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裴行俭脚不点地,去势如风。风火轮咒能将速度增强许多倍,此时的他当真如电闪雷鸣。
他闪电一击,与张三郎对了一刀,便知道自己不是这大胡子对手。虽然全力进攻,定然还能再对上几招,但自己的任务是引他出来,因此也不恋战,一枪刺出,转身便跑。他脚底有那风火轮神行咒在,速度之快当真有若鬼魅,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身后总是紧紧跟了个张三郎,距离居然丝毫不减。他心慌之下,只是拼命奔逃。
太快了,身上都已冒出了热气。裴行俭也记得明崇俨说过,这风火轮咒虽然神奇,但速度太快,人不能长时间承受这等速度,否则会周身起火,焚身而死。现在他就觉得浑身都已烫得像淋上了滚水,汗水刚一沁出毛孔就立刻被蒸为蒸汽,整个人都笼在一片白雾之中。
不行了。裴行俭心中叫苦,但他武功不凡,索性长吸一口气,身形一沉,稳稳站住,长枪在地上一支,枪尖正对准冲来的张三郎。
张三郎冲来的速度极快。以这速度冲过来,比长枪发出全力一击的力道更大。裴行俭武功精强,这招千斤坠使得漂亮之极,一眨眼间便已定住,张三郎收不住脚猛冲过来,枪尖登时没入他前心。
正当裴行俭以为要看到血花四溅的样子时,张三郎的身影忽地一阵模糊,整个人化作一团烟气消散了。见到这副情景,裴行俭像被蛇咬了一口一般,不由一怔。张三郎不管使出什么武功,便是突然间也疾停,或者以刀破开自己的七截枪,都不能让裴行俭诧异,眼前这样子,着实让人吓了一跳。半晌,他伸手在枪尖之前晃了晃,还以为张三郎突然成了个隐形人,但手到之处,什么也没有,张三郎这人便如突然间融化在周围的夜色之中了。
又是个术士。裴行俭想着,抬起了头看向后面。他与明崇俨见这大胡子杀人若草芥,而方才那两人本领大为不俗,在张三郎刀下却直如鱼肉,心知不好对付,才定下这条计策,自己将他引开,由明崇俨救出车中的明月奴。主意打得周详,直到方才也觉得每一步皆如愿以偿,却想不到还会出这等乱子,自己傻乎乎地被一个幻影追着跑了这许多路,而留在车边的明崇俨……他心中大急,顾不得害怕,转身便向回冲去。他身法虽然不弱,现在脚下已没了风火轮,已不能如方才一般快如鬼魅,只是嫌慢,也恨方才逃得太远了。七拐八拐,回到方才那地方,却见那辆车已不见,只有明崇俨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路中心。裴行俭心下大为慌乱,三四步便已冲到明崇俨跟前,心中不住价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可别出事。”待到了明崇俨跟前,见他两眼明亮,并不是一具僵尸,这才放下心来,道:“明兄,你没事吧?”
明崇俨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了,一副茫然的样子,喃喃道:“明天,他要去会昌寺。”
裴行俭在一边却变了脸色,道:“真要去会昌寺?”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陛下明日也要去会昌寺。明姑娘借刀傀儡所传之信,就是这个吧?”
裴行俭终于点了点头。明月奴说自己被关在汉王别府留仙阁中,汉王要行刺陛下。这事已直通至尊,而裴行俭所在南衙本官正是李元昌,想要报信,越过李元昌是不可能的,就算行怕也没人会相信。他年轻气盛,只盼能在暗中阻止李元昌的阴谋,可现在才知道,李元昌竟然聘请了张三郎做刺客。他一向自诩武功,可是只与张三郎对了一招但气为之沮。
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是张三郎的对手。他喃喃道:“明天陛下有袁天纲、李淳风两位大人陪同,应该不会有事……”
袁天纲与李淳风两人,在民间已被传得神乎其神,几同半仙,只是裴行俭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不当得成张三郎的对手。如果明天张三郎行刺成功,那这个正在走向昌盛的大唐,转瞬间就又要成为分崩离析的乱世了。他们明明知道了这个大秘密,可就是投报无门,心中更是惶惑。裴行俭打了个寒战,强笑道:“对了,明兄,那大胡子怎么会放过了你?”
明崇俨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低声道:“我也没想到,明姑娘居然会救我。”他先前在背后总是称明月奴为“阉人阉人”的,但方才张三郎要杀自己时,明月奴却说只要放过自己,便答应照张三郎所说的话去做,张三郎这才饶了自己一命。他感念明月奴这份人情,终于也改了口。
裴行俭皱起眉头,将七截枪收好,想着方才张三郎的身外化身之术,亦是心寒。张三郎和武功法术,两臻绝顶,就算自己和师傅联手也不见得斗得过他。他咬了咬牙,道:“不成,就算拼得一死,也不能让他得手。”
明崇俨忽然道:“不,不用去拼一死,其实我们仍然有一个机会。”
“去南昭郡王府?”
尹道法头上忽地有汗流下来。张三郎微微一蹙眉,道:“正是。”心中却有些不悦,忖道:“道法向来不弱,怎么突然间像是退步了许多,会被那少年莫名其妙制住?现在居然连李玄通都要怕了。”
尹道法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强笑了笑,道:“主公见笑了。”他一抖缰绳,马车重又开动,心中却大是忐忑不安。
张三郎固然是天下无双的奇士,却也不知他师门所传的绝顶秘密。极玄子、他,加上师弟余七,分沾师门三宗,三人的本事恰恰互相克制。余七正是知道自己所学能制住他,才会反出师门,刻意采别派法术来补己之短,如今自己已不能再制住他了。但他只道极玄师兄早已身故,从来没想到还会有人能克制自己的本领,现在师门所传三支,反倒以自己这一支最弱了吧。想到方才明崇俨毫不费力就制住自己,他越想越是害怕。
也许,重新跟随张三郎,才是自己唯一的求生之路。他咬了咬牙,又抖了下缰绳,马车的速度也更快了些。
车中,明月奴和张三郎相对坐着。车外,细雨如织,后门方才被裴行俭一枪劈破,此时不时有雨丝飘进来,洒到她身上。明月奴向一边闪了闪,张三郎已见,道:“明月奴姑娘,再忍一时吧,马上便能到了。”
明月奴抬起头,道:“张先生,你为什么要去南昭郡王府?”
张三郎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道:“明月奴姑娘,虽说女子太过慧黠不是件好事,可老是装傻却更是不好。你应该知道,萨西亭的呼影为什么叫呼影吧。”他见明月奴眼神仍是游移不定,叹了口气,道:“我听你的话,已放过那小子了,明姑娘,也请你别想对我耍手腕。实话跟你说吧,呼影的意思便是如影随形,呼之即来,那还是我帮萨兄取的名字。”
明月奴心头猛地一跳,道:“是。”心底却已凉透了,忖道:“原来他真个知道,什么都别想瞒过他了。”她道:“张先生,你是想呼南昭郡王之影么?”
张三郎微微一笑,道:“若是李玄通亲自充当刺客,世民小儿不是呆子,不会信的,我要找的是另外一个人。”他见明月奴眨了眨眼,一副茫然的样子,道:“算了,这事你想必真个不知,也不是骗我的。实话对你说,我要呼的是余七之影。”
明月奴道:“那,你怎么找到他?”
张三郎眼中又闪过一丝狡黠。他满面于思,本该是个极粗豪的相貌,但此时的样子,却狡狯如狐:“还有一事,肉傀儡到底是什么?”
明月奴的身子一颤,厉声道:“张先生,我只答应帮你使用呼影,没有答应你用肉傀儡!”
张三郎的笑意更是高深莫测:“明姑娘放心,其实我也猜得到,所谓肉傀儡,便是夺去一个活人的心魄,以人为傀儡,是吧?”
明月奴的眼里已满是敬佩。张三郎武功高强,法术精深,计谋亦是深远,实是她平生仅见。她终于点了点头,道:“正是。”
张三郎的手指在车壁上轻轻一敲,喃喃道:“李玄通这么想要肉傀儡,到底打什么主意?”
“怎么样了?”
余七满头是汗,道:“禀王爷,余七幸不辱命,三魂六魄都已到他体内。”他看了看闭目坐在胡床上,等如死尸的石龙师,叹了口气道:“可惜他不是肉傀儡,否则先太子便已复生了。”
李玄通冷笑了一下,道:“就算他是肉傀儡,仍然只是暂居的躯壳而已。”他捻了捻颌下短须,道:“既然他是胡人,那借口就要另找一个,以波斯奇士的身份引荐给天可汗陛下了,嘿嘿。”
他正待上前,余七忽然拦阻道:“王爷,碰不得!”
李玄通一惊,道:“怎么碰不得?”
余七正待说话,眉头忽地一扬道:“有人下来了!”
这地下秘室是极机密的所在,李玄通明令旁人不得入内。他也听得洞口有被打开的声音,怒道:“胡鼎这王八蛋,居然敢如此大胆!”却见余七的脸色忽然颓败如土,心中一动,道:“是谁?”
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从那洞口处有人已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正是胡鼎。李玄通暗骂了一句,迎上前去,低喝道:“浑帐!谁叫你下来的?”
胡鼎的脸也已如土色,嘴唇也在哆嗦,道:“王……王爷,是个大胡子,已经在花影廊前了。”
是虬髯客?李玄通也吓了一大跳,看了看余七,余七轻轻点了点头。李玄通却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这胡子胆大包天,难道真是三头六臂不成?”
他转身便向外走去,余七跟上一步,小声道:“王爷……”
李玄通淡淡道:“虬髯客纵然本领再大,到得此地又能如何?花影廊中,除非他是十殿阎罗,罗鄷鬼帝。”
余七也不再说话。他知道李玄通虽然贵为南邵郡王,却也是个极强的术士,这道花影郎看似木板石条搭成,不遮风雨,但只消是在花影廊里,自己也不会是李玄通的对手。他定了定神,道:“王爷,我去助你一臂之力。”
李玄通已走到洞口,道:“先不要出来,待我会过虬髯客再说。”
他脚下一错,人走得更快了,三两步便已到了洞口。甫出洞口,便听得有人低低地“啊”了一声,有个士兵跌跌撞撞地退了回来,到了门口,一屁股坐下。张三郎要杀进来,那人受命守护,死也不退后,但终究挡不住张三郎刀势。李玄通也不理他,跨过这士兵的身体走出了小屋,扬声道:“小王李玄通在此,可是虬髯公张先生来访么?”
夜还很深,细雨疏疏地打过。花影廊也不算长,但一眼望去,却深邃无比,如一口横过来的古井。黑暗中,却听得那一头有个男人缓缓道:“某家远道而来,郡王杜门不纳,实在非待客之道。”
这男人的话也不甚响,声音里也有三分慵懒,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在耳边说出的一边。李玄通心中一沉,心道:“果然好本领。”扭头看了看倒地的那士兵。那士兵身上并无伤痕,却只张着嘴喘气,动弹不得,竟是受张三郎刀气所伤。他生怕张三郎会走出花影廊,忙踏上一步,道:“髯公见责,小王知罪,还请髯公海涵。”
李玄通长吸一口气,双手五指一错,已成外狮子印,口中无声地念道:“缚曰啰萨怛缚摩诃萨怛缚。”花影廊中原本也是黑暗一片,但随着李玄通走入,两壁忽然发出一阵淡淡的微光。只是这种微光带了七分鬼气,花影廊中未见明亮,反倒更幽暗了些。黑暗中有些更黑的东西如流萤飞扑,似想躲开李玄通的身形,但李玄通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妖异之气,那些淡淡的微光如无数极细的飞虫,不住被他吸入。
虬髯客就在五丈以外。
五丈,若是平地上,只是短短一段路而已。但花影廊弯弯曲曲,五丈之遥,已若天涯。李玄通已将浑身劲力都已催动,只觉双臂也似膨胀起来。他脚下一错,人如融入黑暗之中,极快地向前。这条长廊他走得熟而又熟,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五丈距离,只是一瞬。黑暗中,忽觉眼前刀光一闪,他一咬牙,举臂挡去,“当”一声响,李玄通只觉一股极寒的大力涌来,一条手臂几乎要冻僵了,人也几乎要闭气而死。他心下大骇,知道自己也不是张三郎对手,猛地向后退去,口中已长呼一口气,那些细细的萤光从他口鼻间吐出,比先前已黯淡了许多,借吐出这口气息,李玄通才算化去张三郎刀上之力。人刚一站定,“叮叮”数声,却是几段断开的钢环落到地上。李玄通双臂都套有几个钢环,未脱为护臂,脱手即为暗器。与虬髯客刀气一抵,右臂钢环裂了一个。
黑暗中,却听得虬髯客道:“郡王原来学过西域释门奇术,某家失敬了。”
李玄通身为郡王,不足让他尊敬,而学过西域奇术倒让他佩服。若是旁人说这话,李玄通定会嗤之以鼻,但虬髯客说来,李玄通虽然心神未定,仍是有些得意,道:“小王杂学,让髯公见笑了。”
李玄通所学,乃是金刚萨埵法身咒。所谓金刚萨埵,又云金刚手、秘密主,即是普贤之意。李玄通昔年与李靖麾师西进,在西域学得此术。这路金刚萨埵法身咒本是姑臧高僧昙无谶所传,昙无谶本中天竺人,精咒人,西域号之为“大神咒师”,北凉玄始十年,河西王沮渠蒙逊迎之入姑臧译经。后来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闻听昙无谶之能,派人至北凉迎索昙无谶,沮渠蒙逊惧北魏之强,又怕昙无谶入魏后对己不利,命人刺杀昙无谶于途。昙无谶虽死,一身咒术却传了下来,至今已有两百余年。昙无谶所传,属密宗一脉,但此时中原尚无密宗,密宗一派,一直要到后来开元年间金刚智、不空、善无畏这开元三大士方才成形,而昙无谶的咒术也因为年代久远,辗转流传,已混入诸多西域左道邪术,李玄通学到的也是此术,其实并非正宗密宗咒术。
张三郎慢慢踱上前来,道:“郡王既然也是术门中人,某家也不多说什么了。某家波斯小友明月奴姑娘,有位师兄叫石龙师的,听说为郡王所召,还请郡王网开一面,让某家带走。”
李玄通听他步子沉稳,一步步向前,心中已如乱麻。他也根本没想到张三郎竟会如此杀上门来要人,本来石龙师此人不通肉傀儡,已是无用,但眼下余七所炼三魂六魄已到了石龙师身上,哪里还能把人交出来?他哼了声道:“髯公威名,如雷灌耳。但髯公谅非无耳者,你如此欺人,真不将大唐律法看在眼里么?”
张三郎笑了笑,道:“郡王原来要与某家说律法。郡王手握北衙重兵,若雄兵在侧,某家自然遵崇律法。只是此间唯有郡王在此,匹夫一怒,血流五步。某家利刃在手,大唐律法于我何加哉。”
李玄通沉默不语,心中只是不住叫苦。张三郎所说,自然并非虚言,他也知道此中厉害。但他的计划都着落在石龙师身上了,若石龙师被他带走,自己所谋全盘落空,自然万万不能。他咬了咬牙道:“若小王不从,髯公便要杀我么?”
话刚出口,他忽地深深吸了口气,花影廊中猛然间又暗了下来,周围似有暗潮涌动,隐隐竟有鬼哭之声。他虽知自己的功力较虬髯客仍有上下床之别,但事已燃眉,仍然不惜一战。他练有一门鬼哭阵,唯有花影廊中方能施行,还从来不曾用过,现在靠这鬼哭阵,未必挡不住虬髯客。
他刚要发动鬼哭阵,张三郎忽然长叹一声,道:“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 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 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郡王,你废诸侯之剑,而取左道邪术,不免本末倒置。”
张三郎所念,乃是《庄子》外篇《说剑》章中一段。李唐奉老聃为先祖,遵崇道门,《庄子》亦是必读之书,李玄通自然读过。他听张三郎话中有讥刺之意,心中不服,反唇相讥道:“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 ,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髯公所修,乃庶人之剑乎?”
黑暗中,只听张三郎森然道:“庶人有剑,天子亦有剑。”
他的声音忽地又响了一层,人也向前走了一步。张三郎步子甚大,此时距李玄通只有丈许了,李玄通隐约已能看见他的身影,见他手中握着一柄二尺许的短刀,纵然隔得一丈,李玄通仍觉一股彻骨阴寒逼来。他一咬牙,正要发动鬼哭咒,哪知张三郎手忽地向上一托,那柄刀如同揉烂了的面团一般突然间变长,呼地一声,竟是燃了起来。火舌似是一条长蛇,将张三郎裹在当中。他大惊一惊,失声道:“火化刀!”
张三郎手中之刀,乃是美酒化成,可以为冰为火。但这一柄刀也不过二三两酒化成,照理一下子便已燃尽,但张三郎手中这条火蛇却一直在燃烧,竟似烧不完一般。听得李玄通的声音,张三郎笑了笑,道:“郡王,某家火化刀能辟使鬼之咒,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玄通已是进退两难。虬髯客之名,他也早有耳闻,但也不相信真如传说中那般神通广大。他修成鬼哭咒和金刚萨埵法身咒,自觉当不输与虬髯客。但一交手下,功力已有不如,咒术竟然也被张三郎火化刀克制,实是毫无胜算。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狠狠一咬牙,正待将鬼哭咒发出,身后忽然有个人道:“且慢,髯公。”
雨已渐止。花影廊四周,胡鼎将几个北衙士兵扶着靠到檐下,推血过宫地医治。张三郎出手虽狠,却也颇存忠厚,竟然未伤一人,只是以刀气封住各人气机。
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属下,李玄通不觉颓然。这些士兵都是李玄通自元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人都颇为不弱,但在张三郎刀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他也不看身边的余七,转身回屋向地道中走去,余七紧随在后。一进地道,门刚关上,李玄通便低声道:“余先生,你为何将石龙师送出?”
余七看了看那些士兵,只是低声道:“王爷,张三郎术剑天下无双,却正如王爷所言,他根本不懂臣这门炼魂大法。”
李玄通眼中忽地一亮,道:“你是说……”
余七眼中也闪过一丝得意,极轻地道:“臣之炼魂大法,虽然不如波斯肉傀儡一般随心所欲,却另有一功,中术之人受我暗示,可以听我吩咐行事。虬髯客定会带石龙师去见李元昌,到那时……”
他话说到半截,脸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李玄通恍然大悟,道:“那石龙师身上的三魂六魄就会到李元昌身上了?”
余七更是得意,躬身施了一礼道:“王爷明鉴。李元昌乃陛下之弟,他去见陛下,自然名正而言顺,到时由李元昌再转到陛下身上……”
李玄通皱了皱眉道:“可是,张三郎定然会碰到这石龙师,万一魂魄到了张三郎身上又该如何?”
余七摇了摇头道:“我的炼魂术说另有一功也好,其实该说是有个大毛病,便是不能随意附在任何人身上,必要施法取得那人身上发甲之类方可,旁人接触仍无异样。”
李玄通眉头忽地展开了,笑道:“怪不得你要我买通宫中的修面待诏,弄来世民的头发屑。”
余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也是练魂大法的特效或者是大毛病。用了此术后,本人自然能被魂魄依附,但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一样会遭夺舍。”
李玄通大吃一惊,道:“那我方才若是碰了他,我就变成故太子了?”
“正是。”
李玄通怔了怔,展颜笑道:“余兄,你真不愧是本王心腹之人。”
此计若成,不但陛下的身体要被故太子夺舍,顺便还除去了李元昌,实可谓一石二鸟。李玄通仰天笑着,余七已在磕头谢恩,却不曾看见李玄通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气。
七
此时,在长安最宽的朱雀街上,一辆马车快而无声地疾行。
马车驶去的方向,正是金城坊的会昌寺。在马车上,明月奴与张三郎正并排而坐,他们对面却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面目呆滞的石龙师,身边另一个,赫然正是余七。石龙师虽然不动,终究还是个活人,可这个余七面无表情,人也一动不动,分明只是个傀儡。
余七之影已然呼来,接下来就看看世民小儿如何应付了。张三郎的嘴角笑意若有若无,眼中那种睥睨万夫的豪迈却直如狂潮涌动。
“萨兄说过,呼影有三法,分别是形影不离、如影随形、移形换影,你会哪几种?”
明月奴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张三郎,马上又垂下眼睑,低声道:“只会两种。”她虽然有心不说实话,但张三郎的目光锐利如刀,不自觉地便说了出来。
张三郎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道:“噢,那就是不会移形换影了。”他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叹道:“萨兄当初向我演此三法,我便对他说此术渐入魔道,因此他将呼影封存。现在想来,我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中,只怕不无妒忌之心,可惜了萨兄一生心血。”
明月奴听他坦承当初妒忌萨西亭,心中更是佩服,道:“张先生,你既然知道已无成功之机,为何还要做?”
张三郎拧开酒葫芦盖喝了一口,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勇者也。”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道:“天马上就要亮了,明月奴姑娘,这最后的胜负便要揭晓。”
明月奴想了想,道:“张先生此计若成,天可汗定会以为是南昭郡王行刺。但万一行刺竟然成功,岂不弄巧成拙?”
张三郎低低一笑,也不回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里忽地闪出一丝阴森,低低道:“李世民若破不了此计,天可汗之号,便归张三郎所有了。”他看了看明月奴,脸上却又浮起淡淡的笑意,道:“明月奴姑娘,那小子究竟是你什么人?”
他问的,自然便是明崇俨了。明月奴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措手不及,道:“他?他也是我的敌人。”说得轻描淡写,但脸颊却浮起一丝红晕。她肤色极白,虽是灯下,红晕也很是明显,显是方寸大乱。张三郎见她方才还镇定自若地与自己讨价还价,一说起那少年便乱了心绪,暗觉好笑,心道:“果然,情之为物,扰乱心神如此。”他只作没看见,正色道:“既然是你敌人,明日他多半还会到会昌寺来,到时我一刀斩了他便是。”
明月奴明知张三郎说的多半是假,但见他没半点玩笑的意思,先前杀那两个追上来的术士时毫不留情,心头一颤,脱口道:“不要!”话一出口,却见张三郎眼里已满是讥嘲之色,不禁又羞又气,叹道:“张先生,我会按你所说去做的,你不要再胡乱杀人。”
张三郎终于忍耐不住,笑道:“某家水火刀下,不曾妄诛一人,呵呵。明月奴姑娘,你那个敌人倒也有情有义得紧,居然敢追到李元昌府中来救你。”
明月奴叹了口气,心道:“他也不是来救我……只是他若不是来救我,何必又甘冒这奇险?”
她看了车窗。窗纸上已是淡白一片,第一线曙色已经降临。对面,石龙师正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张三郎将他从李玄通府中带回,石龙师便一直如此,张三郎也不知他中了什么邪术。要让石龙师复原,只怕得另想办法了。她正想着,却听张三郎道:“只是你这般对他,他好像对你并不十分领情,甚至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到底为什么?”
张三郎察言观色,只觉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对明月奴实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既有感激,也有点厌恶。他自诩胸罗万有,就是这件事怎么也想不通,梗在心中当真不舒服。虽然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仍然忍不住要向明月奴问个清楚。
明月奴脸又是微微一红,道:“他……他一直以为我是阉人。”
“扑!”
饶是张三郎这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终于也憋不住笑了起来。
尹道法团身缩在车里。凌晨的长安,像是一个大梦初醒的巨兽,渐渐又有了生气,但他身上却越来越冷。在他心里仍然想着那个少年。
极玄师兄果然有传人。只是自己年纪老大,已不能如余七一般卧薪尝胆,博采众家之长来补己之短。师门三派,现在倒是以自己这一派最弱了,良禽择木而栖,也难怪纥干承基与弥光不愿再追随自己。
他少年时颇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出道时也是江湖上后起的少年英侠,可是造化弄人,如今却成了十二金楼子这个刺客团的首领,有时想起少年时的热血,便有些悲哀。
不要想了。他摇了摇头。蒙主公不弃,从此就跟随主公吧,就算下半生庸庸碌碌,也算颐养天年了。
他想着,却觉周身骨节有些酸痛。中了那少年的定身术后,似乎自己的功力也急剧减退了许多。以前只听说过师门三鼎足,互相克制,但他从来不曾和师兄交过手,难道遭到克制便是如此么?
现在主公已经动手,成与不成,只在两三个时辰后便见分晓。他想伸展一下因为久坐而酸痛的腰,哪知刚要长身,这身体却如何不属于自己一般,浑身都动弹不得。他大吃一惊,提了口气,但内息空空荡荡,根本提不起来。
“师兄。”
黑暗中,身后传来一个人阴恻恻的声音。听得这声音,尹道法心头忽地一沉。
这是纥干承基的声音!
如果是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或是余七,他顶多只有吃惊,不至于有万念俱灰之感。他想要怒喝一声,但嘴唇也似千钧之重,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虽然一身黑衣黑裤,但尹道法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便是这一路魅影大法,也是自己所传。但是他用尽浑身力气,仍然发不出半个字来。
纥干承基垂下头,低低笑了一声,道:“师兄,你不是一向教我们,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么?为何受了汉王殿下礼聘,却又转投他人?唉,小弟不才,却不敢如此不讲信义,只得奉命大义灭亲了,还望师兄恕我。”
尹道法心中已是乱成一片,他拼命想要调匀呼吸,但此时就算指尖脚跟都已麻了,唯一能动的也只是一双眼睛而已。他盯着面前这人,想要怒骂,但怒火仅仅是从眼中喷出而已。
纥干承基也看到了尹道法的眼神,又是低低一笑,道:“师兄,你老了,这门西京西华观的缚鬼品不是你能解得开的,不用白费力气了。”
西京西华观的法术,以《太上洞渊神咒经》为本,属道家法术,与十二金楼子也是同源异派。只是十二金楼子与旁人无涉,西华观观主秦英却早为太子笼络,纥干承基能学到西华观法术,自是已托身太子门下了。尹道法心头又是一惊,心神一乱,更难抵御缚鬼品的威力,周身一颤,竟连眼睛也动不了,只能呆呆睁着。
纥干承基似是极其得意,又笑了一声,道:“师兄,你授我技艺,我们终有师兄弟之谊,请走好吧。”他凑到尹道法耳边,又低低道:“不要以为虬髯客就能庇护你,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纥干承基的手在尹道法胸前轻轻一拍,尹道法只觉胸口似有一块巨石压下,脚上登时涨得通红,根根血管都要爆裂。但这一层红也不过一瞬,马上血色褪去,他的脸又变得铁青,再无生机。
纥干承基见尹道法已死,又试了试尹道法的鼻息,这才下了车。一下车,从一边闪过一个人来,正是弥光。弥光低声道:“二哥……”
纥干承基看了看他,道:“弥光,走吧。”
弥光仍有些不安,望望车子道:“大哥他……”不等他说完,纥干承基道:“生死由命。弥光,你是不是也想步大哥的后尘?”
弥光心头猛地一跳,也顾不得地面因为有积水还有点潮湿,一下跪倒在地,道:“弥光不敢。”
“走吧。”纥干承基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又看了看天空。曙色渐明,东边的天空已现出一片鱼肚白。
张三郎确是不世出的人杰,但这样的英豪往往就会有个自大的罩门。张三郎这个罩门现在已被自己击中,圈套也已布下,就看网罗能不能网住这一条大鱼。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在油灯前,辩机看着自己刚才无意识在纸上写下的两行字,怔忡了半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写上这两句听明崇俨念过的诗,自幼出家,青灯古佛前十余载,难道反而动了心魔么?他将那张纸揉作一团,正想放到嘴里嚼烂了吃下去,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这样进来的,除了高仲舒就没别人了。高仲舒急匆匆地进门,眼睛向屋中一转,口中叫道:“辩大师辩大师,你见了明崇俨不曾?”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了两圈,似乎想在桌底屋角找到明崇俨的身影,辩机将那纸团捏在掌心,道:“明兄从昨晚起就不曾来过。怎么了?”
高仲舒抬起头道:“昨晚我就找不到他了。”
辩机道:“你找他有什么急事么?”
辩机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哪知高仲舒脸上突地一红,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只不过问个小事。”
原来高仲舒对明月奴一见钟情,但听明崇俨说明月奴本是个波斯阉人,大失所望,只是心中仍是难以忘情。他也没有龙阳之好,对自己这般念念不忘明月奴实在大为恼怒,可是想忘却总又忘不了。昨天在家想了一天,突然想起在西市看明月奴跳舞时,当时她身上只是些布条,明显看得到明月奴胸脯高耸,完全是个女人样。高氏本是望族,宫中太监他也见得多了,阉人固然声音尖脆,皮肤细腻,但从来没有连身体都和女子一样的。昨天乍闻之下,也没想到,回去却越想越不对,登时对明崇俨的居心大大生疑,心想明崇俨是不是想自己去讨好明月奴,故意用这话来骗自己。他是个急性子,只想当面问个清楚,却总也找不到明崇俨,而这些话又不好跟这个少年高僧说,憋在心里当真难受。
辩机见他不肯说,也不好多说,心里却忖道:“他是不是看到我写的这张纸了?”但这话一样不好问,可是两人都想不出什么好话说,也只好干晾着。正在尴尬之际,外面忽然响起了一声钟。
钟声宏亮圆润,平常是会昌寺开饭时的钟声。常人一日三餐,但寺中僧侣清心寡欲,一顿早饭是省了,都是一日两餐。但此时天还早,根本没到吃饭的时候,辩机也不知敲钟是何意。他呆了呆,推开门一看,却见外面呼啦啦涌入十多个人来。这些人都是寻常打扮,但一个个精神抖擞,身材高大,而来一进来便两边排开,一见辩机开门,一个最近的喝道:“和尚,快回房去,不要出来,封寺了。”
高仲舒从辩机背后冒出头来,喝道:“封寺?做什么?和尚难道还会做不公不法的事不成?”
那人对辩机不甚客气,见高仲舒是弘文馆学生打扮,知道弘文馆都是贵戚勋臣之后,得罪不得,声音放缓了道:“自然不是,是有人要来还愿进香。”
高官还愿,倒确有封寺之举,不让闲杂人等出入。但有这等权势的,除了那些王公以外,也没旁人了。高仲舒道:“是哪一家公爷?鄂国公么?”开国诸臣中,鄂国公当初脾气最坏,遭贬后却潜心向佛,他来寺中还愿倒也寻常。
那人冷笑一声,道:“鄂国公不算什么。”
高仲舒吓了一跳,道:“不是鄂国公,难道……”
鄂国公已是位极人臣,比他更高的,已没几个人。听那人说鄂国公都不算什么,高仲舒心头一震,道:“大哥,能让我先出去么?在下是弘文馆生徒,今天是趁早课之前来寺中走走的。”
那人板着脸道:“这个我也不敢通融,此间已然封寺,再有妄动,视若叛逆。公子,好在封寺不久的,顶多一个时辰,你就安心呆着吧。”
高仲舒心里已是不住价叫苦,见那人说得凶,自己硬要出去,只怕真要被当叛逆了。高氏一族在隋时就因谗言而罹大祸,他爷爷高表圣屡次要高氏子孙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再出乱子,高仲舒在弘文馆里有铁嘴的名号,其实胆子也不大,更不敢胡乱动作。他缩回头来,坐到蒲团上,嘟囔道:“辩大师,没法子了,又来扰大师的好茶。”
高仲舒来会昌寺不止一次,每次都是与辩机、明崇俨两人饮茶闲聊。今日莫名其妙碰上个封寺,也只得如此了。可是辩机却似神不守舍一般,动都不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此时窗子已经掩上了,能看到的只是一张涂满曙色的窗绝。高仲舒道:“辩大师,快点一壶茶吧。”
辩机这才回过神来,道:“好,好。”转身去橱中取茶叶,烧水。只是,他的心思已浑在窗外了,做这些事时也毫不上心。
她真的会来么?
这个少年僧人心中,像是被针刺过一般,隐隐地疼。
“止儿,你为什么想看会昌寺?”
李世民慈爱地看着站在身边的高阳公主。今年,这个十七公主正好年满十三。每当看到这个小小少女,就让他想起她那个因难产而死去的母亲。因为出生时身体极弱,御医说是不太救得活,才会取了这般一个小名。总说红颜薄命,看着高阳公主她母亲几乎一般无二,便是气冲霄汉的天可汗也不禁有了一丝柔情。
“阿爹,我就想看看。”
李世民微笑着。高阳似乎总与佛寺有缘,前几年上巳日嬷嬷带她去永阳坊踏青,结果走散了,这个小女孩一个人跑到大总持寺里。现在这个女孩子已经长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眉目间多出的那一丝愁意却更让人怜惜,以至于声威能让四夷宾服的贞观天子也无从拒绝这个小女儿的一个任性要求。他捻了一下胡须,道:“会昌寺本是前朝海陵公贺若谊宅第。当初,我领兵入京,便驻扎于此,次年贺氏后人才舍宅为寺,到现在也有……也有十七年了。”他笑了笑,眯起眼看着殿上。岁月如流,当真流去了太多,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二十七岁少年将军,也已经是虎视六合的天子了。他遥指着殿上,道:“止儿,你看见那个大佛了么?当初会昌寺有金像二躯,各长丈许,九年前京师大旱,沙门法素碎其一籴米赈灾,所以现在只剩了一尊了。”
他侃侃而谈,高阳公主却只是皱了皱眉,道:“阿爹,这寺中怎么没有僧人?”
李世民看了看左右,道:“因为今日我来这里,所以禁军先让僧人都回避了吧。”
“让他们都出来吧,阿爹,你不是说过天子出行,亦不可扰民么?”
李世民怔了怔,摸了摸高阳公主的头,叹道:“你一个小女孩子,倒也颇有亲民之心。”他看了一下身后,道:“承乾,让禁军退出寺去吧。”
远远站在他身后的,是个有几分胡人相貌的少年,正是太子承乾。承乾闻声走上前来,道:“陛下,此间人等混杂不一,还请陛下三思。”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百姓皆我大唐赤子,不必加意提防,我身边随几个随从足矣。”
李世民身后站着几个人,都是亲随打扮。承乾不敢再说,道:“那,儿臣遵命。”忖道:“那张三郎说是袁天纲李淳风二人会随侍在侧,便是在这几人中么?”
他身兼南衙右金吾上将军,虽然不做实事,也算这些金吾卫的上司。他退到后面,向边上随从说了几句,自有人去传达。南衙禁军向称精锐,退出去时也井井有条,连声音都几乎没有。看着禁军退出去,承乾几乎要笑出声来。李元昌昨日说张三郎今日会依计而行,本来还怕陛下戒备森严,张三郎行事会出差错,没想到居然会如此顺利。若不是父亲和妹妹都在跟前,他几乎要哼起刚从称心那里学来的一支俚曲了。
张三郎究竟会如何动作?李元昌语焉不详,他也没心思听,但他也知道,李玄通马上便要背上这个黑锅了。李玄通虽然是他爷爷辈,但这个南昭郡王不知为何对自己和李元昌都有种刻骨的仇恨。鉴于父皇屡次告诫自己不可嚣张跋扈,而李玄通本人也颇不好惹,因此一直都不敢动手。这一回,却要扳倒他了。
承乾暗自想着,不禁连手指都有些颤动,那条幼时因为骑马摔跛的腿也因为激动而越发地跛。他只顾暗自高兴,却不知神情都落在了李世民身后的一个随从眼里。
这随从正是袁天纲。袁天纲以风鉴知名,长于相术,承乾又不是那种城府极深之人,哪里逃得过袁天纲的眼睛。看着承乾的身影,袁天纲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李世民倒不曾发觉承乾的模样有异,柔声对高阳公主道:“止儿,如此可好?”
此时会昌寺的僧侣都已走了出来。他们也不知来者究竟是什么人,只知道定是个大大的官,都已受过告诫,叫他们不得任意张望,因此一个个有意地不看过来。除了这些有点不自然,一切倒与平常无异。高阳公主看着那些鱼贯步入大殿的僧侣,低低道:“这样好。”
李世民听她说得心不在焉,眼睛直盯着那队和尚,心中暗笑道:“一队和尚有什么好看,小女孩儿就是小女孩儿。”但看到她小小的脸上有一丝忧伤之色,李世民心头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有种说不明白的痛楚。
这个小女儿是因为要嫁给房遗爱了,想趁这时候多见识一下吧。
房遗爱是大臣房玄龄次子。房玄龄是文臣之首,听说这次子却不太像他,更似个粗鲁无文的武人,让这个如一穗兰花一样的小公主嫁给他,大概是有点委屈吧。只是君无戏言,话已说出,房家大小也都因为此事而欣喜若狂,覆水难收,无论如何都不能食言了。
在僧侣队中,辩机缓步而行。会昌寺是长安有数的大寺,僧侣不下数百人,与他年纪相仿的也有三四十个,只是辩机风神俊朗,走在队中仿佛比别人更为明亮耀眼。
从他的禅房到大殿,有数十步。原本从回廊里也能走到大殿上,但他却还是选择了院中这条路。短短数十步,虽然他一步步走得甚慢,却仍然觉得太快了。
院中,长了一棵大树,此时已是木叶尽脱。今天因为没有人扫地,地上尽是焦黄的落叶,踩上去时屑屑作响。辩机走到树下时,不自觉地站住了。
身后,有一双温柔而多情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知道,这目光如有千钧之重,让他迈不开步子。只是,他更知道,这目光并不属于他。也许不过十余步之遥,但这十余步已不啻天涯。
烦恼是昏烦之法,恼乱心神,又与心作烦,令心得恼……辩机不禁想笑。这些佛理他自是了然于胸,也用这话开导过明崇俨,但自己岂不也是如此?
终于,他向大殿走去,不再犹豫,即使知道身后有一双明亮而忧伤的眼睛。
八
陪着高阳公主在大殿转了一圈,李世民突然有种寂寞之感。身为天下一人,有时也如登临于绝高处,看不到别人的身影,因此这个如小鸟依人的小公主更让他珍惜。
直到现在,一切都没什么异样。也许只是捕风捉影而已,毕竟只是毫无根据的传言,说是有人要趁今日动手,而且还是身居王公之位。
“止儿,回去吧。”在院中那棵大树下,他轻轻拍了拍高阳公主的肩,柔声道。高阳公主垂下头,没有看父亲,转过身,低低道:“阿爹,我还想再看看。”
李世民把宽大的手掌放到高阳公主肩上,微笑道:“你喜欢佛寺,以后我给你多立几座便是。”
大唐国姓为李,尊老子为祖,以道教为尊,但李世民自己更尊崇佛教,因此武德、贞观年间立庙甚多。长寿坊崇义寺,晋昌坊楚国寺,通义坊兴圣寺,皆是此时立成,便是太子承乾,也在颁政坊立并光寺。
高阳公主没有抬头,沉默了一会,低低道:“那,走吧,阿爹,回去了。”
李世民不知这个小女儿为什么一下子又不开心了,只道她是想到出嫁在即,心里不快活。正想再劝说两句,忽然觉得背心隐隐似有一阵刺痛。
有人向自己扑来!
居然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所在也会出现刺客,当令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人头上蒙着灰布,直直向他冲来,身体已是笔直,几乎要贴着地面,整个人便如一支强弓硬弩射出的利箭。李世民是马上天子,身经百战,本身便是能上阵冲杀的武将,厮杀也见得多了,以他的本领,只消一闪身便可让过。但此时他挡住了高阳公主,若是自己闪身避开,这刺客一掌便可能击中高阳公主,这一瞬间,他已握紧了拳,浑身肌肉刹那间也已绷紧得有如生硬,身体却没有动,反而站得更直了些。
那人来势极快,已堪堪触到李世民的背心,忽然有个人如鬼魅一般闪到李世民身后。
这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正是李世民那几个随从中的一个。这人生得貌不惊人,看似普通,但身法却是神乎其技,那人的掌眼看要触到李世民背心,这人一掌后发先至,硬生生插进。
“啪”的一声,两掌相交。这人接了一掌,周身骨节忽然发出“噼啪”的声响,脸色也一下蒙上一股黑气,而五脏六腑也似乎被震得颠倒过来,说不出的难受。
这人本领,当世已少有匹敌之人,但这刺客掌力沉雄诡奇兼而有之,竟是他生平未见,其中竟然还有奇门异术,自己护体气劲也被这刺客一掌震散,若是这刺客再发一掌,仓促之下,他已无把握能够接住,心下不由大骇,脚下更是立足不稳,马上便要摔倒。他心中一沉,只道此番一败涂地,哪知背后忽然有人一扶,一股柔和的力量传来,他借这力量一下扎住马步,左手忽地在右肩重重一拍,右掌借势一翻一覆,忽地掠向那刺客面门。
这一招“手挥五弦”极是挥洒如意,虽是无可奈何之举,却丝毫不露败相,直如行云流水。这人五指指甲留得甚长,此时劲力已贯通指尖,五指直如五柄利刃。刺客来势正急,方才对了一掌,他的身法也为之一挫,但只一矮身,马上又向前冲去,而这时李世民连身子都不曾转过来。此时这人一掌发出,那刺客正要作势前冲,五指在刺客面前一掠而过,便如五柄极锋利的小刀,那刺客蒙面的灰布忽地片片碎裂,身体却是向后一掠,人在空中连着翻了两个空心跟斗,已翻上一根树枝。“嚓”一声,树枝忽地断裂,那刺客却如同能腾云驾雾一般,一下倒翻上大殿檐角。这人一招“手挥五弦”也才使了上半招,下半招已发不出去了,不由愣在当场。这刺客来得快,去得更快,交手数招更是如电光石火,旁人眼慢的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世民这时才转过身来。他只看到那刺客的背影,哼了一声,道:“李先生,袁先生,那是什么人?”
与刺客交手之人正是李淳风,后来扶了李淳风一下的则是袁天纲。袁天纲轻身功夫较李淳风略有不如,因此迟了片刻。他见那刺客去势极快,在瓦面上一个起落,便已隐没在檐牙屋角间,想追也已追不上,心头不禁愕然。他与李淳风是多年至交,李淳风的本领他也知之甚详,单以轻身功夫而论,李淳风当可数得上天下五人之数,但这刺客的轻身功夫竟似较李淳风还要高出一筹。而李淳风更是呆呆地站着,竟然有惊愕之意。他知道李淳风向来镇定自若,号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不觉诧异。听得李世民问话,李淳风仍然没有回头之意,他转过身行了一礼,道:“回陛下,臣见那刺客,似乎是……似乎……”
李世民见他吞吞吐吐,道道:“袁先生,你说吧,那是什么人?”
袁天纲看了眼李淳风,道:“此人似乎是余七,只是微臣看得也不准。”
李淳风忽地转过身,叹道:“此人正是余七,袁兄。你的眼光绝没看错之理。”
余七是南昭郡王李玄通属下,与李淳风也是旧识,算李淳风不记名的弟子,两人还算有些交情,但与袁天纲却没什么交往了。不过他们身负重责,向来对朝中显贵高爵豢养的好手极为关注,余七这等高手中的高手自然早就著意关注了。
李世民诧道:“余七是什么人?”
袁天纲也有些犹豫。李玄通是李世民的长辈,也是一家郡王,但此事事关重大,只怕牵连甚广。他略一犹豫,李淳风却似下定决心,道:“回陛下,此人是南昭郡王手下,袁兄既然也看清了,看来不会是我看错。”袁天纲长于相术,他说是余七,李淳风最后一点怀疑也被打消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道:“果真是他么……”他只听得说今日在会昌寺会有王公贵戚对己不利,因此连夜将袁李二人招来护法,只是仍然想不出会是谁对自己不利。自玄武门之变,兄弟相残以来,王公贵戚中有对自己不满的,他也心知肚明,只是佯装不知而已。当年李玄通与李建成叔侄二人就非常接近,玄武门之变,李玄通因为身在外地,不曾参与,后来又被自己解了兵权,表面上十分恭顺,看来仍是心怀不轨。
他正沉思着,承乾带同大批金吾卫又冲了进来。虽然余七行刺只不过片刻,但外面还是听到里面发生异变。只是等他们进来时,事情早已过了。承乾虽是跛子,动作却快,冲到李世民跟前,跪下道:“爹,出什么事了?”
李世民看了一眼这个长子,淡淡道:“有人行刺,搜查会昌寺,每个和尚都不要放过!”他对这个太子总不甚喜欢。李氏一族有鲜卑人的血统,但承乾却不知为何总像个突厥人。虽然突厥已被彻底击溃,但他仍然忘不了那一年渭水边,隔河对峙的颉利那张傲慢不逊的脸。现在颉利已是恭顺得和一头骟过的羊没什么两样,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副表情他居然在自己儿子脸上隐隐看到了。颉利若是早就死在承乾出生之前的话,他定会以为承乾就是颉利转世投胎。
承乾答应道:“是!”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看到他这副恶狼一般的表情,李世民心头忽地一动,高阳公主忽然道:“阿爹,让他们一个个出来,由主持验过,不是更好么?”
李世民知道承乾嗜血成性,喜怒无常,平时就有过一怒将服侍不周的小黄门活活打死的事,若是让他搜检和尚,只怕会昌寺会被他翻得底朝天,这长安名刹要遇一大劫了。刺客虽是出在会昌寺,但与寺中僧众多半无关,他道:“止儿说得是,承乾,你带人护卫便是,不要惊扰寺中僧众。”
承乾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道:“是,陛下。”
袁天纲忽然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已在寺中布下六道圆轮大法,刺客定然还在寺中,请陛下恩准臣等催动阵法,捉拿此人。”
李世民道:“好,两位请做法。承乾,让禁军左右护佑。”
会昌寺虽是佛寺,但贺若谊当年起建此宅,却是以道门八卦立基,因此在此寺布下六道圆轮大法,实是事半功倍。六道圆轮大法威力极大,要催动阵法,须两人合力方能驾驭。袁天纲与李淳风交情深厚,功力悉敌,正是布六道圆轮大法的绝佳人选。
李淳风与袁天纲一左一右站好,两人对视了一眼,双人同时捻诀,同时脚踏七星步,只是李淳风从贪狼踏入,过巨门,经禄存、文曲、廉贞、武曲,自破军踏出,而袁天纲踏的是反七星,两人七步踏完,恰好互换位置,也不说话,同时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裱纸,迎风一抖,便要贴上阵眼。
只消这阵眼贴上,陷入阵中之人未得禳解,再不能脱身。当初李世民与王世充相敌,王世充手下法师伽罗波帝以咒术刺杀李世民,李淳风与袁天纲二人正是以六道圆轮大法迎战,困住伽罗婆帝元神,使得李世民三魂七魄不散。伽罗婆帝号称“咒圣师”,功力实在李袁二人之上,却因破不了六道圆轮大法,最终被困得油枯灯烬。余七就算再厉害,绝不能厉害过当年的伽罗婆帝去。
他们正要将黄裱纸贴上,边上那些如临大敌的禁军忽然惊呼一声,却是一个身影拔地而起,冲起足有三丈许。李淳风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也不禁咋舌,失声道:“好本领!”余七向他求教时,他也知道余七轻功不弱,却万万料不到竟然已修到如此境界。
此时余七已冲出,催动六道圆轮大法已是无用。李淳风与袁天纲正待追出去,李世民忽然喝道:“且慢!布阵!”他二人一怔,但李世民既然如此说了,他们手一动,已将两道符贴到阵眼上。
承乾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道:“爹,为什么不追?那人要逃了!”余七在瓦面上跃动极快,只不过一瞬,又又翻过大殿屋顶,消失在檐角处了。李世民冷笑一声,道:“这人脚步虚浮,绝非方才之人,他逃不了的。”
李淳风恍然大悟,心道:“惭愧。”他方才见人一冲三丈,震惊之下,全然不曾想别的。现在想想方才那人逃走之势,虽然也极快,但与行刺时的形如鬼魅已大大不如。衣着身形一般,但多半已是另一个人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李世民来此,会昌寺里里外外都已布下兵丁,多半是守在寺外的士兵擒住了逃跑之人。只不过片刻,门口有人直冲进来。
这是个军官,身材高大,右手中提着两根钢锏,左手中还提着一个人。一对钢锏有三四十斤重,加上一个人,这人却如提灯草,恍若无物,脚下也快极,虽然不似李淳风那般动若飘风,但每一步都沉重稳健,快捷非常。
到了李世民跟前,这人将左手那人往地下一扔,行了一礼。李世民对旁人都不假颜色,唯独对此人,居然还了一礼,道:“如何?”
这人道:“陛下,这妖物已被臣击破,确是出自南昭郡王府,请陛下过目。”他转身又走了出去,连正眼都不看旁人。承乾怒道:“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右手已伸到左手大袖中,李世民喝道:“承乾,不要无礼,那是秦将军!”他看了看这军官扔在地上的那人,忽然动容道:“原来用了呼影!”
承乾脑子里“嗡”的一下,背后已是冷汗直冒。他万万想不到父亲嘴里居然说出“呼影”二字。呼影是极机密的事,李元昌自祆庙外的翁仲中找到此物,原也是机缘巧合,而且不知呼影的只道那是些人偶零件而已。承乾只是听李元昌说过呼影有神异之处,到底哪些神异,李元昌说得不明不白,他也听得莫名其妙。只是父亲原来也知道呼影之事,承乾险些便要问他是哪里听来的。总算不是呆子,这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没说出来,心中却是狐疑不定,不知父亲到底知道多少。
袁天纲看了看,道:“是个傀儡!陛下,余七果然没走。”他对李世民本就敬之若神明,此时更是五体投地。呼影是波斯傀儡门的绝顶之作,据说此道高手可以如影随形,心念一动便能让呼影幻成所想之人,低手也能让呼影与人相触便能幻成此人。袁天纳听得这种传闻便觉那也过于神乎其神了,如果真有这等事,用来行刺,还有谁能逃得了?但方才见这傀儡飞起,活脱脱正是个余七,若不是陛下目光如炬,自己和李淳风都要上了这个大当。真正的刺客仍在寺中,自己和李淳风没去追那傀儡还好,一旦追出去,刺客二番行刺,那还有谁能阻挡?他心念一转,已想到方才实是险些就上了大当,身上又冒出了一身冷汗。
当发现余七行刺时,袁天纲第一次出了一身冷汗。余七是南昭郡王李玄通手下第一大将,此人行刺陛下,定是受到李玄通指使。此事若是属实,必会引起一场大乱,袁天纲和李淳风其实都希望那余七是旁人假扮的。可是这呼影一出现,让他们这个希望也破灭了。呼影的神奇,还不在于能变幻成任何人的形像,这种傀儡已是超越了傀儡的境界,变成了谁,这傀儡的本事就仅比本体略逊一筹而已。现在的长安,余七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李淳风与他甚是相知,更知道此人本领已到了极高层次,纵然太子手下的奇材异能之士更多,论单打独斗却仍是余七最强。余七这等人,一般人怎能用呼影碰得到他?这呼影是余七模样,就证明了此次行刺必是李玄通主使。李玄通是郡王,出了这事,说不定又要成第二个玄武门之变。他越想越惊,看了看李淳风,却见李淳风眼中已有些忧色。
李世民却没有他们那样多虑,看了眼大殿道:“李先生,袁先生,你们随我进殿中看看吧。”
此时大殿已被六道圆轮大法困住,旁人入内,唯有袁天纲与李淳风领路,才不会受困。李世民举步要向大殿走去,见高阳公主也要跟自己进去,道:“止儿,你在这里等等吧,别进去了。”
高阳公主抬头看着李世民,眼中带着一丝忧伤,低低道:“阿爹,那你快些出来。”
李世民笑了笑,道:“不必担心,有李先生与袁先生在侧,不会有事的。”他看了看站在身边,眼神闪烁不定的承乾,心里忽地有些酸涩。
这许多子女中,真个关心我的又有几个?
他厉声喝道:“承乾!”
承乾仍在想着心事,被喝声一惊,一下跪倒在地,道:“臣儿在。”虽然现在是在会昌寺中,父亲也说过不必如朝中之礼,但他在父亲积威之下,仍是一下跪倒。
李世民道:“承乾,我命你前去收缴李玄通元从军兵符,将其拘押!”
承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遵命!”这一句回答倒是又响又亮,忽地站起,学突厥人的样子扎在脑后的一堆辫子也甩了起来,当真神采飞扬。他转身刚要向寺外走去,马上又指着地上的傀儡,道:“来人,将这个收拾了带走。”
呼影被那持锏军官打了一锏,装配的关节之类尽皆碎裂,已站不起来,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物而已。边上有人将呼影用块布包了起来,承乾一把抓过,几个亲随军官跟着他走了出去,全然不睬仍站在一边的高阳公主。
他是长孙皇后嫡出,而高阳公主只是庶出。在他眼里,高阳公主原本也与那些宫娥采女没什么两样。
大殿中,僧侣们正盘腿坐在蒲团上。这早课原本也早该结束了,今日因为陛下前来,一直拖到现在不曾散。
见李世民进来带着几个随从进来,住持通浩进来,向前施礼道:“陛下,老衲失敬了。”
李世民笑了笑,道:“沙门不敬王,大师不必多礼。”
僧人见帝王,本不行跪拜礼,东晋时车骑将军庾冰始称沙门亦当敬王,自此后屡有争执,以至于宋大明六年诏有司参议令僧人跪拜帝王,不过此令数年后即废,沙门仍以不敬王为常。李世民也不拘泥这等小节,道:“诸位大师请鱼贯而出,通浩大师,请你查看有无面生之人。”
通浩忽地面有难色,道:“老衲老眼昏花,这个……只怕会看错了。”他在寺中已有数十年,当了住持后也少有走动,如果会昌寺共有僧人三百余,他其实已认不全了。
李世民道:“大师想必有些人不认得吧?那有谁是全都认得的?”
通浩见李世民话中有通融之意,这才吁了口气,道:“禀陛下,敝寺中有位沙门辩机,他是人人都认得的。辩机,过来。”辩机虽然年轻,但聪明绝顶,通浩向来倚若干城。
辩机听得,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贫僧辩机,见过陛下。”
李世民看了一眼辩机,心中暗暗喝采,心道:“这和尚丰神俊朗,当真不凡。”他道:“辩机,你认得寺中所有人么?”
辩机道:“本寺三百十一人,贫僧个个认得。”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有劳辩机大师了。”
他背起手,站到一边,道:“请各位大师退出大殿。”
僧众虽从,但辩机大有经济之才,一个个查点后出寺,走得甚快。待走了一半,李世民低声道:“共有几人?”
袁天纲道:“陛下,已出大殿者一百六十二人,殿中尚有一百五十人。”
一百六十二加一百五十,那是三百一十二了。这等数字小孩也会算,与辩机所说的“三百十一”之数恰多了一人,那剌客果然隐身在僧众之中。袁天纲与李淳风更是佩服,方才他们若是贸然冲出去追赶,这刺客便能脱身了。
李世民忽地走上一步,拣了个空蒲团坐下,道:“袁先生,请诸位大师先回去一下吧。”
袁天纲见坐在李世民对面的是个老僧,身形佝偻,面目瘦削,实在不像余七,心中诧异,但也不敢多说。向通浩说了,重又站到李世民身后。李世民无动于衷,仍是坐着。
等大殿中的僧侣都退了出去,殿上登时变得寂静阴暗,只有几点烛火忽明忽暗。李世民忽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老僧,沉声道:“髯兄,别来无恙。”
九
“秦真人,查出来了么?”
秦英看着面前那堆碎片,捻了捻胡须,道:“殿下,这东西怎么这么破法?”
承乾道:“被你那本家打了一锏。秦真人,能不能找到控制这东西的人?”
秦英脸上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道:“殿下放心,此人已在贫道掌中。”他虽是个道士,但眼里却带着残忍之意,喃喃道:“他杀我两个弟子,我要杀他两次。”
承乾急道:“秦真人,你杀他几次我不管,但先要让我问明白了再说。”
李元昌虽然已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张三郎,不再插手,但承乾怎么都忍不下这口气。昨日情急之下,调度秦英两个弟子前去追击,结果那两人竟然不明不白失踪。张三郎死活原也不在他心中,但那明月奴,先前花了大力气总算擒到手中,怎么都不能再放她走。会昌寺中张三郎已被李淳风、袁天纲二人封住,实是千载难逢的反击机会。捉拿李玄通固然重要,但捉回明月奴来,却是更加重要。
秦英点了点头,道:“是,殿下,遵命。”
七叔手下的纥干承基和弥光都已归顺了自己,那个胆敢追随张三郎的尹道法已被自己命纥干承基出手诛杀。张三郎让尹道法做自己的接应,七叔不敢对付张三郎,张三郎却被自己摆了一道,现在定然被困在了会昌寺,让他与父亲手下的袁天纲与李淳风恶斗去吧,不论谁胜谁负,都是自己得利。等捉到了明月奴,把这呼影修复,就算七叔又如何。想到此处,承乾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对自己的智谋越发钦佩,只恨不能身外化身,自己对自己大大赞誉一番方能过瘾。
当呼影中了一锏时,明月奴也似被当胸打了一锏。她虽是坐着,仍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口血直喷出口。
此处离会昌寺尚有两条街,张三郎在寺中以余七形相行刺,然后让呼影逃出。呼影能变得与人一般无二,不是极仔细察看,根本看不出那只是个傀儡,外面又有尹道法接应,定然不会被追上。呼影威力虽大,施法时却与施法人神魂合一,她的呼影三法只会两种,又是辗转学得,原本就不算精擅,此时还是第一次,呼影受伤,自己登时也受了伤。
张三郎在会昌寺中出了乱子了!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张三郎自己一定也陷入困境,因此无法接应呼影,那个尹道法只怕更已被干掉了。
张三郎定计时,她也觉得此计天衣无缝,以张三郎本领,没有不成功的道理,没想到实际施行还是出了乱子。看来,张三郎仍是把对手看得太简单了。
明月奴想着,伸手想要撑起来。但双臂一撑地,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半分力量。那军官一锏虽然只是打在呼影身上,她却未能及时脱开,一半力道都加在了她身上。她看了看坐在屋角的石龙师,低低道:“石……石龙师,快过来!”
石龙师向来对师傅这个幼女极其尊崇,事事不敢违背,若是往常,早就飞跑过来扶住她了。自己不会移形换影,呼影只能借与旁人接触方能变幻,因此昨日张三郎借口讨还石龙师,先让呼影变成自己,引出了余七后再将呼影变成余七。石龙师被索回后总是表情呆滞,泥塑木雕一般坐着,张三郎说他定然中了魇魔法,只消办成此事,他会帮自己解开石龙师所中咒法,现在石龙师却仍是动都不动。
只能靠自己了。明月奴咬了咬牙,用尽力气,总算撑了起来。但仅仅这般一个动作,便已让她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她坐起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痕,心头却是一片茫然。
这般用尽力气方才坐起,想要离开,却已不可能了。石龙师也根本不对劲,如果张三郎回不来,自己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她定了定神,正想再唤一声石龙师,看他是不是尚有神智,却听得外面有人道:“殿下,正是此处。”
这是个老者的声音。这声音刚落,一个少年人高声道:“张师政,你上去看看!”
这正是在李元昌府中见到的那少年的声音!明月奴的心一下抽紧了。张三郎将自己带出李元昌府中,李元昌虽然不愿,也已服输,没想到这少年居然会找上门来。如果自己身上无伤,尚可以傀儡术周旋一番,伺机脱身,但此时有伤在身,站都站不起来了。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定是那张师政拾级而上。张师政仍有忌惮,走得极是稳重,但这楼梯一共不过几十级,就算张师政走得再慢,也是转眼就到,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突然,坐在墙角的石龙师猛地睁开眼,看向自己。明月奴一喜,正待让石龙师过来,但心马上又沉了下去。石龙师的目光分明并不是看着自己,而且这目光极是陌生,也完全不是自己认识的石龙师了,甚至,眼前这石龙师似乎比敌人更危险。
真的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么?明月奴嘴角倒浮起一丝笑意。
正当万念俱灰时,一扇窗忽地打开了。明月奴看去,却不见有人。正在诧异,身子一轻,有人揽住她的腰,还不知所以,她的身体已平平升起,轻轻落到房梁之上。明月奴大吃一惊,定睛看去,眼前是一个少年清秀俊美的脸。
正是明崇俨。
明崇俨左手揽着她,右手在房梁上画了几道。见明月奴想要说话,他将手指按到嘴唇上,也不说话。
这时,楼板一声响,张师政终于走了上来。
老僧没说什么,仍是默默地坐着。李世民淡淡一笑,道:“二十年之约,今日始践,髯兄不免小气了。”
那老僧身体一抖,忽地一长身。他原本佝偻着身子,样子十分矮小,但这般一抖,整个人像是被气吹胀了一般,忽地大了一圈,脸上也登时变了模样,竟是一张满是虬髯的脸。袁天纲与李淳风同时失声道:“张三郎!”
当初在太原汾阳桥,李世民与张三郎一局手谈,张三郎自觉气势不及,黯然而退,当时侍立在侧的李袁二人也都还记得。但他们也没想到,事隔二十年,居然在会昌寺中再次见到,而且居然是这等场合。他们一见张三郎现身,两人不约而同抢到李世民跟前,作势护住。张三郎本领,他们也一清二楚,自认单打独斗都不是此人对手,但两人联手,张三郎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张三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了他们一眼,道:“果然不错。只是袁兄,李兄,你们这般模样,倒是将李家小儿看得小了。”
李淳风的脸登时胀得通红。他和袁天纲年纪也已不小,平时都是有道之士的模样,偏生在张三郎跟前却不由自主地打回原形。他哼了哼,正待反唇相讥,李世民叹了一口气,道:“李兄,袁兄,髯兄说得是,你们先退下吧。”
李淳风道:“可是他若对陛下不利,又该如何?”
李世民笑道:“髯兄岂是下作小人,李兄,退下吧,我与髯兄还有几句话要说。”
他的话声音不算响,但不怒自威,自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从的魔力。李淳风还待说什么,袁天纲已是淡然一笑,道:“陛下圣明。李兄,退下吧。”他向张三郎行了一礼,道:“髯公,请安坐,少歇天纲再来请教。”
袁天纲说得不卑不亢,张三郎颌首一笑,道:“袁兄客气了,某家此时已为你二人的六道圆轮大法所困,原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袁天纲见他八面受困,却毫无惧意,不禁大为心折,又行了一礼,方才退下。等他们退到后面,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一别二十年,髯兄风采如昔,小王却是老了,让髯兄见笑。”
张三郎目光炯炯,道:“世民兄,你已是胜券在握,又何必轻身犯险。”他向来称李世民为“李家小儿”,但李世民发现他后,竟然遣退左右,与自己相对而坐,他也不禁大为心折,称呼上终于客气了一些。
李世民道:“所谓胜负,原本不过一翻覆而已。当初在渭水边,颉利迫我约盟,岁岁入贡,当时他自是胜者。过了几年,我大唐六军齐出,轮到我成了胜者了。”他抬起头,看向门外。大殿里虽然阴暗,但门外却阳光灿烂。他昂然道:“我来只为向髯兄转告此言。有这千百万慷慨好男儿,纵然李世民不在斯世,大唐亦是一辆滚滚向前的战车,无人可以阻挡。”
李世民的声音铿锵有力,张三郎也不禁动容,半晌,才叹道:“世民兄说得不错。”
二十年前,极玄子对他说“此世界非公世界”,张三郎一直耿耿于怀。雌伏二十年,在海外立国养兵,自觉当可逐鹿中原,一争天下,但李世民便如旭日当空,让他有种难以忍受的压力。他也知道李世民所言不虚,大唐已经如同一台构造精密的战车,纵然李世民不在世上,这辆战车也将一往无前。李世民不惜犯险,要对自己说的,就是这句话吧,让自己这个他也不无钦佩的敌手彻底放弃逐鹿中原的妄想。
终究非我世界……
李世民见张三郎沉默不语,又是微微一笑,道:“髯兄,二十年之约,今日已了。若髯兄有兴,不妨再订二十年。”
张三郎抬起头,脸上也露出笑意:“人生岂有下一个二十年哉。世民兄,我已没有了,你也应该不会再有,子孙的事,让子孙去做吧。”
他说中有些颓唐之意,但眼里仍是灼灼放光,带着桀傲不驯。李世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才道:“不错。髯兄已有几位令郎?”
张三郎道:“唯有一个小犬。”他的神色霎时变得极是黯然,“可惜,犬子术剑练得不坏,但终其一世,恐怕只能是庶人之剑。”他忽然道:“世民兄,我仍有一事不解。既然你早已猜出是我,为何还要对付李玄通?”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南昭郡王已有反意,苦于尚无把柄。髯兄既然助我这一臂之力,岂有不受之理。”
张三郎脸上也不知是什么神情,半晌方才一笑,道:“世民兄,你练的方是天子之剑,某家自不量力,委实可笑,哈哈。”
所谓天子之剑,《庄子》说剑篇有谓:“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 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 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李世民心知张三郎争雄之心已死,笑了笑道:“髯兄此番前来,未能见到药师夫妇吧?”
李世民说的“药师夫妇”,便是大唐第一帅才李靖和夫人张出尘。张出尘是张三郎义妹,当初他三人合称“风尘三侠”,后来李靖夫妇却成为了李世民的属下。此时李靖正领兵西征,未在长安,张三郎叹道:“见面不如不见。”
李世民站了起来,点了点头道:“也是。海外三山,神仙所居,髯兄得与神仙比邻,就不该再履红尘了。”
说罢,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以他帝王之尊,居然给张三郎行礼,实是难得之事。但他话虽说得温和,隐隐却有威胁之意,显然今番可以放过张三郎,但若有下次,他也不会再留情。
李世民一旦站起,便再不理睬张三郎,转身向外走去。李淳风和袁天纲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口,李淳风小声道:“陛下,要不要拿下他?”
李世民也不看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外面一碧如洗的青天,道:“虬龙养于沧海,得其所哉,缚之反而生变。淳风兄,走吧。”
外面,高阳公主被几个侍卫簇拥着,看到李世民出来,她赶紧迎上来,扶住李世民道:“阿爹。”
李世民慈爱地拍拍她的头,道:“走吧。”
日已渐至中天,筛下万道金线。李世民已率先走了出去,高阳公主出门时,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僧侣正呆呆站在树下,秋风渐起,落叶满院,越显得那和尚出尘绝世。
张师政刚走上楼,却听得屋角有一声响,他吃了一惊,猛地拔出刀来护住面门。
昨天在李元昌府中,他被张三郎戏弄于股掌之上,心知武功与此人相差实在太远。虽然受命上来,仍是胆战心惊。但定睛一看,却见屋角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胡人,屋子正中有一滩血迹,根本没有张三郎的影子,这才壮起胆子,喝道:“呔,你是何人?”
“是隐身术,张兄。”
秦英也走了上来。他连看也不看石龙师,只扫了周围一眼,道:“气机未散,此人还在屋中。哼,隐身术道行倒也不弱啊。”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几张符纸往地上一撒。张师政心知他是要作法破除禁咒,还没说什么,承乾忽地跳了上来,叫道:“秦真人,那波斯女子呢?躲到哪里去了?”
一直木然不动的石龙师听到承乾的声音,忽地睁开眼,似是一头见到猎物的猛兽,也不见他作势,已然一跃而起,直向承乾扑来。这一下当真突然,秦英正在行法,石龙师的身法竟是快得连他都挡不住,一下已掠过他身边,直冲向承乾。承乾见秦英与张师政两人都已上了楼,只觉不会再有意外,却不曾想到石龙师会有此惊人之举,吓得张大了嘴,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张师政虽然不曾想到,但他出手极快,手中刀一下挥出,挡住石龙师去路。若是石龙师仍是冲上前来,便会被这一刀断为两截,但石龙师却如毫不在意,仍是疾冲过来。
“嚓”一声,张师政的刀已没入石龙师腰间,但石龙师去势丝毫不减,刀子在他腰间划了长长一道口,几乎要将他拦腰斩成两半。张师政根本没想到世上竟会有这等坚毅的人,听着刀尖划过石龙师体内断骨时发出的尖锐声响,一张脸也已吓得白了,手一软,再握不住利刀。石龙师腰间带着一柄快刀,一把将承乾抱住了。
秦英本在做法,也不曾想到这个死模死样的胡人竟会暴起,等他回过神来,石龙师已经抱住了承乾。他大吃一惊,手指疾动,在石龙师背后连敲了五处大穴,但石龙师却似毫无察觉。他呆了呆,心道:“原来又是个傀儡。”手指一拖一捺,已在石龙师背后画了一道符,喝道:“疾!”
这是西华观《太上洞渊神咒经》中的缚、杀、禁、斩四鬼品合而为一,石龙师只是抱住承乾,毫无还手之力,秦英在他背心拍了一掌,他的身体忽地如被吹胀了一般,一下变大,身体便如同烈日下的雪人一般极快地消融,鲜血直流。
一看到有血流出,秦英脸也吓得白了。他只以为这又是呼影一类的高明傀儡,咒术对傀儡用处不大,因此才会四咒合用,哪知竟会是个真人。虽然承乾性命已然无忧,但这般一来,石龙师体内流出的鲜血也淌满他全身,以承乾的脾气,只怕只有过,没半点功劳的。他一把拎起石龙师的残尸扔到一边,道:“殿下!殿下!”却见承乾满脸是血,倒也没用什么伤。他道术虽强,功名心重,不由忐忑不安,生怕承乾会大发雷霆。哪知承乾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茫然地看了周围一眼,却没说话。秦英急道:“殿下,你没事吧?”
承乾呆了呆,伸出手来看了看,似是在皱眉想着什么,忽然道:“走吧,去南昭郡王府。”
秦英一怔,但承乾也没有如平常一般破口大骂,他已是谢天谢地,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是,是。快,来人,给殿下洗把脸。”只是承乾竟然再也不管这里,急匆匆便向楼下走去。
“太子没发现你们?”
裴行俭松了口气。会昌寺中的一切,他们无从插手,但既然张三郎是要明月奴做一件事,若能阻止明月奴,此事自然是釜底抽薪。他们商量好,明崇俨将明月奴捉出来,裴行俭则准备了马车在外接应。可是明崇俨刚进去,裴行俭便见太子带了一队随从也走了进去。太子手下,尽是些异人术士,裴行俭纵然武功高强也不敢闯进去,正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太子又带着人走了出来,过了一会,明崇俨抱着明月奴好端端地来了。一问之下,太子居然在那秦英马上就要破掉他法术时阻止了他,当真是幸运之至。
明崇俨道:“是,我也实在有些想不通。太子一直想要捉住明姑娘,却不知在那一刻竟会放弃。他杀了那石龙师后,似乎换了个人,想必是被石龙师忠心护主感动了。”
这虽然也是个理由,但明崇俨说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方才等承乾一走,明崇俨还生怕这是欲擒故纵之计,在梁上又等了片刻,等确认没人了方才离去。他想不通承乾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放过了明月奴。
明月奴已然昏厥过去,不知为何嘴角却有些笑容。裴行俭道:“明兄,现在该将这阉人怎么办?”
明崇俨忽地有些不安,道:“这个……裴兄,她也挺可怜的,真要将她送官法办么?她也没真做什么。”
的确,明月奴没杀过一个人,也没做什么不法之事。裴行俭虽知她是个阉人,但见到这个楚楚可怜的胡姬,不由英雄气短,叹道:“好吧,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虽然她是阉人……”
明月奴忽然动了动,小声骂道:“啐!谁是阉人!”虽然她气息甚弱,这一声骂得也很轻,但话音中却也听得出恼怒来。明崇俨和裴行俭都是一怔,看向明月奴,却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只怕是昏迷中听得他们两个“阉人阉人”地说个不停,怒气勃发,才冒出一句来。
裴行俭看了眼明崇俨,明崇俨却大是慌乱,急道:“她……我猜她是阉人,她一直没否认!”
裴行俭瞪了他一眼道:“这等说来,怪不得她要恨你。若有人敢叫我阉人,我非把他身上多出来的东西全割掉不可!”
他话还未说完,脸色又是一变,忽地一把握住七截枪,不等他将枪抖开,外面忽地伸进一只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这人手劲极大,裴行俭武功非凡,却敌不住这人一推之力,这人一只手顺势而上,已封住了裴行俭手臂穴道。
明崇俨吓了一大跳,伸手刚要结印,一个汉子已闪进车来,手中短刀压到明崇俨脖子上,微笑道:“果然便是极玄子的弟子。”
这人正是张三郎。明崇俨只觉他的刀阴寒彻骨,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连气都快喘不上,话也说不出来。张三郎脸上虽带着笑容,眼里却满是痛恨,道:“你是故人之徒,原本该饶你一命,只是你杀了道法,便留不得你了。”
道法是什么人?明崇俨想问,但这把冰冷的刀压在他喉头,哪里说得出来。张三郎刀气森严,不可一世,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挡。若是在外面,裴行俭还能凭借身法与张三郎过上几招,但在这狭小的车里,张三郎的气势已将他们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要死了么?明崇俨不由闭上了眼。张三郎的刀锋已触到他的皮肤,让他冷得窒息。会昌寺一战,张三郎计划周详,偏偏因为尹道法失机,未能及时会合,以至于一败涂地。等他发现尹道法竟然被杀,明月奴也被人劫走,更是恼怒异常。计划失败还是小事,尹道法对自己忠心耿耿,却被人杀了,这才让他怒火万丈。等发现明月奴与明崇俨在一处,只道尹道法也是他杀的。若不是知道明崇俨是极玄子之徒,尚存故人香火之情,水火刀马上就要剁下来。
正在这时,一直人事不知的明月奴忽然哼了一声,睁开眼。
十
胡鼎肩头中了一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面上已无血色。李玄通正在屋中练着字,见此情景,一把扶住他,道:“出什么事了?”但胡鼎已经气绝,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门外有人喝道:“奉旨捉拿反贼李玄通,快快束手就擒,违者格杀勿论!”正是太子承乾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同。李玄通一怔,喝道:“殿下,你说我反叛,可有证据么?”
承乾在几人前簇后拥下大踏步上前,喝道:“李玄通,你可有个手下叫余七么?”
李玄通还不知所以,道:“有,那又如何?”
承乾冷笑道:“今*****唆使余七行刺天子,罪犯天条,还有什么话说,拿下了!”他话音刚落,身后已闪出两人,一把抓住他肩头。李玄通还等反抗,却觉这两人手掌间竟似有股吸力,不是寻常武士,竟是两个一等一的术士。他仍然不服,喝道:“胡说,余七便在此处,今日从未外出,我不信陛下跟前也讨不了公道!”
承乾冷笑一声,走上前来,一拳打在李玄通下颌。这一拳力量好大,李玄通被他打得七荤八素,心中更是诧异。承乾虽然傲慢无礼,但自己终究是他长辈,平时承乾见到自己向来不失礼数,今日却不知为何,似乎变了个人。
他被打了一拳,齿血也被打出来了,吐了口唾沫,忽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旁人只道他是被打晕了胡说,承乾也露齿一笑,凑到他跟前,道:“你不认识本王么?”他这话说得很响,却又极低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得极轻,旁人自然听不出来,但李玄通的眼一下睁得极大,脸上竟然还露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突然僵住了——承乾手中的一把小刀已捅进他前心。
张师政见李玄通竟被承乾杀了,吃了一惊,道:“殿下,陛下可是要捉拿他的啊。”承乾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李玄通拒捕,因此被本王格毙。立刻捉拿余七,立斩不赦!”
张师政看着承乾的样子,忽然打了个寒战。李玄通死前问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承乾太子么?虽然模样打扮一般无二,可是他总觉得眼前这人如此陌生。
天气也不算冷,他背后却是阴风阵阵,冷汗直冒。
第五次擦脸,一块汗巾也已明显感到湿淋淋时,高仲舒仍然想擦第六次。
辩机闭着眼呆呆地坐着,魂不守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论高仲舒问他什么都是不应,直如撞了邪一般。他想走又不敢走,正在坐立不安,门一下开了,进来的正是明崇俨。
见了明崇俨,高仲舒猛地站起来,叫道:“明兄,那明月奴……”正想问问有没有找到明月奴的下落,她究竟是不是阉人,却见明崇俨一张脸绷得铁青,面无人色,半句话也吞了回去不敢再说,但满肚子疑惑实在难受,在那儿不住地抓耳挠腮。
明崇俨拉过一张蒲团坐了下来,也不理高仲舒,道:“请问大师,如何得解脱?”
辩机忽地睁开眼,道:“顿除妄念,悟无所得,即得解脱。”
辩机说完,马上又闭上了眼。明崇俨心里一阵阵地酸楚,也闭上眼,眼前却又闪过那个美丽的波斯女子。虽然依旧不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总算知道她不是阉人,是个女子了。怪不得,那一次自己说她是阉人,她会恼羞成怒。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明崇俨想着。她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句话他一直想问问,但张三郎已将她送走,只说相见无期,恐怕,这句话永远都已得不到答案了。
顿除妄念,悟无所得么?他默默地想着,明月奴的身影和笑容不时浮现,又不时消失。
卷二 蛟与龙 下
所有跟帖:
•
卷三 魔都妖异 上
-玉珠-
♀
(82648 bytes)
()
04/04/2015 postreply
04:04:42
•
卷三 下
-玉珠-
♀
(69182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46:20
•
卷四 天魔苏醒 上
-玉珠-
♀
(71731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49:50
•
卷四 天魔苏醒 中
-玉珠-
♀
(80865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2:55:55
•
卷四 天魔苏醒 下(完结)
-玉珠-
♀
(8216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02:34
•
谢珠珠。先顶后看。昨夜我已经看完天魔上了, 今天就等着下面的了。
-JJGL-
♀
(152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7:03:43
•
如此,那等我这次游玩回来,大约下周二、三这样,再开始贴一篇燕垒生的?
-玉珠-
♀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
喜欢的作者回国一定要去买两本原著收藏哦!我已经买了流潋紫的整套后宫。
-玉珠-
♀
(8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1:2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