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天魔苏醒 中

来源: 玉珠 2015-04-06 02:55:5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0865 bytes)
回答: 卷四 天魔苏醒 上玉珠2015-04-05 05:49:50


“明兄,你没事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辩机连忙站了起来。到会昌寺来的人中,唯一一个会大呼小叫的,便是弘文馆的高仲舒了。若不赶紧去迎他进来,只怕他会一路叫到会昌寺所有僧众都听到。

他刚迎出门,高仲舒已一头撞了进来。他满脸通红,想必是一路急急跑来的。明崇俨正在啜饮着一杯茶,见他这样子,道:“讷言兄,我没事。”

“我听说你受了伤,马上就过来了。你知道大秦寺的阿罗本大师么?”

高仲舒接下来的这句话没头没脑,让明崇俨一怔。阿罗本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不像中沙门中人的法名,想必是西域番僧吧。他道:“这个你还要问问辩机大师,我可不清楚。”

高仲舒道:“他的门派叫景教。听说,景教是大秦国的国教,”

所谓景教,就是天主教聂斯脱里派在中国的称谓。聂斯脱里是叙利亚人,曾任东罗马(大秦)君斯坦丁堡大主教。因为他提出“基督二性二位说”,认为圣母玛利亚只是生育耶稣肉体,而非授予耶稣的神性,在以弗所大会被定为异端,聂斯脱里也革除主教职务。后来聂斯脱里本人客死埃及,但这一派信徒却遁入波斯,不断向东发展。阿罗本于贞观九年抵达大唐,经过三年周旋方由天子下诏,准许阿罗本在长安传教,并在义宁坊建大秦寺一座,由阿罗本主持。这大秦寺占地不小,现在只是在启建,所以明崇俨还不曾听说过。

明崇俨诧道:“大秦国的国教?你跑那里去做什么?”高仲舒是持无鬼神灭论的,以前从不涉足佛寺道观,现在到会昌寺来,也无非是与辩机和明崇俨聊天。他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大秦寺去,确实很让明崇俨想不通。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道:“我……渴死了,辩大师,给我也倒杯茶吧。”辩机给他倒了一杯,高仲舒也不管这种蒙顶石花茶要细细品味,接过来一饮而尽,道:“明兄,那大秦寺刚落成,我想去开开眼界。大秦寺的住持名叫阿罗本,是波斯来的。听他说,景教教义与释道诸家大为不同,他们信奉一个天尊,这天尊见众生苦难,便化为凉风吹向一童女。对了,这童女名叫末艳,感凉风受孕,诞一子名谓‘移鼠’……”

明崇俨心情并不甚好,但听到此处,也不由笑出声来,道:“怎么叫这个名?”

高仲舒道:“胡人名字,古里古怪的多了。阿罗本大师说这移鼠有绝大神通,能令人起死回生,奉天尊之命拯救世人,收下十二大弟子,个个神通广大。其时大秦王不信移鼠所教,要捕杀移鼠。移鼠的小弟子被大秦国有司收买,以银饼三十将移鼠出卖,结果移鼠被活活钉死。”

明崇俨见他嘴里唠唠叨叨地说着,眼神大有神采,看样子哪里是来探望自己,实是满肚皮话不吐不快,到自己跟前说个痛快。他笑道:“听你说得这么热闹,难道你想要皈依这景教不成?”

明崇俨说这话只是打趣,哪知高仲舒脸一下又红了起来,大为忸怩地道:“这个……其实我想问问辩大师,景教是不是也是佛门一脉?”

这回轮到辩机一怔了。饶是辩机学富五车,却不曾听说过景教的名头。他皱了下眉头,道:“这个我也不知。不过佛门可没有天尊末艳移鼠这些的。”他看了看高仲舒,疑惑地道:“高公子,你真要皈依景教?”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一张脸又红又白,倒像是煮得半熟的虾子。好半晌,才干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要去看看。”他叹了口气,道:“守约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你既然也碰到这种事,那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裴街使,仍是那样子么?”

裴行俭刚站起身,一个叫沈天卫的金吾卫便过来问道。他洗了洗手,拿过一块布擦了擦,道:“后脑被人以柔劲击碎,与那些人的死法一般无二。该死的混帐,真不知他还要干几起。”

裴行俭刚回武候铺,还没坐下,便听人来报又发现了一句无名男尸。一听那男尸是个少年,裴行俭心里就“咯登”一下,心知多半又是那人做的。他立刻和几个同事一块儿过来查看。

尸首是在长安东南角的修行坊发现的,周围还有点车辙痕,但因为时间有点长了,车辙印都已被踩乱,根本看不出是从哪里来的。与先前陆续发现的那七具男尸相仿,这具尸首是个长相十分清俊秀丽的少年。不算南味观那些人的话,这前后八具尸首正好出现在长安城的八个方向了。

这八具尸首都是长相俊秀的美少年。裴行俭皱起了眉,又下意识地擦了擦手。其实天还很冷,尸首上并没有尸臭,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的手上带着一点臭味。明崇俨的相貌倒与这些死者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他能活下来?如果明崇俨不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会不惜一切追查下去的吧,这也难怪李大人会紧追不放。

沈天卫看着这具尸首,忽然小声道:“裴街使,你说会不会是长安城里出了狐女了?”

“狐女?”

沈天卫点了点头,道:“死的人全是长相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白脸,而且住的地方也是东南西北都有,不像是寻常的杀人命案。说不定,那是狐女盗取了这些小白脸的元阳后,又把他们灭口了。”

裴行俭既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沈天卫显然把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都当真了,可是他说的真的毫无可能么?这八起命案显然是同一人所为,而这个人,倒真的有可能是个女子啊。

沈天卫见裴行俭低头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只道自己说得有道理,道:“裴街使,你说李将军能破了这案子么?”

先前那七个死者中,有一个是礼部侍郎的公子,还有一个也是官拜千牛卫的世家子弟。因为出了这两个死者,这件案子就成了通天大案,天子亲自下令让李将军督办此案。然而这只是一般的看法,裴行俭却知道这事远远不是死了两个世家子弟那样简单。

凶手用的,乃是兰陵萧氏的拂梅手。

兰陵萧氏不是一个寻常姓氏。这一族源出齐梁皇族,隋炀帝之后萧氏就出自这一族,而当今名臣尚书左仆射萧瑀就是萧后之弟,也是这一族中人。不过令天子最为忌惮的却是这一族中的萧铣一支。隋末,萧铣自称梁王,拥兵四十万,是大唐最大的劲敌之一。武德四年,高祖李渊遣李孝恭与李靖进击,结果李靖献奇计一月攻破梁都江陵,萧铣开城投降,只是李渊忌惮萧铣,仍然将他斩杀。萧铣临死前,发誓与李唐不同戴天。萧氏后人大多习文,习武者就只剩萧铣这一支了,所以当拂梅手出现,一定使得天子大为吃惊。正是为此,李将军是决不会放过明崇俨的。假如要让明崇俨不至于被卷入这事中,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李将军之前破了这件案子。可是这话说说简单,要做到实在谈何容易,自己真能做到么?

沈天卫见裴行俭仍是不言不语,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干笑了两声道:“李将军神通广大,属下实在不该多嘴。裴街使,我们是不是先回去?”

裴行俭忽地抬起头,道:“等等,我再看看。”

他大踏步走到那具死尸跟前,道:“把他的衣服解开吧。”

沈天卫呆了呆,道:“解开他的衣服?裴街使,这尸身上还有什么异样么?”尸身已经僵直,要脱衣服很不容易,所以只是解开了衣带看了看身上有无伤痕。听裴行俭说要把死尸身上的衣服解开,他自是吃惊。

裴行俭已经拉开了衣带,把尸体上的外套解下来,道:“不是。”他将那外套展开了,这衣服是一件做工相当考究的缎子长袍,因为曾放在雪水里,上面沾着些泥污,此时却已干了。裴行俭轻轻一抖,“啪”一声,袍子上那些干了的泥屑居然纷纷掉落,一件衣服又变得相当清洁。沈天卫见此情景吃了一惊,叫道:“这是什么料子?”

“此人身上的衣料可不同寻常,就算长安城里能穿这种衣服的人也不是很多。假如我们拿到几家大的绸缎行里问问,应该能问出些端倪来。”

沈天卫眼中一亮,道:“假如这衣服原先并不是这尸首身上的,说不定……”他恍然大悟,越想越是兴奋。如果真是如此,应该马上就能查出凶手了。裴行俭却摇了摇头,道:“这件缎子长袍貌不惊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异,显然不是那凶手的,不然凶手决不会让它还穿在这尸首身上。”他将袍子折了两下,叠成一块,道:“走吧。”

长安的绸缎行不下于百家。裴行俭和沈天卫走了两家,问了一下,那里的人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这是寻常的面料。沈天卫看了看天色,已将近正午,道:“裴行使,我们先回去吧,吃罢了饭再过来。”

裴行俭道:“还是去小饭庄凑合一顿吧,省出时间来再走两家。”走过这两家店铺都问不出所以,他反而更有信心,说明这种面料相当稀见。

他们此时已走到了安邑坊。紧贴着安邑坊,北边就是长安的东市,那里大的绸缎庄就有三四家,现在再回修行坊武候铺吃饭实在太浪费时间了。这儿边上就有个小饭庄,他们并肩走去,到了饭庄前,裴行俭忽然站住了,道:“沈兄,你先去点两个菜吧,我问问就来。”

沈天卫心知这个街使年纪虽轻,出手颇为大方,倒不担心他是为了让自己付帐而故意逃掉,便0道:“裴街使,你还要去哪里?”

裴行俭指了指边上一家小绸缎庄道:“我去那里问问。”

那家绸缎庄门面甚小,幌子倒是做得甚精,白底黑字,滚着红缎边,是“冯家真正绸缎”几个字。他笑道:“这么小的店铺也有用啊?好吧,那你马上过来吧,今天我做东。”

裴行俭笑了笑,道:“哪用得着你啊,我来吧。”

他走到那家店铺前,掀起帘子,大声道:“有人么?”

店铺里有个伙计正在擦拭着柜面。这家店虽然不大,里面却是窗明几净,地上也一尘不染。听得声音,那伙计抬起头,笑道:“唷,军爷,军爷要买什么料子?我们冯家老绸缎庄都是真正上好的料子,童叟无欺。”

裴行俭看了看四周搁着的料子,道:“你们这店可不大啊。”

那伙计忙道:“军爷,我们冯家老绸缎庄可是老铺子了,老掌柜在仁寿年就已经在平康坊开了门面,这里只是一个分铺而已。长安城里,东南西北,除了总铺,有七个分铺呢。要说做绸缎行的,我们老掌柜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这伙计也是个多嘴的,还待喋喋不休地夸耀,裴行俭从腋下拉出那件袍子道:“我是金吾卫。你瞧瞧,知道这种面料是哪里有得卖的?”

那伙计见裴行俭不是来买东西的,登时不多说什么了。伸手摸了一把,喝彩道:“好料子!哑面细缎,上品,一匹得十几贯足钱。”

裴行俭吃了一惊,道:“这么贵?”当时斗米不过五文,裴行俭的俸禄每月也不过几贯钱,一听这么一匹绸子就要十几贯,自是吃惊。那伙计见裴行俭有不信之色,道:“军爷,你不知此间行情。这缎子油光水滑,更好在不是闪面缎子。”

裴行俭道:“不是闪面缎子反倒更贵?”

“正是。要知道做袍子的话,光闪闪的不雅相,穿出去不庄重。可缎子织得细了,定然有光,想要哑光,可不是轻易织得出来的。全长安城,告诉你,我们冯家老铺可是独一份,没别家有这个手艺了……”

那伙计还要再说下去,外面有人高声道:“小六子,快出来卸货了,少在那里嚼蛆!”却是有人送货过来了。那伙计慌忙跑了出去,一会儿扛了两匹绸子进来,边上一个帐房模样的跟进来,手里还指指点点地说着:“冰绡两匹余七尺,变色缎面三匹余一丈二尺……”正说着,忽然看见裴行俭,却吃了一惊,道:“这位军爷,您手上这是……”

裴行俭道:“我是拿过来请你们看看,这料子哪里有得卖?”

那帐房抢上前,道:“军爷,能让我瞧瞧么?”话虽这般说,双手却已捧起了那件袍子细细看着,忽然抬起头道:“军爷,您这袍子是哪里来的?”

裴行俭见他神色有异,道:“在下金吾卫街使裴行俭。你知道这衣服么?”

那帐房抢也似地抓过袍子,展开了凑到窗前细细看着,忽然惊叫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是我们少爷穿的!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话音都已经有点变调。

裴行俭又惊又喜,不过脸上仍是平平淡淡,道:“这真是你们少爷的衣服么?”

“不会有错的。这哑面细缎只有我们铺子有得卖,而且这针脚是我们铺子薛娘姨的反跳针,与别家不同,决不会有错。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他出门都有七天了,老爷老太太都快要急死了。”

魏叔玉走到书房门前,先咽了口唾沫,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这才小声道:“爹。”

“是叔玉么?”里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魏叔玉的父亲魏征。

魏叔玉小声道:“爹,有人要见您。”

“是谁?”

魏叔玉又咽了口唾沫,道:“是太子殿下。”

门“呀”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个老人出现在门口。这个有大唐第一直臣之称的名臣,今年正好六十岁。六十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无论如何都可以称为老人了,可是魏征却似乎老得比旁人更多一些。他有点怔怔地看着站在魏叔玉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眼神中既有些不安,又有些惶惑,屈膝跪下来道:“殿下。”

他的长子魏叔玉因为与太子年纪相仿,平时也常在一处玩耍。不过对于魏征来说,身为天子大臣,他有意地避免与哪一位皇子接近。几十年的宦海生涯给了他一个极为敏锐的感觉,当今天子较为偏爱四皇子魏王泰,对这个太子已越来越有不满,但又不能妄动储君,所以一直十分矛盾。这一切自然都在魏征的眼里,他也几次让叔玉尽量疏远太子殿下,以免将来遭受池鱼之灾。只是这个不听话的长子又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居然还将太子殿下带到府中来。假如此事被天子知晓,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可是太子来也来了,礼数终不能缺。

他刚跪下,却听得太子淡淡道:“叔玉,你先出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魏征不由一怔。他没有抬头,但从声音里听来,太子的声音少了许多当初的浮躁,却多了许多沉稳。太子承乾向来不是个沉稳的人,他可以在东宫设穹庐,自己也打扮成突厥人模样,说话同样是风风火火,就像个……不,完全就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但今天太子的声音里,却沉稳得令他害怕,仿佛那声音中有一种熟悉的东西。

魏叔玉走了出去。魏征年纪大了,书房里总是十分清净,平时看书时连书僮都不在跟前,现在正是寂静一片。魏征仍然直直地跪着,等魏叔玉一出去,他低低道:“老臣不知殿下前来,请恕老臣失敬之罪。”

太子踱了两步,却一声不吭。魏征心中惴惴,不知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会想出什么怪主意出来。他正在担心,忽然听得太子长叹了一声,道:“玄成,起来吧。”

魏征字玄成。但一个人的表字唯有前辈或平辈友好方能称之,太子今年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怎么都不该称自己的表字。魏征呆了呆,一时竟忘了站起来,耳边听得太子又轻声道:“起来吧。”

他站了起来。太子站在他面前,双手背着,双眉紧锁。这副样子与他熟知的太子已大相径庭,实在全然不同了。他默默地站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太子却抬起头,看向他的双眼。视线相交之时,魏征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是怎样一双深邃的眼睛啊!魏征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个浮躁的太子脸上会看到这样的眼神。他只觉眼前一片昏花,心道:“奇怪,难道我那眼病又犯了么?”正在思量,却听得太子又叹息了一声,道:“玄成,你也老了。”

这话实在太不像太子说的了。魏征更是呆呆地站着,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太子看着他,忽然道:“玄成,当初你的进谏都是对的,是我错了。”

魏征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险些要叫出声来。他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您所言是何意?”他虽有直言敢谏之名,但太子年纪还少,自己从未向太子进过谏。

太子微微一笑道:“世民对我早就有不轨之心。可叹我还一直想着他会念着兄弟之情,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呢。唉,那时将你斥退,真是我平生大错。”

魏征已经要晕过去了。他喃喃道:“殿下……你……你到底是谁?”

太子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道:“玄成,你还不知我是谁么?”

魏征的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他疑惑地看向太子,得到的却是太子默认地一点头。他终于按捺不住,低低叫道:“毗……毗沙门!”



“辩机大师,有位军爷要见明崇俨公子。”

一个小沙弥走到辩机禅房门口,施了一礼。辩机还没说话,一个军官已出现在门口,行了一礼,道:“是明崇俨公子么?”

明崇俨放下茶杯,道:“在下就是。”

“奉我家将军之命,有事相请明公子。”

虽然说是“请”,但口气并不如何随和。明崇俨怔了怔,道:“请问有什么事么?”

那军官脸上也没有表情,取出腰牌来道:“左武卫军兵曹朱天宝,奉将军之命,有请明崇俨公子。”

唐时禁军有十六卫,左武卫是其中之一。只是左武卫并不是金吾卫,这个朱天宝找上自己,不免有些意外。明崇俨道:“到底有什么事?”

“到了就知道。”

朱天宝的脸像是刷过一层浆糊,也没什么表情。明崇俨心头一沉,道:“好吧。”与左武卫军官冲突,终究不是件好事。他倒也不害怕,向辩机道了声谢,便跟着朱天宝出门。

门外已停了两辆车,并不很大。进了前面那辆车里,朱天宝坐在明崇俨跟前,一声不吭。明崇俨问了两声,这朱天宝仍是避而不谈,只是说到了就知道。马车转过几个街角,进了一处宅院后停了下来,朱天宝道:“到了,明公子请。”

这是通义坊的西北角。通义坊离皇城很近,也十分清静。明崇俨下了车,道:“这是哪里?”朱天宝却不回答,只是将手一展,又道:“明公子请。”

那是一幢小小宅院。明崇俨下了车,却见身后还有一辆车,车上下来四个士兵,却站在了他身后,显然是防备他逃跑。明崇俨心中不快,道:“朱大人,在下犯了什么法度么?”

“进去便知。”

朱天宝仍然是这样一句话。

这宅院门面不大,里面却不算小,树木十分茂密。长安人家百万,这样的宅院也有不少,显得十分平常。明崇俨回头看了看,见大门已掩上了,那四个士兵站在门口没跟上来,朱天宝却已向内走去,他快步跟上前去。

朱天宝走到一扇小门前站住了,道:“李将军,明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门里传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朱天宝轻轻拉开了门,道:“明公子请。”

明崇俨仍然不明所以。他深吸了口气,向门里走去。朱天宝的腰牌不假,只是这更让他不安了。他刚走进去,朱天宝在外面一下掩上了门,却不跟进来。

里面是一个小庭院,当中是一个水池,池边有个小小的亭子,里面有个中年男人正背着手站在栏边看着池水。看见明崇俨进来,那人转过身,笑道:“是明崇俨公子吧,请坐吧。”

明崇俨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晚生明崇俨。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那中年人比朱天宝要随和得多,含笑道:“明公子不必多礼,本官左武卫将军李君羡。”

左右武卫,各设上将军一人,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这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将军,是左武卫位列第三的高官。明崇俨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会惊动左武卫?”南味号十一人被杀,固然是一件大案,但终究是一件寻常的杀人命案,一般也是金吾卫负责处理。假如李君羡接手这案子的话,那就是说他们已不将这案子当成寻常命案了。

明崇俨心思机敏之极,只一瞬间便已转过了七八个念头。李君羡却轻轻一拍明崇俨的肩,道:“明公子,今日请你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请明公子万勿推辞。”

明崇俨道:“李将军,不知有什么事?”

李君羡的眼里闪动了一下。他一直都十分随和,但这一丝眼神却寒气逼人。他道:“明公子,昨晚,你去灞河边,所为何事?”

明崇俨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升起。他嗫嚅地道:“晚生……晚生……”

李君羡笑了笑,道:“明公子私事,本官也不来多问。只是昨晚发生之事,听说明公子都已记不起来了是吧?”

李君羡这句话,显然是裴行俭对他说的吧。明崇俨心里一阵痛楚。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去年,家住群贤坊的礼部韩侍郎家四公子三日不知行踪。韩侍郎心中大为焦急,向武侯铺报案,但一直不知下落。第五日上,修政坊曲江发现一具浮尸,正是韩四公子。这是冬至后的事,年前,又出一桩大案,千牛卫申丛野夜游不归,家人报案,七日后在平康坊一处废宅中发现他的尸首,死法与韩四公子相同,都是后脑被击碎。这两桩大案事涉两位世家公子,陛下大为震怒,命我全权办理此事。我查看了这两年的卷宗,这才发现其实这一类无头案已有多起。最早一起发生在三年前,也是冬至过后,只不过当时都是些寒门子弟,因此未受重视。”

李君羡背着手,看着池中的游鱼慢慢说着。他忽然转过头道:“三年里,这类事件已发生了七起。我已命人查过,死者全是十六至二十五岁之间的少年,而且都被称为有子都卫玠之佼者。明公子,你与这七个死者极为相似,却是唯一的生还者,同时却有十一人被杀,死法与那七人一模一样,你难道不愿查明此事么?”

明崇俨抬起头来,道:“李将军,晚生自然也想弄个明白,可是……”

李君羡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明公子,足下身涉嫌疑,又不能自明,实不能令人无疑。原本金吾卫要将你收监审问,你有个朋友裴行俭为你力辩,说你决非凶手,要本官代为缓颊,因此本官为你想了一个办法。”

明崇俨眉头一扬,道:“李将军能让我想起昨天的事么?”李君羡语气随和,但话中却隐隐有威胁之意。只是明崇俨自己也极为困惑,很想能记起来。

李君羡又笑了笑,道:“明公子,请你随我去见一个人。”

他走出了亭子。明崇俨跟着他到了另一扇门前,李君羡推开门,道:“请进。”

里面是一幢小楼。由于通义坊离皇城也不远,只隔着一个太平坊,因此人家一律不得超过皇城城墙的高度,以免有窥测禁城之嫌,这幢楼也不过两层,越发显得昏暗。明崇俨一走进去,便闻到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飘下。

是伽楠香!

伽楠香是沉香中至贵的一种。所谓沉香,是出在天竺一带的一种香木,因为入水而沉,故名沉香。寻常沉香若不点燃,多无气味,而伽楠香纵然不点也香味悠长甘甜,是沉香中极品。李君羡已拾级而上,明崇俨跟在他身上,心中却无端地惶惑。因为伽楠香有收束心神的功效,所以和尚多以此制成念珠,伽楠香也被称为“返魂香”。可是明崇俨却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漫天浓雾中,不知跨出的一步究竟是平地还是万丈深渊。

两层楼很快就走完了。明崇俨刚从楼道口探出头来,便看见有个人正坐在窗前。虽然窗户紧掩,但屋顶上铺着半透明的琉璃瓦,因此室内虽然并不明亮,却也不太暗。那人坐在一张很大的藤椅上,像是窗上映出的一个剪影。

那人不是等闲之辈!

明崇俨还记得他见过的虬髯客张三郎。张三郎龙行虎步,气概非凡,一见便觉有千钧压上身来。眼前这人虽然不如张三郎那样有如山的威势,却也让他有种无形的压力。

那人本在出神,听得声音,忽地抬起头。只这一瞥,眼中神光四射,明崇俨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瞬间有种要呻吟的感觉。

“这位便是明公子么?”

那人的声音十分清朗。李君羡道:“正是明公子,李先生。”

明崇俨躬身行了一礼,道:“晚生洛州明崇俨,见过李大人。”

那人笑了笑,道:“明公子,李将军都跟你说过了吧?”

明崇俨道:“李将军已说过了。李大人,您能让我想起昨晚的事么?”

那人看着明崇俨,道:“明公子既然首肯,那我来试试吧。”他站起来让出那张藤椅,道:“明公子请坐。”

藤椅很大,明崇俨个头比那李先生还要小一号,躺在上面甚是宽松。那人待明崇俨躺下,低声道:“明公子,你把眼睛闭上。”

明崇俨不知他要做什么,眼睛刚一闭,那人忽然极快地一伸手,在明崇俨头顶百会穴一捺。他出手之快,竟与张三郎不相上下,明崇俨纵然全神戒备也未必躲得过,何况是闭上了眼。随着手指摁上顶门,明崇俨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想,登时失去了知觉。

李君羡见明崇俨失去知觉,一直暗中握着的拳头才松了开来,道:“李先生,行了么?”他对明崇俨和颜悦色,其实也一直加以防备,但见明崇俨毫不反抗,这才松了口气。

那人摇了摇头,道:“这人不是萧家之人。”

拂梅手的罩门便是顶门百会穴。当初李渊愤恨萧铣不肯从命,亲自监斩萧铣时曾大费周章,因为拂梅手周身皆可发力,刀斧只要一触皮肉,萧铣便发力让刀斧手手腕无力,无法下手。后来正是此人以符咒封住萧铣顶门百会穴,李渊这才得以用金刀斩下萧铣首级。方才他按中明崇俨的百会穴,丝毫未觉异样,显然明崇俨并不会拂梅手。

李君羡道:“不是么?看来他说的是真话了。”

那人道:“是啊。”他走到屋角取出一个金盆。金盆里已放了半盆水,他将金盆放到明崇俨脑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一打开,里面香气袭人,却是一包伽楠香木屑,他捻了一撮往金盆里一洒。伽楠香原本入水即沉,但那是些碾得极细的木屑,因此都浮在了水面上。他道:“李将军,我施法之时,你看仔细些吧。”

李君羡心知已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了,道:“是,李先生请。”

那人伸手在墙上一处地方一扳,“啪”一声,屋顶的机关发动,那些琉璃瓦都已遮住,只剩了当头一块圆圆的地方还留着,一道光柱照下来,正映在那金盆之上。他双手捻诀,嘴里极快地念诵着。随着他的咒声,盆里的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动,水面的伽楠香屑被推到了盆边,当中越发明亮,倒似里面点了一支巨烛,水色也慢慢变白了。

这正是圆光术。不过此人的圆光术已到了极高的境界,已非寻常术士可比。李君羡大气都不敢出,紧紧盯着那金盆。

盆中越来越亮,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形。那人口中念诵之声却越来越慢,声音渐若游丝,盆中的水却忽然像凝结了一般定住,当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女子。

虽然并不很清楚,但看得出这女子的相貌极为美丽,美得可以说是妖艳。肤色白得仿佛透明,嘴唇红如丹朱,只是一双眼睛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李君羡看到这个女子,像是见了鬼一样,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那人显然也惊呆了,手中忽地一松,盆中的光芒霎时消失,人影也登时不见。他看了看仍然人事不知的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真的是她?”

李君羡点了点头,道:“十年前,陛下派药师大破突厥,攻入定襄城,在内宫设宴为她接风,我看得清楚,正是她。”他忽然跪下来给那人行了个大礼。那人吃了一惊,连忙扶起他道:“李将军,何以行此大礼?”

李君羡看了明崇俨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怜惜,低声道:“李先生,君羡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人道:“君羡兄太见外了,你说吧。”

“这明公子遭无妄之灾,实与此事无关,还请李先生忘了他吧。”

那人沉吟了一下,道:“好吧。”

李君羡大为感激,道:“多谢李先生。”当初他与裴行俭之兄裴行俨年纪相近,情同手足,这份友情历久弥新。裴行俨英年早逝,这些年来他每次想到都不胜扼腕。在裴行俭与明崇俨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和裴行俨。虽然在裴行俭面前显得不近人情,其实他已经下决定不伤害明崇俨了。这次暗中将明崇俨带到这里,也是为了不惊动金吾卫。待发现此事竟然与那个女子有牵连,心知一但深究下去,已将牵扯出皇帝内幕,后果实不堪设想,明崇俨很有可能最终被灭口,因此不惜向那人行此大礼,来保住明崇俨一命。他又看了看熟睡中的明崇俨,叹道:“李先生,我现在觉得自己像是走在刀尖上啊。”他的手下颇有能人,查出那些美少年都曾到过一个地方。那地方是陛下明令不得旁人骚扰的所在,他也不信那个老妇会真是凶手,还斥骂过手下无能。可是方才从李淳风圆光术看来,手下探得的情形完全属实。

那人抬起头看着那道从屋顶照下的光柱,道:“是啊。”光柱中,有极细的微尘浮动,变幻莫测。他喃喃道:“兰陵萧氏,兰陵萧氏。哼哼,君羡兄,我们居然忘了陛下身边,就有这个姓萧的妖妇在。”

萧家,这个已成过往的皇族,却一直阴魂不散。陈,隋,到现在如日中天的大唐,这个家族仿佛一直隐隐浮现在背后,带着诡秘的笑意,现在终于露出了一丝痕迹。李君羡和那人都是当今天子手下的重臣,却感到了无端的寒意袭来。

李君羡突然叹道:“淳风兄,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人正是当今天子最为宠信的两个异人之一的李淳风。原本李君羡与李淳风也不过泛泛之交,但他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无形中却将他们之间拉近了不少,称呼也亲近了许多。

李淳风沉吟了一下,道:“此事太过重大,还是向陛下禀明。”

李君羡打了个寒战。他少年从军,前半生出生入死,厮杀疆场,当真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时却有了惧意。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

高仲舒心不在焉地听着阿罗本大师说法,心里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这次,他收到一封密书,却是阿心约他在大秦寺见面。高仲舒平时说得热闹,却是个实足的嘴把势,其实家教甚严,连花街柳巷都极少走动。收到阿心的密书,心痒难忍,但弘文馆的几个朋友面前却不敢多嘴,只得到会昌寺找明崇俨过过嘴瘾。上一次在醉刘居遇险,终究有惊无险,高仲舒的性子纵然吃苦不记苦的,仍然有些害怕,可是阿心之约又让他心痒难搔,所以先找裴行俭,再找明崇俨,想让他们陪自己一块儿过来,多少可以壮些胆,却不料他二人都没空。好在大秦寺是出家人所在,不比那醉刘居里三教九流人等都有,总要清静许多,想来总应该不用担心。只是他来得早了些,阿心还没过来,大秦寺的住持阿罗本大师倒是殷勤得很,见这寺院还没完工,便有这位世家公子前来,拉住了便要说法。景教传法,向来不遗余力,后来的基督徒传教更是不惜以身涉险。只是阿罗本大师年纪不小,大唐话说得极为生硬,什么天尊移鼠,听得高仲舒头昏脑胀。只是他想到阿心既然约自己在大秦寺见面,自然对景教颇为信奉,来之前也恶补了一番。他博闻强记,才学甚富,与阿罗本大师谈起景教经典来,虽然听懂的不到两分,说起来倒也严丝合缝,头头是道,那阿罗本大师更是勾动了兴头,觉得眼前这位公子大有慧根,很有可能做一个景教徒,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

正坐得不耐烦,一个景教弟子过来对阿罗本大师说了两句什么,却是波斯话。高仲舒也不知说些什么,阿罗本大师却站了起来,面有喜色,道:“高施主,老僧先告退。”景教初来,经文译得也是佛道杂揉,一方面说天尊,一方面又自称老僧。

高仲舒也站了起来,正待跟着出去,眼前忽地一黑,像是气血上涌一般。他呆了呆,马上又恢复正常了,正不知怎么回事,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公子,你已经来了。”他定睛看去,正见阿心迈步进来。

阿心穿着一领纯白狐裘,映得一张脸光润如玉,脸上还带着一抹红晕,更显娇艳。高仲舒心头一动,道:“阿心……我也没等多久。”

阿心走到他跟前,微笑道:“上回的事真对不住你,你没事吧?”

阿心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可是眼神游移不定,似乎颇有心事。高仲舒道:“没事没事。阿心,你一个人来的么?”

阿心道:“韦道长带我来的,不过他不进来。”她外面罩着狐裘,仍是男子装扮,此时却脱去了狐裘,向神龛走去。高仲舒见她里面穿的却是条藕色长裙,露出肩头雪白的肌肤,嫣然一笑道:“高公子,你大概才知道我是女子吧?”

哪有猜不出的。高仲舒想着,但见她如此说,连忙装出惊讶的样子道:“啊呀,真的么?我从未想到。”

阿心站在一个神龛前,向上面供的神像合什行了一礼。那神像大为古怪,与高仲舒在阿心脖子上见到的项链坠一般模样,也是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阿心在向这神像行礼时,模样极为虔诚,原本脸上的一点妖冶之气也已荡然无存。高仲舒在一边看得心为之动,忖道:“阿心姑娘原来是信奉这景教的。如果……其实信了景教也没什么。”他虽然奉神灭无鬼论,此时却觉得为了阿心,信奉景教亦是不错。

阿心抬起头,看着那神像,半晌不出声。高仲舒见她的小小身躯不住发抖,心生怜惜,柔声道:“阿心,快穿好衣服吧。”

阿心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来,道:“高公子,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见过这个么?”

那是半块玉佩。高仲舒是世家子弟,珠玉之类自小就看得熟了。他接过来,却觉这玉佩入手并不如何滑润,雕工也略显粗糙,只是块寻常玉佩,就算完整的也值不了多少钱。他怔了怔,道:“怎么了?”

阿心眼中已满是期待之意,道:“高公子,你见过这个么?”

高仲舒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下,摇摇头道:“没见过。你是哪里来的?只有半块么?”他还要再说,却见阿心眼里一下子变得极是痛楚,心头一闪,忖道:“这半块玉佩不要是她给我的定情信物吧?”这种事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他激动得差点要晕过去,突然觉得阿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那你去……”

这话还没说完,高仲舒只觉眼前一黑,像是突然间被一层厚布兜头包住,一瞬间竟然什么知觉都没有了。阿心刚握住他的心,见高仲舒霎时变得怪模怪样,心道:“高公子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闯进来的是个道士。这道士颌下一部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但眼中却带着一丝诡气。他身形如电,一下闯入屋来,但屋中却已空无一人。他一怔之下,脸上已有焦急之色,脚下一错,身形闪动如电,只一眨眼间便已在屋里绕了一圈。这道士年纪虽大,动作却一如青年,敏捷之至,这一圈闪过只是一瞬间的事,身形一晃,又已到了门口。

阿罗本与几个弟子正在大殿上指点工匠施工,听得忽然传来这般一声怒喝,都吓了一大跳,纷纷过来。阿罗本见进来的是个年老道士,颇为吃惊。景教借用佛道两家成语甚多,但毕竟与佛道有别,在佛门道门中人看来,景教徒都是些西域邪教。阿罗本现在颇得天子推崇,却也担心这些和尚老道会来踢场子,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见果然是个气势汹汹的老道士闯进来,心头一沉,着急之下,期期艾艾地更说不出来,只是没口子道:“阿德!阿德!”

阿德即是后世通译的“亚当”。那是阿罗本小弟子的教名。这阿德心性聪明,大唐话说得最为流利,听师父这样叫,心知是师父让自己去解释,慌忙上前道:“道长,请问有什么得罪之处?”

话刚出口,那道士手一抖,掌中忽地现出一柄短剑。阿德吓了一大跳,心道:“他要杀人了?”定睛一看,却见是柄木剑,这才放下心来。正待再和言问几句,却见那道士双手握住木剑,奋力一插。地面铺着青砖,但这柄木剑却如穿腐泥,直没到柄。这一下把阿德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心道:“邪教徒!真是邪教徒!”

那老道士正是韦灵符。

韦灵符是会圣观观主,他与西华观秦英二人是太子李承乾手下最强的两个术士。与旁人不同,韦灵符对阿心甚是疼爱,阿心也最相信他,上一次阿心与高仲舒约好在醉刘居见面,韦灵符正好奉命外出,阿心这才叫的纥干承基同去,这一次却是叫他来了。韦灵符身为道士,自知去大秦寺未免太扎眼,送了阿心来后,自己便在门外等候。他法术高强,隔得重门叠户,仍然感到大秦寺中竟有一股异样的力量,只怕有异人在。景教是西方异教,原本他也以为事属寻常,阿心又是信奉景教的,大秦寺没造好时便已多次来见过阿罗本大师,当时也是自己护送,并无异样,所以放下心来。可是他发现里面那股力量越来越强,已觉得不对,猛地冲进来,仍是慢了一步,阿心竟是踪迹全无。

阿心是太子最为心爱之人。或是阿心有什么闪失,太子面前可就不好交待,更何况韦灵符对阿心也颇为疼爱。他焦急万分,心知那异人掳去阿心,定不会那么快就走,当即施法,不惜损耗数年功力,也要将阿心追回来。那阿德在一边还要喋喋不休,他心中焦躁,喝道:“闭嘴!不然我将你这妖寺拆作白地!”

阿德吓了一大跳。但大秦寺建得规模甚大,眼前这老道士本事再大也拆不成白地。他反唇相讥道:“本寺乃是陛下敕命修建,你这道长岂敢如此无礼!”阿德大唐话学得虽好,却是向文士学的,骂道士用的“杂毛”、“牛鼻子”一类的话他当然不会。韦灵符也不理他,将木剑插入砖中,左手在剑柄上极快地捻了个诀。“喀”一声,那块尺许见方的大青砖竟然碎成粉末。这一下那些景教士更是吓惨了,阿罗本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心道:“天啊,这个道士想要做什么?难道真要拆了大秦寺不成?”

大秦寺是贞观天子下诏修建,韦灵符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真个动粗。但阿心这般一个大活人突然凭空不见了,让韦灵符也不禁瞠目结舌。情急之下以秘术强攻,一瞬间已看到眼前白光一闪。他灵机一动,心道:“是了,原来用的是障眼法。”法术练到极高深处,据说可以摄取活人,但韦灵符当然没这种本事。如果敌人真有这种本事的话,那他也根本不会是那人的对手。不过是障眼法的话,他就自信不会输。

韦灵符的会圣观道家秘术与秦英的西华观道家秘术大为不同。西华观秘术,都是以《太上洞渊神咒经》为概基,而会圣观的秘术却只是上几代观主留下的一些支离破碎的杂术,一直被秦英嘲讽为残山剩水。但韦灵符心思坚忍,竟然将会圣观这些零星秘术与别派法术揉合在一起,竟然功力与秦英不相上下。只是他的法术因为不算正宗道家了,失了道家秘术那种潇洒闲雅,倒多了几分霸道。情急之时使出,声势更是惊人,这间小屋子里一瞬间风雷滚滚,真个似要被拆得底朝天不可。

此时已至施法关键,韦灵符已顾不得再和大秦寺诸人斗嘴,那块被木剑插中的地砖崩碎后,剑柄忽如巨烛发出一道闪光,边上的几块砖也“咯咯”作响,似要碎裂。阿德吃了一惊,心道:“这邪教徒到底想做什么?”耳边听得阿罗本惊叫道:“阿德,快叫他住手!”他不敢违背师父之命,冲到门口,一眼看见屋里情景,却惊得呆了。这屋子里不算轩敞明亮,也不算太暗,但剑柄发光,映得周遭尽都发白,只见对面壁上隐隐竟有个影子。凡是影子,必要有物方才映出,但屋子里,在剑柄和墙壁之间什么都没有,这个影子究竟怎么来的?阿德大吃一惊,连连后退。阿罗本还不知怎么回事,喝道:“阿德,为什么不去阻止他?”

阿德牙齿都在“咯咯”作响,道:“是……是魔鬼……”

话音未落,朱灵符又是一声厉喝道:“还不出来!”

这声厉喝使得那三个影子像烟一样颤动了一下,似乎要凸出来,却仍是不动。韦灵符面色如水,右手一挥,指缝间突然出现三张符纸。迎风一抖,符纸无火自燃。韦灵符将手在剑柄一绕,剑柄周围登时凌空出现了一团小小火圈。他冷冷地道:“阁下还不肯出来么?”

那团影子又晃了晃,却仍然没有回答。韦灵符心中却大为忐忑,他虽然已困住了那人,其实也已骑虎难下。如果阿心不在那人手上,那他毫无顾忌,自然痛下杀手。可眼下阿心也被那人擒住,万一出个什么差错,太子跟前便没办法交待。

但不管如何,总要赌一下了。

韦灵符长吁一口气,人猛地站起来。他年纪虽大,身材却颇为高大,此时一站起,更显威猛。他这一站起,剑柄四周的那个火圈忽地升起,成了一道三尺许的空心火柱。这火柱一伸一缩,在他跟前又成了一团火球,他长长一吸气,这火球一下钻入韦灵符的鼻孔,随着一声暴喝,又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火球一闪即逝。阿德只觉眼前一花,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得又倒退一步。却听韦灵符又是厉喝一声,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屋子里已是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了。他大吃一惊,心道:“这异教徒真的会魔法!”

阿罗本听得里面大呼小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怔了好一会,却听阿德道:“师父,里面没人了!”阿罗本还不敢信,探过头一看,才发现里面真的没人了,诧道:“那位高公子呢?还有那位信女呢?”

阿德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道:“师父,这……这是妖术么?”

阿罗本打了个寒战,伸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喃喃道:“神啊,原谅我吧。”不远万里来到大唐,此地果然是异教徒的国度,一下便把一个信徒掳走。在阿罗本看来,那定是魔鬼不愿自己弘扬正道,前来作梗了。

高仲舒睁开了眼,却觉眼前漆黑一片。他呻吟了一下,心道:“我瞎了么?”正在乱想,黑暗中一只冰凉而柔轻的手按到了他的额头,阿心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高公子,你醒了。”

一听到阿心的声音,高仲舒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阿心的手,道:“阿心,你没事吧?放心,有我在,妖鬼辟易,你不用怕!”

他还待发狠,却听边上有个人冷冷一笑。这声音带着嘲弄之意。高仲舒吓了一跳,一下跃起,想要挡住阿心。但这般一动,只觉腰胯间痛得刀割一般,额头冷汗直冒,哪里站得起来。他“啊”了一声,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阿心连忙扶住他,柔声道:“高公子,你小心些。”

黑暗中,又传来“嗤”地一声笑,有人道:“真是温柔缱绻。”

这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阿心听到这个声音,脸不由得一红,高仲舒只觉阿心的手一下变热了,心知阿心定然因为被这女子取笑而害羞,登时惹动了侠肝义胆,喝道:“你这女子,不守闺风,到底想做什么?”

“嗤”的一声,这回却是亮起一点火苗。高仲舒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眼睛没毛病,只是周围漆黑一片。他呆了呆,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抬头看了看,触目之下,却见竟是石壁,这才恍然大大悟,心道:“原来是个地窖。”正想着,却觉有个人走到他跟前,道:“我瞧瞧这高公子俊不俊,居然让阿心迷成这样。”

那女子的声音虽然并不温柔,却也颇为娇媚,高仲舒这才不怕。但她凑到高仲舒跟前,他才发现这女子声音虽然好听,一张脸却长得凹进凸出,做男人都是太丑,嘴里两颗大门牙更是快要伸出唇外。他骇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吱声,那女子却伸手摸着高仲舒的脸,嘻嘻地笑着,道:“果然不错啊,很有点男人味。”

她刚说完,高仲舒却是牙齿咯咯有声,全然没有一点男人味了。他强自支撑,想说几句硬话,可哪里说得出来。那女子似乎意犹未尽,手指顺着高仲舒的脸颊摸下来,嘴里啧啧有声,道:“好滑的皮肤啊,紧绷绷的,真好,真好。”口气哪像是赞美男人,倒像是在菜市场上买鸡鸭,夸赞鸡鸭肥大鲜美一般。高仲舒心道:“她要吃人么?”有心要不怕,可牙齿仍是不停地打战。

正在这时,一边有人哼了一声。那女子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突地缩回手来,道:“大哥。”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高仲舒抬头看去,只见一边有个人影。这地窖里只有一支小小蜡烛,也根本看不清那人面目。那人手凌空一按,隔着丈许,烛火应手而灭,地窖里又是一片黑暗。高仲舒只觉黑暗中又有两只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这两只手纤小柔嫩,自是阿心的。他知道阿心害怕,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觉身前风声一动,头又是一晕,登时没了知觉,却是那男人突然上前点了他的要穴。

这地窖里已是全无亮光,那人认穴仍是奇准无比。他将阿心和高仲舒点倒,这才重新点亮蜡烛,低低道:“莲妹,你失心疯了不是,让他与你照面。”

那女子对这男人显然极是害怕,低声道:“大哥,我……”

“不要说了。这小狐狸的跟班非同小可,你可知道他是谁么?他可是会圣观的韦灵符!”

女子怔了怔,道:“就是韦灵符那杂毛?”声音里却也有了几分惧意。男人却嘿嘿一笑,道:“你也不用害怕。韦灵符失了这小狐狸,定然不敢向太子露口风。他要找到这里,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

女子沉吟了一下,道:“余七将这小狐狸擒来,究竟是何用意?”

男子道:“她是承乾那小子的心头肉。有了她,与承乾谈判,我们便有了一注大大的筹码。”

女子诧道:“承乾不是已经中了余七的炼魂术了么?他还会将这小狐狸当宝贝?”

男子慢慢道:“炼魂术与肉傀儡相配,这才能全然移魂。但当初南昭王爷没能将肉傀儡得到手中,只有炼魂术,便只是五五开。”

那女子一下睁大了眼,道:“就是说,太子只有一半?”

男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女子却倒吸一口凉气,道:“要是他只有一半的话,父子连心,万一……”

男子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所以这小狐狸才有用。”

正在这时,他脸色突然一变。那女子见他面色异样,道:“大哥,怎么了?”

“有人!”

男子小声说着。女子吓了一跳,道:“是韦灵符么?我们是不是快走?”

“现在还不知道。”

男子也有些慌乱。韦灵符的本事,他也是知道的,假如余七在这里,那还可以一斗。但只有他们两人的话,那是铁定要输。只是这地方如此隐密,寻常人根本不会误入此间,来的不是韦灵符又会是些?万一只是个寻常穿窬小窃,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先行望风而逃,余七回来岂不要大发雷霆?他走到地窖门口,又回头道:“我去看看,你先带着那小狐狸,万一形势不对,你带着他先走。”

女子怔了怔,道:“大哥,你小心。”这女子长得虽丑,但这话却说得情致缠绵。男子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天已黑下来了。这里是一个小院,因为少有人打理,显得十分荒芜。长安米贵,居大不易,那是后来中唐时的情形。贞观初年,长安曾遇到过一次大饥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这些年清平无事,长安人口日益增多,但闲置的空屋仍有不少,这里也只是一处而已。

天还冷。那男子走出地窖,却觉得脚底有一阵极其阴寒之气。他心头一跳,忖道:“糟糕,果然有人来了。”

他二人是南昭郡王李玄通余部。李玄通被天子削爵处死,余部星散,他二人心感李玄通之恩,发誓要为他报仇。只是他二人本领原本就不算如何出类拔萃,这种誓言等如挟泰山以超北海,自己都不敢相信。幸好李玄通手下的第一大将余七也逃了出来,找到他们后,一拍即合,发誓要大干一番。可余七的图谋实在太大了,他们听了余七的计划,自己倒先唬得矮了三寸。但不论如何,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步路,就只能走下去了。

他伸手摸出一把短刀。这把短刀黑黝黝的全无光泽,上面还涂着油膏,抽出来全然无声。这把刀名谓“乌翎刀”,极是锋利,好几个人都已死在这把刀上。握紧了刀,男子只觉胆气也足了几分,他闪身站在了紧闭的门后,伸手虚按住门。

门外,是一个轻轻的脚步声。

这门也很老了,有一道颇大的门缝。外面月色虽不算好,但总比屋里要明亮许多。透过门缝,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

天很冷,院中还有些积雪,但这个女子却穿着一件极为轻薄的长裙。太薄了,简直可以看到轻纱下的胴体。雪白的身体,便如美玉琢成,甚至走动时都似乎可以听到骨节珊珊的轻响。等看到她的脸,这男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女子很美,但美得却没半点人气,简直就是刚从古墓中爬出来的妖女。她的嘴唇轻轻地抿着,便如樱桃,鲜艳欲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水面。

这是鬼么?男子的手握得更紧,身上也感到了无比的寒意。他长而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左手的刀又向后缩了缩,左手虽然不动,劲力却不由自主地加了一成。

不论是谁,一概杀了!

男子的心中突然有了许久未有的豪气。

女子走到了门口,忽然停住了。男子浑身已如一张拉满了的弓,只消一有触动便引弦而发,这个女子一站住,便如触动了这根弓弦。他左手劲力一吐,门“砰”一声被推开,右手乌翎刀电光石火般便已刺出。

这一刀快得异乎寻常,便是男子自己也从未刺出过如此快刀。刀甫刺出,已直入那女子身体,立时刺了个对穿。他本来还在担心这女子会不会有什么奇妙手段,却不曾想会是这等情形,不由一怔。只是刀子虽然将那女子刺穿,却丝毫不见血光,那女子脸上也不见有痛苦之色,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鬼啊!

男子打了个寒战。他还不曾回过神来,只觉手臂忽然一阵钻心也似的疼痛,像是有一股巨力在拧动。他正待尖叫,可是嘴里出来的却是一团血块,哪里还发得出声音。

血猛地喷出来,溅得地上一片殷红。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那个女子像烈日下的积雪一下消失,而身后却又现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影。

原来是法术。他苦笑着,但这已是他最后一个念头了。此时他右臂臂骨被拧得全然粉碎,胸口也已被击得塌陷,只是仍然直直地站立,死都不肯倒下。

那个女子见他居然还不倒,眼中却也露出一丝诧异。她伸手向他身前一拂,看似轻微,但这男人的身体却直飞出去足有五六尺远。她正要进去,从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萧姑娘。”

那是韦灵符的声音。韦灵符一手揽着阿心,左手却提了一具女子的尸体。他大踏步走过来,将那具尸体往男子身边一扔,道:“多谢萧姑娘援手。”

女子看了看他手上的阿心,微笑道:“这便是称心儿么?怪不得太子殿下爱她如珍宝。”

韦灵符叹了口气,道:“是,还望萧姑娘能替贫道遮掩则个。”阿心被人擒去,他哪里敢向太子禀报。权衡之下,只得去这萧氏兄妹求援。萧氏兄妹是他夙识,也有些交情,应该不会向太子露出口风。这女子法术精奇,果然一下便找到阿心的下落。方才那个丑脸女子趁男子在与她相持,带着阿心想从后门逃走,正被韦灵符堵了个正着。

女子点了点头,道:“韦道长客气。”她眼里仍是似笑非笑,看着地上这两具尸体,道:“这两人又是谁了?”

韦灵符道:“他们是当初李玄通手下的渭水双鱼。李玄通是殿下擒来的,想必要为家主复仇,没想到这二人倒有豫让专诸之风。”他看了看阿心,道:“萧姑娘,大恩容贫道日后相报。”现在阿心总算找回来了,只是天也晚了,万一太子殿下在找阿心的话,那这事便要穿绷,他哪里还有心与这女子闲聊,只想着早点送阿心回去。

女子笑了笑,道:“韦道长请便。”

韦灵符心急火燎,抱着阿心便走了出去。那女子看了看周围,却没有离开。

韦灵符当局者迷,显然并没有看破此事蹊跷。韦灵符与他兄妹相识甚久,他的本领这女子也清楚。这渭水双鱼纵然有心为李玄通报仇,但以他们的本领,哪里有能在韦灵符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将人擒走的道理。

一定还另有其人。其实,在韦灵符向她说起阿心失踪时的情形,她就已经猜到了是谁下的手。渭水双鱼根本不是韦灵符的对手,能在韦灵符全力施为下还能带人远遁的,其实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会做这事的,只有那个自己一心要寻找,却一直找不到的。所以韦灵符还以为是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其实倒是自己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才对。

余七,就等你自投罗网了。

女子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她抬起头,看着在云层后的月亮。月色如冰,寒意彻骨,映得天地间如非人世。



在一阵柔和的梵唱中,明崇俨慢慢睁开了眼睛。一旁的辩机见他醒过来,忙停止了诵经,端过一杯水道:“崇俨,你怎么样了?”

明崇俨接过水来喝了一口,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裴街使送你过来的。”

“守约?”

明崇俨揉了揉太阳穴,只觉脑子里又是一片乱。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但这是哪里却全然忘了。他道:“守约人呢?”

“他送你来后就走了。”辩机脸上虽然平静如常,眼中却有关切之意。他道:“他还留下一句话。”

“什么?”

辩机沉吟了一下,道:“这事到此为止,他要你不要追究。”

明崇俨呆了呆。这时大堂上响起了几声钟,辩机站起身道:“崇俨,我要去做早课了,你先坐吧。烦恼闇惑,结缚行人。一旦放下,云淡天高。”

“烦恼闇惑,结缚行人”八字,乃是隋时净影寺僧慧远所撰《大乘义章》中一句。慧远俗姓李氏,敦煌人氏,十三岁出家。承光二年,北周武帝灭佛,慧远以死相抗。后隋受周禅,慧远于杨都创净影寺,再兴佛教。因为晋时亦有名僧慧远,故佛门称其为小远。所撰《大乘义章》,后人谓之“佛法之纲要于此尽”,亦是一代高僧。辩机见他醒过来仍是心神恍惚,生怕他因此走火入魔,便以此语开解。明崇俨淡淡一笑,道:“多谢大师。”

辩机掩上门出去了。一会儿,远远地传来僧众们早课的诵经声。听着那些念诵之声,明崇俨只觉心境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桌上的茶壶,默默地坐着。

那句话如果不是裴行俭说的,就颇有威胁之意。但他也知道裴行俭心性忠厚,决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生怕自己会卷进去。

他正在低头沉吟不语,门忽然被一下推开。这样子风风火火进来的,除了高仲舒自然不会有旁人了。明崇俨也被吓了一跳,抬头正待说一句,可一见高仲舒的样子,又吃了一惊。高仲舒平时一直很注重修饰,此时却面如土色,身上衣服也又皱又脏,便如一个市井游民。他呆了呆,道:“讷言,出什么事了?”

高仲舒一见明崇俨,嘴唇动了动,干笑道:“没什么事。”

他这副样子,说没事,自是鬼都不信。明崇俨却知道高仲舒肚里藏不住话,只消再过片刻,定然会说的,便倒了杯茶道:“没事就喝杯茶吧。”

高仲舒一屁股坐下来,也不分冷热,张口把一杯茶喝了下去。喝茶时,他的嘴唇也直哆嗦。明崇俨看得好笑,道:“讷言,你又见了什么鬼了?”

高仲舒忽地抬起头,压低了声音道:“这里还有人么?”

高仲舒有话,向来是听者越多越好,还从来没有这样子鬼鬼祟祟过。明崇俨有些不快,道:“是不是在那大秦寺里又见到什么姑娘了?”上一次高仲舒慌慌张张进来,说是在一个什么醉刘居与一个叫阿心的姑娘幽会,结果碰上了鬼怪。这一次与那一次如出一辙,明崇俨故有此问。哪知高仲舒嘴唇又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噤声!噤声!”

明崇俨见他慌成这样子,心中一动,道:“你等一等。”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裱纸来,取出朱砂笔画了道符,贴在门框上,道:“你说吧,现在旁人想听都听不到了。”

高仲舒这才松了口气,道:“真的么?”他站起身到门边听了听,这才回来坐下,欠过身道:“崇俨,昨天我去大秦寺了。”

“你说过了。”

高仲舒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将大秦寺的事说了。他知道的其实也不多,只记得阿心的心一碰他,他便失去知觉。明崇俨一开始只是微笑着无可无不可地听,待说到这儿,他忽然动容道:“这是魅术啊!”

高仲舒张大了嘴,道:“又是这个么?难道……难道又是苏合功那小子?”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他和你难道有什么生死大恨?”苏合功是高仲舒在弘文馆的同学,平时两个人也颇为投机,常开玩笑,但这魅术已经显然不是玩笑了。他道:“后来呢?”

高仲舒已说发了性,只是接下去便是在那地窖里了。他说得滔滔不绝,但嘴唇却已失了血色。等他说到地窖中那个女子,他浑身一震,道:“是不是一个身上穿得很少,长得极美的女子?”

高仲舒眼睛发直,道:“你……你也在边上?”

明崇俨只觉脊背后冷汗直淌下来。这个女子在他记忆中一直纠缠不休,现在她终于要浮出水面来了。他一把抓住高仲舒的手臂,道:“真是此人?这人在哪里?”

高仲舒被他抓得呲牙咧嘴地叫了起来:“好痛好痛!你轻点!”明崇俨这才松开了他,道:“讷言,快说,你在哪里见到这人的?”

高仲舒吸了两口气,道:“你也抓得太重了吧,明兄。”

明崇俨道:“讷言,你废话少说,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向来温文尔雅,但此时目光灼灼,颇显异样。高仲舒抚了两下手臂,这才道:“那个女子倒不是这个,身上衣服很多,长得也丑得要命。这时又来了一个男人,他一来便在我身上一点,我就动弹不得了,只是他们笨得紧,居然就当我不在了一般说了一通,其实我还能看到他们,他们说的我也全都听得到。”

明崇俨哼了一声。那男人显然是点了他的穴道,却不知高仲舒发髻中被明崇俨放了一道清心咒,被点中穴道后无非动弹不得,耳目却一如寻常。他也不去多说,道:“他们说什么?”

高仲舒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恐惧,道:“他们说了一通很古怪的话,说什么太子中了余七的什么炼魂术,还有什么‘肉傀儡’,说炼魂术与肉傀儡相配,才会然然移魂。但当初南昭王爷没弄到肉傀儡,就只是五五开云云。”

他正在说着,明崇俨却低低呻吟了一声。高仲舒吃了一惊,道:“明兄,你怎么样了?”

“没事,你说吧。后来如何?”

高仲舒说发了性,让他闭嘴都闭不上了,道:“他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说是‘太子只有一半’。哈,人只有一半,那叫什么话。”

高仲舒当然只当那是奇谈,但明崇俨心中却如掀起了惊涛骇浪。当初他曾听明月奴说过,李玄通找上她,是为了得到她的肉傀儡。当时明月奴也不说肉傀儡有何奇异,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但炼魂术他却是知道的,当初师父跟他说过,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称“胎光”、“爽灵”、“幽情”,七魄则为“尸狗”、“伏矢”、“雀阴”、“容贼”、“非毒”、“除秽”、“臭肺”。左道术士拘人三魂七魄,可以将人变为行尸走肉,而这炼魂术正是将游离的三魂七魄炼成。如今听高仲舒这样一说,他终于恍然大悟,所谓肉傀儡,定然是将人的三魂七魄驱走后的肉身,配以炼魂术,实际上就是让某个人起死回生,只不过换了一个躯壳。没有肉傀儡的话,这个肉身本身的三魂七魄不曾驱除,便等如“只有一半”了。

原来如此!

明崇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李玄通炼的到底是什么人的魂魄?说太子只有一半,那么太子已经中了炼魂术,这另一半究竟是什么人?他越想越是害怕,只觉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将反转,蓦地想起了当初听虬髯客说过的一句话。

那一次虬髯客张三郎擒住他后,明月奴求情,又放了他。临走时说道:“大唐天下,不知将沦于谁手。”那时只以为是张三郎失机后说的解嘲泄愤之语。但当时张三郎说这话时,脸上却带了一点幸灾乐祸之意。

也许,张三郎知道这个巨大的阴谋吧。现在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但这个阴谋显然并没有结束,依然继续下去了。他看了看高仲舒,高仲舒还一点都没想到自己其实已经窥探到这个可怕的秘密,仍在不绝口地说着。说了一大通,此时他心气已平和了许多,渐渐也有了平常眉飞色舞的劲头,道:“他们正在说着,这时那男人忽然说是有人来了,便走了出去。只一会儿,那女子也带了阿心出去,只把我扔在那地窖里。那时我可吓呆了,地窖里黑漆漆一片,我心想不知要怎么死,过了好一阵,才突然觉得身上能动了。我慌忙要出去,刚走到地窖门口,忽然听得外面响了两三声,很闷,像是打一面破鼓。我暗叫苦也,此番性命难保!”

他说得性起,满嘴也已是说书人的口吻。明崇俨也不在意,道:“你看见什么了么?”

高仲舒眼睛一下睁得圆圆的,道:“我从门缝里往外一张,却见外面有一个人!”他把身子又向前欠了欠,低低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子!长得很美,穿得很少的女子!”

明崇俨像被蛇咬了一口,道:“真是她?”

“是她。”高仲舒眼神中一阵迷茫,“她在跳舞,好像是这样。”说着伸出双手,拇指和食指分开,其余三指握成拳,左右分开,虎口遥遥相对做了个手势。明崇俨道:“这是拂梅手。一定还有旁人,你见了么?”

高仲舒摇了摇头,道:“那女子是站在门口的,那人一定在外面,我看不到。那时也没有风,但她的衣服却像是被吹起来一样呼地飘起,又动了两下,每动一下就发出那种打破鼓的声音,而她也一进一退,进一步又退一步,退一步再进一步,一连进退了两三次,仍是站在门口不让开。”

高仲舒越说越是啰嗦,但明崇俨却似听得入迷了,道:“后来呢?”

“那女子忽然道:‘余七先生,虽然伤了你两个手下,不过我与你有话要说,两下住手可好?’她的声音倒是很好听,又软又糯又甜。”

明崇俨急不可耐,道:“别说这些,那余七说什么了没有?”

高仲舒摇了摇头,道:“反正我没听到。那女子像是听到什么,点了点头,忽然笑了起来,说:‘她并不是第九个,已经被韦灵符带回去了。’”

明崇俨身子一震,道:“是说那阿心么?什么叫‘不是第九个’?”

高仲舒道:“我也不知道,阿心跟我说她是跟一个韦道长出来的,想必是说她。后来那女子忽然就不见了。我又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这才壮起胆子出来。一出来,却见外面一如平常,那个丑脸女子和男人也不见踪影,我便赶紧逃了出来,在一个小客栈里窝了一晚,一早就赶紧过来了。”

明崇俨长舒一口气,道:“讷言,你可真是鸿福齐天。”

高仲舒与阿心自是那个余七擒去的。只是阴差阳错,余七只道两人都已被解救走,而那女子多半并不知道屋里还有一个高仲舒在,居然让他全身而退,这等运气实在是好得不像话。高仲舒也长舒一口气,道:“我得去跟守约说一声。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居然会有这等妖人横行,真是天晓得。”

明崇俨肃容道:“讷言,如果你还想活的话,不要多嘴。”

高仲舒诧道:“为什么不能说?”

“事涉妖魅,裴兄牵扯到此事,你会害死他的。”

高仲舒吓了一跳,赶紧闭上了嘴。若是说他自己有性命之忧,高仲舒也不会多害怕,但说到会害裴行俭,他却怕了。明崇俨却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个阿心姑娘?”

高仲舒脸上却显出一副悲愤之色,道:“罢了。明兄,阿心其实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啊,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哪里还敢念念不忘。”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呆呆地看着,眼里已有泪花闪烁。明崇俨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恻然,道:“那你也别去多想了。她还送你这半块玉佩么?说不你也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破镜重圆便是当时艳传的一件佚事,说的是当初南陈乐昌公主国破之时,与夫婿徐德言失散,成为隋朝越国公杨素侍妾。分手时二人以一面铜镜裂为两半,相约日后重见。后来徐德言成为杨素幕僚,与乐昌公主相见,结果杨素大发慈悲,让他夫妇复合。此事距今也没多少年,依然流播人口。高仲舒听明崇俨这样一说,眼里又有些神采,但转瞬即逝,道:“太子也不是杨素,没这天了。”

明崇俨也没别的话好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那还是忘了吧。好好睡一觉,以后早点回家,别乱逛。”

高仲舒叹道:“唉,也只有这样了。她的小名原来叫小狐狸啊,多好的名字。”他全然沉浸在感伤中,一点也没发现边上明崇俨目瞪口呆的样子。

承乾伸展了一下手臂,睁开眼。阳光照进来,正映在他眼皮上,让他感到有点痒。他搔了搔,伸手向边上一揽,却揽了个空。他半坐起来,笑骂道:“小浪蹄子,快过来,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承乾贵为太子,却一直喜欢过突厥人的生活,这东宫里好好的宫殿不住,搭了个穹庐,里面的摆设也尽是虎狼狐羊皮褥,直如突厥名王。称心正坐在边上,听得承乾的声音,却动也不动。承乾笑着一把将称心搂住,道:“称心儿,怎么又不高兴了?”

称心看着他,喃喃道:“殿下,您没生我的气么?”

承乾笑了笑,道:“我哪会生我的称心儿的气。称心称心,就是称我的心的。别哭了,哭鼻子可不好看。”

他笑得十分爽朗,但称心却觉得一阵心悸,低低道:“是。”

昨晚,当称心被韦灵符带回东宫时,好在太子并未召见。韦灵符见这一桩天大的祸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弭无形,暗自庆幸不迭,央求称心万万不可将这事说出去。只是看样子,以后再也没办法求韦灵符偷偷带自己出去了。天快亮时,突然黄门过来传唤,说太子要称心侍寝。称心心有余悸,但太子有召,不得不来,心中却仍是担忧高仲舒安危。

承乾哪知道称心正想着高仲舒,摸着称心的脸蛋,笑咪咪地道:“宝贝称心儿,是不是嫌整天在宫里闷得慌?过两天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太子没有发现自己私自出去么?称心的心里一动,道:“殿下,为什么还要过两天?今天就出去吧。”

承乾笑了笑,道:“昨天不是刚去射猎么,今天再去的话,那些言官又该上本扯淡了。过两天吧。”

称心见他十分开心,撒娇道:“昨天殿下哪里去射猎了,那是大前天的事。”

“大前天?”

承乾一把撩开身上的被褥,站了起来。他虽然一足有些跛,但平时常常骑马射猎,身体十分健壮。称心不知他做什么突然变了样子,但也知道这太子喜怒无常,方才还和颜悦色,只怕马上会大发雷霆,吓得不敢多嘴。承乾却没有发作,只是皱了皱眉,道:“真是大前天么?”

称心道:“是啊。前天雪还刚停,殿下您说狐兔要出来找食,这才去的。”

承乾一把拉开帐帘,看了看外面。太子寝宫之中,黄门宫女都非唤不入,这里显得极为冷清,院子里空无一人,但院中积雪却已化了许多。承乾喃喃道:“真的已过了两天了?”

称心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吓得声音都有点变,道:“真的。”

承乾眉头一扬,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景物。称心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承乾面色越来越是阴冷,忽然一脚向称心踢去,喝道:“小骚货,快给我滚出去!”称心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慌忙抱起衣服,行了个礼,急匆匆向外面跑去,身后承乾却大声喝道:“把俟斤叫进来!”

俟斤本是北周时突厥木杆可汗之名。承乾平时打扮起居都如突厥人,把几个近身的小黄门也取了突厥可汗之名,呼斥之间,便如在使唤突厥历代名王。称心刚走,俟斤便步趋过来,在帐外跪下,道:“殿下,俟斤在。”

“前天、昨天我都去哪里了?”

俟斤呆了呆,道:“殿下前天未尝出宫,昨天去与魏少卿叔玉前往魏大人府第。”

承乾呆了呆,道:“魏征?”

“正是魏征大人。”

魏征是天子极其信任的大臣,有时也上本参奏太子嬉戏过度,所以昨天承乾去魏征府中,俟斤暗中颇为诧异。听太子此时说法,居然他连昨天的事都忘了个精光,俟斤心中不免忐忑,忖道:“他们说殿下患了心恙,看来当真不假。”

承乾心里突然一阵烦躁,喝道:“出去吧!”

打发走了俟斤,承乾心乱如麻,只觉茫然。他分明记得昨天带着称心外出射猎,可是他们却说那是大前天的事。这两天里,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越想越乱。父亲对自己已是越来越看不顺眼,听宫中谋士说,父亲已有意废了自己,立四弟为太子。如果这种事传出去,那么那些依附四弟,惯会揣摩上意的言官定会趁机上本,说自己无人君之资吧。

承乾只觉胸口闷得像要炸开。青雀(李承乾四弟魏王泰小名)那个该死的胖子,只会在父皇面前卖弄自己的学问,也配为人君么?

在承乾的心中,怒火如野草一般茂盛起来。

所有跟帖: 

卷四 天魔苏醒 下(完结)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8216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02:34

谢珠珠。先顶后看。昨夜我已经看完天魔上了, 今天就等着下面的了。 -JJGL- 给 JJGL 发送悄悄话 (152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7:03:43

如此,那等我这次游玩回来,大约下周二、三这样,再开始贴一篇燕垒生的?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喜欢的作者回国一定要去买两本原著收藏哦!我已经买了流潋紫的整套后宫。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8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1: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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