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长醉不复醒》作者:南瓜刀 41~80

第一卷 第四十一章 侠义之道

司马昂委实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遇到旧友,忆及少年往事,不免多喝了几杯,听着齐烈与钟无风说这这些年的事,他的话却随着美酒入腹而越发地少。钟无风是豪爽汉子,终究想的少,那日在宫中与司马昂交好,便视其为亲兄弟一般,今日再相逢,也不想他是什么身份,仍旧想什么说什么,当日是怎样的如今还是怎样。司马昂倒喜欢他如此。

钟无风说了自己这些年在江湖漂泊的种种,又说起父亲来,“爹爹出了京城,与江湖中几位高人交手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经独步天下,昔日争强好胜之心虽然平了,可不知怎的,他老人家却越发觉得凄凉难过。可在外这几年爹的武功却又有了大进益,又创了新的功夫,却不再与人比武,爹说我因资质有限,他的武功我学不到六成,倘或他因逞一时之快而得罪天下武林,在他身后必然有人来寻我们兄妹复仇。爹曾说过,倘或王爷不是王爷,倒能学得他的十成功夫,他也有了传人,也可自立门派了。

可我想,还是宫中那人之死,让爹爹难以释然——罢了,也不提那人了。我接着说,后来,有一日全家行到江边,恰遇一位道人,他与爹爹讲了几句话,我是粗人,不知道他那话里含着什么高深的道理,但自那以后爹爹竟像看破红尘一般,也不像从前那般难过,对世间事也一概不闻不问。不多久,爹就离了我们。”

司马昂听到此处,未免也心中不畅,想到当日师傅在自己身上花的心血,又有些惭愧。想了想便问道,“后来你们兄妹又是如何在这里落草为寇的呢?”

“说到这节,确实有个缘故,唉,这缘故真是要把我气炸了肺。”钟无风一拍大腿,“王爷,如今穆家……唉,我是直性子,说话不绕弯,见了好便说好,见了坏便说坏,若是得罪了王爷,王爷千万要饶恕我。”

司马昂道,“无风,要是连你都要想三句说一句,那我不如也去出家,跟着师傅走倒罢了。强过在这儿憋闷。”

说的钟无风笑了,“那我便说了。穆文龙那老儿虽然不是个东西,可也算有些本事,排兵布阵那是古往今来的名将中都少有的,北边的蛮子也忌惮他几分,不敢随意侵扰——这是良心话。可是他的儿子,那个什么猫贲将军,实在他妈的不是个人。”

齐烈听钟无风把虎贲将军说成是猫贲将军,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忙掩住,等他往下说。

“半年前我跟我妹子游玩到此,见天黑了便想在这庄里借宿一夜,谁知道半夜里一队官兵约莫二十几个,来锁拿一家人,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到尚未满月的婴孩,竟要全带进京里下到大牢里。我想这连老带小都要带走,这是抄家吧。就打听这家人犯了什么罪,结果一问才知道这家的儿子是门下省的一个谏官,不知怎么得罪了猫贲将军。

这我就一肚子气了,再一看带队来拿人的人我又认识,就是那猫贲将军的心腹,叫孟凡义的。旧日在宫里的时候,就是他替猫贲将军管着我们这些侍卫,最他妈是个口蜜腹剑心里歹毒的小人。

我这肚子里的火气就更胜,再见他指使人把那家人的儿媳妇另绑了放在一顶小轿子上,我心里就明白了半截,那厮是个色中恶鬼,定然是看中了那个穷京官的媳妇儿,才有这么一出戏。谁知那家的老头看见儿媳妇被抢走了,竟然扑过去要跟孟凡义拼命,被他推在石头上摔死。看到这儿,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知道孟凡义认得我的脸,便用一块汗巾子蒙了脸,跟我妹子两个把那些官兵揍了一顿,把那家人也救了下来。该着那孟凡义命大,骑的马又好,他一见有人阻拦,丢下兵士就先跑了。我们也不敢久留,护送那家人连夜逃走。可谁知……唉!”

钟无风狠狠一拍桌子,把桌上碗碟儿都震了起来,“一个月以后我跟妹子莫雨再来这里……唉,全庄子的人,一百余口人,除了一个小男孩被他娘藏在菜窖里躲过这一劫……其他的人全死了。王爷,你说,就为了这么一点事……一百多口人命啊,你说这穆建黎,他他怎么就这么不是人。”

司马昂听说这庄已是座死庄,不禁心下骇然,默默喝了一杯酒,想着这就是自己的江山,自己的子民,心口里便有说不出的沉痛羞愧。

钟无风继续说,“我想这也怪我处事不周,才给这庄子无辜村民招来无妄之灾,我就留在庄里,召集了四方勇士,堵在这易守难攻的要隘,想寻找机会给这庄子人报仇,我想他穆建黎总有从这条道出京的时候吧,谁知那孙子竟然跟个王八一样缩在京里轻易不肯出来。我连劫了穆家几次商货,穆建黎竟都不理会,我想他大约也知道自己在这滥杀无辜,现下有人在这儿劫他的钱物,他只以为恶鬼作祟不敢上前了吧。今年南边几处水灾泛滥,我便想干脆不拘谁家的钱,只要是富户,便劫他,拿富人的钱来赈济灾民,也是我辈侠义之士该做的。谁知今天晚上昏了头了,竟劫到王爷头上。”

司马昂微微笑了。钟无风看出司马昂有话要说,连忙说,“王爷,若想骂我只管骂,钟无风是粗人,就得给人骂着才知道正道在哪。”

一句话说得齐烈也笑了,抡起大巴掌拍了钟无风一下,“你看你,真是属牛马的,非得给人打着。”

司马昂摇摇头,“倒不为你劫我的事。我是想,你劫穆家的货,穆建黎都不加理会也是可以想见的。穆家的生意一向都不是他打理,只怕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货被劫了。想来是主管穆家生意的那人,知道穆建黎动不动就要大开杀戒,所以一向能忍则忍,并未向他说明。”

钟无风恍然大悟,“啊”了一声,“若非王爷说明,我还在这儿跟他穷耗着呢。只不知,穆家这么大的家业不是穆建黎打理,难道还能交给外人么?此人若像王爷说的这么宅心仁厚,度量倒真不小,也是难得人物,我倒有心一见。不知王爷是否知道此人是谁?”

司马昂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眼光却投在别处,仿佛在看窗外黎明的微光,钟无风是憨直汉子,只知道一味追问,司马昂才低声道,“那人是我新婚的夫人。”

一句话说完,钟无风愣住了,齐烈赶忙低头忍笑,钟无风讪讪地笑了几声,“王爷,我……我孟浪了,您可千万不要怪罪。实不知是王妃在打理那么大的家业,我我……唉……”

钟无风这莽汉唉声叹气拍大腿画圈圈的模样也着实好笑,连司马昂也撑不住笑了,“何必如此,我又怎会怪罪于你。倘或我不姓司马,也浪迹江湖,只怕咱们早已是结义弟兄,我怎会因为这些小事便动怒。”

钟无风听王爷言辞恳切,也有些感动,“我这些年,也着实想念你们,常想小时候的事,咱们天天一处读书,一处射猎,那时是何等光景。如今我在外边听到不少京城里的事……实在不放心,生怕穆氏一族会暗害了王爷。”

司马昂似笑非笑地看着钟无风,“我若只想着我自己是死是活,那还不如自己一掌劈死自己,倒也省心了。我听你说这些年在外边做了不少侠义之事,倒也是男儿该有的义举。只是,如今天下倾颓,以你一人之力到底杯水车薪,纵然你武功高强,可你就算一辈子扶弱济贫,能救者至多不过几百人,余下那千千万万的黎民苍生你还救得了么?”

一番话说的钟无风无言以对,自这庄上一百余人皆因他的义举而死后,这也是一直缠绕在他心间的问题。

司马昂略微仰起头,眼里熠熠生辉,“大丈夫志当存高远,我辈男儿当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哪怕马革裹尸而还,到底名垂千古。”说到这儿,后面的豪言壮语又止住了,“若说到功名上头又无意趣了,怎能动你这样大侠的心。只是待重整了这旧河山,再博得个河清海晏,那时节咱们再煮酒长醉,是何等的畅快。”

一席话说得钟无风和齐烈都来了精神,钟无风一阵血气上涌,一干豪气都被司马昂勾了起来,“好,王爷,我便跟你走,等辅佐王爷荣登大宝,万里江山河清海晏了,我再归隐江湖,继续做我的大侠。”

司马昂抬起右手,“咱们击掌为定。”

钟无风也举起右掌,与司马昂连击三下,他只觉得自己选择做了一件极好的大事,只是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话,齐烈也在一边高兴地摩拳擦掌。

就在这当,钟莫雨跑了进来,“哥不好了,有大队人马奔袭而来。”

钟无风一惊之下站了起来,“从哪个方向来的。”

钟莫雨摇了摇头,“哨探的兄弟回报说四面八方都是马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最近的一队为首的似乎是个女子。”

司马昂本来端起一杯茶来正要饮一口,听到钟莫雨的最后一句话,差点把喝到口里的茶吐出去。


第一卷 第四十二章 剿匪

钟莫雨摇了摇头,急急忙忙地向她哥哥回道,“哨探的兄弟回报说四面八方都是马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最近的一队为首的似乎是个女子。”

司马昂本来端起一杯茶来正要饮一口,听到钟莫雨的最后一句话,差点把喝到口里的茶吐出去。随后又想到自己也太稳不住阵脚,即便是子攸惯干些出人意料的事,可也不至于亲自统帅兵马来剿一伙强盗。

这时候柳叶也跟着跳进屋来,一副乐得看热闹的兴奋样,“王爷,王爷,马蹄声,有大队人马即刻便到了,你听这马蹄声,除了南北羽林军,哪里能调得出这么多人。”

钟无风惊道,“南北羽林军?穆建黎竟会调离戍卫京师内城的军队?”可是这风驰电掣的马蹄声,听起来少说也有一万多人马,穆建黎竟然甘冒京城空虚的危险,将御林军主力调出城外。

司马昂略一思索,“无风,你最近劫了穆家的货了么?”

“昨天确是劫了穆家一批货,虽然没有插穆家的旗号,可是咱们已经从南边得来消息,所以预先埋伏下了。”钟无风说了实话,又挠了挠脑袋,“要是真来了几万人,这个庄子就算再易守难攻,恐怕也会被踏平了。”

司马昂还想再问他这批货里有什么东西,价值几何,可是耳朵里听着呼啸而近的马队声音,知道已经来不及再多说别的。庄子里的好汉们也慌了神,乱哄哄地吵嚷了起来。

正乱着,外头遥遥传来一个女子呼喝的声音,“里头的人给我听着,马上打开庄门出来投降,否则的话姑奶奶就叫你们的脑袋搬家。”

别的人听了尚可,唯独柳叶拍着手笑道,“哈哈,是王妃到了。”

齐烈愣了一下,“休要胡说,王妃怎么可能带兵出城剿匪。”可回头一眼看见司马昂已经从桌边站起来,一脸关切的神色,登时没了话说。

一阵马蹄声近,外边的女声更近了一些,也更大了一些,“里头的瘪三,快点给老娘滚出来。既然敢劫老娘的货,就别敢做不敢当,这会出来投降,或许还能饶你们一命,要是等老娘攻下你们的寨子,就别怪老娘心狠,老娘要千刀万剐了你们,再刨了你们的祖坟。”听着分明是小女孩婉转动人的声音,可说的话却狠得可以,如今四下里都是骑兵的呼喝声,再听她的威胁,庄子里的人乱得更厉害了。连司马昂的亲兵不知所以,也都在跟着议论。唯独柳叶笑弯了腰。

钟莫雨实在受不了了,走到屋外向手下人大喝一声,“你们这些胆小鬼都在吵什么,大不了拼一场,死了又能如何?”

钟无风略一沉思,向司马昂道,“王爷,恐怕穆建黎也来了。今日我们躲不过去,也倒罢了。只是王爷若被人发现在这里,就说不清了,我带人在这里抵挡一阵,王爷快从后头山上的小路攀过去,那里寻常人虽然上不去,但王爷的功夫若没撂下,还是上得去的。”

司马昂摇了摇头,钟无风却不知司马昂为何眼前情势危急却不走,也顾不得保全司马昂的脸面,只得直言相劝,“王爷,若是给穆建黎知道你在这里……”

“不,”司马昂又摇了摇头,略微思索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包丝帕包裹的东西,交到钟无风手里,“你把这个给外边的女子,她见了这里面的东西,就会跟你进来。你须制约你的人,休要伤着她。”

钟无风愣了一下,随即接过那包东西,“是,王爷放心。”

司马昂目送他出去,眼见着窗外晨曦渐露,他不再坐下,慢慢地在屋里踱步。

子攸此时正骑在马上,打量着这个庄子的地形,倘或硬攻的话她占不到什么便宜,这个庄子夹在两山之间葫芦形的空地里,庄门就在葫芦嘴上,地形狭窄只容得两人通行,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她带来千军万马,也只得两个两个地进攻,如果里面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人把守,她只能以车轮战不断消耗。可若是那样,她要牺牲掉不少将士,着实不是上策。何况她带来的人并不像听起来的那么多,后面的人只是赶着马群,也不过就是趁着黎明时候天色昏暗,大造声势而已。

子攸明白眼下仍是以攻心为上。要里面的人自行投降,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上官缜在她身边,用马鞭指着那道庄门说道,“攸儿,我进去把这里的贼首擒了,里面也就不攻自破了。”

子攸摇摇头,“哥,里面的虚实还不清楚呢,我不叫你去冒这个险。我想里头马上就会有人出来。”

话音甫落,庄子的门慢慢打开,走出一人来。子攸还没瞧清他的长相,上官缜已经惊呼一声,“钟老弟,你什么时候在这儿干上无本买卖了?也不说知会兄弟一声。”

走出来的人正是钟无风,他见了上官缜也是一愣,“上官兄也在这儿。”

子攸听了便笑问上官缜,“这位好汉,哥哥认得?”她见上官缜认识那人,便不再以刚才骂的瘪三、小贼、缩头乌龟称呼,改口就称了好汉。

上官缜笑道,“攸儿,这是钟无风钟大侠,使一套好剑法。我曾与他比剑,直比了一天一夜未分输赢。”

子攸心道,以上官缜的能耐,那莽汉跟他比武竟然没给上官缜一剑刺死,可真是稀奇了。便想到他必然也是武功极高的难得人物。这些日子她因提防着大哥穆建黎暗害司马昂,便想到司马昂身边侍卫虽多却没有什么真正有能耐的人。虽然她心中了然司马昂今生难再属意于她,可她却不能真对他的安危不闻不问。所以今日见了钟无风,心中便生了笼络之意,想要收服他,使他能为司马昂所用。

子攸见他未曾骑马,便不肯自负尊贵骑在马上。下马向他行了一礼,笑道,“原来如此。钟大侠,小女子孤陋寡闻,今日孟浪了。还望钟大侠不要见怪。”

钟无风其时已知道她是王妃,又见她如此自谦,行至又极合江湖的规矩,心中已对她有十分的好感。再见她立在那里,明艳无双,盈盈一礼,又是仪态万方,他哪里还敢再看她,连忙还礼不迭。双手奉上司马昂要他转交之物,“王妃娘娘,有一人要我将此物奉给王妃。”

子攸微微一笑,心里却是大惑不解,“钟大侠怎知我是王妃?”

钟无风低头道,“王妃见了此物便知。”

子攸虽然听上官缜说过江湖中许多险恶之事,譬如送人东西上面却投毒的典故,但想到上官缜既然称钟无风为大侠,他必然为人光明磊落,不至于暗害自己。再说自己的义兄上官缜又站在身边,那自是无虞,便伸手将那只丝帕裹成的小包拿过来。接到手里捏一捏倒像是只手镯,子攸将那帕子上系的结子解开,果然一只碧玉手镯现了出来。

子攸吃了一惊,忽然将那手镯拿得更高,凑到火把跟前细看,确是司马昂曾送给她的那只手镯,上面兀自凝着她的血迹。子攸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一颗心在嗓子眼砰砰地跳,一口气有些上不来,险些晕过去。上官缜看出子攸不对劲,连忙问她,“这是谁的东西?”

子攸紧紧攥着那只镯子,看向钟无风,“钟大侠,他在你手里?这事可非同小可,钟大侠不嫌太过了么?”

“不敢,不敢。”钟无风连忙向她作揖赔礼,“他说请王妃看了此物之后,独身进去,小可自会保护王妃娘娘的安全。”

钟无风说得都是实情,只是在子攸听来却不是那么个意思。她知道司马昂在这一带游猎,本就忧心他会遇到这伙贼盗,现在见他的东西在这儿,满心都以为他是被强盗逮住,又气又急,只以为这个钟无风是要把自己也赚进去,待要不进去,又怕司马昂会出事,想了一想,豁出去算了,便道,“好,我跟你去。”

上官缜虽不明就里,但也大略看出其中关碍,知道子攸必是被这只手镯要挟住了,便冷笑一声,“钟兄,这可不是侠义所为啊。”

钟无风面露尴尬,“上官兄,这其中还有隐情,小弟在此无法道出。上官兄如不放心,小弟愿请上官兄与王妃同入。”

上官缜笑道,“好。攸儿,那么咱们不妨进去看看。”

子攸点点头,上官缜随她一起进去,或可见机行事。钟无风松了一口气,“王妃,请。”



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 相逢


子攸心急如焚地跟在钟无风的身后进了庄子,走过一条土路,进了一个院子,一眼看见正面屋里点着灯火,司马昂正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看着像是没受什么伤害。

子攸许多日子没见到司马昂,今日陡然在此相遇,先是担忧他受伤吃亏,现在知道他无事,却又不大敢跟他说话,突然间满腹的委屈哀痛都被勾起,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胸口气血翻腾,一股腥甜塞在嗓子里。

司马昂听见脚步声,回头向门外看去。子攸果然来了,站在门外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像有多少话要说又说不出来,看得他心里一痛。满院子都是男子武士,满院子的刀枪剑戟反着清冷的微光,子攸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孤零零站在其间,司马昂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子攸何时不是如此?孤零零地站在京城暗无天日的朝局里,在夹缝中苦苦支撑。

“子攸。”他唤了她一声,向她伸出一只手。

子攸凝望了他半晌,咳了一声,眼泪止不住流出来,连忙抬起袖子擦了去,向前几步,走到司马昂跟前来,“王爷,你还好么?”

司马昂看着她点点头,她仰着头,俊俏的面庞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只是清瘦了许多,才几日不见,就清瘦了这许多啊,连眼睛似乎都肿了。司马昂尤恐自己刚才是看错了,现在借着烛光细看,子攸的两只眼睛仍旧是肿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子攸连忙低下头掩饰,她到底是女孩儿心性,哪怕司马昂并不喜欢她,她也不愿意叫司马昂看见自己眼睛肿着不好看的模样。

司马昂有心再问,可是眼下这里着实不是地方,见她衣衫单薄站在门口的凉风里,便想叫齐烈拿自己的斗篷过来给她,一抬头又看见上官缜就站在子攸身后不远,便知道他是随子攸一起来的,只是方才他只顾着看子攸,竟没瞧见他。司马昂看着他在在子攸身后,也不知怎的,心里忽然不痛快起来,待要说是因何不痛快,又说不分明,只好强打起精神来说正事。

“为了什么要紧的货没了,还要你亲自带了兵来这里?”司马昂问子攸,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外头的侍卫们听不见。也算是给子攸留了余地,只是子攸今天实在是灰心失意到了极点,竟没体贴出司马昂的意思,反倒是惊觉司马昂并非是被拘押在这里,而是他本来就跟这里有些关联。

她脸上露出三分狐疑,被司马昂看出来,堵在他心口里,甚是不痛快。

偏偏钟莫雨在一旁又说道,“哼,说的好听的是货,其实还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

子攸进来的时候一颗心都在司马昂身上,也没看见旁边站的人都是谁,现在看见曾与自己有隙的钟莫雨立在一旁,很是吃了一惊。随即想到钟莫雨既然姓钟,恐怕跟那个钟无风有些亲戚,所以才会在这里。

钟莫雨其实是上官缜的未婚妻,子攸只知道那是指腹为婚定的亲事。旧年在江南她们曾见过一次,那时因钟莫雨疑心她与上官缜有私情,便仗着自己有些武功,非要杀了子攸不可,子攸自是不服气,支使着侍卫跟她争斗不休,闹得甚是大发。后来钟莫雨负气出走,离开上官缜,子攸也回了京城,后来子攸自觉此事做的不大地道,跟上官缜赔了几次不是,上官缜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在意。

只是钟莫雨到底恨着子攸,今日见面如何能心平气和,再扫一眼上官缜,上官缜避开了她的视线。她心下更气,向子攸冷哼道,“你一般也是有了夫君的人,怎么还只管缠着别人的汉子。”

子攸被这村话气得差点跳起来,要说什么到底又说不出来,回头看一眼司马昂,司马昂那脸绷得真够紧了。子攸的面上便烧热起来,心怦怦地跳着,“钟莫雨,你不要欺人太甚。”

钟莫雨冷笑道,“我欺人太甚?你现下贵为王妃,领着几万兵马,比王爷还厉害,我怎么欺你。”

“你别扯上王爷。”这话太过危险,子攸气得转过脸去瞪她。

柳叶在旁边却已经瞧明白了,向上官缜说,“啧啧,师父,这人就是师父的未婚妻?好凶悍的婆娘。师父,我可不要这样的师娘,那不是要折磨死我么?”

柳叶这话一出口,不只一个人惊讶,谁也没料到这孩子是上官缜的徒弟。上官缜本来就被钟莫雨那两句话点的不舒服,再被自己徒弟当众说出钟莫雨是自己的未婚妻,更有些尴尬。钟莫雨被骂成是凶婆娘,也气得半日没话说。

柳叶笑着走向子攸身边,“师姑,师姑,我告诉你,我们跟王爷也是今晚误撞进贼窝的,哪想到这里的好汉头目钟无风竟然是王爷原先的旧友。”说着一面笑一面嘻嘻哈哈地把今晚的事详详细细描述给子攸听。

他与子攸年纪相仿,认识的时日也久了,所以并不怎么将子攸看作王妃。又说道,“王爷的剑法很厉害呢,跟那个凶婆娘竟是一路的,定然师出同门。我看那个凶婆娘八成是你的师小姑子,哟,我说错了,她那么大的年纪,怎能是你的师小姑子,定然是师大姑子。”

子攸见他乐得不成样子,一巴掌便拍在他的额头上,“你吵什么?什么大虱子小虱子的,我让你跟着王爷,你怎么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了。以后你师父再要罚你,别指望我给你讨饶。”

说得柳叶扁了嘴,没了精神头儿。子攸抬头看了看司马昂,再看看钟莫雨,心头很是一阵不舒服。

司马昂也不好过,因说道,“什么了不得的货,莫无风马上就会将劫得的货送出去,你也将你带来的人先撤回去吧。”

谁知子攸冷笑了一下,“什么了不得的货?呵呵,我为那批货提心吊胆不是一天了。如今货果然丢了,又费了我多少心血。我是为我自己口袋里的钱么?你问问你的人,问问他们到底是多大的胆子,问问他们劫的都是什么?是一车车的银子!那能是穆家的货么?那是南边几个富省交上来的税银,没用官兵押送,就是怕这一路上贼惦记。”

司马昂吃了一惊,以为子攸的眼睛是因为丢了银子才哭肿的,虽然这事不怪自己,可心头毕竟有些愧疚。子攸也不看他,低垂着头低声说,“前方大军一日耗费钱粮无数,我们竟不是打仗,是在拼军粮呢。王爷,难道这是我们穆家自己的战争么?还有那大水冲了堤坝,户部拨不出银两来,到处都等着钱使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每一次运钱粮,满路上都是匪徒,各个都说是要替官府赈济灾民。济个鸟啊!流民遍野,都是因为堤坝垮了,不从根上治水,只给灾民一点银子,有个屁用?不信去问问那些灾民,是想要银子还是田地?”

一番话说的钟无风面上烧热,司马昂默然。

子攸低着头,司马昂看不见子攸的眼睛,只听到子攸似笑似哭地说,“呵呵,今天这个骂我,明日那个弃我,可我又是为了谁呢?”

一句话说完,子攸只觉得胸口里气血翻腾,眼前发黑,身子向后仰去,跟着便没了知觉。



第一卷 第四十四章 情思凝结

司马昂本来正在心思混乱之际,一惊之下竟然没能上前扶住,眼睁睁看着她向后摔过去。

倒是上官缜见她要摔在地上了,两步抢上前来,将她扶住。上官缜看着司马昂一动不动,不闻不问的架式,便不觉动了怒,冷冷看着司马昂道,“王爷,我虽然是子攸的结义哥哥,可她到底已经有了夫君,我这样抱着她似乎甚为不妥。不知她眼下昏迷不醒,她的夫君能不能替我照料她。”

司马昂紧紧抿着下唇,似怒非怒,那张脸上仍旧看不出情绪,沉默着上前抱起子攸。这时天已经亮了些,他借着门外的光亮看见子攸面色煞白,毫无生气,连呼吸都微弱了。他吓了一跳,不再理会这是在人前,紧紧搂着子攸把她抱到里屋的炕上,一面唤她名字,一面又用一只手在她后背的穴位上推拿,好半天才听见子攸咳嗽一声,喘上一口声来,虽然仍是未醒,但呼吸已然顺畅起来,脸上也有了些血色。

司马昂的额上渗出了冷汗,钟无风连忙将众人遣出门外等候,只有上官缜跟着司马昂进去。司马昂端详着子攸的脸,又觉得那面色过于红润了,伸手去子攸脸上一摸,触处一片火热,才知道子攸在发烧。又看见子攸的手指上包扎着巾帕,他是常在外头骑马射猎的,一见那包扎的方式就明白子攸的指骨折断了。虽然知道不甚要紧,可却止不住又惊又怒,“她是怎么了?她的手怎么了?”

上官缜看着他冷笑道,“我只听她说了一句,大约是你那小老婆将她的蹑影马毒疯了。哼,这丫头爱马如命,想来自然是不肯离那疯马远些的,要我说,她只是折断了一根手指,不是折断脖子,还真是命大。只怕若是折断了脖子,才是遂了你和你那小老婆的愿了。”

他是江湖草莽,自然不将王爷放在眼里,何况子攸从小他便认得,在他眼里那一直就是个小妹子,哪知道出了阁竟然嫁了这么一个男子,除了受气,竟没什么好事。所以他说他几句,完全是大舅子在损妹夫。

司马昂没听过这样小老婆长小老婆短的村话,被上官缜说的面皮有些红,一阵不自在,可是子攸的高烧让他没有心思理会别的,向外头吩咐道,“快些去请郎中。”

钟无风一直在外间伺候着,听了这一声连忙答应着。

上官缜在一旁冷眼瞧了司马昂这一半天,见他是真的着急,也便罢了。向他说道,“不用去找郎中了,我虽是山野莽夫,倒懂些医术。”

一句话提醒了外边的钟无风,他一拍脑门,“是了,是了,王爷,上官兄的医术只怕不比他的武功逊色,寻常的郎中哪能比得过他。”

司马昂将信将疑,对上官缜的医术并不放心,可又想到,眼下也不及去找太医院的大夫,若是找来了小镇上混饭吃的郎中,他也还是不能放心。

上官缜诊了脉,便在纸上写了方子,钟无风这里虽无大夫,但是劫得子攸的货里却有不少名贵药材,其余要用的寻常药材庄上本来就有。其实子攸也只不过是断骨之后没有好生调养,再加上这些日子思虑过重,饮食不安,这一夜里又惊怒交加,几下里累在一起,她才晕了过去,其实倒不要紧。

上官缜写了方子,司马昂先接过去看了一眼,他虽然不大通医术,但是毕竟素日里杂学旁收,也曾读过几卷医书,医理还是懂些,这会看了那方子并未觉有不妥之处,才转手交给钟无风,叫他照方拿药煎熬。上官缜一笑不语,告辞出去,要将外边的兵马遣散。

一时屋里没有旁人,司马昂才叹一口气,伸出手慢慢抚摸子攸火烫的面庞。想着子攸的马死了,那必定让她心疼得很的,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倘或他的马死了,他也会哀痛不已。一样的人?司马昂惊觉自己在想着什么,倒有些诧异,自己怎么就知道跟子攸是一样的人?他呆了半日,想起旧日种种,心里一阵难过。

子攸心里有他,他是知道的。在穆府里子攸给他毒药,他是不恼她的,那是唯一的法子,他知道。他恼的是子攸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她明明可以只管做她的王妃,只是王妃。

子攸非要掺和进这恼人的政事里。那么他便难信她,她也必然难信他。否则为何那事之后,她就再不现踪影。

想到此节,他又对自己有着说不出的愤恨。倘或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储,而不是现在这个傀儡模样,那么即使子攸不嫁他,他也是一定要娶她的,他会给她一切,不叫她操半点心,她爱骑马撒野也罢,爱射猎也罢,都是好的,那本就是他极喜欢的事,他会陪着她,就算她爱骂人他也不会苛责她。只是……

司马昂慢慢抚摸着子攸受伤的手,面上仍是没有情绪,可胸口里一腔怒火乱撞,无可排解。他真想跨上骏马,去山林间驰骋纵横,宣泄了这口怒气再回来。

可是他却坐着没动,疼惜地捏着子攸的手心。那些无可奈何的痛楚让自己来受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捎上来一个子攸。子攸又为什么要来呢,将来他若败了,她可怎么办?她的眼睛太明亮,容不得阴晦,性子又太耿直,见不得不平之事,却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穆文龙终是要死的,穆建黎能容得下做过王妃的她么?必然不会的,权势似烈焰,那样的蠢人到得权势巅峰,哪还能有情义。

柳叶捧上汤药来,司马昂拿着勺子慢慢地喂给子攸喝下,仿佛在子攸不知道的时候,多为她做点什么,自己心里便多舒坦一点。

柳叶在一边吊儿郎当地侍奉着,却不知道司马昂心中的烦闷。他亲自送汤药过来,原是来瞧子攸醒没醒的,他在司马昂身边待了这么些天,觉得司马昂不苟言笑,下边人便也严谨,那实在太无趣了,他本来是想来试探子攸的口风的。要是子攸同意他走开,他就要溜出去玩,但是如果子攸让他回到她那边去,那也是好的,子攸胆子很大,跟她一起玩更有意思。

可是子攸没有醒,他便想出去。谁知被司马昂一回头看到,就吩咐他去打水拿帕子。他只得照做。

“王妃发汗了,就是快好了。王爷,您要是想用湿帕子帮王妃擦汗的话,那帕子得拧得再干些。王爷,您袖子得挽高点,不然等会王妃醒了还以为您掉过井里呢,我又惨了。”

司马昂有些尴尬,却仍是照做了,刚伸手把拧干的帕子放在子攸的额头,子攸就哼了一声,接着在梦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胡乱抓住了司马昂的手。司马昂回握了她的手,柔声唤她,柳叶突然觉得自己站在那里着实尴尬,赶紧一扭身走了。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娇痴不怕人猜

子攸醒过来时,只觉得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很是不舒服。她慢慢张开眼睛,窗棂上的日光看着已近晌午,这半日她昏昏沉沉地做了许多梦,梦里走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忽悠悠竟仿佛活了半世似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知道有人喂她喝了药,给她擦干了额上的汗,那人不是六儿。

她抬起手,手指在梦中疼得很,可这会却好像疼得好些了。她又清醒了一些,以为身旁坐着的是上官缜,便开口叫了一声,“哥,”身边坐着那人身子微微一震,却不答她,她也没留心,又叫了一声,“哥哥,我好口渴。”

那人站了起来,取了茶碗来,她听着他先用茶水涮了涮杯子,再倒掉,随后才倒了茶来。子攸还在想上官缜何时这样细致了,一面在他手中就着茶碗吃了一口茶,一面抬头,一眼看见那人英气勃勃的眉,两只深邃的眸子,她登时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司马昂坐过她身边来,在她背上轻轻拍着,“莫非见我不是你那‘哥哥’,心里不爽快么?”司马昂话里那声哥哥说的有些拖,颇有些子攸叫人时口齿绵软的味道,子攸的脸立时红了。司马昂见她极不自在,也不再提,再要喂她喝水,她已经自己接过茶碗来。

“不敢劳动王爷,方才不知是王爷在这儿,简慢了。”子攸已经喝干了那碗茶。

司马昂拿起茶壶,又给她斟上,看着她十指尖尖,捧着那小小的茶碗,一饮而尽,腕上是空着的,没带什么镯子。司马昂再斟一碗,说道,“我是你夫君,在这儿守着你不是应该的么?你醒来张口就叫你那‘哥哥’,岂非不守妇道?我这做夫君的,很是觉得颜面无光。”

“屁!”子攸扬起两弯柳叶眉,她本是不肯在司马昂面前骂人的,更别提骂司马昂了,只是病了一场,本来就觉得气闷,再受了司马昂的这话,她大怒之下来不及思索,便骂了出来。一句话出口,她面上更烧,看见司马昂也在看着她。只是司马昂修养极好,喜怒是不常形于色的。可惜子攸却最恨他这种模样,现下又见他平静淡然,心里更恼了,略一思索便想到自己就算比现在更好十倍,司马昂也绝不会爱她,她又何苦藏着性情,使自己不能痛快呢。干脆破罐子破摔,说道,“妇道是个屁!圣人之言本不足信,三句便有一句是狗放屁!”

这一句真性情的话出口,她已经不在乎旁的了,向司马昂看过去,眼里还带了三分挑衅。谁知也不知是她看错了还是怎的,倒觉得司马昂眼里有三分笑意,似乎对她的话反有几分认可赞许的意味。

她也就没有再往下说,气哼哼地转开了头。

司马昂也不理会,只问她,“你现在觉得身上怎样?昨晚你一直发着烧,自己不知道么?还能死撑着骑马跑到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来。”

子攸一愣,摇了摇头,昨天晚上她只是觉得头疼眼花,但是手指太疼压过了其他的难过,再说丢的银子还没找回来,就是要死也得勉力撑着,哪还想到自己在发烧。

司马昂看她的模样,也猜了个差不多,便问她现下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子攸又摇了摇头,眼里没了什么精神,周身疲惫酸软难受,便又躺了下去。衣裳都被汗浸透了,想换身衣服,又想到自己本未带替换的衣裳,只好作罢。又看看四周,这里虽然是乡下地方,被褥却是极干净的绸缎面子,勉强躺一会也是不错了。

子攸躺下来舒了口气,“我不吃饭,你自去吃吧。我已经好了,劳你守着我这半日,多谢啦。”

司马昂见她扫视这破烂地方一圈,最后在枕上找了个舒服位置,舒一口气,脸上竟露出满意的神色,便知道她必是累极了,现下见不用即刻骑在马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可以睡便满意了。可他看着她如此,心里却难过,也不知怎的就想讨她的欢喜,“子攸,把我的马送你可好?”

子攸看了他半天,才“哦”了一声,“必是我哥哥——我是说上官缜——同你说了。”

司马昂听她脆生生地叫着上官缜哥哥,心头颇有些不快,“他是你什么哥哥?你哥哥不是穆建黎么?”

子攸没看出来司马昂的不悦,况且她方才都已经豁出去了,此刻便是看出来了也未必在意,“他是我的结义哥哥,我当然叫他哥哥。”

“他都过了而立之年了罢,做得了你的叔叔。”司马昂道。

“那不同。”子攸揉了揉眼睛,似乎还没睡够,“这个我叫他哥哥,也是有缘故的。我九岁那年随我爹爹去南边,路过荒郊野地的时候见了几个重伤倒地的男子,我就叫小厮把他们抬到车上,又叫跟随的太医给他们治伤。我当时也没在意,后来,又过了几天,八月十五的夜里,我正在读史记,便有个二十几岁的哥哥来找我,说感谢我救他的师弟。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又问我要什么报答,他可以给我三样东西。我见他夜里从房上飞下来,轻飘飘的没声音,还以为他是神仙。我就说,一要跟我结拜做兄妹,我原想这样我就有神仙罩着,就不怕大哥欺负我,二要她给我一百只萤火虫,三要每年八月十五时来见我一见。他都答应了,后来我一年年的长大,自然知道他不是仙人,不过他是江湖豪侠,我心里很敬他。好在我大约也不是很蠢的蠢人,跟他言谈起来很是投契,蒙他不弃,这些年我便是有不能求爹爹完成的心愿,倒都可以找这位义兄相帮。”

“譬如今天你来剿匪,外边来的也不是南北羽林军罢?恐怕是你这位义兄又帮了你的忙。”司马昂道,“你何止不是蠢人,你是天下最机灵的丫头也还差不多。”

子攸笑了起来,“承蒙你看得起我。”司马昂见她方才恼了就横眉冷对,现下说得高兴又笑颜如花,全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儿形态。又听她笑着说,“京城里统共就剩了那么一点人马,我怎能带出来。我从范大江哪里借了点人,又从义兄那借了些人外加他的一群马,假充一支声势浩大的军队。我算着到这里的时候天色未明,对方自然难以看破。”

司马昂已经想到是这样了,随口道,“计是妙计,只是若碰到的真是一伙黑道败类,那仍是危险。”

子攸摇了摇头,“不怕,我义兄的功夫天下第一,有他跟着我,准保无事。”

来来去去口里都是义兄义兄,听得司马昂没来由的好生烦闷,却不好说什么。谁知又听子攸说,“你的马也是难得的好马,你又是个爱马之人,为什么舍得将那马送我?我的马虽然被人害死了,却不是你做的,也不与你相干,你为何赔我?”

司马昂听她的口气像是有几分咄咄逼人,他心里有些着恼,一时便没开口。又见子攸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合在一起,口里却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我怪罪你那好动歪心眼的小妾,所以才替她向我赔礼的。她做了坏事,你照旧心疼她,体贴她,不叫她受我的委屈,是也不是?你定然觉得我行动就存坏心,她怎样都是好人。哼,她是金玉一般的小姐佳人,我是砖头瓦片一般的粗使丫头。”

司马昂从没被人这样言语挤兑,也不曾跟女孩子相处过,不知道小女孩子就是喜欢这样歪派人,便也有恼了,冷冷说了一句,“不知好歹。”

子攸张开眼,呆呆看着司马昂,倘或司马昂跟她吵架她或许还不会觉得这么委屈,可司马昂这样冰冷冷的,着实让她心口难受。她的手指头还断着,高烧刚退,正是委屈至极的时候,就算没事她还想找个亲近之人发一会脾气,现在司马昂说了她一句,刚好给她找了个发泄的地方。她一双妙目呆呆看了司马昂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司马昂吓了一跳,心里登时就软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想要让她别哭,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第一卷 第四十六章 交易


子攸在司马昂面前嚎啕大哭一场,自觉心里舒畅多了,也不理司马昂,哭够了就向枕上一歪,面朝里躺着,又想睡了。耳朵里却听见司马昂在她身旁叹了口气。

“子攸,我知道你一向是为我好,大约是你心里有我。”司马昂轻声说道。

子攸的脸上一热,“现下没有啦。”

司马昂却没理她说什么,又继续说了下去,“只是,恐怕你也不仅仅是为了我。”

子攸听了这话,转过头来,司马昂还从未正经跟她说过话,她能听到司马昂怎么想的,这还是头一回,“那你说我是为了哪个混账?”

司马昂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她有些不好意思,转开了眼睛,听司马昂说道,“我对你不好,从未尽过丈夫之责,你恼我也是应该的,我不怪你骂我。”她嘀咕了一声,只是声音太低了,司马昂侧头过去听,贴近了她的脸,“你说什么?”

子攸咬着嘴唇没吭声,面上烧红,司马昂以为她又发烧了,伸手去她额头上摸,被她推开,“说话便是说话,不要……不要动手动脚的。”

司马昂道,“我不是你夫君么?”见子攸没吭声,他又接着说下去,“我说你不仅仅是为了我,是因为我冷眼瞧了你这么久,才知道我早先竟没瞧出来你原是京城豪门里头的第一侠客。”

子攸“嗤”地一声笑出来,“从没人这么说过,你在笑话我么?”说是这样说,可她心里却很喜欢,她若是不倾慕那些侠客,也就不会结交那些江湖中人了,现在听见司马昂忽然说她像侠客,她心里自然欢喜。抬起眼睛向司马昂看去,刚好司马昂也向她看过来,四目相对,子攸连忙转开视线。

司马昂唇边浮现一抹笑意,不过子攸并未看到。他收起了笑容,看着子攸的眼神仍旧温和,“上官缜号令江湖群雄是侠,钟无风打家劫舍也是侠。只是,行侠仗义,济人困厄,是侠之小者,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才是侠之大者。若是这样论起来,你虽为女子,功夫也微末,但却是大侠了。”

子攸听住了,自觉司马昂说的十分有道理,只是自己从未这样费心琢磨过。

司马昂接着说道,“所以我才说,你不只是为我。比方说,你瞒着穆建黎开仓赈济灾民,这就与我无干,今晚上你搏了命的算计着要找回丢失的税银也并非为了我,你暗地里保护那些仗义执言的书生之时,心中也未必想起了我。你做那些事情是由着你的本心,一来并非为你的夫君,二来也不是要为自己攒什么筹码,这是我心里敬你的地方。”

子攸万料不到司马昂会有这样的话,她抬起头来,看着司马昂,这一番话直说到了她的心里去,竟仿佛比她自己更明白她的心。她呆看着司马昂,心里只觉得有了他这句话,她更比从前还爱这个身形高大,面容俊朗的男子。

“我不是要诋毁穆家。可是穆家这一代唯一的那个男丁却是个荒淫无度的人。你是他的妹妹,却跟他大不相同,你心里面更多的是天下苍生,你信的是天理公义,所以你跟他没法相容也是可想而知的。只是,将来代替大将军统领大颢军队的人是他不是你,你只管这样一味拂逆于他,将来大将军过世之后,他会念及你是他妹子便放过你么?”司马昂看着子攸的小脸渐渐袭上哀愁,已知她心里想着什么。

他深深地看着子攸的眼睛,停了良久,才说,“子攸,司马氏与穆氏早就冰炭不能相容。你我之间本不该生出的许多嫌隙,诸多烦恼也只不过因为你姓穆,而我姓司马。不过,倘若你是个寻常蠢妇,那又不是今日的光景了。”

子攸的脸上彻底冷了,连心里都发凉。她慢慢坐了起来,虽然她只有十七岁,可是却不傻,何止不傻,甚至还聪明得很。她在外头打理家业已经有三年,世情冷暖,不是没尝过。

她低着头向司马昂道,“你的意思是,将来你跟我哥必然不能同存于世,于公于私我都该站在你这一边,是不是?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倘或我要心里有你,就要……要帮着你,才能免生嫌隙?我若帮你,你又要……要许给我什么呢?”子攸说得心里冰冷,她等着司马昂反驳她,或者恼怒,那就说明自己说错了,可司马昂却静听着她的话。她咬了咬牙,“你许我一个货真价实的夫君么?还是一个皇后位子?”

司马昂没有否认,一双眼却带了几分怜爱地看着子攸,只是子攸低头难过,并没看到。她不肯抬头,他的眼却仍旧看着她的头顶,“既然你已经直说了出来,我又何必绕弯。我记得你常说自己是个生意人,你既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不妨来谈个价钱罢。”

子攸心中深爱司马昂是真,可此刻心中气苦也是真,往常自觉心灰意冷,竟都没有这次冷的绝望,这时候却不想哭了,只是一笑,“好,司马昂,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咱们就做个生意,约法三章,明明白白地把话说在前头。我自会竭尽所能地助你登上帝位,但是你须做到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不得伤害我爹爹。”

司马昂面色如常,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子攸抬起头来,已是泫然欲泣,“第二件事,你做了皇上之后,不可滥杀穆氏一门。”

司马昂看着她,又点一点头,“无关的穆氏族人,自然无罪。你不希望要我答应你永保你的皇后之位么?”

子攸惨然一笑,“我可不是无关的穆氏族人,将来你自然也会杀了我的。除非我是个寻常蠢妇,否则你当皇帝也罢,我哥当皇帝也罢,哪一个都不会放过我的。”

司马昂本来唇角是含笑的,被子攸的话生生逼没了笑意,心头也是忽然冷森森的,好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子攸竟然比谁活得都明白。平日里只见她对谁都有情,可不曾想到她心里却好像早已认定世上本无情。忽然又想到子攸的身世,她也算薄命了,母亲被亲生父亲杀死在她面前,那纵有锦衣玉食生活,纵有父亲疼爱,也不知能否抵消得幼年坎坷遭际。何况穆文龙姬妾众多,只怕争风吃醋还不够呢,谁会真心疼爱那个没有母亲的幼女,子攸那独挡一面的能力,或许也是从那样的孤冷生活里磨砺出的。

子攸看着司马昂,她此时的难过,也难说出口。她心里对司马昂又恨又爱,就如幼年对父亲一般,想到父亲,就想到母亲,自己受这样的委屈,不知道母亲在那世里知不知道。若是母亲一直活着,定然不会叫她去学骑马射猎,有娘亲疼爱,自然也不会让她跟爹爹去到处历练些什么有的没的,她也像萧吟那样只会吟诗作画,岂不是少了几分烦恼,多得人几分怜惜?再想到司马昂对自己竟然只想着利用,便是跟大哥和爹爹一样了,想到爹爹和娘亲,自然知道世上男女本来便无多深的情爱,自己又跟司马昂之间有那许多嫌隙,最后自己当然是免不了要死在司马昂手里,想来想去胸口的酸疼便无以复加。赌气道,

“第三件事,就是你须得爱我,就算你不爱你,也要做出爱我的样子。要时时体贴我,怜惜我,要替我着想,还要多花工夫陪着我。就像人家真正的夫妻那样。”说到这里,她又猛然想起萧吟来,登时立起两弯柳叶眉,“还不许你随意去见你那侧妃。这第三件事,你也能答应我么?”

司马昂笑了起来,神态自若,仿佛他本来就在等着这条要求,此时子攸一说,他反而安心了似的,“好,这条也可答应。夫人,还有旁的要求了么?”

子攸被他这句“夫人”叫得一愣,随机缓过神儿来,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轻声说,“再没有别的要求了。只要你待我好,让我欢喜,那么我痛痛快快活一天便算一天。你若是觉得我要挟了你,你心里委屈,那等你登基当了皇帝,就给我一道诏书,赐我一个死,你也就发泄了怨气了,只别牵扯到无辜的穆氏族人身上就是了。我也自当全力辅佐你。唉,你本来就该是皇储,又比我那兄长不知道好上多少倍,你做皇帝,那……那自然是好的。”

“那先用饭吧,夫人。吃完了饭,才好再吃一回药。”司马昂却好像不大关心她后头的话,唇角还微微含着笑,“既然要像别的夫妇那样,那你可要听为夫的话了,不要随意胡闹。”

子攸又是一愣,心里面恍恍惚惚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第一卷 第四十七章 闲话一回


子攸本来又是烦恼,又是难过,心里对司马昂又爱又恨,此时看司马昂扶她起身,那神色举止虽不算温柔多情,可比之从前已是温软了许多。子攸的心里便恍恍惚惚的,思来想去,恨也无迹可寻,爱又没有着落,一时五内俱焚,司马昂这样对她好,她反倒心酸落泪。

司马昂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却也不哄劝她,她哭得没味道起来,便收了泪水。司马昂又从锦褥上拿起那只玉镯,擦干了旧日血迹,“那日我摔碎了你娘留给你的遗物,便赔给你我祖母的这一只玉镯,你为什么又要还给我?难道你觉得我是戴玉镯的人吗?”

司马昂自然记得那日子攸为什么把这只玉镯还回来,如今明知故问,不过就是随口浑说。说到最后一句,子攸也笑了,啐了他一口,“你不能戴,自然可以拿去送你那小妾,她总是能戴的。”

司马昂拉了子攸的手腕,把那只玉镯重又戴在她的腕上,又笑道,“这是我幼年时候皇祖母给我的,她老人家说这是她入宫那天我皇爷爷给她戴上的。皇祖母让我拿着这个将来给我的媳妇儿。我给了你,你要是惦记着给我表妹,那你自己转送她去罢。”

子攸白了他一眼,“我干嘛送她东西?”忽然瞧见司马昂的衣服前襟破了,便指着问他,“这是在哪里刮的?”

司马昂自己都忘了,被子攸一说才想起昨夜里衣服被钟莫雨的剑划破。“我都忘了。我去换件衣服,你也起床梳洗了,咱们就吃饭罢,只是没人伺候你。你想在里头吃,还是外面跟上官缜和钟氏兄妹一起吃?”

子攸没答话,见他出去了,便自己梳洗了,整了整衣裳出去,上官缜正在堂屋里与众人围桌笑谈,子攸心绪不佳,看见钟莫雨也在,便故意的向上官缜身边坐了,“哥哥,我的马没了,你再送我一匹吧,我还要大宛名马。”

上官缜含笑看着子攸,“你起来了,身上可好?你夫君呢?”

“问他做什么?他一会就来。”子攸扁了一张小嘴,“只是好马难得,我的蹑影死的实在……”说着叹一口气,其实她今日难过的已经不是爱马惨亡,而是司马昂叫人心寒,只是那些话不好对人讲,所以还是要借着马的事难过一下罢了。

上官缜见她形容憔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十分怜爱,连忙哄道,“好妹子,莫哭莫哭,不就是一匹马么?哥哥现在就给你一匹汗血宝马,不信你去你袖子里找找。”

子攸只当上官缜是骗她,嘟着嘴去袖子里摸,哪知道竟发觉袖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物,拿出来看时,却是一只红玉雕的小小飞马,雕功精巧异常,红色骏马栩栩如生。子攸心中十分喜欢,不觉破涕为笑。心里知道上官缜武功高深莫测,手脚也快得很,可能自己坐下的时候,他就已经把玉雕放进自己的袖子,自己却不知道。

“这个哥哥是哪里得来的,我在京里从没见雕得这么好的玩意儿,这马竟像要在我的掌上活了一般。”子攸摸着那红玉马,喜欢得舍不得放下。

上官缜笑道,“说到这宗东西,可有个大缘故。去年我去西边草原上见一位好朋友,哪知道竟然在蛮子的地界上迷了路。我就在草原上跑了二十天,又翻过了一座大山,接着又骑着骆驼在一片茫茫沙海上走了三十一天,终于走到了一座绿洲古城。我以为定然要遇见西域人了,我不会说他们的番话,这可怎么问路呢?谁知进了城,发觉那些人都穿着秦朝的衣裳,说一口陕西话,原来他们的祖先竟是当年秦朝军队中的一小队人马,本来是远征匈奴人的,后来迷失方向,好容易在沙漠里发现一片绿洲上有个村庄,大伙就在那歇脚。谁知他们见到住在那儿的姑娘个个都跟妹妹这样好相貌,就不想回家了。就这么着,他们定居在那儿,子孙后代也世世代代住在那里。那个地方出产红玉,我在他们村子里见到一个能工巧匠,就会琢磨玉器,用的那方法是上古的精巧手法,如今咱们这儿已经失传了,他那里却还有。这不么?我就想买几样,那个琢磨玉的老人见我是从他祖先故土而来的,就说什么也不要我的金子,竟送了我这个。今日可巧妹妹的马没了,我又没法立刻给妹妹淘换一匹好马来,就只好把这个给妹妹了。”

上官缜说的认真,把个钟无风给听住了,因叹道,“还有这样的地方,听上官兄说了,我们也长见识。”

柳叶立在上官缜身后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子攸也已经笑倒在桌子上了,“钟大哥,你听我哥哥杜撰,他是骗你的。我从来也不曾听说西边有那样的地方,再说,他若真迷了路,为什么翻了山见了大漠了还不回来,难不成他要去西天取经不成?其实去取经倒也好,你看他身后已经有了一个孙猴子,在师父身边才立了半日规矩就已经不耐烦到抓耳挠腮了。”

上官缜哈哈大笑,回头看自己的爱徒,“柳叶,子攸说你是猴子呢。”

柳叶也不恼,反而嘻嘻笑道,“师父,我说我三岁那年师公怎么送我一个金项圈呢,原来竟不是为了要我长命百岁,是要给我配个金箍咒啊。”

钟无风素日便知道这一对师徒滑稽,听了他们这样说话也忍不住笑了。况且他一向视司马昂为兄弟,方才听到子攸叫他大哥,心下也是欢喜的。

唯独钟莫雨脸上颇有愤愤之意,子攸却是小孩心性,成心要气她。越发拉住了上官缜的衣袖,“哥哥,若真有那样的地方,下次你带我去可好?我也要住在那个村子里,再不回中土了。”

果然钟莫雨“啪”地一掌打在桌上,站起身来。钟无风这莽汉不知道小女儿家的心事,倒骂她无礼,她气得哽咽一声,回身便走。子攸素来不喜欢那个钟莫雨,虽然相貌好些,只是骄纵任性得太可厌了,动不动就要拔剑杀这个砍那个的,心道义兄若是不娶她更好。

想到这儿,笑吟吟地回头想望她的背影,却看见司马昂站在门口,脸色颇有几分不快。子攸想到自己还挽着上官缜的胳膊,脸上一热,连忙放下,上官缜正与众人谈笑,并没看见司马昂进来。

司马昂走进屋,众人见了都起来相见,唯独子攸趴在桌子上,默默地摸那玉马。司马昂为人谦冲,并无甚么架子,与众人重新叙了座,坐在子攸身边。



第一卷 第四十八章 结交


吃过了饭,钟无风便跟司马昂商议,什么时候跟他同回京城,司马昂命他先遣散了这里的人,只留几个人品厚重,武艺高强的准备带进京里。两人说完了话,司马昂才发觉子攸已经不见了。

司马昂见屋里上官缜与柳叶师徒两个正在说话,齐烈也与刘舍正互相鉴赏对方的刀,这么说子攸出去了,身边竟没跟个妥当的人。这里虽然是钟无风的地盘,可到底聚着的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何况还有个跟子攸素来不睦的钟莫雨。司马昂越想越是不放心,钟无风进了堂屋跟众人说话,他独自退出去寻子攸。

谁知出了院子还没走上几步,猛一抬头看见子攸跟钟莫雨两个站在一间屋子的房檐上,两个手里都拿着剑,司马昂抽了一口气,心头又惊又怒。子攸那两下剑术说是学来用于舞蹈还差不多,可钟莫雨的武功是钟师傅亲传的,两人有天壤之别,怎么居然摆出了决斗的架式,还学人家高手决战的场面。

他疾走两步,高声喝道,“子攸,你给我下来,你还上房揭瓦了么?”他本来恼的是钟莫雨,但她是钟无风的妹妹,又是恩师的女儿,他难以当面斥责。

谁知子攸被他这一声喝吓了一哆嗦,惊慌地回头来看他,只听钟莫雨叫了一声,“小心。”

子攸踩翻了一块瓦片,身子猛地向后坠落……

其实这天司马昂跟钟无风谈话的时候,子攸原是在屋中的,可是心口里烦闷,实在不愿在众人面前强作欢笑,便偷偷走了出去,想到外边透透气。到了屋门口,又见院子外头那一树桂花长得好,便想走出去看看,不知不觉的就走远了。子攸还没在乡下住过,见了这个也新奇,那个也新奇,就在这庄子里慢慢地溜达,每样东西都过去细瞧。正走着,猛听见身后一人喝她。

“死丫头,你不在屋里做狐媚子了?”

子攸慢慢转过头来,看到一个女子从另一个院子里出来,乌油油的头发,鹅蛋脸面,一双俊眼里却闪着跋扈的意味,便是钟莫雨没错。子攸向着她嫣然一笑,“你学不会说人话,一辈子也别想得我哥哥的喜欢。”

钟莫雨恨的牙根痒痒,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就想拔剑。

子攸嘻嘻一笑,“莫拔,莫拔。我哥哥最疼我这个妹子啦,你若伤了我的性命,他这一辈子定是不会再愿意见到你了。”

“你你……”钟莫雨气的手发颤,她也算是个女侠,那只手也不知道在江湖上杀过多少人,今天竟然被子攸逼得拔不出剑来,“我我我杀了你,再杀了他,然后自杀,就干净了。”

子攸笑着看她,“姐姐,你怎地这样糊涂,以你的武功修为,你打得过我义兄吗?我听说,昨晚你连我丈夫都没有打过。我丈夫……他可是个养尊处优的皇爷,骑马射猎还算好,可那几下拳脚功夫,不过是用来颐神养性的,你连他都对付不了,还怎么跟我义兄比?”子攸听柳叶说过司马昂昨夜将钟莫雨打得败下阵来,不过她其实并不大相信,柳叶说话就好带三分夸张,司马昂毕竟是深宫王爷,就算他真打赢了钟莫雨,可能也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钟莫雨想到上官缜便心头酸痛,手里的剑掉在地上,“穆子攸,我……我问你,你跟上官缜到底有没有什么?你说没有,我是不信的,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钟莫雨是江湖中的女儿,说话直爽比之子攸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这样的话本来也不能轻易出口,只是今日见了子攸与自己心爱之人言谈的模样亲热厚密,便一股气息在胸口鼓荡,神思都有了几分恍惚,这番话也就冲口而出了。

子攸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想起自己被司马昂逼到绝望的时候,又听她说“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心里就觉得钟莫雨可怜,也跟着她心酸起来,又想到她自己又何尝没有问过司马昂,“你为何看都不看我一眼”,又何尝没有疑心司马昂心里另有人呢。

子攸叹了一口气,走到钟莫雨跟前说道,“钟姐姐,是我心里不喜欢你,才故意气你的。其实我九岁就认得义兄了,他就是我哥哥而已。我从小没有娘,爹爹待我虽好,却不能常见。再有,我虽也有一个亲哥哥,可他总是想杀我。所以从小义兄对我好,我心里就拿他当亲哥哥看待,有事也愿意跟他说。我今天跟你起个誓,要是我跟义兄有那样男女私情,就叫我死在我丈夫的手里。”

钟莫雨抹掉脸上的泪,呆呆看着子攸,“你说真的?可他……可他为什么从不睬我?”她虽然跋扈任性,可是却也是爽直性子,一句话问的子攸也笑了。

子攸笑道,“快别大声说了,叫人听见。唉,上官大哥是什么样的人物,在江湖中说一不二,平素里那些江湖豪杰没一个敢违逆他的话。可偏偏是你,总是要当面给他难堪,他自然不愿见你了。”

钟莫雨愣愣地看着子攸,她从小没有什么女伴,家中只有两个老仆料理家务,父亲要么在宫里值班,要么只顾自己醉心武学,后来干脆就把她送到了姨妈家。子攸尚且有一干丫头婆子小厮为伴,她比之子攸反要更孤独些。像今日子攸说的这些话,从前倒没人同她讲过。她见子攸目光直视着她,语言坚定,并没有什么戏弄嘲笑之意,心中不觉将子攸从前的种种作为一笔勾销了,问她道,“若我听他的话,他就会对我好么?”

子攸有些犯难,“这我也不知道,只能看缘分吧。我听人说,西方有灵河,灵河岸边有块石头叫三生石,上面写着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咱们和谁有缘分,早都写在上头啦。有些人两情相悦,却不得婚配,这是无缘,有人纵然有婚姻之约,可却始终相看两厌,这也是无份。唉,天下事,也难说。”

钟莫雨有些急了,“你这说跟没说不是一个样吗?难道你心里还是有上官缜?”

子攸倒不恼,还帮她把长剑捡了起来,拉着她说,“你怎么脾气比我还急,我和你说实话罢,我心里只有我夫君,再多一个也难装下了,不然我何必嫁他。”钟莫雨倒信了,她瞧子攸和司马昂的眼神来去,倒像情爱极深。

子攸想了一想,笑嘻嘻地说,“钟姐姐,我也不知道义兄爱不爱你,不如咱们试试他玩,看他到底关不关心姐姐。”

钟莫雨虽然长子攸几岁,可也到底是青年女子,见她说要玩,便问她,“怎么玩?”

“咱们去那边房顶上,假装比剑,咱们站的高,一会儿就会有人看见,定然以为你要杀我,自会有人去向他们几个禀告。等到我义兄远远地来了,你就假装出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们穆家祖上就善于使毒,义兄也是知道的,他见你那模样一定以为我给你下毒了。到时候我再推你一把,你就假装掉下房去。我知道你们武功好的人,都是会摔的,你就使巧劲落在地上,只别给上官缜远远的看出来便是了。”子攸比比划划的说的很是高兴,“到时候上官缜定然不会偏袒我——这不用说了,你只留神他怎么对你就好了。”

钟莫雨有些迟疑,她是可以假装跌下房顶,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扮坏人啊?上官缜若是骂你怎么办?”

子攸一笑,“钟姐姐,你是好人,虽然脾气凶了点,可我屡次与你针锋相对,你还替我着想,我真是惭愧。只是,钟姐姐,我还怕人骂吗?我姓穆,天底下骂我的人多了,别说骂了,想杀我的人也大有人在。不过我却不怕义兄骂我。”

钟莫雨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迷惑的表情,“我原来以为你这样金枝玉叶的女子,没什么不痛快呢。”

子攸像听到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钟姐姐,就算做了皇上,也一样有不痛快的事。而且,什么金枝玉叶啊,一个人就算她是天下最丑的女子,若有人爱他,在那人眼中她就是金玉一般的人,反过来就算贵为皇后,却连知己都无一个,那又有什么意趣呢。”

这一番话把钟莫雨听住了,心中隐隐觉得子攸说的极好。但见子攸言语潇洒,可眼角却有隐隐忧愁,又只不知这小小女子的忧愁从何而来。

子攸拉拉钟莫雨的袖子,“姐姐,咱们上去吧。”

钟莫雨点点头,揽住子攸的纤腰,提起一口气向上跃起,足尖在窗台上一点,已经带着子攸上了房顶。

子攸拿出自己那个摆设般的短剑,在房上四处走了走。

钟莫雨见她摇摇晃晃的连忙提醒她,“子攸,你没有轻身功夫,可要小心别自己摔下去。”

子攸向她摆摆手,“没事没事,”又寻了一个房檐,“你瞧这里的瓦片好滑,待会你站在这里装作失足落下,准像得很。”

钟莫雨还未来得及回答她,下面猛然传来司马昂的一声怒喝。她眼瞧着子攸惊得变了脸色,急忙出声提醒她小心,哪想她脸上现出恍恍惚惚的神色,回头去看司马昂,这一回身,身子摇晃了一下,便落叶似的坠了下去。


第一卷 第四十九章

司马昂见子攸跑到房上跟人比剑,就以为是钟莫雨胁迫她,他知道子攸的性子是好机变的,八成是明知躲不过,便激钟莫雨上房比武,两人站在高处明处,自然有人看到能将她解救下来。他哪知道两人之间其实另有计较,昨夜他已见了钟莫雨不问青红皂白拔剑便要杀人的骄横模样,今见她威逼子攸,情急之下喊得急了些。

子攸从没见司马昂动气,陡然听他言语激烈,知道他大发脾气,吓得手足无措,脚底下打滑,“哎呀”一声自己掉下了房去。

司马昂大吃一惊,抢上前去,张开双手,将她接进怀里。子攸惊魂未定,尚不知自己在司马昂怀里,只吓得面无人色,半天没说出话来。

钟无风与上官缜一干人听到动静都出来看视,钟无风一见这情势,便以为是自己妹妹干的好事,兜头就给钟莫雨一顿大骂。

上官缜瞧也不瞧钟莫雨一眼,只向司马昂笑道,“王爷是真人不露相

啊。真想不到王爷的轻身功夫这么好,上官缜佩服。”

司马昂一愣,他从未有机会显露武功,也不愿与人交手,什么功夫的强弱,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但见上官缜的眼神,倒像是真有赞许之意。

子攸被司马昂放在地上站稳,本来正要叫钟无风不要骂钟莫雨,但是听见上官缜赞司马昂,心下好生好奇,便转过头来也看着司马昂。

司马昂被她看得有些尴尬,向上官缜道,“上官兄谬赞了,不过是跑得快些,哪算得上什么轻身功夫。”

子攸摇头笑嘻嘻地说道,“不是的,我义兄从不轻易赞人,他说你轻身功夫好,那你的功夫便是在江湖中也算上乘的了。谁知我竟不知道,那你昨晚比剑赢了钟姐姐也是真的了?”她现下对钟莫雨有了好感,便不说昨晚她是要杀司马昂,只说成是比剑。

司马昂瞧了她一眼,有些恼她如此轻视自己,钟莫雨连上官缜的徒弟都打不过,本也不算剑术高超。只是他不知柳叶五岁习武,虽然看起来只是个顽皮少年,其实天资颇高,功夫又得自师公的亲自点拨,是以年岁虽不大,在武林中却罕有敌手。子攸于这些却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刚要开口说话,却见钟无风拉着钟莫雨过来,非逼着钟莫雨向王妃谢罪。

子攸“哎哟”一声,才想起这事办得拧了,“钟大哥,你别怪姐姐,我们方才是在房上玩呢。再说我也不是被她推下房的,我是被他吓掉的。”说着一指司马昂,司马昂脸上通红,尴尬万分。

司马昂低声问她,“你身子刚好,去房上做什么?这里还有一干侍卫看着,你怎么没半分王妃样子?”

子攸回过头去,脸上现出恼火的神色,压低声说,“屁!老娘要怎样便怎样,难道还怕侍卫的眼睛看着?”

骂得司马昂一愣。她说话的声音虽低,可身旁几个都是武林高手,耳音都不错,钟莫雨忍不住笑了起来,子攸方才劝自己要容让上官缜几分,可现在她看子攸自己对丈夫可没有半分容让的意思。钟无风和上官缜都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上官缜随口说了两句玩笑,便拉钟无风和齐烈回去喝酒。子攸一推钟莫雨,示意她也赶紧过去。

众人都往回走,单子攸和司马昂两人落在后头。子攸等了几句话的功夫也不见司马昂开口,便回头向他冷笑道,“你心里恼了是不是?不愿受我的气是不是?”

司马昂看着她,也不答话。子攸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指着墙根一棵大松树的树冠,“给我把那只松鼠抓下来。”

司马昂一愣,似乎想了一下才明白子攸这句极简单的话,子攸又补了一句,“你不是轻功了得么,给我抓下来。”分明就是要看司马昂爬树。

司马昂没答她的话,低头去地上捡起两只石子。子攸没想到他要拿石子打下来,急道,“你不想上树也使得,只是你须打中松鼠的屁股将它打下来,不然就不作数。”

此言一出,司马昂再也忍不住笑,看着她板起来的小脸说道,“你怎么这般刁钻古怪。”

子攸不理他的话,他拿着石子仰头看着树上那只松鼠,观察了片刻,手中忽然发出一颗石子,子攸听见头顶“吱吱”两声,一团毛呼呼的东西掉落下来,司马昂伸手接住。“还是活的,给你玩罢,你自己去看它的屁股是不是破皮了,若是屁股破皮了,就要烦劳夫人给松鼠的屁股上药了。”

子攸本来是一肚子气的,可是那只毛茸茸的松鼠吓得在他手里发抖,两只乌黑的小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她,着实可怜可爱,她摸着松鼠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板起脸来看司马昂,“你一个王爷,为什么一句话里带了三个‘屁股’,就为说给我听么?也不臊。”

说着抬头看司马昂,司马昂正低垂着眼皮看着那只松鼠,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俊朗的面容上不像平日那样冰冷,竟似笼着一层柔和的光彩。也不知怎的,子攸觉得这时候的司马昂周身都很放松,平素的戾气和紧绷都不大清晰,她想起上一次她跟司马昂离开京城,离开王府,他也是如此。她不自觉地向司马昂走了一步,轻轻靠在司马昂的身上。他侧过头来看着子攸憔悴了好些的面容,忍不住抬起手来抚摸了子攸的脸。

子攸的头低得更深,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按住司马昂的手掌不让他放下,子攸紧咬了下唇。司马昂皱起了眉,像是同样心口里发疼,像是同样有什么在他心里煎熬。他反手抓住了子攸的手,握在手掌里,掌心相贴,子攸冰凉的手指在他暖热的手里渐渐温暖起来。

子攸紧紧挨着司马昂,不愿意再稍离开,司马昂也没松开她的手,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可是子攸的敌意已经减却了很多,司马昂一贯的紧绷也化掉了许多。司马昂拉着她的手,不想进他们歇息的院子里去给人瞧见,便带着她在庄子里慢慢地转悠。

这一日余下时候倒没什么波澜,左不过就是子攸偶然生些小是非,司马昂却事事避让她三分,让她心里有气不得撒,再有就是柳叶送了她一个小笼子装松鼠,钟莫雨送了她两套替换衣裳,都是钟莫雨做了未穿过的,她谢了钟莫雨一把极难得的短剑。


第一卷 第五十章 回京

次日一大早,司马昂便想送子攸回京城,她手上的伤要愈合还有段时间,不该再在外头耽搁。钟无风却不能随司马昂一同回京,他这里的兄弟不愿立刻离了他,江湖人都散漫,非要摆酒宴话别几日不可。再者子攸也觉得他不该跟司马昂一起进京,想叫他进京时先到自己的柜上,换个姓名,假充是穆家在外头雇的镖师,然后再辗转进王府,这样不会引人注目。司马昂也深以为然,想到子攸的性子,说随便起来可说是粗枝大叶的可以,说谨慎起来真是心细如发。

上官缜门下弟子甚多,听说最近有在外省闹事的,上官缜要去管束,便也不随子攸回京。子攸本来一直在劝钟莫雨跟她去王府里玩几天,但见上官缜不回京,钟莫雨又神色凄然,便不再让她,反倒怂恿她去纠缠上官缜。

柳叶是上官缜的关门弟子,平时受尽宠爱,他又是小孩子心性,最怕的事就是哪一天师父娶了个师娘,从此不再疼他,因此见钟莫雨要跟上官缜一起去外省,便死缠烂打地想要把钟莫雨挤走。他比上官缜小十几岁,是上官缜师父收养的孤儿,从懂事起就是上官缜带着他玩,在上官缜那,他压根就是幼弟,他发脾气,做师父的上官缜还要容让他三分。他恃宠而骄,谁都拿他没法子。

司马昂从一出生就在冷冰冰的深宫里,他已经习惯了那个等级森严,长幼有序的地方,现在看着柳叶拉着上官缜的衣袖,扭股儿糖似的厮缠,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还敢顿足耍赖,而上官缜那么个威风凛凛的英雄人物竟真就被他缠得没法子。司马昂便忍不住笑,也不知怎的,觉得见了这样的情景,他反而心头舒坦。

又见子攸皱着眉头,飞起一巴掌又打在柳叶的脑门上,“你吵什么,死猴子。你还不赶紧跟我回京城去。”

柳叶扁了嘴,他跟子攸年龄相当,心性相当,所以他要撒娇的话子攸是绝不买账的,吵架的话子攸的嘴更快,他也吵不过,当下委屈起来,“我凭什么要跟你一起走,当侍卫甚是无聊。”

“少废话,是你自己打赌输了,把自己输给我的。”子攸又给了他一巴掌,打得“啪”地一声,柳叶委屈地要哭了,子攸道,“你还敢哭,你本来就把自己输给我了,所以哥哥才拿你当嫁妆送给我。”

司马昂想起上次见上官缜时他所说的送给子攸嫁妆一事,原来他给的嫁妆竟是他徒弟。再说这孩子看起来也算精明,谁知竟然打赌把自己给输了,想起来也是匪夷所思。司马昂看着子攸跟他吵架,倒觉得很有趣。

柳叶说不过子攸,竟然眼圈一红,就要哭了。上官缜素来护短,见徒弟不自在连忙代他向子攸求情,“罢了,妹子,你夫君的武功只怕也不在小叶之下,纵然没有小叶在身边也没人轻易伤害得了他。钟姑娘要跟我去南方也好,小叶也一起走,人多热闹些。”

子攸向柳叶做了个鬼脸,靠在司马昂身边,慢悠悠地说,“那倒也是,王爷的功夫自然是好的。只是哥哥你本来把柳叶当做嫁妆送给了我,这会儿又要回去,不羞么?”

司马昂听到她当面称赞自己,忍不住微笑着抬头看她,只见她面上微微笑着,虽然比旧日瘦了许多,但眉眼仍旧极美,一只受伤的小手扶在自己肩头,身子轻轻靠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从前两人心存猜忌,要想这样可是不能了,现在两人说开了话,明火执仗地对垒了,反倒亲近。司马昂便觉得恍恍惚惚的,许多烦恼与好些紧要的关碍都想不起来了。

那边上官缜笑着摊开手,“没有法子了,只有听妹子说想要什么,我尽着给就是了。”

子攸笑道,“那也罢了,就给我挑上一百个武功高强,为人仗义的人来给王府做侍卫,我就暂时放了柳叶罢。”

上官缜抚掌笑道,“可不得了了,丫头一结了婚,成日家只想着怎么往女婿手里划拉。一百个武功高强还要为人仗义的人,我哪里能立时给你弄来,且容我些时日。”

一句话说的司马昂也臊了,子攸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不正经”之类的。上官缜哈哈大笑。

一时间大家话别,上官缜带着柳叶,与钟莫雨一同南去,钟无风在原处暂留几日,司马昂同子攸仍带着齐烈等一干侍卫回京。子攸视上官缜为兄长,司马昂为人谦和,所以两人定要让上官缜一行人先行,才肯上马。上官缜是爽快人,不惯推脱谦让,但临走前向司马昂深深一揖。这两日他与司马昂相处,细细品度了一番,司马昂话虽不多,但往往精辟深邃,其人见识气度亦颇不凡。

司马昂还礼,他知道上官缜是草莽英雄,武功又很是了得,心中便很想留上官缜在京城,这一次又提了一回,言辞甚是恳切。上官缜微微一笑,“王爷,您前途不可限量,上官缜却是江湖草芥之流,上不得台面。上官缜只想做个闲云野鹤,悠游四方,他日如若王爷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差遣就是了。”他笑着看了子攸一眼,又向司马昂道,“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王爷,您化龙那一日,可别忘了我这妹子。”

司马昂微笑称是,又知道他本性洒脱倜傥,难以留他在京城的是非场里,便不再提。

眼看着上官缜一行人离开,司马昂便携了子攸的手,“时候不早了,咱们可该走了。”

谁知子攸一翻手掌,摔开了他的手,一张小脸上突然冷若冰霜。司马昂愣住了,方才他还如坐春风之中,这一下就犹如掉入了冰窟窿。却莫名其妙,不知子攸为什么突然不悦。要知道小女子的心态本来就难猜,司马昂拿情爱跟她交易,实在是她胸中至痛,但她性子到底有几分男子的豁达,所以开心时这痛楚便会忘掉大半,只是方才上官缜嘱咐司马昂做了皇帝之后不要忘记自己,正戳在自己的痛处上。

司马昂却不知道这些,以为她看着坐骑不顺眼,便把自己的马让给她骑。子攸初时不要,司马昂却非要把自己的马给她不可,她赌气上马,待送他们的钟无风回去,她忽然看着司马昂一笑,猛地纵马向前,疾驰而去。司马昂才醒悟过来,连忙追过去,可子攸骑术本来跟司马昂便相去不远,骑得又是司马昂那匹难得的千里马,司马昂骑着普通的骏马根本就追逐不上。司马昂追不上,齐烈等一干侍卫的骑术比之司马昂还要略逊一节,那便更是追不上。

司马昂追了一会,无奈马匹实在不遂心,前面的道路拐了几个弯,已经看不到子攸了,心下着急起来。



第一卷 第五十一章 追袭

子攸骑着马一路狂奔,心中一口闷气便觉得发出了不少,估摸着司马昂一定已经落后了自己一个时辰的路程。正自畅快,忽然见官道上迎面风驰电掣地奔来十余骑人马,都是彪形大汉,身上穿着戎装,背着弓箭。子攸一瞥之下心中有些纳闷,猜不透这些人是什么来路,要做什么去,若说是打猎,断不该在官道上疾驰,况且那骑术太好了,在京城中可是绝少见到的。

这一队人马跟子攸擦肩而过之时,其中一人忽地大声叫了一声,“穆子攸。”

子攸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口中问道,“你们是谁?哪条道上的?”

那些人也不答话,在子攸身后掉转马头,追了上来。子攸心头一凛,见这势头不好才明白自己刚才犯傻了,那些人肯定是冲着她来的,能在官道上骑马飞驰的女人怕是全京城只有她穆子攸,他们本来已经猜出七八分,出声唤她的名字,定然是为了确定自己是否便是穆子攸,自己竟然傻兮兮地承认了,这下可大大地糟糕了。

子攸虽然在外边历练了几年,见过不少大阵仗,但现在落了单,心里难免有些惊慌,只管催马快跑,一面不断寻思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她首先想到是穆建黎要杀她,想到此便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但随即又意识到这些人只是追她却不拿箭来射,显见是要捉活的,那又不像是穆建黎的人了。倘若是穆建黎想监禁她自可以在她回穆家的时候动手,不用到外边来大费周折。

这一队人马紧紧跟在子攸的后头,她仗着司马昂的马好,才能挨得这一时半刻,不至于立时被抓住。子攸的一颗心仍是吓得“砰砰”跳,生怕后面的人弯弓射马,那她可是立刻就要落入这些人的手里了。她的手心里渗出汗来,拼命策马狂奔,心里面后悔自己跑得太远了,盼望着司马昂快点赶上来。忽然心中又想道:哎呀,我穆子攸今日好糊涂,怎么尽干蠢事。看这阵势,这些人就是冲着我来的,显见是故意要来拦截我。他们既然得到消息我会在这条路上,那自然也知道我同谁在一起,带多少侍卫。他们既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恃无恐地拦截王爷王妃,这些人的功夫自然不弱,倘或司马昂在我身边,恐怕一样要被他们掳走甚或是杀掉。我还在这儿犯傻,还希望司马昂快些来呢。唯今之计,须得快些离开官道,不要叫司马昂撞见他们,我再想法子自行逃脱才是。

子攸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害怕,瞧见前面官道上一条小路拐进了一片树林,连忙策马过去,转入深林。子攸是惯于在京城附近的山地里骑马的,她骑术很好,艺高人胆大,专挑树木茂盛遮光蔽日的幽深地方走,好在司马昂的马也走惯了这样的地方,一进了树林,后头的追兵就落了后了。

那边司马昂一路追赶子攸,越是紧赶越是着急,也顾不上等后头的侍卫。再追一会忽地见到地上一样东西金光闪闪的,勒马回头看视,果然就是子攸今天戴在头上的一只金步摇,上头还有只小小的凤凰。他心里疑惑起来,子攸就算是马骑得再急,也不至于连钗环掉了都不去捡,自己追她又不是要追杀她。心念转到这里,司马昂忽地一惊,胡乱地将子攸那只金步摇揣进怀里,留神看着四周。

这一回司马昂细细地看路上的痕迹,果然有一队快马追在子攸身后,他心里忧虑重重,想不出子攸遇到了什么人,也不知道子攸给没给人抓住。忽又想到子攸心思灵巧,决计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抓住,心下稍宽。料想子攸绝不会一条道跑到黑,等着人家追上,司马昂一路留神,果然见官道旁的一条小路上留着许多马蹄印,小路蔓延进一片树林,两旁的树木果然有新折断的痕迹。司马昂大喜过望,顺着小路追踪而去。树林中树木茂盛,土地潮湿,追踪起来甚是容易,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司马昂耳中便听到了马蹄声。

林中道路崎岖,马匹难行,兼之马蹄声响易被人察觉,司马昂知道对方追逐子攸定然是蓄谋已久,自己一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须得谨慎从事,便下了马,徒步追踪而去。司马昂脚步极快,且轻,一会功夫已经奔出老远。遥遥地看到一伙人骑在马上,他加快脚步,终于跟在那些人身后不远,瞧见他们正不断挥刀砍旁边的树枝,一边用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话吵吵嚷嚷,听口气似乎是在骂人。司马昂没看到子攸,登时松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司马昂躲在树后一面擦了擦脸上的汗,一面想到自己会为了一个人急成今天这个狼狈样子,想想也是好笑的。

时候虽然是下午,可密林深处,树木高大遮光蔽日,光线已与傍晚无异。司马昂走进森林已经一个时辰了,料想侍卫们都不知情,定然已经从官道上走过去了。

司马昂略略定了定,便开始想如何找到子攸,他虽然长了子攸三岁,又是男子,可他到底是娇养在深宫之中的皇子,这样的情形处境还是第一次遇到,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他担心子攸独自一人势单力孤,便想到绕过这些人到前面去追上子攸,可又怕自己走错路径,或是绕得远了叫他们先碰到子攸。

司马昂见天色渐晚,便想铤而走险加快脚步,紧跟在那队人马后头,找机会借着天色昏暗走到他们前头去,抢先找到子攸。谁知紧走了两步突然发觉右手边的草丛里悉悉索索地动,似乎有野兽伏在里面,司马昂缓缓抽出长剑,心里却懊恼至极,倘或此刻野兽暴起,即便他能够应付,不免也要惊动前面追踪子攸的人,可真是打草惊蛇了。



第一卷 第五十二章 逃生

司马昂缓缓地抽出宝剑,静待事态突变,一面还在思索着如何能一剑便治住草丛里的猛兽,不被前面的匪徒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灌木丛,哪想到草丛里发出一声女孩子的低笑声,司马昂一愣,浓密的灌木丛里伸出一只小手,朝他摆了摆手,腕上还带着一只碧玉镯子。

司马昂心头一喜,低下身子将灌木丛分开,果然见到子攸蹲在里面,笑吟吟地看着他。司马昂长长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问她,“受伤了没有?”

子攸笑着摇摇头,只看着司马昂,也不说话。司马昂伸出手去,想把她从灌木丛里拉住来,她连忙摇摇头,拉了司马昂一把,要他也躲到她身边去。“他们在追马跑出来的痕迹,可是很快就会发现我不在马上,即刻便会掉头来找的。”

司马昂环顾四周,顷刻之间确乎难以找到更好的藏身之处,便将长剑入鞘免得它反射出光来,随后小心拨开草丛,也走进去贴在子攸身边,只闻到一阵淡淡花香,也不知是周围的幽暗处有花绽放,还是这花香本来自子攸身上。

子攸抬起眼睛看着他,那眼里也是含笑的,她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司马昂的手。司马昂原本心急如焚,这一会却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她的小手温暖滑腻,再见她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一双眼里仿佛只有自己,他忽地觉得平生第一回有些心动神摇,他看着子攸,不觉便笑了,心里恍恍惚惚的。

一直到林子里响起男人粗鲁的嗓音,司马昂才低声“哎哟”一声,想起自己是个什么处境。子攸瞧着他一笑,司马昂有些尴尬,低声说道,“他们回来了,别怕。”

子攸又笑着瞧了他一眼,神情很是有些炫耀,司马昂知道她的意思——我才不怕呢。司马昂一笑,听到那些人走得近了,似乎有些气急败坏,挥着刀四处乱砍,口里嚷着不知是哪里的话,司马昂一句都听不懂。

子攸脸上的笑意褪了下去,惴惴不安地听着马刀在草丛间乱砍的声音,耳听着那些人渐渐走近,头顶“刷”地掠过一刀破空的声音,子攸差一点就吓得叫了出来,司马昂拉紧她的手用力捏了两捏,子攸回握住他的手,心头镇定了几许。

追袭子攸的这些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子攸还不敢出声,紧紧靠在司马昂的身上,从草丛里眼睁睁看着司马昂的马被他们牵走,好半日才拉着脸说了一句,“三天没了两匹好马,我真该一头撞死。”

司马昂也可惜自己的马,勉强笑了一下,“别胡说,咱们赶紧走吧。”

子攸跟着司马昂站起身悄悄地向那些人相反的方向走去,司马昂常在这一带山林间打猎,于这里很熟悉,带着子攸在树林里毫不费力地穿行,“子攸,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知道。”子攸笑了,有几分得意,“开始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后来他们一说话就泄了底了,他们说一口北疆的蛮语,身形又高大,想来定然是北方的蛮族。”

司马昂吃了一惊,“蛮子要劫持你?”他的念头转得极快,“莫非是要趁着大将军在南边削藩的机会,攻打大颢么?”

“想来也没有别的原因,定然是想把我抓住,再来攻打,叫爹爹不但分身乏术,而且投鼠忌器吧。”子攸也皱起眉头想了想,不过立刻就笑了,“可是……反正他们也没抓住我。反而……反而让我见到你来救我,我心里喜欢的紧。只是不知道他们怎得知道我的行踪,若说你的侍卫里混着我哥哥的耳目,那也是有的,难道是我哥哥要借蛮子的手除了我?那他也忒不成器了,整日家还说我吃里扒外,哼。”

司马昂握着子攸的手,沉默不语。子攸笑道,“你做什么不睬我,莫非还为中午我骑快马的事恼我么?还是为了我弄丢了你的马?”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司马昂的肩头。

司马昂身子一震,急忙用左手挡开了子攸的手。子攸一愣,此时林中尚有一线光线,子攸收回手掌,忽地看到手上有血,心里“咯噔”一下。

“司马昂,那伙蛮子的马刀砍到你了?”子攸向司马昂的右肩上看去,果然衣衫破裂,上头染了一片血迹,“你……你怎么不说呢?”

司马昂笑着拉住子攸的手不让她扯自己的衣服,“好了,子攸,只是划伤,你看它做什么?再说,眼下你我身边也没有伤药,你想止血也没法子。这么个小伤口,就等它自己慢慢止住吧。”

“那那那怎么行?”子攸不是遇事慌乱的人,可是此时却忽然没了主意,看着司马昂朝他笑,似乎真是没事,可那肩头的衣服都染红了一片,“我我我……你有火刀火石或是火折子么?”

“你怎么又结巴了,”司马昂笑了起来,“有也不能给你,那伙蛮子现下离咱们还不远,咱们要是点起火把来,岂不是自行暴露了么?”

“那那要是一会血流得多了怎么办呢?”子攸看看四周,荒山野岭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一面说着一面抬头去看司马昂,却发现他不急不慌地,只是瞧着自己微笑。子攸恼了,“你你你看我着急好好玩么?”

司马昂刚要开口说话,猛然看见一丛火光在不远处亮起,显见是那些人又回头来搜寻了,连忙拉起子攸快步向前走,那些人粗直着嗓子的说话声却传了过来。

没想到子攸听了那话忽地像被烫着了似地回过头去,司马昂心头疑惑,怎么子攸竟像是能听懂那些蛮子的话似的。

先时他并不在意,打算等脱离了险境再问子攸他们说的是什么,谁知才走了几步子攸却站住脚不动了。司马昂心头一急,才要催促她,却迎上子攸冷冰冰的眼神。司马昂呆了一下,随即猜到这变故必然跟那些人说的话有关,自己又被子攸那冷瑟瑟的眼光瞧的不舒服,干脆也不再急着向前走,只低声问她,“子攸,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子攸扭开了头,“他们一个说,‘要不是舍不得她的好马,早就射死她的坐骑,逮住他了。’另一个说,‘偏是你爱马误事。端王府里的命令是叫咱们在这儿抓住她,倘或延误了,如何向他交代。’呵呵,贤王府里也不知道还能有谁下的了命令,想来不会是我,难道还能是萧吟么?倘或我猜是她,那我岂不是太抬举那丫头了。”

司马昂凝望着子攸的眼睛,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子攸被他看得心里难过,口里说道,“你做什么又要害我又要救我?难不成你是在唱双簧?你若真恨我,在这没人知道的地方一剑杀了我岂不省事?”其实子攸也知道,自己并不应该单凭旁人几句话就要断定个是是非非,只是此时心乱如麻,这些天又本来就心灰意冷,根本没有心力再去推敲细想。

其实子攸心里还是希望司马昂说几句话的,最好为他自己辩解几句,那么她也愿意信,心中也会舒坦几分,哪知道司马昂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她,搜寻她的人越来越近,司马昂却站着一动不动,倒像摆明了是一伙的。子攸心中气苦,咬着唇,只等着那些人接近。


第一卷 第五十三章 困局

夜幕提前降临在树林里,这晚天上笼着一层薄云,遮蔽得星月无光,树林里便越发的漆黑一团。几个北疆的武士本来已经不抱着还能抓到子攸的希望,谁知这一会儿竟然借着火把的光亮瞧见她同一个男子直挺挺地站在一棵树底下,那可着实是意外之想。

这十来个人嘻嘻哈哈地冲上来,都要抢着抓子攸,子攸两只眼睛只看着司马昂,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她本来心里委屈,打定主意死活随司马昂的便,可这一会儿耳朵里却听见许多蛮子话,“嘿,先杀了她旁边那个傻小子。”“那小子多半是她的侍卫,快干掉碍事者。”“要杀你杀,我要先抓住那个王妃,那可是头功一件。”

子攸愣了一下,她本以为这些蛮子都是司马昂的手下,是他派出来的,可谁知这一会儿看情形他们压根就不认识他。子攸眼见已经有一个人扑到跟前,举起马刀向司马昂砍了过去,可是司马昂却仍旧看着自己,眼见这一刀是避不开了,子攸吓得一声尖叫,抓住司马昂的胳膊,猛地推开他。

弯曲的刀刃从司马昂身边擦过,子攸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却发现司马昂仍在看着她,脸上还有一抹笑意,她那瞬间真是在想司马昂是不是骑马太快,脑子撞过哪棵树杈。耳边马刀破空的声音又掠起,这一次子攸已经吓得叫不出来,司马昂却伸出手来,将她的身子一带,她就撞进了司马昂的怀里。

她的脸埋在司马昂的胸前,耳朵听得他抽出剑来“呯”地一声格开马刀,他的左手搂住她的身子,千钧一发的时候还低下头来在她耳边低声说,“现下你知道了吧,这些人不是我派出来的。你的夫君可没有忘恩负义。”

子攸说不出话来,紧紧抓着司马昂的衣襟,她没看到司马昂是怎么出剑的,只听到剑“噗”地一声刺入人的身体又迅疾拔出,腥热的液体溅在她的背后。

“别怕,子攸。”司马昂在她耳边低声说,微微侧身,把她推到自己身后去,让她倚靠着一棵百年老松。

只是血而已,子攸是不怕的。她七岁时候,有一次穆文龙手下的一员大将叛乱,兵围了穆府。穆文龙跨着战马,一手抱着年幼的子攸,一手执着长枪,直杀出一条血路。待爹爹抱着子攸到得军营,子攸简直是浑身浴血。别的七岁孩子会以为某位故去的亲戚是等仙而去,而她却一次次地知道死亡就意味着血和冰冷。

子攸的后背紧紧靠在粗大的树干上,没有理会倒在地上的尸体,她的手向腰间摸去,却没摸到短剑,这才想起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剑已经被她送给了钟莫雨。

司马昂挡在子攸身前,一剑得手便不再仓促进攻,他知道自己方才之所以能一剑毙命,全然是因为对方轻敌,自己才能占得先机。

这伙蛮子也不再莽撞上前,“呼啦”一下散开在司马昂和子攸的四周围住了他们。司马昂忽然觉得这局面像是在狩猎,只不过这一次猎物却是自己。他后退了一步,距离子攸更近一些,盘算着局势,恐怕只要他一旦跟人兵刃相交,就难以守住子攸了。

他的心头有一丝苦涩,这些蛮子说奉了王府的命令,那必然是奉了那个叫做月奴的女子的令,可他却没法告诉子攸实情。只因为月奴是母亲送来的,来抓走子攸的事母亲未必不知,甚至未必不是母亲设计的,而他为了保护母亲也只能三缄其口。

他看着围住自己的人,十几双黑色的眼睛反射着火把的光亮,就像前年冬天,他和侍卫们在山里被狼群包围,冬夜无声,冷月黯淡,那夜里四下里围着的野狼,一双双狡诈凶残的眼,似乎也是这般。

双方都无话,忽然一人出刀,疾如闪电,直奔司马昂的胸膛。只是他身形微动之时,司马昂已经看出了这步棋,他几乎与那人同时出招,长剑抖动,绕着刀刃一转,刀刃已经偏了方向,长剑削过,那人大叫起来,手腕被剑削断,一只手落在地上兀自握着马刀。

断了一腕的人狂叫着后退了几步,呆愣地瞪视着司马昂,仿佛不相信这中州儒雅的男子下手如此凌厉。

司马昂脚步未动,仍旧挡在子攸身前,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刚才他真担心对方一刀就迫得自己离开子攸。他自幼习剑,师父是传说中的武林第一剑客,可他却未见到他像什么剑客,只见得一个待在宫廷之中沉默寡言的武士罢了。师父甚少跟人比剑,所以剑术高下如何,他只是听人言,自己其实是不知道的。待他剑术稍成,陪他过招的又都是他的侍卫,他知道无人敢同他真打,所以纵然次次取胜,可心中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得的地方,反倒觉得乏味。像今日这样真正对阵,以性命相搏,他还是第一次,心中着实不知道深浅,却听见子攸在他身后叹息一声。

“好剑法,我也算见过世面,可见过的剑法如此精湛者,当世不过三人。”司马昂听见身后子攸赞叹一句,心中竟然隐隐觉得十分开怀,仿佛讨得了子攸这句赞美,自己甚为满足兴奋。这可与他平日的性子大大的不相符合。又听见子攸低低地说了一句,“想不到这样的剑客竟是我夫君,我也……”底下的话细不可闻,司马昂也不知怎的,只觉得面上微微烧热,一霎时心头一阵说不出的舒畅,有一点知己之感,又有许多怜爱之情,甚或还有被子攸这样爱恋的几分惭愧。

子攸微微叹息了一声,又接着说道,“你先走吧,他们人数虽多,可你有这样上乘的剑术定然可以冲出去。你放心,他们抓住我之后也不会杀我,等你找到帮手再来救我就是了。”

司马昂愣住了,心口里刚升腾起的一团热意被子攸的话冻了回去,随即化成了愤慨,这种情形下,哪个男子会把妻子丢在这里先走。又想起昨日子攸提及上官缜时那信任无比的话,‘有我哥哥在,就算强盗再多也决计伤不到我。’司马昂一时心头五味杂陈,竟觉得苦得难过。


第一卷 第五十四章 死战

司马昂愣住了,心口里刚升腾起的一团热意被子攸的话冻了回去,随即化成了愤慨,这种情形下,哪个男子会舍弃妻子独自逃生。又想起昨日子攸提及上官缜时那信任无比的话,‘有我哥哥在,就算强盗再多也决计伤不到我。’司马昂一时心头五味杂陈,竟觉得苦得难过。

其时司马昂只是一人,对手是十几人,如果对手齐齐冲杀上来,甚或是乱箭齐射,司马昂恐怕也抵挡不住。可偏偏对方全是北疆的蛮族武士,北方民族的子弟还是要憨直一些,明明见司马昂势孤,却偏偏不肯来占这个便宜。一时又有一人上来,还要一对一地跟司马昂单打独斗。

司马昂第一次与人对战,起先不免有些胆气不足,可一上来便杀了一人,断了一人的手腕,此时血气激荡,只觉得压抑许久的斗志反而被激发出来。他剑势如虹,招招凌厉,衣袖飘飞,姿态超逸,不但子攸看得目眩神迷,连在旁观战的对手中也有几人忍不住低声喝彩。

司马昂其实已经几次占了先机,只是他身后有子攸,他需得守着子攸,不敢离开她太远,所以几次失去一剑制敌的机会。况且他右肩剧痛,想是伤口崩裂得更严重,有几剑使得有些凝滞,对手似乎也看出了状况,一口大刀使得虎虎生风,越发的快了。

子攸看得揪心,眼见对方大喝一声,提起刀来,自上而下砍向司马昂,其势不可挡,子攸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司马昂听见子攸的惊叫声,不由得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没有格挡那一刀,他的肩头有伤,这大汉的这一刀他是决计挡不住的。他举起宝剑,身子猛然间向前扑出,一剑刺向敌方咽喉,一招漂亮的以攻为守。

子攸虽然身份尊贵,可毕竟出身将门,多少会一点点武功,她又听过上官缜纵论武学,所以她确是有些见识的。今日见司马昂的剑术貌似平实,而处处拿捏得恰到好处,颇合乎上乘武学的精髓,她在一边忍不住又惊又叹。

司马昂一剑得手,立刻退回子攸身边。他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子攸的小手,那只小手冰冷得很,可是却没一丝汗水。他看向子攸的眼睛,子攸的眼神虽然焦虑可却并不害怕,他一笑,接着忍不住笑得更浓烈,以前他只觉得子攸爱他多半是可怜他,又或者他觉得那些轻声慢语袅袅婷婷的女儿比她更可怜可爱,进而便对她有诸多嫌弃,可他现在才觉出来,他司马昂的一生注定不会平顺,刀光剑影,鲜血淋漓,那恐怕都不会少,就要有子攸这样的女子陪他,才真得琴瑟和谐。

子攸眯起眼睛,猫一样地盯着司马昂,司马昂甚少大笑,谁知今日命悬一线,他反而好像痛快得不得了。子攸虽然不知道司马昂到底在想什么,却知道司马昂心性极高,想赶他走,要他先去逃命,恐怕很难。她心里虽然心疼他,可忽然又想开了,若他觉得这样痛快,那又有何不可,倘或司马昂死在这里,自己便服下毒药随他一起死了也就是了,也算报答了他不肯独活的一番心意。人活百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谁又能逃得过一死?

司马昂握紧子攸的手,轻声问她,“攸儿,你怕不怕?”

子攸一笑,“死便死了,怕是不会的。”

司马昂笑而不语,已知两人心意相通。今日之险虽然自己是为子攸所绊,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倘或他日他至死地,子攸未必不随,同生共死很像是子攸做的出来的事。

人履险境,心思常比往日清明。司马昂思及于此,便想到自己昔日对子攸的种种顾及,以及自己面对子攸之时诸多左右为难瞻前顾后的行径,不禁一叹,自己何至于尚且不如一女子洒脱。既想要与子攸和好,却有感于猜忌难释,还要虚张声势地以交易字眼遮蔽。

他想同子攸再说些话,可眼前局势已经颇为紧迫,司马昂连败三人,武功之高众人已见,余下十个人不想再跟他单打独斗,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司马昂一柄长剑使开,出剑极快,只是肩上疼得厉害。最紧要的是,司马昂要应付这一群人,脚底下无法不腾挪转移,离开了子攸两步远,他心里急了起来,生怕有人趁势带走子攸。

子攸看了半日战局,忽然悄没声地蹲下身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刀来,一转身贴着司马昂,站在他的身后。

司马昂感觉到子攸的脊背紧贴在自己的背上,又听见她手里的刀响,一时错愕,随即明白过来。虽然担心子攸敌不过对方,但觉得子攸背靠在他的背上,他心中便有了说不出的踏实。

子攸的刀法并不怎么高明,可是她打准了主意对方是要抓她,不是要伤她,便一味只攻不守,结果攻击子攸的蛮族武士还真就没在子攸那里讨到好。

司马昂割破了一人的喉咙,又一剑刺进一人的心脏,淋漓的温热鲜血扑出来。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不是心中没有怜悯,可子攸就在他身后。子攸不可能坚持很久,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下狠招快些杀掉所有的人。

他继续出剑,余光却看到一个刚才跟子攸动手的蛮子脚步有些摇晃,他百忙之中瞥了那人一眼,只是胳膊给子攸砍出一条不甚严重的伤口而已,怎么就如此不济。他还未想通,那人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竟像是死了。

正与司马昂交战的一个蛮子呆呆地停住手,发出一声痛号,纵然司马昂不通他们的语言,也听出他悲伤至极,显见方才死去的该是他至亲至爱之人,这一声痛号让紧贴着自己脊背的子攸哆嗦了一下。

那人弃了司马昂这里,刺痛之下他也不管自己是否不该杀子攸,举起刀就向子攸劈去,也不顾得自己露出多少破绽,司马昂疾回身,不敢手软,一剑刺进那人眼睛,那人长声惨嚎,便犹如困兽一般。可司马昂这一回剑救得了子攸,却顾不了自己了,他瞥见一人挥刀向他腰间砍来,他却来不及闪避,只能勉强侧身逼开要害,但腰上到底还是被砍了一刀。

“司马昂。”子攸尖叫一声,猛地一刀向砍伤司马昂的人递去,司马昂看着她的刀仅仅在那人的面上划了一下,可那人再出招却慢了半分。子攸也不去看他,伸手捂住司马昂腰间的伤口,“好多血,我……”

“不要紧。”司马昂感觉腰间剧痛,但还能分出心神去看那个被子攸划了一刀的人,那人正缓慢地倒在地上,随后便不动了,司马昂意识到子攸拿的刀上必然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那十几个人本来是来捉拿子攸的,可是却被杀剩了五个,他们的功夫本来也不算弱,只是败在未能知己知彼上,总没想到子攸身边会有武功高强的人,一上来就有些托大了。此刻他们不再贸然上来,只警惕地观察着司马昂的动静,想看出他伤得到底严不严重。

子攸别过脸去,不愿去看被她毒死的人,脸上大有不忍,“我在刀上抹了毒。算是江湖中下三滥的招数了,我可真是小人。”

司马昂点点头,想说点别的,可腰上疼得紧,也说不出太多的话,只说了一句,“不是你的错。”

子攸见他腰上的伤口不断流出血来,知道这伤势不好,心里已经焦急万分,又听他这样了还要安慰自己一句,刚才她虽然想着死便死了,可现在看着司马昂这样又经不起心如刀割,哽咽起来,“都是我不好,自找祸事。那时我若不使性子,跟着你走便是了。现下,倘或……倘或你命丧在这些小人的手里,我也不要独活着,我就用淬毒的刀划破自己就是了。”

司马昂有些站立不稳,身子靠在子攸身上,知道难以再战,再看剩下那五个人的情势,知道他们瞧准了自己伤重,再发动一次进攻,必然都是杀招,自己很快就抵挡不住,他既然不中用了,子攸也是保不住的。子攸心里难过,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喘吁吁的。左手握住了子攸的手,一时豪气冲天,望着子攸一双明澈的眸子说道,“攸儿,人生在世,谁没有一死,何用这样悲伤。我司马昂也不知何德何能,竟能得你死生相陪,那纵然我一生抱负未酬,半世基业付诸流水,也当真是别无遗憾。”

子攸呆愣愣地听他说完,想到自己这半世的不如意到此竟然是个了局,两人若是活着,总免不了种种猜忌,倒是此刻若能死在一起,从此再无不能白头的忧虑,那真让她心头大感宽慰。又想到,自己从前绝没奢望到司马昂会为自己做到这地步,到死前才知道司马昂果然是个大丈夫,并非伪君子,而自己又能在最后一刻得知实与他心意相通,倒像一对知己,她也着实心满意足了。

因而那五人虽然执刀逼近,她贴在司马昂身边,反而脸现微笑,两眼只望着司马昂,心中自有说不出的喜悦满足。



第一卷 第五十五章 离别

树林中的夜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天上的薄云散去,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头。五个人慢慢逼近了司马昂和子攸,子攸捂着司马昂腰上的伤口,司马昂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袖。

司马昂紧紧挨着子攸,向她微微一笑,“攸儿,死虽不怕,却不能等死。”

子攸颦起了好看的眉,看着司马昂又一次举起剑,剑尖微抖,只怕再出一次剑就要撕裂伤口,血流如注了。她心头一痛,拉住了司马昂的手,“等等。”司马昂见她抬头看着自己,柔情满眼,一张小脸被月光泽被,泛着一层淡淡的光华,明艳无双。

子攸看着司马昂深邃明亮的眸子,不觉微笑,心中舒畅甜美,难以言说,天长地久岂是凡人能求得的,她穆子攸有这一回心意相通已是足矣。她转头向那几个蛮子,口中说出一串司马昂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声调抑扬顿挫,司马昂虽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可却觉得很是好听。司马昂瞧见那五人听了子攸的话,都有些发愣,不再向前走,似乎因为子攸的几句话便心存忌惮。

那五个蛮族汉子中间的一个似乎是个小头领,也开口向子攸说了几句话,司马昂听来音是相近的,只是音调粗犷的多,没有子攸话里那么多的转折。

司马昂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又见子攸抬起右手,按在胸口,随即举起,掌心向天,口中说了几句话,语调甚是凝重,连表情亦肃穆端正,倒像是在神龛前祈祷。司马昂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子攸像是在起誓,他听说过游牧民族最崇拜上天,且最笃信誓言,子攸难道是在祈求他们?他心中陡然不安起来。

方才与子攸对话的蛮子向子攸点了点头,左手按在胸前,然后举起双手,也是掌心向上,喃喃诵读了一段,也像是在起誓。随即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只牛角似地东西,手中的马刀指在地下,显见已经不再怀有敌意,他走到他们面前,将那只牛角和一只水囊递给了子攸。

子攸又同他说了几句话,他们便后退到十步开外,不再过来侵扰。子攸才扶着司马昂坐下,她向司马昂笑了笑,神色仍是如常。

司马昂看她从牛角里面挖出黑色的膏药,向他说道,“北疆产一种灵草,采摘下来制成伤药,最是难得的。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咱们中州的医者虽然医术高明,可若单论起外伤的治疗,还真是不如北方的蛮子。”

子攸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司马昂的衣服,司马昂拉住了她的手不叫她继续下去,可见她脸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不得已又将口气放得和软了,“他们为什么给你伤药?你方才跟他们说什么了?”

子攸已经看到他腰上翻开的伤口很是凶险,忍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司马昂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子攸咬着嘴唇用皮囊里的水给司马昂冲洗伤口,司马昂咬着牙一声不吭。子攸用手硬按住司马昂的伤口,将伤药涂抹上去,一时血止住了,子攸又重新涂抹了厚厚的一层,再从裙子上撕下一条来给他包扎伤口。司马昂肩头的伤口她也如此处理好,忙完了这些,她口里只说了一句,“我只能做到这样了。”随后一跤坐在地上,仿佛用尽了心力。

司马昂伸手拉住她,子攸见他浑身浴血,又被自己那样草草地处理了伤口,也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心里哀伤不已。司马昂见到她眼里有不舍之意,神色凄惶,与方才大不相同,拉紧了她的手,心中忽而一痛,“你是不是拿自己换了伤药给我?”

子攸一笑,眼里泪光隐隐,“我向他们说,要是他们杀你,我就自杀,他们就不能跟上司交差了。我向游牧之民崇拜的长生天发誓,与他们交换了誓言,他们虽然粗鲁,却最重誓言,我跟他们走,他们就绝不会再来杀你。呵呵,我要是真能跟你死在一起,那是我这辈子的福气。可我想,你还是不死的好。你是个英雄了得的人物,比我哥哥强多啦,我死了活了都没什么,可你若活着却是万民的福祉。只是我走了,你一个人重伤在这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发现,我心里真是放心不下。”

司马昂心中急痛,死死拉着子攸的手,“你说什么混话,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抛弃妻子,更不要说用妻子来换自己活命。”

子攸抹了抹滚下的泪珠,“我从不知道你心里其实当我是妻子,我若早知道,那真要欢喜坏了。不过,你也不要这样想,刘邦被项羽追赶的时候,就不曾顾过妻儿,可他成就了霸业,也没人说他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司马昂急道,“他也不过就是个老流氓。”

子攸倒被他的话引的笑了出来,伸手揽住了司马昂的肩头,额头贴在司马昂的脸上,低声说,“我心中有多爱你,总是难说明白,不过我也从不怪你不爱我,想是缘分不到,难以强求。只是……只是你可别忘了我。我爹爹是绝不会拿什么来换我的,此番我若真到了北疆就是必死无疑。你……你一定要即位做个好皇帝,那我也不白费这一番心机。”

子攸心中实在对他爱极,忍不住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司马昂被她这一吻扰得意乱情迷,一时手劲松了,叫子攸站了起来,等他再去拉子攸,她已经后退了几步。

司马昂一时心乱如麻,只是觉得若要让他这样舍却子攸,他是万万做不到的。又看见子攸抹干眼泪,站在几步开外,仍旧对他笑颜如花,“我走啦,你可要保重,别忘了我说的话。”

他也不知怎的,心痛如刀搅,就要站起来,谁知失血之后,勉强站立尚可,可这时他坐在地上,要站起来是根本不能。眼看着子攸随着那五人走了,他一时胸口气血翻腾,也不知怎地凭着一口气,硬是站了起来,可只提着剑向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一跤跌倒,再动弹不得。

他才及弱冠之年,虽然素来志大心高,可是毕竟自幼养在深宫之中,并未实际历练过什么,今日之事还是平生头一遭。他坐在地上,呆看着子攸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林中的幽暗里,胸口的愤怒痛惜却是他这一生至此尚未尝过的。


第一卷 第五十六章

天亮时候,子攸骑着一匹蛮子的马走在这些蛮子的中间。她原来骑的那匹马被那个蛮子首领给骑去了,这让她很是不爽。

这一队蛮子只有健全的五人,那几个被司马昂砍断手腕和刺瞎眼的同伴眼睛被遗弃了,子攸知道这支剽悍部族的习俗,瞎子和没有手的人是弱者,弱者将不再被他们视为同族。即使是在草原上,那些弱者也会被逐出族群,部族的长老们会任他们自生自灭,如今在异国的土地上,踏错一步都会招致危险,他们当然更不会允许弱者同行。

这伙蛮子的首领是一个黑瘦细高的汉子,留两撇小胡子,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看起来极为精明。

子攸用蛮语向这男子道,“我累的要死啦,想歇歇。”

那人点了点头,他们的水囊都空了,肚子也饿,正该歇一歇,补充些清水,他便领着这些人拐进了一处隐蔽的山谷里歇息。

子攸看着他们在溪水里把几只水囊都充满了水,再挂在马鞍上。只是所有人都阴沉着脸,死气沉沉的。一个胳膊上有伤的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口里哼着一只哀伤的歌,子攸听不懂他的歌词,那应该是用草原上的古语写的,她不大了解那种复杂的古老语言,只是感觉那支歌的曲调忧伤苍凉,仿佛透着几千年几百年的沉重哀痛,他们大约是在哀悼死在异乡的同伴。子攸被这歌声感染,呆了半日,想着司马昂重伤之下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树林里,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活命。想到这里,又摇摇头,她只是觉得,像司马昂那样的人,是决计死不了的。

领头的蛮子给了子攸一块干粮,脏兮兮的不知是什么,子攸留心看了其他几个人吃的倒也是一样的东西。可是她再看看那脏兮兮干巴巴的东西,还是觉得吃不下去,她站起来,随手把那块干粮丢在溪水里。

谁知这个举动竟然激怒了人,一个粗粗壮壮的蛮子猛地站起身,冲着子攸大喝一声,“喂!”

子攸不怀好意地冲他温婉一笑,中州的女子有多美啊,浅浅一笑,便动人心魄,那粗人喂了一声没了下文,又坐回地上,粗眉下的眼睛瞪着子攸。

子攸拍拍手上的残渣,用蛮语问领头的男子,“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难道是我们的侍卫里出了叛徒?”

那男人哼了一声,语气略有些轻蔑,“你们中州人不是最喜好当叛徒的吗?还用问我们?”

子攸有些被他激怒了,“难道草原人就没有叛徒?如果蒙德尔大汗的弟弟没有叛乱,那么你们也没有百年之祸了。”

那人的肩头一缩,像是被子攸的话刺到,“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对我们过去的事那么清楚。”

子攸报复地哼了一声,故意不答他的话。

那人果然被激怒了,“我说你们中州人好出叛徒,王妃不服气。呵呵,可我们大汗连你们大颢京城里的大事小事都知道,靠得还不是你们中州人的叛徒?王妃不信,我就说说。王妃家事背景极大,可说是中州第一尊贵女子,可是王妃平日里并不受王爷宠爱,是也不是?王妃耐不得冷清,就与一个叫上官缜的侍卫有些暧昧勾当,是也不是?”

子攸没想到草原人会把道听途说来的话说得这么直白,她突然被人这么一说,脸上下不来,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人满不在乎地,“昨晚王妃以命相换的那个男子,一定就是与王妃有情的侍卫吧?”

子攸一怔,随即想道:是啦,司马昂拼命护我,他们自然以为是我的侍卫,倘或他们知道他是大颢的王爷,正牌的皇子,他们不把他也掳走才怪呢!如此一想,倒是她占了便宜,他们吃了亏。子攸想到这儿就笑了。

那人瞧见子攸面上有喜色,便讥笑说,“大颢国简直没有男人,我们草原上的儿郎可不容许我们的妻子不忠贞。”他旁边的两个男子听了都笑起来,看着子攸的眼神颇有些**意味。

子攸的胸口腾起一团怒火,想要发怒却知道在这种时候只能自取其辱,眼下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勉强忍住愤怒屈辱,“我能喝些水吗?”

那个小首领为能够侮辱大颢的王妃而略微有些得意,昨晚他们十几人不敌一个大颢的侍卫,他的愤怒几乎难以抑制,如果不是奉有上司严令,他早就想一刀杀了这个王妃,那会让他更加快意,也更符合他眼下嗜血的**。他不大情愿地抛给她一只水囊,可子攸没有喝水,只是随手把玩了几下那只皮水囊,草原人的东西果然很结实耐用。“是谁告诉你这些的,王府里的侧妃?我还想她身边为什么要跟着个北边民族的奴隶,莫非就是那个叫做月奴的给你们通风报信?”

“月奴?我并不认识什么月奴,不过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个中州的叛徒是谁。”

子攸也不再问,掂了几下水囊,突然猛地把水囊掷还回去,那人一把接住,哈哈大笑,“王妃,难道水囊能打死英雄好汉吗?”

子攸笑而不语,那人也不再搭理她,手里抓着他的那份干粮狼吞虎咽地吃下,就站起身来,要招呼大家起身继续前行,谁知他的话哽在了喉间,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喉咙,仿佛他再也喘不过气来。子攸退后三步,远远站开。那男子沉重地倒在地上,呼掉了最后一口气。

那个粗壮的汉子冲了过来,一马鞭抽在子攸的胳膊上,“你,你这个妖孽女子,是你作祟杀了他,是不是?你明明立过誓言,你……你……”

子攸忍着剧痛,连躲都不曾躲,她抬起一双明眸毫不胆怯地瞪着他,底气一点也不比那男子若弱,“不服气就杀了我。我只发誓跟随你们去北方,并且不会自杀,可我也没发誓不杀你们。如果你们现在害怕了,自然可以拿马鞭逼我发誓不伤害你们。哼,你们这些人只会夸口自己是什么英雄儿郎,好不要脸!”

那男人瞪着子攸,说话越发迟缓,“你——阴谋诡计——中州人——阴谋诡计。”他到底是粗人,扬起马鞭又是一鞭子狠狠抽向子攸,子攸的肩头衣衫被抽破碎,血都流了出来。

可偏偏子攸的性子最是执拗,那人越是打她,她越是硬气,“你只管打,倘或今天你不打死我,日后我就灭了你的族。”

那汉子不知怎的竟然心头有些怯,第三鞭子终究没打下去,“依你的意思,我要是打你,就是怕你了。你这中州的邪魅小丫头,赶紧骑上马,马上跟我们走,不要再碰我们的东西。”

子攸冷着脸,翻身上马,仰起一张小脸,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有种就告诉我你们是草原上哪部的?老娘今生倘或灭不了你的族,誓不为人。”

脚底下还躺着一个死人,这几个北疆的汉子,抬眼看着马背上的女子,一时居然没人答言。


第一卷 第五十七章

子攸一天没有吃东西,傍晚时候骑在马上已经饿得有些摇摇欲坠。子攸直觉自己走的并不是一条去北疆草原的路,她还闹不清楚到底是这几个蛮子故意迂回行路,还是他们的头儿一死,剩下的这四个不怎么认路。

子攸打死不肯吃那几个蛮子带的干粮,只是她也知道,这几个蛮族武士是一定会绕开有人家的地方的,她就别想吃到东西了。她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一只珠花,貌似无聊地揉搓着,金丝攒成的珠花经不起她这么粗暴的揉捏,几下就扯散了。

子攸在每一个路口都有意无意地掉了那么几颗珠子,可她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拿这么值钱的东西做记号,如果这里有路人看到,准保会拾走。

天色渐晚,四个蛮族武士在几个路口前都犹豫不决,子攸故意流露出不屑的模样,要知天下男子大抵相同,最忌讳在女人面前表现的软弱犹豫不像个大丈夫,而这种情形更多地发生在武士与美女的组合里。

转过山坳的时候,子攸无奈地看了一眼山坳下边的小村子,她饿得要死,真想走到那里去,用她所有的金银首饰换一碗米粥来喝。她又向那村子瞥了一眼,一弯流水环住了那个小村子,日暮、苍山、流水、村落,俨然便是一副古画,如果再有袅袅炊烟……子攸愣住了,又回过头去瞧那村子,如今已是晚饭时候,怎么那村子连一缕炊烟也不曾飘起到?子攸想起来路上看到的风光景物,山坡上那块杂草地有些过于平整了,如果那里原先是块耕地,后来荒芜了,那这村子……

子攸打了个冷战,再回首向那村子望去,没有一点灯火,也没半点人影。

“喂,你,狡诈的中州人,快走。”一直盯着子攸的那个粗鲁的蛮族武士压低了嗓子呼喝她。

子攸扫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却满腹狐疑,这一次她留了心,再向前走几十里地,看到得仍旧是荒芜的耕地,又有一个同样死寂的村子。她有点害怕,回头向那个蛮族武士说,“你看到接连两个村子都没有人了吗?”

那武士憨直地说,“哼,搬家难道不许么?”

子攸翻了他一个白眼,“这里是中州,你知道我们花多大力气盖房子吗?穷人家里就那几间房子是值钱的,谁能轻易搬走?你当是你们的帐篷么?说卷走就卷走了。”

那人被子攸呛得没了话说,子攸又说道,“也许这里流行了瘟疫,还没来得及上报给朝廷,这里的人就都死了。你们游牧之民平素里住的都是远的,所以不知道这瘟疫的厉害。我们中州人都是很多人住在一起,一旦有了疫病很快便会流行起来。而且中州的疫病又很凶,哪怕距离疫病流行的区域太近都会染上呢。咱们还是快离了这里,到官道上去吧。”

那个武士听了这话也有些犹豫,不过他自然不肯因为子攸的三两句话就走到大路上冒险,只是说,“绝不可能那样。”

子攸无聊起来,“你知道吗?得了疫病而死的人,冥界是不收他们的灵魂的。他们死了之后,灵魂只好寄存在他们腐烂的身体里,可是人一旦死了,身体是无法聚敛起所有的魂魄的,那些魂魄就像气一样从死人的身体里慢慢散去。在魂魄散掉一点,又没散全的时候,人当然是已经死啦,连亲爹亲妈都认不出来,可残存的魂魄却会驱使着身体行动,到处杀人,这就是我们中州人说的活死人。活死人虽然能活动,可他们到底也是死人,所以根本不知道疼,刀刺斧砍都不怕,是个勇猛的武士也打不过一个活死人。喂,你们几个怕不怕?”

“百夫长,天已经黑了,咱们点起火把吧。”一个武士向跟子攸说话的武士说,得到了默许,五根火把立刻就点了起来。

子攸也接过一根火把,“我告诉你们,活死人是死的,是至阴的东西,所以最怕阳光,都是晚上行动的。不过,火把也是阳的,如果你们遇见了活死人,一定要用火把去烤他们,他们就会害怕,不敢上前来。”

子攸说得绘声绘色的,好不真实,草原人都是不撒谎的,几个武士一时也不辨子攸话里的真假,几人对视一眼,草原上有很多关于中州土地上的恐怖传说,颇有一二能跟子攸的话对的上的,几个武士不免都面露怯色。

“小丫头,”身后的百夫长粗声粗气地说,“你看你生的细皮嫩肉的,比我们都娇嫩百倍,若真有你说的那种东西,一定会先吃了你。”

“胡说。”子攸哼了一声,“那宗东西都是不吃饭的。”谁知她举起火把向前看了一眼,竟发出一声惊悚的尖叫声,半夜听起来甚是恐怖。

那百夫长催马上前,“中州人,不要装神弄鬼,你想吃鞭子吗?”

子攸没有理会他的无礼,她直直地盯着前面的一个影子,在火把的照耀下,那像是一个人的影子,却又比人高大的多。如果那影子是人的话,却太过怪异了,那影子几乎一动不动。

那个百夫长“嘿”了一声,觉得今天真是邪门,他有的是蛮力气,挥起一刀就像那影子劈了过去。马刀挥出了一道银光,重重地磕在那影子上,“呯”地一下崩出几点火花来。

“原来是个石头像。”百夫长哈哈大笑,“中州丫头的胆子真是小,没用的东西。”

哪知道子攸没有一点缓解的意思,火把的光亮下,她的脸色还是惨白的,隔了好一阵功夫,她才举起一根指头指着那石头像,“这……这是武将像,那是文将相,这里是皇陵。”

“皇陵?”百夫长重复了一遍,“你们大颢的皇陵在这儿?”

“不……不是大颢的,是前朝的。”子攸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子攸知道不论史书上如何曲笔遮掩,大颢的第一代皇帝都是前朝的大将,是篡位得到的江山,所以前几位皇帝对原先君主的祖先陵墓都礼敬有加。可是到了先帝时候,京城发了一次地震,震塌了宫里的一座偏殿。便有术士向先帝进言说此地有前朝龙脉,该挖断才是。依子攸看那就是胡诌八扯,可自那以后这里就遭了殃,许多陵墓都被掘开,连前朝皇帝的尸体都被扯出来丢在露天的地方。子攸一想起这样的事,就觉得毛骨悚然。

她想说服那些蛮子武士另寻他路。

可那百夫长偏偏平素就好蛮干,好勇斗狠的,听说这里是前朝的皇陵,便非要进去看看不可。子攸遥望着那片黑暗的山地,再想到方才见的无人村庄,益发害怕,隐约见到前面一点亮光,仿佛便是鬼火。


第一卷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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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石头铺就的路径如今已经掩在衰草从中不分明了,子攸忐忑地踏进了这座帝王的陵寝,贴近地面的草丛里有一只人头似的东西,吓得她惊叫一声,退后半步,猛地把火把放低。火把的光下,那只头颅反射出金属的光泽,所幸它只是一只马头,铜铸的马头,想来它原来是立在陵墓中的,如今已经随着前朝的宫殿一起倾颓。

子攸松了一口气,她还记得家人说过,奉命摧毁这座皇陵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子攸本来就怕黑怕鬼,又知道自己家族的先祖不但是助着司马氏夺取皇位的乱臣贼子,还是毁陵之人,因而今日一脚踏入陵中,恐惧之情就不用言说了。

子攸回过头向那个蛮族的百夫长说,“你既要劫持我去北疆,咱们就赶紧走吧,何必在这里耽搁?我们中州人说死者为大,不该在这里触怒死者。”

百夫长笑道,“打什么紧?反正天色晚了,咱们也该找个地方歇歇。一直听说中州的皇帝喜欢把坟修的跟活着时候的宫殿一样华丽,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不是这样。”说着大步走在前面,无所畏惧地向皇陵的深处走去。

子攸无可奈何,几次欲言又止,说不得只能跟着他们进去。谁知百夫长也不知道在哪里真的捡起了一只人的头骨,拿起来给子攸看,“这会是你们中州皇帝的脑袋吗?”

子攸一眼看见那只骸骨黑洞洞的眼睛正对着自己,吓得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你……你快放下那东西。”

百夫长哈哈大笑,“这皇帝还真是个小脑袋人,这只脑袋拿去当酒杯大小还不错。”他粗声大气地对子攸说,“昔日我们乃木古大汗率领铁骑踏平你们中州的时候,就曾经从你们中州人的皇陵里挖出你们第一个皇帝的头骨来,乃木古大汗把那只头骨浸在银水里做成一只酒杯,用它喝尽了天下美酒。哼,乃木古大汗才是真正的大英雄。”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子攸,“等到我们大汗率领草原各部联军踏平你们大颢的时候,也会用你丈夫祖先的头骨做酒杯,还会纳了像你这样的美人做妃子,你说好不好?”

其他几个蛮族武士都笑了起来,子攸转开脸,气得浑身发抖,用中州话低低地咒骂了一句,谁知中州话说起来音调婉转娇嫩,在几个蛮子武士听起来就如同娇嗔一般,便笑得越发**。

子攸脸涨得红了,冷冰冰地用蛮语说,“可不要忘了你们原先的那个头儿是怎么死的。”

一句话说完,几个蛮子都沉默了,突然一个身形精悍的武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用蛮族话咒骂了一声,“咱们来到这里有十多个人,可是现在只剩了四个,咱们的兄弟一多半是被这个娘们的情人杀的,咱们的头儿是被这娘们毒死的。哼,我想了很久她是怎么下毒的,应该是她在头儿的水囊外头抹了毒,头儿摸了那只水囊之后又手抓着干粮吃,这才中了毒。其实这原不是什么稀奇的招数,只是咱们见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就没防备她。”

百夫长点了点头,“正是。”

子攸心中一阵狂跳,隐隐觉得事要不好。

那武士又说,“咱们大汗只是要抓中州大将军的女儿为人质,又没说别的,咱们只要把她活着带回草原就是了。她是这么个恶毒心肠的小美人,那相貌勾得咱起火儿,那狠劲儿又对咱胃口,哥几个就趁着这儿没人,扒了她的衣服,享受了她怎样?她的毒肯定藏在衣裳里,她的身上可是干干净净喷喷香的。”

这话引得那几个男人都笑了起来,色意十足地拿眼觑着子攸。子攸在家时候是大将军的女儿,体面尊贵,何曾被人这样无礼对待过。一时又气又怕,连话都说不上来。

几个男人虽然都觉得扒光眼前女子的这个建议很好,可他们是北疆军队里的武士,原先的头目死了,现在依照军衔都要听那个百夫长的,如今只等着百夫长先动手。再者说,他们见过子攸毒死了几个人,都知道这女子手上握有的剧毒甚是厉害,下毒的手法又利落,虽然说是只要不用嘴唇去沾她碰过的东西那便无事,可到底难让人放心,所以谁都不想先去碰子攸。

不想子攸倒退两步,忽然指着他们身后说,“那是什么?”

众人先还不信,可见子攸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的身后,也不由得不回头去看。但见两簇蓝绿色的火苗跳动着飞在风里,飘飘渺渺,煞是恐怖。

子攸哆嗦着嘴唇,喃喃地说,“是鬼火啊,是鬼火,是亡灵的灯,亡灵就在后面。”

“胡扯。”百夫长大喝一声,“我看那就是死人身体里的油脂渗了出来,燃了起来罢了。哼,等我们攻下了中州,逮着你的丈夫,就杀了他,用他身上的油点灯你说可好?”

子攸瑟瑟发抖,觉得恶心至极,又恨到了顶点,原先她还为自己杀人觉得内疚害怕,自觉那虽然是为了自卫,可到底歹毒了些。现在她却恨不得把这几个人立时都杀掉,“你们这些恶心的野兽,一定不得好死。”可她连把刀都没有,一时竟觉得自己走到了绝路。

几个人见了子攸这生气的俏样子,越发觉得更高兴,都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就来看看你的诅咒怎么应验。”

只是忽然间,几个人都不笑了,像是回应着他们的话,静谧的皇陵深处响起了诡谲的马蹄声。子攸满脸煞白,又一次伸出手,指着他们的身后,这一次子攸的腿软了,干脆跌坐在地上,怕得像是再也起不来了。

几个武士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这几个北疆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儿也发起抖来,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实在是场景委实太过恐怖。子攸已经顾不得方才的气恼,她坐在地上全身都在发抖,北疆的蛮子再可怕终究还是人,可是那个……那个东西只能是亡灵。

只见远处奔过来的像是一匹马和一个骑在马上手握长刀的武将,可那马和那人周身都散发着绿幽幽的光,便如同传说中的亡灵一模一样。一匹鬼马之后又跟着一匹,也同样是发着惨绿光亮的马,同样是亡灵一般的武将跨在上头。

这是……这是守护着陵墓的亡灵将军么?她听见自己抖得连牙齿都磕在一起咯咯作响。

几个蛮族武士都忘了逃跑,呆呆地看着亡灵骑着鬼马呼啸而近。


第一卷 第五十九章

静夜里的马蹄声从来也没有今夜这般令人恐惧,子攸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亡灵武士跟自己近在咫尺,鬼马背上的亡灵武士穿着中州人盔甲,头盔上的皮革护具挡住了它的脸,他周身的盔甲散发着绿幽幽的光亮,照亮了他手中的长刀,长刀反射出淡淡的恶心的绿色。她失掉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她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么恐怖的东西。

那名百夫长虽然害怕,却还能用他军士的本能举起马刀,向那东西砍去,也不管铁打的马刀到底能不能伤害到亡灵。可是,子攸坐在地上看到那个百夫长因为害怕而迟缓了半步,亡灵武士手中沉重的长刀先落在百夫长的脖子上,刀势下沉,随着骨骼断裂的声音,那个百夫长被生生披成了两半。

子攸举起袖子,挡住喷射出来的温热血液,她全身发颤,想要尖叫,却叫不出声来。

另一个亡灵将军抬起手中的巨斧,砍断了傻愣在一边的一名武士的脖子,他的头颅滚到子攸的脚边,鲜血淋淋漓漓地泼洒在子攸的裙角,她大叫一声,猛地跳起来。恐惧把她逼到了极点,反而没有了更大的危害,她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个“逃”的念头。

凭着这点求生的本能,子攸转身就跑,一个武士想骑上马跑,可哪里还有上马的功夫,他的马骑到了一半人已经被亡灵将军劈成了两截。最后一个武士放弃了骑马,跟在子攸身后逃命,他发疯似地跑,很快就超过了子攸。

子攸听见弓箭破空的声音,急忙向旁边黑暗荒草从中扑了过去,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最后的那个蛮族武士后背插了一根白翎羽箭。那些亡灵将军,若单论武功也许并不算多高,可他们出手毒辣,一招毙命,只求杀人的模样实在是太骇人了,何况他们既然是亡灵,那也无须多少武功,他们已经死了,自然不能再死一次,反抗他们是决计没有用处的,所以当然情况便是他们想杀谁就杀谁。

子攸感觉到膝盖上一阵疼痛,两条腿软的站不起来,可是一股求生的本能支撑着她重新爬起来,丢掉火把,在黑暗的草丛中疾跑起来。子攸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可是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了,子攸几乎要大哭起来,真不知自己到底招出了多少亡灵。

她跑到了草丛的尽头,一座倾颓的殿阁堆成了一座山挡住了她的去路,身后的马蹄声近在咫尺,她不知道那马再跑几步会不会就把自己践踏而死。想到今天她要死在一堆亡灵的手里,她心头忽然燃起怒火,再想到,背朝着也是死,面对着也是死,何不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是如何被亡灵杀死的,倘或自己死了也变成亡灵,非要做个强的,让这伙亡灵灰飞烟灭不可。

想到这里,子攸猛然转过身来,黑亮的大眼直直地瞪视着身后的亡灵。那只亡灵举起了长刀,正要砍落,忽然看到追赶的猎物转过身来,正面对它怒目而视,它不知怎的,就愣在了那里。

就在这一瞬间,“嗖”地一声,紧接着子攸听见箭头穿破大颢铁甲的声音,发着绿幽幽光芒的亡灵僵住了,子攸瞪着它的胸甲,一只箭头从里面露了出来。子攸大吃一惊,一瞬间忘了害怕,是谁,有这样的力量和技巧,能用弓箭突破大颢上等铠甲最坚硬的部分?

可接下来的情景更匪夷所思,那只亡灵竟然因为被一只活人的弓箭射中胸膛而从马上摇摇晃晃地掉下来。子攸猛地蹲下,躲开差点砸在她脑袋上的重刀。

另一只亡灵也同样因为中箭而跌落马下。马蹄声又响起,子攸几乎要忍不住尖叫起来了,好在她看到的是黑色的暗淡的马匹,她颓然坐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有人在她面前下马,拉起她的手,她呆滞地抬起头,看见司马昂一脸的焦急,看见他急切地张口说着什么,好一阵子,她才听见司马昂的声音,他在叫她,“子攸,子攸……”

子攸几乎不敢相信会再见到司马昂,又隔了好一会,她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泪水流了满脸,司马昂想哄她,却说不出话来,他紧咬着嘴唇,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脸,谁知自己的袖子上还有血迹,沾了泪水,反倒把血蹭在子攸的脸上。他吃了一惊,赶忙又用手把蹭在她脸上血印抹下去。

子攸推开他的手,司马昂有些不知所措,难受地看着子攸,子攸身子前倾,贴进司马昂的怀里,伸手搂住了司马昂的腰。司马昂呼出一口气来,放下手中弓箭,把子攸搂得更紧了些,“可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追不上你了。”

子攸抽噎着不服气地说,“我才被吓死了,我居然遇到了亡灵。”

“是,是。”司马昂答应着,在她背上轻轻拍抚着安慰。

子攸抬起头来,司马昂肩头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她轻轻地摸了摸就觉得有新的血渗出来,“是你射的箭?伤口一定拉开了,你腰上的伤不碍事了?好的这么快?”

司马昂不在意地笑了,不过还是有三分尴尬,“你扶我一下,才起的来。”

子攸明白过来,赶忙扶他起来,在他腰上一抹,手上也沾了血。子攸忽然觉得怒不可遏,“你想死吗?受那么重的伤,还骑马?要是……要是……我也是白为你操心。”她说不下去了,吞了一口哽咽。

司马昂靠在她身上,这一日本来以为难再见她,可他既然想把她找回去,就决定非找到不可。倒没想到晚上就见了她,且她又完好无损只受了点惊吓,并没受什么伤,这着实是意外之想。因而这一会儿凭她说什么,他都只有高兴的份儿,听着她责骂自己,反而觉得甚是有趣。

子攸数落了司马昂一回,见他只是“嗯嗯”地点头,子攸的委屈无处发泄,心里只觉得憋闷,搂着他呜呜地又哭起来,只觉得平生还从未吃过这两日这么大的亏。到底司马昂劝慰了她两句,她才好些,又问司马昂,“是你杀死的亡灵吗?难道你会法术?”

“什么亡灵啊?”司马昂笑了笑,“你看这亡灵马还吃草呢。”

子攸怔了一下,也去看那马,虽然周身都发着亮光,可是……可是它确是在低头吃草。子攸踢它一脚,它嘶鸣一声退后两步,完全跟家里的马一样。“可是,可是……”

司马昂伸手去马身上摸了一把,虽然像是绿色的火焰可是却不烫,他抬起手,手掌上也发起了绿光,子攸立刻尖叫一声。司马昂连忙把手上的东西抖落,“别怕别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发光,天下能人异士多得很,不知是谁做出的这等糊弄人的东西,别怕它。想来大约跟萤火虫,或是坟地的磷火相类。”

司马昂说着,抽出剑来,利落地划开了那个亡灵将军面上的皮革护具,露出一张再正常不过的人脸,“你看,是人。”

子攸大吃一惊,呆看了半日,最后还是觉得太恶心了,转开了头。

又想起方才的情景,低着头向司马昂说道,“多谢你救我。”

司马昂笑了,“攸儿,不是我救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若不是最后一刻回过头来,把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惊得一呆,他那刀已经劈下去了,我也来不及射箭。”

子攸想了想,倒也是这样,忍不住也笑了,“现在想想,他们这两个家伙武艺倒也真是稀松平常,只是有些蛮力气罢了,只可惜那几个狗屎蛮子自己吓破了胆,不敢跟他们真打了。你腰上疼不疼,再这样下去,要流多少血啊,伤药还有吧,我再给你敷上。”

司马昂摇摇头,呼哨一声,他送给子攸的那匹马跑了过来。“攸儿,这地方不对劲,那两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是哪冒出来的呢?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咱们得赶紧走。”

一语未了,静夜里马蹄声又响起来,子攸哆嗦了一下,向司马昂的身边瑟缩,这一夜真是太长了。


第一卷 第六十章


静夜里的马蹄声格外惊心,子攸这两天里已经受够了惊吓,在外人面前还能强撑着,这个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只想往司马昂的身后瑟缩。

司马昂在她前面静静地站着,倾听着马蹄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来的人至少在十人以上,而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还能撑多久,可他这辈子活到此时唯一能保护的人就在他身后,不能再退缩一步这反而让他快意,他终于摆脱了要非顾全大局利益不可时的压抑。这一天两夜里,没有什么皇子和权臣之女,只是司马昂和子攸而已,也没有什么政治、权力和堂皇的责任,有的这是生与死以及本能。当生命里只剩了生与死,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他唯一的恐惧是担心自己做不到,他害怕那个活蹦乱跳的子攸会倒在自己身边。

他的右手按在剑柄上,鼓起勇气来,剑在他的手里。“攸儿,别害怕。”他低声安慰身后那个已经精疲力竭的女孩,他的左手拉住了子攸的手,“我会保护你的,这次可别离开我。”

他听见子攸在他身后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的身子紧紧挨着他的胳膊,他心里有了说不出的安定。他拉着子攸慢慢地移开原来的位置,他不希望在战斗开始的时候,他们就成了活靶子。

马蹄声慢了下来,他们就在周围,但是却看不见人,似乎对方也在观察。子攸和几个蛮族武士的火把都掉在地上,却仍旧在燃烧,甚至引燃了一丛秋草。过了一会,借着那些火把的光亮,司马昂看见有十几个骑马的黑衣人渐渐露出身形。

这一次他们虽然不再装神弄鬼,却有可能这次才是要动真格的了,那两个装神弄鬼的也许只是小角色。司马昂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待在前朝的皇陵里到底是在做什么,也许对方也在观察他们的动静,他们迟迟没有动手,也许同样是在猜测他们这些闯入者来到这里的原因。

双方都在对峙,子攸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样的紧张给撕扯碎裂了,她没有任何办法了,她只能紧紧贴着司马昂,仿佛在这无边的黑夜中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她唯一可以皈依之处。

当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对峙的时候,子攸紧张得差一点尖叫出来。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那个严厉的声音里带着威严,半夜在陵墓里听着实在有些诡异,仿佛他们惊动了沉睡在这里的主人。

子攸刚想大声问那你们是谁,司马昂轻轻地“嘘”了一声。子攸这才想到对方可能是故意要引他们回答,从而在黑暗中确定他们的位置,再弓弩齐射,他们立时就要送了命了。

她的心头呯呯地跳着,被自己的大意吓到了,这两天的疲劳恐惧饥饿把她磋磨的几乎快要失掉耐力和细致了,司马昂捏了捏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摩擦着,她知道司马昂告诉她要稳住。

就在这个时候,她惊讶地听见了新的马蹄声,足足有二十人左右,她听见司马昂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包围着他们的黑衣人也有了反应,他们没有在发出声音,子攸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在陆续后退,速度并不快,但是到底还走了。

司马昂摇晃了一下,他今天骑了一天马,腰伤到底扯开,又流了不少血,他早就已经是勉力支撑了。子攸赶紧扶他坐下,“你……要不要紧?”

司马昂不答,他坐在地上,抬起头来笑着看她,“是侍卫们来了。今天早上他们在树林里找到了我。”他咬咬牙,忍着失血后的眩晕,“你这个死丫头,居然自己就那么走了,我在地上坐了几个时辰之后才能站起来,可马也没了,只好跟一个侍卫借了匹马再来找你。那群废物马又骑得太烂,落在我后头这么远,回头非要好好整治他们一顿不可。”

大难已过,子攸听着司马昂数落自己,不觉就笑了,跟着又掉了眼泪,坐在司马昂身边,“你怎么会带着这么重的伤还骑一天的马?你不要命了吗?就像个疯子?一点都不像司马昂。虽然我心里是喜欢的,可是,你还是疯子。”

司马昂哈哈大笑,看着子攸。

子攸问他,“司马昂,我要是死了,你以后想不想我?”

“你若是死了,我会灭了那伙蛮子的族。”司马昂轻轻地说,他不笑了,眼睛里闪过的阴凉让他看起来才有些像从前的司马昂。

子攸呆了一下,看着司马昂那双黑亮的眸子,那里面有多少玩笑的意味?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也这么说过,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低下头,额头轻轻顶在司马昂未受伤的那边肩头,虽然他们似乎都带了些戾气。在昨晚的那个生死相搏的时候,他们也都杀了人,第一次杀人,可谁也没有手软。大约他们求生的**同样强烈,在京城混乱的政局里,或许他们也早就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在这个黑暗混乱甚至有点肮脏的漩涡里,他们谁也逃不掉,总有被逼到死角的那一天,在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他们不出手杀人,便会被人杀掉。

不过子攸觉得这一天来得并不像想的那么痛苦,因为她不是一个人。

侍卫们打着火把,远远地寻了过来。司马昂搂住了子攸,子攸微微地有些发抖,似乎这个时候才开始后怕,他本能地想把她搂得更紧一点,暮秋的夜晚很凉,他想让她更暖一些。

子攸后来觉得,当她那天晚上第一次跟司马昂背靠着背,同时挥刀面对生死的时候,某些隐秘的盟约就结下了。那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同盟关系,还有另一种能够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最古老最原始的信任关系。对子攸而言,信任代表着愚蠢,但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畅快感觉。她无法舍弃司马昂,所幸司马昂也没有舍弃她,这么做的两个人都是愚蠢的,但是后来子攸想明白了,绝对的聪明人就跟完美的美玉一样不存在。

但是那一刻,她真的贴近了司马昂,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司马昂,也不知道司马昂有多爱她,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天他们都既亢奋战栗,又舒畅难言。

许多年以后,虽然他们又经过了许多更危急的关头,不过那天的事不断被说起,司马昂喝醉酒后还要把这事当做佳话告诉他的子孙。激起子攸的怒火,她说那也太过血淋淋些了罢,寻常人家的类似往事至多也就是一起偷青梅被隔壁家的狗咬而已。可司马昂却不在意。后世为这位皇帝编纂野史外传的无聊书生,从记录在史料中的司马昂的只言片语里推测他性格洒脱不拘小节,虽是中兴之帝,却有创业之主的风格品性。

当然,那些史料里记载的都是司马昂做了皇帝之后的言行,如果今天的子攸就读到了后世的那些野史外传,一定打死都不会相信那说的是她的丈夫。



第一卷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侍卫们渐渐赶了过来,司马昂呼喝了一声,立刻有两匹马迅速超过马队,风驰电掣而来。两匹马在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收住蹄子,齐烈和刘舍一前一后跳下马来。

齐烈呆愣了半天,老大过意不去,突然一屈膝跪在地上,他是粗直的汉子,羞愧得说不出堂皇的话,“属下是窝囊废。”他这一跪下,刘舍也只得跟着跪下。

司马昂不想责备任何人,错不在他们身上,他笑了出来,开了句玩笑,“你还吓得跪下了,你看你这没出息的劲头。小时候我若受了伤,你要挨你老爹的耳光,现在又没人抽你耳光,你还怕个什么?你不帮着王妃给我止血,是想等我的血流干吗?”

齐烈给司马昂磕了一个头,又给子攸磕了一个头,“唉,我真该死。”他站起来去看司马昂的伤,子攸并不大会做这个事,而且也不忍心看伤口,她见齐烈手法熟练,便干脆让开地方,交给他自己去做了。

司马昂拉住了子攸的手没有放开,向她说道,“如果不是刘舍找到我,恐怕咱们再无见面之日了。攸儿引荐给我的这个侍卫,不但弓马骑射都是好的,而且心思机敏,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子攸向刘舍行了一礼,刘舍忙还礼。司马昂又道,“从明日起,你来做王府侍卫的副统领吧,帮着齐烈管理王府的侍卫。”子攸的手微微一抖,司马昂攥紧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按下。

刘舍愣了一下,“我……王爷,刘舍才到王府,不敢占那么高的位子,还是请王爷另择贤才。”

齐烈这几日与刘舍一起打猎,已经对他颇有好感,再说若不是刘舍,只怕王爷就真的没命了,他心里着实感念他,这时候抬头向他大着嗓门嚷道,“你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王爷给你这样的赏赐也不为过,你还推辞什么?”

刘舍不好说什么,抬头看着王爷,司马昂一双眼睛坦诚地看着他,“这只是一个微末的小官而已。在我看来,我已经委屈了你,你是有大才干的人,恐怕将来我交给你一只军队,也是可以放心的。”

刘舍呆愣住了,他想说王爷谬赞,可是没说出口,他是穆建黎的人,难道王妃没有跟王爷说?难道王爷自己心里猜不出来?他不知道王爷这话是要试探他还是怎的,王妃对他是知根知底的,有她告诉王爷不就成了吗,王爷哪还用试探。可刘舍看着王爷,他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看着自己,那双眼里只有赞许,像是并没有什么计谋的影子。再说他心里其实也觉得王爷是个英雄,受那么重的伤,硬是能咬牙骑一天的马,这可不是寻常人物能做的事。无论怎么看,眼前的这个王爷都比自己的主子穆建黎更像个人物。

他迟疑地看向王妃,那个年轻的王妃似乎也吃了一惊,她正在看着王爷,王爷含笑向她点了点头,她似乎并不满意王爷的这个安排。不过她转过脸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决定顺从王爷的意志了,“刘舍,谢过王爷吧。”

今晚子攸不想跟司马昂计较什么,只想顺着他的心思,不过她实在不放心哥哥的这个心腹离司马昂那么近。如果有小叶在这儿的话,那还好些,小叶可以防备着他,现在倒不知该怎么留神才是了。不过眼下也还说不了那么远的事,当务之急还是赶紧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刘舍向司马昂谢了恩,愣愣地站在旁边好久都不发一言。子攸也不理论,只问司马昂眼下的事,“你不能再骑马了,伤口还会崩开的。要怎么样才好呢?这里也雇不到大车。”

她说着又看了齐烈一眼,像是也在询问他,可齐烈现在是黔驴技穷,很是尴尬。“除非……除非有什么床让王爷躺着,然后四五个侍卫来抬,那样既稳当又便宜。”

子攸皱了皱眉头,“可是胡说了,难道找不到马车,就能找到床么?”

司马昂拉了她的手,勉强站起来,“罢了,子攸,就再骑一会儿马,等走到官道上再说罢。”

“那怎么成呢?”子攸的嘴都要嘟起来了。

刘舍缓过神来,“王爷,王妃,行军打仗时候时常用树枝做成担架来抬伤员,现下咱们也可以用这个法子,只是要委屈王爷了。”

司马昂倒不在意,“这法子很好,只要能快些离开这晦气的地方便是了。”

刘舍领命而去,带着几个侍卫砍了些结实的树枝用绳子结成担架,刘舍的手法熟练的很,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完成了。见王爷面露惊讶,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小人出身行伍,对军队中的种种都极为熟悉。”

只不过司马昂躺上去的时候很是有些尴尬不舒服,骑着高头大马出京城狩猎,竟然要躺着被人抬回去,更不要说一离了那皇陵,子攸就有了生气儿,骑着他的马,时不时地居高临下冲他做鬼脸,嘲笑他只能躺着。

天亮时候,他们终于远离了皇陵,山间再见到村落的时候也有了人烟。子攸马骑的累了,便说要走走,其实只是想要陪在司马昂身边。

一轮红日捧出,山间平地的田地里已经有人劳作,远远的传来一个女子婉转的山歌,歌声清脆,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

小奴今年一十八,两个红媒到我家。

红漆椅子绿椅褡,两个媒婆来坐下。

先装一袋蓝花烟,后倒一杯桂花茶。

吃罢烟、喝罢茶,四个菜碟来摆下。

喝的是闲酒,说的是闲话,句句说的小奴家。

又说他家儿郎好,又说他家家当大。

……

稀里糊涂下了轿,拜了天地拜菩萨。

拜罢爹妈入洞房,奴家两眼望着他。

背又驼、脸又麻,头上是个光塌塌。

想睁眼睛先歪嘴,颈上吊个瘿瓜瓜。

不怨爹妈怨媒婆,骗吃骗喝害奴家。”

司马昂先撑不住笑了,子攸看了他一眼,别开头也忍不住笑,司马昂轻摇她的手,“也不知你怨不怨媒婆。”

子攸的脸刷地红了,看了四周抬着王爷的几个侍卫一眼,几个侍卫沉着脸拼命装作没听见。



第一卷 第六十二章

司马昂睡在自己的榻上,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色是青白的,只是现在回到王府已经好了很多了。在进京城之前,他曾经晕了过去,任凭子攸怎么喊都醒不过来,把子攸吓得哇哇大哭,但是现在,这些都过去了。

子攸就坐在他身边,身上穿着家常的衣裳,头上只插了一只白玉的簪,手里拿了一颗夜明珠,一抛一接地玩着。司马昂已经醒了,安静地看着子攸自顾自的玩,她的袖子一飞一扬的,那袖边绣着的小凤像是要飞起来。

外头一声仙鹤鸣叫,子攸连忙向窗外看去,想看它们是不是跳舞了,夜明珠沉重地落在司马昂的床铺上,吓了她一跳,连忙去看司马昂有没有被吵醒。没想到低头看到司马昂那双黑亮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本来就在看她,连嘴角都带了一抹微笑。

她有点不好意思,把夜明珠捡起来送给司马昂,“这个是外头铺子上新到的。你喝不喝茶?嗯……太医说不能喝茶。那,你想不想喝汤?饿不饿?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

司马昂笑了起来,“你问了这么一大串子,叫我怎么答呢?我什么都不想。你在这儿坐多久了?才刚回来不多睡会么?不要乏出病来。”

子攸笑着摇摇头,见司马昂的精神还好,便跟他攀谈起来。司马昂听她兴致勃勃地说要把王府里哪哪改成什么样子,还要做多少套衣服,要赏给侍卫们多少钱,要赏给王府里的丫鬟婆子多少套衣服,还要喝什么酒,又是想吃哪家铺子里的果子等等等等。

听到最后司马昂实在忍不住笑了,“说得像是再世为人似的。”

子攸嘻嘻一笑,“本来就是的嘛。”

司马昂想起一件事来,“这几天你没有忙着去审萧吟和月奴吧?”

子攸扭开头哼了一声,“我是想来着,可是投鼠忌器。我倒是审了月奴,可那丫头不肯承认。我想萧吟总是怕疼的,可是王府里三步一个外人的眼线,我又怕叨登大发了,结果为了打她一个老鼠,折损了你这只玉瓶。”

司马昂却不领她的情,揶揄道,“你不疑心是我了?若是审一审我,说不定也审得出事情来。”其实司马昂说得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些日子的事情一过,子攸与他像是亲近了不少,他心里喜欢嘻嘻哈哈的子攸,说话便没了防头儿。

子攸听了他的话,却想起上次审问司马昂的事,心头一沉,抿着嘴唇不出声了。司马昂也想起那件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有些讪讪的。

子攸站了起来,“你醒了,我叫你的丫头进来伺候你。”

司马昂想拉住她的袖子,偏偏外头丫鬟进来禀告,说侧妃来看王爷,一语未了,萧吟已经进来,子攸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扬袖子甩开了司马昂的手。司马昂一怔,谁知子攸重新坐回他的身边,又抬起手来,反扣住司马昂的手,司马昂攥住她的手,心里便踏实了,瞧着她带着恼意的眉眼止不住一笑。

萧吟盈盈下拜,再抬起头来,正看见司马昂握着子攸的手,心里便不舒服起来。她是大家闺秀,此时却觉得自己总是在吃这个不守礼法的子攸的亏,只是心头烦郁,却无可排解。她依着礼规规矩矩地向司马昂问安,司马昂也淡淡地答了几句。萧吟心中不平,她心中认定子攸是个不守礼法的贱货,又想起人人都说天下男子都喜欢放浪的女子,现在想想,这话果然不错,竟连司马昂这样的大好男儿也要如此,竟连家仇己仇都不计了。

又瞧见司马昂一边说着话,一面手指微微抚摸着子攸手指上的绷带,显见的他是在意子攸那处伤的。萧吟又想起,自己在子攸院子里的耳目告诉她,子攸昨日不知为何责打了月奴,便有些像是逼供,她心里又怕得不行,不知司马昂要如何裁度这件事,又想自己是不是该去回皇后,求皇后庇护。一时心里又是惊又是妒,也难再待下去。何况司马昂今日待她极为冷淡,虽不明显,倒像是有几分气。她再待一刻,也就告退了。

这边萧吟一走,子攸就皱起眉头,“凭什么?你喜欢她么?为什么连骂都不骂她一句,哼,你赔我的马。”

司马昂慢慢声地说,“我不是已经赔你马了么?”

子攸被堵得没话说,想想司马昂也确实是把自己的宝贝坐骑都舍出来了,可到底心里不足,“我不要你的马。我知道我哪一点都不如她,可是你不许喜欢她。”

司马昂本想骂,‘你这个刁丫头,你都占尽了天下的便宜了,还要这么说’,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他已经见识过几次子攸发脾气的模样了,大约跟女孩子说话就是要谨慎,稍不小心总是会招女孩子动气。“因为你有度量我才偏着她,你想让她到皇后那里去告状,搅合得咱们不能消停么?”

子攸喜欢司马昂说咱们,可乐了半天她有眯了眼睛瞧着司马昂,狐疑地说,“你本来是想说你这个刁丫头,得理不饶人,没完没了很讨人厌是不是?”

司马昂忍不住大笑,扯动伤口,疼了起来,口里忍不住“唉哟”了两声,子攸瞪了他一眼,“别动,你乱笑什么。”

司马昂在枕上动了动,寻个舒服的位置,又向子攸道,“我口渴了,想喝水,你是扶我起来让我自己喝,还是要我躺在枕上你喂我喝?”

子攸摇摇头,向外间喊了一嗓子,“翠纹,你家王爷口渴了。”

司马昂呆了一下,看着翠纹忙忙地跑进来伺候,司马昂憋屈地看了子攸一眼,只得让翠纹服侍着自己在枕上喝了。子攸也不在意,一只脚在地上一磕一磕的,抓起瓜子来吃,把壳丢得到处都是。

司马昂在外人眼中性子冷淡,他的房子也极简洁干净颇符合这样的性子。这屋子什么时候被人这样糟蹋过呢,翠纹瞧着十分看不过去眼,偏偏司马昂又不说什么,她心里不痛快,见司马昂再没什么事吩咐她,便又退了出去。

司马昂叹了口气,“子攸,以后见到萧吟不要过于锋芒毕露。”

“我只要自己喜欢,我又没害过她,她还要怎样。”

司马昂看到她着恼地把瓜子壳丢得更远,倒觉得子攸烦恼的时候十分好玩,不过口里又劝她,“盛衰荣辱犹如月之盈亏,总是周而复始地交替。我只是怕有一*****的情势不如人,那时你岂不吃亏?”

子攸低了低头,“你是说这次的事吧?”她把那堆瓜子又放了回去,“你说的也是,我是太心高气傲了些。只是……只是我的情势不如人的时候,你会救我吧。”

司马昂笑而不语,子攸俯身过去趴在他的枕上,口齿绵软起来,“王爷,你还会救我么?”

哪知司马昂突然声色俱厉,“我当然不救你,你这没良心的妮子,我救了你回来,你却连口水都不肯喂我喝。”

子攸愣了一下,随即笑趴在枕上,头贴着司马昂,司马昂微微笑了,不觉在她发上轻轻一吻,她却傻里吧唧地没有觉察。



第一卷 第六十三章

这些日子司马昂的伤口渐渐开始愈合,他整个人也有精神多了。子攸这些天也不怎么到外头去乱跑了,外头柜上的掌柜的都是她使了几年的老人,即便是她不去各处巡查也放心的紧。这些日子她每天一睡醒觉,便是往司马昂独自住的院子里跑。两人一般也不过是聊天,只是司马昂从前还从未想过自己跟子攸能有这么多话可说。

子攸本就是话多之人,聒噪起来一天都没个安静时候,司马昂此时只能卧在床上,有她在身边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倒也不错。子攸开始几天对皇陵那晚的事避而不谈,一想起来那日之恐怖,便瑟瑟发抖。司马昂知道她害怕便也不多说。

等过了五六日,子攸胆气壮了起来,便问司马昂觉得那些装神弄鬼的人是什么来历,“难不成是前朝皇陵的守卫?他们的后代,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守在皇陵里?”

司马昂摇了摇头,“天下哪有那样忠君的?说不通的,世世代代守皇陵?那种违背人伦常情的事,多半是不会发生的。”

“那……会不会是江湖上某个派别,总舵在那里。”子攸的猜测越发得五花八门了,“我听那些说书的常那么说,一般总舵旁边都有暗探,闯入者——格杀勿论。”

司马昂没吭声,子攸受到了鼓励,继续猜下去,从江洋大盗的藏宝之地,到前朝遗老的谋反之所,后来又扯回到神怪上去,司马昂实在忍不住了,“攸儿,你干脆说那里是冥界入口好了。”

子攸手里拿了个小茶盅,哈哈大笑,“你再容我说半句,就要说到那了。”

司马昂忍着笑伸手向她也要了一盏茶,“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说,我叫刘舍带着人去查皇陵的事了。”

子攸惶惑地看着司马昂,“你该知道他是我哥哥的人啊。恐怕他纵然能查出什么,也是我哥先知道。”她犹豫了一下,放下茶盅,“我也想问你,那日刘舍虽然立功,只是咱们可着金银珠宝赏赐他们也就是了,为什么要让他做你侍卫们的头儿呢?若是我哥……若是我哥有害你之意,他下手岂不便宜?”

司马昂不在意地摇摇头,“攸儿,倘或大将军和虎贲将军要杀我,我逃得脱么?”

子攸一怔,随即摇摇头,黯然神伤。

司马昂拉住子攸的手,她的手很小,绵绵软软,柔若无骨,“子攸,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你难过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就因为我无法防备,所以干脆不去防他。”

“是了,”子攸低头一笑,“我总想着那一晚上的事,心里虽然害怕却又欢喜。我想咱们也就像始终活在那晚上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危险,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可我总是要跟你在一起的。若你活着,我便陪你,若你坏了事,我也不回穆家,也不入皇宫。我不是那类殉节的蠢妇,只因为天下虽大,若没有你,便如坟场一般凄凉,我一人活着便觉清冷孤寂,所以我总是要随着你。”

司马昂看着子攸,声音很轻,却并不飘忽,“不会到那一步的,绝不会。”他靠坐在床头,也放下茶盏,“子攸,你过来,我有话要在你耳边说。”

“嗯?”子攸有些疑惑,司马昂的眼里有某种笑意,看起来甚是古怪。不过她还是坐了过去,紧挨着司马昂,坐在他的身前,把耳朵凑过去。

司马昂什么都没有说,却伸出双臂把她搂在怀里。也许是因为司马昂还在病中,身上带了淡淡的药香,他的呼吸拂在子攸的耳边,拥抱着她身子的双臂轻柔却有力。她的脸上烧热,心口呯呯地乱撞,她是喜欢司马昂的,但却没想过要这样。她想起身,司马昂却搂紧了她,她不敢用力挣脱连累他扯动伤口,何况司马昂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如果我死了,你要替我活着,我不想让这片江山落进穆建黎那样的草包手里;如果我活着,你会更难,不过不管将来我让你如何为难,我都不会放开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绕在子攸耳边,绕在子攸心里。她缓慢地,胆怯地伸出手来,双臂环在司马昂身体的两侧,同样紧紧搂着他。司马昂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好像他本来在担心什么,现在好了。

翠纹正走进来,愣在了门口,看着司马昂与子攸相拥着坐在床榻上,司马昂更不断地低声在子攸耳边说着什么,子攸乖巧地点头,全不似平日里那霸王似的一个人。翠纹的脸上烧热,她本是来回话的,却一扭身走出门去,在门口啐了一下,满脸涨的通红。

偏生又被六儿看见。六儿一早就跟着子攸过来伺候,这时候在廊下坐着绣花,她站起来向屋里看了一眼,笑着走到翠纹跟前,“翠姐姐,他们夫妻俩说体己话呢,又什么可啐的,莫非姐姐心里也恋着王爷,所以不舒服。”

翠纹早就知道跟子攸的下人一向都是牙尖嘴利,她此时若是回嘴,占不到半分便宜,可她的心事被人说中,脸上下不来,终是忍不住要发作几句,她低声说道,“哼,伶牙俐齿,见人都要刺几句。我劝你收着些,不要以为你主子能耐,你就是个人物了。将来一并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六儿笑道,“哟,姐姐这话真不像个奴才说的,倒像是皇后了。哈哈,姐姐你可真是没成算,你每常在王爷王妃面前装的那么尽心尽力,在我们面前也该略做做样子才是,免得我告诉王妃去,你岂不是前功尽弃。我才正经该劝姐姐收收,连个侧妃都没挣上去呢,就指望着凭借王爷做上皇后了?我劝你一句,王爷这个地儿可不好站,你想把宝押在王爷这儿,那可未必赌得赢。”

翠纹的脸上越发下不来,她素日是有些心高志大,将来想要争荣夸耀这心思她一直觉得自己埋得深了,只不知道这个丫头是如何瞧出来的,瞧出来也就罢了,竟然还这样大大咧咧地说出来。她心中恨极,口中却不再说,一时又有小厮来回话,虎贲将军来了。

六儿有些吃惊,也不再理会翠纹。翠纹在廊下站了一会,听得屋里传人去引虎贲将军过来,六儿进去伺候,她不愿意跟六儿一同进去,吩咐了几个小丫头,只说自己头痛,要去外头走走再回来。众人也不大着意,都不理论。



第一卷 第六十四章

穆建黎还是头一回亲自到他的好妹子和好妹夫的府上来,在他看来这座王府简直是寒酸,根本不能跟前前后后扩建了三次穆府相比,真不知穆子攸那丫头怎么就看上了这地方,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王府里的管家见了虎贲将军穆建黎就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低着头唯唯诺诺地领着穆建黎向里走,一路上也不知出了多少冷汗。穆建黎很得意,奴才都是主子调教出来的,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司马昂的奴才自然各个都是窝囊废。

穆建黎又进了一道垂花门,外边站了两个小厮,见了他们一行人过来都跪下行礼,那副模样也是怕得很。就在上个月他穆建黎的兵还曾经横冲直撞地闯进王府二门里来拿王爷,打伤了不少家人,这些人如今见了上次闹事的正主,如何能不怕。穆建黎没想到那事,只觉得司马昂使出来的的人果然都是没用的货色,心里越发不把那个王爷放在眼里。

谁知垂花门里偏走出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倒不怕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上上下下地瞧他。这姑娘虽然不是十分的绝色,却也还算俏丽,他故意拿眼瞪她,她也不见得怎么害怕,垂下眼睛,低眉顺目地做了个万福。再一抬头,正碰上他的视线,眼波流转,只是一瞬,又转了头。穆建黎心中一乐,嘿嘿,这妮子有点意思。

“你叫什么名儿?”穆建黎停住了脚步,看着那姑娘。

“奴婢叫做翠纹。”那女子笑语嫣然,娇声说道,“王爷命我来请虎贲将军,将军请随我来吧。夏总管,您忙去就是了——将军,您不会嗔我孟浪吧。”

穆建黎干笑两声,越发觉得这妮子大有意趣,“那自然不会,你快些前面带路罢。”其实若按着子攸着恼时骂的那样说来,穆建黎只要见到略微平头正脸的,都会觉得大有意趣。这时候穆建黎随着翠纹一面向里走,一面慢慢细问她年龄籍贯,平素在王府里是伺候谁的。

翠纹一一的都答了,又道,“奴婢原是皇后宫中的宫女,原是伺候皇后梳头的,后来皇后将我拨给王爷使唤,因王爷出来开牙建府,我便跟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宫里出来的,怪不得看着不俗。”穆建黎脚步迟缓,她只得停下来等他,穆建黎便笑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那情景越发尴尬,“翠纹姑娘是宫里出来的,一定觉得这小小的破败王府很是局促吧?要依我看,姑娘可不是这样的命,本该住更好的地方才是,姑娘头上的钗环首饰也朴素了些,不合姑娘的气质。嘿嘿,我倒有心想使姑娘翻身做个人上人,享受些荣华富贵,只不知姑娘自己愿不愿意?”

翠纹心中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笑了,语调温婉,“圣人尚且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翠纹不过是小小奴婢,连将军您的猫儿狗儿都比我尊贵些,翠纹哪敢高攀?翠纹没有那样的好命。”

穆建黎见她说话的模样娇俏动人,骨头都要酥软了,“哼,富贵在天?爷我就是天,你只要跟着我,我保你荣华富贵。你若是聪明人就该知道,跟着我的日子长了,怕还不只荣华富贵,别看你如今只是王爷的丫头,只要跟了我,将来必然要比穆子攸风光的;你若是个糊涂人,我也不勉强你,等你家王爷败了的时候,哼哼,你想想吧,覆巢之下哪有整个的蛋?”

翠纹连忙跪下,“将军息怒,将军若是气恼了,贱婢就该粉身碎骨了。奴婢能有什么主张,也不过全凭王爷王妃一句话罢了,他们让奴婢往东,奴婢自然是不敢往西的。只是……只是奴婢虽不懂得什么,却知道将军是个了不得的大英雄,若奴婢有幸能得服侍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那别说什么荣华富贵,哪怕就是要奴婢的命,奴婢也是情愿的。”

这一番话说得穆建黎全身通泰,亲自去扶她起来,“好,好孩子,算你有眼力,我绝不会辜负你的这番心意。你说的也对,我要了你这事,还得我那妹子和妹夫松口。我这就去跟他们说,你也跟我一同进去,只怕我那妹子罗嗦,还要问你愿不愿意,两次进去倒费事。”

翠纹吃了一惊,她原是想让穆建黎自己去跟王爷要出她去,她料想王爷不会不给,纵然不给,穆建黎也可硬要。谁知穆建黎却要她一起进去,难道她要当面跟王爷说,自己要跟着穆建黎走?那可……那可大大地尴尬。

可是穆建黎也根本容不得她再多说什么,直催着她一同走到司马昂所在的院子里,也不等下人禀报,拉着翠纹直走进去,扯着铜锣似的大嗓门说,“妹夫,大舅子我来看你来了,你这几日可好啊?”

一进门见司马昂坐在榻上,面上犹有病色,子攸正坐在他身边冷冰冰地看着自己。穆建黎哈哈一笑,“妹子也在这儿。正好,你替我跟妹夫讨了这丫头吧,你放心,我不是白要,回头我再送十个丫头来补了这个的空缺也就是了,断不让你夫君短了丫头。”

子攸见他说的不成体统,有些恼了,“哥哥,你今儿来就为讨个丫头?”

穆建黎怔了一下,他来自然不是为了这事,只是见了这丫头便把正事忘了,“那自然不是为了来要个丫头的。不过等先把这事办了,再说正事也使的。”

翠纹抬头看了王爷一眼,见他脸上隐隐已有怒气,那双瞳仁越发黑不见底了。又听见王妃说,“哥哥想要带走个人,我们如何能拦的住。只是也得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跟你走,倘或人家不愿意,你这不成了欺男霸女了么?等爹爹回来,我倒要跟他说说。”

穆建黎鼻子里哼了一声,“翠纹,你倒是愿不愿意跟我走啊?”

翠纹有些发晕,却知道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说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她素日是个心高志大的人,自幼入宫服侍皇后,便留心处处学着皇后的样儿,那也是因为她心里有个轻狂的想头儿。到后来服侍皇后的嫡子司马昂,她更觉得有了希望,一心想要争出个头脸来。谁知道司马昂幼时虽然待人和气,可是他越大她就越摸不准他的脾性了,况且司马昂似乎也知道她的本主是皇后,知道她是皇后的耳目,一向不大与她亲近。等有了王妃,她就更是常常见不到司马昂了。

等到萧王妃嫁进来,司马昂又在穆子攸的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她本以为时候到了,她跟萧王妃互为臂膀,定然可以笼络住王爷,疏远了正妃。可谁知事情偏不遂人愿,王爷出去打猎一趟,也不知怎么就受了重伤跟王妃一起回来,自此以后,这二人更是日日在一处,她原以为王爷定然是忍辱负重,虚与委蛇,谁知在一旁冷眼旁观,却发觉王爷与正妃在一处时那欢欣满足的模样绝不像是装出来的,自己服侍王爷这么多年,也从没见他笑得这么温柔欢喜过。

她知道自己论容貌论才干,没一样比得过正妃,有正妃挡在前头,她想出头只怕比登天还难。她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眼看青春已逝,韶华不再,再不做定大事,就全完了。

她一咬牙,向着司马昂跪了下去,“奴婢……愿意去。”

子攸愣了一下,“翠纹,就是你不答应,我哥哥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明儿就跟了我罢。”

翠纹心里着慌,连忙说,“不不,将军没有逼我,奴婢……奴婢是情愿的。”

子攸有些吃惊,重新打量了翠纹一番,她容貌算是好的,可也不是十分好,比她容颜美丽的女子穆府里有的是,若不是她自己一心答应,恐怕哥哥倒不会非逼迫她不可。

司马昂转开头,口里是对子攸说的,可眼睛却冷冷地向着翠纹,“罢了,攸儿,这是人大不中留。打发人告诉萧氏,给她置办一份嫁妆。”

子攸只得答应着,翠纹不敢再抬头,僵硬地给司马昂磕了三个头,又给子攸也磕了三个头,退了下去。

六儿在门廊下侍立,把里面的话都听见了,见她出来,便笑道,“恭喜夫人拣着高枝了。”

翠纹满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六儿一眼,似是恨意深重,看得六儿退缩了一下,她转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一卷 第六十五章


侍女奉上茶来,司马昂微笑着说道,“穆将军,我府上有位茶师,烹茶功夫名满天下,穆将军请尝尝。”

穆建黎笑着端起茶来,有些犹豫,穆子攸给司马昂下毒的那一幕还在眼前,他还真就不敢喝这杯茶,就算这杯茶喝不死他,可穆子攸若是有心算计他,他可没有司马昂那么能撑着。

子攸已经看出来了,嗤笑一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量你也不敢喝,浪费一碗好茶。”

“攸儿。”司马昂责备地叫了她一声,“不要无理。”她哼了一声,向司马昂做了个鬼脸,不过乖巧地坐在榻上不再吭声。

穆建黎本来被子攸说的下不了台,正想发威,只是司马昂已经呵斥了子攸,他也就不便说什么了,顺势把茶盅放下。干笑了几声,“我这个妹妹,就是娇纵得可恶了。”

司马昂一笑不语,并没顺着他说子攸的不好,也没有逆着他说子攸的好,子攸笑吟吟地看了司马昂一眼,不知怎的心情就很好。穆建黎不大喜欢司马昂这个不愠不火的劲儿,心里老大的不愿意,可他还是压住了脾气。今天他是来探司马昂和子攸的口风的。

穆建黎思考了一会要如何开口,他希望司马昂能问他点什么,比如他来此有何贵干,最近前线军情如何,等等。但是司马昂只是坐着,他不开口,司马昂也不开口,而且态度安闲自得,这情形很是尴尬,可司马昂却还能气定神闲。

司马昂的心思并不在穆建黎身上,他是来干什么的,他猜不出来,干脆不去管他。只看着子攸那丫头坐在榻边,东搞搞西摸摸,倒似乎跟这儿没什么关系,一会儿搞出来个金弹子玩玩,一会儿又在膝盖上铺了一块帕子,把荷包里的糖倒在帕子上,一颗一颗地细看颜色,颜色不同的大约味道也不同,她看了一会,拿起一颗糖小声地问他,“你要梅子味道的么?”

司马昂看了穆建黎一眼,担心穆建黎觉得他们无礼,再把罪怪在子攸身上,可看见穆建黎似乎正在发呆。司马昂向子攸摇摇头,子攸换了一颗糖,“那桂花味道的呢?”

司马昂忍着笑摇摇头,子攸不理他了,把那颗糖放进嘴里,皱了皱眉头,低声说,“是姜味的,真难吃,这是谁进上来的糖,不要他的狗命了吗?”

司马昂转开了头,再看着子攸他就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了,“穆将军,我这里厨子做菜的技艺,据攸儿说是不及穆府十分之一的,仅有鸭信做的算是略胜一成,不如将军中午就留在寒舍,也请将军尝一尝。”

穆建黎愣了一下,随即缓过神儿来,“不必,不必。我听说妹夫受了伤,所以来探望妹夫,吃饭倒不必了。”

司马昂也不再让,穆建黎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送客,只装作不知,一面盘算着一面对他说道,“也不知妹夫是在何处受了这么重的伤?该说出来才好。做哥哥的统领京城治安,谁得罪了妹夫,我该去捉拿才是。”

这话说得极为目中无人,也是根本不拿司马昂当王爷看待的意思,子攸又拿起一颗糖给司马昂,“这颗肯定是桂花的,你要不要?”

司马昂接过那颗糖,微微笑着,“穆将军,袭击我跟子攸的是一伙北方蛮子,我们也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委实不知。”

穆建黎笑了笑,“难道只有蛮子么?我怎么恍惚听人说,妹夫跟妹子是在前朝的皇陵里被人袭击了?”

子攸抬起头来,“我们是被蛮子从官道上劫持走的。我们被他们带到皇陵里,那里还有埋伏的蛮子接应,哪知道这两伙人后来竟然动手火拼起来,想来大约是在争功罢。亏得王府的侍卫后来赶上,才救了我们。那可不就是被蛮子给袭击了么?难道还能有两拨人要杀我们?我们怎么就得罪那么多人了?哥哥这样问,莫非知道那伙蛮子的底细?难道还真有两拨不成?”

穆子攸没接子攸的话,他跟子攸说话还从来没有讨过便宜,“哈哈,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告辞了,还望妹夫好生养伤。我一旦捉到那伙蛮子,立时便会差人来告诉妹夫和妹子。”

司马昂跟他客套几句,也就不再挽留,子攸更是不吭声。一时穆建黎去得远了,子攸哆嗦了一下,“你听出来了吗?他其实是想打听咱们对那个皇陵里的神秘骑兵知道多少。恐怕那些骑兵十之**是他的人,爹爹百年之后,大颢的兵权都是他的,他还在那里藏一只私人卫队,是什么意思呢?”

“死士。”司马昂忽然低声说,子攸抬起眼睛看着他,眼里是掩不住的惊惧,司马昂把手里的桂花糖塞进子攸的小嘴,“你哥哥在那里豢养死士,他是不放心。”

“不放心我?不至于,我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子攸含着糖,向司马昂身边瑟缩了一下,“他是不放心我爹。可我爹只有他一个儿子啊,难道他……难道他是等不及了,等不及我爹把兵权交给他?他也想效仿唐太宗来一场玄武门?”

“嘘。”司马昂搂住子攸,轻轻地说,“不可说。”

“我该告诉我爹。”子攸攥紧了司马昂的衣服,微微有些发抖,但是她知道,她根本就办不到了,她没有提前想到,如今便已经是晚了一招。

“穆建黎没有看着那么傻,他定然已经设卡盘查京城各门,如今王府该是也被严密监视了。”司马昂低声在她耳边低语,“退一步说,即使你把消息告诉了你爹爹,穆建黎也必然早就转移了他的死士,你爹爹查不到实据,必然疑心你为了帮我而在设法除掉穆建黎,穆建黎也会对你怀恨在心,那种态势下,他惊慌失措,必然会对你下死手,先除掉你,再起事弑父。你就是打草惊蛇了。”

子攸低下头,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我真有些害怕了。”司马昂握住她的手,却没有安慰她,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思索。



第一卷 第六十六章

从下轿的地方,到皇后的寝宫这是一段不近的距离,司马昂一路走过来,腰上的伤有些隐隐作痛。他的母后并没有多问他受伤的情形,或许是以为他现在能站在地上回话,那自然是好了的,何须多问。

司马昂是清早来朝见皇后的,皇后正在梳妆。四十岁的女人,一头长发还是乌黑的,被太监扭来扭去挽成两种宫妆的式样,萧后都觉得不妥。太监将她的头发解散了,重新梳好,又改梳成第三种式样。

皇后慢慢地说道,“昨日吟儿又来给我请安了。还是自己家的丫头知道好歹,你那正妃都多少日子不见了?哼,没规没矩的,难道他穆家的丫头就比婆婆还尊贵些?”

司马昂微微低头,“是,回去孩儿便命子攸来给母后请安。”

太监拿起一只象牙把的手镜给皇后照着后面的头发,萧后点一点头,“就是这个式样了。”一面又向司马昂道,“怎么,你那正妃还听你的话?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她们穆家差点把你治死,她连理都不理。”

“没有那样的事,想是母后听错了。”司马昂的态度很恭顺,声音却有些僵硬。

“我听错不听错什么打紧。”皇后向镜子里看着,“不要这只钗,再换一只,这只太素淡了。”太监将手里的玉钗放下,又换了一只金钏。皇后接着向司马昂说道,“只要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倒是昨儿萧吟跟我说,前几日穆家丫头从马上掉下来摔伤了?这跟吟儿什么关系,吟儿是大家闺秀,见着畜生只有躲的份,难道还能摆布她的马?她还拿出款儿来训斥吟儿?哼。还有你,做什么要冷淡吟儿?难道你也觉得是吟儿的错?你可真是糊涂东西。你还要为穆家的野丫头就远着吟儿?真不成话了。回去给我好生安抚着吟儿,可不许委屈了她!你不招惹穆家的丫头是对的,只是你可不许对她动心,别忘了她姓的是穆。”

司马昂一一答应,皇后略微觉得满意了,“行了,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

司马昂却没有动,“母后,孩儿还有一事要回母后。”

“你还有什么事?”皇后对着镜子看着头上的钗环,这样雍容华贵的头饰才是适合自己的。

“母后,是什么人勾结了蛮族意图劫持子攸?”司马昂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丝萧后并不熟悉的冷峻,“母后事先是否知情?”

皇后倏地转过头来,头上插的一只步摇叮叮当当地叩在一起,她冷冰冰地瞪着自己的儿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怀疑你的老娘?”

司马昂没有避开母亲威严的双目,他看着母亲,声音低沉似乎又有些远,“母亲,您听了此事一点都不奇怪,想必您早就知道此事吧。”

皇后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变了变,司马昂在她眼里一直都是个只会走马射猎的少年人,虽说上次已经有了些些冲突,可她总以为那不过是个少年人不知好歹一时血气方刚,只是今天的司马昂再此与自己冲突,已经不可能是一时冲动。她心下生出一股暗怒来,“你是我生出来的儿子,今日竟为一女子来质问亲母,你是什么东西?”

司马昂深吸了一口气,“母后,您不要迁怒子攸。我还是那句话,我司马氏绝无卖国通敌的子孙。”

司马昂向母亲行礼告退,萧后冷着脸一言不发,司马昂也不再说什么,转身退了出去。一直到回到王府,司马昂都压着一股说不出的怒火,下了轿子便想去寻子攸说话,谁知子攸却不在他平日起居的院子,反倒是萧吟在等着他。

司马昂有一些烦乱,“表妹来有什么事。”

萧吟心中老大不舒服,却也只得行礼回话,“是为翠纹姐姐嫁妆的事,我备了一份,这是单子,请王爷过目。”

司马昂没有接,他的伤还未好得怎样,今日走了不少路,又站了半日,现下已经站不住了,只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随便挥挥手,“你自己裁度就是了。”一回头看见六儿站在一边,想起这一早上还没见到子攸呢,“你主子呢?早上用饭了没有?”

六儿忙回话,“回王爷,王妃早上使唤奴婢过来回王爷,王妃可能过来迟些,请王爷先用饭便是了。王爷,我去叫外头摆早饭?”

司马昂摇摇头,“罢了,等她来再摆吧。”

六儿一笑,退了下去。

司马昂转过头来看了萧吟一眼,想了一想,总是无话。萧吟勉强陪笑,招手叫侍女捧上酒壶与一只小酒盅,“昨日父亲送来个难得的方子,乃是养生的妙法,配成药酒每日喝了,最是补血养身,正是刀枪伤后该服用的。这也是妾与父亲的一点心意,就请王爷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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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奴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着子攸,这个中州的尊贵皇妃站在她面前,却并不显得怎样威严,好像她并不希望人家怕她。月奴的双腿微微有些颤抖,她已经被饿了三天,现在只凭着一股不肯跪下的念头站着,“我不会说是我做的,也不会说不是我做的。”

子攸只看着她的眼睛,也不说话,月奴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杀了自己。但是半响之后,子攸叹了口气,转开头去,“是不是你支使人意图劫持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一个蛮族女人出现在皇后身边,又被皇后转送到王府,再阴差阳错地到我的身边,而后一伙蛮子便要劫持我,若说此事与你无干,世上绝没有那么巧的事。你不说,大约是因为此事中夹着皇后,还有她联络北方蛮族的诸多隐事,你无法说。那也罢了,我也不想听。”

“你要杀我么?”

子攸转回头来,看着月奴,月奴那双黑眼睛里没有什么惊恐的意味,子攸心中忍不住有丝敬佩,“我要杀你也易如反掌,可你到底救过我的命。”子攸摇摇头,“你走吧,回你的北方草原吧。若你从此待在草原上,也便罢了。”

月奴一怔,似乎不能相信,子攸不再多话,转身离开。一时心绪杂乱,无可排解,低着头慢慢地向司马昂的院子走。

谁知在门口偏偏瞧见萧吟正给司马昂斟酒,司马昂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子攸有些错愕,随即拉下脸来,满肚子怒火。



第一卷 第六十七章

萧吟见了子攸进来,便告退了,分寸拿捏的刚刚好。

子攸走进来的时候司马昂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他于猜测小女孩的心思上不通得很。子攸眨巴着一双秋水眼看了他半晌,他心里在想着皇后的事,全没留心,还想着叫下人们摆饭。

子攸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意思呢,伤还没好,就陪小老婆喝酒。”

司马昂有一会子没缓过神儿来想子攸说的是什么,子攸更是心里不痛快,转身就走了出去。司马昂才醒悟过来,“子攸,才刚进来,你又要去哪里?”

“反正不是找小老婆喝酒去。”子攸嘟囔了一句。

司马昂又好气又好笑,“你给我站住。”

子攸口里低声说了一句,“不站住又如何?”可脚步到底还是止住了。

司马昂扶着腰上的痛处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沉着脸说,“你又要上哪去啊?骑马出去撒泼?还得我出去找你,你才回来么?这一向你还觉得闹腾的不够么?”

子攸被这句话惹恼了,再兼上羞愧,上一回若不是自己任性,也不会把司马昂连累的差点没命,只是司马昂总是没怪过她的,她还能装个脸皮厚,如今司马昂教训她几句,她就吃不住了,恼羞成怒,抬起脚来就要走。

司马昂知道子攸的脾气,这一走又不知道要去哪,况且也不知道多久能回来,连忙急走几步,一把攥住子攸的手腕。“你还真走,我真想看看你这丫头生的是什么心肝。”

子攸已经瞥见司马昂左手捂着腰间,想是早上走动得多了又扯动腰伤,回过头来又见司马昂脸上有气,倘或司马昂如旧日那般冷冷淡淡无动于衷,她也就走了,可司马昂居然真动了气,她心里反倒一甜,司马昂跟小老婆喝酒这一段公案也丢开暂且不提了。伸手握了司马昂的手,“皇后娘娘召你什么事啊?这一趟走下来,伤口只怕又扯痛了吧。”

司马昂见她缓和下来,自己心头一松,也笑了,“我若说了为什么,你又要生气。”

子攸想了想,大约是为司马昂冷落了侧妃的事,“那你怎么说呢?”

“我还能怎么说。”司马昂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也不只有这件事,还有别的,我知你心中也明白,我也不说了。”

子攸喜欢司马昂这句,“我知你心中也明白”,倒好像他们本来是心意相通,好些话都不用明说。她也知道司马昂说的是袭击自己的蛮子的事,想到司马昂也许去跟皇后挑明了此事,心中又感念。子攸低下头,半日不语。

司马昂看着她,“攸儿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就够了。”子攸抬头望着司马昂微笑,然后又不说话了,一只小手握着司马昂的手慢慢抚摸,显见得对他喜爱已极。

司马昂看着子攸满脸的喜气洋洋,轻轻靠在他身边心满意足的模样,心中不禁有些酸涩,自己明明什么都做不到,她却仿佛对他这个丈夫心满意足。“子攸,我……”

子攸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他有些心疼子攸,因心疼她便心酸起来,叫子攸名字的声音听着甚是有些动情,他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转开了头。

六儿进来,“都这时候了,王爷王妃还不吃饭么?午饭都是时候了”

子攸没说出话来,司马昂吭吭哧哧地说,“嗯,好,好,就摆午饭。”

听得子攸一笑,拉着司马昂的手要他坐下,“你站了好半日,腰上不疼吗?”

司马昂见她体贴自己,越发觉得心甜意顺,也不想想当初子攸对他也是好的。

子攸收拾掉拘谨,也不再顾虑以后,一时用过了饭,她跟司马昂谈谈讲讲,说得多是子攸童年趣事,子攸说起自己幼时闯下的大祸,做出的种种糊涂事,司马昂也忍不住笑。待子攸问司马昂的旧事,那就简单的多了,读书、骑马射猎——可知皇家的生活是无趣的。

子攸说起童年时的趣事,便想起爹爹来,“爹爹这一次出征,我原以为月内就能凯旋,谁知到现在尚未攻下城池。”

其时子攸正与司马昂对弈,司马昂棋逢对手正觉高兴,听到子攸说到这里,拈了一子沉思了半日,“倘或大将军即刻便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你哥哥可能就要动手夺权了。大将军在外耽搁的时间越长,局势便越不明朗,你哥哥便越要观望,而且大将军久不能取胜,必然要生一变,你哥哥更不能动手了。如此说来,就是好事。”司马昂说到这儿,又叹息了一声。

“你为什么叹息呢,”子攸望着他,“你说的生变是什么呢?”

司马昂的棋子落了下去,笑吟吟地看着子攸,“我这盘还是输了,为夫不是夫人的对手。”

子攸只要听到司马昂叫她夫人,必会脸红,这时低了一回头,忽然心头一震,“啊,你觉得北方蛮族真有那么大胆子会趁机发兵吗?”

“那就要看大将军的军队要被南边藩王拖累多久了。”司马昂不笑了,“我倒不想让你也担心,可总要跟你说出来,叫你心里有个数。你想,连母后都能跟北方蛮族互通声气,难道南边的藩王就不会么?”

子攸的心头笼上一层阴影,“戍边的军队如今并不算太少,只盼着他们能为国家出力。”

抬起头却见司马昂摇了摇头,“他们只是防备蛮子一两个部落小股骚扰的,倘或是草原上的蛮子集结成军团,那便又不好说了。”司马昂停了停,“倒是多日不见陈长卿了,这小子虽然狂妄,却常有些出人意料的见解。”

子攸掩口笑起来,“他必然是上次跑到这来出主意被你撞见,再不敢来见你了。”

司马昂也笑了,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也罢,你也罢,那时总归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如此,我又如何只在意自己,却不肯体谅你们?那也太无气度。陈长卿不敢再来也是人之常情,明日我叫齐烈去望侯他一番,他虽然是个书生,却有些气魄,只怕与齐烈倒说得来。”

子攸看着司马昂笑而不语,司马昂也是一笑,“夫人莫非是笑我软弱婆妈,不像个英雄好汉?”

子攸摇摇头,“我只是想起我的启蒙先生,有一日他醉酒之后品评历代帝王,说道,要平而不庸,威而不猛,雄才大略而不失机敏,正大光明而不失人情,这才是人君该有的资质。我想他若见了你,必定喜欢。”

司马昂哈哈大笑,“可我此时并不想做人君,只想做你的夫君。”

一语说的子攸又红了脸。



第一卷 第六十八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风平浪静。子攸不再东想西想,父亲素来并不十分信任哥哥,也许已对他的图谋有所察觉,司马昂似乎也没有立刻就会发生的危机,她想着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十七岁的女孩,男人们都比她有算计,她做什么还要跟着操心呢。

这一个月里,子攸每日早起到司马昂那里打个照面,陪他一起用个早饭,再闲话一回,然后她溜达出王府去她各处的商号照应一番,司马昂便会会朋友,这些日子,他王府里养了一班文士。一直到一个月后,司马昂身上的伤渐渐好得差不多,偶尔也陪子攸出来走走,子攸是很欢喜的,拉着司马昂专拣热闹的地方逛。

这些琐事暂且不提,只说有一日,司马昂入宫去朝觐皇帝,子攸在她偷开的戏楼子里闲坐,耳朵里听着台上锦官儿正唱《牡丹亭》。子攸今儿穿的是一身男儿装,她素性豁达态度风流,所以扮上男儿装,别人只觉这少年郎风流倜傥,是潘安宋玉一般的人品,倒不会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女儿来。

子攸拿着紫砂的小茶壶,就着壶嘴儿喝了一口上好的雨前,听台上的杜丽娘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子攸听得入神,她平素是不好听戏的,也不知戏里竟有这样的好文字。又想到司马昂是杂学旁受的主儿,只是宫中大约无戏本,想来他也是未读过的吧,改日该邀他一同来听听,锦官儿唱的也是好的,也不枉她当时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他。想到银子,子攸又觉得自己俗了,赶紧收回飞到天外的心思来,认真听戏。

可旁边一桌的人聊天嗑瓜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子攸皱起眉头,身边素日里跟她的小厮连忙道,“我去赶走他们。”

子攸摇摇头,“莫要多事,哪有买卖人把主顾往外赶的。”一面说,耳朵里却听见了他们说的话。

“你听说了吗?听说大将军十万大军都败了。”

“败给一个藩王?我可不信。”

“可京城中人人都这般说,如何不信?”

子攸微微皱起眉头,想再听下去,这几个人偏不说了,话题都转到戏台子上边的戏子身上去了。

那桌人为首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相貌也是好的,只是举止轻浮了些,笑着说,“这杜丽娘叫得我全身都酥软了。”

几个相陪的都笑了,其中一个说,“原来你不知道他,他名叫锦官儿,是今年才入京的,才几个月啊,就红遍了京城。只是年纪到底大了些,十八岁了,不知可对您老的口味。”

头前儿说话的点一点头,“那是大了些,可知男宠不比女儿,女儿是十六七岁正是好时候,可男宠却要十四岁为妙,眼前这个大了些,扮相虽好看,可床第间就差了。”

这话说的粗鄙,子攸心头不快,小厮也低声道,“主子咱们走吧,回头姑爷要是知道了,我有几个脑袋顶罪?”

子攸也想走,谁知那公子领着几个人喝起倒彩来了,子攸更恼,两个小厮知道子攸心思,刚忙都喝起彩来,声音压过了那边。锦官儿早就看见老板坐在底下,这时候一双勾人魂魄的眼向子攸望了过来,感激地笑笑。子攸也不着意。

可这就激怒了旁边那个公子,他摇着扇子过来,上上下下地看了子攸一眼,嗤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个粉妆兔儿公。”

子攸不知道这粗俗的话是什么意思,愣在那抬眼睛看他,见他眼露调笑之意,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气得脸都有些红了。子攸的两个小厮早喝骂了起来,也是一堆粗俗的市井俚语。

那公子见她面上绯红,娇羞宛若女儿,更得了意,“两个小奴才骂什么啊?谁知道你家公子是谁?大约是梁园里的兔儿相公吧,哈哈哈。怪不得捧那戏子,你们原是一路货吧。”

子攸被气得愣住了,说也说不出话来,更不知道他骂的兔儿是什么意思,她知道有骂人猪狗的,却不知道小兔子也能用来骂人。那公子见她不说话,越发轻浮,一双桃花眼溜着子攸,“不如跟哥哥我走,哥哥我保你今晚风流快活,如何?”

一语未了,也不知道是哪里飞过来一只茶杯,打在那公子肩上,碎片划破了他的脸,他捂着脸大叫一声,“谁他妈干的?”

他带着的人也都站了过来四处帮着他找。他捂着脸上的血,扫视了一圈,只见隔着三张桌子的地方坐了一个青年公子,容貌俊朗仪表不俗,正面露怒色地看着他,他便知道就是此人干的。“他妈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打听打听你老子我是什么人。奴才们,给我抄家伙把他往死里打。”

子攸却看着那人发了呆,她哪想到司马昂也到这里来了,他身边还跟着陈长卿,想是被陈长卿找来听戏的。子攸瞧着司马昂的满脸怒气,心里就知道坏了,心里琢磨着到底是现在就跑回家装几天乖呢,还是逃到自己手底下的安和客栈暂避两天风头。那公子的一伙奴才都在抄家伙,子攸一愣神儿的功夫,就被一只凳子扫着了。

子攸“哎呀”一声,头顶被一只凳子腿撞着,把她疼的眼泪都下来了,赶紧后退两步,让出战场来。

司马昂的身上是挂着宝剑的,不过他倒没拔出来,顺手挡住一只凳子来砸掉凳子腿,一只凳子腿敲倒了五个人。子攸站在一边,一面揉脑袋上撞出来的包,一面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凳子腿在戏园子里打人的皇储,多少百年才能出这么一个啊,这比戏台子上演得都热闹,她哪里舍得逃走不看。尤其事主是司马昂这么个冷面王,那更是千年一遇的奇观,拼着等会儿要被司马昂带回家责骂,她也得把这出戏看完。



第一卷 第六十九章

外边闹得不成样子,子攸戏楼里看场子的已经跑了出来,原就是准备出来看人下菜碟儿的,司马昂他们虽然不认得,可子攸他们都是认识的,再加上子攸两个小厮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他们也就明白了个大概,乱哄哄地上来拿住那公子。

子攸还在看热闹呢,司马昂已经沉着脸走到她面前来了,“你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做什么?要看戏难道咱们自己家里请不了戏班子么?”

子攸有点没气势,小声嘀咕了一声,“这里……这里就是我开的啊。”

司马昂愣了一下,环视四周,果然见那戏园子的主事正站在五步开外,等着回话的样子。他转过身来瞪着子攸,子攸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你还开戏园子?”

子攸没吭声,想说我开了戏园子又没包戏子养戏子,你生哪门子的气,不过口里却也知道理亏,司马昂压着火气一拉子攸,“快跟我走。”

“等……等……”子攸连忙说,“不成不成,我还不知道对方闹事的人是谁,我还得跟这里的主事交代一声怎么裁夺。”

司马昂硬把她拎出了戏园子,“走罢,把余下的事交给陈长卿,他自然能料理的了。这边闹得这么凶必然会惊动京兆府尹,范大江跟陈长卿见了面,互通声气,自然能酌情处理。咱们走便是了。”

“那那……”子攸还想罗嗦几句,已经被司马昂拉着走出了戏园子。

司马昂随口向她说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哪能事事都料理的周全。所以事情但凡能让底下人干的,就放手交给他们去做,居上位者只要有识人之明就足够了,倒未必非要有做事之能。”

子攸愣了一下,出了半日神,忽然又奉承起司马昂来,“高见,高见。我怎么从前就没琢磨过来这个理儿。你说得极是,极好!你走路这么快,腰痛不痛。”

司马昂慢下脚步来,又好气又好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家,一会小性儿,一会又没心没肺,明儿不许你出王府。我看要有人认出你我来怎么办。那明日京城就要传说,王爷跟王妃在戏园子里为了抢一个戏子,争风吃醋,打了起来了。”

子攸听了忍不住笑弯了腰,“夫君说的极是,极是。”可司马昂并没有笑模样,子攸把笑忍了回去,拿出一副也恼了的样子,“我也是看中了这种地方龙蛇混杂,上有朝廷高官,下有市井小民,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所以才留心叫人盘下店面,盖个大戏楼子的。哪知道惹你不高兴,我若早知道就……”

司马昂接过她的话来,“你若早知道,还是会开,是不是?”

子攸笑道,“还真是那样呢。大不了我以后不去还不成么?不过看你恼了,我心里却欢喜得很。”

司马昂瞪了子攸半天,叹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子攸的头顶,“撞坏了没有?”

“倒不曾撞坏。”子攸小声小气地说,司马昂以为子攸是怕了,或是恼了自己方才的恶声恶气,刚想要说两句软化,子攸按着眼角向他一吐舌头,扮了个丑脸。司马昂抿着嘴唇忍住笑,转开头去。子攸这些日子与司马昂早已熟惯了,见司马昂一身白衣,本来英气勃勃的,又因为方才动气面上有些泛红,看着更觉俊美,起了调笑之意,拉了司马昂的手,“快跟了本公子离了这龙蛇混杂之地吧。”

司马昂忍不住轻轻笑了,拉了子攸又向前走,王府的小厮牵了两人的马跟在后头。子攸被司马昂拉着在街上逛,眉飞色舞,硬要绕着圈走,多逛一逛。

“司马昂,今天我听见他们说爹爹战败了。”子攸在司马昂身边小声说。司马昂见她完全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眼睛还扫着路边摊上,便知道那确实是谣言。子攸见到那边摊子上有一只竹子做的小马车,高兴得不得了,拿起来摆弄。

“何止是那个人说。”司马昂轻声说,“如今京城到处都在这样传说。”他没看子攸正在挑了那堆东西,旁边站着一个卖梳子的小贩,司马昂顺手就拿起了一只梳子,这跟王府里用的那些又是宝石又是象牙的梳子不同,这把梳子是只桃木的,雕得很细致,握着的地方刻了小小的并蒂莲。

他只是随手拿起,小贩上了心了,“哟,公子,您真有眼力,这是京城最有名的老手艺人做的梳子,您买一只送给心上人吧。别看这东西没几个钱,可送给心上人做定情之物最是好的。你想,这梳子每日在您心上人的一头青丝上划过,青丝就是情思,她收了这梳子,就明白您对她的心思了,这多好的事啊。”

小贩说的唾沫飞溅,总之是司马昂拿起来就别想放下了,司马昂也没说什么,拿出钱来,连同子攸挑中的小玩意儿一起付了帐。

再向前走,子攸就诡异地安静了下去。司马昂还有点不习惯,“攸儿,怎么没话了?”

子攸瞥了瞥他掖在袖子里的梳子,司马昂似乎没瞧见,问得还挺上心,“是不是走累了?咱们骑马回府吧。”

子攸不是能忍的人,站住了脚,拉了拉司马昂的袖子,“你的梳子不是要送我的吗?”

“梳子?”司马昂似乎才想起来自己买了把梳子,“不是啊。”

“你要送给萧吟?”子攸恼了。

可司马昂也还是淡淡的,“我不是说了吗,你老惦记着我表妹,想送她什么就自己去送便是了,不用要我去。”

“那那……你是要送谁呢?莫不是陈长卿引着你认识什么勾栏里的丫头了。”子攸扁扁嘴,抽抽鼻子,“文人就好那些,看回头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司马昂笑了,“你自己还不是去戏园子里捧戏子?”

“那……那才不是。”子攸老大的不好意思,“那么说你真要送给别的小女子了?”

“我是要自己留着用的,我又不是和尚,自然也是要梳头发的。”司马昂答得很坦然。

子攸张大了小嘴,“什么啊,你还用自己买梳子。”

“你真想要么?拿东西来换。”司马昂跟她站在一处店铺的屋檐底下。

子攸不敢相信地看着司马昂,“好小气哟,不过就是个梳子么?”

司马昂看着她,“你每天都在做的那个香囊,就拿那个来跟我换。”

“你你你要那个?”子攸惊讶地挑起了眉,前两天她偷偷做香囊的时候,一不小心被司马昂看见了,司马昂还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缝个蟾蜍,让她脸上半天下不来。

司马昂皱起眉头,半是真怒地问她,“你做得那么认真,又不要给我,莫非是给上官鼎的?”

子攸惊讶地快要把自己呛住了,她吞了一口口水,“好,给你了,梳子拿来。”

精致的桃木小梳子被司马昂放在了子攸的手掌上,子攸立刻笑颜如花,像握着人间至宝一样。不过司马昂刚把那只蛤蟆式的香囊系在衣服上,就被子攸拽下去,塞进他怀里,“不要丢人现眼了,好像王府针线上的人都坏了手似的。”司马昂一笑,正被子攸看见,那也像是个孩子的笑。



第一卷 第七十章

过了十月初九一连几日都是彤云密布,大雪纷飞。京城的局势也如同这天气一般晦暗不明。大将军穆文龙战败身死,前方十几万大军全军覆没的谣言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京城百姓惴惴不安,恐慌就像压在京城城头的那团阴云。虎贲将军穆建黎气急败坏地想要查出是什么人在散布这样的谣言,可查来查去总无头绪。

这一日午后,天上又好似扯絮一般地撒下雪花来,子攸从外边回来,满王府遍寻不到司马昂,过后还是抄近路穿过园子时听见一阵清越的琴声,子攸知道司马昂就在左近,不禁停住了脚,细细地聆听。那琴音初时好似静夜里雪落湖面,过一时又如春雪消融,溪流潺潺,子攸的心随着安静下来,再听一会,那琴音又化为了波澜壮阔的汹涌潮水,最后一切又归于祥和,子攸呆呆地听着,仿佛见了一片烟波浩渺。

她向湖边的亭子走去,司马昂就在亭中抚琴,一旁的炉上正热着美酒。子攸走进亭子,放下了风帽,她手里捧的手炉早就冷透了,只是忘记该随手递给小厮丫鬟。司马昂住了琴,伸手过来从她手里拿走暖炉,她才醒悟过来自己还在紧紧捂着那只冰凉的手炉。

子攸笑了,好像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傻。司马昂抚起她的脸,他的呼吸微微有些重,“累坏了,还是在外边哭了。”

“啊……”子攸轻轻喘了口气,转开头,“我……我大约只是冷了,我想喝口你的酒……暖一暖。”

司马昂没有再说话,他握起子攸的手,放在口边和了和气,又把子攸的手揣进自己的衣服里。子攸强打起精神来,笑着说,“好像集市上挑担子卖菜的小夫妻。”

司马昂没有笑,他凝望着子攸的眼睛,就仿佛看得透子攸的心思,子攸躲不过,笑着嘀咕了一句,“你看我做甚?还不给我酒。”可是眼泪就下来了,司马昂一言不发,只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子攸把脸埋在司马昂的怀里,喃喃地说,“本该速战速决的仗现如今打了几个月了,倘或这一仗真不能赢,京城的局势立时便要变了。我也不知那败仗的谣言到底是哪里传出来的,总也查不出来,可只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倘或前方真的吃了败仗,我那哥哥马上就会在京城大开杀戒。”这样孤立无助的时候子攸平生不是第一回遇到,却是第一回向人说出。从前这时候这些忧虑埋在心里也便罢了,如今说出来了,也不知怎的,更觉得委屈,说到后头,忍不住哽咽起来。

司马昂一动不动地搂着子攸,她比先前瘦得更多了,他看着她的肩头因为哭泣而微微抽动着,她搂着自己,好像自己是她唯一可以依靠和倾诉的人,而他甚至不知道有一天当危机来临的时候,他能不能保得住她的平安。

司马昂呼出一口胸中的酸胀,低下头吻了子攸的额头,他抚摸着抬起子攸的脸,忍不住亲吻她脸上的泪水,他不知是如何开始亲吻子攸的嘴唇的,子攸的嘴唇柔软湿润,他忍不住微微用力,子攸回吻了他,虽然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水。

一吻终了,子攸忍不住笑了,虽然小脸上还带着泪水。司马昂嘴唇的触感还留在她的唇上,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袖子扫歪了鬓边的珠花。司马昂的脸也微有些红,

这天的晚些时候,子攸坐在小酒馆的窗边,桌边的小火炉上正烫着酒,司马昂就坐在子攸的对面,微微地有些醉了,拿起小酒壶又为子攸斟满一盅酒。酒家的歌姬正在唱一支市井的小曲儿,司马昂这个大颢未来的皇帝,就在这小酒家里被歌姬的词儿弄得面红耳赤。

“可还是这里好,是不是?虽然比不得你的曲子。”

他看着子攸微笑,子攸也许也是醉了,脸上绯红,拿起自己的酒盅一饮而尽。

子攸模糊嘀咕了一句,醉得趴在桌上,“司马昂,你爹爹宠不宠爱你?”

司马昂没有回答,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并不总是能见到皇帝,偶尔他入宫去觐见了父皇,那也仅仅是走个虚头而已,父皇随意嘱咐他几句什么,他认认真真地应个是,也就可以了。虽然说天家是没有多少骨肉亲情的,可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而皇帝又没有实权……

子攸没有得到回答,又问了一句,“司马昂,你爹爹会不会不相信你,防备着你?你爹爹会不会完全把调动军队的权力交给你?”

司马昂想说我爹爹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你爹爹才有这个权力,只是忽然心念一动,仿佛心台现了一点清明,他看着子攸的眼睛,那双黑亮的眼该是没醉得沉的。“我若是你爹爹,倒是不会把兵权全部交给你哥哥的。只是也不能将兵权交给你,那么如果有一些……”

“外姓的将军们,他们就可以分化京城的兵权,这是京城迷局里的变数。我想来想去,爹爹是绝不会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穆建黎的。”子攸慢慢抚摸着手指上的碧玉扳指。司马昂看着她纤细的指头,不停地转着那只粗粗的扳指,“我曾向爹爹要求过给王府一只军队以求我将来自保,爹爹没有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是给了我这个。这些日子,我猜测这是危难之时的一只钥匙,可却不知锁在哪。”

她把扳指脱下来,放在司马昂的手心。司马昂细细地看着那只扳指,它的纹理十分独特,看起来就像一只飞鹰。玉质温润,像是已经被佩戴过许多年了,他看着它,蓦地想起了什么,他的酒彻底醒了。

“子攸,”他思索着,喃喃地说,“你该知道祖皇帝当年起事,靠的是江湖豪侠,那时你们穆家就是江湖中一支势力极大的门派。传说这支门派的信物就是一只玉扳指。”

子攸惊讶地抬起头,“我怎么不知道?就像上官缜那样的门派?你是怎么知道的?”

“过往的诸多秘事在宫中都记有密档。”司马昂低声说,看一眼子攸因为吃惊而懵懵懂懂的脸,倒觉得十分可爱,“等你进了宫,我可以把宫中所有的密档都拿给你看,眼下你倒不必这么羡慕,什么皇家密档,也不过是你夫家的旧事笔记而已。”

子攸的脸热了,微微咬着下唇,司马昂伸过手去握了子攸的手。子攸在想着自己有机会看到那些正史上所未记载的秘事,光顾着高兴了,连手被司马昂拉住也未觉察。

“可即便那时候有什么门派力量,如今也该没有了才是,他们昔日的兄弟手下在祖皇帝开国的那日就该被封官爵了。”子攸说到这里突然愣住了,她模糊想到,即使真的都被封了官爵,他们也仍旧是穆家的亲信,便宛如一党,如果当初有严格的门派约定,那么这些人跟穆家便暗地里构成了朝中之朝,穆家为什么能荣耀百年,长盛不衰,直至最后篡权夺政,恐怕与这些都大有关系。

“也许门派早就已经没有了,但是这只扳指却曾荣耀过,你爹爹要调动某些元勋老臣,确是要用这样的东西才配得上身份。”司马昂轻轻地说,小酒馆里轻佻的歌姬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倒没人留心他们。

子攸半信半疑,“可他并没告诉我——爹爹自然不会告诉我,他若不信哥哥,自然也是不信我的。”

司马昂把那只扳指套回子攸的手指上,他思索着慢慢地说,“我想,你爹爹一定有一些表面上没有密交,而暗地里却忠于他的将军们,只是这些人你哥哥并不知道名字,我们也不知道。这些人终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将军,而眼下却终于这枚扳指。”

子攸来了兴头儿,“不如明*****就带我进宫去查查那些旧档,兴许那里面有头绪呢。”

司马昂笑了笑,门派消失已逾百年,哪有人心能忠勇过百年的,不过难得看到子攸现在心情大好,他也不去说破使她烦心。


第一卷 第七十一章

子攸不喜欢只能等待的日子,尤其厌恶如今这种只能坐以待毙的感觉。这些日子里,她时常跟司马昂共处一室,司马昂或许会抚琴沉思,而她则是不断地想要跟他讨论眼下的局势,希望司马昂能帮想到她想不到的。可是眼下其实他们只能等待,所以说来说去也只能是车轱辘话滚来滚去,根本说不出什么新的话来,局势始终没有什么新的变化,那就好比对弈时对方迟迟不肯落子,你虽然可以猜出对方的许多路数,但是却不知道对方到底会走哪一步。

子攸也不断地去琢磨爹爹的后招到底是什么,有时候又会想,爹爹到底给没给自己留后手。她很不喜欢现在这种无力掌控的感觉,她心头很是惶恐,她似乎从小就有这样的经验,一旦她无力掌控事态,那就意味着危险近在咫尺。她思度司马昂也该如此,他从前的处境不会比自己更好,也不会比自己更安全。可司马昂这时候依旧安之若素,似乎因为他本来就是话少,所以眼下倒没什么不好挨的。子攸因为无事可做而焦急得屋中团团转,司马昂却还在抚琴,只是偶尔高雅清越的曲调忽转,成了小酒馆里市井俚曲的调调,倒是诙谐得很,子攸烦闷发呆的时候,常被这忽转的曲调引得忍不住笑。

这些日子里,子攸在心中暗暗品度司马昂,只觉得自从他们上次回京之后,司马昂那冰块似的表情就暖了许多,虽然也没见司马昂有多少大笑大怒的时候,可仍是觉得他有了更多活人的情绪,只是这变化淡淡的并不分明。子攸心中更喜欢这样的司马昂。

只是子攸其实还是不知道司马昂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子攸得到一直跟踪着月奴的耳目送回来的消息,月奴在边境小城中蛰伏了一段日子,这几天突然重新回了京城。而那些一直跟踪着月奴的废柴们,竟然就在京城把她一个大活人给跟丢了。

这可是一个大消息,子攸知道了之后有半日说不出话来,若不是局势危急,想来这个月奴是断不敢返回京城孤身犯险的。她本来想要放月奴这个诱饵,看她背后扯得出多少条大鱼来,如今鱼饵丢了,鱼还没有一条。

子攸想了半日,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知她现在藏在哪里。”

司马昂正在呆看子攸从前画的画儿,好半日才说出话来,“攸儿画的这是什么?”

子攸也去看他手里拿的那画,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我也忘了画的是什么了……大约是闪电劈在山上。”

司马昂没忍住笑,子攸白了他一眼,“你做什么在我屋子里乱翻,真不像王爷样,你像从前那样规规矩矩的不好?”

“从前我还可在夫人房中过夜,如今为什么倒不行了?”司马昂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歪在榻边乱翻子攸的书,“你的书里都有你的批注,读着倒挺有趣,你看这段,‘圣人之言,统统是屁’。”

子攸简直要对自己这个宝贝夫君生出嫌憎来了,“不许看。不听我说话,就不许看我的书。”

司马昂手中的书被子攸夺走,他也坐起来,挨在子攸身边,伸了个懒腰,“那有什么可说的,现在到处都在传说大将军惨败。这京城里也不知道有多少蛮子的耳目在四处活动,只怕如今北方的蛮族首领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如果这个情况属实,对于蛮子来说,眼下就是进攻中土的最好时机。这个时候,能跟咱们大颢宫廷联络的月奴忽然冒险来到京城,也许就是来刺探消息,联络母后的。只怕这个时候,她已经通过某些渠道,进了宫,在我母亲的庇护之下了。”

司马昂叹了口气,看着子攸微微皱起小鼻子,那模样像是有些微的恼怒,却可爱得很。他捧起茶来,没有喝便又放下了,略微想一想又笑了,“其实这些事,你也都想到了,是不是?”

“想到了,可我总希望自己想错了。自然希望你说出不一样的话来说服我才好。”子攸手里拿着一根簪子,无聊地在司马昂的茶盅上轻轻磕着,“可皇后真能知道前方情况么?我就不信皇后娘娘的耳目有那么厉害,穆家可是针插不进,水……”

子攸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顿住了。

司马昂也想了起来,他的声音压低了,“翠纹跟了穆建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走的这一步路会不会是母后的意思?”

子攸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有些冷,“皇后娘娘真会通敌吗?她……她真会在这条路上走那么远?她……她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啊,她大约是不会的。”

司马昂没有说话,不过子攸知道司马昂的心思,似乎司马昂每进一次宫里请安,回来的时候都会消沉一个下午。皇后真是太让司马昂为难了,皇后住在深宫里,她熟悉的是法力诈术,不熟悉的是外边这个天下,子攸有时候想,如果她真的跟北方蛮族打过交道,大约如今就不会这么相信那些如同草原狼群一般的民族.

只是当时子攸没有想到,月奴忽然返京,这件事根本就是个不详的阴影。

那一天下午时候,子攸出了王府去街上巡视自己那几个铺子,原是问了司马昂要不要同去,偏偏司马昂在她的书架子上翻出了一本孤本书,一见之下心爱不已,便不肯丢下,也就没跟子攸一同出去。

子攸在外边逛了一个时辰之后,才被一个气喘吁吁的家人找到,告诉她,虎贲将军请王爷见面了。那时子攸正在古董店里,失手打落了一只汉代玉杯。

家人催着子攸想法子,她定了定心神,心里却知道这时候也只能等着了,该来的总是要来。再等半个时辰,子攸实在等不下去了,刚要出门,她在穆建黎身边的耳目暗暗使人出来送信儿了——北方蛮族大举进犯,要塞铜羊关岌岌可危,虎贲将军欲请王爷带兵前去支援,请王爷务必在大将军回援之前守住铜羊关。此事虎贲将军已得大将军同意。王爷方才也应了下来。

子攸好半天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突然喘了一下,自觉方才像是已忘了呼吸。


第一卷 第七十二章

子攸骑马回家,下了马便急匆匆地向司马昂平素歇着的院子里走,本想在那儿等着司马昂回来,却见司马昂正好从院子里走出来,见了子攸便温和一笑,过来拉她的手。她丧着脸,对司马昂报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司马昂拉着她的手站住了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攸儿,你这脸是怎么了?”

子攸不搭理他,低着头慢吞吞地跟着他进院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她又瞥了他一眼,他已经换了家常衣服,该是不出门子的了。

“怕你担心,想去找你。只是看攸儿这神情,应该已经知道我应下虎贲将军的事了罢。”司马昂摸了摸拉着他的小手,那只手有些凉,“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喜欢读史,难道不知道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的典故,眼下这事还不一定是歹事。”

子攸不知道司马昂怎么还能有这么高的兴致,“可那毕竟是打仗,而且……还是一场不怎么可能打得赢的仗。穆建黎给了你多少人马让你守铜羊关?”

司马昂有一会儿沉默不语,子攸瞪大了一双眼,“穆建黎没给你人?那你王爷也不要做了,咱们私奔去罢。”

司马昂愣了一下,随即笑得软在椅子上,伸手拉子攸靠在他身边,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子攸的眼睛,胳膊渐渐环在子攸的腰上,子攸等着他说话,他却只是这么沉默着看着她,嘴角似乎还带了一点微笑,眼里的神采温暖柔和。子攸慢慢地也笑了,长长舒了一口气,伸出胳膊搂住了司马昂的脖子,那些恼人的事都抵不过眼下司马昂的温柔,子攸的心思都变得软绵绵的,尖锐不起来也紧绷不起来。

“穆建黎给我一万人。”司马昂轻声说。

“一万人?”子攸重复了一遍,司马昂看到她的眼睛猫一样地眯了起来,“他这次好阔气啊!假的吧。他肯给你一万人的话,只怕会安排五千人朝你背后放冷箭。”

司马昂轻声笑起来,站起身在子攸的面颊上轻吻了一下,子攸温软皮肤上淡淡的香让他有些沉醉,“他给了我一万金吾卫。”

“啊?”子攸在他怀里猛然抬起头来,她觉得有些眩晕,“金吾卫?那不跟你了你一万傻子兵差不多么?”

司马昂笑而不语,子攸生怕他不知道,“金吾卫都是从贵族子弟中选拔出来做宫廷禁卫的,可他们其实并没甚么真本事,做金吾卫也不过就是将来做官的一条途径罢了。我听说他们平时骄纵豪奢,不服管制,根本就不进行甚么战术操练,根本就没有什么作战能力。不过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呢,派那些皇亲国戚到前线去送死……”子攸忽然顿住了,她猛然意识到搂着她的男人就是大颢最大的皇亲国戚,穆建黎的意思是要这些与司马氏沾亲带故的人都到前线去送死。

子攸有些颤抖,“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司马昂抚起子攸的脸,“你要哭了么?”子攸没吭声,司马昂低下头轻轻吻了她的嘴唇,“不要怕,我会活着回来的。”子攸紧紧搂住了司马昂,额头紧紧贴着他的额头,司马昂笑着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我发誓,一定活着回来。若是我做不到,甘愿再喝你的毒茶十次。”

子攸被气得笑了,“你……你……”可是又说不出什么。

子攸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次后被司马昂支使出去到武库那边儿替他收着拨给他的弓矢箭弩。她心绪终究是不好的,便随手拿了一张弓,抽了一枝箭,放了一箭。弓箭偏了她要射中的目标,子攸有些不服气,搭上弓,又放了一箭,还是偏了。子攸有些恼怒,又抽了一枝弓箭,恼怒地折了一下,不成想,就是她这么个小女孩的随手一折,箭竟然断了。

子攸看了看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间这么大力气了,索性拿起弓来,用力一折,“咔吧”一声脆响,一张硬弓就这么被她给折断了。

子攸笑了。回头恼怒地对跟自己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吧,还愣着干什么,去把负责的孙子给我叫来。”

她身后常跟她办事的已经知道不好,一溜烟地跑去传话。不一时一个军官跑了过来,见了子攸慌里慌张地跪下就磕头。

子攸看了看他,“你怎么这么害怕?看来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这批弓箭有问题的吧?你说这簇新簇新的东西,怎么就这么不经用呢?这么脆,准度也没有。你们拿这些东西来,那么杀了前线将士的人便不是敌人,而是你们了。我看你这也算得上通敌叛国的罪行了吧?”子攸偏了偏头,问身后自己的人,“你以前是小吏出身,你知道这罪该怎么判吧?”

那人知趣地答道,“属下知道。该判车裂之刑。”

“嗯,就是这样。”子攸笑道,“不如我今儿就设个私刑吧,这儿都反了天了,谁还管得了谁啊。你芝麻大一个小官,给王爷拨军械,居然敢做这么大的手脚。”

那军官吓坏了,不住地磕头,“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小人有几个脑袋,看见王妃娘娘在这儿,还敢以次充好,实在是这几批军械就是这样,娘娘您不信就去库里看,全都是这样的东西。”

“胡扯!”子攸恼怒地瞪着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倘或他用的弓箭是这样的,他要不杀了所有造办军械的人,那他就不是大将军了。

“王妃娘娘,真是如此。下官就斗胆向娘娘禀告实情,下官听说自从大将军走后,军械造办上的钱就到三不到两的,那几个钱只够买便宜材料,工匠们的工钱更是发不出来,那帮穷疯了的工匠要跑,又被兵士拿回来,逼着他们造军械,他们故意造的不合规格,上头要怪罪他们,可他们饭都吃不上,还怪罪个什么啊?如此几个月下来,库房里全是这样的东西了。娘娘您知道这东西不能打仗,我们如何不知道?可是,娘娘您说我们有什么法子?”

子攸愣住了,造办军械的钱还有人敢挪用?可如果有人敢挪用,那也必然是自己那好哥哥穆建黎。她发了一会儿呆,无话可说,摆摆手叫那军官走开。

子攸已经无可奈何,只得叫人去把王爷身边的齐烈叫来,叫他带着王府的侍卫在这里亲自挑拣能用的,又有人来问子攸那些不能用的是退回去么?子攸一恼,“不能用的全一把火烧了。”

她再去找司马昂,司马昂正在金吾卫的校场里坐着喝茶,子攸吃了一惊,低声向他说,“你这是什么吊儿郎当的样子啊?他们可都是你的兵,还在看着你呢!做统帅这样可要不得。”

“是是,好夫人。”司马昂笑道,“为夫给你看场好戏,一会你也会想喝茶败火的。”

司马昂一面说着一面拉子攸坐下来,子攸抬头看了一眼那些骑马狂奔的队列,“怎么好像有点奇怪,这是什么姿势?”

司马昂笑道,“夫人,你等着看。”他向身边的侍卫说道,“发令叫他们射箭。”

命令发了出去,子攸看着那些骑在马上的骑兵,松开缰绳,摇摇晃晃地拉起弓,别说射准了,这一排五个,倒有两个掉落马下,还有一个死死地抱着马脖子不敢松开,别说射箭了,只要再骑一会,他保准儿就要自个儿从马上摔下去了。

子攸看得目瞪口呆,她原是知道金吾卫的骑射不怎样,可也没想到是这幅模样,她回头看司马昂,司马昂已经在笑了,“莫生气,若真跟他们生气,便不值当了,待会儿你再看他们演练别的,就不知该哭该笑了。”


第一卷 第七十三章

司马昂听子攸说完了军械几乎无法使用的话,脸色终于严峻起来,“他们不能马上射箭,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此次要做的是守城,并非要他们冲锋陷阵。军械上的问题才是紧要的。”

子攸点了点头,“离出征的日子还有十五天,十五天里咱们自己拿钱造办军械也是可以的。虽然一时无法凑齐所需,可是你们前面出发了,我仍可在这里督办此事,只是……”子攸拉下脸来,“只是你看那些金吾卫的那个狗熊样,即使给他们弓箭他们也是射不准的。”

司马昂好一阵子沉默不语,子攸只看着他眼睛越发地亮,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说话,子攸无聊地直想走开,她心里盘算着还有不少事要干,钱从穆家的产业里出,要走哪里的账面,眼下时间紧迫,倘或要督办制造军械的话,该派哪个人才妥当。

正发呆的时候,忽然听见司马昂自言自语似的说,“而今之计,唯有尽快造办一类弓弩,装箭极快,最好能够连发,那便纵然无法瞄准也无大妨碍了。”

子攸愣了一下,“你说的那类弩咱们本来就有啊,原本是用在战车上的,过去大颢每辆战车上三人,一人驾车,一人向弩上装箭,一人发射,每次能连射五枝箭,只是准头不大好,不如弓箭,但是用在防御上射退敌军还是管用的。现在之所以不多见了,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我们大颢从西边引入良马之后,大多数时候运用骑兵机动作战,逐步淘汰了战车,所以这些年也只装备骑兵。你说的那样的弓弩,只怕现下去武库里还能找到前些年剩下不用的,还可少造办一些呢。”

司马昂本来是慵懒地坐着的,这时候抬起眼睛来看着子攸,忽然笑了,子攸舔舔嘴唇,猫一样地眯起眼睛,“你笑什么?”

“我在想大将军是怎么把你养大的?”司马昂站了起来,“既然现成就有这样的东西,我该去看看。按你这么说,既然有原先装配战车的弓弩,那肯定不只一样,我带着齐烈去挑选几样守城时实用的。”

“唔,”子攸还在盘算别的,听他说了便傻呵呵地点点头,“那是正理。”

司马昂瞧着她发呆的小脸忍不住又是一笑,“也不知你还知道多少这些乱糟糟的东西。”

子攸黑起脸来,“你必定不喜欢我这样的野丫头,你必定喜欢萧吟那样会画画刺绣说话慢悠悠的贤淑女子。”

司马昂在前面走,没搭理她的话。

她恼了,紧紧跟上去,“你喜欢不喜欢我?”

“喜欢。”司马昂随口便回答了她。

子攸一愣站住了脚,她没想到司马昂回答的这么痛快,想了想又跟上去,“那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直接问你喜欢不喜欢的女子?”

司马昂嘴角上扬,再也忍不住笑了,“喜欢。”

子攸脸一热,“你嘲笑我?”

“不敢。”司马昂微微低着头,还是含着笑。

“你的脸上在嘲笑我。”子攸嘟嘟囔囔地低声说着。“你是不是嫌弃我?”

“我都已经捡到宝了,为何还嫌弃?”司马昂似笑非笑地看着子攸,子攸紧张地咬了咬嘴唇,司马昂这时的脸看起来半真半假,最是让人费解了。他平素里人前极为稳重内敛,背过人去又懒散得要死,说话也没有几分正经,就如同他弹琴一样,明明听着是阳春白雪,可听着听着又会拐成下里巴人的调调。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真性情。

子攸还在发呆,司马昂伸手扶了她,在后头的侍卫看起来那姿势也算是个温厚的谦谦君子在礼让夫人,其实他却在子攸耳边低语,“夫人,咱们成婚的日子也不浅了,可膝下仍无一男半女,眼下为夫又要出征在外,生死未卜……这个,今晚为夫能否在夫人房中过夜?”

子攸的脸红到耳朵根,眉都要立起来了,司马昂真能胡说八道,他们成婚还不到一年,就算早就圆房那也生不下一男半女来啊,“你胡扯什么?你这王爷真讨嫌。我回家去了,武库你自己去吧,我叫两个妥当人跟你一起去,你要什么就跟他们说便是了。”

说完了真要走,司马昂连忙一把拉住她的手,“攸儿,真生气了?”

子攸满脸烧热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来,扫了一眼后头的侍卫,回过头来低声说,“我回家去看着丫头们给你收拾东西,还有传外头药铺里掌柜的筹措兵士们急需的药品,北边还有几家跟我们有生意往来的药铺,我去修书叫他们在那边原地筹措伤药。还有那许多大大小小的事要打点,我就不跟着你了,我回去就打发一个铺子里的总管去听你吩咐,你挑完了早些回家来。”

子攸口齿利落,办事脑子也清楚,一段话说完了转身要走,手腕却又被司马昂拉住。子攸恼怒地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司马昂看着他的眼,司马昂的眸子深邃,看着她就像是也能看进她眼里很深的地方去,又仿佛她就是他眼中唯一看得到的人,子攸没有再甩开他。司马昂仿佛有多少话要说,可是现在时候不对,地方也不对。

子攸笑了,笑得很暖,也很舒心,他听见子攸说,“不用说了,我都知道的,我先去了,你早点回家就是了。”司马昂心中一阵舒畅,虽然如今他的处境跟过去比,只能说是每况愈下,可心中却比旧时轻松了不知多少,好像也不为别的,只为如今他已经不是一个人。有子攸这个想说便说,想笑便笑的人陪在身边,他自己都不再像从前的自己,也或者如今这样才是真的活着。如今他唯一惧怕的,就是自己做不到,毁了江山,毁了自己,也毁了子攸。不过眼下他最能做到的,就是让身边这位说精明又傻呵呵,说傻又精透了的小夫人宽下心来,少担些烦恼。

子攸回家的路上倒也确实是乐呵呵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愁闷都丢到了云霄上,回到家又在自己的梳妆台上看见了一只金箔剪成的飞鸟,忍不住笑出声,“上官大哥也来京城了,好极好极。”说着掉头就向外边走,六儿喊她外边下雪了加层羽褂吧,她也没顾上。

那时她哪里想到,祸端就从这时候生出来。



第一卷 第七十四章

司马昂这天很早就回府了,倒也不是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只是因为子攸跟他说要他早点回家。也不知怎的,他听子攸说了那句话心里就刺刺痒痒的,他想看着子攸,尤其是这个时候,他马上就要出征了,他心里知道,只要他一脚踏出了京城,还能不能再回来已是未知。

只是等他回得家来,子攸又不知道哪里去了。转眼已是掌灯时分,司马昂在自己屋中看着铜羊关左近的地图,直看得那山山水水已经烂熟于心。他对着地图,其实已经陷入思索,所以屋里光线昏暗他也没有注意到,若不是婢女点上灯来,他还不知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可问了问婢女,还没听说王妃回来。

司马昂微微叹了一口气,起身到廊下看着外边,这雪已经下了半日了,也不知道子攸跑到哪里去了。又想到子攸每日只管这样到处跑,倘或有一日穆建黎想杀她,那简直是易如反掌。也许他可以把武功不俗的钟无风留下给她,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了,穆建黎发动政变的时候,或许钟无风能保她离开京城,如果她的父亲无法护她,或许钟无风可以把她带到上官缜那里。在那以后,她可以像个平常人那样活着。只是想想子攸也绝不会同意他把钟无风留给她的,她有时候似乎比个男子更像个男子。就不知道她心中到底如何看待自己,如果自己无法再回来,如果她须得像个平民百姓一般生活,那时节她再想起自己来,会不会觉得他实在是个无能的夫君?

司马昂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个一直对子攸甚好的上官缜,子攸一向对他有十分的信任,就连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被她传染,竟想要在自己身后把子攸托付给他。他在宫中活了这么些年,竟然还愿意信任他人?那个上官缜又为何要如此厚待子攸,只因为江湖义气?子攸是个绝色女子,甚至还不仅仅如此,她更是个奇异女子,上官缜本是奇人,他会对子攸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倾心那也是应该的。

外边雪更大了些,司马昂决定去子攸房中等她回来,顺便问问六儿子攸是去哪里了,倘或打发婢女们去问,那些婢女们平日里连二门都没迈出去过,听不懂六儿说的外边的那些个地方,所以倒是自己直接问问六儿还便宜些。

其实子攸是去见上官缜了,子攸自己是不避讳这事的,倘或司马昂早回来了,说不定她还会邀请司马昂同去,在她看来上官缜就是兄长。可六儿却不这么觉的,兴许是她年纪上长了子攸几岁,再说她到底也是底下的人,家长里短的事比子攸听到的多些,知道男子们总希望自己是女人们的天,是不喜欢自己的女子与别的男人有什么干系的。这样相比之下,子攸虽然聪明,可到底是个小丫头,于人情上其实是不大通的。

所以虽然六儿见子攸的梳妆台上多了只金箔剪成的飞鸟时,已经知道那是上官缜召唤子攸见面的意思,可晚间司马昂询问她子攸去向,她还是说了不知道。

司马昂没有法子,只得在子攸的房里等着。他先是翻了一会儿子攸的书,无聊地打开子攸画的云里雾里的几卷画,再看看天色,等了一会还不见子攸的影儿。他心里开始有些担心,想着再过一刻不见子攸,还是出去找找的好。一面随手拈起子攸梳妆台上的一张纸,看下头压着的被拆得乱糟糟的一只珠花,司马昂忍不住笑,这必然是子攸嫌弃那珠花下头坠的珠子太多太长了,妨碍了她东跑西颠。可是换一只簪子不就是了么,或是交给造办的人去改,偏是子攸手痒,非要自己去拆,拆坏了又压在纸底下藏起来。

司马昂放下信封,忽然瞧见那张纸上贴着一只金箔剪成的飞鸟,司马昂还不知道是什么纸要做成这么精巧的模样,上面又似乎有字。司马昂以为是子攸写的什么,便拿了起来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向着灯烛的光下看去,却不是子攸的笔迹。

只是司马昂越看心头越沉,六儿跟另一个丫鬟晴儿正在屋里伺候着,也看出来司马昂的脸色不好来。六儿见司马昂手里拿着那张纸看,心里觉得好生奇怪,子攸走时那梳妆台上明明只有一只金箔剪成的飞鸟而已,且已经被子攸揣走了,怎么这时候桌上又出现了一页贴着金箔飞鸟的纸来,虽然不知道写着什么,可是看司马昂的脸色,她的心里已经突突地跳了起来,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暗暗捅捅晴儿,晴儿只是茫然的摇摇头。

司马昂却抬起头来,随意似的向六儿问道,“王妃是去见上官缜了吧?”

六儿吃了一惊,愣了半刻,可是看着司马昂的脸色又着实冷得吓人,便也不敢拿往日取笑的口吻脸色出来应对,战战兢兢地回答,“奴婢不知王妃去哪里了。”

她心里知道事情不好了,一愣之间已经想了个大概,多半是有人溜进这屋子里写了什么陷害子攸,可那飞鸟的记号外人又如何得知呢?难道又是穆府里出来的祸患?六儿本以为司马昂会继续逼问她。可谁知司马昂坐在椅子上,竟不再发一言。只是冷森森地沉默着,连带着似乎把整个屋子都冻成了一团冰,六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她本想出去差人去寻子攸,也给子攸送个信儿,让她心里有数,可上头坐着司马昂,屋中成了如此情势,她如何敢随意出去。

再等半个时辰,忽然听见外头子攸的跑步声,跟着就听见外头屋子里子攸的说话声音,“好冷好冷。怎么就你们几个小的,哎哟,我的耳朵都要冻掉了。怎么了?六儿,六儿?你跑哪去了?六儿呢?”

六儿听在耳中,却不敢答。

子攸一推里屋门,看着里头泥胎似的一动不动的三个人,没心没肺地还哈哈一笑,“你们干什么呢?扮道观里的三清么?”

六儿给了她一个要命的眼色,子攸愣了一下,“怎么了?”

“你们两个都退下去吧。”司马昂低声说。两个侍女不敢再多留,只得出去。司马昂冷冰冰地看着子攸,“你去见上官缜了?”

“嗯?嗯,是的啊。”子攸傻呵呵地一口应了,“我等了他这半日,他也没来。”

“你等他做什么?等他再给你写情诗?”司马昂冷冷地说。

也不知道子攸是不是冻傻了,看了司马昂半晌,才吭哧出一个字来,“嗯?”



第一卷 第七十五章

“你在说什么?”子攸看了司马昂半日,也不知道司马昂在生什么气,为什么突然间这样冷冰,她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其实大约总是这样的,谁爱的深些浓些,谁便最会在本来并非没理的时候先馁下去,也不为别的,只为对方的喜怒哀乐都牵连在自己的心司马昂问她,那声音并不十分严厉,可是隐隐得却透着怒气。

“做什么这么凶呢?”子攸撇了下嘴,她是不怕司马昂的,更何况她总没想到事态有那样严重,还凑到司马昂近前去,“你想我了?我的手好冷,给我暖暖。”

司马昂看着子攸那双澄澈的眸子,听她轻轻的声音,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子攸冰凉的小手,给她暖着,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本来是在生气的。

子攸还不知道司马昂在为了什么生气,只是觉得在这世上,自己最不该隐瞒的人就该是司马昂,所以总要把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才好。所以司马昂递给她一杯热茶,她便以为是并没生出多严重的误会,也就向司马昂说了实情,“今天我收到一只金箔剪成的飞鸟,那是我跟义兄上官缜约好见面的信号——只要见到他的金飞鸟,我便去细水街的酒楼上见他。只是也不知道今儿他是怎么了。我等了这半日也没等到他来,以往他从来也不曾爽约地。想来他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大事,只不知有什么样的大事能困住他那样的能人。”子攸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想不出,她以为自己解释到这儿也就完了,也就没怎么留心看司马昂的表情。

司马昂却在看着她。“你倒是很会替他担忧。”

这话就不好了,子攸是直筒子的性子,不喜欢听人说歪话,“你在说什么啊?怪里怪气。”

司马昂转开了脸,他不愿意直视着子攸跟她起纠纷,她那眼神太过澄澈了,实在不像有心藏奸地模样,甚至他也不愿意说子攸的不是,他倒宁愿一走了之。可是子攸拉住了他的袖子,“司马昂。话不说完就想走,信不信我今晚拆了你的王府。”

司马昂一愣,低头看子攸的小脸皱在一起,仿佛刚吃了个酸梅似的,可那一副霸道的模样是不改的。他看着子攸,吐出两个字,“请拆。”

子攸的小脸有些泛红,却不肯松开他的袖子,“吞吞吐吐不清不楚。好没有男人样“你只觉得上官缜那个野人是个男人,是不是?不然你也不会跟我撒谎。你说你没见到他——你没见他,怎么他有情诗摆在你地梳妆台上?可笑你既然有情人做什么还要纠缠我?难不成你也想养出面首三千不成?”

子攸被司马昂这一串问话弄得愣了,半日还是懵懵懂懂的一句话,“你在说什么啊,司马昂?”她叫司马昂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仍旧是软软糯糯的,叫得司马昂心头一软,他喜欢听子攸叫他的名儿。他虽然从未说出来过,可有时候却希望子攸一日叫上他三百遍才好,叫他知道自己也是挂在人心上头的。

可是司马昂转开了头。把手上揉成一团的信纸塞进子攸手里,子攸心里正不好受。被人向手里塞了一团废纸更觉恼火,看也不看随手就把那团纸给扔了出去。司马昂被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连抬腿走都忘记了。

子攸被他那莫名其妙地话惹了一肚子火气。是无论怎么都要发泄地。“又骂我。又骂我。我是说过谎。可我哪里有跟你撒过谎。你竟然这样说我?我又有哪里不好了?难道非要吃你地、靠你地才是好?你说地是什么话。叫我哪只眼睛瞧得起你?”

子攸低头赌气。手里却紧紧攥着司马昂地袖子。司马昂紧紧抿着嘴唇。也没有话说。

纸团飞到了门帘外头。六儿本来就悄悄在外头伺候着。见纸团飞出来。便捡了起来。虽然上头地字他认不全。可还是知道个大概。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赶忙掀帘子进来。扯了扯子攸地衣角。把那信纸给子攸看。

子攸低头扫了一眼。吃了一惊。“这是谁写地?这么露骨?王府里怎么有这玩意儿?”

说完话抬头却看见司马昂正在瞪她。她还有些不得要领。“看我做什么?难道我会有这下三滥地东西?”

急地六儿用力扯了一下她衣服地后襟。子攸不再开口。六儿先向司马昂福了一福。正色道。“王爷。您请消消气。我们小姐是好乱说话不假。可小姐人品如何。您该是最清楚不过地。若说那种不检点地事。那可是断断没有地。这页字儿。不管它是什么都不是我们小姐写地。我们小姐地字您该是看得出地;若说这是外头什么男人写地。依奴婢看却也是不可能地。王爷您细想。我们小姐倘或有这样地东西。如何能叫您看到?我们这些做奴婢地如何能叫您看到?这是什么东西啊。奴婢几个敢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放在桌子上。明明知道王爷您是一日也要来三回地。那奴婢们不是找死吗?就请王爷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司马昂不语,他心里知道六儿说的没错,倘或自己真是冤枉了子攸,不但脸上下不去,而且伤了子攸的心,那可是大大的……

子攸却惊讶地抬起头来,她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拿起那页纸看,看了半日也没有话说。

六儿见子攸一言不发,越发着急,再说话前也没有细想,“王爷,这东西断然与王妃无关。倒是……倒是王爷来这儿之前侧妃过来了一趟,也或者……也或者是侧妃的什么人放在这里的,也……也说不定。”

只是这话说的太急了也太直了些,司马昂反而有些着恼,脸上的神色越发地冷了,“只要有事总要赖在她身上。呵,萧吟就算有这个心机,她又怎么会知道在信里贴只金鸟?”

六儿慌了,“可是,可是穆府里总是有人知道的,保不准就传了出去。”

司马昂冷笑起来,“她一个闺阁中的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穆府里的秘事,她如何能知道?”

六儿被问的哑口无言,她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合乎情理的回答来,子攸跟上官缜的义兄妹关系,便是穆府里也不会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忽巴拉地说王府里的侧妃知道,那是不大说得通的。

这当口偏偏子攸又插了一句,“信封上带了我的记号,这真是没法说了。”

司马昂看了她一眼,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子攸眼下的模样很沉稳,倒好像根本不吃惊,他心里希望子攸把话说清楚,至少也不是这样一副默认了的模样。

可是子攸硬气的不得了,两把团了那张信纸,顺着门口又丢了出去,“老娘从来最不怕的就是暗箭。”

六儿只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要破裂了,这个主子怎么这么能意气用事地胡来,在她看来,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向司马昂说几句软话,或者干脆大哭一场,哭得司马昂心软,然后再细细解释清楚也就是了。可也知道子攸哪怕事后会哭得昏天黑地,这时候总是不会服软的。

子攸看着司马昂的眼睛,“从前不论出了什么事,我说不是我干的,你总不会相信。我本来以为如今不同了,哪怕是我在你眼前做了匪夷所思的事,你也总能领悟原由,因为你总该知道我的心的,总是该知道那些歪扭的事态不过是乱象。在这个乱纷纷的地方,乱纷纷的时候,倘或你不信我,那你还站在我这里做什么?”

司马昂看着子攸,她已经松开了自己的袖子,却挡在自己的面前,视线笔直地看着自己。司马昂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恼火。那张也许真的只是被人精心设计来陷害子攸的信纸已经被子攸揉成了一只纸团,正静悄悄地躺在门槛旁边。子攸面上绯红,眸子里却亮晶晶的,司马昂几乎不敢看进去。

等到司马昂绕开她,怒气冲冲地出门去,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气什么了。

尤其是子攸又追出来,他还以为子攸会说点什么,可是子攸颠颠地跑过去挡在他面前,又说出来一句让他差点气炸肺的话来,“司马昂,你做什么就是不信我?上官缜就不会信不过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还不如嫁给土匪,土匪也要比王爷爽利得多。”

司马昂皱起眉头,什么矜持什么城府全都不见了,一个大好的王爷降格成了跟婆娘吵架的菜贩子等级,一把推开了外屋门,“我捆着你的手脚了么?要走你不会走?待在这里做有名无实的夫妻什么意趣?要改嫁就要趁早,赶紧去嫁你

一阵冷风从大开的门里进来,呛得子攸说不出话来,但是她总是不吃亏的,扬手就给了司马昂一记耳光。

司马昂愣了一会,怒气冲冲地瞪着子攸,忽然出门大步地走开,子攸待在门里,追也没有追,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气什么。还是六儿去关了门,回来看着发呆的子攸,有气无力地说,“行了,小姐,您这还是占了便宜的,还呆什么呢?王爷才是真正倒霉



第一卷 第七十六章 兄妹反目

六儿看着子攸一言不发地走回屋里,她再向门外张望,司马昂已经出了院子。

“小姐,你这到底算是什么啊?跟姑爷好的时候,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转眼就恼了,又掐得像是乌眼鸡似的。”六儿合上门,一边说着一边想吩咐小丫头们传晚饭来,可转过身来发现屋里都没人了,方才主子们吵得那么凶,小丫头们早就溜出去躲了,这会儿如何立时就能唤出人来。

六儿摇了摇头,自己进里屋去看子攸,子攸倒是没被气哭,只是坐在窗下生闷气。

“小姐,你也是太浮躁了些,难不成今天这码事要怪王爷吗?这事哪个男人能忍,若依我说,王爷虽然发火,可已经算是看着素日跟小姐的情分

子攸抬起头来,“那难道就是我的错吗?我又没勾搭哪个男人写情诗艳曲!”

“小姐是没写,可也不能往自己身上认啊!”六儿叹了口气,“奴婢今日是话说的急了,犯了王爷的忌讳。可是……”六儿恨恨地咬了牙,“可是今日侧妃确实是来过的,就算小姐跟上官缜传递信息的金飞鸟确实是机密事,侧妃不该知道,可怎么就那么巧呢!那个侧妃早不来请安晚不来请安,偏偏来了之后就冒出那么一页纸来。”

子攸的脸还是绯红的,“我不管是谁把那东西送来陷害我的,我只是恼他不该不信我。”

“罢了,小姐,你也该讲讲理才是。”六儿的声调提高了,走到子攸的面前来,“你们是什么人,小姐不知道?只怕以后调唆起事的人永不会绝。难道小姐次次都要这样不理论事情,单埋怨王爷?今天奴婢是说错了话,可小姐是何等聪明,若是小姐肯多解释几句,必然会说得清楚明白,只怕姑爷也不会动这样大的气。何况我以为姑爷也不是单为那一首情诗就生气,还是小姐最后那句话招惹他动了大气。”

“我说什么了?”子攸抬起头。她是真忘了她方才生气的时候说什么了。

六儿又好气又好笑。“你说你嫁他是嫁错了,当初不如嫁给上官缜。小姐,说句奴婢不该说地话——你这说的是什么玩意儿啊!咱们话说回来,往常姑爷多看了侧妃一眼,你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姑爷还没有别人写的情诗呢!倘或这时候你见着姑爷房里有女人的东西,你又怎么想呢?你那火炭似的脾气,只怕比王爷吵得还要欢。这会儿王爷都要被你剥掉一层皮了。饶是这样,你还给了王爷一个大耳刮子,好不好人家是皇子。是金枝玉叶,你倒好——古往今来从没听说有你这样的王妃!我看他几时能理你?可是老人说地那句俗话,脚上地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眼下人家又要出征了,怎么说那也是去打仗了。到时候你在家里牵肠挂肚的,不说别的。只要人家信也不给你来一封,我看你到了那时节心里怎么样呢?”

子攸不说话了。那气势也下去了,从椅子上起来就歪在榻上一言不发。六儿瞧见她眼圈红了,也就收住了口,不再说下去,悄悄退出去,吩咐了小丫头们去小厨房传话进晚饭。

六儿知道此时劝不动她。也只得默默陪着。子攸在榻上歪了半日。忽然坐了起来。到底不忿些。“这事到底是他娘地哪只呆鸡干出来地?”

“还能是谁呢?也不知道那侧妃是怎么打听出来小姐地事地。看她人模人样地。谁知竟这么下作。”六儿哼了一声。上次她借着一匹马就差点要了子攸地命。这事她可很是记在心上了。

子攸地眉头却越皱越紧。“倘或这次真不是她呢?我这些年拼了命地往哥哥身边安插耳目。焉知哥哥没有也如此呢?要买通咱们屋里几个年纪小地丫头。原不是十分地难事。”

六儿也锁紧了眉头。“小姐。这该不会是大爷想要离间小姐跟姑爷吧?姑爷眼看要出征了。这当口倘或小姐不夹在里头。大爷想要摆布姑爷就更容易些了。”

子攸站了起来。有些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去做点什么。至少也应该去跟司马昂说点什么。可是先说什么呢。她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错。难道司马昂他一个大男人。还要自己去跟他赔不是么?何况司马昂他自己难道想不出么?难道他就看不出这一步?不过话说回来。这事若真是哥哥穆建黎做地。他可真够下作地。

子攸愠怒地皱起眉。偏偏这个时候一个丫头跑进来禀告。“小姐。小姐。不得了了。大爷怒气冲冲地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穆建黎已经闯进了院子,嗓门大的隔着窗子也听得见。他粗声大气地骂外头拦他地丫头,“禀告个屁!那个不干净的死娘们生出来地妞子有什么可尊贵的?都是被老头子惯地,倒很会拿大。”

把子攸气得手直发抖。

穆建黎向来如此,但凡生气时见到子攸,嘴里总是要不干不净地把子攸去世的娘扯上。当日本来就是穆建黎的娘在穆文龙跟前陷害子攸的娘亲,致使穆文龙酒醉之后一怒之下勒死了自己的正妻。穆文龙醒酒后明白过来,很生后悔,便将穆建黎的娘流放到了蛮荒之地,再不见她的面,也不许人再说子攸娘亲的是非。可只要穆文龙不在跟前,穆建黎总要大肆散布子攸娘亲不贞的流言,甚或当面用这事侮辱子攸。

这事倘或其他时候子攸还能稍微忍忍,今日听着却格外刺心,何况今日之情势下,什么韬光养晦全都屁用不顶了。她也不顾外头下雪窗子关得紧,径直走到到窗户底下,“哐当”一声狠狠推开窗子,“谁在这里放!你们底下的人都死了不成?王府的侍卫也不知道拦住这个混人?整日都是吃白饭的么?外边的,去把齐烈和钟侍卫一起给我叫进来。”

六儿尴尬地看了看外屋地下站着的丫鬟。那里头不少都是王府的侍女,有些还是宫里出来地,都愣愣地四处张望着。可不是么?人家虽然只不过是些卑贱的侍女,可也都还算是好人家的女儿,哪里有见过穆建黎跟穆子攸这样的兄妹。过去他们在家里也罢了,如今跑到王府里来丢人现眼了。只是若仅仅是兄妹间的口角也就罢了,六儿在穆府里冷眼看了这些年。知道穆建黎不但本身暴虐成性。而且似乎把幼年失去母亲的怨恨都指向了子攸,时不时的便想要生出事来治死子攸。六儿原来还以为等子攸出了阁,他也就该丢开手各过各地了,谁知现在看来却是自己太痴傻了,原来权力场中地人不到最后一口气,是没有抽身退步的可能的。

穆建黎这时候却已经走进门来了,给他开门的小丫头不知道事儿,开门后躲的慢了一些。被他一巴掌推开,扑倒在一边的椅子上,似乎磕得不轻。可低叫了一声,捂着额头也不敢再吭声。

子攸从里屋出来,扫了外边一眼,“六儿。把她扶下去,让郎中瞧瞧。穆建黎。你吃撑了是不是?推我的门干甚?你干得那些下作事,我没去寻你的晦气。你就该在一边歇着了,现下你还找上门来?”

穆建黎立在地当间儿。插着手大骂,“把你那小白脸派去守城地是老头子,你有话自去与他说去,可你竟敢向我下手,你他娘的不想活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把老子屯的那些奇兵都吞掉!我恨不得现在就折了你这个死丫头。”

“你屯地奇兵?”子攸吃了一惊,“你屯什么奇兵被人吞掉了?”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忍不住欢快地补了一句,“真活该。”

穆建黎气得瞪圆了眼睛,半日没说出话来,半晌才低沉着说道,“你说是什么奇兵?难道你还真不知道了?”

子攸的心思还不算迟钝,有点高兴地说,“你在前朝皇帝坟头里藏的奇兵?被人平

穆建黎愣了一下,他打量着子攸,仿佛想看出子攸那惊讶喜悦的表情是不是作假地,可是看起来子攸确实像是事前不知道的,他也知道子攸未必有胆子去打掉自己地势力。况且,就算这个傻丫头有那个胆子,他也不该有那么大的力量才是。

子攸也纳闷,穆建黎若是刚刚设计陷害了她,那就该是个连环计,没有这么沉不住气地,不等后头收拾了司马昂,就先跳出来寻她的晦气。这样说来,今日之事倒像与他无默不语,隔了一会穆建黎瓮声瓮气地说,“倘或不是你,也是你那小白脸夫君做地。你娘那个荡妇下出来的黑心种子,自然也会招来不是东西的女婿。”

子攸的脸沉了下来,她的手在袖子里微微发抖,穆建黎却越发肆无忌惮,“怎么着?小东西,你还想动手不成?”

六儿紧紧拉着子攸的胳膊,生怕她气极了真生出什么事端来,给了穆建黎可乘之机。正在这时候却听见外头齐烈粗直的声音,“王府侍卫统领齐烈在此。”

子攸一挑眉毛,厉声喝道“进来。”

齐烈两步跨进门来,后头还跟着一干侍卫,“请问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给我打!”子攸一指穆建黎。穆建黎愣住了,齐烈也有些发懵,子攸又重复了一遍,“把这人给我打出王府。”

“是。”齐烈高声答应一声,他是实实在在的喜欢王妃的这道命令。穆建黎是作威作福惯了的虎贲将军,全然没想到有人敢向他动动指头。所以齐烈拉起他,把他摔出去时,那是摔得结结实实的。

子攸又转头吩咐六儿,“看什么呢?关门!”

六儿刚关上门,子攸忽然听见里头屋里一人轻笑的声音,子攸一怔已经听出那是谁的声音,她沉着脸嘟囔了一句,“这倒是好,那边正恼呢,若是他现在来了,可真是抓了个现形!”



第一卷 第七十七章 夜探

大约是从午后便开始飘雪的缘故,入夜后的京城比往日不知寂静了多少。子攸一身男装走在上官缜的身后,风雪扑在脸上,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穆府的一小队军官醉醺醺地打街上经过,子攸连忙背过脸去,生怕自己被人认出来。

上官缜会意,领着子攸向街边背风的墙角走去,等着那队已经喝得摇摇晃晃的军官走过。子攸偷偷打量了那小队军官,“有一个还是穆建黎的心腹,他既然还有功夫在外边胡混,不像是穆建黎要起事的模样。”

“穆建黎即便要起事也必定不是今晚,就算他觉得自己的巢穴被人端了,忤逆之事已经暴露,应该立即起事——可你爹还远在天边呢,他大可再等几日,等到王爷离京之后一面下手杀王爷,一面在京城中杀掉你,之后再起事,那就要更便利一些。”上官缜低声说,一面系紧了斗篷上的毛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是京城寻常的商人。“我今天不过是带你去看看热闹,你可敢不敢去?”

子攸抬起头来,夜色中上官缜看不出子攸的神情是不是害怕。子攸见到那队官兵过去了,便转过身来,风雪重新打在她的脸上,她不禁缩了缩身子,“真的不是你端了穆建黎的老巢么?”

“我是有那心思,可我只怕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反而打草惊蛇弄巧成拙。”上官缜低笑起来,落雪的冬夜里,他浑厚的嗓音低沉温暖,让子攸安心了不少。

“是啊,穆建黎经营那些死士恐怕已经有些时日了,不是那么好动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做的。”子攸又跟着上官缜在飞雪中慢慢地向前走去,她其实已经想到了是谁在背后捅了穆建黎一刀,只是她不愿意说出口,那太恐怖了。

上官缜嘿嘿一笑。“王爷还不知道这事。倘或他听说了必然立时就猜得出是谁做的。你那个夫君很是有些帝王才干。”

子攸没回答他,只是自个儿闷声不响地走着路,就在上官缜以为子攸不想再说话的时候,子攸忽然说了一句,“古人说天家无骨肉,我们穆家虽然不是名义上的天家,可实际上却握有天下的权力。所以穆家没有父子兄妹。也没有妻子夫君。”

上官缜没有立刻接过她地话来。隔了一会他忽然想到明日是子攸母亲的祭日。“何必庸人自扰。我看司马昂跟穆建黎不同,跟大将军也不同,他既有才干,也未必没有胸怀。我倒颇喜欢看他做事,虽然他也算有些城府的人,可是做事倒也磊落。”

子攸低着头。声音很低微地嘟囔了一句,“你们这些傻里吧唧的大男人知道什么?”

上官缜瞪着眼睛无话可说,子攸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也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女子,拼了命的想要做皇妃皇后的。其实都是傻子。就算是贫贱之民地女儿也多有巴望着想嫁给贵人做小妾往上爬地么?可权势就是那么好么?只是她们大约都不知道,不论是进了大宅门还是跨进了宫里的门槛子,多半都不会有好结果的。权势就好比是烈焰,人人都巴望着得到。却不知那烈焰也会引人**的。我倒是常想,倘或能得在这样的窄巷里住一世。那才是阿弥陀佛。”

上官缜看了看他们身处地小巷。咧嘴一笑。“子攸。这里可不是你以为地窄巷寒门。咱们不能再大大咧咧地往里走了。再往前就有暗哨了。你也别伤情了。你若感叹。那简直都不是你了。你就只管假小子似地傻咧咧地。我看着还顺眼些。”

子攸恼火地扭过头来。瞪着自己地义兄。刚要还口。上官缜突然一揽她地腰。提行李卷似地把她提了起来。子攸低叫一声。眼前一花。头也有些晕。云里雾里似地就已经被上官缜带着越过院墙。急速掠过几个院子。来到一个园子里。子攸只是隐约知道这条窄巷地某个破木板门后头是个极大地院子。倒也暗暗称奇。

子攸一落地张口就想骂。上官缜捂住了她地嘴。示意她蹲在一丛梅花地后头。子攸勉强照做。发觉面前是个池塘。湖边花厅之中这时候正灯火通明。从窗子隐隐看得见里面觥筹交错。

上官缜低声说道。“我在城里走了几天。发觉这里必定是穆建黎在城里密谈地地方。恐怕他也是知道穆府里必定有大将军地眼线。外头……外头你在那戏楼子里跟人干了一架。闹得好些人都知道你是那地老板。穆建黎原是好去那些地方跟京城官员见面地。可现下也知道那里也不够稳妥了。所以才会有如今这地方吧。你看!”

子攸瞪大一双黑亮地眼睛。顺着上官缜说地方向看过去。远处仆役引着几个人渐渐走近了。从子攸身边地小路上经过地时候。一个人差点踩到子攸地手。子攸吐吐舌头。缩回撑在地上地手。仆役后头地那两个人她认得。是吏部地两个文官。看来这里头地人就是穆建黎地一党了——只是也不知道是心甘情愿与他做一党。还是被逼来地。

子攸不似先前那样情绪低落了。“穆建黎是真要弄个小朝廷了。”她侧耳听了听。花厅里传来阵阵笑声。可是到底隔得有些远。听不清里头说地是什么。“哥。你进过那处墓地里去看了吗?”

“探查过一番。我一直派人监视着那里,所以发觉情形不对进去看时,还是抢在穆建黎的人之前的。”上官缜一边低声说,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那里似乎有过一场搏斗,不过却还是有些古怪之处。穆建黎豢养的那些死士多是从江湖中召来的,该有不少奇人异士武功高强之人,可我去墓道查看痕迹时,却并没发现有他们逃出去的痕迹,估计是全军覆没。更怪的是,他们每个人的死法都是一样的——都被人一剑封喉

子攸转过脸来看着上官缜,这寒夜更让她觉得有些阴冷了,“一剑封喉?”

“你还记不记得你夫君的剑法?”上官缜低着头,子攸看不见他的眼睛。“他地剑法空灵潇洒,然而剑剑不离敌方要害,那套剑法里的杀气极重,务求一剑毙对手命。教你夫君剑法的人是钟莫雨和钟无风的爹,我曾见过钟莫雨在我面前使过这套剑法,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招莫过于攻击对手喉咙的那一招,举重若轻。一柄剑犹如微风送落叶。可是却要使剑者干脆利落地割断对方咽喉。”

“就是……杀死穆建黎手下的那一招?”子攸试探地问。

上官缜点了点头,“世上会那剑法地人只有钟氏兄妹和王爷以及钟老前辈三人,钟莫雨没那个本事,创制剑法地钟老前辈出家之后云游四方不知所踪,此事该与他们两位无关,余下的钟无风可是一直跟在王爷身边。”

“绝不会是司马昂。先不论他跟钟无风两个人能不能杀得了那么多人,只是司马昂绝不会在做这么大的事之前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子攸轻声说,却说的很坚定。

上官缜没想到子攸张口就否了他的想法,而且还说的斩钉截铁。他刚要说话,耳朵里已经听到又有人来了。这一次子攸在他身边压低声音惊呼一声,“是王府地侍卫刘舍!”

“噤声。”上官缜生怕这园子里有武功高强的人听到子攸的声音。

子攸却忍不住又多告诉了他一句,“这是穆建黎安插在司马昂身边的,为人倒是好的。司马昂不知怎地很信任他,如今是王府里侍卫的副统领了。”

上官缜真想捂紧子攸的嘴。这是什么地方啊,还有这么多话的。可子攸却不大在意。眼看他跟着仆役进了花厅,口里嘀咕着。“真是地,在说什么呢?只能看见却听不见,真是急死人了。”

“我真要近前去探听一番,你只在这里看着都有什么人是穆建黎一党也就是了。”上官缜拍拍子攸的肩头,提起气来,无声无息地从一旁地长廊顶上掠了过去,上官缜轻功很好,此时黑色的斗篷被夜风展开,黑夜之中看着好像一只大鸟窜上屋檐,看得子攸好生羡慕。

可是自此以后园中小路上不再有人过来,花厅里地人似乎还在喝酒谈笑,外头园子里却冷清的很,子攸没趣起来,直抱怨自己没能耐像上官缜那样四处活动而不被发觉。

再等一会儿,风雪停了,快要变成满月地一轮月亮从云朵间露了出来,园子里越发静了下去,就在子攸觉得自己被冻得都困了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掠过一个白色人影,半夜三更的好似鬼魅,把子攸吓得清醒了。再看去,那身法还该是人,只是轻功高些,他走过子攸身边的时候,子攸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子攸一动不敢动,她知道这人该是武功极高的,不然也不会这么托大,半夜三更的穿一件这么风骚的白衣裳出来活动,这是生怕别人瞧不见他么?谁知那人走近她的时候,她忽然瞧见他生着白胡子,竟是个老头。子攸目送那人也欺上花厅的一边屋檐,便知道他也是来偷听的,忍不住一笑,穆建黎的侍卫真是吃白食的,这会儿功夫外头已经两个人在偷听了,穆建黎还浑然不觉,还在里边商议什么机密,真是恍若儿戏。又想到这个白胡子老头穿的这么显眼,上官缜必然已经看到了,也就安心在花丛后头蹲着不动。

可没过一刻功夫,子攸又看见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鬼鬼祟祟地从那边房子上下来。子攸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笑出声来,这人是个光头,这时候风雪停了,那光头铮亮地反着月光,也不知他顶着这样的脑袋还穿夜行衣有什么用处。

子攸目送着他也小心翼翼地上了那花厅的房顶,真想站起来大笑一会儿——照这个情形,花厅里的酒席倘或吃上一宿,那房上还不站满了人。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后来的这两个人不动弹,上官缜也不敢回来。

子攸的心思有些放松,也有些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在谁的地头。忽地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子攸觉得这冷气好像吹进了自己的心窝里,一下子没忍住就轻声地打了个喷嚏。这一声虽然轻,可在这静夜的园子里也够明显的了。

子攸心头一阵害怕,紧张地张望着花厅外头穆建黎的侍卫,好在他们离她都有一段距离,子攸那小猫哈欠般的动静也没人太在意。子攸放下心来,想站起身舒缓舒缓筋骨,换个地儿藏着,这时候月光皎洁,地面上积的白雪辉映着月光,把个院子照得很亮。一阵风吹过,子攸头顶的花树轻轻摇晃,扫了子攸一脑袋雪,雪花冰晶顺着她的脖颈就滑了进去。她缩缩脖子,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北风的地方可以藏,转头的时候她无意地瞥了地面上的树影一眼,突然愣住了,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腰间自脊梁骨窜了上去,跟着她连头皮都觉得发麻。

子攸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树影,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回头去。她身后的那棵树上,也不知从何时起就蹲着一个人,她却全然不知,如果他要杀她,她早就已经死了。而更可怖的是,或许他早在她跟上官缜来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而以上官缜的武功之高,竟然浑然不觉。

那人一身黑衣,脸上罩着一只阴森的青铁面具,子攸一动不能动,他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面具上的两只窟窿里露出的一双眼睛闪着冰冷的光。子攸觉得那双看着她的眼似乎还有些不屑,她不知道是不是这点不屑让他没对自己动手。可是那也仅仅限于子攸没发现他的时候而已。

子攸绝望地看着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间的剑柄,细长的宝剑被无声地缓缓抽出。子攸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不顾一切地赶紧跑开,即使被穆建黎发现那也是后话了。

可她还是沉稳地一动不动地蹲坐在花丛里,倒不是她不想跑,也不是她多有能耐,而是她这半日没有动弹两条腿都麻木了。子攸不能动,心里却已经开始骂街了,那一瞬间她都已经搜肠刮肚找出所有她知道的市井骂人话,暗暗地诅咒这个带面具的鬼魅。

面具人身子突然变换姿态,子攸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他无声暴起,一剑朝着子攸胸口刺出。就在那一刹那间,另一棵树后突地欺过来一人,一把抱起子攸急速后退。面具人一剑落空,看了他们半晌,再看看一眼花厅外离他们并不算太远的侍卫,终于没有追击过来。

子攸看着他脚尖一点,也如同飞鸟一般地窜上树,跟着又跃向稍远些的树,渐渐不见了。她又喘上气来,回头看着紧紧抱着她的人,“司马昂?”


第一卷 第七十八章

司马昂的不悦子攸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几乎未发一言,拉着子攸躲在廊后。子攸忽然有些沮丧,自己方才还在看着后来的人发笑,却不知道自己也不过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的憋屈螳螂,更惨的是原来司马昂居然在这里,估计她是怎么跟着上官缜一起来的,他都看在眼里。

本来自己还有些嫌疑呢,现在好了,方才她跟上官缜嘀嘀咕咕地说话,他一定也看在眼里。子攸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怎么跟他说,月光底下司马昂的面色冷得快要让子攸哆嗦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记得自己还抽了人家一记耳光呢,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司马昂被打的那边面颊。其实她也知道六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司马昂对自己已经算是很好脾气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本来自己也不算是骄横跋扈的人,可是司马昂说的那些话却比别人说的更让她不能忍。

司马昂没想到她会突然伸手抚摸他的脸,一怔之下也没有动作,只觉得子攸的手心很是温暖柔软。他有子攸之前,甚少与人亲近,连他母亲召见他,也不过就是远远的站着说几句话而已。更何况当下正是他紧张地防备着高手突袭的时刻,子攸突然之间的举动让他心头一松,卸掉平日的许多顾忌,隐隐地生出了些微的羞涩,又觉出子攸的动作极轻柔,让他觉得子攸原本就十分喜欢自己。便觉得子攸无论做了什么都没有不能原谅地,隐约觉得若是凭着自己的本心。那只要疼爱子攸就好,何必管太多。

可忽然间又想起子攸跟上官缜相携而来时地亲昵,顿时心头又冷了,皱着眉头向后仰了仰身子,躲开子攸的手。子攸咬着下唇。僵硬地收回手去,想了想还是没话说。

司马昂却很是恼火,早些时候在子攸房里发现一页情诗,当时纵然生气,其实过后想想也罢了。子攸过他府里大半年了,他就没见她写过什么诗。至于上官缜,虽然他自诩为风流大侠,可骨子里根本就是个粗人,压根不会写什么诗文送给子攸,退一步说就算他跟子攸有私,可私相传递的东西也不会是诗文。

不管那情诗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带着个傻里傻气的金鸟。那大约都只是个拙劣的陷阱而已。他本不该因为这点东西就生子攸地气,子攸嫁进王府里半年,是怎么样的人,他该是清楚的。何况他也给了她半年的气受,忒不像个丈夫。现在又要出征,未来或许生死不明。总之更是不该现在还欺负子攸。只是可恨子攸给了他一巴掌,让他丢尽脸面。可打了就打了吧,左不过就被一个丫鬟看见了,他还能为这个就真跟子攸动怒吗?

他回到自己的房里越想越是无趣,往日里还有子攸腻在身边,虽然他性子是不好多话的,宫中地二十年他已经独处惯了,所以常是子攸唠唠叨叨地说着,他只是听着,可有些感觉他没说,他喜欢回头的时候,子攸就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这是他作为一个皇子无法说出的话,他受过的教育不允许他多说甚至是多想自己的心,他须得无心,才能做个帝王。

他有时候想,像子攸这样的话痨是不适合在宫中生活地,子攸不是不聪明,也不是没心机,不然即使有穆文龙的保护恐怕她也没法在穆家活到这么大,司马昂觉得她有时候只是不屑于在琐事上耍心机,不屑于像寻常宫中女子那样走一步看三步。而假若有一天他真的做了皇帝回了宫,子攸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除非自己总是信她地,否则……所以方才他还想,假若第二天王府的哪里碰见了她,就说几句和缓地话,或许过了一宿子攸也就不会很怪他冤枉她了。

可还没等过夜,钟无风来告诉他,柳叶跟上官缜回京了,听柳叶的口风像是知道了穆建黎召集党羽地一个什么秘密地点。钟无风本来是问司马昂如何打算,要不要派他夜探一番,可司马昂倒静极思动了,想自己亲自去看一眼。

哪知道这一晚上他隐在暗处看着穆建黎的私密庄园里像戏台子一样不断地来着各色人,闹剧一般简直毫无秘密可言。

本来说好是要钟无风先去这些人议事地屋子旁边探听一番,待看清情况后司马昂再过去,可钟无风上前不久,司马昂就看见上官缜带着子攸来了。两个挤在一处叽叽咕咕的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司马昂窝了一肚子火,哪还有精神头想到去前头。

他离子攸稍微有点距离。他见上官缜上前去了。本来想要去寻子攸。可是之后园子里一趟趟地有功夫不低地人过来。他也没有机会动弹。一直到后来他听见子攸突然有了大动作。心里知道必然是出了纰漏。也就不再顾及是否会被发现。急忙向子攸地方向走。赶到子攸身边地时候还不算晚。还来得及把子攸拉开。他也不知道那个头戴面具地人是什么来路。只是隐约觉出他地武功极高。

“三更半夜。你倒是还在跟着上官缜到处乱跑?”司马昂转开眼睛。低声说。“你说是别人陷害你。可瓜田李下。就不能避讳一点么?还是说你本来就喜欢如此?”

子攸平生最受不得旁人冤枉她。当下冷了脸。“瓜田李下——早你怎么不觉得?总之今天地事也不过就是从我房里那首下流诗开始地。老娘又不是你那侧妃。有功夫伤春悲秋写那些个淫词艳曲。这事儿就是那时候起地头吧。倘或不是你娶那个侧妃。哪里能生得出这么多事?你怎么就半点也不疑心她呢?做什么总是这么护着她?”

司马昂本来想起萧吟就心烦。平日里就生怕子攸提起她来。现在更觉刺耳。本来从没想说地话也顺口说了出来。“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要只管这样吵闹下去还想安生了么?更何况你见过哪个王侯将相家里地女子可以不守妇道。四处乱走?”

子攸沉默了。也不知是因为明日是母亲地祭日了。所以她就有些魂不守舍。还是因为今天穆建黎来王府里闹又吵出了她娘亲地旧事。让她一直心头难受。这时候司马昂地话堵在她心里。就分外地不好受。也不知怎地就说了一句。“那你不如休了我吧。想来以后这样地事也不会少。何必待在一处不得安生。啊。我忘了你是休不了我地。你从来娶地就不是我。你娶地是我爹地刀。”

司马昂愣住了。月光底下看着子攸低着头。他瞧不见她地眼睛。却知道自家地胸口有些凉。

有时候言语或者比刀剑还厉害,两个人都挑了最戳对方心窝子的话,就这么不知不觉地互捅了一剑。

司马昂无话可说,想一走了之可眼下这也不是地方不是时候,他不能把子攸丢在这里不管。走又走不了,子攸就这么暖呵呵地贴着他站着,他恼也无法恼,只有一股莫名的滋味憋在胸口里,慢慢变成了酸涩,子攸的话没说错,可也不能说对,到了最后,他还是无话可说。

子攸有些惆怅,她总觉得那个惯于不声不响的司马昂离自己很远,最近或许好了些,可她到底还是不知道他的心在哪里。

子攸恍恍惚惚地想起有件事至少得告诉他,“穆建黎藏在前朝皇陵里的那支兵马被人灭掉了,你知道么?不是你干的吧?”

“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何必问我。”司马昂冷冷地说了一句,心头却忽然觉得这话很是有些似曾相识。

子攸恼怒地扬起头来,“我……”她的声音有些大,可话没说出来,身后传来一声低笑,“你们小两口吵架不寻好地方,在这儿找死吗?啧啧,看小攸这德行,小爷我一辈子都不敢讨婆娘了。”

司马昂微微吃了一惊,他光顾着跟子攸生气,竟然有人走近都没有听到。子攸对这声音似乎极熟稔,回头就开骂,“柳叶,你敢教训老娘,我看你才是找死。”

上官缜那宝贝徒弟柳叶在长廊顶上倒挂着悬下来,身子还忽悠悠地荡来荡去。

“你们不去那边听窗户根儿,在这里吵什么?真有气魄。穆建黎还自以为这里隐秘得不得了。”柳叶笑得几乎忍不住要掉下地来,“王爷,你是得了钟无风的消息所以来的吧,都怪我管不住我这张嘴,被他逗引得说了出去。我知道你会来,小攸也会来,你们要是一起在这里被穆建黎分了尸,我师父一定要大大地生我的气。咳咳,所以我就急中生智,在江湖中传言,穆建黎掘了前朝皇帝的坟头,挖出一个宝藏来,因为钱太多,没地儿藏,今晚儿上在这里要找心腹之人商议该埋在哪里才妥当。我在园子最高的那棵古树上守了这晚上,哈哈,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武林同道,傻呵呵地来凑这个虚热闹。”

司马昂总没想到是这个原因,着实吃了一大惊,子攸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柳叶倒疑惑了,他本来很满意自己干出的这件胡闹事,满心想要邀请子攸跟他一起闹的。


第一卷 第七十九章 濒死

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子攸想找上官缜一起离开,不过现在她抓着柳叶这个白丁,也就用不着非得等上官缜回来。

子攸还在犹豫要不要叫司马昂一起离开,一转身发觉司马昂已经独个儿走了,她心头恼火一脚踢在旁边的石头上,脚趾隔着靴子结结实实地撞在石头上,疼得她就势坐在地上,眼泪都要出来了。

柳叶翻了个跟头,轻轻落在地上,“王爷跟你生气了?为什么生气?难道你对他还不好么?”

“不要理他,我做了什么也都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子攸恨恨地说,又想起柳叶来,“我叫你在王爷身边,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你也见着穆建黎谋天下犹如做儿戏,这天下十之**将来还是司马氏的,你现在跟着他,日后他登基称帝,你就是股肱之

“我可不稀罕,难道你稀罕么?你也不稀罕的,却劝我去做。”

子攸回头去看柳叶,月光之下,那瘦高的孩子站在石头上,脸容清冽还带了点桀骜的意味,不过说出的话却很稚拙,“我只要跟师父待在一起就行了。”

子攸嘟着嘴看她的朋友,她倒也不能说他不对,可也不觉得很对。忽然湖边花厅外传来侍卫的一声暴喝,“是谁?”

“糟了。”柳叶吓得跳下石头,拉起子攸的手。“小攸,快走。那边一定是有武功不太好地人被发现了。穆建黎的侍卫可能要倾巢出动戒严了,倘或你被发现那可就糟糕了。”

子攸也知道事态紧急,连忙跟着柳叶走。柳叶地轻身功夫虽然没有上官缜那么好,可以轻轻松松提着子攸从房顶上掠过,可柳叶却预先看好了退路。这一会引着子攸七拐八拐的,再带着她翻过几个院墙,轻轻松松地把乱成一团的穆家侍卫甩在后头。

柳叶把子攸带到两条胡同以外的一条街上就停住了脚,“小攸你赶紧回去吧,我得回去告诉师父一声,他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可能会被里头牵延住。”

子攸点了点头,这是正理。“我回王府去了,你跟大哥都千万小心,等离了这里,不要忘记到王府里给我捎个信儿,好叫我放心。”

柳叶答应了。子攸朝着王府地方向走了没两步。柳叶又追了过来。“小攸自己回去。我还真有些不放心。”他从怀里抽出一支火流星来。“你拿着这个。倘或遇到什么事。就把这个放到天上。我跟师父不拘多远都能看见。立时就会赶过去地。”

“从这里到王府没有几步路。会有什么事呢?”子攸嘀咕了一声。可还是接过了那只火流星。揣在自己地袖子里。

柳叶摇摇头。“今晚地京城太不安定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势力在活动。小心些。直奔王府回去。路上千万别耽误。”

子攸顺着前路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废话么?连个路边摊都没有。有什么能耽误我地?”

柳叶挠挠脑袋。也觉得自己说地是句没有地废话。嘿嘿笑了笑。“总之。你也知道我那意思嘛。就是说。叫你一路跑回去。不要走太慢。”

“晓得了。”子攸摆摆手。像是要把他赶开。柳叶看着她消失在街道地拐角处。想想她大约没什么事。便转身自去寻上官缜了。

这边子攸却越走越是心头发毛,她原是有点怕黑的,这时候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走了一会,总觉得有人在后头跟着她。开头她还疑心是自己胆小东想西想的就有了错觉,可越是走越觉得不对。

子攸不敢再直接向王府的方向走,既然这时候有人跟着她,前面就难保没有人在她该走的路上拦着她,倘或她被人围堵了,那可就糟了。

子攸是无事就要在九城中闲逛的人,对这座老城熟悉地很,这时候她贴着街边走,忽然拐进一条胡同。胡同里黑漆漆的,子攸放轻脚步向前走了几步,便靠向一家的破木门,脊背紧紧贴着木门一动不动地站着。

大约过了十几下呼吸的时间,胡同里果然走进来一个人影,子攸瞪大了眼,有一阵子她还希望这个跟着她地人是司马昂,她总还是奢望司马昂有些不放心她,会跟着她一起回王府。

可是这个人她也是认得的,她走了出来,轻轻松了一口气,“钟无风,你跟着我做什么,吓了我一大跳。”

钟无风地身子一震,似乎没想到子攸会在离胡同口不远的地方等着她,一惊之下他说话甚至都有些结巴,“我,我……”

“你怎么了?”子攸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不是王爷叫你来保护我地?”

“我我……”钟无风这个粗直的爽朗汉子有些结巴,“王……王妃娘娘,我我……钟无风多有得罪了。”

钟无风地剑术似乎跟司马昂不相上下,这一门剑法抽剑的速度有多快,子攸已经见识过了好几次了,可还没有一次是这样正对着她拔剑的。

子攸只看见一道银色的闪电在她眼前一闪,她的脑子里有些眩晕,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危险的来临,本能地侧了一下身子。她在这个京城中或许很有权势,也或许很有智谋,可归根结底她跟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柔软,刀刃刺透肌肤,无常来临,她同样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冰冷的寒刃刺进了她的左肩以下,距离心脏大约只有一寸不到的位置,子攸几乎听见了长剑刺透她身体地声音。她瞪大了那双发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钟无风,他痉挛似地抖着手抽出了宝剑。血从她的肩头流出,剧痛在向她的肩头手臂蔓延。

钟无风握着剑的手也在发抖,以他的功夫,他本该一剑刺进子攸地心脏的,可是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他的本心是并不想杀死子攸的。现在子攸看着他,那双秋水一般的眼里满溢着恐惧和绝望,他地手抖得更厉害,犹豫着难以再下

子攸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她的半边身子疼得要命,血浸透了她的衣服。可她的神智却很清晰,她憋足了一口气转过身开始拼命地向着胡同深处奔跑,她的双腿在发抖,她不知道自己能跑多远,还能坚持多久,只是拼命地向前跑。她哆嗦着从衣袖里抽出那只火流星,拼尽力气将它放

火花窜上夜空。钟无风从呆立中猛然醒悟过来,开始加快脚步追逐子攸。

子攸就快要跑出胡同了,她的心脏在胸膛里地跳动着,疼痛已经不再明显。她地脑子也不再清晰,奔跑时抽进口里的冷气刺痛着她的胸口。她的身子在摇晃,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限将至。她有心快跑。可迈出地每一步都越发吃力,寂静的夜晚开始变得更像是一场梦魇。

身后地脚步声越来越近。子攸捂住胸口,苦不堪言,她还希望自己能跑回王府去,她没去想钟无风为什么要杀她,她只是想着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死得这么早,她还想再见见司马昂,不想临死前还在跟他争吵,为一些根本就不那么重要的事。

腰间突然刺痛地时候,她知道她没有机会了,痛苦满溢了她的胸口,还有一丝死亡迫近脊梁骨地冰冷绝望。尖锐的剑刃刺进了她的后腰,她脚下绊了一下,向前扑倒在地,又用尽气力猛地转过身来。她不想背对着死亡,她要转过来,看着自己是怎么死的。子时已经过了,今天是她母亲的祭日,她想起母亲死的那一天,她躲在桌子底下,看着娘亲被爹爹勒死,看着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候她怕得连闭上眼睛都不敢,她睁着眼睛看着死亡的降临,从那天起她就知道,恐怖并不会因为你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就不再发生。

钟无风没想到子攸会转过身来,她坐在地上冷冰冰地看着他,看得他无地自容。现在他要在她的瞪视下挥剑杀她,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

子攸仰起头,“你要杀我就快杀。两剑都杀不了我,你还想砍我几剑?”她颤抖着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摸到一片湿润温热,那是她自己的血,她战栗地全身颤抖,却冷笑着看着钟无风,“我跟你有什么仇怨?你要这样杀我?你是想把我的血放干?还是你想千刀万剐了我?”

她的声音极严厉,甚至有些威严,钟无风没有回答出来,他不知道怎么被这个坐在地上的女孩子逼得心头恐慌,“我……我跟你无冤无仇。”

钟无风不敢再跟她说下去,他闭上眼举起了剑,想给子攸最后一剑干脆利落地杀了她。

子攸看着那清冷的寒刃,直瞪着它,等待它刺穿自己的胸膛,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也许是寒冷彻骨,然后就是长久的孤寂,看不到任何可以信任依赖的人,看不到司马昂。她按不住伤口,血从她的手指下流出来,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头也开始眩晕。

模糊之间却听到“住手”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这一声暴喝,“钟无风,你怎么可以谋害王妃,你要反了不成。”

子攸的眼前黑了,朦胧间她听见齐烈的声音,“你还不收剑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随后她又听见钟无风的声音急促地回答他,“这是王爷下的命令,你不要莽撞坏事。”

子攸的心凉了,她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似乎见到了很多人,上官缜,司马昂,还有娘亲,她分不出来是现实还是虚幻,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第一卷 第八十章 混乱

五更天的时候京城的天才微微有些亮,王府里子攸的院子里里外外点得灯火通明,丫头们一声不吭地抱着撑着清水血水的盆子走进走出,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了十几位,也是屋里屋外的忙乱,小厮在子攸外间的屋里预备下了煎药的家伙事儿。

司马昂才得到消息,他刚回到家,六儿打发来给他传话的小丫头不大会说话,一行哭一行说得糊里糊涂,不过司马昂看了一眼她吓得发青的脸心里就冷了半截,她说的什么他也没听进去,就站起身急急忙忙地往子攸院里走。走上内室正房台阶的时候,他脚底下一滑,几乎仰面摔了下去。

司马昂走进正门,柳叶正红着眼睛守在外屋里,司马昂看见他的模样便知道子攸必然是出了大事。

柳叶一看见司马昂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手移到剑柄上,可这里还是王府,他终究没有造次,只是转开头不屑再看司马昂。

司马昂根本没留心他那副神情是什么意思,也来不及问他子攸是怎么出事的,他本来以为子攸跟武功高强的柳叶在一起,是出不了什么事的。

他直接闯进了子攸的内室,两个太医正指挥着一干丫头给子攸灌下保命急救的药。司马昂愣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子攸,她了无生气地躺在榻上,面如金纸,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他呆呆地看着六儿在哭。连药都喂不进去了,子攸就好像真地已经死了。

他看见子攸的一只胳膊从榻上垂下去,手腕上带着地玉镯露了出来,他送给她的那只碧绿的镯子上凝了更多的血迹,比上一次更要浓艳。

司马昂的心头空了。好像什么东西本来藏在那里,现在已经杳渺飞上了碧落,他从不知道自己得到过什么,然而现在他就要失去子攸了,他地身子便飘乎乎的,仿佛活人的气息也已经飘飘渺渺地离开了他。他站在子攸身边,只剩了行尸走肉。

六儿在哭,几个太医忙乱成一团,谁都没有留心司马昂走进屋来。他粗鲁地一把抓住一个正要跑出屋外的太医,他的力气太大,差点把那个干瘦的太医拎起来,“王妃怎么司马昂两句话功夫才认出他是谁,“哎哟,王爷。王爷,王妃身中两剑。重伤,重伤啊!好在两剑都没刺中要害。方才可算是把血止住了,可怕只怕王妃失血过多。挺不过来。”

司马昂直瞪着那老太医却说不出话来,老太医急得直跺脚。“王爷,王爷,您快放开老臣,老臣得马上去煎一副药来。”

司马昂放了手,浑浑噩噩地走到子攸身边,呆看着子攸那张没有生气地脸。六儿一个时辰前见到子攸浑身的血便犹如失了主心骨,现在见子攸已经不能咽药,眼见已经是不行了,她实在忍不住痛哭起来,她是子攸的大丫头,她在上头哭,底下的小丫头更是不知道怎样才好,已经哭成一团。如今六儿一眼看见司马昂,就犹如见到了救命的法子,“王爷,王爷您可来了,您看可怎么办好,王妃……王妃她好像不中用了。”

可司马昂就仿佛没听见似地。他轻轻拉起了子攸垂在榻边地手腕。子攸地手握起来冰凉。他摸了一下。几乎立刻就握紧了她地手。司马昂甚至不敢去探子攸地鼻息。她看起来太像是在长眠。

太医正在给子攸施针。六儿连忙躲开。给太医腾出位置来。司马昂却对一切都不闻不问。只是站在榻边呆看着子攸。这个每天都在东跑西颠地女孩,每天都在操心劳力还能欢蹦乱跳地女孩现在终于安静了,也不会再跟着他不断地说司马昂我喜欢你啊。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司马昂地心里空得发痛。

司马昂开始剜心地后悔,自己怎么就因为几句口角就把子攸丢在那地方不管,他怎么就能放心。怎么就那么相信柳叶和上官缜一定就有能力保护子攸?他现在有些想要发笑。笑自己地无能和滑稽。他大约一定是在吃上官缜地醋。又有些嫉妒他地潇洒随性。更嫉妒他地这些好处被子攸看见了。被子攸欣赏。他司马昂到底像是个什么呢?小人么?自己心里是不是始终都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个靠妻子庇护地窝囊废皇子?

子攸是眼睛瞎了么。非要嫁给他这个废物?他看着子攸那张精致美丽地脸。她是个美人。从第一眼见到她地时候。他就把她记在心里。只是不敢多看。他有些怕这个美丽多情又随性爽利地女子。怕看多了他就要把自己地心都交给了她。生在帝王家。却把心奉献给他人。那是世上最危险地事。

子攸就这样做了。她把心给了他。结果呢。只落得这样地下场。司马昂地手在发抖。他想起那夜地林中。子攸为了他而选择死路。离开他地时候。她是怎样地神情。那是种难以说清地眷恋。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哪一点好处被子攸看中了。能让她那样眷恋。

现在的子攸却紧闭了双眼,他凝望着她那长长的睫毛,希望她能再睁开眼看自己一眼,他想跟子攸说说话,这个念头灼着他的胸口,只要子攸能醒过来,挺过来,那么他就……

身后却有一个相当不悦的声音传来,“司马昂,你在这里做什么?在找机会让她咽气

司马昂回过头去,看到上官缜就抱着剑靠在门框上站着,满脸的愤怒之情似乎根本不屑于掩饰。

司马昂转过身两步走到上官缜的面前,他伸手向上官缜的衣服上抓去,上官缜嘲讽地一笑,若论功夫,他哪里会真的把这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放在眼里。他没有闪身去躲,却轻描淡写地伸手去拂司马昂手腕上的穴道。可没想到的是司马昂的手就如同攻击中的蛇一般,猛地避开了他的手,他一时大意轻敌,竟然被司马昂抓住了胸前的衣襟,司马昂手上一用力,猛地把上官缜推出了门外。

“你干什么?”门外的柳叶像被火燎了似的跳起来,刷地抽出了剑。

王府的侍卫齐烈本来是站在门外的,这时候听见动静也抽出剑冲进门来,红着脸跟柳叶对峙。这里到底是王府,上官缜示意柳叶放下剑,柳叶犹豫了一阵子也只好照做。

上官缜重新打量着司马昂,他意识到司马昂这一招是从钟氏的剑法中化来的,他从未见钟氏兄妹们有这一招,恐怕这是司马昂无意中信手拈来的,司马昂倒果然是个极聪明之人。

上官缜思付一阵,并未还手,司马昂却怒气冲冲,压低了声音向上官缜咆哮,“你为什么要带子攸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既然把她带去了,就该把她平安无事地带回来。你不是武功很高吗?你不是独步江湖吗?怎么你连一个小女孩都看护不好?”

上官缜抚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看着司马昂却没说话。柳叶忍不住冷笑出声,“你还真能反咬一口?你要杀妻,还怪我们没拦住?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说什么?”司马昂没听懂这话,转头去看柳叶,柳叶那一脸的愤慨又不像是在说假话,司马昂有些糊涂了。

柳叶向前走了两步,“你还想抵赖吗?齐烈拦着钟无风不叫他杀小攸的时候,他说的是明明白白的,是你要他去杀王妃的,我们在附近都听得真切……还王妃,什么劳什子的玩意儿,做这个王妃有什么好处,稀罕么?”柳叶到底是小孩,平日里最爱跟子攸一同干些无法无天的勾当,因而跟子攸的感情是很好的,说到这里红了眼圈,“现在都不知道小攸能不能活到天亮,你终于如意了?”

司马昂被骂愣了,他看一眼齐烈,齐烈只是听柳叶说完,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这么说柳叶不是瞎说的。他的心就像坠进了冰窖,差点杀了子攸的是他自己的人,那就如同……是他自己杀了子攸。

齐烈梗着脖子,满脸通红,一言不发,也不看着司马昂。

司马昂向窗外望去,没有看到钟无风的影子,“钟无风在哪?”

“王爷。”齐烈粗声粗气地回道,“钟无风败在上官缜的手里,我想着他谋害王妃的缘由不清,他是王府里的侍卫,那就不能按照江湖的规矩来,还是应该把他带回王府里来,等候王爷的发落。现下他就在王府里关着,王爷现在要审他么?”

司马昂还没有回答,只听见里屋六儿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姐。”

司马昂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就里屋跑,六儿正在把药往子攸的嘴里喂,“终于喝下去了。王爷,方才小姐张了眼了,这会又没知觉了,可是知道喝药了。”

一边的老太医大声说,“王爷,只要能喝下药去,那就有希望了。”

司马昂长舒了一口气,走到子攸的榻边坐下,这个晚上,他什么是非都不想去辨别,什么真相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守着子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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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长醉不复醒》作者:南瓜刀 81~120 -小懒熊- 给 小懒熊 发送悄悄话 小懒熊 的博客首页 (291359 bytes) () 12/20/2009 postreply 22:08:51

《但愿长醉不复醒》作者:南瓜刀 121~160 -小懒熊- 给 小懒熊 发送悄悄话 小懒熊 的博客首页 (277619 bytes) () 12/20/2009 postreply 22:38:42

《但愿长醉不复醒》作者:南瓜刀 161~200 -小懒熊- 给 小懒熊 发送悄悄话 小懒熊 的博客首页 (301318 bytes) () 12/20/2009 postreply 23:17:35

很好看!文笔细腻。谢谢小懒熊 -青玉- 给 青玉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21/2009 postreply 22:35:45

^o^~ -小懒熊- 给 小懒熊 发送悄悄话 小懒熊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1/2009 postreply 23:28:26

哎呀,说早了,后面越来越不好看了…… -青玉- 给 青玉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23/2009 postreply 20:44:17

回复:哎呀,说早了,后面越来越不好看了…… -moming73- 给 moming73 发送悄悄话 (34 bytes) () 12/24/2009 postreply 22: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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