃笑道:“那就依你,让她留在淳宁宫罢。”
谢宜华忍耐等到选秀结束,即刻赶往泛秀宫。慕毓芫却早已得知消息,因见谢宜华一脸自责,遂微笑道:“此事怎能怪罪于你,别再多想了。”
“若是今日娘娘过去----”
“若是我去?”庭院内一树繁花开得照眼,间或有蜂蝶穿梭,慕毓芫望着春光明媚的花景,笑容浅淡如水,“若是皇上有心留下谁,谁去都是一样,即便是我在场,难道就能拦着皇上?正好贵妃亲口提出来,皇上乐得顺水推舟罢了。”自己这样的身份,皇帝都能重修宫殿迎进来,更何况她人名正言顺呢?至于皇帝是喜欢她的美色,还是看上她的身份,仰或又是别的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哎……”谢宜华仍忍不住叹气,静了一会,“不过,另外有一名林姓秀女,果然一如当日所传,眉目与娘娘很有几分相似呢。”
“我有什么好的,何苦相像?”慕毓芫淡淡一笑,手中茶盖轻轻拨了两下,二人正说着闲话,便听外殿通传秀女请安。手上动作稍顿,略有不耐道:“不见。只说本宫身子不适,将预备好的东西赏下去。”
秀女们在泛秀宫吃了闭门羹,消息很快传到前面。明帝听完小太监禀报,手上朱笔未有丝毫停顿,目光仍落在黄皮奏折上,不置一词。多禄见状忙道:“皇上,皇贵妃娘娘近来病着,想是……”
“多嘴!”明帝皱眉喝斥,“啪”的一声,将折子摔在御案侧首,“不过是几个新来的人,她爱见便见,不见就不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多办点正事,别拿这等琐碎小事来烦朕!你去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
“是。”多禄赶紧去看水漏,“回皇上的话,已经申时三刻。”
“晚膳还早……”若是此时去泛秀宫,她多半是要以睡避驾,别人又不想见,更没心思翻阅奏折批复。明帝心下甚是烦乱,忽而想起早上的女子,“传朕的旨意,册秀女林氏为婕妤,安置到泛秀宫东面沁水阁,另外再让人封点东西。”
“是,奴才请林婕妤前来谢恩。”多禄伺候帝驾多年,自是深察圣意。
此时秀女尚未进行分派,林婕妤单独晋封迁宫,顿时引起一圈不小波澜,宫中上下皆是议论纷纷。多禄瞧她紧张不安,凑趣笑道:“婕妤生得好颜色,像足皇贵妃娘娘的品格,眼下能够住在泛秀宫,更非旁人可以比拟。等下换一身新鲜衣裳,还要去给皇上叩头呢。”
“是。”林婕妤神色恍惚,点了点头,又仿佛忽然惊醒似的,“啊……,不不,岂敢与皇贵妃娘娘相比,公公说笑了。”
“婕妤----”多禄略微皱眉,“等会到了皇上跟前,可别这么心不在焉的,脸上记着带上笑,免得惹皇上不高兴。”
尽管多禄一再嘱咐,林婕妤却似没大听进去,直到给皇帝叩行大礼时,仍是一幅旧魂不守舍的模样。明帝只当她是紧张,琢磨了一会笑道:“你父亲林道辅为人古板,一脸刚肃,养的女儿却是娴静柔和。听说,你还会些诗文?”
林婕妤细声道:“只是读过几首闲诗,谈不上会。”
“去罢。”明帝挥了挥手,多禄忙领着宫人退出去,走到窗边长榻坐下,侧首对林婕妤道:“正好无事,陪朕下一会儿棋。”见她始终低垂着头,随口笑道:“你脖子不疼么?好了,抬起头来。”
“是。”林婕妤赶忙抬头,一双明眸依旧看着地面。
----果然都是秀眉星眸、身形婀娜,只是似这般畏畏缩缩,纵使外表再相似,也没有半分凭水临风的气韵。明帝心下颇为失望,遂道:“算了,朕突然不想下了。正好朕要去泛秀宫一趟,顺便带你回去。”
林婕妤松了一口气,“是,恭请皇上移驾。”
一路缓行来到泛秀宫,暮色正浓。吴连贵眼尖瞅见圣驾,躬身礼毕道:“皇上万福金安,皇贵妃娘娘有些头疼,这会还没起来呢。”
----如此,也不是三、两天了。自从去年入冬以来,但凡皇帝前来,皇贵妃不是在七皇子寝阁发呆,就是身子不适睡下,十之八九总不得说话。开始只当是真病重了,让俞幼安把了好几回脉,却是什么都没诊出来,脸上也不见半分虚弱之色。多禄瞅着皇帝的脸色,小心问道:“皇上,要不去沁水阁坐坐?”
“不去!”纵使明帝耐心再好,也忍不住有些憋气。
众人见皇帝僵持站着,更是吓得不敢动。吴连贵也颇有些为难,正要开口,却见香陶从内殿跑出来,一脸急色道:“吴总管,你快去请皇上……”抬头看见皇帝,“原来皇上在这儿!”
吴连贵赶忙喝斥道:“放肆,没点规矩!”
“不是……”香陶急忙跪下,朝皇帝哭诉道:“方才娘娘醒过来,说什么听见七皇子殿下在哭,一定是有人欺负了他,非要奴婢们去找人……”她一面说一面抹泪,“皇上,奴婢们劝不住娘娘……”
明帝大惊失色,慌忙一把推开众人。寝阁内已经乱了套,慕毓芫满头青丝凌乱,眸色朦朦胧胧,手上推攘着双痕,“你们拦着我做什么?快去找祉儿……”抬头看见皇帝进来,连忙用力扑过去,满面泪痕哭道:“皇上,臣妾听见祉儿在哭……,他们都不去找,又拦着臣妾,皇上快派人去……”
“宓儿----”明帝见她大异寻常,像是被什么迷惑住心智,又惊又吓,赶紧搂到自己怀里,“你怎么了?是不是做什么噩梦?”
若是往常见到皇帝,慕毓芫多是无甚言语,今日却死死抱住皇帝不放,“皇上,臣妾真的听见祉儿在哭……”她像是不解众人行为,不断摇头落泪,“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拦着我……,为什么不去找祉儿?”
双痕揭开床前小巧的虎头炉,又回头道:“紫汀,快把甜梦安神香拿来。”压成五瓣梅花形的香饼,只掰了一瓣丢进香炉,片刻便有甜润的香气飘出,比之平常香料要更加柔和一些。
受到香味的影响,加上明帝不停的哄劝,慕毓芫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喃喃道:“皇上,你赶快让人去找祉儿……,快去啊……”
明帝握着那纤细柔软的手,看着那蒙上雾气的水光明眸,心内一阵刀绞似的痛,轻声哄道:“宓儿,你先好生躺着,朕马上就让人去找。”耳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是俞幼安一脸急色赶来,正立在门口候命,“都先下去,朕陪皇贵妃说会儿话。”
“皇上,祉儿呢?”慕毓芫睁大眼睛询问,一脸茫然之色。
“宓儿,你别吓唬朕……”明帝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泪水沿着脸颊下滑,“虽然祉儿去了,我们不是还有佑綦、棠儿和小澜么?你别担心,祉儿是个好孩子,已经安静的睡着了。”
“不,臣妾想看祉儿……”慕毓芫带着一丝执拗,“快去找祉儿,快去……”声音一点点软绵下去,渐渐细不可闻,最后竟然俯在肩头睡过去。
不单如此,连明帝也有一丝困顿。心下甚是迷惑,目光在寝阁内环视了一圈,终于停在剩下的香料上。慕毓芫并不大用香,特别是春夏之季,多时都用新鲜瓜果湃在海口缸内,只取一点淡淡的清新果香。再者,先时专门寻来的香山子,不用点燃,可以数年保持香味不断。缓缓将慕毓芫放下躺好,唤来双痕问道:“这安神香是哪里得的?朕怎么不曾在宫中见过?”
双痕瞧了瞧案头,回道:“是先头贵妃娘娘送的。原本娘娘不爱熏香,有次睡不着点了一回,很是安神入睡,每次只需一点儿就好了。娘娘心情不大好时,经常会燃上一些,说是心里平和许多,还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呢。”
“这么管用?”明帝嘴角牵出虚浮笑意,微眯双眼道:“认真说起来,朕近日也睡不大好,你去包上几块,等会带回去燃上试一试。”
是夜,皇帝未召幸任何嫔妃。天禧宫内水底铜漏声声滴响,时光一点点流逝,多禄上来请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让奴才伺候着安歇罢?”
“不急,朕还要看会折子。”明帝懒洋洋倚在龙椅内,指着案头的梅花香,“拣两块丢到香炉里,朕想安神静一会。”多禄上前拣起香饼,扔进鎏金兽纹高脚大鼎炉内,回头不见皇帝言语,仍执拂尘立于一旁。
皇帝时常深夜批阅折子,不是什么稀奇事。宫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在这种时候,自然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因此殿内寂寂无声。如此静过大半个时辰,多禄忍不住揉了揉眼,见皇帝看向自己,连忙赔笑道:“夜深了,皇上还不歇息么?”
只听“玎珰”的一声,众人都不免吓一大跳,寻声看去,原来是香炉旁的小太监打了个瞌睡,不慎将手旁金炉箸碰掉在地。御前失仪的罪名不小,小太监吓得“咚咚”叩头,连连求道:“皇上,奴、奴才知错……”
多禄忙喝道:“还不快拖下去?!”
明帝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半夜三更,别弄得鬼哭狼嚎的,罚他半年俸禄,带下去罢。”小太监赶忙谢恩,只得半句便被人拖走。
“皇上?”
“朕觉得有些头疼,让人去传张昌源。”明帝起身离座,收起剩下的梅花香饼,走了几步又道:“慢着----,太晚了,还是明天罢。”
“皇上,当真不打紧么?”
“朕死不了!”明帝语声含怒,拂袖进去。
张昌源乃太医院院首,当年与俞怀仁并称“杏林二圣”,如今已经六十有余,平时只为皇帝一人诊脉。次日得召,听说皇帝昨夜开始头疼,更是着急,连连催促宫人快着一些。进到内殿略行了个礼,便道:“皇上,让老臣先诊脉罢。”
明帝将手搭在绣枕上,静默不语。
张昌源望、问、诊、切一番,稍稍松了一口气,“并无异常之处,只是皇上还得多加保养,按照老臣说的法子,慢慢调养着才行。”
明帝侧身取出梅花香,推到他面前,“昨夜有些心血浮躁,朕让人燃了一会香,谁知道竟然头疼起来,是不是有什么相冲?”
“是。”张昌源打开药箱,拿出一套精致小巧的小玉研,掰下香料研成细末,放在手中揉散闻了闻。捋着花白胡子琢磨了一会,像是仍不能确定,又取出一枚小银碟,并且往里倒了一点清水。
明帝看得好奇,因问:“这是做什么?”
“皇上稍等。”张昌源将药粉洒入水中,轻轻搅了搅,除却一些细碎香料渣浮在水面,余下粉末竟然都溶解了。脸上稍有惊色,不可置信道:“皇上,这香料里含有莨菪粉,那是配制迷药不可少的一味药。”
“你是意思,这香料乃是迷药?”
“不是,那倒不至于。”张昌源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莨菪粉遇水即溶,燃之则使人昏沉、易睡,一般的安神香,大概以千份配其一份,太多则使人嗜睡。”大致解释了一番,脸上转为正色,“皇上若是睡不安稳,老臣开一副安神的汤药,这香不能再用了。”
明帝阖上双目,静静道:“唔,开罢。”
比起天禧宫内的宁静,储秀所则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掖庭令礼仪太监手捧黄绫,正在朝众秀女宣读旨意,谁知结果大大出人意料,除却昨日晋封的林婕妤,便只有杜玫若一人册为才人。莫说不能跟延禧六年的盛况相比,即使是延禧三年时,也还册了一位贵人和一位婕妤,也就是如今的贵妃和贤妃。
如此一来,林婕妤便成此次选秀的翘首。不单在新人中位分最高,而且昨日便先单独见过皇帝,并且住所是泛秀宫的偏殿,无一处不让人羡慕。仅仅是因为相像皇贵妃沾光,而不是靠自身争取得来,便有这诸多优厚待遇,众秀女心里更是不平。
林婕妤自知得罪于众人,想着稍后新人赴宴,不知会有多少恼恨眼光投来,心内更是忐忑不安。因而对镜整理妆容时,也有些心不在焉,隐约听见殿外传来说话声,小宫女进来禀道:“启禀婕妤,玉粹宫的江才人前来请安。”
“江才人?”林婕妤并不熟悉宫内状况,更不知江才人是何许人,只是自己躲都躲不开,怎么偏偏还有人寻上门来?虽然自己位分是要高一些,但对方却是宫人旧人,阅历资深,断然不敢摆什么架子,忙道:“我这就出去,你快先去请进来。”
“婕妤金安----”江才人一袭梨黄色掐金丝纱衣,头上珠环铮铮,脸上颇有些娇媚之态,含笑打量道:“难怪人人都赞婕妤好颜色,啧啧,今日见过才知道,真是让嫔妾等人羞愧自惭呐。”
这番话似褒似贬、不冷不热,林婕妤勉强微笑道:“姐姐多礼了,我才进宫不懂得礼数,难得姐姐亲自过来,还是先坐下说话罢。”
“不了。”江才人微微回头,招手让小宫女上前,“嫔妾是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意给婕妤送东西过来。”
“是,谢过贵妃娘娘。”
“婕妤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既然感念着贵妃娘娘的心意----”江才人忽而一笑,她掀开漆盘上头的绫缎,露出内里的莲青色宫装,“等会赴宴的时候,可别忘记把娘娘赏的衣衫穿上,不然可就辜负娘娘的心意了。”
林婕妤稍稍迟疑,点头道:“好,才人慢走。”
江才人快步来到淳宁宫,将事情前后详细回禀,近身笑道:“娘娘,嫔妾瞧那林氏胆子甚小,既然已经答应下来,断然不敢不穿的。”
“哼,瞧她得意的!”朱贵妃鼻子里嗤笑一声,“不就是有几分像皇贵妃娘娘么?真是可笑,这又有什么了不得?还当自己多美貌可人呢。”
江才人巧声笑道:“娘娘别跟那种人生气,等会让她出个大丑。”
“那裙衫禁不住拉扯的,你只要拿准时候就行。”朱贵妃随口嘱咐了一句,眉目间甚是得色,末了又道:“本宫一向不会亏待人,正好昨儿皇上赏了几匹缎子,等会让文绣带你去,挑两样回去做衣裳罢。”
“娘娘放心,嫔妾一定办妥了。”江才人素日与她相熟,嘴上也伶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奉承话,不时有笑语阵阵传开。
整个上午,皇帝都呆在泛秀宫内。一直将近正午,也不见御驾过来未初堂,新来秀女都没见过皇贵妃,底下渐渐有些窃窃私语。朱贵妃一身荔枝红五彩金丝华裳,内里秋香色薄绢中衣,意态慵懒倚在团花椅中,曼声笑道:“本宫若是头疼脑热,心里纵使再难受,也必定不会误众位姐妹,断不会拖着皇上不放。”
她的话分明是指向皇贵妃,只是谢宜华沉默,其他妃子自来争不过她,余下秀女们更是不敢出声。倒是侧旁杜玫若听见,悄声道:“娘娘,先喝会儿茶,嫔妾再陪着你说说话,等会皇上也快来了。”朱贵妃听她如此说,方才作罢。
“皇上驾到!”多禄立在门口宣唱,妃子们齐刷刷站起来。
只听“嗤”的一声,像是谁的衣裙被撕裂开来,众人赶忙回头,原来林婕妤的裙摆被椅脚绊住,竟然当中撕成上下两截。林婕妤见众人掩面而笑,更是狼狈不堪,赶忙朝皇帝跪下道:“臣妾、臣妾失仪……”
明帝皱眉道:“带到后堂,换身衣裳再来。”
林婕妤又羞又愧,满心委屈却不敢哭出来。一路上连头都太不起来,跟着小宫女来到后堂,暂时没有衣衫可换,还得等着人回泛秀宫取来。前面丝竹之声漫开,已经是一团热闹喧哗。忽听“吱呀”一声,门口进来一名翠衫宫女,眉目甚是清秀,笑吟吟上前道:“奴婢新竹,奉贤妃娘娘之命前来。”她抬手摒退了小宫女,“娘娘很是担心,不知婕妤可曾吓到没有?”
林婕妤忙站起来,回道:“多承贤妃娘娘关怀。”
“听说,这身衣衫是贵妃娘娘的赏赐?”新竹很有分寸的打量着,待林婕妤点了点头,方才笑道:“贵妃娘娘亲自赏赐,乃是看重婕妤。眼下才穿一次就弄坏了,婕妤等会回到宴席,可别忘记给贵妃娘娘赔罪。”
“这----”林婕妤很是为难,有些犹豫不决。
“贤妃娘娘还有几句话,让奴婢转告婕妤。”新竹似乎早已准备,走近笑道:“皇上整天政事繁忙、日理万机,不一定有功夫清楚细微事情。婕妤已经招人侧目,想要息事宁人大约是不能够,若是不说清楚,将来事多必定后患无穷。”
林婕妤听到“后患无穷”几个字,方始惊心,只觉自己刚一进宫,就被卷进一股无形的巨大漩涡,凡事根本身不由己。还来不及分清楚风向,就硬被人推拉生扯,莫名其妙就得罪不少人,今后的路又该怎么走下去?新竹说完早已离去,仍由小宫女服侍着换好衣衫,心中的惊惶仍旧没有平定,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茫然。
“婕妤,当心脚下台阶。”沁水阁的管事嬷嬷搀扶上来,贴身低语道:“婕妤,若是方才新竹姑娘嘱咐什么,只管照做便是。”
“嬷嬷……”
“唉……”那嬷嬷轻声叹气,压低声音道:“既然贵妃娘娘不喜婕妤,难道还要再得罪贤妃娘娘么?再者,贤妃娘娘为人脾性好,又跟皇贵妃娘娘亲近,若能时常照拂着婕妤,往后的日子也舒坦一些。”
----由不得自己选择,已然没有退路。林婕妤有点虚脱无力,打起精神来到前殿,宴前歌舞已经撤下,宫人们正在流水般呈上菜肴。那踏住自己裙摆的江才人,此刻早坐在到了对面,正不时的添茶递水,分外殷勤的伺候着朱贵妃。
“坐罢。”明帝淡淡开口,象征性的点头示意。
“皇上,臣妾有罪。”林婕妤迎面跪下,能够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方才臣妾御前失仪,乃是过失之一;再者衣衫是贵妃娘娘所赐,臣妾不知爱惜,乃是过失之二;另外起身时没有站稳,险些绊倒身旁的江才人,乃是过失之三。臣妾心中有愧,还请皇上依律责罚!”
这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入情入理,既解释清楚事情原委,又以自请责罚之名洗脱委屈,更让对方辩解不得,不由让众人对她刮目三分。在座妃子都已听明白,更何况皇帝那等精明之人?席上一瞬间安静下来,都等着皇帝开口裁决。
明帝拨弄着手上黑碧玺扳指,瞧了瞧朱贵妃和江才人,淡淡扫了席上一圈,沉默片刻才道:“起来罢,不过是一件衣衫而已。”微微侧首,朝多禄皱眉斥道:“愣在这儿着做什么?还不去扶林婕妤起来,赶紧开宴!”
宴席还没结束,泛秀宫便已得知宴上消息。双痕正在服侍慕毓芫洗手,解开五瓣葵口葡萄漆盒,将绿豆面递过去,“真是想不到,那林婕妤竟然那般聪明,拿话堵的严严的,让那两位都说不得。只是奇怪,她才刚进来竟有这等胆色。”
“未必。”慕毓芫微笑摇头,“若是她自己的主意,自然算得上有胆色,可是贤妃不也在么,不定是她点拨了几句。”
“不过淳宁宫的那位,言语越发张狂了。”
“不怪她。”慕毓芫看着多禄新送来的香饼,拈了一块在手,“她一定正在想着,我已经是快要不行,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还是先躺下罢,一会宴毕,皇上也差不多该过来了。”
双痕应声放下纱帷,减弱殿外明媚刺眼的阳光,回身问道:“刚才奴婢进来,见吴连贵极是郑重出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呵,当然要紧。”慕毓芫轻笑出声,拉起绡纱薄被半掩住腹部,在软枕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招了招手,“你坐过来,我细细的说给你听……”
双痕依言近身附耳,渐渐变了脸色,“好,奴婢明白了。”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八章 巫蛊(上)ˇ
让明帝感到意外的是----泛秀宫虽然停用了以前的香料,慕毓芫也没那么嗜睡,但是精神恍惚的症状丝毫不减,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宫中人多嘴杂,流言最是传的快,不消几日,上上下下都知道皇贵妃有些异常。开始之时,还只是皇贵妃念叨见到七皇子,谁知道后来,竟然渐渐发展成宫中闹鬼之说。
明帝对此甚是恼火,偏生总有人疑神疑鬼的,这种事情,越是压制反倒越加显得真有其事。----然而令明帝更为不悦的,却是另外一起流言。多禄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因而言语愈发谨慎,赔笑请道:“皇上,淳宁宫已经到了。”
按照先前吩咐,多禄已经传命不得通报。因此当明帝大步流星跨进内殿,正好听到内间的阵阵笑声,朱贵妃娇软慵懒笑道:“没事,没事……,反正本宫心情好的很,你们俩随便说话,反正也没有外人。”
“那林婕妤算个什么?”江才人似有不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难道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就也能做皇贵妃娘娘么?只是没想到,胆子倒是不小呢。”
朱贵妃轻屑笑道:“凭她?还能怎样呢?”
“娘娘,嫔妾觉得也不尽然。”说话的女子声音透着冷静,甚是年轻清脆,想来应该是杜玫若无疑,“因着她长得像皇贵妃娘娘,兼之更年轻一些,皇上待她自然比别人要好,将来的事还说不准呢。”
“皇贵妃娘娘----”朱贵妃拖长了声调,带着几分不屑笑意,不以为然道:“眼下都病成那样儿了,还能有什么将来?你们也不想想……”内殿门口的宫人抖如筛糠,又不敢出半句声儿,眼见的明帝脸色越来越坏,“啪嗒”一声脆响,梅花高脚架上的花盆粉身碎骨,终于止住里面的人说话。
“谁在外面放肆?!!”
大约是不闻外面动静,江才人抢先掀帘出门察看,却吓得“扑嗵”跪在地上,语不成声请安道:“臣妾……,见、见过皇上……”
“皇上?!”朱贵妃闻声出来,赶紧低头抿紧了嘴。
“其余的人,都滚!”明帝低声含怒,殿内瞬时退得干干净净,往前走近一步,直看得朱贵妃花容失色,“朕听了那些流言,还只是不信。要不是今儿亲耳听见,还当是别人造谣生事,没想到你-----”稍稍停顿了片刻,感慨道:“你姐姐又去的早,皇贵妃也时常劝着朕,说是你年纪还小,所以但凡不是太离谱的事情,多半儿也就算了。”
“皇上……”
“闭嘴!”明帝一声断喝,抬手扶起那皓白的下颌,看着面前熟稔的容颜,不尽痛心道:“当初是谁舍命救你?后来又是谁多年照拂于你?如今皇贵妃病重,你不仅没有半分担心,还那么高兴!你是不是----,早就盼着她死了才好?!”
“臣妾没有……”朱贵妃一脸惊慌失措,不知如何辩解。
“没有?”明帝在隔窗上重重一拍,“那你告诉朕,为什么要送那些香料?!宫中岂有此物,到底是谁交给你的?”
朱贵妃脸色惨白,有点分不清楚状况,“那香是安神……,安神用的,臣妾也不大清楚,是二叔让人捎进来,说是……”
“你说什么?!”
“咳、咳……”朱贵妃拼命扯着皇帝的手,眼泪都快要呛出来,“皇上……,你快松开……”皇帝从未如此震怒,死死揪紧了朱贵妃胸前衣衫,片刻气短,已经弄得一张粉脸涨红如血,几乎就要窒息过去。
“皇上,掖庭令有要事禀告。”
明帝喘了一口气,松手将朱贵妃扔在地上,平缓了下情绪,走到门口问道:“大老远追到这里来,什么火烧眉毛的事?”
“启禀皇上,因前几日宫中屡有流言,奴才等人今晨于各处严查,顺便分送辟邪香露等物。刚才在玉粹宫内搜检时,结果……”掖庭令掌事敛正神色,像是生怕不小心说错一个字,“没想到竟然搜出布偶来,上刺巫针、背绣人名,另外还有一些符文,想来应该是偶人厌胜等物。奴才不管擅专,特来请皇上圣裁!”
燕朝律法明令禁止巫蛊之术,莫说以其害人,即使只是查出饲养作祟,不论贵贱一律处以极刑,满族老小亦要牵连流放。仿佛是血雨腥风的前夕,尽管时值初夏,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天的季节,空气里却弥漫着让人生寒的气味。皇帝领着人赶往玉粹宫,已经大半个时辰,宫中上下都隐约知道消息,人人皆是忐忑不安。
杜玫若情知皇帝震怒,朱贵妃那边正一团忙乱不堪,自己如今位分低微,眼下状况实在不宜四处走动,只得在寝阁内等候消息。外面传来一阵人声,玉荷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才人,四公主过来了!”
杜玫若感觉到心跳微快,却淡声道:“你打小常见公主,慌张什么?”
“她心中有愧,能不慌张么?”金晽公主在门口冷笑,原本秀丽动人的面庞微微含怒,衬着水样红的珠络缝金绡纱宫装,连两腮也染上一层薄薄红晕。
----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躲是躲不过的。杜玫若低头一笑,上前迎道:“公主今天这么有空,过来坐会?”侧首朝玉荷摆手,“都出去罢,我跟公主清净说会话。”
“玫若----”寝阁内只剩两人相对,金晽公主仍用旧时称呼,“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不是说好的,你若是看上哪家的公子,我便请求父皇指婚,总之一定会让你满意!你怎么会做了父皇的妃子?”
“多谢公主美意。”杜玫若淡淡一笑,“官宦人家的女儿,自然要入宫选秀的,既然选中了,过去的就不用再想了。”
“你少拿话来哄我!”金晽公主虽然生性豁朗,但也不糊涂,“你从前就整日讨好朱母妃,以为我不知道?原先我也没多想,只当是你念及母后的情谊,所以爱亲近她,陪着说话解解闷而已。”说着轻声一笑,像是自嘲,“原来你们早就……,这一次你能够留下来,难道不是你们商量好的?真是……,真是猪油蒙了心!”
杜玫若不知此话指的是谁,只微笑道:“公主何必如此生气?如今我留在宫中,不是也能多陪伴公主么?”
“你当我是傻子么?!”金晽公主顿时大怒,勉强按捺住的情绪喷薄而出,“我真是不明白,父皇的年纪和你爹爹差不多,有什么好……”
“公主----”杜玫若轻声打断她,“公主说得固然不错,可是除了我,此次入选的那些秀女,难道不也是一样?若是往后再过几年,秀女们自然还更小一些,历代后宫都是如此,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好,你说的好!”金晽公主半是痛恨、半是失望,忍了又忍,才没将手边的白玉瓷花觚推倒,“当初你被送出宫,我还跑去跟慕母妃大吵大闹,如今真是后悔,早该让你在外面嫁了人才好!”
“公主……,是我对不起你。”杜玫若轻轻叹气,声音仍然平静似水,“可是,我没有公主那么好命,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爹爹,已经准备好将来一切。我不过是一介臣子之女,哪里能够牵动皇上担心?倘使没有进宫来,家中的人定会给我安排婚事,等到那个时候,公主也未必奈何得了。”
金晽公主冷声道:“说来说去,你就是铁了心。”
“已经这样了,是什么心有何分别?”杜玫若含笑反问,低头看向身上如烟色中分散花展衣,遍刺折枝小葵花的纹样,昭示着自己低位宫嫔的身份。一切才刚刚开始,需得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来。缓缓抬头看过去,金晽公主双眸光线微黯,像是蒙上一层灰蒙蒙的褪色轻纱,将过去的明媚全都掩盖起来。
与此同时,玉粹宫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江才人早已脱簪去服,正被掖庭令问得七晕八素,不住的磕头求饶,只是横竖解释不清楚厌偶的来历。明帝对她自是毫无怜悯,加上原本就已盛怒,此时将手中的厌偶摔在地上,冷声道:“难怪最近总是阴风不散,原来是你在背后作祟!何至如此歹毒,竟敢以厌偶诅咒皇贵妃,其罪当诛!”
“皇上,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明帝恶狠狠指着地上厌偶,五彩丝线,浑身上下扎满雪亮巫针,“证据在此,你还敢胡搅蛮缠?这厌偶上的料子,为何与你剩下的锦缎相同?寻常宫人焉能有云雁霞锦用,不是你是谁?!”
“才人,可有人指使同谋?!”掖庭令上前一声重喝,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极快说道:“主次有别,才人别犯糊涂……”说完站起身来,“快说,不得欺君罔上!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免得生受皮肉之苦!”
明帝脑中灵光一闪,不是前几日才赏给----?弯腰拣起彩绣厌偶,细细看了一会,最后阖目叹道:“宫妃江氏私制厌偶等物,用以诅咒皇贵妃安康,其恶毒之心昭然,依律以极刑……”
“皇上,皇上……”江才人猛地打了个激灵,奋力气挣扎着,“臣妾不要死,不要死……”皇帝沉默不言,令她几近疯癫般绝望大喊,“锦缎是贵妃娘娘赏赐的,不是臣妾的……,都是,都是贵妃娘娘……”
“啪!”掖庭令掌事冲上前去,一巴掌闪得清脆响亮,“居心叵测,胆敢污蔑贵妃娘娘!来人,赶快塞住她的嘴!”
“先带下去。”明帝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淡淡吐道。
皇贵妃近日状况愈坏,几乎整日整日发呆,一旦开口,必定说自己看见七皇子,非要让人出去寻找。明帝在踏入椒香殿的一刹那,忍不住顿足,若不是因为自己,她又怎会变成今日模样?别的女子拼命讨好,不过是为了自身荣华富贵,她们何曾能为自己分担一星半点?说到底,终究都是对不起她。
“皇上?”双痕正在轻轻吹着汤药,刚要请安,却被皇帝抬手止住,“娘娘的情景儿还是不大好,不过用过汤药以后,总会稍稍安静一些。”
“朕来。”明帝接过青花瓷碗,一勺勺喂过去,拾起旁边干净的丝绢擦拭着,忙碌好一会才停下来。扶着慕毓芫缓缓躺好,回头问道:“上次朕跟你说过,那些香料不适合久病的人用,如今可没有再用罢?”
双痕忙道:“是,奴婢都让人扔掉了。”
明帝颔首道:“嗯,那便好。”
“双痕姐姐。”香陶冒冒失失跑进来,嘴里嚷道:“快把案头的炉子扔掉……”猛地看见明帝,连忙止步,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帝没功夫去生气,只问:“怎么,香炉有什么不妥?”
“奴婢听说,有人做厌偶诅咒娘娘……”香陶嘟嘟哝哝,看了看案头的香炉,“这香炉是原先贵妃娘娘送的,既然香料都不好,干脆把炉子也扔掉算了!”
明帝闻言留心,掀开香炉瞧了一会,没看出什么古怪来,遂道:“也不缺这一个炉子,先拿下去,再换个好的来就是。”
“是。”香陶急忙去取香炉,突然“啊呀”一声,“好烫!奴婢没拿稳。”她摸着耳朵凉了凉手,招呼宫人上来打扫。
“那是什么?”双痕一声惊呼,指向地面。
香炉早已盖身分离,一路子香灰洒得满地都是。只是让人奇怪的是,镂雕底座竟然溅出玉色蜜样融液,星星点点,像是一地玉样珍珠粉末散落。不论如何,都不是香炉里应该有的东西,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很快,张昌源被急命传来。检验的结果,自然与当日俞幼安的论断一样,乃是以受热散发气味,进而让人逐渐心智恍惚的禁药!张昌源隔帘把了会脉,皱眉道:“皇贵妃娘娘脉络紊乱、气息不匀,像是因药物所致,故而行为有所失常。”
原来,原来竟然是----!明帝有些想不下去,诸多线头联系到一起,让他止不住的浑身颤抖,极力稳定情绪问道:“你说实话,皇贵妃的病还能养好么?”
“皇上别太担心,能养好的。”张昌源先报了句平安,方才续道:“娘娘不会整日守在香炉前,受药力影响总归有时,眼下症状还不算太深。待老臣开上几副药方,往后多到外面散一散心,多留意身边事情,慢慢调养着,最迟半年便会恢复过来。”
“半年?”明帝忍不住打断他,差点没站起来。
张昌源见皇帝着急,忙道:“也不用那么久,老臣是算的宽松一些。皇贵妃娘娘性格儿坚毅,只因七皇子殿下一事,故而才伤怀虚弱,受药力影响而心神不定。只要往后尽量宽着娘娘的心,大概两、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明帝深信他的医术,松了一口气,“那好,但愿如你所说。”
“皇上,老臣去开药方。”张昌源站起身来,与双痕一同出去。
“宓儿……”明帝痴痴看着眼前女子,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却失去往日的清澈莹透,像是清晨光线被层层纱帷隔断,蒙昧而凌乱。
“我看见……”慕毓芫怔怔睁大双眼,似乎有些害怕,无意识的扑到皇帝怀里,不过轻轻用力,便搂得皇帝心口生疼。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嘴里喃喃道:“我刚才看到祉儿……,他摔倒了,一定摔疼哭了……”
“好,这就让人去找。”明帝不敢用力抱紧,生怕碰坏了似的,柔声哄道:“你乖乖躺着睡觉,朕吩咐人去找祉儿,一会就回来了。”
“真的?”慕毓芫仰起脸笑问,犹如稚子一般欢喜无限。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八章 巫蛊(下)ˇ
“真的,真的……”明帝的泪水随着颤音坠落,轻轻揽住面前女子,嗅着乌云墨缎般长发的馨香,感受着她从未有过的柔顺,“宓儿,只要你能好起来……”泪水落在纤细的发丝上,小水珠儿晶莹透亮,“你要记得,朕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今生今世都不改变,终有一日……”
“母妃……”一声幼稚软糯的女孩儿呼喊,十公主身着湖色蝶袖小宫裙,正立在翠幔屏风侧旁,怯怯声问道:“父皇,母妃的病什么时候才好?”
“呵,是棠儿呐。”明帝将慕毓芫松开躺下,趁着低头的功夫,在眼眶上胡乱抹了一把,回头微笑道:“来,让父皇瞧一瞧,像是又长高了一些。”
十公主模样生得玉润可爱,又有帝妃二人双份的呵护,性格儿自是大方,比起七皇子更占一份女孩儿的娇贵。此时安和公主早已出嫁,金晽公主已经及笄成人,都不可能再到皇帝跟前撒娇,至于十一公主,则因她母妃之故而倍受皇帝冷落。因而放眼诸位皇子公主之中,若说七皇子是最得宠的皇子,那么十公主便是最受娇的公主,是大燕朝最金枝玉叶的小小明珠。
“父皇----”十公主双手握住皇帝的手掌,细细看着慕毓芫,问道:“母妃到底生得是什么病?”像是受了不少委屈,小嘴扁了扁,“呜呜……,自从母妃生病以后,母妃就不认得棠儿了……”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明帝拉着十公主起身,低头哄道:“先跟父皇出去,让你母妃好好睡一会。乖,往后别在你母妃面前哭了。”
十公主依偎着皇帝,认真点头道:“嗯,儿臣听话。”
“佑綦,带着你妹妹去玩。”明帝朝九皇子招了招手,看着他颇为稳重的举止,忽而想到那个最爱撒娇的孩子,心口不由猛地一酸。
九皇子瞧了一眼,问道:“父皇,身子不舒服么?”
“没事。”明帝抚了抚他的头,觉得从前少有认真看过这个儿子,小小年纪,不论言谈气质、举手投足,都完完全全符合皇子标准。有一些愧疚,更多的则是后悔,愧疚的是对九皇子的忽略,后悔自己对七皇子太过溺爱。如果当初能把疼爱分得均匀些,严加管教那个爱胡闹的孩子,或许也会一样沉稳懂事,或许就能避免……
天际一轮骄阳亮如白炙,洁白的云丝也晒的融化似的,万里晴空干净如水,只剩下一望无边的湛蓝苍穹。宫人们赫赫扬扬,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皇帝,明黄色的队伍渐渐远处,终于消失在泛秀宫的大门外。
消息很快传回来,朱贵妃因涉及巫蛊一案,皇帝下旨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暂时关押在知佛堂的小偏殿内。仅仅隔了一日,朝堂上便有人弹劾工部尚书朱锡华,指其以权谋私、私下卖官等等。陈廷俊上书三十六页长篇奏折,另有两份厚厚的清单,上面详细罗列朱氏党羽各种劣行,共计十二条罪名。
朝中各派党羽盘根错节、纷争复杂,既然有人开头,很快弹劾奏折纷呈,诸如什么朱家霸占良田、强抢民女之类,甚至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近些年来,朱家因先皇后以及朱贵妃之故,门庭愈盛、家族愈荣,惹得朝中不少官员争相攀附。因此事情也越闹越大,不过十天功夫,朝中不少人纷纷卷入案件,总共牵连大小官员五十八人。
朝中政局瞬间翻天覆地,在皇帝严查的圣旨之下,各部人员皆不敢怠慢,斩首、流放、罢职,朱氏一门及其党羽被连根拔起,朝中要职几乎清肃一空。皇帝下手没有留半分旧情,朱氏一门即倒,然而另众人没想到的是,那关押在知佛堂的祸首朱贵妃,却迟迟没有旨意处决。
“皇上说----,等娘娘好转再做决断。”吴连贵小心翼翼回禀,不敢抬头。
“等我好转?”慕毓芫喃喃自语,轻声一笑,“这话也就说给外人听,不过是让我背上贤良的名儿,给皇上一个台阶下,最后请旨免贵妃一死罢了。”
“娘娘,该喝药了。”双痕捧着药盅过来,揭开白玉瓷盖晾着热气,“虽然俞太医说过那药不碍事,可终究也是药,娘娘还得多调理着身子,好生养一养才是。”抬头瞧了一眼,踌躇半日小声道:“娘娘,你可不能心软呐。”
难道,要跟皇帝彻底翻脸么?皇帝之所以不处决朱贵妃,未必是因为她本人,除却八皇子的那层关系,多半还是觉得愧对皇后罢。只是自己这般处处耗费心机,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恩爱情谊?慕毓芫转头看向紫檀木漆案,原先放置香炉的位置,已经换上青瓷美人花觚,内中插着几枝新折的淡紫木香花,娇软花瓣上沾着水珠,正在暗暗散发着一阵阵氤氲香气。
朱贵妃真是多事,哪里还需要什么药呢?种种折磨、心酸、绝望、痛恨,已将一颗心扭曲变形,连自己都不认得,想来早就已经失心疯了。
“娘娘?”双痕似乎觉察出不对,轻轻推了推。
慕毓芫身子并无大碍,但因张昌源说两、三个月才能恢复,也不便太着急,只做出一点点好转的样子。一直挨到六月里,才开始偶尔在庭院内活动。这日天气晴好,加上前夜下了一场雨,空气更是清新,也稍稍洗去夏日炎热暑气。慕毓芫不愿四处走动,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消夏,九皇子中央练习射箭,十公主待一轮停止便去拾拣,兄妹二人玩得十分高兴。
小皇子已经一岁余,因着早产的缘故稍显娇小,也有着早产儿的聪慧,早在年前就已经开口喊人。眼下虽不会太长的句子,却能分清楚身边的人。此时正扑在慕毓芫的膝盖上,手握一柄小巧的彩漆拨浪鼓,奶声奶气嚷道:“母妃,咚咚,咚咚……”像是觉得甚是有趣,玩了大半日,仍爱不释手的握着不放。
“小澜,好玩么?”慕毓芫俯下身微笑,握着小手摇了摇。
“好……”小皇子咯咯轻笑,将拨浪鼓举得更高一些,两端小球尾部饰有五彩丝结穗,正映着湛蓝澄澈的晴空,在清风中柔软的左右旋转飘动。
眼前影像交叠重合,慕毓芫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情景。那小小的秋香色身影,总是成天粘着自己不放,因为贤妃逗他拿走佛手,还淘气的抓破了贤妃的脸。纵使时光如水般流逝,哀伤如云烟般渐渐淡化,然而自己的心底,到底还是生生被挖去了一块。从前的欢声笑语、轻斥喝笑,也跟着那个孩子一起消散,如今再回想起来,也只有越想越是心痛罢了。
“母妃!”十公主在旁边拍手,大声嚷道:“母妃快看,九哥哥射中靶心了!”一面说一面跑过来,笑着逗小皇子道:“小澜,再来摇一摇拨浪鼓,给九哥哥加油!”小皇子自然听不大懂,不过见姐姐欢喜非常,便跟着一起笑,手上也听话的摇了起来。
十公主更是高兴,连声笑道:“小澜乖,以后都听姐姐的。”
“奶娘,过来看着小澜。”慕毓芫侧首吩咐了一句,起身走到前面,取过九皇子手里的精致弓箭,“佑綦,射箭的时候一定要快。”她稍稍蹲身下去,纤长的牡丹红百尺裙尾拖曳在地。抬头凝目于丹红靶心,“嗖”的一声飞鸣,羽箭脱弦飞出,与九皇子那支稍偏的羽箭紧紧相贴,正正钉在红心当中。
十公主笑道:“呵,母妃射的更好。”
“最近总是教佑綦射箭,倒比原先熟练一些。”慕毓芫将弓还给九皇子,俯身矫正他的姿势,指着靶心道:“佑綦,取箭、搭弦、张弓、脱箭,四个动作要连贯敏快,两手力道要稳,才能又快又准射中对方。若是慢慢僵持着,手上便容易发抖不稳,等到敌人的箭飞过来,那就更不用再射了。”
“是。”九皇子点了点头,认真道:“儿臣记下了,平时一定会好生练习。”
“慕母妃,金安如意。”安和公主自侧门进来,杏子黄的薄纱半袖,内里浅洋泥暗纹中衣,当中金珠线穗腰封,下束桂合色玉叶缠枝纹云英长裙。脸上峨眉淡扫、胭脂初晕,通身装饰精致明快,比起之少女时更显得贵气大方。
“是寅馨呐。”慕毓芫打量了一眼,知其前来有事,遂挽着安和公主往内殿去,微微笑道:“如今你也长大了,有家有去处,也不常见到了。”
“慕母妃说笑了,寅馨心里还跟从前一样呢。”安和公主稍后一步,让慕毓芫先上台阶,在身后含笑扶道:“前些日子进来,慕母妃一直身子抱恙,儿臣倒是早想陪着说说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今儿得空,那就多坐一会儿。”慕毓芫嘴上笑着,挥手摒退了内殿宫人。
果不其然,安和公主先闲话了一会,很快便将话题转到巫蛊一案上,神色稍稍有些着急不解,“既然别人有害慕母妃的心,若是再念及昔日情分,姑息不断,只怕将来又会养成新的祸患,那时岂不是让人后悔?”
慕毓芫轻摇手中团扇,送出细细的清凉微风,不疾不徐道:“寅馨,你的想法和意思我都明白,毕竟从前的时候,朱氏有着皇上的迁就宽容,让你母妃受了不少委屈。只不过,有些事情还是急不得。”
安和公主稍微忍了一忍,叹道:“慕母妃一向心慈意软,待人待事宽厚,如今父皇等着你来决断,可不能太过仁厚。”
“哎……”慕毓芫摇头微笑,“若是想由我特意前去进言,让你父皇狠下心肠,那就不必再想了。你父皇若真有心要断,早就断了,又何必等我醒来再处置?”
“是,儿臣也明白。”安和公主颇为惋惜,想了会又道:“此次查抄朱家一事,父皇已经全权交给驸马,若是……”
“寅馨,万万不可!”慕毓芫当即打断她,停住手中绢扇正色道:“陈廷俊先是你父皇的臣子,然后才是你的驸马,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这一点!他前去查抄朱家,乃是奉你父皇的旨意,并不是因你的情谊,所谓食君禄、忠君事,驸马可不是你的臣子。你的那些念头,往后想也不要再想,以免惹出别的是是非非。”
安和公主默然道:“是,儿臣太沉不气。”
----她可不是藩王之女,由得旁人捏扁搓圆。慕毓芫将涌到喉头的话咽下去,只是淡淡道:“如今的朱氏再落魄潦倒,那也是八皇子的生母,是你父皇宠爱多年的妃子,更是先皇后的亲妹妹!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参合进来。”
“难道就这么算了?”
“呵……”慕毓芫嗅着花香轻笑,咀嚼着安和公主不甘的神色,望向庭院内的宜人景色,缓缓吐道:“别着急,我心里自有主张。”
延禧十二年七月,贵妃朱氏因指使他人制造厌偶,以巫术诅咒皇贵妃身体安康,祸乱后宫、妇德尽失,其行为已是罪大恶极。因念及诞育有八皇子,故免去极刑之苦,特旨赐御酒一壶,身后不得葬入妃陵。八皇子年幼无依,还未弱冠成人,后妃中有贤妃谢氏品性淑德、精力充裕,因而接八皇子入住锺翎宫代为抚育。
新入宫的秀女们还没等皇帝临幸,便先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前几日还趾高气扬的贵妃娘娘,转眼化作一缕芳魂消散。这翻天覆地的真实一课,不可谓不深刻,因而一时之间,后宫女子几乎是人人自危。原先还有人对林婕妤闲言碎语,经此一事,似乎都明白帝王恩宠终有时,后宫里突然无声安静下来。
“娘娘,前面就是锁春殿。”
所谓锁春殿便是冷宫,设在东西六宫以外,远离了皇帝能路过的地方,终年也无人光临。管事太监原本百无聊赖,抬头见到皇贵妃的鸾驾过来,忙赶上来陪笑道:“皇贵妃娘娘金安,今儿是来……”
“你带着人先出去。”双痕扶着慕毓芫下辇,上前塞了一角赤金给那管事,“皇贵妃娘娘路过此处,顺道看看里面的文绣姑娘。一会便走,没有吩咐任何人也不能进来。”
“是是,奴才懂得。”管事太监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后退。
大约是在黑暗中呆的太久,蜷缩在墙角的玫色宫衫女子有些畏光,在慕毓芫进门的一刹那,下意识的抬袖挡了挡眼睛。慕毓芫缓缓蹲身下去,拨开她长日不梳的乱发,掏出丝绢拭了拭,轻声唤道:“佩柔……”
“是你?”朱佩柔认出人来,眸中又惊又恨,咬着嘴唇颤抖了半晌,忽然猛得推了一把,“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来做什么?”想来是诸多情绪混杂,有些语无伦次,“我要见皇上……,你快让皇上来见我!是你,一定是你……!快把他们都撵开,不要拦着我……”
“我狠毒?”慕毓芫站起身退了两步,平静笑问:“朱二叔让你转送香炉,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早把情谊斩断了,整日高兴的等着我疯癫,然后取而代之,难道这样做不狠毒?佩柔,你觉得呢?”
“你,你----”朱佩柔一脸不可置信,瞪大晶亮明眸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么后来……,你根本就没有生过病?”她的眸色时而清楚,时而恍惚,怔了半日像是有些明白过来,“那些日子,你都是在演戏……”
“戏?”慕毓芫自嘲轻笑,“那也未必,没疯也差不多了。”
“我要见皇上,我要杀了你……”朱佩柔疯狂般大喊,欲要站起来往外冲,却被吴连贵一拽掼倒在地,半日也起来不得。
双痕闪身挡在前面,淡声道:“文绣姑娘,皇上是不会见你的。”
“文绣姑娘?”
“对,就是你。”慕毓芫拂开双痕,淡声道:“贵妃朱氏违禁触犯巫蛊一事,已经饮下御酒离世,如今住在锁春殿的你----就是文绣。皇上要对天下人有个交待,不过念及先皇后的情谊,所以由本宫决断,密旨留你一条性命下来。”
“文绣……”朱佩柔喃喃自语,瘫软坐在地上。
“皇上怎么会见一个宫女?”慕毓芫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朝外拍手,立时进来两个体格健壮的宫女,“本宫特意带来两个人,往后好好服侍你。外面还有二十个宫人,都是泛秀宫从前空闲下来的,留着也是无用,所以全都拨到锁春殿做事。”
“皇上,姐姐……”朱佩柔抬头见慕毓芫往外走,连忙上前扑住她的裙角,大声哭道:“芫表姐,原谅我一时糊涂、不懂事,只要让我出去,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迟了。”慕毓芫顿住脚步,却丝毫不为所动。
“芫表姐……”朱佩柔死死拽住裙角不放,泪水将脸上灰尘冲花,“你就看在姐姐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吧!姐姐她去的时候,你答应过姐姐……,你亲口答应照顾我的……”
“呵,你现在想起你姐姐了?”慕毓芫笑得浑身轻颤,俯身看着地上女子,“从前只要我一提你姐姐,就总说我是在压你,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用?不论是不是我心甘情愿,如今的你,总归还活在这个世上,也不算辜负你姐姐了罢。”
“芫表姐,你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再来害死我么?”慕毓芫扶住她的脸庞,正正直视问道:“假使今天我今天真的放过你,扪心自问会不会来杀我?”望着那掩饰不住恨意的明眸,轻轻松开了手,“如何,你也骗不了自己罢。”
朱佩柔缓缓低下头,无力的重复道:“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抱住慕毓芫的腿,哽咽痛哭,“芫表姐,看在你跟姐姐的情谊上……”
“跟你姐姐的情谊?”慕毓芫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错,我跟你姐姐是有不少情谊……,不对,是太多了!只可惜……”弯腰一点点掰开裙上的手,附在耳边轻声道:“你们姐妹俩----,我一个也不原谅!”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二十九章 韶华ˇ
锁春殿里藏着的秘密,渐渐传开。虽然对外说是囚禁着文绣,但区区一介宫女,又有什么本事得此宽待?再者宫中之人,哪个不是最善揣度能事?因此没过几个月,宫中上上下下都已知情,只是无人敢公开多嘴找死,皆是心照不宣。
而请求宽恕文绣的人,正是恍恍惚惚大半年的皇贵妃。朱氏一族已倒,先前又对皇贵妃下巫蛊谋害,众人不免觉得此举用意甚深,后面必定极尽折磨之事。然而事情出人意料,锁春殿每天的饮食、起居等等,竟是按照宫妃标准行事,也没传出什么蹊跷的听闻来。只是有一点特别,锁春殿的宫人全跟哑巴似的,任凭朱氏如何哭闹撒气,都绝不在她面前说半个字。
到了秋末的时候,多禄私下奉命探望过一次。软禁在锁春殿的朱氏,虽不至于面色红润、精神清爽,但也看得出一直待遇优厚。皇帝听完回禀,很是自责,觉得不该疑心皇贵妃的为人,从此再不提起。
“原来……,还是娘娘想的深远。”双痕钦佩的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皇上再也不会想起锁春殿,连提也不会再提,总算让人少担心一层。”
慕毓芫原本在逗着小皇子,闻言松了手,招呼奶娘进来抱出去玩,脸上慢慢收敛笑意,“当初文绣拼死去求情,那一段段皇后的往事何其动人?皇上因而犹豫不定、左右摇摆,最后将旨意留给我,还真是想得不错,不论善恶都不与他相干。既然他们绝义在先,那就怪不得我断情于后!”
“可惜,到底还是留下她一条命。”双痕甚是无奈惋惜,叹道:“纵使她再不好,八皇子也还是皇上的儿子,等到将来长大……,难保不又是一个祸患呐。”
“八皇子还早,先瞧着锁春殿那位罢。”
冬月某日,吴连贵悄悄进来回禀。朱氏因为不得出门、无人言语,一连数月脾气暴躁不安,致使精神渐渐萎靡,如今连日常琐事也不能自理。直到此时,双痕方真正明白过来,那些优待和严命,原来自有一番深意在其中。
先时慕毓芫用计扮疯,每每皇帝过来探望,只做柔弱情状,致使二人反倒比先前亲近许多。随着“病情”的好转,慕毓芫心中百事纠结,又没有借口掩饰,二人关系再次隔阂生疏起来。而仲冬里的一件大喜事,却让帝妃二人走得更远。三皇子年满十六,圣旨册为齐王,并且将从前的英亲王府改造,以待迎娶孙裴幼女为妃!
“儿臣……,谢父皇隆恩!”大约是太过激动,齐王的声音有些颤抖,“儿臣何德何能,得以入住父皇潜龙之所。父皇的提携和爱护之情,儿臣时刻铭记于心……”
“好了,别说那些迂腐的话。”明帝含笑打断他,尽量放松身上姿势,以求看起来自然一些,“朕早说过,今后要多弥补你一些。你是朕最能干儿子,今后只需力求好生上进,多加历练一番,将来自有大展宏图的机会。”
齐王显然很是惊喜,眸中透出没有掩饰好的跃跃欲试,赶忙低下了头,“是,儿臣生性愚钝,不求能为父皇分担多少,只望能够办好一些小事。”
“很好,先回去罢。”明帝微笑抬了抬手,目光静静的投在齐王身上,看着他在袅袅轻烟中俯身叩拜,恭谨有礼退出去。那袭簇新的石青色八团龙白蟒袍,上面金线蟒纹做功繁复、金光熠耀,像是被晒得鲜活起来,正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
----如是,有什么东西刺痛到自己。明帝蹙眉绕到屏幔后,看着一向足智多谋的杜守谦沉默着,脸上尽是捉摸不定的惑色,不由得轻轻笑了。
“皇上,微臣不甚明白。”
“不着急,先说说你怎么看齐王?”明帝见他犹豫不定,又补了一句,“无妨,心里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说就是。”
“是。”杜守谦应声点头,稍稍斟酌了片刻,“齐王殿下为人聪慧、敏透,做事情也很沉得住气,颇为少年老成,在众皇子里自然比较出众。不过可惜的是,齐王殿下从小失去亲生母妃,而惠妃娘娘恭谨安分,未免在教导上稍稍缺憾了一些。”
明帝颔首道:“不错,你接着往下说。”
杜守谦乃皇帝的肱股密臣,既然得皇帝允诺,也就不再太过矫饰,索性直说道:“以齐王殿下的资质,若是皇上有心栽培、多加指点,将来理应能够承担大燕安定。不过若是皇上无此念想……”说到此处,不由得略顿了顿,“齐王殿下性格不羁,若论敦厚和气,自然比寿王殿下稍欠一些,还得多加约束才行。”
明帝沉默了半晌,冷笑道:“心性跳脱的人么,怕是不止老三一个!”
“皇上……”饶是杜守谦这般镇定的人,也忍不住稍有惊色,“微臣胡言乱语,妄自议论诸位皇子,实则扰乱朝堂安宁,请皇上降罪!”
“起来罢,朕不是说你。”明帝梳理着心中的乱麻,想着原本铺好的将来,又要推翻重新另设,心情不免愈加阴霾起来。手中拿着茶盖划了半日,方才悠悠笑道:“杜爱卿,朕想让你答应一件事。”
杜守谦似乎仍心有余悸,忙道:“不敢,微臣定当遵旨。”
“不,这算不上是旨意。”明帝轻轻摇了摇头,将青花碎金茶盅放到一旁,俯身贴在杜守谦耳边,极轻极细的言语了片刻。
“这……”杜守谦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光线异常复杂,像是千百种情绪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情绪,震得他一时不能言语。
明帝云淡风轻笑着,轻声道:“以杜爱卿的心智,不至于难以决断罢。”
“微臣不才,得皇上看重相托,如此隆恩,实在是无以报答!纵使将来微臣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一定誓死以报!”杜守谦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声音笃定无比。
眼下与皇贵妃单独相处之时,已经很是胶着凝滞,比起朝堂错综复杂的政事,似乎还要更让皇帝为难一些。小皇子渐渐长大,没有七皇子幼时那么活泼,眉目也更偏于清秀纤尘,像是从慕毓芫身上脱模下来。明帝含笑朝小皇子招手,柔声唤道:“小澜,到父皇身边来……”
小皇子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细声道:“母妃----”大约是因为帝妃的关系,平日少有亲近过皇帝,因此显得有些生疏,迟疑着不肯走近。
“小澜,过来罢。”明帝伸长的手晾在空中,颇为尴尬。
“佑綦,带弟弟出去玩。”慕毓芫朝外扬声,九皇子应声跑进来,先给父母行了个礼,然后才弯腰拉着小皇子出去。
“宓儿……”明帝叹了口气,缓缓收回手放在腿上,“你跟朕生气也罢。难道连小澜也要跟避猫似的,见面也不理朕,如此才能让你平气?”
“臣妾不敢。”慕毓芫挽起烟霞织金流苏,走到博山炉前缓缓回首,侧鬓一支七珍攒心珊瑚珠坠轻摇,映出流盼动人的眸光,“小澜和祉儿一样,是臣妾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她刻意咬重了“皇上”二字,“皇上对待自己的儿子,自然是一样公平准允,既无偏颇之处,又岂有不肯亲近的道理?”
“哎……”明帝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言。
内殿一尊金伎乐纹兽足双耳的盖炉,左右各挂一串小兽,金象扭盖顶珠周围细孔密布,氤氲浅淡的沉水香味道飘逸散开。那一缕缕轻烟有些熏人刺目,慕毓芫不得不微微仰面,缓缓合上双目,灼热的液体在眼内流动打转。有熟悉的味道靠近,沉稳有力的双手覆在肩头,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不能再抵达内心。
“别走……”明帝的声音似有还无,双手滑到慕毓芫的腰际,流苏垂在绯罗色暗花缂金缎裙上,勾勒出一抹朦胧浅痕,将那海棠春睡图半遮半掩起来。
----不愿再如从前那般依靠,因而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僵持的时间久了,慕毓芫开始觉得周身疲乏,只是思前想后,都不知道该如何立足。那些爱与恨、情与仇,在身体里左右撕拉着,仿佛要把自己生生撕成两半!……不如不见,不如不见,越靠近越让人发疯,越发让人喘不过气来。
“宓儿,你在发抖?”
“没有!”慕毓芫从瞬间失神中惊醒,回头看向皇帝,忽然觉得陌生的不认识,深吸了一口气,“晌午了,臣妾想去歇息一会。”还没等皇帝回答,人已挣脱怀抱而去。
----皇贵妃娘娘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宫中渐渐开始传出流言,上上下下都知道帝妃二人不和,可是尽管如此,也不见皇帝召幸其他嫔妃。诸如熹妃、惠妃等人原就失宠多年,而贵妃朱氏则不复存在,贤妃忙于照顾孩子,东西六宫根本没有出挑的。至于那些新进宫的秀女,皇帝更是问都不问,除了偶尔顺道在沁水阁坐坐,其他秀女几乎都快变成花瓶摆设。
这一年的冬天,也因此显得格外冷清。一直挨到次年开春,金晽公主大婚,下嫁礼部侍郎慕毓藻次子----慕允琮,喜事繁嚣、排场隆重,皇宫里才又开始热闹起来。金晽公主由慕毓芫照养多年,出嫁前自然要前来辞别。扶着侍女踏进椒香殿大门,上穿繁复华丽的正红广袖吉服,下着胭脂色鸾鹊锦绣长裙,裙上刺有织金捻珠的鸿雁衔绶纹,一路上金光熠熠迤逦。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快起来罢。”慕毓芫看着面前娇羞的新娘,眉目分明、落落大方,一瞬间有些恍惚,觉得时光悠然转回少女时代。
一样明媚的正红色,一样金光闪耀的锦绣旖旎长裙。英亲王妃及笄不久,一袭繁复华丽的大婚礼服,加上两腮胭脂点染,透着一抹即为人妇的妩媚娇羞。慕家小女儿年纪尚幼,还在青葱稚龄,在旁边吃吃笑道:“呵呵,缜表姐要嫁人啦……”
英亲王妃立时飞红了脸,似玫瑰胭脂被烫得晕开,羞喜着低下头,凤钗上一颗的纤长玛瑙顶珠坠下,细声斥道:“小丫头不害臊,以后还不是一样嫁人!”正说着话,外面便有喜娘前来敦促,说是吉时快到,让众人抓紧着装扮好新娘。
“好啦,我可先出去了。”慕家小女儿在脸上比划着,盈盈笑着离开。
----那时那刻,欢喜都是发自内心的罢。
慕毓芫怅然的想着,回神淡扫过去。金晽公主正在低头整理吉服,当中一横金鸂鶒腰带扣着累丝宝珠,一缕一缕绣得清晰,蜿蜒曲折盘成百子刻丝团花纹样。重重叠叠的锦衫华服中,腰挂一串彩虹黑曜石串珠,璀璨光芒笼罩着七彩珠串,像是其上淌着一层金色的水流。
“慕母妃?”像是感应到注视的目光,金晽公主有点不自然,抬起广袖稍稍挡了一下,低头羞赧道:“如今……,慕母妃也是儿臣的姑母啦。”
慕毓芫慢慢微笑,“是了,又多了一层亲。”
门外一阵细碎言语声,宫人隔帘禀道:“得知公主大婚出嫁,淳宁宫杜才人前来道贺,殿外候传请见。”
金晽公主眉含怒气,冷冷道:“让她留下东西,不见。”
自那日争吵之后,金晽公主总是避着杜玫若。想来是早上装扮人多,没有机会单独见面,眼见就要出宫去,所以才特意追到泛秀宫来。杜玫若当初经贵妃力荐,得以分到淳宁宫,没过几天生出大事,皇帝再也没有去过淳宁宫。不知此时的杜玫若,是否正在暗暗为当初后悔?慕毓芫心下冷笑,淡淡劝道:“既然来了,就稍稍见一会儿。”
“皇贵妃娘娘金安,公主金安。”杜玫若着一袭桂合色暗纹展衣,内里杏黄色泥金抹胸,款式裁剪大方,虽然简单却也不显得小家子气。
“免了,我可受不起。”金晽公主仍是赌着气,别过头不理。
慕毓芫朝下打量着,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不比林婕妤等人素未谋面,同为嫔妃实在滑稽可笑。再看金晽公主的模样,遂微笑道:“难得才人不忘旧日情分,今日前来送礼贺喜,也是才人的一番心意,东西先放下罢。”言语虽然客套婉转,逐客的意思却很清楚。
“是,娘娘辛苦了。”杜玫若行事极有分寸,裣衽告退。
“寅雯,往后别太固执了。”
金晽公主没大明白,问道:“什么?”
慕毓芫缓缓站起身来,替她整理着华衫吉服,轻柔梳理着流苏上的彩丝线穗,抬眸笑道:“杜才人虽然做过你的侍读,可是如今身份已经不同。从礼制上来说,她是你父皇的妃子,也就是你的母妃,情面儿上总该留几分客气。”看着金晽公主微微涨红的脸庞,声音平缓,“将来杜才人有了孩子,还得管你叫姐姐呢。”
“荒谬!”金晽公主忿然起身,气得说不出话。
----在这皇宫之中,荒谬的事可太多了。送走了金晽公主,慕毓芫转到穿花明镜前映照自己,镜中人眉头微蹙,似乎被一团阴郁难解雾气笼罩。心头亦是沉闷,或许真该出去走一走,看看春日风光,没准还真能把心散开。
“娘娘,在看什么?”隔着雪青色蝉翼绡纱,一抹清瘦的身影走进来,谢宜华抬手挑帘,含笑立在侧门边,“看来嫔妾来的赶巧,娘娘正好没睡下。”
“巧的很呢。”慕毓芫嫣然一笑,“听新竹说,咱们的贤妃娘娘太忙,整日里都不得开交,今儿怎么得空过来?既然你这般辛苦,待我给你沏一盏茶来。”
谢宜华眸光清流似水,温婉笑道:“那好,恭谨不如从命。”
二人岔了几句闲话,慕毓芫觉得心情略好,亲手端来一盏花茶问道:“如今老八也在你那里,他不比佑馥年纪小,想来已经认人,可有怎么哭闹过么?”
谢宜华微笑道:“也还好,不甚淘气。”
慕毓芫在美人榻上对面而坐,笑道:“也不奇怪,你的脾气比我还好,少有喝斥孩子们,从前祉儿也爱……”话一出口,笑容不由微微收敛,“已经过去一年了,可是每次想起来时,仿佛是昨儿发生一样。”
“娘娘……”谢宜华欲言又止,默了一会,拾起微笑道:“对了,前几日回去的时候,看见佑綦在后院射箭,还真是有些架势了呢。他回头瞧见嫔妾路过,还放下弓箭上来请了安,都是娘娘教导的好,打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
“佑綦是听话,也很少让人操心。”慕毓芫随话点点头,心不在焉。
“娘娘,沐华宫陆嫔娘娘请见。”双痕掀起翡翠珠帘进来,瞥了一眼谢宜华,笑吟吟道:“原来贤妃娘娘来了。奴婢给小皇子做了件衣裳,不知搭配什么绣样好,贤妃娘娘最是有眼光,请娘娘替奴婢挑一挑罢。”
“在我面前,也这般装神弄鬼?”谢宜华戏谑笑问,也并去不说破,只是对慕毓芫欠了欠身,便跟着双痕往偏殿而去。
自侧门悄然而进的,却不是一个人。陆嫔进来行了礼,侧首看了一眼溟翎公主,知情识趣道:“皇贵妃娘娘与公主有话说,嫔妾先到外面等着。”
“母妃金安。”溟翎公主自来不加姓氏称呼,俯身叩拜,被慕毓芫抬手扶起,赐了跟前的椅子坐下。因为身份特殊的关系,举止很是恭谨,甚至带着几分惴惴,“母妃召儿臣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慕毓芫细细看着她,清雅平常的容色,稍显怯弱,并没有遗传到那个人的相貌,依稀能辨出是陈才人的女儿。如若自己还是同晖皇后,不论陈才人有几分恩宠,终归也分走了丈夫的爱,还有了这个异生孩子。而如今,自己却在担心这个孩子,为她的将来费尽心思,俨然成了她的庇护人。----世事便是这般可笑,兜兜转转纠缠着,到底怎样做才是真正的对?仰或知道又不是错?
溟翎公主在静默中生出不安,小声唤道:“母妃?母妃……”
慕毓芫收回心神,缓缓叹了一口气,“你比寅雯还大两个月,如今寅雯已经风风光光出嫁,而你……”心中斟酌着该如何说,“母妃的意思是,既然没有京官门户敢迎娶你,那么将来便离开京城,嫁到外省大家都安静省心。”
“母妃,儿臣不要出京!”溟翎公主大惊失色,“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搂住慕毓芫的双膝泣道:“母妃……,你也不要小芊了么?儿臣将来不嫁人,只求能呆在母妃身边……,母妃……”
“哎,你胡说些什么。”慕毓芫没有将其掰开,轻轻扶着她的头,“哪有在宫中老死的公主?你继续在皇宫里,只会耽误你一生的幸福。”
溟翎公主含泪摇头,哽咽道:“因为儿臣的缘故,这些年母妃受了不少委屈。儿臣也知道报答不了母妃,只求平日不去惹事,不给母妃添麻烦,能够平平安安陪着母妃就好。母妃,你让小芊留下来罢。”
“留你,只会害了你。”慕毓芫轻轻摇头,扶着溟翎公主起来,“你放心好了,母妃不会随随便便送你出去,总会给你找一门好归宿。只是这件事情,不是简单说说就能办成的,今日召你过来,就是要你别太担心着急。”
溟翎公主噙泪道:“母妃的恩情,小芊……”
“别哭了,也别说那些傻话。”慕毓芫取过一方紫绡丝绢,含笑递了过去,“平常日子里,陆嫔待你还好罢?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让人过来传话。”
“没有,陆母妃待儿臣挺好的。”
“那就好。”慕毓芫不便多留她,扬声唤了陆嫔进来,自梅花琉璃橱里取出一包金锞子,并两瓶子御制木樨清露,“这一包金锞子是给你的,木樨露给小芊喝,她的体质容易上火,记得多用些绿豆之类。”
陆嫔并不多话,应道:“是,嫔妾都记下了。”
“母妃多歇息,儿臣先行告退。”溟翎公主有些依依不舍,只是当着陆嫔的面,勉强做出平静淡然,跪安礼行得既端正又平稳。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双痕才陪着谢宜华进来。慕毓芫瞧着二人一眼,趣道:“你缠了贤妃大半日,她心里早厌烦了。还跟着进来做什么?”
双痕笑道:“可不是么。”
“是有些烦,从没见过如此难缠的丫头。”谢宜华也是一笑,淡眉星目见带着洞晓世情的清朗,“不过,嫔妾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孩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两个淘气打起架来。”
慕毓芫沉吟片刻道:“老八由你抚养着,皇上也放心。”
“是。”谢宜华也若有所思,只是稍稍沉默,抬头时已见笑意如常,上前握了握慕毓芫的手,“也请娘娘放心,多加保养着身子才是。”
“宜华----”慕毓芫将话忍在喉间,只微笑点点头,“嗯,知道了。”见谢宜华转身要走,又道:“对了,正好你回去的时候,传个话让文贵人过来一趟。”
“文贵人?”
若说后宫中的诸位嫔妃,没有位分的也罢了。如文贵人这般顶着名分,整整六、七年了,却从未受过皇帝一幸,实在是太过让人惊奇纳罕。仿佛是不曾存在的人,平时都看不到人,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在宴席角落看到一个影子。文贵人当初以才名被选入宫,时至如今,宫中上下人等都瞧不上,反倒成为文氏家族的一段笑话。
“对。”慕毓芫挽起谢宜华的手臂,将她送到寝阁门口,止步浅笑道:“你回去路过的时候,让新竹去说一声,省得再让人多跑一趟。”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章 柳絮(上)ˇ
三月初,春光明媚的让人沉醉。在漫漫满园春色的尽头,一左一右矗立着彼此对望的高耸阁楼,中间由双层半月形拱廊作为连通,距地整整二十四尺,任凭清风卷着各色花香穿透过去。明帝站在有风楼的连廊上,漫不经心眺望着,远处几树垂丝海棠开得正好,一半如霞如纱绽开,一半如珠如玉含苞待放,浓淡交错相宜,在绿玉般的叶子衬得下愈显绚丽。
那年那月,也是这般迷人炫目的景致。彼时正值两厢愉悦之际,随手攀折一枝红玛瑙珠般的花苞,与她插在云鬓青丝间,只觉眼前女子笑靥娇媚尤胜繁花。心内被无边喜悦一点点充盈填实,像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突发奇想笑道:“宓儿,不如我们在树上做个记号,往后的每一年里,等到今日我们都来加上一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猜最后能集下多少个?”
“呵,旻旸想刻什么?”海棠花树下的女子温婉含笑,她仰起头凝望自己,那盛满点点繁星的剪水明眸里,清晰的漾着一缕缕香润如丝的甜蜜。
谁知道,后来也就次年来过一次。明帝感到心口疼痛难抑,身边并没有带人,独自落落步下有风楼,来到刻下恩爱的海棠花树下。因为是靠墙偏僻生长,半树粉盈盈的海棠花已经伸出墙外,贴墙的一枝树干上,有金簪划下的两点不明显痕迹。原本是打算刻一个“宓”字的,可惜第三笔还没来得及划上,纠缠旧事横亘突起,将一切美好都冲得七零八落散去。
一招不慎,自然满盘皆输。
明帝缓缓抬起手,对着花树凌空虚划了一下,想象着划上去的情景,只是侧首时身边却空无一人。正在怅然叹气,忽然听见一阵“沙沙”响动,赶紧拨开重重花枝,厉声喝道:“谁在那边?出来!”
不远处的浓荫花影下,半掩着一名珊瑚色宫衫女子,身姿纤秾合度,像是正要自侧门出去,闻言急忙过来行礼,“臣妾杜氏,给皇上请安。”
“呵,是小玫瑰呐。”
“是,臣妾刚巧路过此处。”杜玫若神情自如,举止也是不卑不亢,只是又稍稍欠了欠身,微垂螓首道:“不知皇上在此,方才臣妾冒犯了。”
明帝看着她平静的眸色,琢磨着刚才声音的来历,自己在心里想了一会儿,嘴角不由稍稍上扬。面上仍是一派淡定,笑道:“没事,正好陪朕说说话。先头逛了大半个园子,一个人走着也怪闷的,你来正好,咱们到旁边亭子里坐会儿。”
“好。”杜玫若并不多言,落后一步跟随踏上台阶。
明帝端坐在凉亭石凳上,指了指旁边位置,朝杜玫若笑道:“你也坐罢,不然朕还得抬头说话。”随和笑了一笑,“你们进宫也快一年了,朕平时事情太多,也没顾得上看望你们,让你们受委屈了。”
杜玫若双眸灿灿含光,浅笑回道:“皇上为天下大事操心,为朝廷政事辛劳,是天下黎民百姓的福气,也是大燕朝江山社稷的福气。臣妾等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有委屈呢?难得皇上还如此挂念,臣妾更要替众姐妹谢恩。”
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女子一生中初初绽放的岁月,眼前容华鲜妍的少女,犹如一朵娇粉动人的玲珑芍药。明帝淡淡扫了几眼,凭风倚栏畅笑道:“如今的小玫瑰,出落的亭亭玉立,真是不负玫瑰之名。”
杜玫若略微低侧着头,清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脸庞弧线,鸦翅似的浓长睫毛,使得明眸覆上一层迷蒙雾气。似乎有些女儿家的娇羞,低头回道:“皇上说话正是风趣,总爱拿臣妾来取笑,让别人听着笑话呢。”
明帝畅然笑了两声,悠悠反问道:“眼前只有我们两个,哪有什么外人?”
空气里微风徐徐,带着一股子朦胧旖旎的意味。杜玫若不由脸红起来,毕竟还是娉婷少女的年纪,当着男子自是开不起玩笑,更何况那人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只是也不便不答话,只得细声道:“皇上今日来园子里赏景,可否看到什么好景致?”
如今,焉能再看到好的景致?明帝收起玩笑的心情,往远处的海棠树眺望,一簇簇粉白花朵盛开,三、五朵并在一起,零星夹杂着殷红点点的花苞,美则美矣,只是自己没有半分赏花的心情。恍惚之间,似有一痕天水绿轻衫轻晃而过。再仔细看过去,十字错格花窗透出后面花景,几株花树随风摇曳,红花绿叶间并没有半分人影。
“皇上?皇上……”大约是太久不闻声音,杜玫若疑惑抬头。
明帝没有答她,起身穿过连廊绕到侧门,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周围仍只有繁盛枝叶的细细摩擦声。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心内却更加觉得失望,回头见杜玫若过来,兴味索然道:“朕也累了,你先回宫去罢。”
杜玫若自然不知皇帝的心思,只是以她的身份处境,根本没有多加言语的机会,只得顺从点了点头,“是----”脸上有几分掩不住的失落,神色恹恹转身,忽然“啊呀”轻呼了一声,锦缎银线绣花鞋前,静静躺着一根赤金的碧珠凤簪。
“给朕!”明帝语声冷淡,伸手拿过纤细的坠珠长簪,极简单的款式,顶头一只虚化的衔口金凤,以金丝缠成坠线,末尾系着一颗光洁莹亮的独山玉坠珠。
杜玫若抬头觑了一眼,小声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她,也是来看海棠花树的罢。明帝心中百味陈杂,完全没有听到杜玫若说话,默默站了一会,周遭静得空旷,仿佛偌大的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
到了三月下旬,断断续续下了十来天的绵雨。毕竟还不到梅雨时节,阴霾少晴的天气提前而至,未免让人十分扫兴,各色花树也被风雨吹打的凋零不堪。在后宫诸人心情郁郁之际,杜玫若却显得格外精神,自从那日御花园“巧遇”之后,皇帝总会隔三差五的过来坐坐。若说皇帝去沁水阁是过路情,那么如今淳宁宫并未他人,几个没有位分的秀女也不值得一提,自然是专程过来看望自己。
随着皇帝驾临淳宁宫次数渐多,鲜花着锦、水涨船高,不过数天时间,杜玫若已经渐有新宠之势。而前几日一道晋封圣旨,更是让多日流言尘埃落定。玉荷挑出新赐的金鹊缠枝长钗,在云鬓上比着位置,满脸高兴道:“贵人,如今你已经升了位分,更应该把住机会,才能让位分名副其实啊。”
杜玫若拿过金钗别于发髻,侧首迎着阳光,脸上妆容精致合宜,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低头在妆奁盒子挑了一会,拣起一对茶黄色半透琥珀耳坠,对镜戴道:“你一个小丫头,说这些话也不害臊?皇上的心思谁知道呢,别没事乱琢磨,去把那条黄梨散花的流苏取来,少在这儿啰里啰嗦的。”
玉荷笑道:“是,贵人还得赶去谢恩呢。”
昨日有乌瞿国使者觐见,带来不少本国礼物,皇帝挑了两盒子香料让人送来,说是很合杜贵人的气韵。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谢恩亦是一个见面的机会,杜玫若自然不会放过,自是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乘着软轿赶到霁文阁时,皇帝正在喝着闲茶,迎面笑道:“不过是件小玩意儿,你又何必再专门跑一趟。”
杜玫若欠身裣衽下去,耳坠在脖颈间带过一道清凉之意,等着皇帝指了椅子,方才起身回道:“臣妾只是想见一见皇上,看着皇上身体安康,心里才觉得踏实,只是怕常来耽误了正事。”
“哦……”明帝含笑怔了怔,两道目光直直投射过来,“呵,那很好啊。朕就算心情再不好,听你这么一说,也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末了又补了一句,“你以后想来只管过来,朕也想多看看你。”
皇帝如此言语,杜玫若自然是满足欢喜的,只是未免太快了些,潮水般的恩宠隆眷有些不大真实。原以为皇帝一颗心都在泛秀宫,都已做好漫长难挨的准备,谁知道事情的进展出乎想象,不由轻微晕眩,“皇上,臣妾何德何能……”
明帝悠悠笑道:“原来,小玫瑰也会害羞的。”
抛开自己的那些私心,抛开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眼前的男子正当烁烁盛年,兼之言谈风趣、心思细腻,比之那些少年纨绔子弟,怎么也要胜出七、八分罢。杜玫若想着当初的选择,更加笃定坚持,自个儿胡思乱想了半日,才想起忘记回答皇帝。赶紧抬头想道歉两句,正好撞上皇帝含笑的目光,有些不流畅道:“臣妾……,方才来的时候太匆忙,今日天气这么闷,原该备一些花茶水露过来。”
明帝恍若没有看见,只是笑道:“先头朕挑的那两样香料,你用着可还好?”待杜玫若点了点头,又道:“乌瞿国原本盛产香料,应该差不多,不过那些人却着实让朕厌烦,行事没有半分见识。”
杜玫若已经自然了些,顺着话笑道:“两样都很好,臣妾不知该先用那样了。”
“皇上,礼部有奏折呈上。”
“不知好歹!”明帝只将折子略翻了一翻,便皱眉撂在案头,“区区乌瞿小国,居然想娶我大燕朝的公主?传礼部侍郎慕毓藻过来,拟个折子打发他们!”
“皇上----”杜玫若脑中星光一闪,很快有了自己的计较,因而上前婉声道:“皇上何必动气呢?不论怎么说,和亲也是一件好事呐。”
“你不懂。”明帝摆手笑了笑,侧首道:“乌瞿本是寡国小民,国内安定尚且依赖我朝支援,可是又不肯安静,总跟四周邻国生出摩擦。市井小儿以此为笑话,说是‘乌瞿自来絮絮然,行为有如村尾妇人矣’。大燕的公主何其尊贵,岂能轻易下嫁乌瞿?再者说了,眼下并无适龄的公主,趁早让他们死了心!”
杜玫若忙道:“若说适龄的公主,却也有的。”
明帝稍显诧异,问道:“哦?寅雯才刚出嫁,哪里还有?”
“皇上政务繁忙,想来忘记了。”杜玫若盈盈浅笑,“沐华宫的陆嫔娘娘,不是还养着一位公主?若是论起年纪来,仿佛比四公主还大一些呢。”
“是么?”明帝自言自语,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杜玫若大致知道其中关窍,只是拿不准皇帝的心思,但她明白此时不宜多嘴,因此低头抿好双唇,陪着皇帝一起静默下来。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章 柳絮(下)ˇ
午后时光流逝如水,日暮渐渐西沉。新晋封的杜贵人前来请安,与皇帝闲话了大半个下午,可见帝眷正隆,宫人们都心神领会立定静候。多禄倒是有些为难,若此刻是皇贵妃娘娘在里面,不消多说,自然按照往常规矩预备晚膳。对于这个新宠杜氏,却不知皇帝心里如何打算?因此在门口踱步犹豫着,忍不住抬手揉着眉头,忽然瞥见一痕浅黄银泥飞云宫衫出来,忙上前笑道:“贵人,是要回宫去么?奴才让人去预备车辇。”
“多谢费心,不敢有劳多总管。”杜玫若微笑着欠了欠身,甚是谦和有礼,“先头是乘着软轿过来的,想来玉荷他们还在等着,我自己回去便好。”
“那好,贵人慢走。”多禄笑着让出路来,刚要转身,便听皇帝在里面唤人,连忙快步奔了进去。小心往上觑了一眼,皇帝神色淡淡的,不像是有什么好心情,因此陪笑问道:“皇上,让底下的人预备晚膳么?”
“不用。”明帝微微摇头,“先去传内务府管事过来,别弄得大张旗鼓的,你亲自过去一趟好了。”像是有些身心皆疲,阖上双目静了那么一瞬,“另外让人预备车辇,今天晚膳摆在泛秀宫罢。”
多禄猜不出皇帝所为何事,也不敢私下乱猜。领着内务府总管回到霁文阁,自己只在偏殿静侯着,原以为皇帝必有要事交待,一时半刻不得完事。谁知道没过一会,便见内务府总管一脸郑重出来,连个招呼也没打,一闪身就从侧门悄然没去。
“多禄!”明帝在里面扬声,稍显烦躁。
多禄赶忙小跑进去,躬身道:“皇上,车辇已经预备好了。”
“嗯,走罢。”明帝面色平静,愈发让人觉得莫名压抑。穿过珠帘脚步稍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身绕到紫檀雕花宝漆橱前,从盒子里取出一根赤金凤簪,静静看了一会,最后反手拢在广袖之中。
晚膳的时候,几个孩子自然都在席上。自从七皇子没了以后,席上总是空荡荡多出一个位置,所以干脆换成圆桌用膳,借此避免此类不自然。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大人们都懒洋洋的,孩子们自然不敢说话,都只顾闷头拨饭。唯有小皇子年幼,尚且看不懂父母的脸色,拿着小银勺摇晃道:“南瓜球,还要南瓜球……”
“来,父皇给你勺一个。”明帝亲自取过小皇子的瓷碟,勺了两个金黄滚圆的小南瓜球,递过去温柔笑道:“小澜还想吃什么?父皇给你端过来。”
“不要了。”小皇子笑眯眯摇着脑袋,大口咬了半个南瓜球,咕嘟着一张小脸,将剩下的半个举起来,“母妃,你也吃一个球球。”
“好,小澜乖乖吃饭。”慕毓芫低头笑了笑,握着勺抿了一点在嘴里。
“父皇----”九皇子夹了一筷子青笋,放到皇帝面前的碟子中,“今天的青笋做的特别脆,酸味儿也很正,父皇多尝一点儿。”
“好。”明帝含笑点头,低头吃了两口赞道:“果然不错,你也坐下用饭罢。”
因为这一打岔,席面上气氛缓和了些。小皇子没吃多少便不肯再吃,慕毓芫见他用的差不多,用丝绢擦了擦小嘴,遂唤来奶娘抱到偏殿玩耍。十公主见旁边位置空着,赶紧跑过去坐下,搂着慕毓芫的胳膊笑道:“母妃好偏心呐,也给棠儿擦一擦嘴罢。”又朝九皇子努了努嘴,“九哥哥可别跟我抢,你去找父皇罢。”
“你少乱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学?”九皇子端坐不动,认真拨着碗里的米饭,抬头瞧了两眼,“你都多大了,还好意思跟小澜比?”
十公主也不生气,反而笑道:“是是,数你最听话懂事。”
明帝见他兄妹二人斗嘴,像是觉得有趣,看了一会笑道:“棠儿毕竟是女孩儿,难免是要娇气一些。佑綦你是哥哥,不学这些淘气才好。”
“娘娘……”双痕掀起珠帘进来,躬身禀道:“刚才小皇子喝水太急,不小心呛了一口,这会儿正哭着,娘娘还是过去哄两句罢。”
慕毓芫与她主仆多年,听得出话里的轻重缓急,情知必是有事,需要避开皇帝才方便商议。心下自是清楚明白,遂道:“跟前的人也太不上心,怎么不仔细着点?”说着叹了一口气,“哎,总是让人操不完的心。”
因为小皇子自幼生疏的缘故,明帝也不是太疼爱,比起当初对七皇子的宠溺,自然要少了好几分,闻言只道:“你去瞧瞧,若是还哭就抱过来。”
偏殿的宫人早已摒退,只有香陶在门口侯着。双痕扶着慕毓芫进去,从怀里摸出一枚蜡丸,捏开取出小纸卷,低声急道:“内务府的刘全得了消息,特意让人送过来,说是事关重大,请娘娘看后做个定夺。”
慕毓芫皱眉展开纸卷,上面字迹潦草不堪,像是用木炭仓促写成,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今有严旨,急备公主下嫁礼。”稍微思量了一会,渐渐有些顿悟,手上一松,那纸卷便轻飘飘落在地上。
双痕拣起纸卷瞧了瞧,小声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要嫁哪位公主?怎么偷偷摸摸的,难道----”她语声猛地停顿,瞪大眼睛看向过去,“难道,皇上要把……”
“还能有谁?”慕毓芫语声带恨,极力抑制愤怒的情绪,“除了佑芊以外,还能有哪位公主可以出嫁?那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养了十来年也算难为,不过是碍着我的情面,如今终于找到机会了!”
“机会?”双痕侧首想了一会,片刻惊道:“前几天乌瞿国特使求婚,皇上竟然恩准了?莫非----,皇上真的要让公主嫁到乌瞿?那种偏远的地方,公主一个人嫁过去,今后的日子……”
“好,很好……”慕毓芫竟然笑了笑,声音不无凄凉,“知道我不会答应此事,怕我得知从中作梗,所以就千方百计瞒着、掖着,终究连我也一块儿算计进去!”长声吁了一口气,阖目叹道:“罢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双痕也是一脸无奈,着急道:“皇上既然有心隐瞒,必定是铁下心了。再说,这可是皇上给内务府的密旨,娘娘总不能去当面询问,那可就说不清楚了。等到过几天诏书一下,纵使娘娘再阻拦不肯,终究也是无用,圣旨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不行,此事我不能出面。”慕毓芫不住的摇头,“皇上是什么样的性子,我太清楚了。我若为佑芊与他争执,皇上未必一定会让步,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将来都只会害得佑芊更苦,处境也会更糟!”
“那……,难道娘娘不管了么?”
“我若是不管,佑芊必嫁乌瞿无疑。”慕毓芫冷静下来,心中反倒格外的清明,将纸卷扔到香炉里焚尽,“既然急着预备嫁礼,想来也就一两天时间。那么,最好能在今夜生出变故……”
“什么变故?”
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一个女子嫁不出去?生病?好像有些来不及,再说未免太过赶巧了些。逃走?在这层层戒严的深宫里,想想都觉得荒谬。慕毓芫扶住额头,觉得头颅痛得快要炸开,千百个念头飞速流转,忽然一丝灵光闪过,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一点点亮光。
双痕小心瞅了一眼,忙问:“娘娘,想到什么好法子?”
“好的没有,不大好倒是有一个。”慕毓芫算着来偏殿的时间,不愿多做耽搁,低声细细交待了几句,“赶紧让文贵人去办,越快越好,免得赶不到圣旨前面,那时我也没法子了。”
双痕有些为难,迟疑道:“若是这样,岂不是有损公主名节?”
“是名节重要,还是将来的日子重要?”慕毓芫侧首反问,又嘱咐道:“最近几天时间,不要和内务府的人打交道,你面上也别带出什么,只跟平常一样。今晚得让皇上留下来,大伙儿都在跟前晃着,你要记住,此事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先出去再说,别在这儿絮絮叨叨了。”
“是。”双痕抿嘴点头,出门抱上小皇子。
慕毓芫刚在寝阁歇了会,正给小皇子擦着小脸,便见明帝领着一双儿女进来,似乎刚刚说笑过。九皇子看起来蛮高兴,十公主抢先奔过来,凑近笑道:“母妃,九哥哥得了父皇夸奖,这会儿正得意呢。”
慕毓芫平缓着内心情绪,微笑问道:“佑綦,得了些什么表扬?”
九皇子低头笑了笑,“没什么,都是棠儿瞎说呢。”
明帝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笑道:“刚才跟佑綦说道箭术,头头是道的,前些日子朕也瞧过了,看得出下了一番苦功夫。”随意闲话了几句,含笑抬手道:“佑綦,你们带着小澜出去玩,过一会早点睡。”
“是,父皇和母妃安歇着。”九皇子躬身行过礼,俯身拉上小皇子,回头招呼十公主跟着,小声抱怨道:“真是,多嘴的小丫头!”
“你能比我大多少?”十公主吐了吐舌头,先跑了出去。
虽然二人心中有芥蒂,但都不是任性妄为的人,何况性子皆是冷静,所以也不至于当面争吵什么,只是气氛稍显冷淡而已。明帝在沉默中静了一会,从袖口里掏出细长的碧珠凤簪,递到面前问道:“前些日子在御花园拾的,仿佛记得是你的首饰。”说到此处语声稍缓,又问:“那天……,你也过去了罢?”
既然都彼此用上算计,何苦再谈什么情分?慕毓芫在心中冷笑,越想越觉得心口疼痛,越发悲凉无望,言不由衷道:“皇上不是有佳人相陪,又问这些做什么?臣妾有没有过去,这簪是不是臣妾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哎,你果然为这个生气。”明帝握住面前纤细的素手,靠近柔声道:“那天朕是去看海棠花树的,原没想到你也会去。至于杜贵人……,不过是偶然遇上而已,你从来不是这样多疑的人,如今何必多心呢?”
“呵,皇上真会说笑!”慕毓芫甩开皇帝的手,“有风楼何其偏僻,谁会无事跑到那里去?皇上要见哪宫妃子,臣妾原本管不着,只是皇上何必非到那个地方?”有巨大的悲怆气流涌上来,泪水盈得恰是时候,“从前说过的那些话,许下的那些承诺,难道皇上都忘记了么?若是如此,不如把那海棠树砍掉好了……”
分明心中恨极、怒极,却不能大声质问面前的人,还要做出深陷旧情的模样,怎么能够不悲哀呢?原来已经坏到了这般田地,恩爱是假的、情分是假的,只有眼泪如洪水般拍浪涌来,一切都被冲刷的干干净净。
明帝的眸色更柔了几分,手指轻轻覆上去,将那汹涌溢出的泪水抹掉,弄得一掌心潮湿如露,轻声叹道:“别说傻话,朕怎么会忘记呢。”
----忘了吧,都忘了吧。
十年缠绵迷梦终于苏醒,原本不该沉沦进来。从前的甜言蜜语、遣惓柔情,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透明蛛丝,悄无声息的织成无形迷网,终于将自己卷入其中。如今每拔除一根,心就跟着抽魂般疼痛一下,一痕一痕,将自己划得支离破碎,再也不复当初。那些脆弱的情爱,还是在时光中渐渐流失,在算计中慢慢腐坏,如何努力也挽不回来了。
一拢月华清凉如水,泼洒遍地。椒香殿内也沾染上轻盈灵气,窗棂、白玉花觚,以及那薄烟般的重重帷幕,都变得晶莹透明起来。慕毓芫感到手上紧了一下,缓缓睁眼看过去,皇帝的目光异常柔和,正恬静微笑着凝望自己。有那么一刹那,恍惚悠然回到旧日景象里,却不愿出声,仿佛是个一触即碎的浅梦。
“醒了?”明帝柔声笑问,索性翻身坐起来,去掉金冠、脱下龙袍,只着一身江水色的柔软衾衣,好似悠然自在的世家公子。
慕毓芫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恍恍惚惚道:“旻旸,我们出宫去罢。”
“好啊。”明帝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很是高兴,“你想去哪里玩?正好最近朕也闷得很,出去透透气也好。嗯……”他低下头沉吟着,琢磨了一会,“太远恐怕不行,出宫也就流光苑和西林猎场,年年都去,想来你早就腻味了。”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异想天开么?慕毓芫在心内嘲笑自己,舒展了下身体,人也跟着清醒多了,轻轻摇头道:“算了,还是早点睡罢。”
“怎么了?又没兴致了?”
慕毓芫懒怠再说下去,敷衍道:“没什么,皇上明天还要早朝呢。”
“那好,等朕想好地方再说。”明帝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仍是微微一笑,“睡罢,不然越说越精神,错过时辰,明早起来又该头疼了。”
“嗯,皇上也躺下来罢。”慕毓芫心中有事,自然是睡不着。
明帝望着朗朗皎月出神,似乎轻叹了一口气,静默了半晌,忽然猛地转过身来,小声道:“宓儿,你刚才是说……”一语未了,便听远处传来杂乱细响声,时有时无,只是听得不太真切。
慕毓芫扬声问道:“谁在外面喧哗?”
“启禀娘娘……”吴连贵赶忙答应,立在门外回道:“好像是沐华宫那边有事,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已经着人去瞧了。”
虽然两宫相距甚近,但要让声音传过来,必定是沐华宫已经盈反沸天,半夜三更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明帝很是不悦,喝道:“让多禄也过去瞧瞧,回来禀朕!”多禄连忙在外面应声,像是招呼了几句,细碎脚步声渐渐走远。
经过这么一折腾,自然已经不能安睡。慕毓芫披了衣裳起来,好在时值初夏,夜晚格外的幽凉舒适,顺手沏了两盏凉茶。皇帝也翻身下榻,端起茶水饮了一大口,“好好的觉也睡不安生,都该拖下去打一顿!”
“只当是乘凉罢。”慕毓芫抿了一口清茶,语气平静。
“皇上----”多禄声音带着喘息,隔帘回道:“并没有什么大事,是沐华宫的一个小宫女私自出门,正好被掖庭令巡官撞上,误以为是外头贼人,所以一时吵闹起来。现在已经把人押了起来,等问明白了,明儿再依律处置。”
“大半夜出去做什么?”明帝仍是一脸恼色,重声道:“告诉掖庭令的人,不可轻饶,正好给宫里立点规矩!别再惹朕生气,下去罢。”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一章 飞琼(上)ˇ
晨间有风微微蕴凉,卷着一缕缕淡薄花香连绵送来,似有还无,却无孔不入的在寂寂深殿内蔓延溢开。慕毓芫听着耳畔轻微声响,细碎而柔软,是小宫女服侍皇帝更衣的声音,在为稍后的早朝做准备。不多会,皇帝便收拾妥当出去,在门外低声道:“你们都先下去,让皇贵妃再多睡一会。”想来宫人们只是点头应承,并不敢出声,一阵脚步声渐渐散开,四周静得几乎有些空灵。
慕毓芫自然是睡不着,翻身下榻,随意挽好满头青丝,拣了一件梨花白胧烟宫衫披上,对镜抿了抿云鬓间的碎发。双痕从外面进来,小声问道:“娘娘,还按昨天说的办么?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我想了一整夜,还是觉得不大妥当。”慕毓芫凝望着镜中的女子,眉目间憔悴之色甚是明显,“你须知道,皇上并不是天真的人。纵使我拼着不怕被忌讳,却担心事情一旦做成,于佑芊名节上有损,将来会留下潜在的隐患。”
双痕眉色颇为踌躇,问道:“那----,娘娘有如何打算呢?”
“我的心里,也是烦乱的很。”慕毓芫阖目摇了摇头,“思前想后,反倒越来越拿不定主意。”低头沉吟了片刻,终于缓缓下定决心,“我想,既然皇上特意瞒着我行事,心里总该有几分顾忌,事情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也不差这一、两个时辰,等会皇上下了早朝,我到启元殿去瞧一瞧,实在没有办法再说。”
“娘娘,你别怨奴婢多嘴。”双痕微有叹息,感慨道:“其实,说到底还是娘娘太念旧,公主毕竟不是娘娘亲生,养到如今也算仁至义尽了。”
“你别再说了。”慕毓芫抬手止住他,刚戴上的渤海玉缠丝扣镯滑动,衬得纤细的手腕愈显瘦弱,“从前是我害了他、对不起他,然而逝者已矣,还能够弥补什么呢?若是他还在这个世上,佑芊的事情自不必管。如今能够替他做点事,也就尽心一些,只当是让自己心里安宁罢。”
双痕唇角微笑淡如浮云,眸间泛起回忆之色,“是啊,先帝的性子总归单纯些,没有那么多计较,从前娘娘也不曾如此辛苦,那些日子真是让人怀念。”
----太遥远了,仿佛只是天际的一个朦梦。有时午夜梦回,忆起昔日的点点滴滴,竟是那般稀薄不真切,似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故事。彼时自然不会料到,而后的数十年会陪伴另一人身侧,为他生儿育女,为他耗尽此一生所有的心血。
近来朝堂无甚大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前面小太监回来禀报,说是皇帝已经退朝去了霁文阁。慕毓芫正要出殿前去,小皇子突然跑出来撒娇,非要缠着玩一会,奶娘陪笑道:“哥哥姐姐都早起课学,没人陪小澜王爷玩,奴婢拿了许多玩意儿出来,结果还是哄不住。”
慕毓芫微笑蹲下去,搂着小皇子亲了亲,柔声哄道:“小澜,先乖乖听话玩着,母妃去寻一样好玩的,等一会就回来。”
小皇子嘟起小嘴道:“母妃,儿臣也想去。”
“乖,小澜最听话了。”慕毓芫将小皇子抱起来,走到内院墙边,摘了一朵双色粉盈蔷薇,别在外罩玉色衣襟上,“让双痕姑姑带着你,去你谢母妃那边,跟小姐姐一块玩儿,还有新做的玫瑰糕吃呢。”
小皇子松开慕毓芫的脖子,歪着脑袋想了会,“小澜听话,母妃早点回来。”忽然伸出小手,弯着细小的手指道:“母妃,我们拉钩钩……”
“好……”慕毓芫轻轻勾了勾手,忆起那无知的稚子时光,也曾经相信如此便是不悔诺,笑声清脆铃铃,与朱家大小姐笑闹扭做一团。
泛秀宫距离皇帝寝宫不远,自侧门而出,再穿过熟稔已极的月韶门,拐弯便看见霁文阁的飞檐卷翘,正在明媚光线下熠熠闪光。慕毓芫自后院进入,觉得大殿四周很是安静,门口只立着两个小太监,宫人们似乎都被摒退出去。那两个小太监抬头瞅见,像是被吓了一跳,脸上皆是苦瓜相,互相不知所措的为难相视。
慕毓芫朝内殿看了一眼,淡声道:“免礼,你们都给本宫站住。”空气里的气氛有些古怪,若是有大臣在里面,多禄应该守在门口才对,那么里面到底是谁呢?手上捋着蚕丝绡纱裥裙,脚下轻软无声,刚到内帘花架子边,便听内里女子声音问道:“皇上,是为朝堂上的事烦心么?”
原来是他,难怪小太监神色古怪。早知道杜玫若刻意争宠,不过眼下事情繁多,只要事情不出格,也懒怠理会太多。慕毓芫心内冷笑,刚要转身出去,却听皇帝“嗯”了一声,“你坐会就先回去,朕想单独清净一会儿。”顿了顿又道:“还有----,宫中人多嘴杂,和亲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是,臣妾从没跟人提起。”杜玫若笑声婉然,大约是在给皇帝研墨,传出一阵细细的摩擦声音,“臣妾也是有些担心,溟翎公主毕竟是皇贵妃娘娘养的,难免有些牵挂之情,一时听到会舍不得,不如事情定下来再说。”
自从溟翎公主交由陆嫔抚育,多年来足不出户,皇帝几乎不曾涉足沐华宫,怕是连陆嫔都已经不记得。忽然毫无来由想起来,让溟翎公主下嫁乌瞿,原本就有些奇怪,此时才知是谁背地作祟。慕毓芫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侧首见多禄僵硬立在身后,一脸惶恐道:“皇、皇贵妃娘娘金安……,娘娘请用茶……”
“宓儿……”明帝闻声出来,杜玫若一脸尴尬跟在身后,微微侧垂着头,像是不敢看慕毓芫的眼睛,默声福了一福。
“原来,是杜贵人在这儿。”慕毓芫的笑意冰凉无味,往前逼近两步,伸手掰起杜玫若的下颌,“贵人倒是说一说,佑芊哪里碍着你、得罪你?让你这般费尽心思,时时处处都替他着想!”
杜玫若微垂眼帘,轻声回道:“娘娘,你一定是误会了。”
只听“哗”的一声,一盏热茶兜头泼了上去,茶叶粘在杜玫若的脸上,浅绿茶水顺着脸颊滴滴滑落,更显得面上烫红吓人。“贵人进宫才一年,是不是太着急了些?”慕毓芫将茶盏掼在地上,顿时摔得片片粉碎,双眸冷冰冰直视杜玫若,声色俱厉道:“从今往后,且收敛着些罢!”
明帝侧眸瞥了一眼,淡声道:“多禄,扶贵人出去收拾。”
殿内只剩下帝妃二人,静得让人窒息。良久,还是慕毓芫先开了口,抬眸看着面前的君王,冷笑道:“原来皇上身边自有能人,为皇上分忧解劳,不让臣妾操心,私下就把大事办好了。”
“宓儿……”明帝伸手去拉他,却被甩开。
慕毓芫往后退了几步,不住摇头,“臣妾以为,皇上眼里都是大燕江山,所以才那样不闻不问,凡事有赖皇上裁决定夺,莫非如此还不够?皇上还要拉上旁人,一起在背地里盘算臣妾?!”
“宓儿,你不要胡说!”明帝皱着眉头,像是不知如何解释清楚,“你与朕做了十几年夫妻,朕是什么样的为人,素日又是怎样对你,难道你还不清楚么?杜贵人算的上什么人,朕怎会跟他一起盘算你!”
“臣妾今日亲耳所闻,由不得不想。”慕毓芫既不哭也不吵,声音里透出绝望的平静,“皇上不如现在赐一条白绫,臣妾带上它去沐华宫,亲手勒死佑芊,再不让皇上为此事烦恼。皇上永远都是英明君主,罪孽就由臣妾来担待罢!”
“……”明帝来不及开口,看着一袭如烟宫衫黯然离去。
“皇上……”隔了片刻功夫,多禄探头探脑进来,也不敢去收拾地上狼藉,低垂着头禀道:“内务府的管事过来,说是想问皇上……”
“让他们滚!”明帝一脚踢飞地上残骸,像是突然醒神过来似的,一把推开面前多禄,快步飞奔冲出内殿,哪里还有半分慕毓芫的影子。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一章 飞琼(下)ˇ
“皇上,皇上……”多禄慌慌张张追出来,连车辇也顾不上,快步跟着皇帝一气儿小跑,赶到泛秀宫问过小太监,才知慕毓芫并没有回来。
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澄澈。明帝茫然站在前庭广场中,周围空荡荡的,只觉心比天空更加寥落空旷,恍然有些孤身一人的意味。多禄悄声立在旁边,也是不敢出声。忽而一阵清风掠过,有舒缓琴声自东面偏殿传出,似珠似玉、如歌如泣,恍若站在春日绿柳湖畔,聆听一泓清澈碧水的汩汩之音。
“多禄----”明帝细细听了一会,转身问道:“沁水堂住着什么人?”
“回皇上,是去年入宫的林婕妤。”
“哦?”
“皇上,皇贵妃娘娘多半是出去了。”多禄小心打量着皇帝,陪笑道:“奴才让人留心着,皇贵妃娘娘一回来就通报。眼看就快晌午了,站在这儿日头也大,皇上不如先到东面坐会儿?”
明帝在琴音中沉吟着,思量片刻道:“走罢,过去瞧瞧。”
沁水堂既得此名,皆因后院挖有一汪碧莲清池。此时尚不及盛夏,塘中并没有荷花绽放,只有片片荷叶滴翠,卷着水风向四周散发着清新香气。远处水面筑有凉亭,用一道别致的青竹小桥连通,内中坐着两名女子,似在低声细语言笑琴韵。正面而对的是知秋堂的杨婕妤,抬头看到皇帝,像是吓了一大跳,忙拉了拉抚琴的绿衣女子。二人急忙过来行礼,齐声裣衽道:“不知皇上御驾来此,万福金安。”
多禄瞅了瞅皇帝,唱诺道:“免……”
杨婕妤温婉恭顺起身,冲着皇帝笑道:“臣妾与婕妤住的相近,怕婕妤一个人呆着嫌闷,所以过来陪着说点话。”
林婕妤欠了欠身,“姐姐费心,有劳素日常来相陪。”
明帝只是凝目看着他,并不言语。面前女子身形纤细婀娜,脸上略带怯色,一袭桂合色薄纱对襟宫衫,当中一痕鹅黄色抹胸,迎风素立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当他在紧张中低眉敛目时,依稀看到几分慕毓芫初进宫之景,也是这般略带忧郁,却又让人满心怜爱不忍苛责。
杨婕妤在边上静默良久,浮起浅笑道:“皇上,不如和婕妤妹妹稍坐一会。臣妾去内堂沏一壶新茶过来,用冰块凉一凉……”
“不用,你先回去罢。”
“是----”杨婕妤的笑容僵在脸上,甚是讪然,淡淡扫了林婕妤一眼,不敢在皇帝面前多言,缓缓屈膝行礼告退。
“奴才去沏茶,皇上和婕妤稍候。”多禄知情识趣,也跟着一起跑下去。
林婕妤神色紧张,他原不如杨婕妤能言善道,只好低头不语,手上玉兰色丝绢微微绞紧,越发显得不自在。明帝依靠着栏杆斜坐,温声问道:“你进宫也一年多了,宫里可还住的习惯?”
“一切都好,早已经习惯了。”
明帝与他无甚可说,只好随口闲话道:“皇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得空的时候,多过去陪他说说话、散散心,凡事别惹他生气才是。”
林婕妤忙道:“是,臣妾记下了。”
“你刚才在抚琴?”明帝含笑看着褐漆焦尾檀筝,伸手拨了两下,琴音甚是清脆透彻,乃笑道:“先头远远的没听真切,再抚上一曲罢。”
“是。”林婕妤并不多话,天生一股柔顺听话的气韵。一双纤手划过铮铮琴弦,清扬琴音自十指间溢出,一丝一丝掠破空气,似有黄鹂呼春、青鸟送雨,令人情不自禁沐浴在怡人琴声中,身心皆为舒缓安宁。
昔年昔日,他也曾临风当众抚琴一曲。那日清风卷动片片繁花,树下落英缤纷,众人皆为其琴技所惊艳,更有殊色相衬,几乎让人恍然置身于仙宫幻境。彼时为讨他的欢心,在邀月阁下特意装点,以近千盆洁白如玉的宝鼎香堆垒,胜似人间新覆初雪。正所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路漫漫走过来,恩爱情仇纠葛,彼此皆为之疲惫不堪,再不复当初心境。
林婕妤默默抚毕曲子,小声问道:“皇上,还要再听一曲么?”
“嗯。”明帝微微颔首,扬声唤道:“来人!”待多禄快步赶过来,吩咐道:“你去将云曦阁收拾一下,回头让林婕妤搬过去住。”
林婕妤闻言不由略顿,却又赶忙低下头去。绿云般的乌鬓挽成堕马髻,侧簪一支素银栀子纹长菱钗,尾坠银线细长,末端一颗光洁明透的雪萤珠轻摇。虽然有些吃惊,也并不开口询问皇帝,仍旧认真拂动琴弦,只是琴音稍稍透出些许不安。
明帝含笑看着他,只道:“云曦阁那边清净,很是宜人。”
“是,谢皇上恩典。”
“你刚才抚的什么曲子?”明帝笑问,回忆方才感受道:“朕听着还不错,仿佛身处一片绿荫林子里,一阵阵风声掠过,让人心情很是清爽舒畅。”
“回皇上,是唐时的《竹窗新雨》。”
明帝又问,“可有什么来历?”
林婕妤连忙顿住手势,低头回道:“这首曲子一共有三支,分别是晨、暮、夜三段曲调,臣妾方才弹的是晨曲……”
“皇上!”多禄神色慌张跑过来,急急禀道:“前面传来消息,说是皇贵妃娘娘在东华门摔到了。刚才着人传了太医,只是不能走路,吴连贵已经带着人过去,正用条藤抬着往回赶……”
明帝不待听完便起身,丢下林婕妤怔在原地,边走边问道:“怎么去了东华门?无缘无故的,难道是要出宫去么?”
“奴才不大清楚,听说大公主也在那边。”
“寅歆?”明帝没来得及想明白,便在地佑门碰见赫赫攘攘的队伍,数十名宫人前后簇拥着,正在往内宫急行飞赶。因见慕毓芫膝盖裙衫染红,不由急忙冲上去,“快让朕瞧瞧,是摔到哪里了?怎么……”
慕毓芫秀眉微蹙,没有答话,也不知是还在动气,还是腿上痛得厉害。安和公主略行过礼,上前解释道:“先头儿臣请安出来,正好在路上遇到慕母妃,说了一会话,想请到儿臣府上坐坐。谁知在东华门换乘马车时,小宫女们没有搀好,慕母妃不慎一脚踏空,所以把腿上摔伤了。”
明帝点了点头,跟随着回到泛秀宫。安和公主等着太医检查过,稍说了几句关切言语,推说府上有事,只言明日再进宫探望。众人都退了出去,明帝坐在床侧叹道:“还好摔得不太厉害,若是伤筋动骨可怎么好?”
慕毓芫看着擦伤的膝盖,淡淡道:“都已经如此,还能怎么样呢?”
“宓儿,别再生朕的气了。”明帝伸手扶了扶软枕,端了清茶递到他手上,“你抚养了佑芊十几年,舍不得也是在所难免。若是不想让他远嫁,就另择一门近点的亲事,留在京中好多陪伴你。”
“不用。”慕毓芫语声平淡,微垂目光。
“不错,朕的确不喜欢他。”明帝稍有沉默,静了半晌,“可是,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别再为此事多想了,朕不想看着你不高兴,不管你是如何打算,朕总不杵你的心意就是了。”
慕毓芫挣扎着动了下,蹙眉不语。
“怎么,还疼得厉害?”
慕毓芫抿嘴忍了一阵,指着雕漆海棠花碧橱,“内里左边的抽屉里,有个翡翠缠丝瓶子,里面是清凉镇痛的玉檀膏。这会儿腿上又辣又痒,着实有些难受。”
“好,你先躺着别动。”明帝依言取来翡翠瓶,用细长玉簪挑些许放在掌心,手指轻轻转均一些,一点点涂抹上去。忽而手上顿了一下,抬头道:“早些年冬天,你总说腿上干痒不适,朕还……”
“那时,皇上还加盖印章呢。”慕毓芫眸色虚浮,替皇帝说出了后半句话。
----赌书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逝去年华不可追,有如清风流水,彼时岂知今日的万千纠葛?一起在绡纱窗前吟词言笑、研磨题字,春日相拥观赏百花,秋夜并肩细听夜雨,哪一件此时能不感慨?彼此凝视着对方目光,忆起共同描画的点滴往昔,千般感伤涌上心头,两个人都无声沉默下来。
到了四月下旬,因溟翎公主言行有失、数教不改,经掖庭令上书,最后由宗人府裁决褫夺其封号,降册贬为庶人。慕毓芫展开黄绫细细看完,随手递给双痕道:“你也瞧瞧,上面的辞藻还不错呢。”
双痕快速看了一遍,叹道:“不过是个虚名儿,不要也罢。”
“不若如此,皇上焉能意气安平?”慕毓芫将黄绫慢慢卷好,小心挪动着左腿,寻了个舒适点的姿势,斜倚在舒云卷纹长榻上。
“母妃……”溟翎公主哭着奔进来,脸上妆容悉数冲花,跪地泣道:“那些个什么名分,儿臣全都可以不要,只求母妃不要撵儿臣出宫。”
“傻丫头----”慕毓芫俯身揽住他的头,抚顺着额前碎发,“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大燕朝的公主,母妃不能再留下你。”
溟翎公主慌张道:“母妃……”
“明*****出宫后,母妃会让人送你到江南苏家,嫁与苏家大公子,往后就是苏家少夫人。”慕毓芫将黄绫塞到他的怀里,附在耳畔轻声道:“你要是不听话,母妃的腿可就白摔了。”
溟翎公主茫然抬起头,泪光朦胧道:“母妃,小芊听不明白。”
“听话,不要再哭了。”慕毓芫轻轻松开手,端正身姿道:“苏家的人自会好生照拂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今后相夫教子,过安稳舒心的日子去罢。”
溟翎公主不肯松手,紧紧抱住慕毓芫的双膝,“母妃,小芊再也见不到你了么?母妃的大恩大德,小芊今生今世……”
“双痕,带他出去。”慕毓芫淡淡挥手,看着痛哭流涕的溟翎公主,觉得心里一阵阵绞痛,难以忍受。比起生离死别之苦,自己的那些千回百转,实实在在的划伤原本生疼的内心,似乎还要更痛一层。
“娘娘……”双痕送人回来,欲言又止,低头蹲身收拾着小几上的茶具,过了半晌才道:“娘娘是否有什么打算,不然怎么会选江南苏家?”又轻轻摇头,“罢了,只当是奴婢多问了。”
“是啊,江南苏家。”慕毓芫勾起嘴角,笑中透着别样的深邃悠远。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二章 太平ˇ
当后宫消息传到前殿,明帝只是“嗯”了一声。对此时此刻的皇帝来说,那个前朝遗留的公主是死是活,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昨夜收到青州大捷的消息,云、凤二人骁勇善战,几次出兵皆是大有斩获,十六万兵马直逼霍连国都----甘丹城。不过甘丹城已经位于霍连腹地,周围自然驻有重兵,中原军队不敢贸然突进,遂在百里外要道上囤兵僵持不下。因担心霍连会再集大军扫来,再者粮草供需更加费事,慕毓泰在后方支援颇为吃力,故而不敢多做滞留。
明帝草草结束早朝,领着杜守谦等心腹大臣入内,其实这当口也议不出什么,众人皆是心急如焚等着消息。太傅梁宗敏年事已高,扶着椅臂依靠着,一把雪白的胡须跟着摇头姿势晃动,长声叹道:“朝廷将才都领兵在外,若是郭老将军还在,咱们也好听他分析一番,不至于如此着急苦等。”
杜守谦坐在下侧沉思,闻言道:“如今半日一趟消息送回,也还算快了。”抬眼瞧了瞧皇帝,“皇上,眼下这一战若是大胜而归,便能让霍连消停数十年。若是有什么意外闪失,损失的可都是中原大部精锐,那样的话,可就是双方两败俱伤啊。”
“丞相----”傅广桢颇不以为然,连连摆手道:“如今正是大战的关键时刻,咱们都应该相信将军们的能力,何必做此颓丧之言?大燕朝得上苍庇佑……”
“什么颓丧?”明帝打断他后面的啰嗦话,甚是没好气,“杜爱卿就事论事,本就不该只存着大胜之心,各种准备都要想好才行。”
“是,皇上英明。”傅广桢得了喝斥,赶忙赔笑。
“捷报,青州捷报……”殿外一名小太监捧折奔进来,被朱漆门槛一绊,差点没当场摔在皇帝面前,多禄赶忙上前捧过折子。
“好!!”明帝拍案而起,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又将折子细细看了一遍,递到众臣面前大喜道:“你们看……,快看快看!”众臣从未见皇帝如此喜形于色,纷纷一起凑头过去,瞬间之后,皆忍不住高声喝起彩来。
原来中原兵*****近甘丹城,霍连王羞愤难忍,不顾群臣力谏利害关系,因逞一时之能而亲自出战,最后竟然被云琅带兵活捉。霍连国主被生擒,国中人心涣散不堪。霍连王后暂领朝中事宜,急招父亲端木琚回国平乱,并且传话青州守将,说是愿意修书中原皇帝,以败国条件恳请议和。
“议和?”明帝微笑沉吟,似在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
众臣立即低声议论开来,渐渐分成两派。一方认为此时应该乘胜追击,进而将霍连一举歼灭,永绝后患;另一方却觉得中原苦战数年,自身已是重荷难挨,既然霍连打算议和,便该顺着机会休养生息。
明帝抬手示意噤声,问道:“杜爱卿你怎么看?”
“依微臣之见,还是议和更好一些。”
陈廷俊见皇帝转头看向自己,忙道:“皇上,臣也是如此想。”因瞧傅广桢等人似有不甘,乃起身分析道:“霍连和中原大战三年有余,彼此都是疲惫不堪。中原虽说看似取胜良多,实则国内也是耗资巨大,这几年为筹集兵马和粮草,国库银两早就已近虚少欠存,难以再支撑长时间的大战。”
明帝颔首道:“嗯,接着往下说。”
“是,刚才说的只是其一。”陈廷俊微微欠身,又道:“其二,霍连乃是半游半定的散落民族,虽然人口远远比不上我朝众多,可是辖地却是辽阔,论起辐域来可与中原不相上下。试问若要完全降服霍连,需得花上多少人力物力?”
“不错。”慕毓藻也颇为赞同,与众同僚道:“我朝开国历经五位帝王,然而真正的太平年岁并不多。且不说开国之初多年战事,只讲延禧六年平定诸藩,举国上下有大半数的兵马厮杀,如今才堪堪过去七年而已。若是打算完全吞掉霍连,还需数十年国力积攒,方才有资本和实力支撑,不然只是白白浪费兵马。”
陈廷俊待他说完,接着道:“其三,霍连虽说不是穷山恶水,但是也没法跟中原富庶相比,多处辖地几乎没有人烟。纵使中原赢了,又该拿多少兵马去镇守?虚耗大量精力还不算,我朝又能真正得到什么?因此,以胜国议和才是上上之策。”
“嗯,的确如此。”明帝点头叹息,眉宇间神色颇为惋惜,“朕也想做个开疆拓土之主,可总不能拿着国运儿戏。如今国中为支援前方军事,已然是重负运转,短时间确实没法积攒更多财力,是该太太平平休养几年。”
“皇上睿智圣明,举国之幸。”众臣见皇帝已有决断,纷纷叩拜称颂。
当中原同意议和的旨意送到青州时,云琅已先收到一封宫中送来的家书,信上平平淡淡,慕毓芫说了些近日情况,以及慕府上下人等安康等言语。凤翼在旁边看着黄绫圣旨,卷好放下道:“朝廷的决断还真是快,看来议和是势在必行。”他抬头看向云琅,“一脸恍恍惚惚的,你又怎么了?”
云琅看着末张信纸出神,半晌才问:“师兄,如今是四月对罢?”
“你活迷糊了?”凤翼忍不住失笑出声,上前拍了拍肩膀,“前次出战,不是只伤在腿上,怎么像是脑子坏掉了?眼下可不正是四月,今儿二十六,居然连个日子也分不清楚。”
“四月……”云琅喃喃自语重复,看着末张信纸上孤单单的四个字,那是慕家书信有内容的记号,分别以各月数字代之标记。于是按照预先定好的顺序,在书信各行逐一取字,心里默默念着,最后不禁一时茫然出神。
----天恩难测,未雨绸缪。
眼前的八个字跳出信纸,像数把闪着冰凉冷光的锋利匕首,预示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将来,惊得云琅倒抽一口凉气。
“云琅?”凤翼上前推了一下,等了半日也不见反应,不由问道:“家中有什么事情不成?”话说半截自己先变了脸色,赶忙抽出信纸看了一遍,“不是没什么事么。莫非你身上不舒服,还是腿上的伤又开始发作?”
“嗯,没事。”云琅将信纸掖入怀中,醒神问道:“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你要是不舒服,就先躺一会。”凤翼转身沏了两盏清茶,放在书案两头,“如今霍连国中无主、人心动乱,而霍连王后的孩子还小……”他抬眸觑了一眼,接着道:“假使霍连王死在青州,那么国中必定会立新君,霍连王后自然不会同意,两方自然少不了一番恶战。”
“不错。”云琅心中乱成一团,自己的事情反倒顾不上,“因此于公于私,霍连王后都必定会议和,既避免国中内战,又能保证家族地位不被动摇。”
大约是他说的太平静、太事不关己,凤翼脸上稍稍有些不解,沉吟片刻道:“既然朝廷已经同意议和,就得赶紧筹谋,到底该怎么去跟霍连人议?朝中的文官正在沾沾自喜,未必知道前方的辛苦和为难,万一做出什么胜国的清高姿态,最后反倒白白便宜了霍连人。”
“是。”云琅颇以为然,“先前猜着朝廷要议和时,我也想过,霍连没有太多金银珠宝,却有大量的良马宝驹,可得让他们多送一些。”
“有道理!”凤翼连连拍手称好,笑道:“如此既补充了军马所需,又让霍连国中缺马难骑,若论步兵打仗,那可远远不是中原的对手。”
二人商量了半日,又找上慕毓泰、云家守将分析了一会,众人都觉甚好,因此星夜快马回禀朝廷得知,好在两国议和时加进条件里面。
五月初二,圣旨册陈廷俊为议和使,随行还有两位内阁大学士,做为副使文官,浩浩荡荡的万余人队伍直抵青州。早些年时,陈廷俊在辽王属地周旋良久,乃是朝廷布置的暗线,在平藩之日,更是给朝廷军队不少方便。认真说起来,陈廷俊与云、凤二人也算旧相识,寒暄了片刻笑道:“几年不见,两位将军风采依旧,真是让我等羡慕的很呐。”
凤翼也是朗然一笑,趣道:“哪里、哪里,怎比得上驸马爷风光锦绣?”
“凤将军说笑了。”陈廷俊生得白面秀雅,举止却是大方,“皇上得知几位将军的意思,很是高兴,说边关武将有勇有谋,能想内臣所未能想,实在是我大燕朝的福气。不过,咱们问霍连要的马匹数目,还得跟几位将军商议一下。”
凤翼微微颔首,侧眸问道:“云琅,你怎么看?”
“我……”云琅有点走神,赶忙抬头笑了笑,“大哥在青州驻守二十来年,对霍连的情况更为熟悉,前几日特意问过,觉得以三万匹为妥。太少,不能显出朝廷应有的气势;太多,则担心会逼急了霍连人。”
“三万?”陈廷俊琢磨了一会,“倒是不算多,是不是少了一点?”
“不少,咱们只管要好马便是。”云琅摆摆手,“我手下的陆副将出了个主意,议和时索要的马匹,必须以一个定好的高度为准,达到高度的壮马才能算数。”
“甚妙。”陈廷俊在桌上抚掌,“如此虽说只要了三万匹,却都是成年精壮马匹,霍连留着那些小马仔,几年之内,光是养大那些马儿都够受的。”
云琅侧首看了看,笑道:“我们都是武将粗人,具体事宜还得驸马爷费心,免得惹恼了霍连人,反倒使议和一事不顺利。”
陈廷俊面上含笑,瞧了一眼,“云将军何必取笑呢?皇上还让带话,问公主在青州住的如何?千叮咛、万嘱咐,让云将军多照顾一些。”他转过头看向凤翼,“看来,云将军的驸马爷也是做定了。”
云琅不料他如此说,掩饰咳道:“咳……,议和使别说笑了。”
到了初六,议和条件斟酌妥当。慕毓泰与云家诸将留守,云、凤二人随行,一则可以参谋战后时局,二则也方便带军护卫队伍。一切都已经预备好,然而临行之时,乐楹公主却不顾众人劝解,非要闹着一同前往苦水关。
“公主----”因议和官员悉数在场,云琅少不得软和口气,“议和一事非同小可,并不是出门游玩。公主跟着前去,万一有什么闪失不妥,该如何向皇上交待?岂不是让大家为难么?”
“既然是去议和,哪还会有危险?”乐楹公主像是正赌着气,一脸不快,“要是不让我去,那么你也别去!反正去的人不少,你又不是文官,有凤将军领兵保护足够,也不差你一个……”
“公主,不要胡闹!”
“云琅,你少说两句。”凤翼看着气呼呼的二人,摇头道:“人马都已安排好,此时再变也来不及。反正苦水关也不远,又有十来万驻军守着,既然公主决意要去,咱们多护着点就是。好了,别在这里耽搁了。”
陈廷俊一派轻松自在,悠然笑道:“今日能与公主同行,下官深感荣幸。”
此时霍连王尚扣留在青州,霍连王后自然慎重,随行人马也是严防戒备,空气里的氛围颇为紧张。两国官员开始谈条件,一项一项,互相盘算各自的利益,都是竭力为本国将来打算。然后议论到马匹之事,陈廷俊开始说出数量时,对方还勉强皱皱眉,当说到以高度挑选上头,霍连官员不由脸色大变。
端木以蓝稍有迟疑,继而领悟一笑,“中原朝廷,果然是想得周全。”他冷冷挑眉时颇有英气,语声平静道:“霍连自来盛产马匹,区区三万匹精马还是有的,就依你们的意思,只盼能尽早让我夫君回国。”
“王后!万万不可!”
端木以蓝皱了皱眉,重声斥道:“旭烈兀,怎可如此大呼小叫?!”那霍连武将用力握了握拳头,推开上前的武士,恨恨扫视了中原官员一圈,愤然离席而去。
午饭之后,接下来的进展更为顺利。霍连方面愿意退后三百里境地,承诺不再骚扰青州边境,以示与中原共修交好。中原方面占到不少便宜,不光是马匹等补给,还有一些霍连当地物资带回,更是将驻兵扎过苦水河,占据大片开阔囤兵用地。
眼见日头西坠,暮色霞光映满整幅天空。天地间飞鸟盘旋、没入山林,仿佛也感应到和平意味似的,悠缓从容,轻轻划过五彩斑斓的万丈苍穹。按照官面上的礼仪,议后还有一场简单的宴席。彼此皆是客套应对,除了霍连王羞愤染病,送回营帐便一直不露面以外,两国官员席上言谈甚欢,看起来一派友好融洽。
端木以蓝执壶斟满酒杯,琥珀色的液体轻微晃动,如同他眸中的水色,透着夺目逼人的清晰光芒,“从今往后,霍连与中原永修世代之好,不光是两国军士的福气,更是两国万千子民的福气。有感诸位大人和将军善意,在此敬祝薄酒一杯!”
中原官员自然一众赞同,少补了客套一番。云琅手中的酒刚送到嘴边,正要举杯畅饮,却被乐楹公主拉了一把,半杯酒水都洒在了袖子上头。乐楹公主甚是不悦,勉强含着微笑道:“少喝点酒,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呢。”
“多谢公主关心。”云琅尴尬万分,当着众人却不好说什么。眼见大家都已放下酒杯,只得自己又续了半杯,侧首与凤翼说着琐碎小事,以此把话题岔开来。
端木以蓝看着眼里一笑,“呵,云将军好福气呐。”
“与你何干?!”乐楹公主没什么好气,回头见云琅微微欠身,更是恼火,又不便当着众人发火,遂推说胃口不好出去。
双方即已交涉完毕,都各自准备尽早返回属地。云琅因为诸事烦扰,更是想早点回到青州歇息。正在饮茶解渴休息,只见陆海青匆匆闯进来,低声急道:“云将军,公主刚刚走失了!”
云琅吃了一惊,“走失?”
陆海青面有难色,小声道:“刚才有人看见公主……”他挠了挠头,“仿佛是在前面河滩边,公主不让阿璃跟着,谁知道才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没了人影儿。将军,附近都有兵马驻守着,公主应该走不远的。”
“嗯,我过去瞧瞧。”云琅拍了拍他的肩,闪身出门。
苦水河边并无多少屏障,云琅翻过营帐后小山丘,往远处小树林探目,安安静静不像是有人进入过。心中忍不住埋怨,百般烦心事中又添上一件,想着尽早找到公主,将其送回京城才是上策。刚要转身再往别处,恍惚觉得远处一痕羽蓝色飘过,定睛凝神看过去,端木以蓝正在林中迎风俏立。
“将军,看起来雅兴不错。”端木以蓝抬手障面,似要减弱一下迎面袭来的气流。
“王后……”云琅见他转身往里走,不得不急行跟上,“王后要去哪里?”脚下轻功一提,纵身挡在端木以蓝面前,“霍连王已经送回去,王后何苦再做为难?若是公主在席上有所冲撞,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咦,将军这是从何说起?”端木以蓝含笑看着他,绕身走到一丛繁盛花刺前,慢悠悠转过身子来,“听云将军的口气,像是中原公主走丢了。只不过,我与中原公主素无瓜葛,何必无故为难他呢?”
云琅抿嘴等他说完,语声平淡道:“我知道言语上说不过你,但是王后不必再玩此等游戏,还望及早告知公主的下落。”
端木以蓝轻轻摇头,笑声如铃,“将军是关心则乱,反倒胡乱冤枉起人来。”
“王后!”云琅见他一幅悠然自得模样,又急又怒,忍不住逼近一步,嗅到那遥远记忆中的的香气。往事一幕幕翻涌出来,强自镇定道:“王后历来是个干脆的人,从不在小事上计较,如今两国刚刚修好,可别拿着中原的公主开玩笑!”
端木以蓝笑问:“将军是替中原皇帝担心呢?还是自己着急担心?”
“有什么分别?”云琅觉得胸腔有些窒息,往后退了几步,以避开端木以蓝身上的气息,“王后既然知道公主下落,何必再问这么多?”
“看来将军不怎么担心呐。”
云琅被逼得没办法,又担心乐楹公主可能受伤,不知情况如何,只得顺着他道:“就算是我,还请王后如实告知!”
“好吧。”端木以蓝叹了口气,“刚才好像看见林子里有人,我进来看个究竟,大概是自己眼花,结果什么也没有……”话没说完,已经被云琅一把提住领口,不由淡笑问道:“怎么,将军打算对我动粗?”
云琅怒道:“公主到底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呢。”端木以蓝淡然微笑,往林子周围看了一圈,“这里虽然没有才狼虎豹,可是蛇虫鼠蚁应该不少,没准被毒蛇咬上一口,此刻正性命危在旦夕呢。”
“……”云琅心中诸念纠缠交集,一时难以言语。
端木以蓝任凭他拎着自己,也不挣扎脱开,细细凝目看了良久,轻声笑问:“若是我杀了中原公主,将军当会如何?”
云琅见他说得甚是笃定,“嗖”的一声,竟是反手震剑出鞘,利剑锋芒逼近雪白细腻的脖颈,微微颤抖着,“那----,我就亲手杀了你!!”
“哎……”端木以蓝轻声叹气,眸光里闪过一瞬间黯淡。
“云琅,你在做什么?!”凤翼在不远处高声大喝,飞奔过来,一把夺下横在当空的利剑,朝云琅怒道:“议和之约刚刚签订完毕,你现在要杀了霍连王后?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云琅在瞬间失常中冷静下来,看着空荡漆黑的剑鞘,仿佛正是自己此刻心境,声音无力道:“他绑走乐楹公主,我只是问人。”
凤翼将端木以蓝拉到旁边,打量问道:“王后,你没事吧?”
“没事。”端木以蓝拂着扯皱的衣裳,看了花刺从一眼,转眸对凤翼点头微笑,像是如释重负一般,默默转身而去。
云琅正在出神,抬头才发现人已离开。刚要上前追阻,却被凤翼拦住道:“你别再闹事了!”不由分说拽着往后走,拨开层层花刺细枝条,浓密树叶下掩盖着一名杨桃色纱衫女子,正是满面泪痕的乐楹公主。
“你……”云琅拔下他口中的丝绢,惊道:“公主一直在这里?!”赶忙蹲身扶着坐起来,探头到后面找绳子结头,刚刚解开双手,便被乐楹公主紧紧抱住。
“云琅,我没事的……”乐楹公主埋头呜咽,声音断断续续,“他只是抓了我绑在这里,并没有怎样……”说着满含热泪抬起头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云琅,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对他那样……”
“没事就好。”云琅搀扶他站起来,淡淡打断。
“云琅……”
“师兄,你先带着公主回去。”云琅抓起凤翼的手,撑着摇摇欲倒的乐楹公主,“公主方才受了惊吓,让阿璃好生服侍着,等会就要会青州,我去安排一下回程事宜。”他心中已是纷乱如麻,顾不上乐楹公主在身后哭喊,急急忙忙说完,拣起地上的薄剑便匆匆走远。
“公主,身上是否受伤?”
“没有。”乐楹公主盈泪摇了摇,看着云琅的身影渐渐远去,身形轮廓模糊变小,一点点消失在璀璨霞光的尽头。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三章 流世ˇ
议和圆满的消息飞传至京城,国中上下自然一片欢腾。皇帝的加封旨意很快送到青州,因云琅生擒霍连国主,进而促成中原与霍连的议和大事,多年戎马、功劳至伟,特旨加封为正一品护国大将军。诸如凤翼、慕毓泰,以及云家守将等亦有封赏,分列为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左右卫将军,以上诸人皆为三公级将军。另外像陆海青等副官,也有相应的官阶封赏,如奉义郎将、平虏校尉等等,另有金银财帛不计其数。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旨意中,韩密却另外接到一道圣旨,上面命他领军八万撤离驻地垗西,务必在诸位将军回京前抵达青州。对于韩密的不期而至,众人都稍有惊讶,独云琅对皇帝的心思有所领悟,因而笑道:“看起来,咱们暂时不用再回青州了。”
凤翼尚且还不知情,因此疑惑道:“虽说两边的仗基本打完,可是霍连那边岂能一直消停?等到再过上十来年,霍连养精蓄锐、国力渐富,两国之间难免会重生摩擦,边境上只怕又是一番热闹。”
“师兄说的不错。”云琅笑着点头,“可是,这其间的十来年太平呢?这几年为着边境战事,青州和定州囤积太多驻兵,开支可是不小,也该回国中休养几年了。”
凤翼诧异道:“你的意思,皇上要将我们养在国内?”
“韩密连家眷都已带过来,总会多逗留一阵子。”云琅展望着前程将来,只觉眼前一片风雨飘摇,“至于皇上的意思,哪里是臣子们能猜得透的呢。”
“启禀大将军,韩将军帐外求见。”
云琅朝凤翼摆摆手,含笑走出帐篷相迎,“自上次与韩兄分别,已经六、七年不得见,如今看起来,韩兄风采仍是不减当年呐。”
“哈哈……”韩密拱手大笑,立在风中道:“想当初,韩某接到来青州的旨意,心下还烦恼好几日,前思后想、左右为难,恨不得让皇上另派一人。”
云琅见他一脸认真,问道:“那是为何?”
“还能为何,当然是怕被比下去啊。”韩密说得一本正经,“云大将军沙场杀敌,于万人中生擒霍连国主,那是何等的天人神姿!幸亏二位将军马上回京,不然整日呆在一处比较,岂不让韩某自惭形秽?听说国中已有万千少女心仪,云大将军回京以后,多半被满街追着扔木瓜,只怕连府门都不敢出呢。”
云琅纵使满腔愁肠烦恼,也不由失笑,“韩兄的脾气还是一如当年,总是这般诙谐有趣,让人再有烦恼也都消散了。”末了怅然叹气,“只是今日一别,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
韩密微笑道:“将军珍重,且把心放宽一些。”
云琅朝他点点头,侧首道:“师兄,我们还是早点启程罢。”
“韩将军----”凤翼转脸看向韩密,拱手笑道:“内人喜欢养些花花草草,此番回京不便随行携带,正好韩夫人也在青州,所以想请代为照看一下。”
“一定!”韩密起身抱拳相送,正色道:“两位将军,一路上多加珍重!”
带着与韩密的惺惺相惜、淡淡惆怅,除却另两位云将军驻留定州,云琅、凤翼、慕毓泰三人皆奉旨返京,总共领兵二十二万。凤翼领兵六万奔赴垗西,慕毓泰领兵六万奔赴邺林郡,分别是以前广宁王和辽王的属地。云琅则是领兵十万,按旨先将八万精兵驻于庆都,只准领亲兵两万入京,以待凤翼、慕毓泰回京举行战胜大庆。
按照皇帝圣旨的意思,说是几位将军劳苦功高、多年辛苦,特旨以封地守将标准休养,同时亦能保得国中四方平安。“如此一来,边军都不能留在京城。”慕毓芫倚在青竹摇椅上,摇头叹道:“也对,除开锯州和附近州县的囤兵,京畿大营总共才二十六万而已,若是二十二万大军返朝入京,那该多么的让人惊心!”
双痕在小几上摆弄清茶,抬头奉上道:“如今四分五散的,皇上也该放心了罢。”
“护国大将军……”慕毓芫兀自微笑,心中有万千纷乱线头纠缠在一起,一时之间也理不开,索性全都先放在一边压下。随手将茶盏放在小几上,问道:“对了,你看云琅和敏珊两个,是不是有些奇怪?”
“嗯,有那么一点儿。”双痕也颇以为然,点头道:“不过要说哪儿不一样,倒也说不上来。只是云少爷对公主态度,比起从前来要客气不少,公主的脾气也软和许多。”
“这俩人真是……”慕毓芫垂眸一笑,摇了摇头,“早些年的时候,我并不太赞成他俩在一起,总觉得根本不是一路人,脾气性格都差太远。谁知道,彼此竟然牵扯了十来年光阴,倒还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双痕笑道:“要说公主对云少爷的心,自然是一心一意,样貌出身都是上好,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公主性子太冲动,为人处事也不稳重,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世事多变,谁知皇上眼下如何打算?”慕毓芫悠悠长叹一声,颇为唏嘘,“如今他们俩的事,只怕是家事已变国事,今后的日子还难说得很呐。”
五月十六,恰逢慕毓芫生辰之喜。此时凤翼和慕毓泰尚在路上,宫内正预备着举国大庆,按照皇帝的意思,云琅和公主提前进宫庆贺,算做私下里的一次家宴。虽说事行简单便宜,宫妃们还是照例要过来送礼。先是贤妃亲自过来坐了会,然后是惠妃、陆嫔等人,熹妃的礼则是由安和公主顺带,再者诸如寿王、齐王也有贺礼,至于金晽公主自然是特别预备一份。
乐楹公主看着满殿热闹,翻拣着贺礼笑道:“好些年不在京中,都快忘记这些热闹排场,猛地一见,还真觉得特别有意思呢。”
慕毓芫换了正红色广袖吉服,对镜理着袍角,整理双臂间挽垂的金织流苏,展袖坐在牡丹团花鸾鸟椅中,清声笑道:“今次你回来的匆忙,否则的话,可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没有贺礼也敢来用宴席。”
“对了。”乐楹公主放下手中的紫玉如意,回头问道:“刚才来贺寿的人里面,有好几个没见过,有个生得纤细婀娜的嫔妃,恍惚瞧着长得很像皇嫂呢。”
“那是去年入选的林婕妤,你当然没见过了。”
乐楹公主“哦”了一声,又道:“我仿佛听人说,皇兄如今有位新宠的妃子,是杜丞相的女儿,就是送这紫如意的杜贵人罢?我特意留心瞧了两眼,长得的确不错,言谈举止也很伶俐,只是看着与皇嫂不甚亲近。”
慕毓芫悠然一笑,只道:“呵,连你都看出来了。”
乐楹公主还要开口再问,只听外面小宫女请道:“启禀皇贵妃娘娘、公主殿下,寿宴已在正殿内布置好,还请先移步过去候驾。”
因为家宴人少,除了帝妃二人正中入座,旁边便只有云琅和乐楹公主,故而席上菜肴精致不多。明帝自然先说一番赞语,朗声笑道:“如今两国边境平定下来,朕也就放宽心了。”
“有皇上神威庇佑,国家之幸。”
“几年不见,你也会说这些奉承话了。”明帝取过云琅的酒杯,亲手斟了一杯,“今天是你姐姐的生辰,先举杯喝上一回!”
“是。”云琅起身谢恩,说了几句祝寿的吉祥话。
乐楹公主待他们说完,得空插道:“皇兄,等凤将军他们会来庆贺后,云琅还要去庆都么?虽说离京城不算太远,可是也有一日路程呢。”
明帝抿了一口清酒,淡淡道:“朕已命汉安王返回庆都,如今太平盛世,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有他在那边照应着即可。”
“那----”乐楹公主甚是高兴,忙问:“云琅今后就留在京中?”
明帝不疾不徐,平声道:“朕另有安排,打算让云琅去涿郡呆一段。”
“涿郡?!”乐楹公主瞬间高声,惹得慕毓芫和云琅都看过去,“涿郡那么偏远的地方,有什么好的?再说,一想到叶成勉曾经……”
“你给朕住口!”明帝将酒杯墩在桌上,“砰”的一声闷响,“云琅是去涿郡镇守当地平安,纵使叶成勉从前呆过,又有什么关系?还有……,先前青州战火纷飞,所以才由得你胡闹,如今好好在京城呆着!”
“到底有没有关系,哥哥自己知道。”乐楹公主却不怕皇帝,恨恨道:“云琅在青州打仗十来年,眼下既然战事已平,为什么不能留在京中休养?如果皇兄非要让云琅去涿郡,那我也要跟着去!”
慕毓芫瞧二人争执起来,乃劝道:“敏珊,别再耍小孩子脾气。”
“你跟着去做什么?”明帝沉下脸来,不悦道:“亏你还是个姑娘家,一点也不懂得规矩礼数,这种话若是传出去,你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我算是什么姑娘家?死过丈夫、死过儿子,心也早就跟着死了。”乐楹公主不住冷笑,正视着明帝道:“像我这样苟活在世上的人,还要脸面做什么?不管皇兄是怎么想的,若是云琅有什么事,我一定在他前面先行了断!”
“敏珊!”慕毓芫赶忙起身离席,拉着乐楹公主出去,“双痕,你带着公主到偏殿歇息一会。”又回头瞧了瞧云琅,“你腿上不是还有伤么?先回府养着去,没什么事别到处乱走。”
“微臣告退。”云琅朝皇帝欠身,跟前宫人也随之退出。
“不像话,太不像话……”明帝气得有些虚喘,突然皱了皱眉,猛地捂着嘴咳嗽一声,也顾不得上来搀扶的慕毓芫,竟然转身拂袖离去。
“皇上,皇上……”多禄一路追回启元殿,皇帝一句话也没说,匆匆挥手撵退殿内宫人,“扑”的一声,一口鲜血有大半洒在白玉菱盂外头。赶紧取来清水丝绢,团团转服侍了半晌,小声急道:“皇上,太医说过要少动气、少操心,这又……”
“去拿养荣归血丸。”明帝撑在榻边喘着气,舒缓了一会,“最近咳嗽虽然少,可是每次都很厉害,总觉咳得心口疼,让人去把张昌源传过来。”
多禄赶紧出去吩咐人,转身回来收拾妥当。服侍皇帝在龙椅上躺下,又多加了一个软枕在后头,端来清水和养荣归血丸,蹲身伺候着服用下去。
张昌源不刻赶到,低头细细诊了一会脉。
明帝连多禄也摒退出去,方问:“张太医,朕的病可是有些难治?”
“皇上是急怒攻心、虚火上升……”
“罢了,朕不想听着些。”明帝摆摆手,“虽然都说皇帝是万岁,可历朝历代,百岁天子也没见着几个,可知都是自欺欺人。”刻意缓和了口气,温和笑道:“今儿你就跟朕说实话,这病到底是什么光景?不管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张昌源低头沉默良久,躬身回道:“皇上为天下事操劳,自然辛苦,也就容易气血虚亏、心神受损,再者先时有几次大病,所以病根已累积种在体内。”他越说越低,连头也不敢抬,“……所以三、五年之内,皇上凡事都要看淡些,尽量少动怒上火,老臣当竭全力让皇上调养……”
“好,朕明白了。”明帝语气平静,只是速度稍微缓慢,“好在这病也无甚大碍,自从按照你方子服药,除了阴雨天气有些不适,平日咳嗽也渐渐少了。”
“皇上保重龙体,多加调养。”张昌源又嘱咐了不少,方才出殿。
多禄在外送人回来,小心翼翼道:“方才皇上急急走了,也没来得及说话,皇贵妃娘娘怕是要多心,没准以为是皇上在怄气呢。”
“还说什么?”明帝仰头将药丸咽下,又饮了两口,“他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倒是朕方才的样子,若是让他瞧见反而吓着,传出去恐怕更是惊天动地。”
正如皇帝所说,慕毓芫并未如何动气不快。倒是双痕从外面回来,不解问道:“娘娘,皇上怎么就回去了?虽说与公主闹了几句嘴,总不成还要怪罪娘娘罢。”
“看来,云琅和公主的事难办了。”
“说起来,公主却也可怜。”双痕似有感慨,“从前是云少爷不乐意,现在不论云少爷怎么想,但瞧皇上的意思,却是不赞成公主去涿郡的。”
慕毓芫抚弄着刺绣荷花香囊,上面粒粒珠玉,在手心滚过一阵阵触感,“依照皇上历来的行事,没挑云琅的错已算难得,哪里还会让他做什么驸马?只可惜,以乐楹公主的性子,怕是不肯轻易服软俯就,又是一件麻烦的事呐。”
然而到最后,事情结果却出人意料。乐楹公主进宫与皇帝理论,自然每回都是不欢而散,最后皇帝一怒之下,竟放言今后任由公主自生自灭。既然皇帝都不管了,旁人更是劝不住他,乐楹公主收拾行装,毫不犹豫要跟着云琅去涿郡。反正这位的公主恣意妄为,早已是举国皆知。只是私下难免有人议论,说是慕家竟然挑唆公主闹事,竟敢公然得罪于皇帝,实在是太过骄扬跋扈了一些。
凤翼和慕毓泰回京参加庆贺,不过十日便返回驻地。而如今乐楹公主去了涿郡,迦罗不免有些为难,原先还住在公主府,而今主人不在还如何借住?虽然他一心想要跟着凤翼,可是从前还有个戍边的由头,如今凤翼已经单立门户,实在是不能不顾一切追随过去。公主再任性、再胡闹,好歹他是皇帝的亲妹妹,况且云琅还是单身,而凤翼已是有家有室,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慕毓芫看出他的为难,因而笑道:“迦罗不妨先留在宫中,也不用急着想去处,先陪着佑綦他们,随便教点什么打发时间。若是在宫中还呆的习惯,反正是女儿家,长住下来也没事,得空的时候,还可以去看望你两位师兄。”
迦罗的眸色颇为感激,微微欠身,“多谢娘娘收留,一定不负娘娘所望。”
“不错,不错。”乐楹公主也松了一口气,“不然你一个单身小姑娘,在江湖上行走实在太危险,宫里还有皇嫂照看着,我也就放心了。过些日子,等我在涿郡安顿好,就让人来京城接你,这主意还真不错。”
迦罗冲他点点头,真挚道:“嗯,公主多加保重。”
自此以后,迦罗便负责教九皇子入门功夫。按照慕毓芫的意思,并不为将来厮杀打斗,只求强身健体,因此大都是一些修身的心法。以九皇子的稚子之龄,一时间也难以有所速成,不过时间多的是,每天都抽出些时间比划着玩。
刚开始的时候,十公主也跟着闹了一会,不过毕竟是小女孩子,几下之后也就觉得没意思了。因着不能陪伴自己玩,每每课学之后,倒是跟一双弟弟妹妹玩得多些,时常跑到锺翎宫用饭玩耍。慕毓芫对十公主要求宽松些,况且有谢宜华照看着,也就由他玩得高兴,只是闲话时不免笑道:“如此倒是省事,往后就只当是你的女儿罢。”
“只怕娘娘舍不得。”谢宜华倚靠着朱漆榭栏,看向一脸认真的九皇子,正在迦罗的指导下蹲着马步,额头上还挂着几颗细小汗珠。细细看了半日,回头笑道:“嫔妾看佑綦很是辛苦,娘娘当真不心疼么?”
“又不伤筋动骨的,让他忍着罢。”
迦罗低头嘱咐了几句,过来道:“娘娘不用担心,刚开始是有些吃力,等到下盘练稳当就没事了。我小的时候也是一样,小姑娘都能坚持----”他回头瞧了瞧,“九皇子殿下,可不能输给女孩儿呐。”
“呵……”慕毓芫不由失声笑出来,轻摇绡纱团扇,“迦罗你可说到要害了。用这样的话去激佑綦,他就算再忍不住,也只有拼命咬牙忍过去。”
迦罗走回去扶正姿势,问道:“怎么样,是不是腿上乏力?”
“嗯。”九皇子憋得脸上泛红,一直等着面前细香完全燃尽,方才撑直身子,“腿上是有些累,不过比起前几天好多了。”
迦罗替他揉了揉,俯身鼓励道:“殿下年纪小、骨骼柔软,眼下正是开始习武的时候,若是等到将来长大再学,多半只能学成花拳绣腿。”
九皇子很是兴奋,赶忙问道:“那等我学成了,能和舅舅他们一样么?”
“殿下是皇室贵胄,出入之时自有侍卫保护,当然不用太费心费事。不过殿下若是有心,多学点对殿下也好,至于能不能像你舅舅那样----”迦罗拍了拍他的肩,含笑沉吟了一会,“嗯,先打败我再说罢。”
九皇子抬头往上瞧了瞧,似乎觉得有些难,“到现在,我还一样都没学会呢。”垂首想了一会,“不过,我一定会用心学的。等到将来有机会,再找舅舅教我枪法,以后也能像舅舅那样,骑马纵横沙场去杀敌!”
“那好,先慢慢学罢。”迦罗遥望青州方向,面上忍不住浮起淡淡惆怅。
“皇上----”多禄隔着花架子瞅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两位娘娘都在,仿佛是在看九皇子学武什么的,要不要奴才通报一声?”
“不用。”明帝凝目看了一会,迦罗一边比划讲解,九皇子一边跟着模仿,两位妃子正在低声细语。眼前画面一片清净安宁,自己若是上前出声,立时又是另外一番君臣景象,遂而转身走出院门。
“皇上,咱们这是去哪儿?”
“淳宁宫!”明帝踏着木阶坐入御乘,挥手示意前行。总共十六名抬乘小太监,虽然都竭力保持平稳,仍然有些轻微摇晃,再加上清风掠的鹅黄绸幔摆动,更是晃得皇帝心头烦乱不已。
“皇上,金安万福。”杜玫若闻讯出来接驾,浅樱色的蝶袖上衣,内里一件玉兰纹滚边贴胸中衣,因脚步略显匆忙,带得底下玉色印花长裙絮絮掠动。瞧着皇帝的气色不大好,乃细声请道:“前厅气流不畅,皇上不如到后院乘一会凉?”
明帝点头往里走,因为淳宁宫正殿空闲无人,故而赐给杜玫若,先头朱贵妃在时时常过来,自然格外的熟门熟路。“将长椅摆在花树下头,再端一盘水玉葡萄来。”杜玫若忙着吩咐宫女,回头笑问:“皇上,还喝昨日的苍山雪绿么?”
“贵人也坐罢。”明帝躺在花树下乘凉,微微阖目,像是在享受着缕缕凉风,半晌才睁眼道:“朕原想赏赐点东西给你,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来。”
杜玫若将身边宫人挥退,亲手沏上新茶,轻柔捧到皇帝面前,温婉笑道:“只要皇上能够常来,臣妾不敢再奢望什么赏赐。”
“朕知道你知书达理。”明帝悠闲的拨弄着茶水,漫不经心道:“所以,朕打算提携你的几个兄弟,让他们为朝廷做点事,也好给你们杜家争点光彩。”
杜玫若心下大吃一惊,勉强微笑道:“皇上的心意自然很好,只是臣妾的兄弟们尚且年轻,除了会读点诗词文章,只怕也帮不上皇上什么。”
“年轻人么,自然是要多加历练的。”明帝饮茶一笑,幽暗窅深的眸色透出来,“朕已经决定了,让你的长兄和次兄进入京营,放在贺必元身边带着,暂时先做个文官主簿之类。你的弟弟今年七岁,跟老八、老九年纪差不多,让他进宫作为皇子侍读,也好让孩子们都有个伴儿。”
“是,臣妾谢过皇上恩典。”杜玫若有些措手不及,却也无话可驳。
很快,宫中上下都听说了消息。众人都说,是此时的杜贵人圣眷正浓,所以连带杜家子弟也跟着沾光,谁说起来都是又羡又妒。惟有杜玫若自己胸闷气短,在皇帝面前还得笑脸相迎,不敢露出丝毫抱怨,加上天气炎热不免有些上火。玉荷见状劝道:“小姐还是放宽一些罢。不管怎么说,他们也都是小姐的娘家人……”
杜玫若恨声道:“我没有这样的娘家人!”
玉荷不停的摇着绢扇,细声道:“小姐虽然不喜欢那几个兄弟,可是总归是杜家的子弟,他们若是得势,好歹也能为小姐撑腰啊。”
“罢了,犯不着为他们生气。”杜玫若慢慢回想了一阵,总觉得皇帝那日的目光颇为玩味,似乎还有别的深意,这一切当真都是因为自己么?再者想到皇贵妃,自那日当面泼茶以后,并没有半分与自己为难,越是如此,反倒越发让人觉得不安。
“小姐,会不会是……”
杜玫若皱了皱眉,“会是什么?”
“外面都说,因为云、慕两家功高震主,惹得皇上有所心里忌讳,所以才没能留在京中。”玉荷侧首想了片刻,似乎有些兴奋,“会不会是……,皇上有意扶助起杜家,然后借机削了慕家权势,那咱们……”
“你还能耐了?满脑子都是想当然!”
玉荷委屈道:“奴婢都是听说的,现在外面都这么传。”
“你懂得什么?”杜玫若淡淡冷笑,“按照如今的情势,纵使皇上真有这个心,也决计不会即刻动手,难道想天下大乱么?再者,皇贵妃又没有什么过错,还有九皇子和十二皇子撑着,至多也就是平和一下。”
玉荷替他揉着肩膀,叹气道:“小姐,还是赶紧生个皇子罢。”
“这种事情,是我急得来的么?”杜玫若心底生出一丝哀怨,日子过的越长,才越知道后宫池水的深浅,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念头。自己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也难揣测皇贵妃的手段,却清楚的明白云、慕两家的势力,就连皇帝也不敢轻易得罪。而如今,自己的娘家不够亲密,没有能征善战、机智多谋的兄弟,甚至连个子嗣都没有,胜出的机会就像米粒一样渺茫。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先下去。”杜玫若想着遥远的将来,尽力让自己平心静气,既然不能一步登天,那么就一步一步的慢慢来罢。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四章 沉水香(上)ˇ
“皇上,皇贵妃娘娘过来请安。”
“嗯,你们都先退下。”明帝抬起手挥了挥,将玉管狼毫搁在白玉笔架上,自个儿整理了下龙袍,只做漫不经心的模样翻着折子。
慕毓芫一袭天水绿百合如意暗纹九鸾翟衣,乃是素日里常穿的,臂挽一痕浅玉银泥飞云流苏,逆着光线从外面翩然进殿。盛夏的阳光灿烂如金,透过纤薄宫衫边缘,在轮廓上勾勒出一圈浅淡光晕,恍似沾着丝丝云彩气息而来。仔细瞧了皇帝几眼,眉色间似乎些担心,“听说昨儿太医过来,皇上哪儿不舒服么?”
“呃……”明帝沉吟着笑了笑,舒缓着喉咙间略呛的气流,缓缓合上黄绫折子,如常微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贪凉多用了些陈冰,嗓子里头有些痒痒,喝点消暑败火的花茶就好了。”
慕毓芫禾眉微蹙,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臣妾就先回去了。”
“好好,朕跟你说实话……”明帝见他当真要走,赶忙笑着上前拉住,“前段时间忙着霍连的事,时常都睡得晚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像是夜里没睡好惹得伤风,咳了几日也不见好,所以才把张昌源传了过来。”
“皇上坐罢。”慕毓芫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不知心里是在感慨什么,“既然是嗓子里难受,那就多用点蜂蜜、冰糖,润一润会舒服些,臣妾去泡一盏白菊花茶来。”
“还是你坐着,朕去。”明帝含笑将他摁在椅子上,“前几日是你的生辰,都怪敏珊惹得朕生气,也没好好给你庆贺。”说着转身取来茶具、花糖之物,往两枚黄玉双狐纹玉兰碗里放入干菊,兑上糖粉、蜜浆热水轻轻搅匀,合上茶盖笑道:“今日能给皇贵妃娘娘泡上一盏茶,全当是赔礼了罢。”
“皇上的话,臣妾可当不起。”慕毓芫原本满眸担忧之色,也不由一笑。
“宓儿……”明帝渐渐放慢了语速,轻轻拾起他的手,“如今,能够听到你笑的时候太少了……”
自从他自谎言中醒来声声质问,自从那珍宝般的孩子离去,接二连三,一件件事情似巨石般横亘在二人当中。等到发现的时候,彼此都早已疏离渐行渐远。原是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可是话到嘴边,反而半句也说不出来,只觉一阵阵事不由人的无力。此生既然身为帝王,整日都活在阴谋算计里,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万劫不复,还哪敢有半点任性妄为?或许,年少时的那份奢望,从一开始就已注定终将落空。
慕毓芫微微低垂着头,轻声喃喃道:“昨夜……,臣妾又梦见祉儿了。”
“宓儿……”
“远远看着,还是从前的样子。”慕毓芫的双肩极轻颤动,一滴清泪无声坠下,落在月合色的素纱留仙裙上,洇出浅色泪团痕迹,“祉儿他……,再也长不大了。”他虽然极力抑制着自己,泪水仍然点点滴落,“臣妾……,心里好害怕……”
明帝见他眸中有些恐色,忙拍哄道:“宓儿,好端端的你怕什么?别怕了,朕不是一直陪着你的么。”
“不……”慕毓芫仍是摇着头,脸上挂着条条泪痕,“如今好难再梦见祉儿,而且样子越来越模糊……,臣妾害怕……”他稍稍仰面呼吸,泪水沿着纤巧下颌滑过,“臣妾只怕有朝一日,会再也梦不见祉儿,再也想不起他的样子……”
“……”明帝闻言惊心,自己也是说不出话来。
几日以来,明帝一直将那番话在心里咀嚼。命人从太庙祠取来画像,只觉画中的孩子格外陌生,眼耳口鼻、神态样貌,哪有半分记忆中的活泼可人?如此多想几次,自己也未免有些心凉意冷,方才明白慕毓芫的恐慌悲伤。
“皇上,宫外有消息送进来。”
“嗯。”明帝将信封撕开,抽出内里的雪白素纸密折,细细看了两遍,起身扔在金顶莲珠熏炉里,瞬间焚成片片灰烬。
当初七皇子不慎坠马,曾特旨给每位皇子公主增加宫人,所谓“事无巨细,禀与朕知!”,便是命人以密折将要事上达圣听。方才的密折,乃是齐王府内侍传递进来,内中说到齐王广招门客一事,令皇帝的眉头皱了又皱。
多禄小心觑了一眼,问道:“皇上,是否还要传什么话?”
“没有,让人回去罢。”
多禄从怀里摸出些许碎银,转身出去打发人。过了半日,外面一阵细碎脚步声渐渐走近,却是娇滴滴的女子声音,“臣妾杜氏,给皇上请安了!”
“进来罢。”明帝懒洋洋的倚在鎏金龙椅上,侧旁放着玄色金线柔软绣枕,看着面带喜色的杜玫若,柔和笑问:“贵人脸色不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
杜玫若正迎着侧窗而立,愈发衬得他肌肤光丽、眉目娇美,像是有些害羞,低下头细声回道:“臣妾月信迟了一个多月,昨日召太医诊过脉,虽然脉象还不太明显,但也应该八九不离十。”
“哦?那是有喜了。”明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惊喜些,然而心里却只惊无喜,面上还是做出欢欣的样子,“既然有了身孕,怎么还到处乱走呢?你让玉荷过来说一声,朕自然会过去看你。”
杜玫若温婉一笑,“皇上每日政务繁忙,臣妾岂敢劳烦?”
“多禄!”明帝提高了声音,唤人进来,“眼看快晌午了,等会贵人在这边用膳,让人加一个鲜淮山百合鲫鱼汤,要慢火细炖熬浓一些。”
后宫里的妃子众多,能在天禧宫与皇帝共膳的却没几个,除开皇贵妃以外,也就是从前的朱贵妃能有此等待遇。杜玫若的笑意更加光彩夺目,起身谢了恩,默默跟在皇帝身后步到偏殿,上前问道:“皇上热了罢?让臣妾替你扇一扇。”
“不热,朕心里高兴。”明帝声音温和,笑吟吟看着面前的妃子,目光落在他扁平如常的小腹上,“看来再过上大半年,朕就又要添上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恰逢如此太平盛世,可知贵人是有福气的人。”
“臣妾哪有什么福气?”杜玫若拾起团扇轻摇,给皇帝送去一阵阵纤细凉风,巧笑嫣然道:“若真的有,那也是沾了皇上的福气。”
“好了,别累着你了。”明帝的语气格外温柔,用膳的时候,还亲自替杜玫若盛了一碗鱼汤,膳后又嘱咐不少,方才让人小心护送回宫去。
杜玫若在皇帝温柔款待下回宫,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前几日找太医吕岐诊脉,葵水的确是有月余未至,吕太医锁眉为难半日,才吞吞吐吐告知只是腹内郁气凝结,居然并非怀孕而是生病!当他此时在寝阁内静下心来,也不禁怀疑自己有些行险,事情不能拖延太长,否则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生出岔子。
看来,自己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孕,可是进宫已经两年多,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低位贵人。皇帝对自己只能算还好,比一般的嫔妃稍稍热络一些,可是毕竟没有子嗣,之所以能够封为贵人,恐怕多半还是仰仗父亲的官职。虽说父亲待自己还不错,可是那比得上几个兄弟的前程要紧,实则也帮不上多少忙。而皇贵妃为人既宽和又谨慎,从不会无故对嫔妃发难,平日赏赐也多为金银器物,丝毫没有挑得出不是的地方。
正所谓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再这么慢慢耗下去,九皇子也该长大成人,到时纵使再生十个八个,那也都是不懂事的奶孩子而已。因此以重金封住太医的嘴,对外只说脉象不大清楚,喜象朦胧,还需要过段时间才能定论。而自己,能不能借此机会胜出一次,也只能等着看后面的行事。
从头到尾再次仔细想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之处。杜玫若稍稍松了一口气,回想起皇帝今日的神色,不由有几分哀怨,如果自己是真的怀孕该有多好。玉荷蹲在旁边敲着美人捶,抬头笑道:“小姐,皇上看起来很高兴呢。”
“嗯。”杜玫若阖上双目养神,耳边蝉声阵阵。
“只是----”玉荷似乎有些担忧,“皇上待皇贵妃娘娘是很好的,小姐的办法行的通么?无凭无据的,皇上未必会处置皇贵妃娘娘罢。”
“谁说要皇上处置他?”
玉荷不解,“那----,小姐这么做是何苦?”
“只要是皇上的亲骨肉,总该心疼几分才是。”杜玫若翻身坐起来,烦躁的望着火辣辣的晴空,此起彼伏的蝉声更人讨厌,“只要,此事能让皇上的心意有所动摇,那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好的。再说,如今的我也没有退路了。”
“小姐,还在为当日的事生气么?”
“那样的羞辱,叫我如何能够忘得掉?”杜玫若一想到当日泼茶之景,双手不由蜷紧了些,冷冷笑道:“平日总说什么贤良淑德,其实还不是跟寻常泼妇一样?往常看到的那些端庄,也不过是做给旁人瞧瞧罢了。”
“也真是,偏生那么的不巧。”
“他本来就不喜欢我,自然借题发挥。”杜玫若想起从小到大的往事,似乎自己更讨厌皇贵妃一些,“可是即便那样,皇上还不是一句重话也没有!若是我也诞育有皇子公主,以此再让位分高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做小伏低受气。”
玉荷忙道:“小姐,消消气罢。”
“不说了。”杜玫若反手揉了揉腰,复又躺下去,“你去唤上几个小太监,让他们搭梯子上树,把那些烦人的东西都捉掉!去罢,我想单独清净一会儿。”
淳宁宫杜贵人已经怀有身孕,消息飞快传开。如今边境战事已平,皇帝也没有以前那般繁忙难见,此事犹如平地一声雷,将那些忙着争奇斗艳的嫔妃震得不轻。有像熹妃那样暗地唾弃不已的,也有似惠妃、陆嫔等静观不动的,更多的则是诸如杨婕妤那般又妒又羡的,皆是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
偏生皇帝对杜贵人宠爱更盛,只因他说盛夏暑气难挨,便命人将冰库陈冰取出一半来,放在淳宁宫大殿用以散发寒凉之气。原本陈冰是为夏日饮食所备,自然经不起如此浪费,后宫娘娘们每日所得分例逐减,背地里谁不是抱怨连天?又因杜贵人说近日蝉声吵人,皇帝听完二话没说,马上调了二十个小太监到淳宁宫,专门负责将树梢夏蝉捉的干干净净。后来皇帝又说寝宫光线太亮,担心影响杜贵人午间安睡,竟将千金一匹的冰蚕绡纱裁成双层窗纱,弄得整个淳宁宫都是一片朦胧浅蓝之色。
此等惊人之举,隔三差五便又多一件来。自来后宫妃子有孕,从没有生出如此大的动静,不到半个月时间,后宫上下几乎闹得人仰马翻。妃子们不免议论纷纷,又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多言,熹妃有次实在忍不住气,与惠妃牢骚道:“瞧他那轻狂样儿,还能生个龙蛋不成?!”妃子们听说后觉得好笑,私下里闲话到杜贵人时,皆称“龙蛋娘娘”如何如何,后来竟然渐渐在宫中传开。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四章 沉水香(下)ˇ
“娘娘,皇上也太过了一些。”
“好了,不要胡言乱语。”慕毓芫立在香山子旁边,忆起当初进宫之景,十几年的往事在眼前缓缓流过,不知该用何样心情去感慨。手指抚上香山子一角,些许尖角已经风化碎散,不复当初那般精巧,只剩那不减当年的清幽宜人香味。一年又一年,感情随着时光增增减减,那些消散的东西,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罢。
“不管杜贵人的要求多离谱,皇上都一概答应。”双痕一脸无奈之色,“原先还有几分规矩的模样,如今有皇上给他撑着腰,举止也越来越张狂,恐怕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知皇上怎么想的,就那么喜欢他么?”
慕毓芫嗅着手指上的香气,淡笑道:“谁知道呢?或许罢。”
“难道,皇上忘记跟娘娘的情分了么?”
“情分?”慕毓芫看着地上斑斑驳驳的树叶投影,觉得就像自己的心一样,纵使往昔有再多的情分,怕是也被啃噬的千疮百孔了。黯然神伤想了半日,却摇头叹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皇上行事有些奇怪。杜贵人虽然是个美人,可是从前也有萱妃、朱贵妃,难道他们不是美人?依照皇上的性子,从来都不会为女子乱来的。”
“可是,他们都说----”
“都说是忌惮云、慕两家,对吧?”慕毓芫仍是摇头,“这些我早就知道,也清楚皇上的担心,所以才特意写信嘱咐云琅,要他提前有个准备。可是我想不明白,皇上把云琅的人留在庆都做什么?如今庆都的领将陆海青,跟着云琅出生入死十来年,假使将其扣留在京中,岂不是要更放心一些?”
双痕满目迷惑之色,为难道:“这种事情,奴婢可是不懂。”
“还有就是----”慕毓芫想不透彻当下时局,只觉好似有一层无形黑纱隔在前面,对面到底是什么,总是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当初藩王们那般跋扈飞扬,皇上还不是忍辱负重、隐忍不发,一步一步慢慢算计行事。如今杜贵人只是有身孕,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就上赶着似的闹腾,惹得后宫妃子们怨声载道。即便是担心咱们几家,皇上也犯不着如此着急呐。”
“那----,娘娘的意思是?”
“我就是想不明白,所以心里才乱。”慕毓芫抿着鬓角碎发,转到穿衣铜镜前审视自己,看着镜中女子眉宇间的氤氲雾气,心烦意乱道:“总是隐隐觉得,将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娘娘,杜贵人过来请安。”
双痕朝外瞧了瞧,蹙眉道:“怎么又来了?”
“没空见他,你去替我打发了。”慕毓芫意态闲闲在案前坐下,等了片刻,见双痕自外面回来,轻声笑问:“你也觉得,杜贵人近日总爱过来请安?”
双痕点头道:“可不是,几乎日日都过来。”
“哎,这就不对了。”慕毓芫合上手中旧词书卷,研着墨汁道:“我与他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前段为着佑芊的事,还曾经当面难堪过,何故突然亲近熟络起来?再说,如今他身怀有孕也该多保养,又正得皇上眷宠,于情于理,天天过来请安都说不通的。你瞧着罢,最近多半会出什么事故。”
双痕闻言甚是吃惊,诧异道:“难道,他想对娘娘做什么手脚?”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慕毓芫捻起白头狼毫试墨,在墨研上转着笔尖,一滴浓墨自笔尖缓缓滴落,“总之我是不会见他的,你们也尽量别去招惹,只管静侯着,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转眼到了六月初,暑热更盛。清早朝事议论的时间稍长,才刚到巳正时分,火辣的日头便就升得炽热明亮,正装朝服的臣子们渐生汗象。明帝自盘中取过一方湿绢,展开拭着额头,朝下问道:“众位爱卿,可还有紧要事情启奏?”
“皇上,臣有一事。”杜守谦捧着象牙笏出列,“前些日子,皇上分派寿王、齐王领命办事,两位王爷各有所长,皆是不负皇上所望顺利归来。特别是齐王前去颖川详查当地水患,为收集实情资料,数日以身作则、不辞辛苦,以皇储之尊亲临水患现场,实乃我大燕社稷之福。”
“不错,朕心甚慰。”明帝含笑看向齐王,通身一袭江牙海水龙白蟒袍,在群臣显得格外出众,连身旁寿王也被比了下去。若是撇开那些烦心事,自己并非不喜爱这个俊秀的儿子,只可惜,人心欲望永远都添不满。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带着满意微笑赞道:“老三最近越发长进了,也能替朕分忧不少。”
齐王人前向来自谦,忙道:“儿臣惶恐,都是父皇的爱惜和提携。”
明帝笑着点点头,又对寿王道:“你自小就是个闷嘴葫芦,做人本分固然好,为人处世上却该灵活善断,多跟老三亲近些学一学。”
寿王脸上一红,“是,儿臣都记下了。”
明帝又道,“杜爱卿,你不是还有事么?接着说罢。”
“如今我朝与霍连交好,边境已无战事,国内到处都是太平繁盛景象,正当滋养民生、积攒国力之时,应以大事兹由普天同庆。”杜守谦从容不迫叙完,侧首朝齐王微微一笑,复朝上奏道:“臣以为当此之际,不妨以贤能选出太子人选……”
“太子”二字一出,底下群臣顿时轰然议论开来,杜守谦后面的套话,也被不绝于耳的嗡嗡声淹没下去。近日后宫的留言早就传出,杜氏圣眷浓厚,眼下又刚刚怀上了龙种,已渐有与皇贵妃分庭抗争之势。如今皇子中只有寿王、齐王成年,杜守谦提出此等议论,所谓“以贤能选太子”的意思,分明就是暗指立齐王为太子。此论实在有些惊人骇听,毕竟杜守谦不比寻常官员,他既然明摆着和齐王靠拢,不由让人揣测皇帝究竟是何心意。
明帝不置可否,淡声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朝上大臣们互相交头接耳,议论不停。多禄在上面咳嗽好几声,底下方才稍稍安静下来,静了一会,终于有几名官员出来附议。
明帝仔细看清那几个人,都是些不甚要紧的官员,朝廷要员似乎都在揣测圣意,因此只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众卿家先回去商议一下。若是有什么想法,只管写折子呈上来,朕先看看大家的意思,然后再做具体决定!”
“退朝……”多禄赶忙高声唱诺,尾随皇帝离殿。
明帝乘御辇回到霁文阁,仍旧琢磨着朝堂上事情,手上端着茶拨弄半日也没饮,忽而抬头问道:“对了,让你打听的事情呢?”
“回皇上的话,给杜贵人请脉的太医叫吕岐。”多禄小心给皇帝打着扇,“那日正好是他当值,当时杜贵人只是觉得不舒服,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所以便随意唤人前去请脉。听说贵人许以吕岐千金封口,所以……”
明帝冷笑道:“先不急着处置那蠢货,朕要等等看。”
“是。”多禄见皇帝端茶不饮,忙接到旁边放下,“吕岐的家人都已扣起来,身边的人也安置妥当,奴才会让人看紧着点儿。”
“皇上,淳宁宫来人禀事。”
“嗯。”明帝应了一声,挥手让多禄站在旁边,看着玉荷一脸惶急奔进来,疑惑问道:“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的。”
“启禀皇上,贵人不小心摔倒了。”
“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玉荷伏地垂着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色,语音里还带着些许喘息声,因此听起来分外焦急,“奴婢陪着贵人去泛秀宫请安,回来的时候……”
“泛秀宫?”明帝听出点不是滋味的东西,不由慢慢微笑。
“是----”玉荷被皇帝一打岔,稍稍停顿,“原是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因为娘娘身子不适没得见,贵人怕打扰娘娘休息,所以就让奴婢扶着回宫。从后门出来时……”像是在回忆当时情景,略微缓了一阵,“当时有个小宫女匆匆忙忙,过门时正好撞在娘娘身上,奴婢失手没扶稳……”
“不用说了。”明帝有些不耐烦,起身道:“怎么摔的都不要紧,现在贵人的身子如何?腹中胎儿可否有事?”
玉荷忙道:“刚才已经传了太医,还不清楚。”
“多禄,起驾!”明帝大步流星甩袖出去,小太监赶忙抬着龙纹肩舆过来,一阵急速快步飞奔,顷刻便就赶到淳宁宫门口。玉荷跟着皇帝往里疾走,进到寝阁内,只见吕岐正在隔帘把着脉,额头上已是满头大汗。
多禄上前问道:“吕太医,胎儿保住没有?”
“胎、胎儿……”吕岐“扑嗵”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微臣无能,没能保住贵人的胎儿……”他一面结结巴巴,一面不停的抹着额头汗水。
“混账!”明帝怒喝一声,“来人,将此人拉出去斩了!”
“皇上……”吕岐满目惊恐不已,瞬间像是领悟道什么,慌忙扑到皇帝身边,痛哭求饶道:“皇上,微臣可是……”
“大胆!敢在皇上面前放肆?!”多禄上前狠狠一个嘴巴,将吕岐扇到一旁,立时便有人上来塞嘴架人,不由分说拖了出去。
“你们都先退下。”明帝朝藕合色的纱帐走过去,伸手掠开无痕绡纱,杜玫若正脸色苍白的仰在绣枕上,像是因为失去胎儿悲痛自已,两颊泪水缓缓流个不停。
“皇上……”杜玫若轻轻拉住皇帝的手,勉强挣扎着坐起来,低头啜泣时,泪水便滴滴打在皇帝的手背上,“都怪臣妾不知谨慎,才会不小心摔倒。”
明帝柔声哄道:“别傻了,怎么能够怪你呢。”
杜玫若并未盛装,通身一件单薄的素纱粉绣中衣,再加上双眸泪水连连,更加显得纤弱可怜,细声哭道:“若不是臣妾四处走动,也就不会……”
“别着急,你还年轻呢。”明帝看着他梨花带雨的模样,心内不由失笑。若不是自己一早知道实情,清楚慕毓芫素日的为人,面对眼前楚楚可怜的娇弱女子,没准还真有几分心痛呢。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锁眉问道:“听玉荷说,是在泛秀宫被人撞了?”
杜玫若仍是垂泪,只道:“是臣妾自己没站稳,不关旁人的事。”
“多禄!”明帝朝外扬声,一面温柔哄着杜玫若,一面替他端来安神汤药,皱眉回头道:“你带人去泛秀宫问问,是什么人如此大胆?若是问清楚了,赶紧抓起来!”
“是,奴才领旨。”多禄应得干脆,领着人飞快跑出去。
等到进了泛秀宫,多禄只笑嘻嘻说是过来请安。慕毓芫并不做理会,只先把九皇子的课业细细看完,嘱咐了几句打发出去,方才问道:“听说杜贵人在泛秀宫摔着,而且还摔得不轻,想必多总管是奉旨过来。”
多禄赶忙陪笑,“哪有什么圣旨?”
“双痕,带人出去让多总管问话!”慕毓芫心头虽然动气,可是反倒有些迷惑,杜玫若就算深恨自己,故意流产未免也太离谱了。纵使让皇帝对自己有所不满,到底还是得不偿失。难道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怀孕?不管怎样,其用意已经是不言而喻,念及至此,不由冷笑不已。
然而此时此刻,皇帝却比慕毓芫更加恼怒一些。“笑话!原来编派了大半个月,是想弄出这么一个结果来!”明帝在霁文阁内不停走动,转身问道:“杜贵人早已不能怀孕之事,吕岐有没有说出去?”
“没有……”多禄看着皇帝沉下脸,有些战战兢兢,“吕岐是个聪明人,这样的事情还不敢乱说。原本只是收了杜贵人的金银,想着顺水推舟赚上一点,他自然不知道此事是……”说到此处已是一头冷汗,支吾了两声应付过去。
“去,把太医院胡德宏传过来!”
胡德宏哪里见过皇帝如此动怒,进殿先吓得软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不敢往上看,小心翼翼结巴问道:“皇、皇上,急召微臣是……”
“多禄出去!”明帝声音冰冷,双手背负走到胡德宏面前,俯身附耳低声道:“先头朕让你办的那件事,不是说不会有丝毫纰漏么?”用脚踢了踢下巴两下,令其不得不仰起头来,“如今,杜贵人小产一事怎么解释?莫非他当真怀孕不成?”
“这……,这绝不可能!”胡德宏结结巴巴,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你确定?”
“微臣……,愿以性命担保!”胡德宏满脑门的汗水,使得鬓角碎发贴在脸上,更显得惊慌不堪,“年初贵人身子不适,微臣奉皇上命去诊过脉,已经……,已经绝无可能再怀身孕……”
“照你这么说,杜贵人从头到尾都在说谎?”明帝冷声一笑,右手握拳捶着黑漆檀木案头,厉声怒道:“胆子倒是不小,敢在朕的眼皮下做手脚!”
“臣、臣也想不明白……”胡德宏浑身打颤,犹豫了片刻问道:“早知道,微臣应当多去给贵人诊一回,就可以----”
“无妨,朕只是不想让他疑心!”明帝淡淡打断,“朕谅你也没那种胆子,敢在此等要事上有所欺瞒!”说着慢慢看向淳宁宫方向,“难怪非说自己有孕,还偏偏在泛秀宫里摔着!若不是朕早就心知肚明,岂不是要被他巧言蒙蔽?”
胡德宏不好多言,勉强“嗯”了一声。
未及半日,众人皆知杜贵人小产一事。尤其是多禄领旨到泛秀宫,将上下宫人悉数盘问,惹得皇贵妃大怒,更是很快传的沸沸扬扬。正在阖宫喧哗热闹之时,皇帝又颁下一道惊人旨意,为体恤杜贵人小产之痛,特旨擢升为宝妃。旨意一下,像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反倒让妃子们都安静下来。
“反了,反了!”熹妃在寝阁内来回走动,气急败坏道:“连个龙蛋都没生出来,反倒能够加封为妃?那样的狐狸精,往后竟要跟我平起平坐?!”
安和公主原在担忧,听到又说起“龙蛋”,不由笑道:“母妃别晃来晃去的,什么龙蛋之类,可别再拿到外面说了。”
“你还有心思笑?”熹妃急急挥退殿内宫人,低声道:“听说,你父皇要立老三做太子,还是杜守谦提出来的,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呐。我看你以后也少往泛秀宫跑,从前还算有个缘由,如今看来已是不中用,可别牵连到咱们母子!”
“母妃,话可不能这么说。”
熹妃撇了撇嘴,冷笑反问:“那该怎么说?”
“老三的事,咱们先放在一边。”安和收敛了脸上笑意,正色道:“当初母妃艰难的时候,我和寅瑞没少受慕母妃的好处。我能风风光光嫁到陈家,寅瑞能够娶到太傅的侄孙女,哪一件不是慕母妃出的力?更不用说小的时候,凡事都有赖他的庇佑,不然由得朱贵妃、萱妃行事,哪个不会给咱们脸色看?”
“你只惦记他的好处,那还记得母妃受过的委屈?”熹妃颇不以为然,“即便你说的不假,可是如今皇上忌惮云、慕几家,他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咱们又何必淌这一遭浑水?你不是最伶俐聪明的,今儿也糊涂起来了。”
“父皇如今只是淡了些,也并没有如何慕母妃怨恨。”安和公主仍然耐心解释,饮茶润了润嗓子,继而叹道:“再说,谁不知道我们与泛秀宫走得近?如今见人家稍稍败势,就急忙将自己撇清,岂不是让众人笑话不齿?若是传到父皇耳朵里,也会落个冷血寡情、忘恩负义的名声,于咱们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
“母妃你别傻了。”安和公主扶着熹妃坐下,替他轻轻捶着肩,“咱们早就跟慕母妃栓在一起,做人万不可反反复复!况且,我不信父皇会对慕母妃无情……”只是说到此处,眸中却掠过一丝丝犹豫,“纵使真的到了那一步,也还有云家、慕家的人撑着,若是连他们都撑不住,咱们又岂会有好下场么?”
熹妃被他说得害怕,小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老三算什么,给他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安和公主声音冰冷,手上紧了紧,“有云、慕两家等朝廷众臣,还有驸马和太傅的人,比起老三和那宝妃,咱们这边还是要胜出许多的,走着瞧罢!”
“要是你弟弟……”
“母妃,你是不是想害死寅瑞?!”安和公主气急败坏,连连嗐声,“现在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你就别再整天异想天开了。你想让寅瑞做太子,问问朝中谁会答应?云家、慕家,还是梁太傅他们?总不成是杜丞相支持罢?”
熹妃被他说得无话,讪讪道:“我也是好心,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随便说说?”安和公主气的没话,怔了半日,“这话要是传出去,母妃就等着替寅瑞哭罢!”像是觉得说得有些重了,稍稍缓和口气,“眼下时局不定,母妃不要再插手管这些事情,若是觉得宫里头闷,就让儿臣陪你出去散散心。”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那小狐狸精生气。”熹妃每次与女儿说话,到最后多半要被数落一通,天长日久,倒也像是习惯如此了。因见安和公主要出去,忙问:“你才刚进宫一会儿,又要回去了么?”
“我去泛秀宫请个安,等会回来。”安和公主抬手掠开珠帘,领着人步出殿去。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五章 双鹚渡ˇ
先头皇帝着人询问宝妃小产一事,慕毓芫虽然有些不快,也不过是觉得皇帝行为有些发昏,更多则是厌恶宝妃的刻意算计。十几年的后宫嫔妃生活,对这些阴谋把戏早就司空见惯,自然犯不着如何怄心,只让派人平日多盯着淳宁宫一些。然而杜守谦提出立太子之论,可不比平常妃子们的争风吃醋,再册立宝妃一事联系起来,任凭再镇定的人也不免为此惊心。
正值敏感时期,不便召兄长慕毓藻进宫商议。慕毓芫装着无限心事,勉强耐着性子哄得小皇子午睡下,自己身上也是恹恹,因而摒退众人躺在长椅上养神。辗转半日也没有丝毫困意,加上耳畔蝉声吵的人不得安生,心头更添一层烦恼,忍不住将镶金象牙骨绡纱扇摔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也不知道摔断没有,不过停住凉风自然更加炎热,身上渐渐生出细小汗珠来。
浑浑噩噩之际,一阵徐徐有致的清凉细风送来,卷走身上的湿热水汽,顿时让人觉得心头一片神清气爽。“出去!”慕毓芫仍是没什么好气,等了半晌,身边的人却没有离开,不由蹙眉睁开双眼。明帝正坐在旁边轻摇团扇,含笑问道:“是谁惹得皇贵妃娘娘生气?说出来,让朕也听一听。”
“天这般热,皇上没有午睡么?”慕毓芫起身挽着散乱青丝,伸手要取过扇子,“方才臣妾不知御驾过来,胡言乱语的,想来是冲撞到皇上了。”
“咦,还想跟朕抢东西?”明帝的手往旁边闪了闪,故意躲开不给。
“皇上喜欢,只管拿去用好了。”慕毓芫哪有心情开玩笑,走到梅花高架旁,沾了些百合霜面净手,又用湿绢拭去脖颈间汗水。转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旧书,绕到窗边凉爽处闲闲坐下,另拣了一柄玉璎珞坠的竹丝纱扇,自顾自轻摇款送看起书来。
明帝顿时好生没趣,只得撂下象牙骨团扇过来,探头笑问:“什么好书,让你看得这般入迷?”将书皮稍稍抬起一些,“呵,原来是《漱玉词》……”
慕毓芫耐心再好,也经不起他再三反复折腾,又不好撵人出去,只得将书塞到皇帝手里,按捺烦躁道:“皇上先看着,臣妾再去拿一本别的。”
“别拿了,不如让朕念给你听?”明帝含笑摁住他的手,随手翻了几页,“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
慕毓芫静静坐着聆听,抿嘴不言。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明帝的语速渐渐缓慢,像是有些索然无味,随手将书撂在旁边,颇有些怅然若失。过了半晌,复又拾起笑容道:“对了,今儿是十五月圆之夜。朕看如今天气晴好,正合适夜里乘凉,特意让人准备了几架大画舫,晚上都到太液池赏月观荷去。”
慕毓芫微微一笑,“看来,皇上最近心情不错呢。”
明帝在他的笑容里出神,轻声细语道:“宓儿,朕是想让你散散心。”只是说完这一句,似乎也不知该再说点什么,彼此在对方目光里凝视着,竟是相对无言。
“皇上,几位大人在启元殿侯旨。”多禄在帘外唱诺,打破了帝妃二人的沉默。
“你先歇着,朕忙完正事就过来。”
“是,恭送皇上御驾。”看着明黄色身影消失在帘外,心里一点点往下沉,慕毓芫转身走到内壁橱柜前,取出那个深藏已久的小巧檀木盒子。
“娘娘----”双痕掀起珠帘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吃惊诧异。
慕毓芫没有展开内中卷绸,而是取出一方半月型的玄色印章,细细观望良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摇头叹息。他将印章紧紧拽在掌心当中,语调复杂生凉,“没想到,这份东西终于派上用场……”
“可是,怎么印章只有半枚?”
“呵……”慕毓芫轻声一笑,“傻丫头,另外半枚当然在文家人手里,太后岂能全数都放心交给我?自太后薨逝以后,文贵人对我的话是言听计从,要不是有他父亲在背后嘱咐,你以为他会那般听话么?这名单上的人,若是看不到两枚印章合印,是根本就无法调动的,太皇太后可不是糊涂的人。”
“原来……”双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忧虑道:“那----,娘娘打算现在使用?听说皇上要立太子,如今先不说小澜王爷,便是九皇子殿下也还年幼,这不是明摆着要立齐王么?”
“不……,先不着急。”慕毓芫摇了摇头,“如今只是杜守谦提出来,虽说不明白皇上的真意,可是毕竟皇上还没有应允,此事还需要静观其变。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齐王真的被册立为太子,咱们也还得侍机而动,万不可自己先乱了阵脚。”
“哎,娘娘还真沉得住气。”
“那我还能怎么样呢?假使我有个三长两短,云、慕两家也会跟着牵连进来,若是真的让齐王取得上位,佑綦他们还能有活路么?”说到此处,慕毓芫不由死死握拳,语声阴冷道:“现在说句后悔的话,真恨自己当初太过心慈手软,以为什么稚子无辜,没有早早的将齐王一把扼死!”
----可是那些心软怜爱,还不全都是因为他么?即便是异生之子,自己本身也不喜欢那孩子,只因怕他为此担忧,还是亲自挑了温和的惠妃抚育。彼时今日,仿似两个决然不同的自己。
因皇帝兴致分外好,故而连夜间晚宴也摆在太液池上。此时宫内华灯初上、星光澹澹,漫天碧绿荷叶在暮风中摇曳,粉红色的莲蕾或含苞待放、或娇妍欲绽,盈盈临水向上极尽诱人之姿。偌大的莲湖水面之上,一浪一浪清新荷叶香气绵延漫开,似水般洗尽盛夏的炎热,使得画舫周围尽是清爽蕴凉气息。
夜空沉色越来越浓,数十艘朱栏雕檐的大画舫泛在水中,妃子们皆是华衫彩服、珠坠摇曳,更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一片热闹非凡的湖面上,以皇帝和皇贵妃共乘的双龙画舫最为华美,上下两层的船身雕画精美、扎灯结彩,船首平台约有半丈宽,以供视野开阔的观赏歌舞。余者十来艘画舫分载各宫妃嫔,除却宝妃因小产未能前来,其余宫妃悉数到齐,一片流苏翠带的旖旎风光。
此时宫人们刚给画舫彩灯点上,星星点点、零零落落,悉数投影在清香微凉的湖水里,让人仿似身处一带灿灿星河之中。帝妃二人坐在画舫前板正中,其余画舫呈扇形分列左右,随着多禄一声唱诺,灯火通明的湖面渐渐安静下来。在极轻极细的香风中,有轻柔舒缓的女子歌声传来。一艘青漆扁叶小舟轻快驶近,舟前坐着四名宫裳歌姬,或素手抚琴,或朱唇启笛,轻吹缓吐出令人沉醉的音律。
一名月白色莹线纱衫女子俏立当中,正在和韵盈盈起舞,微风掠得身上的轻衫越发服帖,勾勒出他纤细曼妙的翩翩身姿。画舫上的彩灯将湖面映得透亮,连夜空也有几分透亮,照得那女子眉目如画、流盼动人,更有身后青衫歌姬相衬,让人几乎要以为身处蓬莱仙岛之境。
慕毓芫静看了一会,侧首轻问:“那是云曦阁的林婕妤么?”
“正是。”明帝拣起葡萄吃了一粒,笑着解释道:“朕听他说会跳几支舞,正好今天晚上湖面赏月,就让他练了一段,正好用来给大家助助兴致。”
慕毓芫轻声一笑,“呵……,舞的很不错呢。”
谢宜华在旁边画舫上面,因为乐声嘈杂,自然听不见帝妃二人的对话,只是朝慕毓芫看过去,脸上并没有什么欢喜之色。关于册立齐王一事,后宫已经传的纷纷扬扬,加上新近册封宝妃,宫妃们的心思不仅有所动摇。诸如杨婕妤等年轻宫妃,见淳宁宫那边风头渐起,已不敢如从前那般冷淡,皆借着宝妃小产之事过去探望。
当日自己还曾设计让宝妃出宫,想来心里早记恨下,虽然暂时没有发作,难保将来不会使什么绊子。谢宜华胡思乱想半日,林婕妤的歌舞已经跳了大半,浅唱低吟、珠玉粒粒,仿似一名深闺女子正在细声倾诉。曲子自然是很不错的,可是林婕妤也未免太过投入,不仅眸光微带雾气,就连身形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
突然“扑嗵”一声巨响,四周宫女惊得大喊,林婕妤绊住裙带摔到湖里,落水时还溅起一大簇雪白水花。“快快,快下去救人……”周围顿时乱成一片,立刻有会水的小太监跳下去,好在画舫相隔甚近,不一会便将人捞了起来。
明帝一脸扫兴之色,不悦道:“怎么搞的?你们都不会看着点么?!”
众人都吓得不敢出声,慕毓芫上前劝道:“那船原本就有些窄,舞动时难免动作大些,一时不小心也是有的,只要林婕妤人没事就好了。”
“娘娘……”谢宜华起身走到画舫前头,婉声请示道:“赏月才刚刚开始,请皇上和娘娘接着观赏,以免扫了诸位姐妹的兴致。臣妾先送林婕妤回去,召太医瞧瞧,若是没事最好,有事再派人回禀便是。”
“嗯,你带着人去罢。”慕毓芫微微颔首,上前拉着皇帝重新坐下。
众人忙将人送回云曦阁,太医赶着过来诊脉,说是只稍稍呛了几口湖水,休息两天也就没事了。宫人们伺候着换了衣衫,林婕妤虚弱无力躺在床上,因见谢宜华一直陪在身边,不由歉色道:“有劳贤妃娘娘费心,嫔妾……”
“你们都出去罢。”谢宜华朝新竹递了个眼色,在床沿边缓缓坐下,“婕妤,你我虽然没有什么交情,可是有些话还是想说两句。”
林婕妤细声道:“贤妃娘娘但说无妨,嫔妾聆听。”
谢宜华替他捋了捋额前湿发,林婕妤生得容色秀雅、韵致纤丽,抛开与皇贵妃相似之说,也是一名惹人怜爱的娇软女子。看着那流盼眸中的淡淡忧伤,懒怠去探究到底所谓何人,只低声道:“婕妤,宫妃自戕可是大罪。”
“娘娘!”林婕妤惊得面无人色,豁然撑起身来。
谢宜华将他摁住躺下,徐徐道:“即便婕妤不爱惜自己性命,也该为家里父母亲人着想,倘若因此而牵连进来,可曾想过此事的后果?若是给别有用心的人知道,那你们林家可就麻烦大了。”
林婕妤默默流着泪,轻声道:“是,多谢贤妃娘娘。”
“你呀,实在是太傻了……”谢宜华喃喃自语,转首望向远处透着灯光的星空,半幕浓黑、半幕光辉,映照着人世凡尘间的芸芸众生。
在繁星如织的星空另一头,星光与灯火交错,隐隐绰绰的投影在碧莲湖中,却被轻轻摇曳的画舫环环推散。皇帝事先让人预备好烟火,时辰一到,分散在各处焰火手开始齐齐燃放,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飞起,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远处歌姬们的管弦声,以及妃子和宫人们的叫好声,熙熙攘攘混在一起,将今夜赏月灯会的喧哗推到了最高处。
“宓儿……”明帝趁着周遭热闹,悄悄扯了扯慕毓芫的衣袖,不由分说拉着下了画舫,连多禄也不带,径直抄小路离开了热闹人群。
慕毓芫力薄拗不过他,边走边问:“皇上,我们这是去哪儿?”
“嘘,别让他们发现了。”明帝故作神秘,回首时脸庞正映着焰火光芒,仿佛也被照得绚烂起来,透着平日难以见到的清冽明亮。因见慕毓芫不肯再走,遂顿下脚步,低声柔和道:“宓儿,今晚先把心事都放在一旁,别的都不要去想,朕只想静静的陪你赏一夜月。”
慕毓芫有些困惑,迟疑道:“皇上……,怎么如此想赏月了?”
“呵,今晚不是月色好么。”明帝淡笑岔开话题,忍住心头感伤,“走罢,朕还让人准备了花灯,等会咱们绕到前头水边,一起把花灯都放了玩。”
“皇上突然跟小孩子似的……”
“所以,你也别再皱着眉头了。”明帝含笑望着面前女子,拦住肩膀往前走着,“平时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事情东拉西扯,总是没有清清静静的日子,不知有多少月色都错过了。”声音稍稍低缓了些,“如此良辰美景,多赏一晚是一晚罢。”
“也对,总该有些欢喜的期盼。”慕毓芫出神了片刻,缓缓颔首。
两个人携手并肩,沿着太液池的湖畔一直走。绕过两带绿柳树荫,画舫那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使得草丛中的蛐蛐声格外清晰,透出别样的静谧安宁。等绕到沁芳斋的时候,有小太监送来预先备好的花灯。慕毓芫挑了一盏荷叶水禽八瓣莲灯,对着夜空转了两圈,回头笑道:“我最喜欢这个样式,回头点上红蜡就更好看了。”
“呵,朕早知道。”明帝笑着跟上去,手里是一盏金蔓草连弧水波纹灵蟾托灯,走近蹲在岸边青草上,“朕的这个怎么样?不比你哪个差吧?”
慕毓芫闻言笑道:“呵,皇上也不害臊!”
两个小太监上来帮忙点好蜡烛,退回不远处等候着。二人说说笑笑,眼见花灯里蜡烛燃掉了大半截,方才小心放入水中,任其在水上飘飘荡荡逐渐远去。花灯被内里蜡烛照的晶莹剔透,远远倒影在水里,仿似两朵硕大的并蒂双生睡莲花。慕毓芫的眸色有几分恍惚,看着水色轻声道:“小的时候,跟着娘亲去后花园水塘放花灯,每次都高兴的不得了,还悄悄对着花灯许愿呢。”
明帝拍手笑道:“那好,今天咱们也许个愿。”
“咦……”慕毓芫皱着眉头看了看,“皇上别动,脸上好像被烟灰弄花了。”
明帝见他在一本正经的擦着,眸中却是极力忍笑,不由觉得手势有些不大对,一把捉住他的手笑道:“你先别动!”借着半暗半亮的湖水瞧了瞧,脸上分明是慕毓芫刚抹上去烟灰,心下又气又笑,“看你笑得不同平常,就知道一定是在捣鬼!”
慕毓芫嫣然一笑,“呵,皇上真是目光如炬!”
“什么目光如炬?等朕也给你画个大花脸……”明帝笑着伸手要去抹,慕毓芫早已提着裙摆跑到岸上。谁知道刚追了两步,胸腔里忽然猛得一记剧烈呛咳,像是有腥甜的东西涌上来,不得不蹲身捂嘴强行压下去。
“皇上……”慕毓芫迷惑着走回来,一脸担心不已,“皇上,哪儿不舒服么?让臣妾瞧一瞧,要不要传太医……”
“哈,可让朕抓住你了!”明帝缓和着胸内气流,一把抱住慕毓芫的腰身,极力平缓声音笑道:“上当了吧?这下你可跑不掉啦!”却怕惹得慕毓芫有所疑心,片刻便松开了手,“走罢,咱们到桥头上面站一会。你看,花灯都飘到桥那边去了,一会该找不着了。”
“皇上也好意思耍赖……”
“好啦,花灯要跑远了。”明帝拉着他往桥上走,岔开打量的目光,“对了,刚才不是说要许愿么?正好周围都没有人,我们也一起许个愿罢。”
慕毓芫转身迎着朗朗夜风,掠着发丝微笑道:“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皇上也要玩么?皇上今天玩的太高兴,都快忘记……”
“宓儿……”明帝温柔的拉起纤细素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朕想祈告上苍,不管有什么风浪惊险,都让朕来替你承担,不要让你受到一丝半点伤害。”凝目看着面前的剔透女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柔情无限道:“朕愿一生一世守护在你身旁,永远一如当初遇见之时。”
慕毓芫慢慢低下了头,转眸看向汉白玉桥下。只见两盏花灯已经飘出丈余远,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两个人,彼此磕磕绊绊却始终纠缠在一起。在皇帝的余音里沉默良久,抬头笑道:“旻旸,……你还真是笨呐。”
“笨?”明帝不解其意,诧异问道。
“当然笨啦。”慕毓芫将头贴在皇帝的胸口,像是在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低低声轻笑,“哪有许愿说出来的?从来都是在心里说,让人听见就不灵光啦。”
“是是,朕笨的很。”明帝朗然大笑了几声,侧首想了一会,“那你再许一个愿,只管在心里悄悄的说,朕也不问你,那么将来一定会实现的。”
“嗯。”慕毓芫轻声答应,也不知在心里许了什么愿望。
“宓儿,你年少时想嫁什么样的人?”
“呵,怎么如此问呢?”慕毓芫抿嘴笑着抬起头,认真的打量了皇帝半日,“皇上是在拿臣妾开玩笑么?先让臣妾仔细闻闻,皇上身上有没有醋味儿。”
明帝笑道:“哪有?朕就是想听你说说。”
“还能什么样呢?”慕毓芫微微一笑,“当然是和所有女子一样,希望遇到命中的良人,镜前描眉、窗下闲话,再有娇小儿女绕在膝前,一生一世都平平安安渡过。”他轻轻挽住皇帝的臂膀,将头倚在上面,“能在疲惫时有所依靠,就像现在这样……”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三十六章 花折ˇ
宝妃既然“小产”,自然需要安静调理一段时日。不知是因为未能侍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半月时间下来,皇帝的恩宠反而大不如前。而林婕妤跌落湖中受惊,皇帝却表现的颇为关心,又是太医,又是补药,热闹直追当初皇贵妃进宫的光景。因而宫里渐渐生出流言,说皇帝待宝妃也是一时新鲜,过了热乎劲儿,眼下也该尝一尝被冷落的滋味了。
杜玫若虽然面上沉得住气,私下还是难免担心。偏生皇帝又说了,小产比顺产更加伤身,不宜四处走动,需得先在宫里养足一个月才行。因此甚是左右为难,既不敢违逆皇帝的嘱咐,也不好急急下床惹人笑话,每日都是躺得烦闷无比。玉荷知他近日心情不好,小心服侍问道:“娘娘,要不到院子里走走?”
“不去。”杜玫若披着轻衫下床,挽起窗上软帘,往院子里瞧了花树两眼,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哪天林婕妤是怎么落水的?我心里总是觉得奇怪,好端端的,难道他都不知道小心?况且周围那么多人,总没人敢当着皇上做手脚罢。”
“仿佛不是。”玉荷摇了摇头,走近几步悄声道:“奴婢听人说,林婕妤那天恍恍惚惚的,也不知怎么舞到船边的,并没有人碰着他,无缘无故就掉进水里去了。”
杜玫若“嗤”了一声,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难道是他自己想要跳湖?”
“谁知道呢?”玉荷低头小声嘟哝,撇了撇嘴道:“反正林婕妤那人淡淡的,皇上待他虽然不错,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整天好像谁欠了他钱似的。”
“等等。”杜玫若心底闪过一丝灵光,悠然笑道:“你说的没错,指不定真的是他自己想寻短见呢。呵……,这还真是有意思呐。”
玉荷一脸迷茫不解,“娘娘,奴婢只是说着玩的。”
“玩儿?呵,我倒希望此事是真的。”杜玫若微微弯起嘴角,继而敛色低声道:“让人到宫外去查查,凡是林婕妤的过往旧事,都一件不漏的查清楚了。”
“娘娘,这是……”
“动不得他,还动不得他么?”杜玫若自然自语,在花觚里抽出一枝粉蕊桐花,只听“喀嚓”一声,花枝顿时折成两截,“不过有几分相像,便可以一路风光下去?如此容易,未免也太便宜他了一些!”
比起杜玫若的种种烦恼,慕毓芫的担心则更简单一些,后宫琐事都暂压下去,万千心思都系在前面政事上。此时的启元殿内,群臣正在议论是否应立太子。这件事情已经议了大半个月,臣子们各自上的折子也不少,然而皇帝就是横竖不表态,实在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眼下已近巳时末,外面的日头也越升越高。慕毓芫换了水烟绿的半袖宫裳,内里一袭月白色凌波水纹裥裙,当中腰封繁复精致,用细金线拈珠穿成玉璎珞纹样,愈发衬出身上薄衫的轻柔飘逸。双痕蹲在旁边斟着凉茶,嗅了嗅香气笑道:“果然,才加了一点儿木樨清露进去,闻起来就不一样了。”
“嗯,先放着罢。”慕毓芫漫不经心颔首,心内百事烦扰,趁着等人回来的空档吩咐道:“眼下并不是春秋两季,皇上却时常爱咳嗽,夜里又睡不大好,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午后去请张老太医过来,只说是我身上不舒服。”
“娘娘……”双痕还没来得及答应,便听外面传来吴连贵的声音,进来先将小宫女们都撵出去,方才低声道:“娘娘,不用再为立太子一事担心了。”
“是么,前面都怎么说?”
吴连贵“嘿嘿”一笑,回道:“说起来也是好笑,原本有好些大臣支持立太子,东拉西扯的,后来就渐渐说到齐王身上。不管齐王心里怎么想的,面上自然还是要客套几句,说是自己年轻、经历少,担心不能做兄弟们的表率云云。”
“担心?”慕毓芫冷声一笑,“他是担心做不了罢。”
“谁知皇上却截了他的话,说是齐王谦虚好学、年少上进,更难得如此识大体懂礼节,当场将手上沉香念珠赏赐下去。然后皇上又说,既然齐王还年少有待磨练,寿王也觉得学识不够,所以还是过两年再册立太子。”
“这么说……,皇上并没有立太子的打算?”慕毓芫有些不明白,左思右想,仍没有一个合理解释,忽而心下一惊,“假如皇上没有这个意思,那么便是杜守谦私自的想法?听说最近他与齐王相熟,朝堂上也时常帮衬着,如此看来,一定藏着什么文章在里头!”
吴连贵摇头叹气,皱眉道:“这……,奴才也是担心。”
“娘娘,宫外有信送来。”
双痕闻言亲自出去,进来悄声道:“娘娘,是江南苏夫人的家信。”
慕毓芫大致飞阅了一遍,看到末张信纸孤零零的几个字,不由微笑,心里默默按照密信口诀依序取字。吴连贵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声问道:“娘娘,莫非江南出了什么大事?”
“呵,也算是不小的事罢。”慕毓芫从容平静淡笑,将信纸扔到香炉焚得干净,“信上说,海陵王在苏羊结交不少能人异士,门下食客将近百数人。”忆起旧事,心情也跟着阴霾起来,“看来,他是富贵王爷做的腻味了!”
吴连贵吃惊道:“娘娘,莫非跟立太子之事有关?”
“未必。”慕毓芫细细想了一回,“不过,有没有关联都已不重要。既然海陵王不肯安分守己过日子,齐王也是心比天高,再有杜守谦等人在中间周旋,两人就迟早会走到一块儿。如今你们且瞧一瞧,朝中有多少人盯着泛秀宫?他们各有各的私心,却都盼着皇上把我打入冷宫。唯有如此……,方才能够高枕无忧呐。”
双痕似乎颇有感慨,长声叹道:“也难怪那些人悬心,原本多是随着皇上起来的新贵,好日子才过上十来年,岂有不为将来担心娘娘的?”
“将来?”慕毓芫笑得无声,不住摇头,“现在不光是他们担心,我又何尝不是日夜提心吊胆?至于将来我怎么待他们,也得有我说话的份儿才行。”
双痕点头道:“不错,娘娘是个明白人。”
慕毓芫收回飘忽的心思,想了一会,“正好事情已经安定下来,我也有点疲乏,也不用等到午后了,现在就去请张昌源过来。”
张昌源乃是太医院院首,平时几乎只为皇帝一人诊脉,然而皇贵妃派人去请,却很快就乘轿赶到泛秀宫。进殿望、问、诊、切一番,拈着长须笑道:“娘娘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休眠有些不好,所以引起身上疲乏困怠而已。老臣与娘娘开两副药方,午后和晚上各一副,晚上再好生睡一宿,明早起来应该就大好了。”
“嗯,那就好。”慕毓芫沉吟了片刻,开门见山道:“既然太医过来了,顺便想问一问皇上的安康。这样大好的天气,时常咳嗽是什么缘故呢?”
“娘娘不必担心。”张昌源像是早知道会被问一般,平静微笑道:“前段日子,皇上总是经常批折到深夜,想来是晚上受了寒气,结果弄得肺里染上轻微炎症,所以才会时常咳嗽不断。虽说不是什么大症候,但是肺上之疾向来好的缓慢,一时半会儿怕是断不了病根,还得慢慢调养才行。”
慕毓芫稍稍放心一些,颔首道:“那么,皇上的安康就有劳老太医了。”
“娘娘言重,那都是老臣应尽的职责。”张昌源欠身站起来,笑道:“娘娘且好生安歇着,老臣还要去霁文阁一趟,给皇上送点滋润镇咳的枇杷丸药。”
“双痕,你送老太医出去。”
张昌源笑吟吟接了赏银,上轿赶到霁文阁,单独求见皇帝将方才事情说明,末了补道:“皇上,看来娘娘已经开始疑心了。老臣知道娘娘不是好糊弄的人,断不敢说皇上身子无恙,只能顺着病情敷衍了一回。”
“嗯,朕知道了。”明帝抬起手挥了挥,恍然出神。
----其实,自己何尝不想让他陪在身边?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家事、国事,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像是无形的绳子,勒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眼下朝中状况一团浑水,假使龙体有恙的消息传出去,实在难以想像,到底会引发出什么样的乱子。更何况,还有让自己放心不下的……,罢了,或许这就是逃不脱的命运。
转眼到了七月初,日子过的悠悠然波澜不惊。明帝将先前的折子整理妥当,心里大致有了个谱,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静静享受着太平岁月的歌舞升平。然而,在这一片安宁祥和里,云曦阁生出一件不光彩的事,搅碎了皇帝眼前片刻的清净时光。最初起因是有人夜里无故走动,被巡夜太监逮个正着,谁知一查再查,----结果查出林婕妤与外人私传信笺!
明帝只随手翻了几页,便气得将信狠狠摔在地上,拍案怒道:“欺君罔上,不知廉耻!!来人,即刻将云曦阁的林婕妤锁起来!”
从信上内容来看,乃是林婕妤与外间男子互诉相思,字里行间都是悲悲戚戚、缠缠绵绵的哀怨,更不要提内中的那些大胆妄言。明帝过了气头回想,初时觉得林婕妤为人清雅淡然,颇有些皇贵妃当初的气韵,所以才会特别恩旨对待。不料那些清淡飘逸、浅愁淡忧后面,竟然会是如此缘故!更甚者,进宫后还对旧事念念不忘,居然大胆到与外间男子书信往来,将好端端的后宫弄得乌烟瘴气!
“皇上……”多禄虽然没有看过信笺,也大致懂得其中关窍,因此连端茶的手势都分外小心翼翼,小声问道:“皇上,林婕妤已经锁起来了。不过这是内宫之事,是不是交给皇贵妃娘娘处置?”
“你闭嘴!”明帝忍住心头厌恶,冷声道:“这般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用再去污秽皇贵妃的耳朵!你拿信去给林婕妤辨认字迹,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另外,再让人到宫外去一趟,务必要将那人查清楚了!”
“是,奴才领旨。”
他早早的嫁了别人,心里有了他人的恩爱、他人的好,自己心甘情愿用十年、二十年的时光,来等到他慢慢改变心意。可是别的女子不能,纵使再像上一万分也不行,更何论私相传递信物,其罪当诛!想到那些前尘旧事,那些不能改变的过往,明帝的恼意便又加深几分,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御案上。
皇帝的脸色无比阴郁,宫人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声,连铜漏水滴下都加了锦帛,生怕有一点点声音惹得龙颜震怒。好不容易挨到了午后,明帝用完午膳在内殿小憩,刚刚觉有点困意,忽而听见殿外一阵人声嘈杂。多禄一溜小跑奔进来,脸色难看道:“启禀皇上,大学士林道辅殿外求见。”
明帝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冷冰冰道:“滚!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是是……”多禄唯唯诺诺退出去,将跪在地上的林道辅拉起来,“林大人,皇上真的不会见你,别再为难奴才了。”
“多总管,多总管……”林道辅见多禄要回去,赶忙将几张厚厚的银票塞过去,低声恳求道:“林某与内人只有这一个女儿,若是婕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内人他必定活不下去,林家也就算家破人散了。多总管,求你进去给皇上说几句好话……”
“哎,大人好糊涂呐。”多禄将银票卷在袖子里,顿住脚步道:“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而婕妤犯的又是死罪,纵使你进去又能说点什么?我不过是奴才一个,也断然没资格帮大人说好话,大人你求错人啦。”
林道辅听出话里的玄机,急急道:“多总管,还请给林某指一条明路!”
多禄不便与他多加纠缠,悄悄拉到无人之处,压低声音道:“婕妤是后宫妃子,大人你说此事该求谁呢?去罢,别在皇上跟前找不自在了。”
整整三万两银票,买到却只是这么一句含混的话。林道辅看着人渐渐走远,细细回想着多禄那不经意的一瞥。顺着刚才方向看过去,阳光下的琉金璃瓦、飞檐卷翘,犹如披洒了一层璀璨的粼粼碎金,那正是气宇辉煌的泛秀宫层层大殿。
“母妃……”九皇子一袭海蓝色团龙夔纹华袍,头戴赤金攒珠小金冠,进殿先端端正正行礼,起身方道:“母妃,林太傅让儿臣把这封信交给你。”
“哦?”慕毓芫结果信笺撕开,侧首笑道:“林大人还真是心疼女儿,求情都求到我这里来了,还知道让佑綦送信方便。”一边看一边摇头微笑,“不愧是当朝大儒,即便我这个旁人看了信,也要被这爱女情深感动些许。哎……”
双痕在旁边问道:“娘娘叹什么气?”
“我叹林婕妤实在太糊涂,全然不顾身家性命。”慕毓芫轻轻摇头,将信装回放在一旁,又道:“起初还以为是有人陷害,没想到还是真有其事!更糊涂的是,他连送信人是谁都闹不清,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也不要紧。”双痕微微一笑,“据林婕妤说,当时夜里天黑难以辨认,后来又都是以固定地点送信取信,所以才不知那人的模样。可是皇宫也就这么大一点儿,若是娘娘真的有心要查,不怕查不出背后架桥的人来。”
慕毓芫颔首道:“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娘娘,先不说林婕妤的糊涂。”双痕将林道辅的信笺收起来,问道:“林大人这般费心求情,娘娘打算要帮一帮么?”
“此事不好办呐……”
“母妃----”九皇子好不容易抓到空,忙插话道:“方才在学殿的时候,太傅悄悄把信交给儿臣,还跪在地上恳求儿臣帮他说话。把儿臣都吓坏了,答应太傅一定帮他这个忙,所以才赶紧送信回来。”
“呵,傻孩子。”慕毓芫将九皇子揽入怀中,温柔笑道:“一定帮忙?佑綦你打算怎么帮呢?怎样才能让你父皇不生气?佑綦你要记住,不论什么事都要量力而行,这样才不会失信于人,不然也就空说罢了。”
“是,儿臣谨记。”九皇子缓缓低下了头,有些羞赧。
“娘娘,娘娘……”外殿宫人惊慌失措大喊,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是服侍小皇子的贴身宫人,一脸恐慌道:“小澜王爷,在台阶上跌、跌倒了……”
“跌倒就快扶起来,慌张什么?”慕毓芫起身将九皇子松开,只当是摔重了,急急忙忙走出寝阁问道:“跌到哪儿?小澜是不是伤的很重?”
“没有……”奶娘抱着大哭的小皇子过来,举着小小手臂,“只是……,只是擦伤了胳膊,可是血却止不住……”
“怎么回事?”慕毓芫满目惊骇,慌慌张张用丝绢去捂住伤口,谁知血水还是不断渗出来,片刻便将丝绢染出一片血红颜色。
“小澜……”九皇子急得在旁边团团转,却是手足无措。
“母妃,母妃……”小皇子只是不断的抽泣,哭得气短哽咽,宫人又换上一条新丝绢,却仍然止不住源源不断的血线。好在俞幼安很快赶来,忙命人将碎冰包扎起来,放在小皇子手臂上冰敷了一阵,方才慢慢止住伤口流血。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却都是一脸心有余悸之色。
慕毓芫拍哄着小皇子,又担心又不解,“太医,小澜怎么会出这么多血?”
“娘娘,先不要太惊慌。”俞幼安从药箱取出玉色膏药,细细的抹了一层,又用纱布轻轻包扎妥当,方才问道:“请问娘娘,小澜王爷往常若是撞碰到,是不是容易淤青发紫且很难消散?”
“是……”
“据微臣的诊断来看----”俞幼安沉吟了片刻,平缓语速道:“小澜王爷,多半是患有轻度溢血症……”
“什么溢血症?”慕毓芫听得一头雾水,更是担心不已。
“简单的说,就是伤口出血很难抑制。”俞幼安稍稍叹气,“凡此类病症的人,要留意尽量别跌打损伤,不然若无药物及时止血的话,就很容易引起血流不断。溢血症并无根治的办法,也只有平日多加注意了。”
“溢血症……”慕毓芫看着怀中哽咽的小皇子,心里痛了又痛,勉强镇定问道:“你再详细说一说,素日里都该留心些什么?”
“微臣给娘娘写下来罢。”俞幼安取出纸砚笔墨,边写边道:“除了平日减少跌碰以外,还要注意饮食,尽量只用温和柔软之物。另外,起居要多加休息调养,减少风寒之类的病症,也就是尽量保持平和心绪。”
慕毓芫心疼道:“好,这些都记下了。”
“因为小澜王爷的体质,所以有不少东西都需要避忌。”俞幼安写了密密麻麻一大篇,细细嘱咐道:“微臣都已全部写在纸上,诸如水鱼等等,以及姜、蒜、辣椒这些刺激之物,药品里大补参类也要少用,再有川芎、赤药、枳壳……”
“够了,够了……”慕毓芫觉得胸口窒闷难言,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恨不得自己代为身受,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小澜他还这么的小……”
“娘娘……”俞幼安小声劝慰道:“娘娘,小澜王爷的病情并不算重,平时只要多加小心一些,也就不会有什么事的。”
“嗯,你们都先下去罢。”慕毓芫轻轻点头,心已经累得没有力气。
大约是不大疼了,小皇子哭了一阵子便渐渐止住,指着案上的布偶嚷嚷道:“儿臣要玩那个小老虎……,母妃、母妃……”
“好,小澜拿着玩儿。”慕毓芫将虎头布偶取过来,小心护着小皇子的手臂,侧首拨弄上面细长的胡须,微笑着一起摇晃玩耍。“啊----,啊啊……”小皇子尚在懵懂稚子之龄,浑然不解母亲的担忧,喔着小嘴扮小老虎发声玩,不停咯咯直笑,“咬人啦,老虎咬人啦……”
“娘娘,杨婕妤过来探望。”
“坐罢。”慕毓芫依旧搂着小皇子玩,看着漫步进来的杨婕妤,随手指了座椅,语音平常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小澜摔了一跤。如今天气也热,你出门走动难免一身汗,先喝一点儿凉茶,等汗下去再回宫歇息罢。”
“是。”杨婕妤赶忙答应下,方陪笑道:“嫔妾也不敢打扰娘娘,只是听说……,最近宫里出了不少事情,所以才过来说说话。”
慕毓芫见他支支吾吾,淡声问道:“是么,婕妤担心什么?”
“也没什么……”杨婕妤有些吞吞吐吐,小心打量着道:“听说云曦阁出了点儿岔子,也不是什么好事,担心娘娘知道少不了生气呢。”
慕毓芫微微蹙眉,只道:“本宫不用操心,掖庭令的人自然会去处置。”
“呵,那就好。”杨婕妤喝了两口凉茶,因沉默而略微不自在,遂起身笑道:“小澜王爷没事就好,嫔妾先告安回去了。”
慕毓芫看着他消失在殿外,侧首问道:“他与林婕妤有什么过节么?”
“那倒没听说。”双痕想了一会,“原先还跟林婕妤走得挺近,时常过去说话,后来林婕妤搬到云曦阁,也是三天两头过去看望呢。”
“既然走得亲近,怎么还在背后挑拨火头?”慕毓芫取了一个金光滚圆的香橼,蹲在地上与小皇子滚着玩,过了一阵起身道:“想来他以为我必定厌恶林婕妤,所以一见云曦阁那边出事,就赶忙过来,不过是想寻机会挑唆点什么罢了。”
双痕不屑道:“两面做人,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
“从前的江贵人,不是就栽在他的手里了么。”慕毓芫漫漫望向殿外,在清风中舒展了下心胸,“杨婕妤在泛秀宫侍奉殷勤不假,可是宝妃那边也没冷过,不像是个肯安分的主儿,依旧让知秋堂的人盯着一些。”
双痕点了点头,又道:“那林婕妤的事,娘娘可得早些拿个主意。”
“只能是尽力……”慕毓芫转眸看过去,小皇子在锦毯上玩得正欢,还不时的抬头笑两下,“我与林婕妤从来没有瓜葛,也谈不上什么交情,看在林太傅的份上,能帮就尽力帮一下。”他蹲身挡住滚远的香橼,轻声叹道:“只当是----,给小澜积福纳寿罢。”
双痕宽慰道:“娘娘,往后多留心一些就是。”
“嗯。”慕毓芫心思飘忽,无意识的将香橼滚来滚去逗玩,连皇帝什么时候进殿也没留意,抬头微笑道:“皇上,臣妾失仪……”想要站起身来,却因蹲得太久而一阵头晕眼花,仓皇中抓住皇帝的衣襟,方才勉强立定站稳。
“宓儿,你没事罢?”明帝慌忙将他扶住,一脸担忧。
“没事……,小澜已经没事了。”慕毓芫轻声喃喃,心底猛地涌起一阵酸涩,眼泪便失控的掉了下来,跌在皇帝温暖的手背上。
“好了,没事的……”明帝将他揽在怀里拍了拍,低声哄了几句,又仔细察看了小皇子的手臂,方才吩咐双痕抱出去。拉着慕毓芫在榻上坐下,柔声道:“朕刚才听吴连贵说,只要平时留意小心,不磕着碰着就没事,你也别在胡思乱想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慕毓芫平复心内的情绪,叹了口气,“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辈子没有磕磕绊绊?不光有诸多禁忌之物,还半分也碰不得,岂不是跟个琉璃瓶子似的?小澜将来的日子,只怕再难有随心自在了。”
“……”明帝张了张嘴,也是无言。
七月初六,林婕妤私传信笺一事终于落定。先时皇贵妃为林婕妤求情,皇帝原是不肯,后来看了林道辅的求情信,遂同意将此事交由皇贵妃处理。林婕妤以触犯宫规的缘由被贬,恩旨废为庶人,迁于锁春殿偏殿日日诫颂悔过。那个因与皇贵妃容色相似而得圣宠的女子,一袭素衫儒裙缓缓踏出云曦阁的门槛,神情平淡从容,嘴角带着一种终于解脱的释然微笑。
双痕奉命过来送行,上前送道:“婕妤,今后就安住在锁春殿罢。”
“双痕姐姐----”林月娉折身走过来,深深跪拜下去,“请转告皇贵妃娘娘,他的大恩大德嫔妾铭记在心。虽然谈不上什么回报,今后枯灯青烛相伴之时,必定日日佛前香火祈福祷告,愿皇贵妃娘娘福泽绵长。”
“起来罢。”双痕弯腰搀扶起他,低声问道:“婕妤,到底是谁----”
“不必再提了。”林月娉摇头打断,淡淡微笑道:“当时的确是自己太傻,竟然糊涂到不顾一切,也没有深究那人的来历,所以才会铸成今日大错。可是事到如今,想来还应该感谢那人才是。”
双痕叹道:“看来,你是真的不后悔。”
林婕妤侧首看向宫门之外,重重叠叠的朱红色细长宫墙,划出一层层不可逾越的界限,锁住宫中所有女子的似水年华。眸间浮起一层稀薄的怅然,透着无可奈何,“唯一愧疚的就是----,此生都是对不起双亲……”
宫内消息传的飞快,顷刻皆知。林道辅得知女儿无恙,赶忙正装进宫谢恩,痛哭流涕道:“皇上隆恩,臣愿意肝脑涂地回报……”
“你身为皇子们的太傅,应该多用点心思在学问上,好好教导皇子们读书,别忘记自己朝臣的本分!”明帝在龙椅上冷笑,不耐烦道:“行了,别在朕跟前哭哭啼啼的!该谢谁就谢谁去,还不赶紧跪安?”
“是,臣谢主隆恩。”林道辅听得清楚明白,赶紧告退。
“皇上……”多禄捧着托盘上前,将粉彩喜鹊掐金盖碗小心端出来,“皇贵妃娘娘让人送来金桂杏仁酪,还温温儿的,一股子扑鼻的桂花香气呢。”
揭开描金掐丝的碗盖,内里的杏仁酪雪白粉嫩,上面洒着些许桂花、花生、芝麻等碎末,让人观之便心生食欲。杏仁酪是滋阴止咳的佳品,明帝勺了一勺在嘴里,果然甚是甜润细腻、柔滑无物,片刻便就吃了个干净。多禄见皇帝脸色不错,讨好笑道:“奴才听说,是皇贵妃娘娘亲自做的呢。”
“嗯,都出去罢。”明帝品味着嘴里的丝丝甜润,想像着慕毓芫煮茶的样子,以及他特有的温柔微笑,心底生出无限的寂寥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