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下

回答: 卷三 魔都妖异 上玉珠2015-04-04 04:04:42



高仲舒微微睁开眼,蓦地看见面前一张秀美的脸,依稀便如男装的明月奴。他心中一动,忖道:“明姑娘回来了?”

上次明崇俨对他说明月奴是个阉人,高仲舒听了直如五雷轰顶,死也不肯信,整天念念叨叨。明崇俨被他缠得无法,终于告诉他明月奴其实真是个女子,是自己料错了,高仲舒这才算解开一块心病。只是明月奴已回大食国去了,只怕永世再不能见,高仲舒时不时还想起她来,盼着她能回长安。只是高仲舒见明崇俨似乎偶尔也会想着这个慧黠的波斯女子,不免又有些担心。此时一见这张脸,第一个念头便是“明姑娘终于来看我了。”但眼前清晰了些,这才发现并不是明月奴。明月奴是大食波斯一带的人,其实与眼前这张脸大不一样,只是在高仲舒眼里,这人与明月奴似乎有种极相似的地方。他想要看清楚一些,但头昏脑胀,眼睛也再睁不开。

那少年阿心见高仲舒睁开了眼,喜道:“韦道长,你的法术真灵!他醒过来了!咦,他又闭上了!”

韦灵符站在高仲舒身边,搭了一下脉,道:“不用担心,他的脉像已经平和,不会有事了。”

韦灵符嘴上说“不会有事”,但脸色依然凝重。阿心道:“韦道长,你能……”

他还想让韦灵符救人救到底,把高仲舒彻底救好,还不曾说话,却听得韦灵符低喝道:“闪开!”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短短木剑,笔直地向地上插去。

顺义门街的路面是泥土的,因为走的人多,压得很硬,那柄木剑有一尺许,无锋无刃,却如入腐木,直插到柄。剑刚插入泥中,地面上忽地向上鼓起一块来,仿佛地底下有什么活物受这一剑这伤,痛得正在挣扎。阿心见此情景,不由惊得呆了,话也不敢说了。

地面还在上下起伏,仔细看的话,动的却并不是地面,而是一团黑烟。这团黑烟从地底浮起来,十分浓厚,乍一看倒是地面在动。韦灵符一手捻诀,一手死死按住剑柄,额头已有汗水滴下。

韦灵符只觉剑上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大,他不住催动力量与之相抗。突然间,手下一松,这力量猛地消失了,那道凸出地面的黑烟也眨眼间消失不见。他还怕这是个圈套,仍不敢松手,又压了一阵,觉得手下再无异样,这才拔出木剑,长吁一口气。

阿心方才躲到车边,此时探出头来道:“韦道长,怎么了?”

韦灵符看着那柄木剑。剑身上本来用朱砂画着一道符,此时符字尽皆变成漆黑。他喃喃道:“这不是浮梦术。”

阿心也不知道浮梦术到底是什么,道:“那人的法术可比不上韦道长你啊。韦道长,你救救这位公子吧。”

浮梦术与道家圆光术相似,虽是邪术,但也没有这般凶险霸道。如果是浮梦术的话,绝对无法与他的会圣观道术相抗。但方才那股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受他的符剑克制,竟然还有反啮之力,以韦灵符之博,竟然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唯有以真力硬碰硬地相抗。韦灵符心惊之余,忖道:“这不是中原道术,会是天竺秘术么?”

他也听说过天竺秘术神通广大,但并不曾真个见过。施术之人并不在跟前,但那人在远处与己相抗就有这般大的威力,如要正面相对,自己虽然不惧,只怕也讨不了好。以他的性子,实在不愿没来由地管这种事。但看阿心的样子实在很想救下这书生,韦灵符实在说不出袖手不管的话来。

正在犹豫,一边忽然有人喝道:“是什么人!”

韦灵符抬头看去,却见百余步外有两个人站着。那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金吾卫的军官打扮,另一个却是书生装束。他握住了木剑,心道:“奇怪,现在还没到禁夜。”他看了看阿心,心头忽然一凛,低声道:“阿心,快到车上去!”

顺义门街向来很清静,一入夜就没什么人。如果是金吾卫巡查,那个书生打扮的人便不该站在边上了。这两个人,多半便是施术之人吧。也只有施术之人才会这么快便赶过来。阿心似乎也惊呆了,道:“是害了这公子的人么?”他咬了咬,扶起高仲舒向车上走去。他身材矮小,高仲舒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还多,他扶得大为吃力。韦灵符伸手推了一下高仲舒,让阿心扶着他上了车,定了定神,将木剑探入袖中,高声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两人正是明崇俨与裴行俭。

明崇俨已然觉察有人会对高仲舒不利,说不定便是那中臣镰足。只是他也不敢断定,心里却总是放心不下,便让裴行俭陪着他去高家看看。从晋昌坊赶到义宁坊几乎要穿过大半个长安城,等他们赶到义宁坊时,天也黑了,哪知高家的人说少爷还不曾回家。高仲舒平时回家就时常很晚,有时太晚了便在弘文馆住一夜也是常事,因此他家里的人并不奇怪,裴行俭也觉得明崇俨有些多心了。但明崇俨仍然觉得不安,说是要去弘文馆看个究竟再说。他们到了顺义门待,高仲舒躺在地上,他们也看不清,但拴在那辆车边的阿白明崇俨却是一眼便认出来了。等看到有个美少年扶着一个人上车,那人赫然便是高仲舒,裴行俭先入主,认定那就是昨日在无漏寺与自己过了一招之人,心中更着急,紧紧握住了七截枪。

在无漏寺救回之人最终连明崇俨也保不住他的性命,高仲舒落到他们手中,定然凶多吉少。明崇俨也已惊慌失措,心道:“讷言怎么会着了他们的道?没把我把清心符放在发髻里么?”

高仲舒说怀远坊麻胡夫妇被杀,他虽没见过尸身,但听高仲舒所言,凶手所用手法定是与他的浮梦术是一类的法术。怀远坊在西市南边,高仲舒平时也常去西市逛逛。从那周山田家中与中臣镰足谈后,明崇俨突然对高仲舒大不放心,便给了他一道清心咒,要他放在发髻里。清心咒不是什么厉害符咒,不过将这符咒放在后脑处,便可避免侵蚀神智一类的邪术。看高仲舒这样子,定然是不当一回事,没把清心咒放好了。

只是那两人都不是中臣镰足。他看了看周围。也许,那中臣镰足还在附近?他心中又有些犹豫。

主谋之人到底是不是中臣镰足?

裴行俭低声道:“明兄,你再用一次神行术吧,我将这妖道拿下!”

明崇俨也低低道:“小心,那道士看来不好对付。”

以武功会斗术士,多半要吃亏。裴行俭还记得那一次与张三郎的激斗,自己几乎是被玩弄于掌上,连张三郎的影子都不曾碰到。他也不禁迟疑道:“那高铁嘴该怎么办?”

“先礼后兵。”

明崇俨定了定神,向前走去,高声道:“道长,那位公子是吾友高仲舒,多谢道长救助。”

阿心长吁一口气,道:“韦道长,原来他们是这公子的朋友啊。他叫高仲舒,好书卷气的名字。”

韦灵符也怔了怔,微笑道:“那就好。”他扬声道:“高公子在路上忽染疾症,既然他朋友来了,请两位将他带走吧。”他生怕来人不信自己,扶起高仲舒让他坐在地上,道:“贫道告辞了。”

明崇俨呆了呆。他只道面前之人费尽心机要对付高仲舒,已在准备恶斗一场,却没想到那人毫无敌意。他见高仲舒被放在地上,那两人说完便走,他连忙上前,搭了下高仲舒的脉。此时裴行俭也已跑了过来,道:“明兄,讷言怎么样?”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他中过控制心神的法术,只是方才被人解开了,没别的伤。难道那道士真是救了高兄么?”

裴行俭舒了口气,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行侠仗义,那也是常有的事。”他扶起高仲舒,见他仍然神智不清,道:“讷言能好么?”

明崇俨心头仍是不安,看了看那辆马车。此时马车已走得远了,暮色中只能看到一个小小黑点。

先别管这些了。明崇俨摇了摇头,把这些疑虑扔到脑后。他站在高仲舒身后,伸出摸出一张符纸来,迎风一抖,点燃了,掖在手中往高仲舒身后一拍。

明崇俨的手刚拍上,高仲舒咳了一声,眼登时睁开了。他一眼便看见裴行俭,吃了一惊,道:“守约,怎么是你?明姑娘呢?”

裴行约骂道:“你做梦吧,命都险些没了,还不分男女,这里只有明兄。”

高仲舒扭头看了看,道:“明兄,你也在啊,我说的不是你,真是明姑娘。”

明月奴已经走了。明崇俨心头微微一痛,正色道:“讷言兄,你还记得出了什么事么?”

高仲舒一阵茫然,想了想,摇摇头道:“奇怪,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抓抓头皮,道:“我就记得好像看见明姑娘了。”

“纥干大人,就是这么回事。”

纥干承基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微笑道:“你是要我去打听一下那人的下落啊。”

阿心点点头,道:“你帮我看看,他好了没有。他好像是弘文馆的学生,我看过他随身书囊,敲着弘文馆的印章。”

纥干承基突然感到一阵阴寒。阿心现在在太子跟前得宠,但只怕会爱上那个弘文馆学生。此事太子若然知晓,多半会大发雷霆,可不去听从阿心,眼前这人当下就给自己苦头吃。这事当真里外不是人,做不是,不做也不是。他温言道:“心小姐有命,小人自当遵从,只是还请心小姐有空在殿下跟前为我美言几句。”

阿心细细的牙齿咬了咬艳红的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纥干先生,殿下可是一直很看重你啊。我先谢谢你,耶和华会保佑你的。”

她站起身来。从唐代中国人开始使用凳子椅子,但在唐初的贞观十一年,一般人还是席地而坐。阿心站起来时,身形极是轻盈,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衣香。只是这衣服上的香气却让纥干承基更觉发毛。他知道,此事若是走漏了风声,自己好容易在太子跟前得到的这点地位就全然不保了。他小声道:“心姑娘,此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

阿心大大的眼睛扫了他一眼,道:“当然啊,你会说么?”

纥干承基笑了笑:“那么,那位公子叫什么啊?”

阿心已走到门口,回头嫣然一笑,道:“他叫高仲舒。”

阿心已经走了出去。如果她仍然回头的话,一定会看到纥干承基的脸都已僵硬了。

“大哥。”弥光从屋后走了出来。他看着阿心的背影,低声道:“这小妖精要你做什么?”

“高仲舒。”

这名字显然已经从弥光的记忆中消失了。他道:“这人是谁?”

“还记得尹道法让你去取的那个负心子么?”

弥光身体一震,道:“是那个!这小妖精怎么会与那人有干系?”

纥干承基低声道:“我也想不通。”他看了看周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弥光,这小贱货只怕是春心动了。”

弥光道:“那,要不要去报告太子?”

纥干承基啐道:“这等事,报知殿下,他会领你的情么?只怕最恨的是你。”

弥光身上一寒,心道:“确是。这等戴绿帽子的事又不体面,太子殿下对这小妖精极是宠信,若是我们告密,他说不定反要先灭我们的口。”他对师兄本就亦步亦趋,此时更是佩服,小声道:“那就真听她的话?”

纥干承基道:“自然。只消把她侍候好了,胜过为殿下干几件出生入死的大事了。”

纥干承基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高仲舒收下伞,将阿白交给迎上来的一个马夫,看了看面前这座名谓“醉刘居”的酒楼。

在居德坊,醉刘居只能算是非常普通的酒楼,是小吏或生意不大的行商买醉取乐的所在,而大唐最多的就是这一层的人,所以醉陶居的生意向来很好。与那些高档酒楼不同,醉陶居总上笑语喧天,出没于此的尽是些流莺,连为酒客助兴的也多是羯鼓响板一类热闹乐器。

高仲舒是世家子弟,从来没到过这种所在。他刚走在门口,里面一个小二见他过来,马上挑起了帘子,一股夹杂着酒肉和汗臭味的热气一下冲了出来。高仲舒不由得皱了皱眉,那小二却没注意,自来熟一般满面堆笑地道:“公子,您来了。”

高仲舒打量了周围一下。醉刘居的底下是大堂,已经坐满了人。他道:“东二号的客人来了么?”

小二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道:“公子姓高么?”见高仲舒点了点头,他点头哈腰地道:“请,请,人家等了你一会儿了。”

酒楼的二层一般是雅座,醉刘居也不例外,招待的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只是上档次酒楼的东家往往请文人墨客来为雅座题个佳名,多半取六朝诗句,醉刘居倒是实在,几个雅座用“东一号”、“西一号”来老老实实地命名。不过这几天连下大雪,在大堂吃一两杯酒的客人多了,包雅座的却少了许多。今天刚过晌午,有人来包上东二号。醉刘居二楼有六个雅座,东二号较为幽静,也要大一点,那人包下了房间,说有一位高公子晚间会过来,定要好生招待。这小二记得很牢,此时见高仲舒果然到了,他衣着丽都,显然不是贩夫走卒一类人物,定然腰里多金,要好好巴结一番,因此比对旁人要殷勤百倍。

高仲舒跟着那小二上楼。醉刘居的名字也不算低俗,取晋时竹林七逸中刘伶之名。刘伶脱略形迹,以好酒得名。《世说新语》中载刘伶裸形居于屋中,旁人见之讥笑他,刘伶却道:“我以天地为住宅,房屋为衣裤,诸君为什么到我裤中来? ”大抵放诞如此。现在外面正在下雪,天冷得很,里面却热气腾腾,不少人把衣服也解开了,有个黑胖子喝发了性,上身脱得赤条条的,拿着把酒壶与对面一人划拳,输了便就着壶嘴猛灌一气,大有刘伶裸形之风。

高仲舒扫了一眼,心头便有些怔忡。

今天,他收到一份弘文馆下人递进来的书信,上面用一笔纤细的字体写着想请高仲舒下课后到这里一聚的话。高仲舒莫名其妙,但一见这字体却怦然心动。他的书法练得颇有火候,那人的字不算好,但一看便觉得这字不像男人写的。大唐时男女大防并不严厉,后来有名的才女鱼玄机做了女道士时还写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句子,名诗人李商隐少年时也曾与一个女道士恋爱。在这等风气下,女子看中了某个男子,愿荐枕以侍的大有人在。高仲舒平时与同学闲聊,听过一个以风流出名的同学隐隐约约透露自己与某个宦家小姐幽会的事,他脸上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对那同学大大说教了一番,心里却是羡慕之极,只盼自己也能有这等艳遇。接到这封信后,高仲舒大喜过望,觉得定然便是这事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也能这等艳福,下午都没心思读书,一放了学便赶紧到了这醉刘居。一边拾级而上,高仲舒一边想道:“她是天天见我回家,心存思慕,方才约我出来的吧?”醉刘居在居德坊东北角上,正是高仲舒天天回家的必经之地,约他之人在他回家时看见他,那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想到这位不知谁何的小姐居然要在这些下等人出没的酒馆中与自己幽会,高仲舒心里就一阵不舒服。转念一想,官宦人家的小姐要幽会情郎,定然要在旁人想不到的地方。若是在花街柳巷密集的平康坊一带被人发现了行踪,那才洗刷不清。

高仲舒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脚步也更轻快了许多。小二引着他上了楼,到了里面一间偏僻的屋子,小声道:“高公子,就是这儿了。”

高仲舒见这东二号的门紧紧掩着,心中一痒,正要推门进去,却见那小二眼巴巴地站在一边。他这才想起那是要讨小帐的,伸手摸出几文钱递给他,道:“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那小二谢了一声,笑嘻嘻地走了下去。高仲舒捋了把头发,又整整衣服,这才在门上叩了叩,道:“小可高仲舒在此,敢问……”

说到这儿却又顿住了。那封信并没有落款,他也不知该如何去称呼此人。正在这时,却听得有个人道:“哎呀,高公子你来了。”

门“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迎了出来。一见到这人时,高仲舒只觉眼前一阵晕眩,简直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迎出来的,是个少年。弘文馆是唐朝的贵族子弟学校,生徒大多皎然如玉,风度翩翩,平时高仲舒揽自照,觉得自己也是个美少年,颇为自得。高仲舒自然清俊不凡,但眼前这少年的肌肤却几乎是透明的,一张瓜子脸上,两只水汪汪的杏核眼里有着说不明道不尽的万种风情,看着高仲舒时,只觉一股浓浓的媚态扑过来,比以前男装的明月奴还要冶艳几分。微微隆起的胸前,挂了一个银子打的项链,项链坠子却大是奇异,竟是个十字形,上面铸了一个半裸着身躯的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少年走到高仲舒跟前,淡淡一笑,却坐到了他对面。高仲舒只觉喉咙里干得不行,嘴里道:“请问……请问……”一时间也忘了到底要问什么。

这少年微微一笑,伸手揽住高仲舒的手,道:“高公子,请坐吧,你叫我阿心就好了。”

她的手拉着高仲舒时,高仲舒只觉触处如绵,软温可人,心道:“死了死了,一世贞节,只怕要坏在此处了……”只是看看屋里并没有枕席,自己的贞节恐怕今晚并不会就此坏了,他心里反倒有些失望。

阿心并不知道高仲舒正在为自己的贞节担心,拉着高仲舒到了座前,嫣然一笑道:“高公子,薄酒一杯,公子可不要笑话。”

高仲舒坐了下来。正中放着一只红泥火炉,里面的兽炭烧得正红。这兽炭里掺了些香料,平时是大户人家取暖所用,颇为昂贵,醉刘居这种地方多半不会用这个。高仲舒心头一定,忖道:“果然是大户人家。”抬头看着阿心,只见她春山隐隐,秋水脉脉,丹唇激朱,皓齿编贝,身形纤秀,虽是男装,却掩不住女子形相,心道:“原来现在这些小姐都喜欢男装,想必男装在外面方便些,以前明姑娘如此,这位心姑娘也是如此。”一厢情愿地想着,笑嘻嘻道:“阿心,敢问……敢问春秋几何?”

他本想学着那个自命风流盖世的同学所说的调情打趣话说两句,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自幼学的道德文章占了上风,说出口的还是正正经经的问年纪。阿心脸上飞起一抹绯红,小声道:“我十五了。”

高仲舒心中一动,暗道:“原来未及破瓜,正当妙龄。这般年纪便学人偷汉子,真是世风不古……倒也不错。”他虽然正襟危坐,心里喜不自禁,脸上却仍是一本正经,道:“不知阿心……那个阁下折节下交,发函相邀,有何见教?”他说完,见阿心脸上一阵茫然,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该死,人家闺中少女只怕刚识得几个字,给我的那封书函之中文辞也颇有些欠通,我与她拽文,意欲何为?”忙道:“是这个样子了,阿心,你给我的那封书函已然看过了,不知你叫我来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话阿心才算听懂了。她抬起头来看着高仲舒,轻声道:“高公子,是这样的,阿心想问问公子家中有几个兄弟?”

高仲舒一怔,心道:“她问我兄弟做什么?”高氏这一代人丁不算旺,他祖父高表仁有两个儿子,长子高昱,次子高睿。高仲舒是高表仁次子高睿之子,高昱也有个儿子名叫高安期,比高仲舒大了几岁,现在在做偃师县令。他道:“在下只有一位堂兄。”

阿心“噢”了一声,道:“高公子,请别怪我冒昧,不知令尊大人,还有令伯父有无外室?”

如果是旁人问的,高仲舒一定要翻脸。他高氏家教极严,高仲舒因为是第三代了,祖父对自己多少放宽了一些。他听父亲说起过,父亲与伯父小时,祖父对他们几乎是苛刻,连家门都不准轻易迈出去。不要说外室了,连纳妾祖父都是严禁的。他心想:“你问完我的兄弟,又问我父亲跟伯父,怎么有这等问法?当真失礼。”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心道:“大概是心姑娘想着嫁到我家中后会不会受气吧,问我父亲和伯父有无外室,那也是怕我娶外室的意思。”

他想得一厢情愿,微笑道:“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只觉下半身一麻。这是盘腿坐久了的常事,但他方才才坐下来,照理还根本不会麻木。他低头看去,心头猛地一震,惊得目瞪口呆。

到了这东二号房中,他也根本没注意周围,现在一低头,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一片漆黑之中。屋中点着蜡烛,虽然不是亮如白昼,屋中情景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但这一片黑色有如打翻了一桶墨汁,黑得异乎寻常,更是活物一般在地上蠕动,现在已爬到了他腿上。

高仲舒记得先前明崇俨说自己中过别人的法术,若不是他与裴行俭及时赶到,自己不知会被如何。但他已经几乎忘得干净了,只隐约记得当时骑着阿白回家,突然就神智全无。这一次,似乎也和那次一样,但不知为何这黑影只在他腿上蠕动,一直移不到上半身去。高仲舒心道:“难道这是阿心搞的鬼?”抬头看去,却见阿心站起身向后退去,脸色大变,一般都是惊恐。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定,连半边身体动不了都不那边惊慌了。一镇定下来,豪气顿生,叫道:“阿心,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话音未落,忽觉脑后被什么东西一击,登时晕了过去。

当黑影侵入屋中的那一刻,高仲舒和阿心都还不曾发现,纥干承基就像见到一条带有剧毒的蛇一般浑身一凛。

阿心要他在边上护卫,他自然不能不来。阿心极得太子宠爱,他初到太子府中,正在建功立业之际,如果得罪了阿心,那可没有好果子吃。虽然纥干承基其实极其看不起阿心,但这一趟护法之事还是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怠慢。他自己就是隐身术的高手,当初化身一团黑影在南昭郡王府中探听虚实,也从来未被发现过,但他的隐身术终究还有局限,移动时声音虽轻,仍然有极细微的声音,如果对手正在打座炼气,听觉极为敏锐的话,那便瞒不过去了。可是眼前这团黑影却是丝毫没有声响,而且移动之时快如闪电,几非他所能梦见。纥干承其呆了呆,心道:“这真是人么?”

如果是真的影子,当然不会有声音。可是这团影子显然是受人控制,而且快到这等地步,纥干承基知道自己是肯定办不到的。如果那是与自己同一路的隐身术的话,那么这人的本领起码要比自己高出三倍。俗话说,棋高一著,缚手缚脚,如果有三倍之差,那简直就是一个吃奶的孩子跟一个金刚力士之差。纥干承基吓得浑身发软,一时间根本动弹不得。等听到阿心的惊叫声,他咬了咬,心知再不能袖手旁观,阿心出点差错,自己不被太子砍头就已是上上大吉,高官厚禄那就永世都别想。他一咬牙,手在壁上一按,人已抢上前去。

他以隐身术隐在屋角时,旁人看来只是一块淡淡的影子而已。现在这块影子沿着墙壁向前移到了门口,他双足一弹,人像是从墙壁上凭空穿出一般现身,已掠向高仲舒身后。身形一错间,他飞掌在高仲舒后脑一切,高仲舒正在做着英雄救美的好梦,哪想到这飞来横祸,被他一掌击晕,纥干承基已变掌为抓,五指一下抠住高仲舒的肩头。如果高仲舒没昏过去,这一抓足以让他痛得哭爹叫妈,只是此时高仲舒全无知觉,被纥干承基带着直掠出去,他身上那团黑影也如墨水一般落了下来。

纥干承基带着高仲舒落下地来,正在阿心跟前。他双足尚未落地,左手已探入胸口,取出一个小包。这是一包盐,已细细碾过,盐粒尽成粉末。他手指一下抠破小包的一角,手一甩,盐粉在身前洒了细细一条弧线。

盐能避邪,也能阻断术法,唐时过年或起造房屋之时,都有洒盐驱邪的习俗。术士固然可以持咒防身,但紧急之时洒盐更显效用,因此纥干承基身边总带着这一小包盐。阿心见高仲舒昏了过去,大惊失色,抢上来扶住高仲舒道:“高公子!高公子!”他见高仲舒双目紧闭,不知出了什么事,怒道:“纥干先生,你为什么要打高公子?”

因为他认得我。当初纥干承基曾经冒充金吾卫军官去通知高仲舒与裴行俭,让他们去与成圆化交战。高仲舒自己不算什么,但如果他把看到自己的事告诉给那叫裴行俭的金吾卫军官知晓,只怕会节外生枝。纥干承基不想冒这个险,所以第一件事是将高仲舒击昏。但这理由自然不能说,他只是道:“心小姐,高公子是中了旁人控制心神的法术,若不将他打昏,只怕高公子会疯乱而亡。”

阿心见过承乾府中那些术士演练,知道法术的厉害。她也知道纥干承基最近深受殿下看重,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见纥干承基说得凶险,惊道:“那怎么办?纥干先生,你斗得过他么?”

纥干承基摇了摇头,道:“不一定。此人术法不是中原一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手段。”他洒了一条盐线,那片黑影逼到了盐线前便过不来了,但这样一来,他们也被固在屋角。

阿心看着地上这条明显间隔了明暗两块的白线,心头发毛,道:“那快唤店家上来啊!”

纥干承基暗自苦笑,道:“心小姐,现在叫店家上来,那是送死。”

阿心急道:“那怎么办?我们就在这儿动不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击敌首脑,将敌人格毙,自然便脱困了。但纥干承基也知道,要格毙敌人谈何容易。好在方才交手一着,他也约略知道了一点对手的实力,这些黑影固然厉害,却没有他先前所想的那样离谱,似乎对手所用,并不是自己的那一类隐身术,而是一种驱使黑影的法术。他也不知被黑影侵上身后会引起什么后果,方才高仲舒下半身被黑影侵入,高仲舒似乎也不见得如何。但想归想,纥干承基也不敢冒险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来试试这黑影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借高仲舒的身体做踏脚,逃出屋去。可是他看阿心对高仲舒的样子,知道这种主意绝对行不通。

究竟要怎么才能脱困?他眼角扫视了身后一眼。这屋子只有靠窗一边是板墙。如果只是自己一人,或者只有一个阿心,那以破窗而逃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现在还有个昏迷不醒的高仲舒,要他带两个人逃命,纥干承基也知道自己力有未逮。只是他是个深险阴狠之人,心中在转着主意,脸上却毫无表情。

黑影试了两次,仍然越不过盐线,忽然疾缩回去。看着地上铺着的草席颜色一下变浅了,阿心喜道:“纥干大人,你赢了!”

纥干承基心里却不住介叫苦。地面有盐线挡住,但墙上没办法洒盐了,这黑影不从地面过来,而是从墙上过来,甚至从屋顶的藻井上过来,那还有什么办法?洒盐无非只能挡得一时,他见黑影缩回去,知道已经挡不住了。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阿心会怎么想,他一把揽住阿心,飞身向那窗户冲去。这窗子只是薄木板,纥干承基身形如电,“砰”一声已冲破了窗子,落到了外面的瓦上。

敌人显然要对付的是高仲舒。纥干承基也不知那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一个书生过不去。他刚在屋面站稳,阿心挣脱了他的手臂,喝道:“纥干承基!你为什么把高公子扔了?”

纥干承基刚想说个什么理由,却见阿心双眼圆睁,看着他的背后,惊叫道:“追来了!”纥干承基扭头看去,只觉头皮一麻。醉刘居的屋顶是用上好瓦片搭的,每一块瓦片都漆黑油亮,上面积雪尚未化尽,黑瓦白雪,极为分明。但在靠近他方才冲出来的破窗处,却是一片漆黑,这片黑色还如活物般向自己流过来。他暗自叫苦,却想不通为什么那人明明要对付高仲舒,此时却转而对付自己了。



屋顶突然山崩地裂一声响,下面的酒客吓得全都一怔,不知出了什么事,那小二暗自叫苦,快步上楼来看个究竟。今天雅座只有东二号有人包下了。他走到东二号前,先侧耳听了听,只觉里面一片死寂,暗叫不好,但转念一想那几个客人穿得体面,后来的一个还有马匹拴在厩中,定然不是吃霸王餐的,稍稍放下心来,敲了敲门道:“客官,有什么吩付么?”过了半晌还不见应声,里面更是半点声息都没有。那小二知道已是不少,伸手推门,门没有闩上,触手即开。刚一开门,见地上躺了一个人,窗子也破了个大洞,另外两个客人不见了。

那小二面如白纸,叫苦不迭,心道:“原来那两个还是江洋大盗,杀人越货的贼啊!这可怎生是好?”开酒馆的最怕惹上人命官司,要是店里死了人,消息传出去,生意多半一落千丈。他急急冲到地上躺着那人身边,伸手抱起,却觉高仲舒身体柔软,还有热气,身上也没见有伤口,心一下放了下来,掐了掐高仲舒人中,道:“公子,高公子,你没事吧?”

高仲舒悠悠醒转。迷糊中只觉有人抱着自己,本以为自己定然是在阿心怀中,一睁眼,却见是那獐头鼠目的小二。他大吃一惊,翻身跳起,喝道:“你做什么进来?他们人呢?”

小二见他说话声音甚响,中气十足,一颗心总算完全放了下来,道:“高公子,那两个你认得的么?你看看身上少了什么没有。”

高仲舒下意识地往怀里一摸,只觉银两都在,这才想起小二说这话的意思。他大为不悦,道:“她可不是坏人,小二,是你这店里有妖人!”

小二吓了一跳,道:“高公子,这话可乱说不得,醉刘居在长安已经经营三代,多少也有些小小名气。公子,是不是你和那两位吵上了?出了什么事?”他见高仲舒不肯指认那两人是坏人,心想只要你认帐便成,管你是不是和他们吵架。

高仲舒心道:“什么两位,就是一位小姐。”只是他见这小二缠夹不清,也不想多说,索性道:“我也不知道。”转身走到那破窗子前探头向外看去,只见屋顶的积雪中有几个脚印。此时屋顶的雪已化了不少,近处还能看到脚印,远了便看不出来。他心中忖道:“他们原来是从屋顶走了。”

小二见他看着窗外,也走过来看了看外面,打了个寒战,心道:“果然是飞贼。”他看了看高仲舒,忽地扑通一起跪倒在地,磕头作揖道:“高公子,小人家有八十老母,下有未足月的孩儿,在这醉刘居混口饭吃,公子您是英雄,看在小人面上,可别飞檐走壁走了,那小人要被东家回掉的。”他见先来那两人居然能从屋顶逃走,眼前这书生模样纵然文弱,只怕也是人不可貌相,万一也从屋顶逃走,酒帐不说,这一笔修屋子的钱也得自己赔出来了。

高仲舒见他说得可怜,又口口声声叫自己英雄,大是受用,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道:“放心,这银子你赔给店主东吧。”

小二一见银子,大喜过望,见这银子颇有些沉重,心想去银铺准能兑出个一两贯。先前那女子样的少年只叫了壶酒,这银子拿来付酒帐后再请匠人修窗还有得多,自己落得打偏手,慌忙接过了道:“是,是,是,多谢公子了。公子可要再喝一杯?”

高仲舒摇了摇手,道:“将我的马带出来吧。”

他向楼下走去。走到楼梯边,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仍是一片茫然。阿心是谁?她要做什么?回想起方才情形,高仲舒隐隐觉得自己先前所想的艳遇似乎已捏不得稳瓶了。

“明兄,你还要再做一次你那个浮梦术?”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是。”

辩机看着明崇俨,眼里带着一丝忧色。上一次明崇俨用浮梦术就差点走火入魔,没想到他吃苦不记苦,居然还要再来一次。辩机是显宗门下,不修神通,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佛法唤醒进入浮梦术中的明崇俨。只是万一时间拿捏不住,那便反倒要害了明崇俨。他顿了顿,道:“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过去的事,忘了也就忘了,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记起来,未免太不值得。

明崇俨没有说话。早些年,他只是对自己记忆中的这一段空白觉得好奇,也并没有非要记起来的心思。现在就算冒险也一定要记起,那是因为张三郎说过的一句话。

那一次张三郎将他制住,原本就要杀了他,但在明月奴为他求情之前,张三郎看着自己,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那一次,张三郎喃喃道:“原来极玄子所说的,就是你啊。”

师父名叫极玄子,他也已经知道了。师父隐身在父亲的衙门里当一个下人,自然是躲避什么仇家,当初收自己为徒,明崇俨一直觉得只是师父偶然起念而已。可是让他吃惊的是,张三郎居然早就听师父说起自己。张三郎自己也说过,当初汾阳桥一别,二十余年便再不曾见面,而当时自己还不曾出生。那么,当时师父向张三郎说起的,定然不是真的自己,而是自己要收一个徒弟的事。师父究竟为什么要在真正收弟子之前就向张三郎说起?而这种没要紧的事张三郎也记了二十年,明崇俨越想越觉得不对,自己那一段丢失的记忆中,只怕有个极大的秘密在。

不,一定要再试一次,即使要冒极大的风险。明崇俨抬起头,正要说,门“砰”一声被推开了,高仲舒冲了进来。

虽然天还很冷,高仲舒却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他一进门,指手划脚的却说不出半个字。明崇俨吃了一惊,只道他又中了什么符咒,伸手扣住他的脉门搭了搭,却觉高仲舒脉博很快,却沉稳有力,不是受伤的样子。他把高仲舒的手一甩,没好气地道:“讷言,你有什么事慢慢说,别吓人。”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伸了伸脖子,这才道:“明兄,不好了,今天我又遇见一件怪事!”

纥干承基喝了一口水,让自己顺了顺气。

阿心还是安全带回家了,但回来后他仍是心有余悸。本以为这一次只不过阿心心血来潮,没什么大碍,却没想到居然会碰到这种事。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正想躺下歇息一会,眼还不曾闭上,忽地一跃而起,跳到一边。

窗纸上,有一角已成了黑色。

屋中原本也甚是晦暗,只是积雪未化,雪光映得窗纸灰蒙蒙一片,这一角漆黑更是显眼,就像被墨汁染成的一般。纥干承基方才看得清楚,窗纸上并没有这种异状。

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带阿心回来时,他自觉极是谨慎,确认身后再无那个黑影跟踪才走,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那一角黑影还在慢慢爬上来,原先只是染黑了三四个窗格,此时已有五六个了。纥干承基冷笑一声,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剑,剑尖在左手食指一点。短剑极是锋利,一下割破皮肤,指尖沁出一点鲜血。他的左手变幻几个手印,伸指向窗纸一弹,那滴鲜血如弹丸一般弹了出去,“啪”一声,正击中窗纸。

血滴在窗纸上一碰,顿时散开,刹那间被血弹中的窗格里明亮起来,似有火光射出。那团黑影就像受伤负痛一般极快地缩小,纥干承基趁机一推窗子,窗户立被推开,他身形如电,从窗户中一跃而出。

夜已深了。纥干承基所住的地方原本就很僻静,此时更是死寂一片。他跃出窗来,正见地上有一团黑影正在极快地移动,他脚下一错,竟比那黑影移动更快,手一扬,反手将短剑插在黑影中心。

虽然只是个黑影,但被剑扎中,竟然与活物一般挣扎。如果是与纥干承基会的隐身术是同一类的法术,这一剑已将施术之人重创了,黑影中定会流出血来。但这黑影只是挣扎了一下,却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极快地变小,根本没有血迹。一瞬间,地上扎的只是一把短剑而已。

果然不是隐身术,怪不得移动得能如此之快。纥干承基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好本事。”

这声音细细的,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心头一惊,拔出短剑护住身前,抬头看去。

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木叶尽脱。在树枝间,站着一个人。这人生得极瘦,整个人也同一根树枝相去无几。纥干承基只觉背后沁出冷汗,沉声道:“请问阁下是何方高人?”

此时边上的窗子忽然“啪”一声开了,弥光一跃而出。他听得师兄的声音,知道有敌人来犯,抢到纥干承基身边,低声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纥干承基还没有说话,那人已从树上一跃而下。这人站的地方有二丈许,下来时却如一步跨下。看那人露了这一手轻功,纥干承基和弥光心头都是一震,知道来的定然是个劲敌。纥干承基将短剑握得紧了紧,弥光也按到了腰刀之上。

那人落到地上,却并不进攻,只是行了一礼,道:“在下胜秋,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纥干承基见这人虽无敌意,仍然不敢怠慢,道:“在下纥干承基,这时我师弟弥光。胜兄夤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胜秋向前走了一步。原本他隐身暗影之中,也看不清楚,此时现身在亮处,弥光只见这人一张脸焦瘦枯干,眼窝深陷,脸上须眉全无,简直同一具僵尸一般,心头一震,忖道:“师兄又招惹了什么奇奇怪怪人物?难道……难道他是为了大师兄之事?”纥干承基杀了尹道法,他也决定与纥干承基共进退。但尹道法积威之下,弥光仍是满怀惧意。

胜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在这样的脸上,笑容也显得如此怪异。他轻声道:“原来是纥干先生。胜秋想请问纥干先生,是否认识一位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先生?”

果然是!弥光险些便要失声叫起来。他对这个大师兄素来畏多敬,做下这等事后,常常在担心尹道法的故交前来寻仇,连噩梦都做了不少了。胜秋语气平和,但这人生了这副怪相,又突然问起尹道法,他心慌之下,一把抽出腰刀,喝道:“你要做什么?”刀刚抽出一半,纥干承基双手在弥光手背一搭,道:“尹道法乃是我二人师兄,只是已然辞世。”

弥光心中一定,忖道:“果然大哥沉得住气。别人都知道尹道法是我们师兄,有谁知道我们做了这事?便是张三郎亲来,也死无对证,嘿嘿。”他知道自己远没纥干承基镇定,索性不再说话,只看大哥说什么。

胜秋“哦”了一声,道:“原来尹先生已然辞世了,怪不得家主一直未能找到。既然两位是尹先生师弟,不知尹先生有无将一个琉璃子交付到两位手中?”

“琉璃子”三字,在纥干承基与弥光耳中不啻一个惊雷。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胜秋已看在眼里,道:“真有么?”

纥干承基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胜秋犹豫了一下,道:“此事还请纥干先生与家主商议。此物是我家主之物,当初请尹先生查探,家主愿以重价购回。若在纥干先生处,此议仍可继续。”

纥干承基道:“不知尊上愿出什么价购回?”

胜秋道:“五百贯。”

后来白居易谒见顾况,顾况见他的名字,戏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那是中唐时的事了。在贞观年间,长安米价一般都不超过每石百文,到了丰年,甚至只有三四十文一石。当时连当朝一品官的月俸也不到百贯,所以五百贯已是个极大的数字。纥干承基与弥光不由动容,他们以前受聘杀人,一般也不超过百贯。纥干承基还记得当初听尹道法说过,这个名叫负心子的东西颇有用处,却没想到居然值那么多钱。他笑了笑道:“还真值不少。”

胜秋听他的口气,大起希望,道:“此物真在纥干先生处的话,还请纥干先生割爱,五百贯之价,绝不食言。”

纥干承基冷笑道:“原来今日在醉刘居中,下手的是胜先生。若是承基当时未能脱身,胜先生便省下这五百贯了吧。”

胜秋怔了怔,打了个哈哈道:“醉刘居中之事,实是偶然,胜秋并无对纥干先生不利之心,还请纥干先生海涵。”

纥干承基冷笑道:“胜先生说得好笑话,当真好笑,哈哈。”虽然那琉璃子他一直放在身边,但从未拿出来过,胜秋出价越高,他就越不敢相信。此人在醉刘居下手,原来要对付的不是阿心,而是自己!反倒是自己连累阿心了。而此人现在说得客气,愿出高价收买,那也定是在醉刘居见识了自己的本领,心知恶取难成,这才开出价来。他脸上平和,心中实是恼怒之极。见胜秋一个哈哈就把这事轻描淡写了,怒火更盛,脸忽地一变,眉头一竖,喝道:“胜兄,回家禀上你家主人听真,这负心子确在我手中,不过要千贯足钱,少了一文,想要便到我尸身上取吧!”

他声色俱厉,胜秋不禁愕然,看着纥干承基道:“纥干先生……”

纥干承基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若没有这点手段,现在已成尸首,你们一文不花就已到手。不必多说了,胜兄请回。若当真有意,明日带一千贯足钱到西市得意楼来吧,否则我即刻将这负心子用巨锤砸为齑粉。”

胜秋见他已撕破了脸,沉默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还请纥干先生不要食言。”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人忽然直直跃起,手在一根树枝上一搭,人便跃出墙去,竟是声息全无,连那根树枝也只是微微颤了颤。

看着胜秋的身影消失,弥光不禁咋舌道:“好厉害的轻功!大哥,这人是什么来历?”

纥干承基皱起眉头,道:“我也不清楚。”

弥光犹豫了一下,道:“大哥,其实五百贯也还不错了。”

纥干承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五百贯自然是个善价。只是这人连一千贯都肯出,这琉璃子定然有它值钱的道理。”

弥光呆了呆,道:“你是想……”

纥干承基冷冷道:“这东西看来不是个简单的玩物而已,我倒想知道究竟有什么玄虚。”

弥光想了想,道:“我觉得这胜秋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可要小心。”

纥干承基笑了笑,道:“弥光,你也要不妄自菲薄。这姓胜的固然不弱,但他也无奈我何,方才他本来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我,只是未能成功。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伏鹰就是对这人出手么?”

胜秋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低声道:“是。他说醉刘居中有人对他出手,自是伏鹰。不过他以为是我出手,我也认下来了。”

在他跟前,有个人正盘腿坐着。没有点烛,屋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得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低头想着什么,半晌,才道:“伏鹰真不不愧是鞍作之弟,我倒没想到他会找得比我们更快。负心子真在此人身上么?”

“是。属下以天丛云术试过,那人身上确有感应,伏鹰多半也用了天丛云术,这才弃那高公子不追,反倒追击此人。只是,”胜秋顿了顿,磕了头道:“属下该死,那人很不好对付,还有个帮手,属下没有十成把握,所以不敢动手。”

那人沉思着,从怀里摸出火石来打着了,点亮面前的一支蜡烛。烛火摇曳,映出他的脸,正是中臣镰足。他点着蜡烛,看着烛火出神,忽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那么,伏鹰的本领与他也在伯仲之间了。”

胜秋顿了顿,道:“应该差不多。”他眼中忽地一亮,抬起头道:“主人,是要让伏鹰去对付他?”

中臣镰足嘴角的笑意越发阴冷:“伏鹰杀了道纯,又先找到此人下落。只是他没有追上去,显然是追丢了,现在定然急得很。他这把刀子已然磨利,只消这般,正好为我一用。”

胜秋听得目瞪口呆,钦佩不已,心道:“以前便听人说家主之智,足当千百雄兵,原来当真如此。”然而运筹帷幄,那运的是己方之兵,这主人竟能调派敌人,此等谋略实在惊人。他轻声道:“可是田山先生他……”

“死于王事,臣子之节。田山先生深受国恩,这道理他是想得通的。”中臣镰足淡淡一笑,又道:“胜法师,你先去得意楼布置一下吧。”

胜秋仍然有些不安。伏鹰的本领,他也清楚。他与伏鹰同出一门,虽然他比伏鹰年纪大一些,貘食术不会输给伏鹰,但伏鹰还学过发切丸,真个斗起来,自己定要吃亏。只是他没想到中臣镰足如此胆大,居然敢孤身犯险,这份勇气也不能不叫他佩服。

胜秋起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屋里剩下中臣镰足独自坐着。他吹灭了蜡烛,静静坐在暗中,淡淡地笑着。

中臣镰足相貌清雅,但这丝笑意中却总带了点妖诡之气。



明崇俨看着裴行俭在那边与醴泉坊武候铺的金吾卫街使说着什么。等裴行俭一过来,他急匆匆迎上去,道:“查出什么来没有?”

裴行俭看了看周围,道:“你猜得没错,这周山田确是倭国人。他还是前朝时随遣隋使到长安来的,后来改名换姓住下来,居然还发了大财。你知道他原来叫什么?原来就是名字倒过来,叫田山周。”

果然是倭人。明崇俨的脸沉了下来。昨天高仲舒急急匆匆赶过来,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他与一个小姐幽会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后来发生的怪事。高仲舒是当成吹牛的本钱,明崇俨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次高仲舒出事,明崇俨怕他再中暗算,在他脑后发髻放进了一张清心咒。听高仲舒所言,显然是这张清心咒护住了他,才不至于丢了一命。他见高仲舒还不知凶险,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心中越来越沉。

这多半是那个中臣镰足暗中做的手脚。他本来觉得中臣镰足确认那琉璃子不在高仲舒身上,也该收手了,没想到居然还阴魂不散,这才想再来找中臣镰足谈谈,让他好知难而退。可是来到醴泉坊周山田宅,却见周山田倒毙于家中,还不等他报官,就被周府的家丁带着金吾卫围住了,说他是杀人凶手。幸好他搬出裴行俭来,那个带头的街使也认得裴行俭,这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裴行俭带着高仲舒出来,道:“明兄,你到此间做什么?”明崇俨是个太学生,周山田是个倭国来的商人,这两个人不管怎么想都到不了一块儿去。

明崇俨目光有些茫然,道:“因为讷言的事。他说有个小姐看上他了,结果幽会时有人又来暗算他,我怀疑便是这周山田处一个叫中臣镰足的人。前几天,这个中臣镰足便为寻找一颗琉璃子,特意找到讷言。”

裴行俭笑了起来,道:“明兄,我也觉得有时你也想得太多了。讷言那张铁嘴,死人都说得活的,你总不会在怀疑这中臣镰足被他戴了绿帽子,所以来暗算他吧?”

明崇俨皱了皱眉,伸出左手三指在自己太阳穴上比划了一下,道:“我刚才看到,那周山田的尸身左太阳上,也有三点淤青。”

裴行俭动容道:“和麻胡夫妻死时一样!”

“正是。”

裴行俭站住了,道:“难道,都是为了那颗琉璃子?”

明崇俨脸上露出忧色,道:“是。讷言还不知厉害,他都受过两回暗算了,我怕,下一个就轮到他。”

裴行俭道:“这琉璃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中臣镰足说,那是倭国之宝,里面有一个四头的蛇形,本是一对,讷言那个叫负心右子……”

裴行俭眼一下睁大了,惊道:“负心子!那个叫八歧大蛇!”

明崇俨吃了一惊,道:“你知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我师傅那里,有一本日记,是一个去过倭国的人放那儿的。那人是师傅远亲,因为师傅那时对三韩一带很有兴趣。我也看了一遍,里面讲了不少倭国的事,记得里面就讲到过负心子的事。”

裴行俭的师傅便是名将苏定方。苏定方好学多思,是个文武双全的名将,裴行俭跟他学武,也沾染了好学之风。明崇俨道:“他说了负心子有什么用么?”

裴行俭道:“那日记里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得之倭国王公大臣,颇有灵异。”他的眼突然直了,喃喃道:“我想起来了,写那本日记的……他就是陶宗山!”

西市是商家店铺聚集的所在,一天到晚都热闹非凡,酒肆林立,打把式卖艺的也有不少。

得意楼在西市也只是一家很寻常的酒楼,不过生意很不错。在得意楼前有一片空地,正有一个草台班子在玩杂耍,看的人围了一圈。

此时正有一个汉子在表演喷火。天还很冷,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那汉子是个昆仑奴,打了个赤膊,露出一身漆黑发亮的犍子肉,往手上拿着火把一喷,一条长长的火舌直喷出来,看的人都退后了一步,爆雷也似一片喝采。

表演很精采,但苏我伏鹰却根本没心思看。他站在人群中,眼角不时扫视一下进出得意楼的人。现在他已换了一件寻常的棉袄,看起来也和长安市集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差不多了。

镰足还没有来么?他想着。

受长兄之命,他与苏我道纯两人到大唐来追寻负心子的下落,便住在田山周处。苏我氏权倾朝野,田山周以前是苏我氏家臣,自然言无不从。苏我伏鹰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干掉先行到大唐来的中臣镰足,但没想到根本找不到中臣镰足的影子,而一同前来的苏我道纯竟然是中臣镰足布下的暗桩。杀了苏我道纯后,他已对田山周起了疑心。昨晚,终于发现原来中臣镰足竟然也住在田山周处。他心中大怒,但镰足又已不知所踪,他以貘食术将田山周折磨了一番,发现中臣镰足已经找到负心子下落,今天正要到西市得意楼来交易。他杀了田山周,先行赶到了得意楼,但等了半天,仍然不见镰足的影踪。

大哥才能出众,但平生最服膺的,却是这个镰足。如果镰足愿意为苏我氏所用,高官厚禄定然不在话下。伏鹰也不知道镰足为什么一定不愿追随大哥,但他也似乎明白镰足的心思。

如果追随苏我氏,永远都只是苏我氏帐下的一个家臣罢了。镰足想的,是要取苏我氏而代之吧。如果我不是生在苏我家,会不会也和镰足一样选择与苏我氏为敌的道路?

会,一定会的。但现在我已苏我氏的一员,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伏鹰默默地想着。他突然侧过脸,看着得意楼的门口。在门口,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人正从车上走下来。这人下车时,看了看挂在门口的匾额,又看了看周围,但这一群正在看昆仑奴表演喷火的看客显然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这人走了进去。

镰足大人,我会将你的项上人头与负心子一同带回去,以此来尊敬你。

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年眼里,闪出一丝杀气。

“明兄,这里还会有什么?”

裴行俭小心地看着周围,小声说道。明崇俨说要来查看一下麻胡的所处,他拗不过明崇俨,只得答应一同过来看看就走。以前他隶属长安县的金吾卫,查看怀远坊还算师出有名,现在他却调到万年县了,如果被怀远坊武候铺的金吾卫同僚看到,大概要怪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更何况这屋子金吾卫已经贴上了封条,他们翻墙进来,大小已经是一件渎职之罪,如果有人揪住不放,说不定连自己的前程也要毁了。

明崇俨仔细看着地面。门窗全都关着,里面很暗,他也几乎是趴在地上。听得裴行俭的声音,他小声道:“我在看。”

裴行俭见他忽然停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一块地方,诧道:“发现什么了?”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这屋子几时封的?”

“发现麻胡死的那天就封了吧,我也不清楚了。怎么了?”

明崇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解开了,里面是些白色粉末。他撮了一小把,均匀地洒在地上。地上原本铺着青砖,只是年深日久,颜色也变黑了,上面还结着一个个浮沤一样的泥钉。这些白粉一洒到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他用嘴一吹,一些粉末被吹掉了,剩下一些却粘在上面,却是几个脚印。

明崇俨指着那脚印道:“明兄,你看看这个。”

裴行俭道:“那天进来抬死人,看热闹,这屋子里有不少人,有个脚印那又有什么希奇。”

明崇俨道:“这种留影术只能看到五个时辰前留下的脚印。五个时辰,那是什么时候?”

此时还没到正午,五个时辰前,正是午夜。裴行俭也有些踌躇,道:“大概是有个金吾卫的兄弟有时又进来了一次吧……”他说着也觉得这话说不通。

明崇俨微微一笑,道:“裴兄,你们金吾卫脚上都穿什么?”

金吾卫士兵都穿着吉莫靴,裴行俭自己脚上也正穿着,明崇俨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裴行俭怔了怔,道:“连什么鞋都看得出来?”

“照理是看不出穿什么鞋子,但是你来看看,裴兄。”

明崇俨闪到了一边,裴行俭凑上前去。乍一看,白粉围出的只是一个寻常脚印,但细细看去,这脚印前端有几条细细的线。他怔了怔,道:“这人穿的好像是分趾的靴子。”

“有这种靴子么?”

裴行俭道:“我在师傅那边看过一本书,说交广一带的农夫下水田干活,有个地方是穿鱼皮靴的,因为寻常靴子下田容易滑倒。”

他还要说,明崇俨指了指那足印中间道:“你再仔细看看。”

裴行俭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忽然惊道:“有脚纹!”他抬起头,不敢确定地道:“这人是光着脚?”

在这样的天气光着脚走来走去,实在难以想像,裴行俭说出来也有点不敢相信。见明崇俨点了点头,他急道:“这人光着脚做什么?”

“为了吸聚尸居余气。”

裴行俭道:“这是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裴行俭看到明崇俨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惧意,心道:“明兄虽是个书生,却胆大包天,他怕什么?”

明崇俨道:“裴兄,你不是术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小时听师傅说过一次,这叫泉听术,是一种招魂术。”他从怀里又摸出一把小刷子,叹了口气,道:“也是一种邪术。”

裴行俭听得明崇俨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飘忽不定,像是从一个极深的孔穴里发出的,还带着嗡嗡的回音。他暗自诧异,心道:“明兄说话怎么是这个味了?”掏了掏耳朵,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也不多想,心道:“原来还有冬蚊子。”蚊蚋之属在屋中过冬,也是常事,特别是阴暗的地方。麻胡这屋子很阴暗,说不定哪儿有个苍蝇蚊子在飞。他道:“这邪术有什么用?”

“人死未满七日,都能用这种泉听术将魂魄引来,探听秘事。”

明崇俨皱起了眉。那麻胡夫妇死时左太阳处都有三点淤青,显然生前也中了浮梦术一类的法术。如果杀人之人已经探查到了要知道的东西,那么这个用泉听术的人又是何许人也?

再慢慢看吧。他蹲下去,用小刷子刷着足印上的粉末。正刷了两下,却听得裴行俭“扑嗤”笑了一声。他抬起头,愕然道:“裴兄,什么事这么好笑?”

“明兄,你现在怎么这样说话?”

明崇俨莫名其妙,道:“我怎么说话了?”他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你现在捏细了喉咙说话,真不中听。”

明崇俨正刷着地上的白粉,手忽然一颤。

粉末被刷掉了许多,但还有几颗粘在上面。他只觉一颗心已提了起来,忽地站起,叫道:“闪开!”

裴行俭见明崇俨突然站起,一脸惊恐,嘴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不由一怔,道:“你说什么?”还没等明崇俨回话,只觉头顶有一股厉风扑来。

这阵厉风尖利如针。裴行俭只觉毛发俱竖,手已伸到腰间握住了七截枪枪柄。他武功不俗,手指刚一搭上,七截枪已“哗”一声抽出,直直竖了起来。

这是半招“起蛟式”。此时耳中那种嗡嗡声也已清晰起来,那是有人在低低念诵着:“……九州社令,血食之宾。镇星缚手,北帝收魂,三台七星,持剑斩精。邪精魍魉,吾誓不闻。闻吾咒者,头破脑裂,碎如微尘。急急如律令!”

最后那“急急如律令”五字,已是清楚之极。裴行俭的七截枪已然飞腾起上,他自信头顶暗算那人纵然再快,自己的长枪也能后发先至。哪知枪尖甫出,顶门处只觉一阵剧痛,直如要裂开一般,身体也登时僵直了,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裴行俭拔枪出枪,只在电光石火一闪之间,明崇俨只听得他问了一句,便见他僵直不动。他心中后悔莫及,心道:“该死!”刚才将白粉洒到地面上时,他本该看出这脚印其实是刚才留下的。那些粉末是云母磨成的细粉,本来不会沾染什么东西。但人身有皮脂,虽然极为细微,但这一点点皮脂便能将云母粉沾住。赤脚站在地上,皮脂总会沾在地上,过几个时辰才会散去。他直到将云母粉刷掉时才发现这脚印还是刚踩下的,待要提醒裴行俭已来不及了,自己想要闪开,只觉身体一时间已不属于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原来屋中还有旁人!他暗自提气,想要解开这种禁咒,眼前忽地白影一闪,眼前已模糊一片,再也看不到一切。

那是谁?在残存的意识中,明崇俨已在失声大叫。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隐约看到,那是一个身穿白纱长裙的女子。

轻薄的衣衫,似乎可以看得到下面冶艳的肉体,却又如此妖异。一时间,那个做过很多次的梦又浮现在他面前,那个女子抿着鲜红欲滴的嘴唇,用妖冶冷漠的声音说:“杀了他?”

“杀了他?”

仿佛那个已经出现多次的梦已到了眼前,若不是身体不归自己所有,否则明崇俨已惊叫起来。“咣”一声,他只觉浑身一震,仿佛眼前突然间抽掉了蒙面的黑布,突然间又能看到一切。虽然屋中十分阴暗,但这点光线已让他如同直视夏日正午的骄阳一般,他只觉双眼一阵刺痛,蒙住脸蹲了下去。

裴行俭此时也是浑身一震,从麻木中回过神来。他愕然看到自己的七截枪倒在地上,刚才这一声响正是长枪落地的声音。他定了定神,看了看周围,屋中一仍其旧,什么异样都没有。

方才是做了个梦么?他怔住了,拣起七截枪收到腰间,走到明崇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明兄。”

明崇俨低低地呻吟了一下,挪开捂住双眼的手掌。现在眼睛习惯了些,不觉得屋中太过明亮了。裴行俭见他呆呆地站着,只觉心头发毛,低声道:“明兄,刚才出了什么事?”

明崇俨的眼里已满是恐惧。那个噩梦纠缠了他这么多年,毕竟只是个梦而已。但现在这个噩梦似乎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即使他胆大包天,也不能不感到害怕。他低声道:“裴兄,你觉得如何?”

裴行俭张开手,看了看手掌,道:“没什么事。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了?我好像听得有人在念咒。”

“是你听错了吧。”明崇俨漠然说着,他垂下头,低声道:“裴兄,多谢你。”

裴行俭笑了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们走了吧?”刚才长枪落地,周围未必能听到,但如果被人堵个正着,倒也不好解释。

明崇俨道:“是,走吧。”

他们刚走,一边的柱子上忽然起了一团波纹。

柱子是木头的,年代久远,木色已成褐色。但木头终究是木头,木头会起波纹,只怕谁也不曾见过。在波纹中,有个人影忽然凸了出来。

那是个穿着极薄的白色长裙的女子。她的脸上不施脂粉,却又像是涂着层层一层铅粉一般,带着点淡淡的笑意,白得异乎寻常,而她的嘴唇却鲜红欲滴。

“原来极玄子将宫天丹给了这少年。”她轻启朱唇,耳语一般说着。“为什么不杀他?”

“没用了。”

一个声音从房梁上飘落。屋子很古老,顶上的梁柱也已近于腐朽。在梁上,蹲着一个黑衣人。这人身材瘦小,浑身都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两只眼睛。

“宫天丹已与魔种纠结一处,大概连他自己都取不出来了。”

女子将手搭在柱子上,轻轻敲了敲,木头发出低沉的轻响。她道:“这少年魔种内结,你不怕将来无法制服他么?”

黑衣人一动不动地蹲着,低低道:“极玄子将宫天丹视若性命,既然能给这少年,那么他自己定然就在附近。”

他从房梁上飘身落下,直如一片羽毛,声息皆无。他个子甚矮,比那女子还矮了半个头,但站在女子身边,却又有渊停岳峙之慨。

“天魔就要长成,这少年身有魔种,正好派上用处。”

女子的眼中神光一闪,道:“你是要……”

黑衣人的眼里也闪过一丝嘲弄,只是道:“又要下雪了。”

屋外,天色已暗了下来,彤云密布,雪意垂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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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魔苏醒 上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71731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49:50

卷四 天魔苏醒 中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80865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2:55:55

卷四 天魔苏醒 下(完结)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8216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02:34

谢珠珠。先顶后看。昨夜我已经看完天魔上了, 今天就等着下面的了。 -JJGL- 给 JJGL 发送悄悄话 (152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7:03:43

如此,那等我这次游玩回来,大约下周二、三这样,再开始贴一篇燕垒生的?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喜欢的作者回国一定要去买两本原著收藏哦!我已经买了流潋紫的整套后宫。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8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1: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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