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 《醉游记》——作者:八喜 (二)

本帖于 2009-11-20 09:06:0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心病
“十五弟,你们这是在唱《将相和》,还是《三顾茅庐》啊?”
  
  锡若一听见这个声音就觉头疼,却还是立刻转回身去朝来人请安道:“九爷十爷也逛进园子里来了?二位爷吉祥。”
  
  九阿哥仍旧是轻轻地抬了抬手,又转头朝身后的人笑道:“八哥还到处找这准新郎官儿道喜,他却躲在这里跟十五弟厮混。”
  
  锡若闻言一愣,抬起头才发现原来八阿哥也站在九阿哥和十阿哥的身后,连忙又请了一个安下去。八阿哥却微笑着过来,亲手搀起了锡若说道:“听说了你的喜事,我都替你高兴呢。”
  
  锡若按住八阿哥的手说道:“多谢老大这些年来的照料。锡若能有今天,不敢忘记老大的恩情。”
  
  此言一出,八、九、十阿哥俱是一愣,因为锡若从来不在人前说这样感恩戴德的话。十五阿哥完全不知道锡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好站在他几个哥哥身旁,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八阿哥蹙眉看着锡若,难得有些局促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锡若摸了摸后脑勺,有几分尴尬说道:“只是突然很想谢谢你而已,没别的意思。”
  
  八阿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却松开了锡若的手,淡淡说道:“我不是为了让你谢我。”
  
  锡若脸上一热,心中一跳,第一次在八阿哥面前感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八阿哥却转过身去,背对着锡若说道:“我虽然没有你原来想象的那么好,却也没有你后来想象的那么坏。你不妨站远一点,等好好看清楚了我这个人,再决定要不要与我相交也不迟。”说罢举步便走。九阿哥狠狠地瞪了锡若一眼,十阿哥更是赶上来骂了一句,“趋炎附势的东西!”,就双双追了上去跟在八阿哥身后。
  
  十五阿哥却早已在一旁看傻了眼,见他三个哥哥走远了以后,才拉住锡若问道:“你得罪我八哥了?”
  
  锡若怔怔道:“或许吧……”
  
  十五阿哥却急了起来,一把揪住锡若说道:“那就坏了!你不知道我八哥这人,轻易不和人翻脸,可一旦真的翻了脸,再要让他回心转意可就难上加难了。你赶紧追上去认个错儿,道个歉吧。兴许他看你心诚,还能原谅你。”
  
  锡若却转过脸看着十五阿哥问道:“我犯了什么错?”
  
  十五阿哥愣了一下,却气得推了锡若一把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十四哥说得不错,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
  
  锡若却呆呆地说道:“他也这么说我么?是了,我以前也听他这么说过。看来我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人,竟把别人的一片真心当作了歹意。”
  
  十五阿哥看见锡若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却又有些担心了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问道:“喂,你没事吧?是不是又生病了?”
  
  锡若居然真的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是病了。”
  
  十五阿哥着急地问道:“什么病?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锡若避开十五阿哥的手,脚步有些虚浮地朝御花园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神经病加心病,没得治的……”
  
  锡若短时间经历了大喜大悲的起落,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也不去找福琳,就闷头在宫道上乱走,走了一阵觉得身上直冒汗,这才放缓了脚步,坐在御花园外面的万春亭里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康的声音从亭子外面传了进来,却说道:“你怎么坐在这里发呆?朕还派人到处找你呢。”
  
  锡若猛地回过神来,连忙翻身拜倒,起来的时候却仍旧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老康见他这样自是奇怪,便朝锡若问道:“早上见你的时候还欢天喜地的,这会子怎么就跟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了?”
  
  锡若见老康身边除了李德全也没有别人,他也从来不在老康面前隐瞒自己与八阿哥交好的事,就蔫头耷脑地说道:“奴才跟八阿哥犯了生分,心里不太自在。”
  
  老康有些惊讶地看了锡若一眼,也走进万春亭里坐下,又朝锡若问道:“你和胤禩不是一直都挺合得来的吗?早几天他还在朕跟前儿说你要大婚了,要帮着筹划筹划呢。”
  
  锡若不想在老康面前撒谎,就垂头道:“是我说错了话,惹得八爷生气了。”
  
  老康颇为惊讶地说道:“你竟能惹得胤禩生气!朕还一直觉得他脾气好得有些过头了呢。”
  
  锡若心里一动,咂咂嘴说道:“奴才也一直觉得八爷脾气好。大约就因为这样,所以说话益发没了分寸。还是改天去登门给他赔个不是吧。”
  
  老康打量了锡若两眼,却转开话题说道:“朕来找你,是想让你跟朕一块去见见几个西洋来的旅行家,说是有英吉利国的,也有昂里亚国的。你西洋文学得好,这就陪着朕去见见。”
  
  锡若连忙抹了一把脸说道:“耽误皇上的事了。皇上要是想现在就去,奴才这就跟着。”
  
  老康点点头站起身来,还亲切地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你很快就是朕的半子了。对君父心怀恭谨固然不错,也不需要时时刻刻都这样小心谨慎。你是朕看着长大的,没外人的时候,用不着这么多虚礼。你心里有朕就行了!”
  
  锡若知道这是老康的这句“半子”,是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却越发小心翼翼地跟着在了他身后,凝神笑道:“说句忤逆的话,奴才心里也没把皇上当外人,可是该有的礼数奴才还是一点不敢少的。不然的话更该有人说奴才仗了皇上的势,气焰嚣张起来了。”
  
  老康笑看了锡若一眼,说道:“我听说今早年羹尧在乾清宫外头叫你四叔?你还说自己年纪轻,他又是四川巡抚、封疆大吏什么的,这么个叫法儿不合适?”
  
  锡若心道,老康好灵动的耳目!一边又琢磨着回道:“奴才听年大人这么叫,心里虽然高兴,可还真不敢在他面前愣充长辈。”
  
  老康不知锡若心中所想,便赞道:“你能这么明白事理,不枉朕平日里对你的督导!”
  
  锡若却心道,我倒不是多明白事理。只是这年大巡抚起码还有好几十年的风光,现在虽然还在上升期,可是如果为了讨点口头便宜就得罪了他,那也是大大地不划算。他心里有鬼,面对老康的赞扬就不自觉地笑得有点发虚。
  
  好在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养心殿,老康惦记着里头的那几个老外,也就没怎么注意到锡若的脸色。锡若一肚皮的心事跟着康熙进到殿里,却看见三个长得很有《加勒比海盗》风格的大胡子正在前殿里瞎转悠。锡若心里一乐,见老康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走上前用英语大吼了一声:“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几个大胡子被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看见老康和锡若的时候,也不下跪,却交头接耳了一阵,最后领先一个长得贼像马克思爷爷的大胡子走了上来,朝老康单膝盖跪地,操着生硬的汉语说道:“我是英吉利国的子爵,‘黄金梅利’号船长鲁菲. 爱德华.伯克利.波特曼。”
  
  嘎?“黄金梅利”?路飞船长?海贼王?!
  
  锡若顿时又乐歪了嘴。
  
西欧来的“海贼王”
老康有些奇怪地看了笑得合不拢嘴的锡若一眼,朝地上的鲁菲船长和他身后同样单膝跪地行礼的老外说道:“起来吧。朕知道你们洋人的规矩是跪单膝的,恕你们无罪。
  
  锡若却几步踮了过来,见老康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朝鲁菲船长后面的两个大胡子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见他们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又用英语问了一遍。
  
  这下那两个大胡子很快反应了过来,一个说:“我叫索隆。”一个说:“我叫山吉士。”锡若差点没笑得背过气去,只是碍于老康在眼前不敢放声,却忍笑忍得万分辛苦。
  
  老康用眼角瞟着锡若扭曲的表情,咳嗽了一声说道:“你洋文说得好,替朕问问他们,此番千里迢迢来代我天朝上国,所为何事。”
  
  锡若连忙答应了一声,照直把老康的话翻译了过去。很快鲁菲船长就回答道:“我们三人是皇家商人,因为有生意上的来往故而结伴同行。此次来到贵国,是想和大清国皇帝陛下做一笔交易,顺带向您表达我国国王的问候。”
  
  锡若心里一惊,却不动声色地把鲁菲的话翻译了回去。老康果然听得皱起了眉头,对锡若说道:“告诉他,我只接受外邦的朝贺和进贡。在这个前提下,可以恩准他们与大清商人开展互市,各取所需。”
  
  锡若在心里暗笑了一声,又把老康的话译了回去。鲁菲船长和他的两个同伴面面相觑,又叽里咕噜地商量了一番,最后还是由鲁菲船长出面,表示同意了。
  
  老康又问了鲁菲船长一些海外的风土人情,然后指着锡若朝他说道:“具体的进贡和通商事宜你就和他商讨吧。”
  
  鲁菲船长早就注意到锡若在康熙皇帝面前谈笑自若,衣饰看起来也不俗,以为他是康熙的哪个儿子,便将手放在胸口上,又朝锡若鞠了一躬说道:“那就有劳王子殿下了。”
  
  锡若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连连摆手道:“你弄错了你弄错了。我不是什么王子,只是皇上身边的侍卫。”
  
  鲁菲船长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老康。锡若心里暗自叫糟,却见老康露出和气的神情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他就快要是我的半个儿子,所以也不算全错了。”
  
  鲁菲船长嘀咕了一句“HALF SON?”随即便明白了过来,指着锡若说道:“他会成为您女儿的丈夫?”
  
  老康笑着点了点头。锡若心想,这“海贼王”还不笨嘛。他见鲁菲船长言语直爽,个性豪放,有什么疑问就会直接问出来的样子,倒是很喜欢,觉得跟这里的人比起来,这个大胡子老外的性格和二十一世纪的人性格要接近得多,便巴不得早早地和他单聊。
  
  老康见锡若一副猴急的模样,便拍了一下他的手,低声训斥道:“稳重些。这样哪是我大清官员接见外番使臣的样子。”
  
  锡若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连忙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三个大胡子老外却看得呵呵直笑了起来,倒让锡若真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也学着老康咳嗽了一声说道:“那就请三位使臣随我移步到偏厅详谈吧。”
  
  到了偏厅里,锡若立刻松开了绷着的面孔,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之后,又示意三个老外随便坐,然后朝鲁菲船长问道:“你们从欧洲到这里来,花了多上时间?”
  
  鲁菲船长略微思忖了一下,回答道:“大概用了一年的时间吧。”
  
  锡若吃了一惊,问道:“怎么这么久?”
  
  鲁菲船长摸了摸嘴边修剪得很齐整的小胡子说道:“我们中途还做了不少买卖,所以走得并不快。如果天气正常的话,应该几个月就能到了。”
  
  锡若这才点了点头,歪在太师椅上笑道:“这还差不多。”想了想又问道:“你们现在用的应该还是帆船吧?我记得蒸汽机船现在应该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
  
  鲁菲船长有些惊讶地看了锡若一眼,因为他拿不准锡若是什么爵位,就含糊地说道:“阁下说的不错。虽然法国人S?戴高斯早在1615年就试验了船用蒸汽机,不过这项技术还不够成熟,还无法用于实际的海上航行。”
  
  锡若一手撑在膝盖上托住下巴,凝神笑道:“有这么多国家的人在不停地改进实验,距离实用阶段也不会太远了。很快你们的国家……不,是整个欧洲就会进入蒸汽时代,而我们的国家却要在工业技术上落后了。”
  
  鲁菲船长此时的神情已经从惊异转成了钦佩,随后又一脸疑惑地问道:“既然您的目光已经看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为何不向您的皇帝陛下建议也发展这些技术呢?”
  
  锡若摩挲着下巴说道:“我们的国家非常古老,所以这里的人们都倾向于保护和修订已有的东西,而不是一口气做出大的变革。但是总有一天……”他看了看鲁菲船长和他金发碧眼的同伴,想起仅仅两百年后脚下的这块土地所要承受的蹂躏,不禁闭了闭眼睛,然后才接着说道:“总有一天,这里的人们也会主动去追赶世界的步伐,而不是等着外面的世界来靠近自己……”
  
  说到这里,锡若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空有二十一世纪带来的知识和想法,却无法真正将这些理念与这个时代的人共享。鲁菲船长见他说着说着忽然没了声,有些奇怪地问道:“阁下为什么不说下去了?”
  
  锡若咂咂嘴,说道:“有些渴了。”旁边的七喜立刻送上来一杯茶。锡若朝他眨眨眼睛,七喜立刻会意地给鲁菲船长他们也换了一杯茶。
  
  锡若拿起茶碗拨了拨,转开话题说道:“子爵大人准备和我国进行什么贸易?”
  
  一谈到贸易,鲁菲船长立刻露出纯粹商人的表情说道:“我想从贵国进口丝绸、瓷器和茶叶等特产,转卖到我的国家和欧洲其他地方去。”
  
  锡若将茶碗放到一边,又问道:“货款用什么结算?”
  
  鲁菲船长立刻回答道:“我国铸造的金币和银币。”说着呈上了一枚英国皇家玫瑰的金币和一英镑的银币。锡若接过来掂了一下,转手交给七喜说道:“一会儿拿到宝泉局去测一下。验准了成色和重量以后报给我知道。”七喜连忙接过那两枚英国钱币出去了。
  
  锡若又转过头看着鲁菲船长笑道:“说句实话,大清国也不缺金银,而且我国进口外国的东西非常少,赚来的这些钱一大半也花不出去。如果你想长期和我国进行贸易,甚至是拿到更优惠的贸易条件的话,恐怕还需要更好的东西来打动我们的皇帝陛下才行。”
  
  鲁菲船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您指的是奢侈品?我们船上的确有一些奇珍异宝,回头都送进来供贵国皇帝陛下挑选吧。”
  
  锡若笑着摆摆手。鲁菲船长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在索要个人好处,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当然也少不了阁下的那份。”
  
  锡若摇摇头,露出有趣的笑容看着鲁菲船长说道:“你多给我们皇上带些你们那里最新的书籍、仪器和机械模型就行了。”
  
  鲁菲船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夸赞中国皇帝博学和有眼光。锡若却想道,老康啊老康,你既然派了我这差事,就让我也打一回你的旗号要点好东西吧。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金银宝贝,想来那帮御史大人也不会闲得发霉到参上我一本。
  
  想到这里,锡若便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语气轻快地说道:“回头我去起草一份通商条例出来。我们皇帝陛下看过以后没什么异议的话,就照那个办理吧。”
  
  鲁菲船长等人又交头接耳了一阵,点头同意了。锡若心道,这可比几百年后跟老外签外贸协议容易多了,纯粹是单方面的霸王条款呀,哈哈。
  
  锡若心情大好,脸上笑得越发开心地朝鲁菲船长问道:“你们的船停靠在哪里?”
  
  鲁菲船长此刻已经完全不敢小看这个年轻人,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停在天津塘沽港了。”
  
  锡若点头轻笑道:“行。回头我有空,去你们船上参观参观,你们可欢迎?”
  
  鲁菲船长把生意谈定,心情大好,哪有说不欢迎的道理。锡若又和他们说笑了一阵,这才吩咐小太监把他们送出宫去了。
  
  
理藩院侍郎
锡若替老康接见过鲁菲船长一行之后,拟出来的通商条例,老康同志也只略微改了改细节,又在文辞上润色了一下,就命他拿出去照章办理。
  
  这是锡若第一次单独办理政务,就得了老康的夸奖和一件任何时候都可以穿出来炫耀的黄马褂做酬谢,自是十分得意。不过他嫌那黄马褂的颜色晃眼睛,天热的时候更加不愿意在长袍马褂外面再添上一件,所以回家就把那件黄马褂扔在了箱子底下。老康问起的时候,就推说是舍不得穿,怕自己毛手毛脚地给挂破了,倒是被老康嘲笑了一通他的小气。
  
  自那之后,老康但凡有类似的接见外国使臣和与他们谈判的场合,几乎都会带上锡若出场,有时候因为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就索性放手让他去办了。一来二去,锡若已经俨然是大清帝国外经贸部帮办,还被福琳取笑说他这个御前侍卫不干正事,反倒去抢人家理藩院的生意。
  
  福琳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老康耳朵里。结果某日老康真的把锡若找去,说是要给他在理藩院里挂个头衔,以后也好名正言顺地办差。
  
  锡若从乾清宫里出来以后,特地找十四阿哥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理藩院是在六部之外,专门管理内、外蒙古、察哈尔、青海、西藏、新疆以及西南地区土司各少数民族事务的机关,同时还兼办部分与外国通商及外事交接事务,可以说是现代中国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外交部和外经贸部的合体,不过在具体职能划分上有些区别罢了。
  
  理藩院的官制体统与六部相同,也是在尚书和左右侍郎以下,设有郎中、员外郎和主事等司堂官儿,不同的是还额外增设了一位蒙古侍郎,以蒙古贝勒、贝子之贤能者任之,以示对蒙古的重视。
  
  锡若原以为康熙最多给自己一个正五品的郎中或者从五品的员外郎头衔挂着,不想几天以后吏部的票拟出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老康竟是直接点了锡若当理藩院的右侍郎。
  
  锡若在乾清宫旁边的庑房里一觉醒来,就被来道贺的七喜吓了一跳,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立刻跳下床抹了把脸,就飞快地跑进乾清宫里去找老康。
  
  老康也正在床边洗漱,一见锡若心急火燎地跑进来,反倒先笑了起来。他用青盐刷完牙以后,又接过李德全递来的水漱了口,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先说好,这身侍郎的袍服顶戴花翎,是朕借你的。如果差使办砸了,你不但要把顶戴袍服还回来,还得挨罚。”
  
  锡若苦着脸说道:“皇上,您能不能给奴才一个小点儿的官做?”
  
  老康闻言却失笑道:“别人都是嫌官儿小,你反倒嫌官儿大?真是奇哉怪也!”
  
  锡若心道,我不嫌弃才怪了!娘哎,这、这是国家副部长级别的官儿啊!虽说自己原来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可是众所周知武官大多是衔高职低,跟文官的权力根本就没法儿比。就我这小身板儿,还不得被理藩院侍郎那顶沉甸甸的大帽子压死?
  
  想到这里,锡若便仍旧蹭在老康身前不肯走,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哄着老康道:“皇上,您想想,奴才要是真去做了这侍郎,那不是得天天去理藩院上班……呃,坐堂。奴才一天到晚都看不见皇上,心里头不踏实!”
  
  锡若最后一句,倒也是由衷之言。只不过他看不见老康不踏实的原因,却是因为那些此刻已经为皇位杀红了眼的阿哥们。他深知部院不比深宫,事多,是非也多。自己十年来一直是在皇宫里打混,贸然去趟那不知深浅的混水,又没有老康直接罩着,保不齐就要淹死在里头!
  
  老康哪知道锡若心里打的这歪主意,见他这么离不了自己,心里倒有种难得的触动,心肠一软便说道:“你既然不愿意去理藩院坐堂,那朕就特许你这个侍郎,跟在朕的身边办差!这总行了吧?”。
  
  锡若一愣,下一刻立即反应过来,自己非但不用天天起早贪黑地去理藩院报道,还愣是要当这个国家副部长!不过这头奖还是开得有点太大了,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李德全强摁下去磕了头,只得顺势谢了恩。
  
  锡若直到披上侍郎的外皮走出乾清宫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晕晕乎乎的。他看着门口那些穿着前一刻还在自己身上套着的侍卫制服的人,只觉得一切都像是老天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不当值的侍卫们一见锡若走出乾清宫,立刻一窝蜂地拥了上来给他道喜,又闹哄哄地要讨他的彩头。锡若只得朝四面打躬作揖,还是险些被这些侍卫们当场拉去灌酒。好在隆科多眼明手快地一把抢了他出来,又挡在他身前说道:“你们怎么这么不晓事?纳兰大人刚刚接受任命,这会儿说什么也应该先去衙门里应个卯,同顶头上司理藩院的尚书大人说过话以后,然后才是庆贺的事情。回头要是耽误了他的正事,看皇上怎么收拾你们!”
  
  侍卫们听了隆科多的话,这才又闹哄哄地散了。锡若等人群散去之后,抹了一把额头上方才急出来的汗珠,用衣袖扇着风朝隆科多道谢道:“多亏隆大人救我一命。不然我看那群家伙的意思,竟是要直接烹了我下酒!”
  
  隆科多听得一笑道:“大人怎么说得自己跟唐僧肉一样?趋利避害,趋吉避凶,本来就是世间万物的本性。他们见大人这会儿圣眷正隆,风光无两,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巴结你的机会了。”
  
  锡若一哂道:“皇上都说了,这身袍服顶戴是借给我穿的。回头差使要是办得不好,非但要把这侍郎还回去,还得额外受罚,哪里就见得风光了?”
  
  隆科多却摇头道:“大人少年得志,固然有机缘在里头,但是大人自身的潜力也不可小视。就是我,也想借借大人的东风,更上一层楼呢。”说完便看着锡若笑。
  
  锡若心道,你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等着呢,不用现在就羡慕我,不过要是趁机拉拢了隆科多……
  
  想到这里,锡若便伸出手拍了拍隆科多的肩膀说道:“承蒙隆大人吉言。隆大人年长我几岁,大家又一道在皇上身边当差这么多年,要是不嫌弃的话,以后你我就兄弟相称吧。”
  
  隆科多听得惊喜交集,一把攥住锡若的手连连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锡若轻笑一声,说道:“论起年龄和资历来,自然隆大人您是兄长了,小弟应该唤您一声隆大哥才是。”
  
  隆科多正容道:“既然贤弟这么说,那愚兄就愧受了。”锡若要的就是他“愧受”,又顺手拍了他几记马屁,等到隆科多送他到宫门口的时候,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
  
  锡若心里暗笑了一声,和隆科多同志“依依惜别”了一把之后,招手叫过早就得了信儿守在外边的何可乐,又翻身骑上他牵过来的马,问明了理藩院衙门在哪个方向之后,跟何可乐一道打马往那边驰去。
  
  一进理藩院衙门,尚书阿灵阿却早已率领大小官员候在里头。锡若和阿灵阿早就认识,因为他跟自己的二哥揆叙一样,都是八阿哥的狂热支持者,所以他也见过阿灵阿不少次了。不想就是这个自己打小见惯了的阿灵阿,一见到他的时候竟摆出一副迎接钦差的架势来,让属下那些不少都已经是皱纹深深、胡子长长的官员们挨个论次序给锡若见了礼。眼下不过是阳春三月的天气,竟然愣是把锡若臊出了一身热汗来。
  
  最后轮到阿灵阿自己,却是一团亲热地挽了锡若的手,跟隆科多一样一口一个“贤弟”,让锡若连钻到堂屋里那张长条案几下边儿躲着的心思都有了。
  
  此外锡若还发现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那就是传说中的左侍郎和蒙古侍郎他都没看见,也就是说,这个一共设官一百七十二人,此外还有一百四十七名吏役的大衙门里,除了阿灵阿,就数他纳兰锡若最大!
  
  锡若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老康究竟塞了个多大的官儿给自己做。他看着满屋子翎顶辉煌、而且都用无比热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叔叔伯伯爷爷大哥们,嘴唇抽搐了半天,最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坐……”
  
落跑侍郎
“啊哈哈哈……”
  
  身在乾清宫的近侧还敢笑得如此嚣张狂放的人,放眼整个紫禁城,除了十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祯,锡若基本不作第二人想。好在多年的历练下来,锡若早已在十四阿哥面前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厚脸皮,便任由他对自己在理藩院走马上任时的乌龙场面笑个够。
  
  好不容易等十四阿哥笑够了,他却擦了擦眼泪,看着锡若身上又换回去的侍卫制服皱眉道:“你怎么又把这身衣服套上了?”
  
  锡若哼哼了一声之后反问道:“不行吗?皇上又没摘了我的一等侍卫。再说……我就穿这身衣服更自在!怎么了,不许啊?……”说到后来锡若却越来越小声,明显是对再穿那身副部长制服没有信心的表现,结果又招来十四阿哥的一通狂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大老远就听见你的笑声了,十四弟。”应声走进屋来的却是十三阿哥胤祥。
  
  十四阿哥在看见胤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一下,淡淡道:“十三哥来了。刚才只是在笑锡若去理藩院衙门走马上任的事情。”
  
  胤祥似乎并不很介意十四阿哥冷淡的态度,闻言便转过头对锡若笑道:“我也听说你这个新任侍郎吓得落荒而逃的事了。如今正是北京城各处的热门谈资呢。大家都说新侍郎太过腼腆,竟硬生生地被下属给看跑了。坊间还有多个版本流传,你要不要我一一说给你听?”
  
  锡若一听见胤祥这话,真是买块老豆腐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想他堂堂“满洲第一勇士铁拐李”,如今却成了“落跑侍郎”,连老康的书房门都不敢进去,只能龟缩在自己的庑房里装死,真是丢脸丢到他姥姥家去了。这要是真被他老王家的爷爷知道,不拿藤条子抽他才怪!
  
  十三阿哥见锡若还是一副缩头乌龟的模样,面容一肃突然说道:“皇上口谕!”
  
  锡若一愣,转头看十四阿哥也是一副皱眉的模样,连忙从床上滚了下来接旨。
  
  十三阿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仍旧努力地板着面孔说道:“传朕的口谕,一刻钟以内,纳兰锡若要是还不来见朕,朕就把他的小金库全部充公到内务府!”
  
  “不要啊,皇上!”锡若像是被开水烫着的活虾一样弹了起来,顾不上和十三、十四阿哥说话,一脚踢开房门就朝乾清宫的正殿飞奔而去,速度快得有如劲弓上的离弦之矢,留下两位阿哥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
  
  “十四弟,他果然是个人才。不愧是你的伴读……”
  
  “十三哥哪里话?明明是他与你交厚,才会变得如此出息……”
  
  “十四弟谦虚了……”
  
  “哪里。明明是十三哥谦虚了……”
  
  “……我们还是一起跟去看看吧。我总觉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不是个事儿。”
  
  “……兄弟我也有正有此意。”
  
  等到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难得地联袂出现在乾清宫的时候,却发觉锡若正赌天咒地地发誓他再也不会从理藩院落跑、给他们的老爹康熙大帝丢人了,还说什么回去就把侍卫官服扒了换成侍郎服,明天再去理藩院衙门里报道。
  
  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看出来了康熙眼中压抑着的笑意,料想锡若不会有事,便乐得看他在老爷子面前耍宝。
  
  老康等锡若讲得口干舌燥就快要虚脱的时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这就是你给朕当的好差,嗯?”
  
  锡若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臀部,似乎已经预感到那里要遭殃,却仍旧不死心地说道:“皇、皇上,能不能少打几下?不然奴才又要成‘瘸腿侍郎’了,岂不更扫了您老人家的脸面?”
  
  “还敢跟朕讨价还价!”康熙佯装发怒道,“你还想给朕丢人丢到哪里去?!”
  
  锡若心道,您老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还能丢到哪里去?绕一个圈儿又回紫禁城了呗。脸上却只是讪笑。
  
  康熙一沉脸道:“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立刻上前,还故意同情地看了锡若一眼,害得锡若立刻产生了板子落在他PP上的错觉。
  
  康熙垂眼说道:“把纳兰锡若给我拉出去……”
  
  “皇阿玛!”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声音几乎不分先后地响了起来。锡若的脸色却有些发白,心里早把观音如来耶稣基督圣母玛丽亚各路神明都叫了个遍,却还是无法想象那么粗的棍子落在PP上会是什么感觉。早知道就先向十四阿哥咨询一下了,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呜……
  
  康熙朝两个阿哥摆摆手,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古怪地说道:“把他给我拉出去……”
  
  “啪嗒”一声,是锡若的冷汗砸在乾清宫金砖地面上的声音。
  
  康熙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接着说道:“拉出去,换上侍郎的顶戴袍服,再押回理藩院!不在那里坐完一整天不许回来!”
  
  “奴才遵旨。”李德全不愧是跟在老康身边几十年调教出来的老狐狸,和老康同志的配合那叫一个天衣无缝。只是被他们主仆联手狠狠耍了一记的锡若简直欲哭无泪,这才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呀……
  
  过后,锡若果真被几个窃笑不已的御前侍卫兄弟一路押着回到了理藩院衙门,硬是在那里头当了一天的招财小弟之后,直到尚书阿灵阿眼珠子盯着钟表地宣布下班时间到,方才逃难似的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没命地从理藩院衙门里钻了出来,不想一头就撞上了刚好从其他衙门里下班回家的八、九、十兄弟三人组。
  
  锡若立刻讪讪地停了下来,给三个阿哥都请了安之后,也不敢看八阿哥的脸色,就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心想让倒霉事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我当是谁呢?这么火急火燎地往紫禁城的方向赶,原来是我们的新晋‘落跑侍郎’呀!” 果然,九阿哥胤禟仍旧是一贯的让人招架不住的风格。十阿哥胤礻我却在一旁只是催促他的两个哥哥快走,似乎连看锡若一眼都嫌多。
  
  锡若见八阿哥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心里只觉难过,便拱拱手说道:“三位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锡若就先告辞了。”说罢掉头就走。
  
  “等等!”出声的居然是九阿哥。锡若只好又转回身来,耐心地看着他等他发话。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今天九阿哥和十阿哥如何埋汰自己,都绝不还口。
  
  九阿哥觑了锡若的脸色几眼,咬着细白的牙齿笑道:“好小子,还真跟你八爷、九爷、十爷杠上了。打量着有皇上和十四弟、甚至是太子那边的人给你撑腰是不是?你也不想想,没有我八哥,你能有今天吗?”
  
  锡若听得脸色一阵苍白,使劲地闭了闭眼睛之后,又任由九阿哥走到自己身边来,一手撩起康熙所赐的朝珠说道:“人家熬了一辈子的总督巡抚,也不过是个正二品从二品的衔儿,你又是哪根儿葱,哪棵蒜?竟也一伸手捞了一个侍郎!你倒是教教你九爷,你是怎么哄得皇上如此听话,是不是……”
  
  “老九!你给我住口!”八阿哥几步赶了过来,一把拉开九阿哥扯着锡若朝珠的手斥道,“不许胡说!”
  
  “我胡说?”胤禟一听八阿哥的话,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起来,语气激烈地说道,“八哥,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教训我?好,好,以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由得你去做个滥好人,去做个被人利用了还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傻瓜笨蛋吧!”说罢拂袖便走。
  
  十阿哥见九阿哥和八阿哥争吵,气得一把揪过锡若就高喊道:“都是你这个混蛋惹的祸!十爷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让我们兄弟失和的祸害!”
  
Mr. Eight

“老十住手!”八阿哥一闪身拦在锡若身前,朝十阿哥斥道,“当街责打朝廷二品大员,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起码要关进宗人府里圈禁半年!”
  
  锡若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见八阿哥回身朝自己低喝道:“还不快走?真要让你十爷为了你挨罚么?”
  
  “老大……”锡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一咬牙,翻身骑上马背就走了。
  
  回到乾清宫里见过了老康,锡若又在房间里换下了侍郎的官服。坐着发了会呆以后,他猛地站起身来,拉开衣柜找出一套平常很少有机会穿的常服换上,又叫过七喜嘱咐了几句,又去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然后仍旧从神武门出了宫,骑上马往八贝勒府赶去。
  
  到了许久未曾来过的八贝勒府门口,锡若多少有些感慨万千。他正想着要找个什么由头让人进去通传的时候,却见李贵儿早已守在门前,一见到他立刻迎了上来说道:“八爷方才说,纳兰大人多半过一会儿就要登门,所以嘱咐我在这里候着您。”
  
  锡若眉头一挑,暗想道这八贝勒果真是七窍玲珑的水晶心肝,竟早已将我的心事料准。怪不得自己无论怎么想要避免卷入他们兄弟间的纷争,到头来还是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李贵儿觑着锡若的脸色,又说道:“八爷还说了,如果纳兰大人露出犹豫之色,就要我劝您回去。”
  
  锡若长叹一声,把马鞭扔到李贵儿手里,抬步朝八贝勒府里走去,一边问道:“八爷在哪里?”
  
  李贵儿抱着马鞭赶了上来说道:“八爷在您以前来时常住的‘荷风轩’等您。”
  
  锡若点点头,也不用李贵儿领路,自己熟门熟路地就往八爷府的后院走。一进了“荷风轩”,老远就看见一个人身着素净的白色长袍斜倚在栏杆上,远远望去竟是飘飘若仙,完全不像是一个整天在权力场当中往来酬作、必要的时候还要痛下杀手的人。
  
  锡若站在原地看了一小会,任由往日的那些旧影在心头轻缓地掠过,直到看得眼睛发酸,方才又举步往前面走去。
  
  “八爷,我来了。给您请安。”锡若一甩袖子,低头给八阿哥请了一个安。
  
  胤禩没有像往常那样亲自来扶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起来吧。”
  
  锡若便讪讪地起身,立在了原地。胤禩瞟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坐下,却问道:“今天不当值了?”
  
  锡若点点头,说道:“皇上说我今天在理藩院衙门办了一天的公,叫我回去早点歇着。”
  
  胤禩又问道:“吃过饭了吗?”
  
  锡若摇摇头。胤禩便拍了拍手,不一会便有人拎着食盒鱼贯而入,在“荷风轩”亭子里的石桌上摆好之后,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胤禩自己先在桌边坐了下来,又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锡若立刻坐了下去。
  
  胤禩眼瞅着对面这个已经二十二岁的青年,恍然间觉得他似乎还是十一、二岁时的淘气模样,整天跟在自己后面“老大老大”地叫着,脸上却是一副让人看了又头疼又喜欢的贼笑神情……
  
  锡若被胤禩看得咽了口口水,试探着叫了声,“老大?”
  
  胤禩目光一闪,收拾起刚才泄露出来的情绪,抬起筷子点了点身前的盘子说道:“这清蒸鲈鱼做得不错,是九爷的门人今天刚孝敬上来的。你尝尝。”
  
  锡若闻声连忙挟了一筷子鱼肉,却又搁在碟子里问道:“九爷那边没什么事吗?要不我过一会也去给九爷赔个不是?”
  
  胤禩摇摇头,说道:“九爷十爷那两边,你这几天都别去,不然准得挨他们的鞭子抽。等过两天他们气消了,你再慢慢回圜也不迟。”
  
  锡若歪了歪嘴,点头说是。胤禩看着他的神色却又和缓了些,问道:“你的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我倒认识些不错的工匠,手艺好且不说,最要紧的是有些奇巧有趣和跟别人不一样的构思布局。我看了他们的活计,觉得很适合你跟十六妹古灵精怪的性子,回头就让人都领到你新府上去。工钱我都替你预支好了。”
  
  锡若连忙说道:“让老大费心就很过意不去了,怎么还能让你破费。老大还是把预支的工钱数告诉我吧。回头我差人送到老大府上来。”
  
  胤禩却摇了摇头,说道:“这没几个钱,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我知道你虽然这些年一直在皇上身边当差,可是除了日常的俸禄和皇上、各宫主子给的赏赐,并不会主动地伸手去捞钱和赚钱。虽说你家底不薄,可是等到十六妹真的嫁过去,她身边多多少少总会有几十个人伺候,再算上你那边的人,也是拉拉杂杂地一大家子人。两口子若是都不会理财,将来只怕是坐吃山空。”
  
  锡若听得心里发虚,暗道养个公主还真TNND贵呀!虽说聂小青是个冒牌的公主,可是她带过来的家当跟使唤的那群人,可一个都不少!看来以后小爷真的要做牛做马,才能养得起这个家了。
  
  胤禩见锡若露出一副活像要把老虎领回家的表情,倒是忍不住一笑。
  
  锡若有些发怔地看着胤禩的笑脸问道:“老大不生我气了?”
  
  胤禩嘴唇抿了抿,终于还是抿不住那丝已经出口的笑意,轻笑着摇了摇头。锡若大喜过望,连忙越过桌面给胤禩倒了杯酒,脸上这才恢复了平常那种轻松的表情。
  
  胤禩看得心里也是一松,越发放开兴致和锡若闲谈了起来。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心里又没有多少挂碍地闲聊过了,因此不知不觉竟聊到了深夜。不知道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还是因为彼此都太久没有和人倾诉过,他们两个都说出了很多平常绝无可能说起的话题。
  
  锡若说出了他对皇子们窝里斗的顾虑,说出了对十四阿哥和八阿哥他们兄弟几个的担心,只是不敢说出自己已经知道他们最后的结果;而胤禩也一改往日话总只说到八分透彻的风格,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幼年时因为生母身份卑微,不得不处处陪着小心做人,费尽心思获得他人支持的无奈,还有他这几年来的不如意。
  
  一席超级长谈下来,两个人都觉得心情一阵畅快,也都现了倦容。胤禩对着锡若笑了笑,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地说道:“耽误你回宫的时辰了。今晚就和以前一样,还住在这里吧。”
  
  锡若点点头,亲自起身送了八阿哥到“荷风轩”门口,自己却又折回了亭子里,坐在方才八阿哥坐过的地方发呆。
  
  老康这些儿子里,锡若对八阿哥的感觉最是复杂难言。十四阿哥和四阿哥好说,情理各占了一边儿,对十三阿哥则更容易分清些,就是一种纯粹的知己和欣赏之感,只有这个Mr. Eight胤禩,一时间让锡若觉得心机深不可测,一时间又让锡若觉得他心思敏感细腻,对人也有种发自内心的体贴,这么多年看下来,恐怕也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
  
  譬如以四阿哥的个性,也是一样的深沉敏锐,也有他独特的表示关心的方式,却从来都学不来八阿哥的这份体贴周到;而自己最熟悉的十四阿哥胤祯,大小事上更是没有八阿哥的那份细致思量。这样的一个人,最后会在和雍正的权力斗争当中落败,只怕也不全是偶然……
  
  锡若闷头苦想了一阵,只觉得脑袋发疼,便站起身来往八阿哥为自己安排的卧房里走。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他心里不禁又是百感交集,也不脱外衣,只胡乱地在床上窝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锡若不等八阿哥起床,就自己悄悄地辞出了八贝勒府,骑上马仍旧回了紫禁城。他有老康给的腰牌,所以很顺利就进了紫禁城的大门,心里却不禁自嘲道,以往总嫌故宫门票贵,如今可算是捞着一张常年有效的免费门票了。
  
  锡若一晚上没回宫,也不敢张扬,偷偷摸摸地就回到了乾清宫的庑房里,不想七喜一瞥见他,就脸色焦灼地跑了过了过来问道:“大人怎么一夜未归?让奴才简直急得发疯!”
  
顶风作案
锡若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皇上找我?”
  
  七喜点点头说道:“昨天傍晚的时候,皇上忽然想找人下棋,就问起大人来了。奴才不敢说出大人的去向,就只说大人下午就有事出门去了。结果后来皇上不知道听谁说起,知道大人是去了八爷府上,似乎就不太高兴。后来大学士张玉书家的来说他家老爷病重,不知怎么被听皇上到了,连忙派了太医院的医正去诊视。万岁爷听完太医回禀的张中堂病情,心情似乎益发地不好,晚膳的时候还摔了一个碗。”
  
  锡若听七喜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老康只是心绪不太好,问题应该不大,就笑着谢过了七喜。想了想,他仍旧回屋里换上了一等侍卫的官服,又估摸着老康这会儿应该洗漱完毕了,才又开门往乾清宫里走。
  
  果然老康一看见锡若,就瞪了他一眼说道:“又是穿的这一身儿!”
  
  锡若笑嘻嘻地看着七喜把一碗奶子敬到老康手边,抬手扶了扶头上的侍卫帽檐说道:“奴才是觉得,穿着一身二品大员的官服,老在皇上身边儿转悠着不合适。”
  
  “哦?怎么不合适了?”老康呷了一口奶子以后,放下小碗问道。
  
  锡若咂了咂嘴说道:“有句俗话叫‘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嘛。奴才承蒙皇上错爱,借了这身理藩院侍郎的官服给我办理外藩事务时专用,原该坐在衙门里办公,只是因为奴才不愿离了皇上跟前儿,所以才一直赖在乾清宫里当差。如果再穿上那身侍郎的行头,那群侍卫弟兄们当面儿虽然不说,背地里肯定要骂奴才招摇的。”
  
  老康先开始还露出一丝笑意听锡若辨析缘由,听到后来却沉了脸色,问道:“你既然行事如此小心,为何还在这样的时候去登八阿哥的门,还在他那里留宿了一整晚!朕三令五申,皇子不得结交大臣,大臣也不得攀附皇子,各拥派系。你顶风作案,到底有没有把朕的话听进耳朵里?!”
  
  锡若心里一抖,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说道:“这都是奴才的疏忽!因为奴才打小同八爷交好,前几天说错话惹得八爷不愿搭理奴才,又实在不愿意和八爷这么多年的情分就这样生疏了,所以才偷偷地溜出去找了八爷一趟。后来因为八爷同奴才说起造格格府的事情,又说起了小时候的许多趣事儿,一说到兴头上就忘了时辰,宫门已经下钥了,这才在八爷府上借宿了一晚上。请皇上责罚!”
  
  锡若心里很清楚。他留宿在八阿哥府上,这件事可大可小。与其等其他人再在老康面前乱捅,不如自己先痛痛快快地招了,省得再往老康那双“龙眼”里揉颗沙子进去。
  
  果然,老康见锡若招得痛快,怒气便去了几分,叫他起身了以后,又问道:“我还听说昨天十阿哥差点在街上打了你?”
  
  锡若心里琢磨了一下,又回道:“回皇上,昨天十爷确实说过要打奴才的气话,那都是因为奴才惹得八爷生气,他们兄弟情深,十爷才要发作奴才的,而且也被八爷拦了下来,并没有真的动手。”
  
  老康却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兄弟情深!”
  
  锡若听得一惊,便静立在一旁不敢作声。好在这时李德全又进来问奉皇太后到热河避暑的事情,锡若见老康没有别的话,就赶紧辞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想道,“这一家子还真都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哪。以前还以为只有从小被宠大的十四是这样的,如今看来,这问题还是有遗传因素在里头的。难道自己以前还真错怪了十四?……”
  
  刚想到这里,锡若背上就挨了狠狠的一记。他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回过身就看见一张横眉竖目的脸。
  
  “小霸王……”锡若忍不住咕努了一句。
  
  “老远就看见你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的了。说,这回又在腹诽谁了?”十四阿哥用一副浑然不觉自己就是那个被腹诽对象的表情问道。
  
  锡若翻眼瞅了瞅十四阿哥的表情,决定还是不要照直告诉他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比较安全,便移开话题说道:“没什么。不过刚被皇上训了一顿,叨念几句自我安慰一下罢了。”
  
  十四阿哥默了默,问道:“皇上是不是为了你在八哥府上过夜的事情,所以才训斥你的?”
  
  锡若一愣。自己从八贝勒府上出来不过个把时辰的事情,怎么连十四阿哥也知道了?十四阿哥见他一副惊讶莫名的样子,撇了撇嘴角说道:“你昨天和我八哥、九哥、十哥在大街上闹的那一出,早就被那几个衙门的司堂官儿们传遍了,再加上之前你从理藩院衙门落跑的事情,如今‘纳兰锡若’这名字可是大大地有名,都已经流传到宫门外头去了。”
  
  锡若哭丧着脸说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名儿。早晚流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又少不了挨他一通训斥。”
  
  十四阿哥斜睨着锡若说道:“你知道就好。我虽然让你对八哥的事多上点心,可也没叫你这么公然向他示好啊。等着吧,没准儿今天就有御史参你的折子递进去了。你当朝廷也跟后宫似的,仗了我皇阿玛的宠爱,就由得你瞎胡闹?”
  
  锡若攒眉咬牙地说道:“除了小时候跟你在一起那会儿,我什么时候在后宫里头瞎胡闹了?什么时候又仗过皇上的势?别人这么说说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你也排揎起我来了。得,小爷我这就去辞了这个让人眼红耳热、心里头还老不自在的侍郎还不行吗?!”说完甩袖便走。
  
  十四阿哥急忙一把拖住锡若,把他拉回来以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说道:“你如今架子是越发大起来了!爷不过说了你两句,就敢给我翻脸走人!”
  
  锡若也瞪着眼睛说道:“是你说的话太呛人了!”
  
  十四阿哥气得捏紧了拳头,一把揪住锡若的衣领怒吼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
  
  “哟,这一大早的,怎么就赶上十四弟教训起新侍郎来了?”太子胤礽的声音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气氛当中,显得格外清晰。
  
  十四阿哥和锡若同时静默了一下,下一刻脸上却不约而同地扬起了一个笑容。
  
  十四阿哥说道:“太子爷来了。我方才同这奴才开玩笑呢。”说着给太子请了一个安。锡若也跟在十四阿哥的身后打下千去。
  
  太子对着十四阿哥抬了抬手,眼睛却盯着锡若说道:“我也听说了你在理藩院衙门的事情。新官上任嘛,那里头又都是些岁数比你大的人,紧张一点在所难免。不过你怎么说也是皇上圣心特简的侍郎,以后谁要是敢难为你,不妨来东宫告诉我。我来替你作主。”说着有意无意地朝十四阿哥瞟了一眼。
  
  锡若见十四阿哥脸色有些发青,连忙躬身向太子又行了一礼,笑嘻嘻地说道:“多谢太子爷栽培。原是奴才自己根底太浅,这才镇不住场面。十四爷方才就是教训奴才这个,要奴才多读点书,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多向皇上和太子爷请示,免得又出了什么岔子。”
  
  “哦?”太子仿佛这才注意到十四阿哥的脸色,转过身来对他说道,“十四弟倒是有心了。”语气却很是冷淡。
  
  十四阿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对着太子说道:“臣弟还有事要办,就不打搅太子爷教训我的门人了。”
  
  “你……”太子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想要发作起来。十四阿哥却只是执拗地抿着嘴角,完全没有要道歉和回圜的意思。
  
  锡若见状连忙扯了十四阿哥一把说道:“爷刚才不是说德妃娘娘生辰快到了,要赶在上朝前去请个安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着手上微微加力地推了十四阿哥一把。
  
  十四阿哥回过身看了锡若一眼,眼神闪烁了一下,就真的向太子告退了。锡若暗地里松了口气,这才转回了笑脸,准备打叠起全副的精神来应付这个距离二次被废越来越近的太子。
  
烟波致爽
康熙五十年夏四月,老康同志再度带着他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到热河避暑。锡若也因此又被爱新觉罗家的老太太叫去参观了一遍,从皇太后的寝宫出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脑门子的冷汗热汗交错着淌下。
  
  锡若和福琳的婚期初定在了来年的春天。福琳在康熙五十年三月底晋了和硕福慧公主,为此宫里头的人早已将锡若以和硕额附视之,加上锡若又频频被老康派去处理大清朝的外交事宜,他这个借来的侍郎位置竟是坐得稳稳当当,那些早先嘲笑他凭借身在帝侧的便利和十六格格的裙带关系才窃取了高位的人,如今也不怎么吱声了。也难怪隆科多现在一看见锡若,就“贤弟长贤弟短”地叫个不停了。
  
  锡若看见隆科多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神色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可是他也很明白,此刻距离隆科多飞黄腾达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如果自己不趁早揽下这枚关键的棋子,将来在大变骤起的时候就毫无胜算可言。他当年对十四阿哥许下的承诺,也就会成为一句毫无意义的空话。
  
  然而这么多年看下来,锡若也非常清楚雍亲王将来会是一个好皇帝。姑且不论他个人心性如何,他那种勤奋务实和敢于承担责任的态度,对于康熙末年已经出现腐化迹象的政局来说,是非常及时,也是非常必要的。每次只要一想到这里,锡若就会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相当有当墙头草的潜质,只不过一直被自己对十四阿哥的感情压制住了而已。
  
  可是不管支持哪一边。隆科多这枚关键的棋子都不能放过。想到这里,锡若也立刻对隆科多露出了一个灿笑,亲热地挽起他的胳膊问道:“隆大哥怎么出来了?皇上不是安排你留守在西花园里吗?”
  
  隆科多闻言面色一整道:“张中堂殁了。”
  
  “什么时候的事?”锡若有些惊讶地问道。知道张中堂就是大学士张玉书,也是被老康安排在太子身边坐镇的上书房主心骨,他这一去,上书房里除了温达和李光地这两位老爷爷,就只剩下一个萧永藻了,他又是个汉人。只怕朝局眼看着又要发生大的变动。
  
  隆科多压低了嗓音说道:“丙午日后半夜去的。太医院的人说是积劳成疾,药石针灸已经无效了。”
  
  锡若听得一阵沉默。张玉书这位老爷爷他见过,最是谨慎廉洁勤勉办差的一个人,老康总夸他“远避权势,门无杂宾,从容密勿”,二十九年就拜了文华殿大学士,兼任户部尚书,当年还曾随老康亲征噶尔丹和南巡,是老康最珍惜爱重的老臣之一,不想今年刚刚随驾到热河就发了病,没几天竟撒手人寰。
  
  锡若想了想,拍了拍隆科多的臂膀说道:“那小弟就不耽误隆大哥办差了。回头有空我们再聊。”
  
  隆科多点点头道:“那愚兄就先去办差了。”锡若对隆科多一笑,松开手看着他又脚步飞快地朝园子外面走去,想来是去护送张玉书的棺椁还京。
  
  锡若想了想,自己又往老康住着的“烟波致爽殿”而来,刚一进门,果然听见老康在里面语声悲切地说着张玉书过世的消息。锡若敛了敛神,把表情收拾成一副端庄肃穆的模样,低头进了老康所在的东暖阁。
  
  东暖阁里除了老康,还有好几个年长的皇子都在,分别是太子胤礽,诚亲王胤祉,雍亲王胤禛,恒亲王胤祺和八贝勒胤禩,都在用各种各样的话安慰老康,一见锡若进来,却是各自扫了他一个眼风,里面还是八阿哥胤禩的最暖和,所以锡若也就冲着他点了点头,随即立刻弯身下去给众人请安。
  
  老康接过李德全递过来的毛巾抹了一把脸,朝锡若问道:“皇太后她老人家安顿好了?”
  
  老康没叫起,锡若也就只能跪着地上回话道:“回皇上,太后说她那边都已经安置妥当了,宜妃娘娘、成妃娘娘和福慧公主也在那里陪着她老人家,要皇上放心。”
  
  老康略点了点头,看见锡若的时候却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对他说道:“我听说惠妃这几天身子不大好。大阿哥如今被幽禁起来了,你得空替朕去看看她吧。你是她的娘家人,她见着了心里也能多少宽慰些,说不定这病倒好得快了。”
  
  锡若连忙应了声是,心里却想道,真要想惠妃病好,直接把她儿子给放出来,估计包治百病。可惜这话他也只能放在心里头说说,又见满屋都是皇子,估摸着也没有自己插嘴的份儿,回完话以后就立刻从“烟波致爽殿”里撤了出来。
  
  不想刚走了没几步,八阿哥胤禩却在身后叫住了他。锡若顿住脚步,奇怪地回过头问道:“八爷怎么也出来了?”
  
  胤禩微微一笑道:“我跟皇上说,我打小是惠妃娘娘带大的,她病了,我也应该去问候一声。皇上就准了。”
  
  锡若点点头说道:“惠妃娘娘见着了八爷,想必心里也能有点安慰。”
  
  胤禩却一哂道:“我也不见得就出息到哪里去,未必真能宽慰她的心。倒是你……”胤禩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锡若一眼,又说道:“近年来真是顺风顺水,说是青云直上也不为过了。惠妃娘娘见着了你,说不定倒真能有几分高兴。”
  
  锡若苦笑道:“八爷怎么也调侃起我来了?”胤禩却看着他问道:“怎么不叫老大了?以前私底下不都是这么叫的吗?”
  
  锡若微微愣了一下,摸着刚剃光不久的脑门子说道:“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八爷如今声望日隆,总觉得那么个叫法显得不大庄重。”
  
  胤禩轻轻地拍了一下锡若的脑门说道:“本贝勒特许你在私下场合这么叫!”
  
  锡若听得心里高兴,便弯起眉眼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胤禩却看着他的眼睛摇头道:“你这双眼睛,真是……难怪希睿当年会为了你那样。”
  
  锡若一听见“希睿”这两个字,又皱起了眉头。胤禩见他不高兴,便收住了刚才的话头,又看着锡若问道:“十四弟有没有来找过你?”
  
  锡若呆了一下,回答道:“好像最近都没有。是不是又出去办差了?”
  
  胤禩看着锡若诧异地说道:“你不知道他生病了吗?这次都没跟着来热河。”
  
  “什么?!”锡若这回是真真正正地吃了一惊,急切间竟忘了应有的礼仪,一把揪住八阿哥问道,“他生的什么病?病了多久了?”
  
  胤禩微微地垂下眼帘说道:“皇上出京前几天就病倒了,太医说是外感内热,怕有风险,所以皇上特命他留在京里休养,这次就不必随驾了。”
  
  锡若用力地闭了闭眼睛,才又问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胤禩别有深意看了锡若一眼,说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在热河是强作镇定呢。”
  
  锡若偏头寻思了一会,垂头丧气地说道:“他一定是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
  
  “之前的事?”胤禩有些奇怪地问道,“什么事能让十四弟生你这么大的气?你们以前不是连打过一架之后都能立刻和好的吗?”
  
  锡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道:“我现在倒情愿跟他打上一架,也不愿意他这样不明不白地发作我。”想了想,锡若又停下脚步说道:“不行。我这就去求皇上放我回京。不然老琢磨这事,晚上连觉都不用睡了。”
  
  胤禩连忙一把拉住锡若,教训道:“都是当侍郎的人了,还是这么毛躁。你要回京去,也先跟我探望过了惠妃娘娘再说。不然你要抗旨吗?”
  
  锡若一拍脑门道:“差点把这事儿忘了。赶紧走赶紧走。”说罢反倒拖了八阿哥一溜小跑,心急火燎地撞进惠妃下榻的寝宫大门时,却把里面守着的宫女太监都吓了一跳。胤禩也就任由他拖着自己跟要打家劫舍的土匪一样冲进去,脸上却有一丝淡淡的笑容。
  
探病
  探望过惠妃以后,锡若和八阿哥分了手,自己果真又奔着“烟波致爽殿”去请老康的旨了。他只觉得自己这一整天都在热河行宫里来回地奔波,暗想道真的该让老康给涨涨工资了,不然以后就为他们这一大家子人来回地折腾,自己的小日子就没法儿过了。好在惠妃那边留了饭,没让他饿着肚子“忠勤王事”。
  
  锡若琢磨着自己应该找个好的理由让老康放自己回京,而不是直接说要回去探望十四阿哥的病情比较好,不然老康要是问起他来,还真不好解释。总不能说自己跟十四阿哥拌嘴了,所以这会儿急着回去讨他的好吧?只怕到时候老康又要拍出他一脑门子的官司来了。
  
  自顾自地琢磨着进了“烟波致爽殿”的东暖阁,锡若刚好赶上老康在里面分派护送张玉书灵柩回京的事情。他灵机一动,主动进去讨了这差使下来,还被老康表扬了一把他不辞辛苦,尊敬老臣什么的,倒让他听得很是汗颜了一把。
  
  只可惜古人的办事效率实在太低,规矩礼数又奇多,等到内务府把张玉书的棺椁衾绞一一制好,锡若又拿着老康的旨意,从内务府那里领了一千两的银子给老张家治丧,一群人才浩浩荡荡地从热河出发了。
  
  大路人马磨磨蹭蹭地走了好几天才到北京。这一路上,锡若不知道有多怀念二十一世纪的电话网络甚至是电报系统。一进了京,锡若耐着性子在张府念了老康的旨意和赠的一首悼诗,又把银子和一车子的安慰话送给张玉书的儿子张逸少,然后就一刻也不耽搁地出了张府,打马往十四阿哥的贝子府飞驰。
  
  当锡若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十四阿哥卧房门口时,却正赶上他健健康康地在里头和侧福晋舒舒觉罗氏调情,气得甩了马鞭就走,却被十四阿哥赶了出来一把拽住,语带笑意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锡若挣开十四阿哥的手,沉着脸打了一个千说道:“给十四爷请安!奴才听说十四爷生病了,特地过来看一眼。如今看来已经是大好,那奴才就即刻回热河去给皇上缴旨了。”
  
  十四阿哥连忙扯了锡若起来,看着他惊讶地说道:“你居然是从热河赶回来的?我不过是感染了风寒,太医说这几天吹不得风,皇上才不让我随驾去热河的……”
  
  锡若听得又是尴尬,又是恼怒,暗道八阿哥这一把耍得自己好苦,让自己钻了这么大一套儿,自己却一门心思地为他们盘算着怎么避开日后的灾祸,真是好心没好报。想到这里,锡若心头的怒意更炽,一把摔开了十四阿哥的手就往外走。十四阿哥连忙又赶上来一步拉住了他。
  
  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十四阿哥的侧福晋舒舒觉罗氏却从里屋赶了出来,惊讶地看着锡若问道:“这位大人是……”自从她进门了以后,锡若每次到十四阿哥府上,都偏巧和她错开了,因此两人并没有碰过面,可是锡若却知道这必是那位自己唯一没见过的侧福晋无疑。
  
  锡若听见舒舒觉罗氏的声音却愣了一下,推开十四阿哥就朝她打了一个千下去,紧着嗓子说道:“奴才纳兰锡若,给侧福晋请安!”
  
  舒舒觉罗氏一听见锡若自报家门,却露出吃惊的神色来,连忙走了过来说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多礼。我早听我们爷说了,您是他从小的至交,如今又是理藩院侍郎、皇上身边的御前一等侍卫,千万不可如此多礼。”
  
  锡若见舒舒觉罗氏如此不拿架子,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讪讪地站了起来,转眼看见十四阿哥对着他窃笑不止,忍不住又狠狠地瞪了十四阿哥一眼。
  
  舒舒觉罗氏却真是个贤惠的女子,见锡若和十四阿哥似乎还有官司要打,又听说锡若还没有吃饭,便自己笑着出去给他们张罗午饭去了。
  
  十四阿哥拉着仍旧气虎虎的锡若,进后花园的水榭里坐下了,觑着锡若的脸色又问道:“你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儿?见到我病好了,你不高兴?”
  
  锡若露出无奈的表情,看着十四阿哥说道:“我要是因为这个发火,还特地跑回来看你干什么?直接在热河高兴不就完了?”
  
  十四阿哥却露出一脸开心的表情说道:“好!总算你还是个对爷有良心的!”
  
  “好你个大头鬼!”锡若气得伸手敲了十四阿哥的脑门一记,怒声道,“是不是你跟八爷一道串通好了,特地诓我从热河火烧眉毛地赶回来?”
  
  十四阿哥有些被锡若的气势压倒,破天荒地陪着笑脸说道:“八哥诓你的事,我一点儿都不知情。要是骗你的话,我就是……”他转头往四下里看了看,最后一咬牙,指着水池子里的几只绿毛龟说道,“我就是它们的同伙!”
  
  “呃……哈哈哈哈!”锡若在脑子里想象着十四阿哥头顶绿毛趴在水池子里的样子,一个没绷住,“哈哈”笑着倒在了石桌上,刚才积攒了半天的怒气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十四阿哥见锡若笑开,脸色也变得轻松了起来,却故意揪住他的辫子恶声恶气地说道:“好你个纳兰,竟敢要我十四爷赌咒发誓,你才肯相信我的话。你好大的面子!”
  
  锡若见十四阿哥又拾回他往日的气势开始发飙,心里不禁哀叹道为啥自己的加强魔法时效就那么短呢?只得又小心翼翼地从十四阿哥手里抽回那根碍事的辫子,自己都有些痛恨地老实说道:“我就是刚才一下子顺不过来气儿……”
  
  十四阿哥抬起手掌,阴森森地问道:“要不要爷帮你顺顺?”
  
  “免了免了!”锡若连忙窜到石桌的另一面,讪笑着说道,“十四爷的关怀太有料了,奴才怕承受不起。”眼角瞥到舒舒觉罗氏正领着小厮仆妇们往这边走,又坏笑着说道:“十四爷还是留着您的贵爪,给福晋们顺气去吧!”
  
  “……你给我站住!”
  
  锡若压根就不理会十四阿哥在后面的大喊大叫,趁着十四阿哥被上菜的从人们挡住的功夫,自己一溜烟儿地跑到舒舒觉罗氏身边说道:“侧福晋您留点神,别让十四爷把菜盘子顶翻了。奴才就先不打搅你们夫妻恩爱了。”说罢等不及欣赏舒舒觉罗氏脸红,自己又撒腿往十四贝子府外面跑去。
  
  逃命似的窜出了十四贝子府,锡若一直到骑上马背以后还在笑。不过等他看到那个站在街对面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人,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反倒老老实实地滚鞍下了马,又牵着马来到那人身前请安道:“四王爷吉祥。您怎么也从热河回来了?”
  
  雍亲王胤禛“嗯”了一声以后,并不回答锡若的问题,却反问道:“你不是护送张中堂的丧仪回京吗?怎么从十四贝子府里跑出来了?”
  
  锡若有些胆怯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奴才……奴才听说十四爷生病了,就顺道过来探望一下。”他如今是越发地怕了雍亲王,只因现在离康熙朝的结束越来越近,而他却仍旧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避免十四阿哥和他的四哥彻底闹僵。
  
  如今看来,锡若的这个心愿是越来越难以实现了。如果要他把历史上真正继位的雍正弄下去,换成把十四阿哥或者八阿哥推上皇位,一来他不见得有这个能耐,二来他很害怕改变现在的历史,会对他原来生活的二十一世纪产生不良的后果。哪怕退一万步讲,他真能有机会左右最终的大局,他也实在没有把握十四阿哥或者八阿哥,就真的会是一个比雍正更好的皇帝。
  
  在这样的心态支配下,锡若每次见到这雍亲王,简直比见着催命的阎王爷还要头疼,却总是屡屡和他在意外的场合碰上,而且很多老康不能接受的新潮想法,反倒是这个看似古板不知变通的四阿哥能够认真地钻研进去。
  
  锡若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被投放到这个时空,究竟是为了谁而来了。
  
岔路
锡若见雍亲王没有上马的意思,也就只好牵着马跟在他身边慢慢地蹭。雍亲王瞟了锡若一眼,见他身上穿着为张老中堂的丧事特地换上的侍郎官服,淡淡说道:“这身衣服,你穿了倒还合适。”
  
  “哈?”锡若觉得自己又跟不上雍亲王后现代的跳跃式思维了。
  
  雍亲王垂下头,想是在回想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唇边竟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说道:“你的第一身儿官服,穿着就跟个面口袋似的。”
  
  锡若恍然大悟,知道雍亲王说的是自己当年那身又肥又大的蓝翎侍卫制服,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雍亲王转过头来,微微眯缝起眼睛看着锡若说道:“你长得还真快。明明眼看着是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小鬼,一转眼穿上这二品大员的朝服,居然也有模有样了。”
  
  锡若心道,我天天跟在你老爷子身边,吃香的喝辣的,这要是都长不高,也太浪费大清朝的粮食了!只是借他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当着雍亲王的面吐槽,便摸了摸鼻子笑道:“都是……都是御膳房的伙食好,嘿嘿……”
  
  雍亲王被锡若逗得“噗哧”一乐,倒把锡若吓了一跳。锡若连忙牵着马走远了点,唯恐下一刻就有什么灵异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
  
  雍亲王见锡若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眉头又是一皱,一把夺过锡若手里的缰绳,转手就丢给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厮。锡若又大大地吓了一跳,瞪圆了那双原本细细弯弯的桃花眼看着雍亲王,不明白自己怎么又得罪他了。
  
  雍亲王绷着脸说道:“本王身上又没长满了虱子,有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锡若忍不住“哈哈”一笑,见雍亲王瞪着自己,连忙又收了声,脸上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带着笑意说道:“四王爷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身上怎么会长满了虱子?”
  
  雍亲王哼了一声说道:“那你躲什么?”
  
  锡若沉吟了一下,抬起头笑着答道:“是四王爷平日里很少笑出声,方才那一笑,让奴才有些惊着了。”
  
  雍亲王瞥了锡若一眼,冷声道:“以后你再躲本王一次,本王就没收你的坐骑一次。这匹马,本王收下了!”
  
  锡若听得直肉疼,他这匹枣红马,还是十三阿哥在他生日那天送的,据说是蒙古草原上最好的家马跟野马配出来的,市面上要卖到上千两银子。他见雍亲王一副打定了主意霸占他的宝贝坐骑不还的样子,便苦着脸说道:“四王爷,好王爷,您好歹可怜可怜奴才。这儿离我家跟紫禁城都还有好多里地儿呢,难道您要让奴才就靠这两条腿走回去?”
  
  雍亲王仍旧哼哼了一声,说道:“本王没让你爬着回去就不错了!”
  
  锡若吓了一跳,连忙陪笑着说道:“是是是,奴才这就走回去。”心里却想道,算了算了,还是别跟这冷面王打官司了。回头他要真让自己爬回紫禁城,这名儿可就出大发了!说着连忙朝雍亲王作了个揖,转身就往紫禁城的方向晃悠了过去。
  
  锡若走了几十步,却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他回过头一看,只见雍亲王骑在自己的那匹枣红马上,手里却挽着他方才牵着的那匹黑马,不觉愣住了。
  
  雍亲王在锡若身边勒住缰绳,又把自己攥着的那匹黑马缰绳朝锡若手里一扔,说道:“四爷赏你的!”
  
  锡若不禁呆住。没收了一匹又送给他一匹,合着是这四王爷早就瞄上了他的那匹好马,特地寻个理由找他换马来了?不管怎么说,有马骑总比没马骑要好,再说了,雍亲王这匹马看着也不赖,好歹也弥补了一点他的损失……
  
  锡若一边努力地自我安慰着,一边翻身骑上了那匹黑马。好在那匹马的脾气不像它的原主人那么古怪,倒是老老实实地驮了锡若往前走。锡若带着它小跑了几步,觉得配合得还行,就在马上向雍亲王拱了拱手,说道:“奴才谢四王爷的赏赐。四王爷要是回雍王府的话,我们到前边这路口就该走两条路了。锡若就先告辞了。”
  
  雍亲王朝站在几条岔路之间的锡若看了两眼,挥手道:“你去吧。”
  
  锡若立刻一夹马腹,却是不是回明珠府,而是往紫禁城的方向而去。自从觉罗氏和揆方都过世了以后,对于锡若来说,住了十几年的紫禁城里的那个小房间,却是个比明珠府更像家的地方。也许他要一直等到娶了小青过门,才会真正在宫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回到热河以后,锡若还是照常陪着老康行围打猎,以至于连八阿哥都取笑他这个侍郎实在当得太过逍遥。锡若只能在心里苦笑,他逍遥不逍遥,自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清楚。
  
  前几天锡若回北京的时候,听十四阿哥说起雍亲王的亲郎舅年羹尧在四川的军政民事都处理得有声有色,已经越来越受到老康的注意。虽说年羹尧也和锡若这里沾着亲带着故,可是锡若在见到他对雍亲王的态度时就明白,此人最终多半还是会被雍亲王所用。
  
  那个冷面雍亲王对年羹尧那种放低姿态刻意笼络的态度,营造出一种锡若非常熟悉的知遇之恩的氛围;而反观八阿哥的身边,巴结的人虽然多,可是真正死心塌地跟着他走的,反倒只有自己的二哥揆叙和阿灵阿、鄂伦岱那几个,原先说话最有分量的上书房大臣佟国维和马齐,一个倒台,一个降两级调用,已是不敢再沾惹半点夺嫡的事宜,而其他的人多半是哪里的灶热就烧哪里,典型的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类型。说白了就应了二十一世纪足球场上的一句话:得势不得分!
  
  此外,康熙五十年八月的时候,雍亲王的第四子弘历的降生,让锡若明白历史已经渐渐开始向着它原有的方向加速了。
  
  因为这个皇孙的降生,锡若又被老康打发了回京。他这趟的任务是去雍亲王府看望刚刚生下来的小皇孙弘历和他的娘亲纽祜禄氏,以及紧随着弘历降生的耿氏的儿子――日后的和亲王弘昼。一想到又要去见自己怵得发慌的雍亲王,锡若心里叫苦连天,却又不敢不去,只好带着老康赏赐下来的一大堆宝贝,一步一步地蹭回了北京城,和上一回火烧屁股一样的速度真是天壤之别。
  
  进了阔别已久的雍亲王府,锡若多少觉得还是有几分亲切的。他在现代的时候也来过这座后来被改为雍和宫的雍正潜邸,以前也多次被四阿哥拉着来这里下过棋,心里还想着待会儿应该去那座下棋的小亭子里坐上一坐,也算是学文学青年怀旧了一把,便站在雍亲王府的牌匾下头出神,不想正好被出来迎接钦差的雍亲王看见了,只得讪讪地站开了。
  
  雍亲王这次出来迎接锡若的礼仪却是空前隆重,早在锡若进门之前就已经洞开府门,自己则头顶朝冠,身上穿着亲王全挂子服饰,还让人鸣了三声礼炮,这才领着阖府上下人等迎了出来,朝锡若深深地叩下头去说道:“儿臣胤禛,率阖府上下恭请万岁圣安!”
  
  锡若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可现在跪在对面的那个人是雍亲王,未来的雍正皇帝,多少还是有些让他心脏狂跳,连忙仰起脸回答了一声,“圣躬安!”随即飞快地把老康褒奖纽祜禄氏、耿氏和着雍亲王好生抚育皇孙等等等等的旨意说了一遍,待雍亲王磕头谢恩了以后,又赶紧上去把未来的雍正大大扶了起来,心里却暗爽道,赚了下任皇帝的好几个响头,再算上后边被奶娘抱在手里的未来乾隆皇帝的那几个头,这个钦差当得值!
  
  锡若扶了雍亲王起来之后,便好奇地去看那个此时尚未有名的乾隆大大。只见那小婴儿长得粉嘟嘟的,小脸却皱成了一团,真正是个连笑都还不会的小不点。锡若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他忽然想道,如果雍正不是有了这个儿子,那他还能顺利地登上皇位吗?
  
  下一刻,锡若立刻打断了自己心里某些邪恶的想法。他不能因为自己对十四阿哥的承诺,就干出一些连自己都会鄙视自己的事情来。
  
  锡若怕自己在未来的乾隆大大旁边还会生出什么邪念来,急忙从奶娘身边退开了一步说道:“皇上的旨意奴才已经带到,就不叨扰四王爷休息了。”说着转身就想走,却被雍亲王一手挽住说道:“大热天的,你特地从热河赶来传旨送东西,一路上辛苦了。今天就不要跟我客气了,在这里吃个便饭再走吧。”说着竟直接把锡若拉进了雍亲王府里。
  
雍王府参禅
  锡若拗不过雍亲王,只得跟着他一路进了雍王府。实现了在小凉亭里坐一坐的心愿之后,锡若在等雍亲王去安排晚饭的功夫,终于第一次有心情好好地看看这座府邸。
  
  雍王府整体的布局就和它的主人的行宫一样,格调严谨,气势沉稳,却又在细节处彰显出主人独特的用心来。虽然现在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三伏天,但是锡若坐在树荫下的凉亭里,却仍然感觉到心旷神怡,燥热全消,而且因为园子里浮动着的那股隐隐的佛香味道,让他心头竟生出了一股难得的平静祥和之感。看来这雍亲王的禅,果然也不是白参的。不然以他那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如何装得下心里那么多的纷纷扰扰,世事纠缠?
  
  “钦差大人怎么在这里参起禅来了?”
  
  锡若闻声一惊,睁开了闭着的双目朝来人看去,却见一个人青袍短须,正在望着自己微笑。锡若略一思忖,方才在雍亲王迎接钦差的阵容里,似乎见过此人,而这人当时是跪在雍王府管家的附近,又敢主动找自己说话,应该在这府里头有点身份,便站起身朝来人微笑着问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请恕锡若眼拙。”
  
  那个青袍人闻言却作了一揖道:“小人戴铎,是四爷府上的门人,不敢劳钦差大人称呼我为先生。”
  
  锡若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雍亲王府里的头号幕僚,电视剧里那里揣摩康熙的心思揣摩到出神入化的“邬先生”的原型!他知道此人智谋过人,便丝毫也不敢怠慢地笑道:“久闻先生大名,今天方才见到本尊。幸会幸会。”
  
  戴铎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之色,却也笑道:“岂敢岂敢。大人年纪轻轻便青云得志,出入办理外藩事务得心应手,实在让人钦佩。戴铎才真是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锡若又和戴铎拽了几句文,终究觉得累得慌,便很盼着雍亲王这时候出现来解救自己一把。比起那座自己早已经熟悉的万年冰山来,这个眼神锐利偏又喜欢咬文嚼字的戴先生,却更让锡若觉得头疼。
  
  戴铎像是看出了锡若的不自在,却呵呵一笑道:“在下说话是不是无趣得很,闷着钦差大人了?”
  
  锡若一愣,心道原来雍亲王身边的人也会读心术,连忙扯出笑容说道:“哈哈,不会不会。主要因为我是个粗人,有点对不上先生的风雅,所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心里却想道,少说少错,那N年以后被你主子重用的张廷玉大学士都说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小爷今天就姑且先默上一默,免得被你抓到什么把柄日后算计我,嘿嘿。
  
  戴铎却听得目光闪烁了起来,扫了锡若一眼之后说道:“纳兰大人这样的人品如果还叫粗人,那我戴铎就只好去伙房烧火劈柴了。”
  
  锡若心道,拍马屁?我也会!便摇头晃脑地对着戴铎说道:“先生此言差矣。这粗人还是斯文人,主要看的不是外在表象,而是内里的学识跟气度。我这身皮囊看着虽不粗鄙,骨子里却是个念不来书的,所以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比不上先生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呀。”
  
  “行了,别摇了。再摇你脖子就要断了。”
  
  锡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听这个冷冰冰的声音,连忙笑嘻嘻地转过身来说道:“四王爷吉祥。奴才是在和戴先生开玩笑呢。”
  
  雍亲王看见锡若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却怔了一下,随即朝戴铎扬了扬下颌说道:“你先下去吧。”
  
  戴铎应了声“嗻”,临走前还不忘深深地看了锡若一眼,让锡若又有种被草原上的大蚊子叮了一口的感觉。雍亲王却转身看着锡若,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问道:“刚才和戴铎说什么了?怎么一副被人抓到小辫子的表情。”
  
  “果然这位才是读心术正宗掌门人……”锡若在心里默念道,嘴上却回答道,“也没说什么。就和戴先生掉了几句书袋,自觉根底浅薄,很是惭愧来着,嘿嘿,很是惭愧……”
  
  雍亲王却不咸不淡地看了锡若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说,就你那种脸皮厚度,也会觉得惭愧?锡若便只好装作没看见雍亲王的表情,转开头又装模作样地去看园子里的风景。
  
  “好看吗?”雍亲王半天没有作声之后,突然问道。
  
  “啊?还好……哦,很好很好。”锡若回过神来,连忙夸奖道,“四爷的这个园子,看似朴拙,其实别有一番风味。我喜欢得很。”这话刚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下意识地去看雍亲王的脸,却见那张容长的冰块脸上有一丝解冻的表情,不禁又开始犯起迷糊来。
  
  “你好久都没叫过我四爷了。”雍亲王脸上诡异的解冻过程还在继续,看得锡若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锡若习惯性地摸了摸脑门子,干笑道:“王爷现在已经是亲王,自然应该尊称您一声才是。”雍亲王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那将来十四弟要是封王,你叫不叫他十四王爷?”
  
  “啊?”锡若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十四阿哥虽然后来混了个“大将军王”的头衔,出征的时候用的也是亲王仪仗,可是在雍正登基了以后,就立刻被打回原形成了固山贝子,后来爵位更被雍正一路削到什么也不是,一直到乾隆登基的时候才翻过身来。
  
  可是眼下雍亲王问的这话,锡若又不能不回答。他琢磨了一下之后,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在正经场合,大概还是会叫的吧?”他心想,现在自己不也是一样?虽然公开场合管十四阿哥叫“十四爷”,可私底下还不是“十四”“胤祯”地混叫一气,也没见他生过气,大概十四阿哥压根就想不到要去计较这些称谓上的小问题吧?这两个同胞亲兄弟的不同之处,由此或许也可见一斑了……
  
  锡若正这么想着,却听见雍亲王对自己说道:“那以后你在私下场合,也不要叫我王爷了,还是叫四爷听着习惯。”
  
  锡若惊讶地一展眉毛,却看着雍亲王说不出话来。雍亲王见到他的样子,仿佛自嘲般地一笑说道:“我十四弟究竟哪点让你能这样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锡若愣了愣,又偏过头想了想,脸上却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说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说实话,你这个弟弟,打小我就觉得他脾气不好,又霸道,有时候还爱使点小性儿。可是……”
  
  “可是他却能真心实意地待你,是么?”雍亲王料事如神地说道。锡若连忙佩服兼狗腿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抬起头正想顺手再奉送几句阿谀之词的时候,却被雍亲王的目光看得一震。
  
  雍亲王那双幽黑冷清的眸子,仿佛一下子越过了横亘在他和锡若眼前那几百年的时光一般,定定地看住了纳兰锡若的那张表皮下面,那颗实际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雍王府不知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佛音阵阵,香烟缭绕,一瞬间竟让锡若又有了种时空颠倒的混乱感觉。
  
  锡若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下一刻他却扶着石桌站住了,抬起头也用一种毫不闪避的目光看向雍亲王,哑着嗓子问道:“雍……四爷,你有没有兴趣,同我做一笔交易?”
  
命门
“交易?”雍亲王那双幽深的眸子抖动了一下,仿佛解除了那种冻结时空的魔法一样,让锡若顿时松了口气。
  
  雍亲王掸了掸袍角,径自在石桌旁落座以后,说道:“现在距离开饭时间还早。你不妨说来听听。”
  
  锡若咬了咬牙,对雍亲王说道:“如果四爷以后时时刻刻都记得十四爷和您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那奴才……不,我愿意诚心侍奉您,如同对十四爷一般!” 锡若同时又在心里加上了一句,也就是说不排除会跟你干架的可能……是不是真有这个胆子到时候再说了。
  
  雍亲王缓缓地看向锡若,一字一句却异常清晰地说道:“你凭什么,要我和你做这个交易?你现在不过是一个理藩院侍郎,而且随时可能被皇上收回顶戴花翎,在朝中也完全没有势力可言。”
  
  锡若仿佛被雍亲王的话刺了一下,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最后却挤出来一个苦笑。摇摇头,锡若自己先笑了起来说道:“没错。我现在,的确没有和四爷谈交易的资格。是我太不自量力,请四爷就当我刚才的话是放屁,过耳就算了吧。”
  
  雍亲王却深深地看了锡若一眼,随即垂下眼帘说道:“既然你能对十四弟效忠到这份上,看在我和他一母同胞的份上,四爷我就成全你一回吧。这个交易,我先和你做一半。”
  
  锡若一挑眉问道:“怎么说?”
  
  雍亲王冷冷一笑道:“只要他始终能当我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我自然能当他是我的好弟弟。”
  
  锡若听见雍亲王这句话,却只觉得刺心。这些年,他是亲眼看着这对亲兄弟越走越远的,也知道雍亲王的这句话里,包含了他多少的郁愤和不平。他猛地拍了一下石桌,站起身说道:“罢了。这原不是我能管、该管的事情。我还是做我的太平俗人吧。”
  
  雍亲王却紧盯着锡若,语意森冷地说道:“如果你真能做到,那就是你的福气,也是十六妹的福气。”
  
  锡若听得心里激灵灵一颤,心知雍亲王已经将自己的命门捏在手里。他是何其天真,竟然忘记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历史上心狠手辣、手上沾满了反叛者鲜血的雍正皇帝,还妄想用亲情来打动他,却没想到他早已将自己亲妹妹的身家性命也纳入了计算之中。
  
  锡若闭了闭眼睛,却朝雍亲王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说道:“奴才多谢四爷提点。”雍亲王却不再言语,只是端起桌上早已冷却的茶碗啜了一口。过了一会,雍王府的管家前来禀告席面已经备好,请他们两位入席。
  
  雍亲王站起身说道:“走吧。”锡若伸手一比道:“四爷先请。”待到入了席,两个人都绝口不提刚才的那一场交锋,反倒你一杯我一杯地互相敬起酒,落在旁人眼里,倒很有宾主尽欢的感觉。只是陪宴的戴铎眼中,却又多了几抹深思的目光。
  
  酒足饭饱之后,锡若又陪着雍亲王在后花园的小凉亭里,弈了几盘围棋。他仍旧是以败北收场,却也不甚在意。反正这么多年了,输也输出心得来了。只要雍亲王不下狠手,锡若就还能陪他慢慢周旋不少手;而只要雍亲王杀心一起,那锡若便早晚要败下阵来,投子认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又是一局的风云变色过后,雍亲王凝视着棋盘说道:“你身为御前侍卫,也是在军营中历练过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
  
  锡若将棋子一枚枚拈回棋盒,笑着反问道:“那四爷天天念佛,时常吃斋,心中又为何满是杀气?”
  
  雍亲王一怔,随即也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说道:“是啊。为何念这么多的佛经,也不能消解我心中的这些业障呢?”
  
  锡若垂眼笑道:“四爷如此便是着了相了。在奴才看来,四爷倒是佛门中的阿修罗,虽然嗜血好战,专门挑剔其他诸天王的毛病,终究也能皈依佛门,修得正果。”这原是他替后宫的娘娘们抄佛经时看来的典故,此时和雍亲王谈得入兴,便随口说了出来。
  
  只是一时口快之后,锡若却不禁暗自叫糟。因为阿修罗在佛经中所载的形象凶恶丑陋,而且极为傲慢善嫉, 他此时在通晓佛经的雍亲王面前说来,等于当面说他气量狭小,品行不端,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偷眼去看雍亲王的脸色。
  
  不想雍亲王却因为锡若的话而犯了怔忡,拈着一枚白子发呆良久之后,竟若有所悟地说道:“想不到你这个不念经不吃斋的,竟能领悟佛法到这个份上,先前倒是我小看了你。”说着竟放下了手里的棋子,站起身来对锡若拱手一揖道:“受教了。”
  
  锡若顿时惊得手足无措,慌乱中想抬手去阻止雍亲王,却把手边的一盒黑子都碰翻了,有好些都滚到了花园里。他又手忙脚乱地想要弯腰去捡,却听见雍亲王说道:“算了。外面都已经天黑了,你要捡到什么时候?”
  
  锡若闻言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外面果真已经天黑了。他摸索着又站了起来,见雍亲王要命人掌灯,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都这时候了。奴才在四爷府上也叨扰得够久了,这就告退吧。”
  
  雍亲王却盯着他手里的怀表问道:“这是我给你那块,还是十四弟给你那块?”
  
  锡若愣了一下,又紧了紧手里的怀表链子垂头道:“十四爷给的。”
  
  雍亲王淡淡问道:“为什么不用我给的那块?”
  
  锡若只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地回答道:“奴才……怕把四爷给的那块弄坏了。”这倒也不是假话。
  
  雍亲王像是瞧出了锡若这回说的是真话,便点点头说道:“以后两块轮流着使吧。不然十四弟给你的那块倒要先坏了。”
  
  锡若连忙应了声是,心里却想道,好在十四阿哥不知道雍亲王也给了自己一块一模一样的怀表,倒是不怕他问起……他不禁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什么时候他也变成这副诚惶诚恐的德性了?当初因为怕弄坏御赐的怀表丢了脑袋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两个没当上皇帝的家伙的礼物,都弄得这么小心翼翼的。还真是TNND丢他们二十一世纪老王家的脸哪!
  
  想到这里,锡若抹了一把脸说道:“不早了。四爷也早些安置吧。奴才这就回去了。”
  
  雍亲王却抚着手边的棋盒问道:“你回哪里去?等你赶到紫禁城,宫门应该已经下钥了。”
  
  锡若愣了一下,却笑着说道:“不是还有一座明珠府给我回去吗?”
  
  “明珠府……”雍亲王轻轻地叩着棋盘说道,“现在是你二哥揆叙在当家吧?”
  
  锡若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揆叙是八爷党里的死忠分子,自然也就是太子党和背后的四爷党的死敌,雍亲王突然提起他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斟酌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我常年不在府里。家务和庄子上的事情都是他在料理。”
  
  “你也要学会治家才行。”雍亲王站起身说道,“修身,齐家,治国,然后才是平天下。不管你将来要辅佐谁,都要让自己先有真本事才行。光在嘴上说要保谁,那是不成的。”
  
  锡若听得悚然一惊,连忙朝雍亲王说道:“多谢四爷赐教。不过锡若自觉不是久立于朝堂的人物。如今的官位不过是侥幸得到皇上的提拔,等皇上找到了合适的人接手,早晚都是要还回去的。”
  
  雍亲王却摇头道:“我皇阿玛提拔人,从来没有侥幸一说。”说着又目光炯炯地看着锡若说道:“你好好办你的差使。将来……才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雍亲王似乎本来想说将来才能“有望成大器”一类的话,临到最后却硬生生地改了口。
  
  锡若倒是听得一笑,心说这爱新觉罗家的老四也真挺有意思的,专爱说些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话,便又笑了笑,朝雍亲王拱拱手自去了。
  
压缩饼干
  康熙五十年,当朝几位皇子的夺嫡之争,正在进入白热化阶段。皇太子胤礽在被复立之后,开始大规模地反攻倒算,八爷党的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无论朝上朝下都和太子党的人斗得不可开交。锡若夹在两派之间,只觉得自己都快被挤成一块军用压缩饼干了。
  
  同年秋天,江南爆发了一场举国瞩目的科场舞弊案。这一年的辛卯科江南乡试,九月发榜,中试者除苏州十三人外,其余多为杨州盐商子弟,其中竟然还有文理不通之人,舆论大哗。苏州生员千余人集会玄妙观,推廪生丁尔戬为首,将财神像抬入府学,锁之于明伦堂,并争作诗词对联到处张贴。两江总督噶礼将丁尔戬等拘禁,准备按诬告问罪。主考左必蕃﹑江苏巡抚张伯行分别奏报。
  
  老康派了户部尚书张鹏翮会同噶礼﹑张伯行以及安徽巡抚梁世勋在扬州详审。不料过后审案的人却开始互相一阵参劾。老康同志震怒,以噶礼和张伯行两人俱系封疆大吏,“互相参讦,殊玷大臣之职”,将噶礼革职,张伯行革职留任结案,过后又连着砍了一大堆的官员脑袋,革了一大堆官员的顶戴花翎。
  
  紧随在江南科场大案之后的,是康熙对皇太子一党的步军统领托合齐和刑部尚书齐世武等人的残酷处置,和牵连甚广的文字狱戴名世一案,顷刻之间无数人头落地,直让如今也站住了老康对面听政的锡若看得心惊肉跳,出了乾清宫还半天回不过神来,使劲地按了按脖子来确认一下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还好好地长在上面。
  
  十四阿哥从后面赶上来,一看见锡若的模样,却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朝冠说道:“没出息!这也像是我十四爷的人?”
  
  锡若被十四阿哥拍得一跳,回过身却哭丧着脸说道:“你说得轻巧。那么多人一下子脑袋就没了,有些还是我打过照面的,怎么让人吃得下饭?”
  
  十四阿哥忍不住又拍了锡若的脑袋一记,斥道:“你就记得吃!”
  
  锡若连忙扶了扶自己就快要被十四阿哥拍得掉下来的朝冠,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民以食为天。我惦记着吃,又有什么不对?”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还想反驳回去,却听见后面九阿哥的声气笑道:“哎哟,你们两个又闹上了。回头让太子那边的人看见了,又该教训十四弟不会约束自己的门人了。”
  
  锡若如今和九阿哥和十阿哥的关系,可说是降至冰点,明里暗里的都要挨他们不少讽刺打击。他看在八阿哥和十四阿哥的面子上,也就懒得计较,只是按礼节给几个阿哥请了安,就对十四阿哥说道:“我还要回乾清宫当差,就不送你出宫了。”说罢转身就走,却被十阿哥一伸手拦了下来。
  
  “怎么着?八哥不在,你眼里就没你九爷跟十爷了?”今天八阿哥告病,所以十阿哥明显是想找机会发作锡若一通的意思。
  
  锡若强压了压火气,脸上扯开一个笑容说道:“十爷哪里话。锡若方才不是还给二位爷请过安了吗?”
  
  “呀嗬?还敢顶嘴?”十阿哥挽了挽袖子,斜睨着锡若说道,“打量我跟你们爷一样,好脾好性儿是吧?十爷我今天就代十四弟,教训教训你这个四处乱攀高枝儿的狗奴才!”
  
  锡若听得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十阿哥朝自己挥过来的手,语调冰冷地说道:“十爷请自重。这里还是御前,十爷不要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十阿哥听得火气更大,扯着嗓子叫道:“狗奴才!还敢抬皇上出来压我?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说着一脚就向锡若踹来。
  
  锡若见十四阿哥被九阿哥死死抱住,暗自咬了咬牙,心想今天拼着挨上十阿哥这一腿,也不能跟着这家伙在此时此地闹事。万一老康刚才的气还没顺过来,倒霉的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想到这里,锡若暗中运了运气,准备不闪不避,硬接十阿哥的这一脚飞踹,心里却不禁大叹倒霉,痛下决心以后都要离这两个八爷党的骨干分子远一点。
  
  不想临到十阿哥就要踹中锡若膝盖的时候,他后面却猛地伸出来一只手,拽得他往后面一仰,踹出去的腿顿时失了方向,刚好从锡若的官服旁边扫过。锡若心里松了口气,却又不禁担心地朝十阿哥身后的人看去,然后并不意外地看到了十三阿哥的面孔。
  
  “幸亏还有他这个朋友……”锡若心里瞬间掠过这样的想法,不过下一刻又被十阿哥和十三阿哥的争吵拉去了全副的心神。
  
  十阿哥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似的,紧盯着十三阿哥骂道:“又是你出来袒护这个狗奴才!”
  
  十三阿哥怒声反问道:“他也是朝廷命官,你就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还想着动手?!”
  
  那边十四阿哥也已经挣脱了九阿哥的钳制,几步赶了上来拦在了锡若和十阿哥之间,却又转头朝十三阿哥扬声道:“老十三,这是我门下的事情,不用你多操心!”
  
  十三阿哥狠狠地瞪了十四阿哥一眼,越过他朝锡若说道:“你别怕!他们要是敢无缘无故地找你麻烦,你就来告诉我。十三爷替你作主!”
  
  十四阿哥却瞪圆了眼睛反骂道:“我门下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作主?”说着竟也开始卷衣袖,大有要和十三阿哥干上一架的意思。散朝出来的朝臣们见到这一幕,大都远远地避了开去,却是谁也舍不得走,都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等着看热闹。
  
  锡若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发疼,深吸了口气,抢在十四阿哥向十三阿哥伸出手的一瞬间,一把伸手抱住十四阿哥的后腰,却扭着脖子对十三阿哥喊道:“十三爷,您的心意奴才领了。有十四爷在这,不会有什么事的。您也就罢了手吧,别回头惊扰了皇上,到时候又是罪过了。”
  
  “朕早就被惊扰了!”
  
  突然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康熙,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即便“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锡若眼瞅着老康愤怒得有些发红的脸色,脑子里立刻急速运转起来想着对策,不料他刚跪到老康身前起头说了一句“皇上息怒……”,就被老康打断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朕还没聋,也没瞎!你先给我跪到边上去!”
  
  锡若闻言只得膝行挪开了两步,跪到一旁,眼角瞟到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却仍旧互相瞪着,九阿哥和十阿哥也是一脸怒气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禁暗自叫糟。他抬起头,却又刚好看见雍亲王复杂难辨的脸色和太子在一旁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越发地心乱如麻。
  
  整个乾清宫前面的广场上,虽然聚集着上百号人,却落针可闻,只有康熙愤怒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朕还没死呢!你们就敢在朕的跟前大打出手!等到朕百年以后,你们是不是要把朕放在乾清宫里,自己来束甲相争?愚蠢!昏聩!”
  
  锡若见老康气得浑身发颤,摇摇欲坠,唯恐他又拔出刀来要砍这几个阿哥,连忙扑到老康身前,紧急酝酿了一下情绪之后,放声大哭道:“皇上龙体要紧!千错万错,总是奴才不该惹得几位阿哥生气。十三爷自幼与奴才交好,以为十爷要责罚奴才,这才和十爷他们吵了起来,和他们兄弟相争什么的全不相干。请皇上明鉴,千万要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保重龙体啊!”
  
  后面这一套话,锡若平常听那些老臣们说得极熟,所以张嘴就来,配合他脸上滚滚而下的泪珠,还当真有那么几分誓死哭谏的效果。只是锡若一边哭,一边说,眼角却偷偷地瞟了十四阿哥几个一眼,心里暗想道,小爷今天为了帮你们过关,连平常最不屑使用的小青流眼泪攻势都使出来了,要是这样还过不了关,那我也没办法了。大家自求多福吧!
  
因祸得福

  锡若一边抱着老康的大腿,一边暗想道这回可是真真正正地抱大腿了,怕就怕老康一怒,不砍他儿子,反倒把自己当替罪羊给砍了,那自己也要稀里糊涂地顶着个大忠臣名号,然后跟这个世界说拜拜了……
  
  锡若心里头胡思乱想,紧抱着老康大腿的手却一点也不含糊,直到抱得他跟老康都冒汗了,这才听见头顶上传来老康叹气的声音,却说道:“你比朕的儿子们都懂事。放手吧,朕不怪你。”
  
  锡若大喜过望,连忙松开抱着“龙腿”的手,磕头道:“奴才多谢皇上天恩。今日之事,实因奴才办事没有分寸而起,皇上既然不怪奴才,也就不要责怪众位阿哥们了。”他心里其实倒很想老康教训教训十阿哥这个动不动就拿自己撒气的莽撞家伙,不过此时此景之下,他也不能单把十阿哥从阿哥堆里拎出来要老康责罚,回头自己跟十阿哥这梁子可真就结深了,只怕哪天被他拿把菜刀直接砍死都有可能……
  
  不想这时十阿哥却从人群里跳了出来,指着锡若的鼻子骂道:“你是个奸臣!”
  
  锡若顿时被骂傻了眼,心里却在狂吼道,他爷爷的,你个草包十,小爷拼了老命救你,你反而倒打一耙!这年头,好人做不得!我……
  
  这头老康却比锡若先发怒,手指着十阿哥,声音都有些发颤地说道:“什么叫以怨报德,你们都看见了?”
  
  十阿哥却仍旧对着锡若横眉怒目地骂道:“回皇阿玛,纳兰锡若他就是个奸臣!他风吹墙头两边倒……”
  
  锡若在心里早把十阿哥翻来覆去地暴打了N遍,额头上的青筋也是突突直跳,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正想拼了自己的小命不要,也要和这草包十分出个高低的时候,却听见老康一声怒吼道:“胤礻我,你给朕住口!”
  
  锡若眼看着老康走到十阿哥的身前,指着胤礻我骂道:“什么两边?哪两边?你倒是给朕说说,朕身前的这些人,到底分成了多少边?!”说着不等十阿哥回答,就回身朝御前侍卫们怒喝道:“把他给我锁起来!送交宗人府看管!”
  
  十阿哥一边和侍卫较劲,一边梗着脖子喊道:“皇阿玛,儿臣犯了什么错?不过是责打一个眼睛势利的狗奴才!皇阿玛凭什么关我?!”
  
  老康气得抬起腿,竟一脚把十阿哥踢翻在地,又朝侍卫们说道:“把他拉下去!”
  
  锡若看得两眼发直,打死也不敢去看九阿哥和十四阿哥的脸色,心里却只觉得憋气。他本来是一门心思地要护着十四阿哥不要落到日后那个倒霉的下场,现在却阴差阳错地弄得跟十四阿哥一党的十阿哥被关进了宗人府。这以后还要怎么跟“八爷党”的那几个共处啊?老大啊老大,平日里就属你最聪明,你快现身教教我吧!
  
  老康转过头来,见锡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却温言道:“你不要跪着了,起来吧。”锡若触地磕了个头说道:“阿哥们不起来,锡若也不敢独自起来。”
  
  老康长叹一声,朝十四阿哥那几个挥挥手说道:“你们也起来吧。”说着又对锡若说道:“朕累了,你扶朕回乾清宫去休息吧。”
  
  锡若心里一紧,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老康,也不敢再看其他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康就往乾清宫里走。进了他们时常见面的东暖阁,老康指了张椅子让锡若坐下,又接过李德全送上的茶喝了一口,这才看着锡若说道:“你和十阿哥怎么闹成这样?朕记得你们以往不是还经常在一块儿的吗?”
  
  锡若苦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说道:“十爷个性耿直,可能是听了些是非播弄,对奴才有些误会。”
  
  老康定定地看着锡若,问道:“我听他胡说什么两边倒的话,是不是因为你卷入了太子和胤禩的事?”
  
  锡若听得心里一惊,连忙离座叩头道:“奴才一直都谨尊皇上教诲,不敢卷到阿哥们中间去生事,平日里也只在皇上身边当差,要不就是去理藩院衙门里处理些公务。这些皇上都可以找人查证的。”
  
  老康点点头说道:“朕看了你这么多年,信得过!”
  
  锡若心里吁了口气,正想叩头谢恩,却听见老康又说道:“如今看来,朕的身边,连朕在内,竟没有一个不被他们搅得焦头烂额的。”
  
  锡若知道老康说的是他那帮各自结党、拼命争夺储位的儿子,自然没敢接茬,又听见老康半是气愤半是悲苦地说道:“只怕日后朕躬考终,连齐桓公的下场都赶不上。”
  
  锡若心里一抖,连忙安慰老康道:“皇上说的哪里话。您不是常说,‘多子多福’吗?这么多个阿哥里,奴才就不相信连一个好的都没有。再说皇上现在春秋鼎盛,龙马精神,再使劲地多生几个好阿哥出来吧!”
  
  康熙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截口斥道:“又胡说!朕怎么生得出……呵呵……”
  
  锡若见老康展颜,心里也觉得一松,便摸着脑门子说道:“奴才一时说漏了嘴。应该是让娘娘们多生阿哥,呵呵……”心里想的却是,幸亏这里没人打击“超生游击队”呀!
  
  老康被锡若说得再也“悲苦”不起来,只好接过李德全递来的热毛巾擦了一把脸,顺势说道:“不过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对了。这么多个阿哥里,不是连一个好的都没有。朕看四阿哥胤禛就很好!”
  
  锡若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问道:“皇上觉得四爷都有哪些优点?”
  
  老康瞟了锡若一眼,兴致勃勃地说道:“四阿哥胤禛不但诚孝皇父,而且友爱兄弟,朕先前前拘禁胤礽的时候,并无一人为之陈奏,惟有四阿哥性量过人,深知大义,屡在朕前为胤礽保奏。平常朕交代给他的差事,他也都勤慎敬业,办得很好!对了,他的侧福晋给朕生的那个小孙子,朕也很喜欢!回头朕就给他赐个好名字……”
  
  锡若见老康诉说起四阿哥胤禛的好来,竟是一串接着一串的,心里不禁暗自讶异,却也不敢打断老康对胤禛的褒奖,不然回头让那个冷面雍亲王知道了,不把他直接冻成冰猪头才怪!
  
  锡若耐着性子听完了老康的唠叨,却见老康的眼风又朝自己这边扫了过来,连忙挪了挪身子坐正,脸上摆出一副“皇上所言极是”的严肃表情来。
  
  康熙咂咂嘴,又喝了口茶,眼皮子都没动地说道:“从明天起,你进内阁学习行走,协同办差吧。你的品秩朕就先不升了。你年纪轻,升得太快了对你不好。”
  
  锡若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嗻”以后,这才发觉不对。进内阁学习行走,协同办差,这是协办大学士的级别,从一品的官儿!眼下他当这个不冷不热的理藩院侍郎,都差点没让人给生吞活剥了,老康竟一举提拔他进了中央首辅部门!这、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锡若只觉得脑门子上涔涔地渗出冷汗来,嘴唇颤了颤正想推辞,却见老康摆摆手说道:“你不要辞了。这么多年了,朕深知你的为人。虽然四书五经念得只是一般,所幸脑子还算清楚明白,平日里行事也不失大体。朕这次提拔你进内阁,就是要你好好地跟着内阁里的几位首辅重臣,学习他们的为人处世之道和为臣之道,也不枉朕这么多年对你的督导。”
  
  因见锡若还是一副转不过弯来的样子,老康又离座走到锡若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人家都说状元郎是天子门生,可只有你这个学生,真真正正是朕一手教出来的。你放手去办你的差!朕的不少皇子在你的这个年纪,都已经在外面独当一面了。”
  
  锡若嘴角抽搐了两下,诚心诚意地说道:“奴才自知生性鲁钝,根底浅薄,不敢和阿哥们相提并论。回头把皇上的差使办砸了,岂不是扫了皇上的脸面?”
  
  老康摇摇头,又重重地拍了锡若一把,鼓励道:“不要怕给朕丢脸。朕不怕人办错事,就怕人都不办事!内阁里的几位老臣,无论学识还是人品都是极好的。再说出了事还有朕顶着呢。这天,塌不下来!”
  
  锡若听得心里一热一热的,暗想道老康这战前动员的功夫好啊。连天子门生的话都说出来了,自己再一个劲儿地推辞就显得很不够意思了。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升官发财,小费没有”给自己壮胆,这才扯了扯嘴角说道:“有皇上这话,奴才就拼着这身借来的顶戴袍服不要,去内阁里行走行走吧!”
  
  康熙喜得一拍锡若的后背说道:“好!”锡若被他拍得往前栽了一下才站住,脸上却不禁现出一丝苦笑来。
  
茶壶

锡若进内阁的消息刚一传开,他在乾清宫里那间小庑房的门槛就差点被人踏破了。他可算见识了什么叫做“赶热灶”,只恨大清朝里不能安猫眼和电子自动门,否则他就能提前把不想见的人通通拒之门外。
  
  不想见的人物一号:皇太子胤礽。
  
  自从皇太子党的托合齐和齐世武被老康以酷刑处死之后,皇帝与储君之间的矛盾几乎一触即发。一方面胤礽像一个即将落水的人,四处寻找救命稻草,另一方面,老康对这个当年曾经无比宠爱的嫡子,厌憎之心却是日重,加上锡若向来不喜欢这个偷父亲小老婆的太子,一见到他往这边踱过来,恨不能朝七喜大喊一声“关门,放狗!”
  
  可是眼前这人既然身上还穿着太子的杏黄服色,锡若就不能真的把门关起来、再找只狗来咬他的PP,反倒要抖出一脸的笑容来,迎上去连自己都很鄙视地狗腿道:“太子爷好兴致。怎么逛到我这里来了?”
  
  太子亲切地搀起锡若说道:“这么年轻就进内阁的,本朝你是第一个呀!”
  
  锡若心里小抖了一下,连忙陪笑道:“皇上都说了,奴才只是个见习的。帮几位上书房大臣端茶递水誊个折子什么的还行,要论处理国家大政,还是得他们几位老前辈来。”
  
  太子胤礽今年已经是三十七岁的人,经历过一废太子的那场风波,看着已是比锡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苍老了许多,听见锡若的话以后便叹道:“这话固然是不错,可你终究还年轻,只要小心办事,大好的前程等着你呢。”
  
  锡若难得听见太子用这副语重心长的口气说话,一时间倒听住了,又见太子用一副凄然惶恐的神情望着乾清宫正殿的方向,心里倒是有些不忍,便安慰他道:“太子爷现在也还是不……呃,那个,风流倜傥嘛。”他本来想说“不老”,一想这肯定要招这个人到中年的太子的忌讳,便临时改成了那个不伦不类的形容词。
  
  太子听得倒是一笑,转过脸对锡若说道:“早年间是我错看了你。以为你不过凭着惠妃娘娘和大阿哥的门路,在宫里头钻营。如今看来,你却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不然以我皇阿玛知人之明,不会如此提拔你。只是现在再来笼络你,似乎有些太迟了。看来我识人的眼光,终究不如老八他们。”说着有些自失地一笑。
  
  锡若听得诚惶诚恐,心道自己说不定就是你家老爷子“知人之明”的一大败笔,自己和八阿哥亲近,一开始也没抱着多高尚的想法,只不过是想在紫禁城里找一顶保护伞,不过是这么多年下来,才慢慢地和八阿哥真投了缘,被太子这么一说,倒像是八阿哥早就看出了他多有才能似的,可锡若心知肚明,他这些年在上书房里,摸鱼打混的时候多,正经学本事的时候少,现在却被老康调到了内阁里行走,真是让人庐山瀑布般的汗颜,也不知道老康是怎么想的……
  
  太子似乎瞧出了锡若的心思,却看着他说道:“皇上既然应允了你和十六妹的婚事,那你将来起码也是个和硕额驸,位同超品公的。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在内阁里行走其实也不算什么。”
  
  锡若心里却想道,闹到最后还是要福琳这根“裙带”发挥作用啊,唉!
  
  太子见锡若一副浑身不自在的表情,反倒又宽慰了他几句,这才朝锡若点点头,推开门走了。
  
  锡若看着太子的背影却直发呆,想不到往日这个让自己忌惮加讨厌的太子,现在却跟换了个人似的。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之将X,其言也善?”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乌鸦嘴,抓过太子落在这里的纸扇“呼啦呼啦”地扇了两下,暗道这秋老虎的天,可一点儿也不比大暑天凉快!
  
  扇了两下,锡若又叫过七喜,把手里的折扇递了出去,要七喜给太子送回去。七喜看着锡若叹了口气,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去了。
  
  蹭到快吃晚饭的点,锡若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准备绕到成妃寝宫附近,想法子把那枚一直放在自己荷包里的钻石戒指,当面交给福琳。他左思右想了好多个法子,都觉得不太妥当,这时却听见脚下“吱吱”一声,下意识地低头一看,竟是自己送给福琳的那只小火狐小光跑进来了。
  
  锡若眼睛一亮,立刻弯腰把小光抱了起来。想了想,又回身在柜子里找出一个福琳给他做的小香囊,从荷包里掏出那枚钻石戒指装了进去。他本来还想写个字条放在里面,转念一想,福琳肯定一见到戒指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留下个字据,被有心的人捡去了,倒是又生出一场是非来,便索性不写。
  
  锡若把小香囊往小狐狸脖子上一挂,又掰开桌上的点心喂了它几口,这才松开手,看着小光灵巧地从自己的膝盖上跳到了地板上,又绕着自己转了几圈之后,这才带着那个小香囊迅捷地跑走了。
  
  锡若松了口气,心里却感到一阵久违的甜蜜,脸上不觉有些燥热,就提起茶壶来给自己倒水喝。晃了晃,他又发现茶壶里边已经空了,他也懒得再叫小太监进来使唤,自己就拎着茶壶出了房门,还把刚才用来擦汗的毛巾顺手搭在了肩膀上。
  
  “我说锡若,你这内阁协办大学士,怎么把自己整得跟一跑堂儿的似的?”十三阿哥一看见锡若,老远就开始笑了起来。
  
  锡若赶上去几步,拎着茶壶就给十三阿哥请了一个安,起来的时候却嘻嘻笑道:“跑堂儿的就跑堂儿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这话说得好!”雍亲王突然插入的声音,差点没让锡若吓得把手里的茶壶都掉了。他手忙脚乱地抱好从老康那里蹭来的珐琅瓷茶壶,有些无奈地朝故意猫在十三阿哥身后的雍亲王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又打千道:“给四爷请安。”
  
  十三阿哥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锡若一眼,却又听见雍亲王似乎颇为满意地说道:“起来吧。你手里这把壶,看着倒是不错。”
  
  锡若闻言连忙把手里的茶壶递了上去,狗腿地笑道:“四爷要是喜欢就拿去吧。赶明儿我再向皇上讨一把。”
  
  “哎,我说,”十三阿哥露出一副玩笑的神气说道,“合着我皇阿玛那里的宝贝,就全被你们这帮家伙这么倒腾出去了啊?你倒是挺会借花献佛的呀!”说着扬手敲了锡若的脑门一记。
  
  锡若摸了摸被十三阿哥敲中的脑门,有些委屈地说道:“十三爷说的哪里话?这把壶还是去年我生日的时候皇上赏的。你怎么说的我跟内务府的小贼一样?”
  
  十三阿哥却瞄着锡若笑道:“往常怎么不见你对我四哥这般亲热。可见一定是心里有鬼!”
  
  锡若朝着十三阿哥龇牙咧嘴地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便你怎么说!”
  
  雍亲王却一伸手接过了锡若手里的那把壶,仔细地打量了几眼之后说道:“的确是把好壶。我也不能白得你的东西,回头也到我府里挑个什么东西还给你。”
  
  锡若本想说我原来就从你这儿多得了一块怀表,这回不用还礼也没什么,可是十三阿哥在这,他又没敢吱声,便只站在一旁讪笑。
  
  十三阿哥看看雍亲王,又看看锡若,嘴边却又现出一个笑容来,推了推锡若的肩膀说道:“难得上你这儿来,还不去治几个好菜来招待我和四爷?”
  
  锡若偷眼打量了雍亲王一下,见他也没有拒绝十三阿哥建议的意思,只得回身领着两个阿哥往自己屋里走,冷不防迎面却撞上了十四阿哥。
  
暗杠
锡若一看见十四阿哥,心里立刻叫糟。果然十四阿哥起初脸上还带着笑,一看见锡若身后的那两个,他的笑容顿时跟被喷了冷冻剂一样,变得僵硬了起来。
  
  锡若几步赶到十四阿哥身前,请过安起来之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刚在外头碰上的。”
  
  十四阿哥斜眼看了锡若一下,却又重新扬起笑脸对雍亲王和十三阿哥说道:“四哥和十三哥怎么也上这里来了?可见皇阿玛身边可真是块风水宝地!”
  
  雍亲王笑容冷冷,声音也是冷冷地回答道:“要不是风水宝地,怎么十四弟刚从额娘那里出来,就跑到这里来了呢?”
  
  十四阿哥却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四哥刚才不也是跟额娘说,还有差事要办,所以要早些辞出宫去?”
  
  雍亲王连眼皮子都没颤动一下,就接口道:“因为有几件差事要请示皇阿玛,所以特地绕到乾清宫来了。十四弟既然没有公务在身,又跑到皇阿玛这里来做什么呢?”
  
  十四阿哥不禁语塞,只好转开话题又和十三阿哥打哈哈。
  
  锡若心道,又杠上了又杠上了,只觉得头疼不已,眼角却瞥见十三阿哥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表情,不觉有些同病相怜。他又觑了觑周围的这几个阿哥,忽然发现算上自己,刚好一桌麻将。难怪明杠暗杠全都是杠!
  
  锡若见十四阿哥和雍亲王还在磨牙斗嘴,脸皮抖了抖问道:“不如……大家坐下来一块儿搓个麻?”结果下一刻他就被冷热两道视线同时洞穿了。剩下还有一道不冷不热的目光,里面却充满了“挽救失足堕落青年”般的怜悯――那是十三阿哥的。
  
  十四阿哥狠狠地盯了锡若一眼,说道:“没出息!”
  
  锡若哭丧着脸反问道:“叫大家搓个麻放松一下而已,怎么就没出息了?”
  
  雍亲王冷冷地瞟了锡若一眼,摇头道:“就要在内阁里当差了,没有上进心是不行的。”
  
  锡若表情扭曲地回嘴道:“搓个麻就是没有上进心?”
  
  最后是十三阿哥表情温暖语气慈和地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你也该有个女人了。”
  
  我靠!老康生的这些儿子,个个都是怪胎!
  
  锡若表情悲愤地当个三个皇阿哥的面,“砰”地一声把自己的房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
  
  “纳兰锡若,你今儿个不把这门打开,十四爷我就把你这间房拆了!”
  
  我不开我不开,我就是不打开。
  
  “锡若,看在你十三爷的面子上,开开门吧。你让我们三个皇阿哥在你这儿吃闭门羹,让人瞧见了多不合适啊。回头人还以为你刚进了内阁,就开始拿起架子来了。”
  
  呜,十三爷,我对不起你……软硬兼施小爷也不开!
  
  “开、门。”
  
  冷得跟冰块一样的声音,让锡若硬生生打了一个寒战,随即脑海中自动出现了辫子戏里雍正大大杀人不眨眼,砍头如切菜一般的生动画面,腿肚子一阵转筋,立刻回过身老老实实地把房门打开了。
  
  十四阿哥的脸都要气歪了。他手指着锡若,声音颤抖地说道:“你……好……”
  
  锡若一把攥住十四阿哥的手,用力地摇了几下之后,一脸谄媚地笑道:“你好你好,十四爷你好。”下一刻见十四阿哥就快被自己气得口吐白沫一翻白眼厥过去了,连忙体贴地把他扶进自己屋里,还给他找了张最舒服的椅子让他坐好,这才狗腿地问道:“十四爷晚饭想进点什么?奴才这就找人去办。”
  
  十四阿哥不愧是雍亲王的亲兄弟,没多久已经恢复成一副深不可测的表情。其实单从外貌和脾性上来看,这两个同胞兄弟还是颇有一些相似之处的。比如这两个人脾气都很不好……
  
  锡若现在终于体会到何可乐当初被夹在这两兄弟中间做人肉书签的感觉了。他“嘿嘿”干笑了两声,连忙借置办酒菜之名遁出了房门。不想他前脚刚一出屋,十三阿哥后脚就跟了出来。
  
  锡若回过头打量着十三阿哥,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十三阿哥用手指了指屋里还处于对峙状态的两个同胞兄弟,一脸无奈地说道:“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实在太难受,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找吃的吧!”
  
  锡若一听就乐了,伸出手拍了拍十三阿哥的肩膀说道:“还是咱俩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十三阿哥似笑非笑地瞅着锡若说道:“有胆子你把这话拿回屋里头再说一遍。”
  
  锡若扮了个鬼脸说道:“我不是‘拼命纳兰’。我没这胆儿!还是让那些喜欢拼命的去吧!”
  
  “呀嗬?你连你十三爷都敢消遣起来了?你给爷站住。喂,别跑!”
  
  ……
  
  第二天,锡若直到跨进内阁的时候,嘴角还带着昨天积攒下来的笑意,以至于大学士萧永藻一看见他,便露出了诧异的神情问道:“纳兰大人遇到什么喜事儿了?怎么满面春风的?”
  
  锡若一看见这个多少还和自己有过一点纠葛的正牌大学士,连忙收起了脸上那副玩笑轻浮的神情,郑重地向着内阁里的几位大学士轮流一揖道:“锡若自知才疏学浅,承蒙皇上恩典,被提拔到了几位大人身边帮衬。诸位大人如果有什么觉得锡若能办的事,请尽管吩咐下来。万一锡若办得不好,也请诸位大人多多提点。锡若感激不尽。”说罢又是团团一揖。
  
  温达、李光地和萧永藻互看了一眼。他们早听说这纳兰锡若自幼跟在康熙身边伺候学习,是康熙一手一脚教出来的“弟子”,不但年纪轻轻就晋了御前一等侍卫,前不久还官拜理藩院右侍郎,又听说皇上已经公布了他同和硕福慧公主的婚事,以为不过是个凭借裙带关系一路攀爬上来的权臣,想来难免会有几分骄狂之色。不想锡若一进内阁,就把他们高高地供在上面,却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一想到此人又是昔日权倾朝野的明珠的幼子,所谓家学渊源,不觉又生出了几分警惕之心。
  
  三位大学士在经过了短暂的目光交流之后,最后还是由首辅温达出面说道:“纳兰大人客气了。今*****与我们同在内阁为臣,那就是同僚的关系,吩咐是不敢当了,以后应该多多地互相帮衬才是。”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又是不卑不亢。
  
  锡若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偷眼打量了一下神态各异的几位大学士,心里暗想道,好么,算上我,刚好又是一桌麻将!却不知道这回碰上的是明杠还是暗杠?他因此又想起昨晚雍亲王、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做出的提醒,便依旧恭恭敬敬从从容容地说道:“好说好说。皇上也吩咐过了,以各位的资历和年龄,个个都可以做锡若的老师。锡若在上书房里读书的时候,对各位大学士也是景仰地很,还请各位中堂不吝赐教啊……”
  
  一车子的好话说下来,锡若只觉得口干舌燥,见几位大学士仍旧没有多少被打动的神情,个个都比赛似的玩儿了一手深沉,却连一句实诚话都没有,不禁暗道老康派了自己一个苦差事。整天跟这几个城府颇深、互相比着谁的心眼儿多的老爷爷和大伯伯们坐在一起,只怕没过几天,连他自己都要长出白胡子来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天下了班,锡若一溜烟地跑回乾清宫里,却对着老康大倒起苦水来。老康一边听一边笑,末了却一本正经地查问他在内阁里的收获,摆明了是当年教导主任的模式又派上用场了。
  
  锡若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立刻摆出一副“受益无穷”的嘴脸来,心里却发誓以后再也不找老康来诉苦了。看老康同志那表情,分明就是很享受当教导主任的样子,哼哼……这老康家里那么多口人,自己和某些儿子又那么好为人师,家里还现摆着那么多间空房子,不开个家庭补习班或者远程函授班啥的,还真是浪费了……
  
东风无力百花残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当年据说是“美艳冠一宫,宠幸无比”,甚至是“体有异香,洗之不去”的良妃卫氏,阖然长逝,留下她心爱的儿子爱新觉罗.胤禩,独自在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当中,继续与他的亲兄弟们展开厮杀。
  
  锡若听见良妃薨逝的消息时,正坐在乾清宫的东暖阁里烤火。老康叫了他来,原本是想让他念几篇西洋文,顺带过问一下内阁里政务处理的情况。
  
  跑到乾清宫来传递良妃薨逝消息的太监,锡若其实认得。早年他时常跟着八阿哥一道去惠妃宫里请安,那时候就见过这个外表很是精明爽利的太监不少次,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叫七福的太监,原来是七喜的亲哥哥,也是一道被八阿哥胤禩安插进宫里的。
  
  锡若一听见良妃过世,脑子里想起的第一个人就是八阿哥。他清楚地记得八阿哥每次见到他母亲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表情。锡若几乎有点不敢去想象,那个总是温润如玉有如谦谦君子一般的八阿哥,现在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老康看着锡若走神的样子,突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你和朕一道,去良妃宫里头看看吧。”
  
  锡若回过神来,慌忙应了声“嗻”,放下手里的书本,又帮着李德全伺候老康穿上貂皮斗篷,自己却只披起了八阿哥送的那袭狐裘,跟在老康后面走了出去。
  
  十一月已到仲冬。老康一面走一面问道:“《礼记.月令》里头说,‘仲冬之月,命之曰畅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锡若偏头想了想,答道:“我记得东汉时郑玄的注解为‘畅,犹充也’吧?唐代孔颖达还解作‘言名此月为充实之月,当使万物充实不发动也’。”
  
  老康回过头来看了锡若一眼,目中颇有嘉许之色地说道:“看来你在内阁的这些日子,学问见长啊。以前是从来不记这些词藻注解一类的东西的,朕说了多少遍也没见你听进耳朵里。看来这内阁比朕的话还管用!”
  
  锡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内阁里头的大学士,个个都是博学鸿儒。奴才要是表现得太过不通文墨,自己都觉得给皇上丢人。”其实真实的原因除了这个,还是因为他发现内阁里的人都酷爱咬文嚼字,如果他不多读几本古书,便会经常陷入“有听没有懂”的尴尬局面,越发让那几个饱学鸿儒鄙视了。天天被人鄙视,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是滋味。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慢慢就来到了良妃的寝宫外面。两个人的脚步都是下意识地一顿。尤其老康表现出了反常的沉默,似乎在聆听里面的声息,可是良妃的寝宫里,却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李德全见老康表现反常,便蹑手蹑脚地走了上来问道:“良妃娘娘刚刚过身,里面只怕是一团混乱。万岁爷要不要晚点再过来看看?”
  
  老康摆摆手,却自己提步进了良妃的寝宫。锡若连忙也跟了进去,不想在老康推开寝宫大门的一刻,触目就见到了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身影趴在地上――八阿哥胤禩。
  
  胤禩明显比锡若一个多月前见到他的时候又瘦了。自从良妃病重以后,这八阿哥就时常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仿佛对那场无数人关心的夺嫡之争,暂时地失去了兴趣。锡若有时候在宫里见到他身边的人,却都是众口一词地说八爷情况不太好,良妃娘娘再这样病下去,只怕八爷会比她还先倒下。
  
  八阿哥听见身后的动静,慢慢地转过身来,就着跪在地上的姿势,给老康请了一个安,声调却很是嘶哑地说道:“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锡若知道,这一年来老康和八阿哥的关系还算不错,年初的时候老康还带着八阿哥巡视过通州河堤,四月又带着他巡幸塞外,此时见八阿哥如此伤怀,多半也不会再提那些极其伤人的、讽刺他生母出身卑微的话。
  
  锡若见老康只是挥了挥手,八阿哥却仍然神色木然地跪在地上,连忙走过去把八阿哥搀扶了起来。老康绕过八阿哥,在良妃生前常待的后花园里到处走了几步,又四处看了看,没过多久就从里面退了出来,却对锡若说道:“你陪一陪八阿哥。朕还有事,先回去了。”说罢领了随从就走。锡若自始至终没有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八阿哥在老康踏出良妃寝宫的一瞬间,身体却猛地颤抖了一下。锡若急忙手上加力扶稳了他,低声道:“老大保重。”
  
  八阿哥听见“老大”这两个字,却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锡若,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这个人的存在。锡若看见以往总是淡定自若运筹帷幄于胸中的八阿哥,此时竟变成了这副反应迟钝的模样,心里不禁涌上来一阵酸热之气,闭了闭眼睛之后,对着八阿哥说道:“老大,你是那么多人的主心骨儿,可千万要站直了,别趴下啊。不然九爷十爷他们该如何是好呢?……”
  
  锡若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抬出九阿哥和十阿哥来激起八阿哥的雄心壮志是否正确,他只是不愿意看到八阿哥眼前这副完全被击垮的模样。虽然他知道很多年以后,等待着胤禩的,或许是更加残酷的命运……
  
  八阿哥的目中被锡若的话激出了一点神采,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了起来。可是锡若感觉到这个往日也是能骑善射的大清皇子,现在身体里几乎没有传来任何力量,甚至连站住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在依赖他的扶持。他有些惊讶于胤禩竟然伤心到这个地步,可是一想起他往常看着良妃的那种样子,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良妃寝宫里还是静悄悄的。似乎是原来在这里边伺候的人,都被八阿哥打发到了其他的地方。锡若想了想,在旁边找了张铺好了垫子的椅子,扶着八阿哥坐下,自己又弯腰把地上的一个火盆挪了过来,然后自己也在八阿哥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锡若有点不敢在这个清幽冷寂的地方说话,仿佛每一句话说出去,都会荡出巨大的回声来。可是他看了看八阿哥的样子,又觉得还是说点什么好,摩挲了几下下巴之后,突然说道:“皇上提拔隆科多当步兵统领了。”
  
  八阿哥目光一闪,果然坐直了身体,却淡淡地问道:“你怎么看?”
  
  锡若垂下眼帘,把玩着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说道:“隆科多此人,虽然早年与八爷交好,可是并不好收用。他是个纯粹的投机分子,假若八爷不是占尽优势,恐怕很难得到他的倾力支持,而且……”说到这里,锡若下意识地停住了,眼睛却往八阿哥那边看去。
  
  八阿哥心领神会地接着他的话说道:“而且表面上我的支持者最多,其间权位在他隆科多之上者大有人在。这样的话,即便他拥立成功,也很难因此而取得首屈一指的地位。就像当年李斯协助赵高立秦二世,而摒弃扶苏,正是因为扶苏那里有蒙恬在而不易居首功,是么?”
  
  锡若目光微微一动,垂头道:“难为八爷想得这样透彻,不过宫里头耳目众多,八爷还是……”
  
  八阿哥冷冷一笑道:“在这个宫里头,谁还敢卖主求荣,连我额娘也不会放过他!”
  
  锡若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后背上窜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只见触目所见都是一片凄凉的白色,脸色不觉也有些发白了起来。
  
  这时胤禩的手却从旁边伸了过来,用力地握住了锡若的手。锡若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也没能挣脱八阿哥的手劲。他只觉得八阿哥的指尖传来丝丝寒意,虽然旁边就放着一盆火,牙齿却开始上下打架了起来。
  
  胤禩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一字一句都隐含着金石之音地说道:“他日我若是登基,必定以你为首辅。你……愿不愿意跟随我?”
  
子不语
锡若被八阿哥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脑中飞快地运转着,下一刻却反手搭住了八阿哥的手,低声说道:“八爷知道我不图这个,也自知不是这块材料儿。我只求八爷和十四爷平安喜乐,能办的我会尽力办到。只是以后这些论功行赏的话,八爷不提也罢。”
  
  八阿哥有些惊异地看了锡若一眼,松开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说道:“是八爷小看了你。”
  
  锡若却扯出一个皮笑说道:“八爷这是高看了我,哪里是小看我?”
  
  八阿哥见着锡若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容,自己脸上也是一松,却搭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锡若见状连忙离座去扶八阿哥,嘴里却问道:“八爷想去哪儿?”
  
  八阿哥摇摇头说道:“哪儿也不去。只是想再去看看我的额娘。”
  
  锡若怕八阿哥又犯了魔怔,连忙说道:“奴才听说八爷已经好几天都粒米未进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您就听奴才一句,该吃吃,该喝喝,这样……这样良妃娘娘才能放宽心地去。”
  
  他见八阿哥只是摇头,心里一急又接着说道:“奴才听说这刚辞世的人,魂儿都还会在世上停留一段时间,倘若他们牵挂的人哀伤过度,也会连累他们在这世间徘徊,灵魂不得解脱,反倒增加了他们的痛苦。”
  
  锡若一边说着自己从现代灵异小说里看来的理论,一边却拼命地在心里祷告,良妃娘娘啊,如果您真的还没走,可千万别蹦出来吓我呀!我胆儿小,回头被您吓出毛病来,这里就没人照看您儿子了……说着手还有些发抖,眼珠子也是到处乱转,唯恐真的看见一个宫装丽人突然站在自己身后。
  
  八阿哥却真的把锡若这段怪力乱神的理论听进去了,闻言便拭了拭脸上又无意识地滚落下来的泪水,狠狠地说道:“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圣贤书,临到生死关头,总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八阿哥这句话,倒是让锡若觉得深得我心。他不想再待着这所阴气森森的房子里,便哄着八阿哥说道:“八爷,这屋里寒气太重,您这会儿身体又虚,还是上奴才那间小屋里好好暖和暖和吧。这边也好叫太监宫女们进来收拾。总这么放着,也……也不像个样子。”
  
  八阿哥无比眷恋地朝停放着良妃遗体的房间看了一眼,又抓紧了锡若的胳膊,深吸一了口气说道:“好!”
  
  锡若心里一喜,连忙小心翼翼地扶了八阿哥出去,然后趁着他没有改主意之前,连扶带拽地就把他带到了乾清宫旁边自己的那间小庑房里。锡若一边吩咐七喜赶紧把地龙再烧热些,又让别的小太监去抬了一个熏笼进来,自己抬手试了试八阿哥掌心的温度,觉得又开始暖和过来了,这才稍微放了心,转身又去安排饮食。
  
  八阿哥只是安静地看着锡若进进出出地忙碌,过了一会见锡若弄得自己满头是汗,便朝他招招手说道:“让小太监们去忙活吧。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锡若连忙拖了张凳子坐到八阿哥对面,想了想又站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鲁菲船长给自己的水晶球,指着里面的圣诞老人和雪橇驯鹿问八阿哥道:“八爷知道这是什么吗?”
  
  八阿哥知道锡若是在使出全力逗自己开怀,便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意,凑趣地接过那个水晶球,端详了一会说道:“像是一匹鹿拉着雪橇,上面的那个老者,却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身后放着一个大袋子,自己却穿了一身红衣裳,脑袋上那顶帽子也是怪模怪样的。”
  
  锡若听得来了精神,手里比划着说道:“这个是圣诞老人。每年十二月二十四号晚上的时候,便会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爬进去,然后把西洋的小孩子们想要的礼物,放到他们提前在床头挂好的长筒袜里。”
  
  八阿哥闻言却皱了眉头,说道:“这位老者体态如此臃肿,又背着这么大个袋子,家里的烟囱能有多大,不会被卡在里面么?”
  
  锡若听得差点放声大笑,总算顾忌到八阿哥现在的心情,硬生生地转成了一个闷笑。八阿哥见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不敢笑出声来,摇摇头道:“难怪十四弟常说,真闹不清楚,你到底是个有心的,还是个没心的。”
  
  锡若闻言一愣,反问道:“十四爷怎么这么说?”
  
  八阿哥斜靠在熏笼上说道:“你看似对我们的事情都很留意,很上心,可每每事到临头,你关心的事情却又和我们所想的大相径庭。看似是一汪清水清透到底,又总让人捉摸不透……”
  
  锡若还想再问,这时七喜却带着小太监们拎了食盒进来。锡若只得暂且把疑问放着心里,把注意力转到劝八阿哥多吃几口东西上面来。八阿哥见他劝得殷勤,也就勉强动了动筷子,不过终究是满腹心事,加之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吃到一半的时候竟歪在熏笼上睡了过去。
  
  锡若见状,连忙让七喜等人把饭菜撤了下去,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到八阿哥身边,慢慢地扶着他在床上躺好,又给他盖上了被子,自己却穿起狐裘走到外面。嘱咐七喜好生看着八爷以后,自己就往成妃寝宫里走去找福琳。
  
  不知道为什么,锡若觉得自己现在很想看看福琳那张清秀快活的面孔,甚至连宫里头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也顾不得了。他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拱门和回廊,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越走越快。
  
  等真来到成妃寝宫外面的时候,锡若额头上已经又冒出汗来,不觉有些自嘲地一笑,暗想自己在这里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跟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样沉不住气?便定下了心神,守着成妃宫门外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等着有和自己相熟的太监或是宫女经过。
  
  不想过了一会儿,竟是福琳自己从成妃寝宫了走了出来。她如今已经是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正是一朵鲜花刚刚开始绽放的时候。锡若躲在角落里暗自欣赏了一会,这才悄悄地走到福琳身后,示意她身边的碧玺不许出声,自己却伸手轻拍了福琳的肩膀一记。
  
  福琳吓了一跳,嗔怪地转过身来时见是锡若,脸上立刻又变作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当初虽然在八阿哥面前夸下了海口,说是要做大清朝的模范格格,可是直到现在也完没有全学会古代女子三从四德那套,反倒大大方方地牵起自己BOYFRIEND的手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福琳如此不避讳,却让旁边的小丫头碧玺看得臊红了脸,低声道:“公主,门口有太监看着呢。”
  
  福琳伸手捏了碧玺的小脸一记,故意瞪着那几个偷瞄这边的太监说道:“谁敢乱看?本公主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几个太监果然吓得把脑袋缩了回去。
  
  锡若见福琳这副恶形恶状,却忍不住刮了她的鼻子一记,责备道:“小地主嘴脸!”
  
  福琳却反手刮了锡若的鼻子一记,不服气地说道:“我听说你家有良田千顷,你才是大地主!”
  
  锡若听得“呵呵”轻笑不止,却凑到福琳的耳边问道:“那公主愿不愿意嫁给我这个大地主?”
  
  福琳听得耳朵一红,却有些羞涩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锡若看见福琳中指上戴的那枚钻石戒指,眼睛顿时一亮,趁着碧玺不好意思地转开头的功夫,飞快地在福琳唇上点了一下。福琳身体微微一动,似乎想要伸出手来抱住锡若的头,偏偏这时碧玺却极其煞风景地叫了一声,“成妃娘娘出来了!”
  
  福琳和锡若都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站到两边。锡若不无恼怒地说道:“明天我就去催监工,快点把公主府盖好!”
  
  福琳笑着推了锡若一记,说道:“快点走吧。不然成妃娘娘又要教训我了。”
  
  锡若无奈地朝成妃的方向看了一眼,用力地握了握福琳的手,又转身回乾清宫去了。
  
  
我不是贪官
顶着锅盖飞速滚过的八喜  锡若和福琳私会过没几天,又被老康钦点了随驾去谒陵,只得又裹上厚厚的棉服,跟着老康到天寒地冻的盛京当一把熊瞎子。
  
  冬天的盛京,到处是冰封雪挂。锡若跟在老康身后拜谒过一座又一座的帝王陵寝,心里想的却是八阿哥迟迟未奉安的额娘良妃。他不知道这是老康的意思,还是八阿哥自己的意思。他只觉得这对父子之间,有太多的恩怨纠葛,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远远不止是父子之间的感情,里面还掺杂着两个男人对权力的不同解读和晦暗不明的争夺。
  
  锡若觉得无论是老康,还是八阿哥,甚至是四阿哥、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这些人,他们都实在是聪明人。可也因为他们都太聪明了,所以他们永远都活在彼此的算计里,弄得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偏偏还要摆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来过他们的家庭生活,真是累也累死了。
  
  老康回过身来,见锡若一副皱眉苦思的神情,不禁笑问道:“你又在苦恼些什么?自从让你进了内阁,朕可真难看到你几个笑脸儿。”
  
  锡若回过神来,却故意板着脸说道:“皇上不是总嫌奴才不够稳重吗?奴才这些日子都在努力地提升自己的品位,争取早日修炼成一副老成持国的模样儿。”说着还模仿几位内阁老爷爷的样子,捋了捋颌下并不存在的长须。
  
  老康被锡若那副不伦不类的样子,逗得笑歪了嘴,笑了一阵却又安静了下来,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朕是盼着你能够早日辅政,也好弥补一下内阁里的空虚状况。朕四月刚刚简拔进内阁的致仕大学士陈廷敬又病倒了,几位内阁老臣也是轮流乞休告病,一大堆的奏折积压着等人处理,这寒冬腊月的天,朕却急得嘴边长起了水泡儿!”
  
  锡若仔细地觑了觑老康那张微现着几颗白麻子的脸,果真见他嘴边起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水泡,想笑又没敢,便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地说道:“回皇上的话,不是奴才不尽心办差,实在是内阁里的公务千头万绪,奴才刚去了没多久,大部分的事情都还摸不着头脑。几位老臣们分派给奴才的差事,也只能小心斟酌着办,唯恐出了什么岔子。不过最让奴才头疼的……”
  
  锡若偷眼瞄了一下老康的脸色,见他没有责怪自己偷懒和不尽心的意思,才又接着说道:“奴才最头疼的是,那些折子大都是洋洋洒洒一长篇的文言文。奴才一个折子看下来,比原来在上书房里抄十遍课文还累。皇上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老康不动声色地问道。
  
  锡若看得心里一寒,揣了揣怀里当年小十四送的三温暖,又紧了紧身上八阿哥送的狐裘,总算是壮起了胆子说道:“能不能让他们把折子写得通俗简单点儿?有什么事儿就说有什么事儿好了,那些呜呼哀哉的叹词和大段大段的感慨最好能免就免,奴才实在看得头都大了……”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已经看见老康的脸色黑了起来。
  
  老康摆出一副空前严肃的面孔,对着锡若重重地说道:“这都是你当年不好好在上书房里读书的过!朕说过多少遍了?国学乃是立国之根本,如今你一个内阁行走大臣,竟然连折子都读得半懂不懂的,传出去,是什么名声儿?人家会说朕的这个上书房,教出来的都是些草包,废物!”
  
  锡若见老康话说得重了,知道他动了真怒,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苦着脸说道:“奴才早就同皇上说了,奴才自知生性鲁钝,根底浅薄,怕把皇上的差使给办砸了,扫了皇上的脸面。是……是皇上自己说不怕人办错事,就怕人不办事的,还说不要怕给您丢脸,奴才这才厚着脸皮混在内阁的一群老爷……啊,不是,老臣们中间。现在皇上既然觉得奴才差事办得不好,还是让奴才回理藩院,继续跟那帮洋人死磕吧。要不,仍旧让我回乾清宫当侍卫也成。反正奴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皇上就看着办吧……”说着他还在心里加了一句,您老只要不把我送到午门上去,去哪儿都成啊!反正这些年我的小金库里也积蓄颇丰了,一时半会儿还真饿不死我……
  
  老康瞟了锡若一眼,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又在想着你的小金库了?”
  
  锡若吓得双脚一软,暗道老康师傅料事如神,嘴上却不敢接腔,愣是在冰天雪地里给老康“咚咚咚”叩了几个响头,心里却大喊道,老康同志,康熙大大,那可是我的老婆本儿跟棺材本儿呀,您可千万千万不能对它上了心哪!
  
  老康见锡若一副天都快要塌下来的表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使劲地绷着脸教训道:“你堂堂一个明珠府的四公子,这些年来跟在朕的身边,朕也没亏待了你。怎么弄得跟个市井小民一样,一提钱就走不动道儿呢?将来岂不是要成个贪官墨吏?”
  
  锡若心道,老康同志啊,你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你明知道我在这里的老爹明珠,当年是出了名的手长才攒下这万贯家财,而且多少还是在你的默许下,才当成了这个富家翁,现在却说我这勤劳打工积攒薪水的人要成贪官墨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还是不得不忍。谁让老康随时都能把他给“咔嚓”了呢?呜……聂小青,你附上的这个壳子的老爹,真TNND不厚道!
  
  锡若左思右想,悲愤交集,憋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劳动光荣,攒钱有理!我不是贪官!”我只觉得心中一时豪气万千,脸也涨得通红,只差没有蹦起来大吼一声“工农兵万岁”了。
  
  总算锡若还残留着最后的一丝神智,说完这话以后,就赶紧把脑袋埋在了臂弯里,等着老康劈头盖脸地发作下来。只是他那副躬身埋头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他当年用来讥笑十四阿哥的那种澳洲动物――鸵鸟。
  
  锡若在雪地里趴了半天也不见老康有什么动静,最后终于忍不住偷偷地抬起眼睛往上看,却正对上老康有些扭曲的面孔。锡若不知道老康这表情具体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便试探着叫道:“皇上?”
  
  没反应。
  
  锡若接着又唤道:“万岁爷?”
  
  还是没动静。
  
  锡若只觉自己的小心肝儿,抖得就跟棉花胡同里匠人手上那张“嘣嘣”颤动的弓子一样,再让老康多看他几眼,就要“嘣”地一声拉断弦了……
  
  老康连着喘了好几口粗气,就在锡若以为他要亲自动“龙爪”暴打自己一顿的时候,却听见老康半是无奈半是无力地问道:“你这些个歪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朕不信上书房能教出你这种学生!”
  
  锡若小小地咽了口口水,干笑着说道:“是……是奴才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回去给朕跪到御书房外面!”老康似乎将积攒已久的怒气终于发作了出来,手指着锡若掷地有声地说道,“悔过!”
  
  “奴才遵旨……”锡若无可奈何地叩头“谢恩”,心里却暗想道,坏了,惹毛老康了!果真伴君如伴虎,稍微一大意就可能要得上关节炎了……
  
  从盛京回到北京以后,锡若果真老老实实地跪到了老康的御书房外面。十四阿哥、十三阿哥甚至是病中的八阿哥都寻由头进过了老康的书房,也都无一例外地被赶了出来,而福琳直到现在,还磨在老康的书房里没出来。老康这才次竟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让锡若吃点苦头,吸取吸取教训了。
  
  来来往往的大臣官员们看见了锡若的模样,有的是暗自窃笑,有的是明着取笑,唯有那些经过他身前的小太监,都几乎无一例外地投下了同情的目光。
  
  锡若心里一叹,暗想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由此也可见一斑了。跪得久了,他膝盖自然发麻,此时又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再加上老康也没批准他吃饭,渐渐地脸上便没有了人色。
  
  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锡若觉得自己搞不好以后都要拄着拐杖走路、心里暗悔先前乱学内阁的老爷爷们颤巍巍的样子时,旁边却突兀地伸过来一只胳膊,一把抓住他就往上扯。
  
  锡若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老康突然改变了主意,要让人把自己拉到午门去砍头,正想大叫一声“好汉饶命”的时候,却对上了十四阿哥那双急切里饱含着愤怒的眼睛,不觉又是一愣。
  
天漩
十四阿哥扯了几下,见锡若仍旧跪在地上不动,目中的怒色更炽,手上的力道也变得更大,差点没生生地把锡若的膀子给卸了下来。
  
  锡若疼得大叫了一声,两只手拉住十四阿哥的手,压着嗓门喝道:“你疯了吗?这是抗旨!”
  
  十四阿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没疯!我只知道你再这样跪下去,两条腿真要废了!他让你在冰天雪地里跪了那么久,回来又让你接着跪。你到底犯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罪?!”
  
  锡若把十四阿哥用力往下一拽,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骂道:“你这么嚷嚷,只会让你我都更倒霉!你要是真想救我,现在就出宫回你的家去!”
  
  十四阿哥用力地挣动了几下,一双眼睛里却是怒气勃发。正在锡若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他咬上一口的时候,福琳却一掀帘子从御书房里钻了出来。锡若见福琳两眼通红,下意识地松开了抓住十四阿哥的手,正想张口问她的时候,福琳却自顾自走到他旁边,“扑通”一声,竟然也跪下了。
  
  锡若看得两眼发直,连忙往福琳那边挪了挪,觑着她的脸色问道:“你皇阿玛也罚你跪了?”
  
  福琳摇摇头,伸手抹了自己的脸一把,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大声道:“你在这儿跪一天,我就跟着你在这儿跪一天;你在这儿跪一个月,我就跟着你在这儿跪一个月;如果我皇阿玛一辈子不让你起来,我就跟着你在这儿跪一辈子!”
  
  只听见“啪嚓”一声,明显是御书房里有什么东西摔坏了。
  
  锡若看得又是心急,又是感动,转过脸对福琳悄声说道:“傻丫头,你这一跪,是非嫁给我不可了。”
  
  福琳哼了一声,声量丝毫不改地说道:“嫁就嫁!”
  
  十四阿哥欣赏地看了福琳一眼,突然一掀袍角,也跪在了锡若的另一侧。
  
  锡若惊得差点没从地上跳了起来,险些就直接抗旨了,正想着怎么把十四阿哥和福琳劝走的时候,十四阿哥却朝他摆了摆手,神态自若地说道:“你别说了。你要说得动我,我输你五百两银子!”
  
  锡若苦笑了一声,转过头又想去劝福琳,却见福琳双目微红地看着自己,脸上却硬是牵出了一个笑容。锡若看得心里一暖,偷偷地把福琳的手攥在了自己手里,心里只觉得美滋滋晕陶陶的,连膝盖里那种刺痛钻心的感觉似乎都要忘记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就在锡若跪得嘴唇发紫,摇摇欲坠的时候,御书房的帘子又是一动,却是李德全从里面走了出来。
  
  十四阿哥和福琳看见李德全却是精神一振,都没有注意到中间的锡若眼睛已经闭了起来。李德全却比他们先注意到锡若的情况不对,连忙几步赶了过来,伸手探了探锡若的鼻息之后,连忙朝门口站着的小太监一挥手,叫道:“快传太医!”
  
  十四阿哥和福琳闻言都是大吃一惊,转过头却见锡若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了李德全手上。
  
  “锡若!”
  
  他在迷糊当中,似乎听见十四阿哥和福琳一直在叫着自己,然后连他们两个的声音也渐渐地远了,出现在脑海当中的却是在二十一世纪的老妈的脸,又是焦急又是伤心地叫着“小羲,你快醒醒!”
  
  他猛地伸出手,拼命地想去拉住老妈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却怎么够也够不着,不觉有些发急,连忙大叫道:“妈!妈!我在这,你别走!”
  
  “小席子!”聂小青的脸突然无比清晰地闯入了他的视野,可是那副打扮却让他感觉到陌生,慢慢地,竟连那张脸和她的声音也变得陌生了起来,只有那语气还是他所熟悉的。
  
  他呻吟了一下,想要挥开那个变得陌生起来的聂小青的手,伸出去的手却又被另一只大力地捏住了。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朵边怒吼道:“你不准走!听到了没有?你就是跑到阎王殿里,爷也会把你揪回来的!”
  
  咦?这句话听着好耳熟。还有这副恶霸至极的腔调,听起来也是熟悉得过分了。是谁呢?
  
  锡若只觉得头也疼,腿也疼,现在连手上都开始传来一阵阵剧痛。他像是有些不满似的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得连做噩梦都忘不了的小霸王面孔,抱怨道:“你好吵……”只是话一出口,声音却沙哑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他发出来的。
  
  “锡若!”“小席子!”“大人!”“小叔叔!”
  
  接二连三扑上来玩抱抱的人,大胆得让他这个现代人都咋舌,而且是不论男女一律给予他热情的洗礼,只不过有的是眼泪,有的是……呃,口水……
  
  不过最狠的果然还是十四阿哥这个霸王。只见他气运丹田,猛地爆发出一声霹雳大吼道:“都给爷滚开!”
  
  锡若身前果然应声一空,他正想赞一声好,下一刻却被十四阿哥揪着领子从病床上拎了起来。十四阿哥瞪着锡若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调却也变得相当嘶哑地说道:“爷说过会把你揪回来,就一定会把你揪回来!”
  
  锡若只觉得脑袋里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即却用眼角看见福琳也露出同样的痛苦表情蹲在了地上。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的狐狸小光正在对着外面的天空狂叫不已。
  
  “锡若!”“公主!”
  
  锡若和福琳对望了一眼。他们两个都同时感觉到了时空当中的裂缝似乎正在受到某种来自远方的牵引,渐渐地又被撑开了,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去看外面的天空,却见一个黑色的漩涡正在天空中缓缓地成形,而外面的天气却压抑得和他们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这里时一模一样。
  
  福琳推开身前所有的人,踉踉跄跄地扑到锡若身前,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要不要出去试试?”
  
  锡若嘴唇抖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还死死抓着自己的十四阿哥的手,脸色顿时又变得苍白了起来。福琳脸色也是同样地苍白,却露出一个了悟的眼神,随即伸出手,在周围一片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当中,死死地抱住了锡若。
  
  锡若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福琳的秀发,同时饱含着遗憾与不舍地向外面正在飞快收缩的漩涡看了一眼,随即也紧紧地抱住了福琳。
  
  “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响起的老康的声音,拉回了众人早已失控的神志。
  
  锡若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放开了怀里的福琳,想要爬下床给老康请安的时候,却发现两条腿除了痛和麻的感觉以外,居然一点都动不了,不觉大惊失色。
  
  “你别乱动!”十四阿哥制止了锡若的动作,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老康听一般,语气愤愤不平地说道,“太医说再晚一会扎针,你这两条腿就算是废了!”
  
  老康因为十四阿哥的话,脸色果然一变,也没有怪罪他和锡若都没有及时给自己行礼,却关切地来到锡若的床前问道:“好些了没有?”
  
  锡若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暗想道,这回可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了。以后打死我也不敢在你面前乱说话了。
  
  老康误以为锡若还惊魂未定,终于露出一丝歉疚的神色说道:“朕那天一直忙着看折子,把你还跪在外边的事情忘了。后来他们挨个儿来烦朕,朕又动了怒,才……”
  
  十四阿哥听得动了一下。锡若一伸手压住十四阿哥的动作,自己却朝老康眨着眼笑道:“皇上现在应该知道奴才所言非虚了吧?那些奏折读起来就是既伤脑筋,又费功夫,看久了还坏眼睛,望皇上明鉴!”
  
  老康被锡若说得一愣,随即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叫过太医仔细地询问了一番,这才起身出去了,临走前还特地吩咐锡若腿好了就仍旧回内阁当差,又让其他仍旧赖在这里看戏的人都退出去,只留下十四阿哥和福琳这几个由得他们去了。
  
  锡若待老康走后,便立刻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趁机揩油地枕在了福琳大腿上之后,仿佛下结论一般地说道:“雨过天晴,但愿否极泰来!”
  
大婚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初三,锡若在他在清朝的二十三岁生日这天,终于迎娶他在二十一世纪的青梅竹马,也是大清的和硕福慧公主爱新觉罗.福琳进门。
  
  锡若兴奋得头天晚上几乎睡不着觉。他此前已经被揆叙和族里的长辈叫过去,挨个儿教训嘱咐了一番大道理。家里的那群嫂嫂们却都费心尽力地帮他张罗婚礼的事情,让他简直都快感激涕零得给她们一人发一块“三八红旗手”的金质奖章了。
  
  婚礼当天,锡若一大清早就被揆叙从被窝里挖了出来,然后稀里糊涂地被人套上了新郎官的吉服,又推上马背,领着一大群人吹吹打打、自觉很像老鼠娶亲似的往紫禁城里行去。
  
  进了紫禁城,见到老康亲自在后宫送女出嫁,并且当场加封前来迎亲的锡若为和硕额附,同时出任内阁协办大学士,兼任理藩院左侍郎。负责送亲到全新的公主府上的两位娘家大舅子,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坚持要出任锡若伴郎的却是十五阿哥,整个儿乱了套了。老康居然也不干预。
  
  比那更要命的是,送亲队伍后面还蹦蹦跳跳地跟了一长串大大小小的皇子皇孙世子世孙们,简直就是紫禁城里从幼儿园到大中小学的萝卜头们倾巢出动,惹得宫里到宫外站了一路看热闹的人锡若可算是体会到让人免费参观的滋味儿了,不由得有些同情时常要干这事的老康。
  
  锡若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刚刚把福琳的花轿迎进门,就又被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架到了酒席上。他一看见那堆足足能凑出来好几桌麻将、却又无一例外地脸上带着坏笑的大舅子、小舅子和不大不小的舅子们,差点没吓得掉头就走,却早被十五阿哥他们几个拉到了席上,昏头昏脑地就被他们灌了不知多少杯酒下去。最后还是八阿哥和十三阿哥实在看他可怜,才把他从一群兄弟的手里抢救了出来,又接连灌了好几杯浓茶和醒酒汤之后,派人把他送进了喜房里。
  
  锡若被抬进喜房之后,等到侍弄他上床的人刚一出去,就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却把正准备上前来探视他的喜娘等人吓了一大跳。锡若哈哈大笑了两声,接过喜娘手里的秤杆,就把福琳的红头巾挑开了。
  
  福琳倒也大方,看着锡若的时候虽然有些羞涩,却仍旧没有回避他的凝视,反倒抽出帕子擦着锡若额头鼻尖上的汗珠问道:“不是说你被灌醉了么?怎么这么精神?”
  
  锡若贼贼地一笑,示意她附耳过去,这才告诉她负责拎酒瓶的十四阿哥给自己倒的酒,大部分都是白水,只跟八阿哥、十三阿哥这几个交好的皇子真喝了几杯。
  
  福琳笑着一戳锡若的额头说道:“鬼东西!”
  
  锡若却涎着脸缠了上来,抱住福琳的腰身说道:“老婆,今天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说什么鬼啊鬼的,多不吉利。”
  
  福琳听得“噗哧”一笑,却推开了锡若就想凑上来偷香的脸,转过头对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喜娘说道:“还有不少礼数要进行吧?趁着这人还没酒后乱性,赶紧把该办的事儿都办了吧。”
  
  喜娘回过神来,立刻动作迅速地指使福琳和锡若完成了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和衣角打结这些全套的东西,一看额驸早已在旁边蠢蠢欲动,一副就等着“酒后乱性”的样子,连忙识趣地领着电灯泡们都退了出去。
  
  锡若立刻欢呼了一声,顷刻间就把福琳压倒在床上。福琳微微挣动了一下,随即却伸出双手抱着锡若的脸,像是感叹又像是喜悦地,轻轻地描画着他的眉眼口鼻,仿佛要把他的一切特征都刻进心里,最后手指定在了锡若的那双桃花眼上。
  
  锡若两手撑在福琳身边,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描画自己的眉目,最后见她停下来,才轻笑了一声问道:“画够了吗?”
  
  福琳脸色绯红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声道:“这一辈子都不够的。还要下辈子,下下辈子……”
  
  锡若听得心里一荡,再也控制不住地俯身吻了下去,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好……下辈子,下下辈子……唔,都还要在一起……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唔……”
  
  福琳闻言一个翻身,却反压住了锡若,笑道:“二十一世纪以后,也不许你爬墙。”
  
  锡若举起双手投降道:“我知道啦,公主千岁。如果胆敢爬墙,就自己去跟永定河里的王八作伴儿,是吧?”
  
  福琳听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又任由锡若翻过身来,把自己压在了下面,脸上却慢慢地开始升温了起来……
  
  第二天,当锡若再度出现在乾清宫前面的月台上时,差点没被围上来道喜的侍卫们淹没了。锡若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他们,又赶上来一拨儿太监混叫着“额驸爷”要赏钱,锡若只得把身上上上下下所有的散碎银子和小物件都掏了出来打赏,等到他逃进乾清宫里的时候,几乎已经身无长物了。
  
  老康一见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却哈哈大笑了起来。锡若却拉着皱巴巴的和硕额附补服,一脸苦相地说道:“奴才都差点被他们扒光了,皇上也不可怜可怜奴才。”
  
  老康一副笑不可遏的样子,扶着炕桌边缘说道:“朕把女儿都嫁给你了,嫁妆也送了好多车,你还嫌不够?”
  
  锡若嘻嘻笑道:“那是皇上赏给自己女儿丈夫的嘛。奴才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如今成亲了,皇上难道也不表示表示?”
  
  老康笑指着锡若说不出话来,却果真朝李德全一挥手。李德全立刻回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长长的匣子来,在老康的授意下,郑重其事地交到了锡若手里。
  
  锡若见李德全表情如此郑重,倒是怔住了。他向老康额外讨赏的话,原本是开玩笑,再则也确实有些心疼被乾清宫众人洗劫去的几件贴身爱物,不想老康竟真的为他准备了新婚礼物。看来这些年对他的新生活新作风洗脑也没有全部白费,嘿嘿。
  
  锡若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老康亲手递来的钥匙,打开那只匣子一看,却见是一把自己曾经向老康推荐过制法的连珠火铳和一袋粒状火药,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向老康谢过恩之后,便拿起火铳来细细打量,却又发觉和自己读到过的昂里亚国的火铳略有不同,不觉有些惊讶。
  
  老康瞧出锡若的惊讶,便指着那把火铳说道:“这是当年一个叫戴梓的人进献上来的。朕见你喜欢这些个火器一类的玩意儿,上回还拿了份图纸过来,就想起这东西来了,特地让李德全从内务府的库房里翻了出来给你。”
  
  锡若一怔,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老康仿佛早已料到锡若有此一问,却挥挥手说道:“他早年因与张献忠的养子斗殴,已经被流放戍边了。朕无意招他回来。他制的这把连珠火铳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赏玩吧。可不许再来跟朕讨赏了”
  
  锡若心里一叹,暗想道我拿着这个又有何用?至多不过放枪打猎,可真是明珠暗投,大材小用。真正需要装备这东西升级版的,是你麾下的百万大清军队啊……不过他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欢喜的神情来,又和老康闲聊了几句,就抱着匣子出了乾清宫,准备继续回去享受他刚刚开了个头儿的蜜月生活。
  
  不想他才到公主府内院门前,就被福琳身边的赵嬤嬤挡了驾。一问才知道原来额附进公主内院,都是要内务府记档的,而且次数还不能太多,否则会给公主留下一个“淫荡”的名声。
  
  锡若抱着那只沉甸甸的连珠火铳匣子,却进不了理论上应该是自己家的大门,气得心里直叫点背,正想转身先找个地方把这玩意儿撂下,再来想办法进福琳的房门,却听见福琳的声音从公主府里面传了出来,不觉站住了。
  
  福琳从公主府里几步抢了出来,一把拉住锡若的胳膊问道:“你回来了怎么又往外走?”锡若苦笑着把赵嬤嬤的话复述了一遍。
  
  福琳却听得拧起了眉头,走到赵嬤嬤的身前问道:“我让我丈夫进自己的房门,就是淫荡?”
  
  赵嬤嬤显然是在宫里历练多年的人物,见到福琳这副咄咄逼人的声气,却一点也没有软化的迹象,反倒声调相当硬朗地说道:“这是祖训,请公主自重身份!隔段日子再召额驸进内院请安!”
  
  福琳被赵嬤嬤那种微带鄙夷的神情,激得勃然大怒道:“他是我老公,请的哪门子安?你是不是要本公主也往你荷包里塞满了银子,你才让肯额驸进门?!”
  
  锡若听得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嬤嬤竟是一招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居然以清朝祖制和礼义廉耻相要挟,来向福琳和自己索贿。
  
  锡若原本在不想新婚第二天,就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可是他看到福琳气得满脸通红的模样,转念一想,这可是攸关他未来“性福”生活的大事,便将手里的匣子交给何可乐,转过身来准备跟福琳一道对付这个可恶的封建管家婆。
  
齐家
锡若转过身来,一把拉住想要冲上前去跟赵嬤嬤理论的福琳,自己却上下打量了那个一脸倨傲的老嬤嬤两眼,掸了掸袍角笑问道:“嬤嬤是荣妃娘娘宫里的吧?”
  
  赵嬤嬤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道:“额附……爷,认得老身?”
  
  锡若点点头,扳着手指头说道:“嬤嬤是康熙十一年进的宫,最早是伺候孝昭仁皇后的。十七年孝昭仁皇后娘娘薨逝了以后,这才调到了荣妃娘娘宫里头服侍。我说的对不对?”
  
  赵嬤嬤这回露出真正吃惊的神色说道:“额附爷知道得真清楚。老身伺候过孝昭仁皇后的事,如今荣妃娘娘宫里头知道的都不多。额附爷是怎么知道的?”
  
  锡若眼睛转了转,笑道:“嬤嬤难道忘了?我阿玛在去世之前,曾经三任内务府总管大臣呢。阿玛过世之前,就曾向我提起过孝昭仁皇后娘娘宫里的老宫人,还说这么嬤嬤们大都伺候了主子一辈子,将来要是遇上了,一定要好生对待,切不可在他们面前拿腔拿调。”
  
  赵嬤嬤见前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儿子这么说,只觉得颜上有光,仿佛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人是明珠的幼子,也是大清朝的和硕额附,内阁里最年轻的协办大学士,部院里最年轻的侍郎,和康熙身前的一等侍卫,连忙把脸色缓和了下来,反倒换上了几分巴结的神情说道:“不是老身非要驳了公主跟额附爷的脸面。这公主和额附分院而居,内务府记档出入,的确是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老身也是为了公主的名誉着想,这才挡了额附爷的驾。”
  
  锡若轻轻一笑,走到赵嬤嬤身前拉了拉她的手,已是塞了一张龙头大银票过去,又低声说道:“这里是我和公主的家。只要把门一关,我进的是内院还是外院,咱们自己人不说,又有谁知道?”
  
  赵嬤嬤被锡若塞过去的那张大银票和那句“自己人”哄得合不拢嘴,哪里还肯挡了自己的财路?连忙闪身让锡若进内院去。锡若朝赵嬤嬤又笑了笑,自己牵起福琳的手,双双进院子里去了。
  
  一进院子,福琳就开始埋怨锡若,说道:“你出手好大方!你有多少家产和俸禄,经得起这种塞银子法儿?”
  
  锡若笑着捏了捏福琳的脸,说道:“这就开始管起我的帐来了?你放心,稍晚点我把我的家底儿都交给你管。”心里却想道,只要别把我的小金库掏空就行了,嘿嘿。
  
  福琳掐了锡若身上一把,眉眼里俱是笑意地说道:“你只要别拿着私房钱在外头养小老婆,我才懒得管你的烂账呢!”
  
  锡若被福琳捏得又心里痒痒了起来,一把抱起福琳就想往房里走,却被福琳捶打道:“大白天的,你想落下个‘欲求不满’的名声吗?”
  
  锡若压低了声音笑道:“你自己算算,你让我等了多少年了?”见福琳红着脸不肯说话,就把脑袋凑到她脖子上去偷香,一边含混地说道:“在这边让我等了十一年,在二十一世纪又跟我斗了二十几年的法,你还想怎么样?嗯?……”
  
  福琳听得心里一暖,双手抱住锡若的脖子回亲了他一个,这才一脸幸福地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拿扫把赶我,我也不走了。”
  
  锡若笑着用鼻子蹭了蹭福琳的鼻尖,调侃道:“难道你还要我上演一出大清朝‘打金枝’的戏码儿?”
  
  福琳眼睛一瞪,叫道:“你敢?!”
  
  锡若坏笑道:“‘打金枝’我是不敢。不过我要是想对金枝做别的事,可就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了……”说得便亲咬得福琳连连告饶。
  
  两个人在房里又折腾了一会。福琳翻身坐起,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发髻和衣服,一边又推开还想上来纠缠的锡若问道:“赵嬤嬤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她这么坏,又贪财,早晚我要想个法子把她赶出去!”
  
  锡若却捡起福琳落下的一支簪子,细心地给她插好了以后方才说道:“你身边这些人的底细,我老早就打听好了。只是撵走她这事,还要仔细斟酌一番,免得前门拒狼,后门引虎。宫里头像她这样的老嬤嬤,要多少有多少。你撵走一个,他们还是会再派一个来,说不定比这个还难对付呢。”
  
  福琳却露出犯愁的表情说道:“那怎么办呢?总不能真的把你那点家当,都填了她们的荷包?”
  
  锡若听见福琳这句,却嘻嘻地笑道:“果然还是娘子疼我。放心吧,我瞅空向你那个皇上爹讨一个内务府大臣的差事,迟早把他们都给镇压了下去。省得他们惹我的亲亲娘子生气!”
  
  福琳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问道:“内务府大臣?那是多大的官儿?你讨得来吗?”
  
  锡若贼贼地一笑,一把又搂住福琳的腰身亲吻道:“放心吧。内务府总管不过才正二品呢,你老公我现在是从一品的协办大学士,又是和硕额附,讨一个内务府大臣当当有什么费劲的?只怕你家老爷子还要夸我勤快呢!”
  
  福琳却回身搂住锡若的脖子,有些内疚地说道:“我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真恨死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礼法!”
  
  锡若知道福琳在这个年代里拘得难受,便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给我送了一个和硕额附,这是多大一官儿啊?品秩比内阁那帮老爷爷们还高呢。他们都快眼红死了。怎么会什么忙都帮不上?”
  
  福琳听得“噗哧”一笑,调侃道:“你就不怕别人说你靠了裙带关系往上爬?”
  
  锡若眉头微微一皱,却依旧笑道:“让他们说吧。说又说不死人。再说了,他们要有这根裙带,没准儿爬得比我还欢腾呢!这年头,都是乌龟笑王八,谁还笑话谁呀!”
  
  福琳听得笑倒在床上,锡若立刻一个饿虎扑食压了上去,一时间闺房里又是春光无限。
  
  一直折腾到快晚饭时分,锡若原本想赖在福琳床上补个觉,他这两天几乎都没有合过眼,始终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斥着,直到这会儿才觉得乏了上来,不管福琳怎么推他也不肯睁眼。
  
  这时外面却传来十四阿哥的声气,只听见锡若的这个新晋升的大舅子在院子里嚷嚷道:“我那个傻妹夫呢?快叫他出来见我。爷有事儿找他!”
  
  锡若听见这个霸王的声音,只得呻吟着爬了起来,一边扣着衣服上的钮子出了福琳的内院,走到十四阿哥身前却忍不住给了他一拳,笑骂道:“你才是我的傻大舅子呢!”
  
  福琳身边的人没怎么见过锡若和十四阿哥的相处方式,见状不禁都看傻了眼。锡若也懒得管他们怎么想,自顾自地和十四阿哥笑闹了一会之后,方才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儿?我还在休婚假呢!”
  
  “休你个头!”十四阿哥如今也很有锡若告诉他的“江湖风范”,抬手敲打了锡若一记之后,却朝锡若身后的福琳问道:“十六妹,十四哥借你相公出去喝个酒,你答应不答应?”
  
  福琳大大方方地看着十四阿哥笑道:“借吧借吧。不过十四哥可记好了,我这个相公,一日租金一百两,逢年过节地加收两倍的价钱!”
  
  锡若闻言怪叫了一声,扭过头看着福琳抱怨道:“你老公我就值一百两?!”不想十四阿哥却一手拉了他就走,嘴里嚷道:“那今天我借了!”
  
  锡若被十四阿哥一路拖进了隔壁的十四贝子府,抬眼却看见八阿哥和九阿哥、十阿哥都坐在十四府上的凉亭里,而且全部都冲着自己笑,不觉愣住了。八阿哥还好说,可是这九阿哥和十阿哥与他不睦已久,上回更是差点在乾清宫前面打了起来,怎么这会儿就全都变作了笑面佛?
  
  锡若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八阿哥坐在椅子上朝自己招了招手,连忙走过去关切地说道:“老大身子一直不好,昨天又为了我的婚事,操劳了一整天,怎么还不好好待在家里歇歇,反倒跑十四爷这里来了?”
  
  八阿哥笑着一指十阿哥说道:“我带十爷给你赔罪来了!”
  
草包十
  十四阿哥见锡若一副目瞪口呆的傻样子,连忙在后面推了他一把,说道:“还不给我八哥、九哥、十哥请安?在我面前没规矩也就算了,在其他阿哥们面前你也敢这样?我看皇上迟早又要罚你!”
  
  锡若闻言哆嗦了一下,连忙顺势给八、九、十三个阿哥请了安,抬起头却见十阿哥竟亲自走到自己身前来扶,不禁又大大地吓了一跳,心道今天是要下红雨还是怎么着?草包十竟然对自己客气起来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十阿哥见锡若这副惊疑不定的样子,却“呵呵”地笑了起来,居然还对着锡若作了一揖,嘴里说道:“我听说良妃娘娘薨逝的时候,是你一直陪在我八哥身边,还劝慰了他不少的话。你十爷是个粗人,以前一直错怪你对我八哥和十四弟有异心,今天就特地过来给你赔个礼,道个歉。往后咱们也是一家人了,你也要多跟我和九爷亲近亲近才好!”
  
  锡若听得受宠若惊,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他照料八阿哥,完全是出于自己对八阿哥的好感和十四阿哥的嘱托,想不到竟意外地得到了十阿哥的欣赏,就连一向对他以讽刺和取笑居多的九阿哥,此时对着他也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让锡若硬生生地愣是打了一个摆子。
  
  八阿哥见锡若一脸不自在的样子,便招了他到自己身边坐下,亲切地看着他问道:“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又当了协办大学士,以后多少也要稳重些,不要招了人的话柄去。”
  
  锡若摆出一脸严肃的神气说道:“八爷说的是。前次被皇上罚跪,锡若已经吸取教训,在圣驾面前老实多了。”
  
  十四阿哥却挟了一筷子冷猪肝片儿,在旁边说道:“八哥你又听他胡扯呢。我可没见着他现在在皇阿玛跟前儿,就老实到哪里去了。刚还听他府上的小厮说,他又从皇阿玛那里诓了一把连珠火铳!”
  
  锡若听得眼睛一瞪,凶巴巴地反诘道:“这是皇上送我的新婚礼物。怎么又说是我诓来的?!”
  
  “新婚礼物?”几个皇阿哥互看了一眼,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锡若挥挥手,摆明了是一副“你们都很土”的样子,结果被十四阿哥狠狠地拍了一记后脑勺,脑袋差点磕到了盘子里。
  
  靠!你们这一家子,果真都是霸王!锡若在心里对着十四阿哥张牙舞爪了半天,惜乎八、九、十几个阿哥在前,他也不敢发威,只好闷头苦吃,还专门挑贵的吃,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想道,我吃我吃我吃吃吃!我吃垮你这个十四霸王!
  
  八阿哥几个见锡若和十四阿哥的目光在空气中来回交锋,看得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也就趁兴喝酒谈笑了起来。喝到月上柳梢头的时分,众人都已经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十阿哥更是没有节制,早已拎着酒瓶打起了醉拳。唯有八阿哥因为还在母丧期间,不过略微让酒沾了沾唇。
  
  锡若见八阿哥脸上虽然带着笑,眉目间却仍旧有悲苦之色,心中不忍,便借着酒劲儿笑道:“前儿个我接待大西洋国(葡萄牙)来的使臣,听了个洋笑话儿。”
  
  几个喝到半醉的阿哥一听见有洋笑话,立刻来了精神,都催着锡若快讲,八阿哥也是满脸含笑地望向锡若,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锡若咂咂嘴,右手晃着一只景德镇官窑出产的桃花杯,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次大西洋国来的使臣里,有一个著名的酒鬼。有一天,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家酒楼用过晚饭,喝了不少酒。刚走出酒楼,他突然看见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这个人看样子也刚从酒楼出来,而且似乎比还他喝更多。那个人拼命地仰着脖子看天上,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用手往天上一指。”
  
  锡若说着也举手往天上一指,几个阿哥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动作往上看,却又听见锡若问道:“对不起,请问,那是太阳还是月亮?”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随即笑骂道:“当然是月亮!你拿爷们穷开心呢!”说着又作势要拍他的脑袋。锡若拨开十四阿哥的手,却仍旧慢慢悠悠地说道:“那个大西洋国的使臣,却不是这么个答法儿。”
  
  十阿哥奇道:“不是月亮,难道还能是太阳?”
  
  锡若看了看十阿哥,然后摇摇头,一脸严肃地说道:“不知道,我也不是本地人。”
  
  几个皇阿哥静默了一下,这才回过味来,却都跌足拍桌地大笑,八阿哥也不禁莞尔。锡若主要就是为了让八阿哥开怀,见到他真的露出笑容来,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眼角却瞥见何可乐目瞪口呆地站在后花园门口,连忙招手把他叫了过来,问道:“你怎么找来了?”
  
  何可乐有些胆怯地给几个皇阿哥都请了安,这才拉过锡若说道:“公主娘娘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呢。”
  
  锡若刚想答话,十阿哥却把他和何可乐的对话听了去,大声地笑道:“九哥,还真被你说着了。这小子成亲以后,就会被十六妹吃得死死的!”
  
  九阿哥却摇动着手里的荷花杯,打量着杯身上以青花描绘出的水纹和用红彩描绘出来的荷花,见荷叶之间还藏着一对鸳鸯,便凝眉念起了烧在花叶之间的诗句,“方床石枕眠清画,荷叶荷花互送香。”
  
  十阿哥瞪大了眼睛看着九阿哥说道:“九哥,你怎么突然念起诗来了?”九阿哥却不搭理他,自己转过头对着十四阿哥说道:“十四弟,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散了吧。明天还要上早朝呢。”
  
  十四阿哥见八阿哥点头,就招过外面侯着的小厮来,各自伺候几位阿哥起身。锡若自觉酒也有些喝多了,便扶住了石桌想要站起来,却听见刚好经过自己身前的九阿哥说道:“你是个有福之人。九爷真羡慕你。”
  
  锡若听得一愣,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九阿哥已经亲自搀着八阿哥出了亭子,又和八阿哥一道转过头,对着锡若笑了笑,十阿哥则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十四阿哥亲自起身送了他几位哥哥出去,不一会,几兄弟连同他们身边的小厮,便去得远了。
  
  锡若一时间酒劲有些上来,又怕着了风,就仍旧在石桌边坐下了。不一会,十四阿哥转了回来,见锡若撑着脑袋在石凳上养神,连忙也坐了下来问道:“喝多了吗?你昨天就喝得不少,原不该灌你。只是十哥今天无论如何要我做这个东道,所以只好向十六妹借了你来。”
  
  锡若睁开眼睛,看着十四阿哥调侃道:“那一百两银子,你备好了没有?回头我娘子可是要查账的。对了,今天还在我的婚假期间,三百两!”说着还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斩钉截铁地说道:“一文也不能少!”
  
  十四阿哥气得把锡若的手往旁边一扫,笑骂道:“你还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难怪我皇阿玛罚你跪御书房!”
  
  锡若咋舌道:“你知道了?”
  
  十四阿哥露出一副好笑的神气知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觉得自己为你讨情,还陪着你罚跪,真冤!”
  
  锡若干笑了两声,忽然想起刚从九阿哥的神情,便朝十四阿哥问道:“我看刚才九爷的样子,仿佛是有心事?”
  
  十四阿哥接过小厮递来的茶碗,摇摇头说道:“九哥喜欢的小妾,接二连三地殁了几个。说起来,九哥这人也真怪。他除了嫡福晋董鄂氏,身边竟连一个侧福晋和庶福晋都没有,却讨了一堆的小妾。弄得儿子女儿生了一大堆,却连一个有封号的都没有。我和八哥、十哥都催着他再娶几个有身份的格格,来作侧福晋或是庶福晋呢。”
  
财神爷的苦恼

锡若听得直发愣。他知道皇子福晋的来源通常有两种:一是皇帝赐婚;二是皇子自己奏请皇帝册封。这九阿哥自己不娶其他福晋,老康似乎也没什么表示,也没见给胤禟指一个千金大小姐,却又不知是什么缘故。
  
  照理说,九阿哥的额娘宜妃位份也不算低。她是满洲镶黄旗人,佐领三官保之女。康熙十六年册为宜嫔;二十年就晋了妃位,是当时后宫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主位娘娘之一。根据锡若在宫里多年的观察,宜妃在老康跟前还很得宠,平常就算在德妃这些其他各宫主位面前,也颇有几分傲气。她一共生了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和十一阿哥胤禌这三位皇子。如今五阿哥已经是恒亲王,九阿哥也封了贝子,都可以说是出息了。只不过皇十一子胤禌在康熙三十五年就亡故了,年仅十二岁,锡若并没有见过。
  
  锡若颠三倒四地想来想去,仍旧不得要领,想得多了,脑门子反倒开始疼了起来,不由得用力去掐自己的眉心。
  
  “再捏,你就要把脑门子捏出条缝儿来了!”十四阿哥看着又是担心又是好笑,便转头让人赶紧送醒酒汤过来。锡若却一摆手止住了,站起身来说道:“你家到我家才几步路?我溜达着就回去了。回头多喝了你几口好茶,你又该心疼了。”
  
  “爷有这么小气吗?!”十四阿哥被激得跳了起来,一把捞过锡若的辫子就想开揍。好在锡若眼明手快,“哧溜”一下又把辫子从十四阿哥的手里抢救了回来,心里却咬牙想道,迟早要除掉这根碍事的“尾巴”!一边想却一边踉踉跄跄地避开了十四阿哥的突袭,那样子倒活像是在学十阿哥打醉拳,情急之下只得大叫了一声,“停!”
  
  十四阿哥被锡若的叫声吓了一跳,果然停下手来,不过看表情他这明显只是“暂停”,只是挑高了一边眉毛等着锡若的下文。
  
  锡若千辛万苦地在石桌后面举起双手道:“我投降。今天太困了,下次再打。”
  
  十四阿哥想了想,放下拳头接受了锡若的停战协议,嘴里却说道:“停战可以,不过今天那三百两银子我不付了!”
  
  靠!果然不愧是雍亲王一奶同胞的兄弟。那副小气的德性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就不知道是老康的模子多一点,还是德妃的模子多一点了……
  
  锡若直到第二天上早朝,还在心疼昨晚无端端打了水漂的三百两银子,不想九阿哥却从后面赶了上来,一拍他的肩膀问道:“发什么呆呢?老远就看见你一副被人割去了二两肉的模样儿。”
  
  锡若一见着这财神爷,越发觉得肉疼,便把昨天和十四阿哥约定了租金、结果又被他赖账的事说了一遍。结果九阿哥听得“呵呵”直笑,更让锡若觉得无地自容。他在九阿哥面前,可真是小财奴遇到了大财神,不得不服气呀!
  
  锡若偷眼打量了一下九阿哥。以往他并不很敢和这位主儿对眼,只是经过昨晚的事以后,他却对这“八爷党”里的财神爷生出了几许好奇心,便头一次细细地打量起胤禟来。
  
  只见胤禟那张清水一样的脸蛋上面,一双黑玉似的眸子莹然有光,顾盼间散发出来的伶俐神采,跟他身上那种与其他阿哥们都不大相同的商人气息很是协调。锡若暗想道,这人要是搁在二十一世纪,说什么也得是一个大集团的老总,至不济也是个金领一族,和他这种毕业以后还要为工作发愁的可怜大学生是截然不同的。只可惜这个人却生错了朝代和地方。士农工商,在这个时代,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说九阿哥胤禟最适合经商,那么四阿哥胤禛最适合干的行业,无疑是国家税务部门了。就冲他追债时候那份冲劲儿、狠劲儿与投入劲儿,只要把他放到税务局,那绝对是二十一世纪偷税漏税企业和暴发户的头号噩梦……
  
  胤禟见锡若与平常表现迥异地盯着自己傻瞧,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自顾自地傻笑,不觉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锡若回过神来见对面的九阿哥在身上东掏西摸的,倒是愣住了,连忙问道:“九爷丢了什么东西?”
  
  胤禟停下手里的动作,略微有些光火地对锡若说道:“不是你使劲盯着爷瞧的吗?难道是爷的哪个纽子扣错了?”说着又低头在自己身上找。
  
  锡若听得哑然失笑,不过也第一次觉得其实九阿哥和他的兄弟们一样,也有很好玩的地方,甚至比他的其他兄弟们还要好交际。他老早就发现了:只要有九阿哥在的地方,几乎从来都不用担心会冷场的问题。因为胤禟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话题来带动气氛。
  
  只不过锡若以前见到九阿哥的时候,一来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有鬼,结交八阿哥的时候抱了一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心思,所以自己先生出了几分戒心;二来胤禟也一直因为八阿哥的缘故,对锡若颇有微词,所以才会让锡若觉得胤禟不容易相处。
  
  想通了这些关节,锡若破天荒地在面对着九阿哥的时候变得轻松了起来。他脸上那种跟中了头奖一样的灿烂笑容,却又把胤禟吓了一大跳。胤禟左右瞅瞅,发觉最了解锡若的十四阿哥和比较了解锡若的八阿哥都不在,自己那个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兄弟十阿哥,偏巧昨晚又喝多了,刚才在紫禁城外头碰见他府里的下人,说是十爷告病!
  
  这时更脱线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以往见到他不是笑得谄媚,就是闪得飞快的纳兰锡若,竟然主动地伸出了一只爪子搭在他肩膀上,而且用的还是自己平常听惯了的他和十四弟的说话语气,大言不惭地说道:“九爷有什么烦恼就说出来吧。锡若虽然没多大本事,不过当一个合格的听众还是够格儿的。保证不把九爷的秘密说出去。”说着还向他眨了眨那双很容易引起误会的桃花眼。
  
  只是胤禟又发现,纳兰把这副语气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怎么听怎么像大街上勾搭良家妇女的小太保!呸呸,这是什么见鬼的联想?爷可是堂堂大清皇朝的九皇子,爱新觉罗. 胤禟!
  
  胤禟把自己的底气打足,这才拿出平常的九爷派头,朝纳兰锡若说道:“爷能有什么苦恼?你又是哪里听来的风声?”
  
  那双据说在紫禁城里惹火无数的桃花眼,相当“哀怨”地看了胤禟一眼,随即便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一副“我知道你有苦衷,但是想哭就是哭不出来。有空的时候,不妨出来喝喝酒,谈谈人生和理想”的样子,差点没让胤禟当场暴走。
  
  好在这时候上朝的王公大臣们都陆陆续续地出现了,胤禟和锡若都有大把大把的招呼要打,这才结束了刚才那种诡异的局面。
  
  下朝的时候,胤禟刻意地避免和那个表现诡异的纳兰锡若走在一条道儿上。他可坚决不承认自己是怕了那个“紫禁城里的小混混”,不想转眼便看见那个如今已经是自己“十六妹夫”的家伙,和十四阿哥一道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真不知道十四弟怎么总是和他有那么多话说!两个人的府邸都恨不能贴在一块儿了,一见面还是有说不完的话!简直比他和老十还粘乎……呃,是感情好!
  
  果然那个叫纳兰的小子一看到他,立刻就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拉着十四弟一道乐颠颠地朝这边跑过来。谁能告诉他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这个堂堂九贝子的威信和威慑力,在经过了短短一晚上之后,就直线下降到接近于零的地步?
  
  啊!他是多么地怀念那段纳兰一看见自己就躲的美好时光呀!
  
形象工程
锡若奔到九阿哥身前,见到胤禟脸上那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益发证实了自己原先的猜测:这九阿哥一定是有心事!他回头抛给十四阿哥一个“我就说吧”的眼神,立刻又开始发挥起他当老康家保姆多年的本能,关心起九阿哥的心理健康状况来了。
  
  终究还是兄弟连心。十四阿哥在仔细地看了看他九哥的神色之后,拉开锡若嘀咕道:“我怎么觉得他现在的烦恼是你?”
  
  锡若吓了大大的一跳,瞪了十四阿哥一眼说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明明是在关心九爷,怎么会成了他的烦恼?”
  
  十四阿哥听锡若语气这么笃定,不禁也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转回头瞟了他的九哥一眼,却见胤禟跟见了鬼一样早已飞奔出去很远,而眼前的这幕情景居然似曾相识……
  
  十四阿哥皱着眉头使劲想了一会,终于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我说九哥怎么见了你就脸色不对,原来你现在的样子……”
  
  锡若莫名其妙地问道:“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了?”
  
  十四阿哥瞟了锡若一眼,有些头疼似的说道:“你刚才看九哥的样子,很像十六妹!”
  
  ……?呸呸!怎么能把他跟聂小青那个“淫贼”,啊,不是,是他的亲亲但是有点……好吧,是非常色的娘子相提并论!他敢向观音如来耶稣安拉圣母玛丽亚在内的所有神明发誓,他看向九阿哥的目光是丝毫不掺杂邪念的,纯粹是出于阶级兄弟般的情谊(他们现在都是大地主阶级!)……和一点点八卦的心态啦!不过真的只有一点点啊。苍天哪,千万不要让九阿哥误会自己对他有莫名其妙的兴趣啊,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十四阿哥一脸严肃地对锡若说道:“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那个,物以类聚,但是你可不要完全把十六妹那套学过来啊。不然非但九哥会见了你就跑,只怕连其他人也……”
  
  锡若哭笑不得地看着十四阿哥,心里却暗道,娘子啊娘子,你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让你的这些皇兄皇弟们,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巨大的心理阴影,连带着你老公我都跟着背了黑锅。看来以后是应该在紫禁城里搞搞他们家的形象工程了,不然往后他在紫禁城里苦心经营了多年的“阳光健康青年”的形象,只怕就要被毁于一旦了……
  
  十四阿哥见自己说完了那几句话之后,锡若就一直嘴角抽搐表情扭曲地思索着,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同时并不太有诚意地反省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想了想,他伸手拍了一下锡若的肩膀,正准备安慰他的时候,却被锡若攥紧拳头的一声大吼吓着了。
  
  “我不是色狼!”
  
  乾清宫前面的广场上顿时鸦雀无声。饶是十四阿哥平常自信过人,此刻也只觉得满脸发烫,恨不能眼前突然裂开一条地缝来,好让自己钻进去。不过在那之前……爷要先把旁边的这个罪魁祸首踹下去!
  
  “十四弟,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发起宏愿来了?”雍亲王带着一副看戏看到麻木的表情走到自己的同胞手足面前问道。
  
  十四阿哥气得浑身都在哆嗦地指着锡若说道:“是他,不是我!”
  
  锡若却抖了一下,回过神来向着雍亲王颇为“外交”地一笑,让雍亲王的眉头立刻打了一个结,斥道:“别拿那副对洋鬼子的嘴脸出来对付本王!”
  
  锡若缩了缩脖子,暗自咋舌道:“雍正大大果然厉害!连这是我的哪张脸皮都分得出来。”
  
  十四阿哥却狐疑地打量了锡若一眼,嘀咕道:“对洋鬼子的嘴脸?我怎么看不出来?”
  
  雍亲王冷冷清清地一笑道:“他从来不用这副脸皮对着十四弟,十四弟自然是不知道的。”
  
  十四阿哥扯扯嘴角,说道:“四哥哪里话?是老十四不如您有眼力价儿罢了。”
  
  雍亲王目光一寒,眼看就要发作。锡若连忙“大智大勇”地往这亲哥俩身前一插,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很南极洲帝企鹅风格的天寒地冻,往宫门外指了指说道:“二位爷的车马随从都在外边侯着呢。”十四阿哥和雍亲王同时转过头来瞪着他,一直把锡若瞪到自发地露出“我是路人甲,请大家无视我存在”的表情,才又转回去继续以眼力互相较劲。
  
  锡若拎起袍服的袖子,“呼啦啦”使劲扇了几下,心里暗想道,TNND,小爷这块夹心饼干做得可真难受,偏偏还是块一头受热一头吹风的煎饼!他扇了两下,决定还是回家去享受他大清朝公务员的福利待遇,不在这地方当块夹心的煎饼。
  
  偏巧这时隆科多又不知从哪个门里钻了出来,一见到锡若和两位正在斗法的阿哥,却远远地避开了这方向走。锡若心念一转,上前几步一把拽住隆科多笑道:“隆大哥,您升了步军统领,就不认得兄弟了?”
  
  隆科多只得停步,却赶紧朝锡若挤出一个笑脸说道:“贤弟哪里话?你如今是和硕额附,又是协办大学士和理藩院左侍郎,赶你这热灶的人太多了,愚兄不敢轻易巴结才是真的。”说着眼风又有意无意地向雍亲王和十四阿哥那边一扫。
  
  锡若在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隆大哥这不是要我去找地缝儿钻吗?隆大哥如今管着的可是提督九门巡捕五营步军统领衙门,我又算哪门子热灶?烧火的时候能不堵着灶眼儿就不错了!”
  
  那边十四阿哥和雍亲王见锡若和隆科多攀谈上,便停止了打擂台,目中的神色却是各异。雍亲王是微讶中略带警惕地看了锡若一眼,十四阿哥却是目光一闪,大跨步走了过来便拖住锡若说道:“刚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却在这里和新任步军统领大人称兄道弟起来了。”
  
  锡若张口刚要答话,却见隆科多早已诚惶诚恐地对着十四阿哥打下千去,口中连说自己刚刚上任,还要十四爷多多提点云云。十四阿哥却早已收起了方才和雍亲王打擂台的那副神气,微笑着和隆科多聊了几句军务。隆科多忙都小心翼翼地回答了。十四阿哥如今被老康派了兼管兵部的差事,也算是隆科多的直属上司,也难怪老隆丝毫不敢怠慢。
  
  锡若看得好笑,却也不打搅他们联络感情,只是在回头的时候碰上了雍亲王明灭不定的眼神,心里不觉寒了一下,连忙拽了拽十四阿哥的衣袖。十四阿哥转头瞟了他一眼,又往后瞟了雍亲王一眼,脸上却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气来,仍旧自顾自地和隆科多说话,看得锡若心里直发急。他原本不过是为了转移十四阿哥和雍亲王的注意力才找上了隆科多,没想到却弄巧成拙,让这两位心高气傲的皇阿哥加倍地较劲。
  
  锡若正急得无计可施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十三阿哥和雍亲王的岳父右卫将军费扬古走了过来,连忙朝十三阿哥闪了个眼风。十三阿哥先是一愣,后来见到锡若身边的这几个人,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朝身边的费扬古耳语了几句。两人便一齐走向雍亲王,彼此见过礼之后,拉着雍亲王慢慢地走远了。
  
  锡若这才松了口气,偷着向十三阿哥拱了拱手道谢,不想又被十四阿哥转身看见了,却挨了他狠狠的一瞪。锡若心里叹气,便不再管十四阿哥和隆科多的攀谈,自己耷拉了脑袋往前走,心里想的却是我可真是鸡婆。他们自己亲兄弟两个,要吵要打,要杀要砍,他们的老子老子娘都还没怎么样,自己倒比他们还生气着急。真是TNND皇帝不急,急死小爷!
  
  锡若越想越上火,等到十四阿哥放开隆科多赶上来,还是阴沉着脸不跟他说话,出了宫门自己就翻身上了马。十四阿哥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扯了下来,瞪着眼睛说道:“爷还没找你的麻烦呢,你倒先给起爷脸色看来了!你真当我是泥捏的不成?由得你搓扁揉圆的?”
  
打金枝……她哥
  锡若哼哼了一声,却反诘道:“哪有你这么硬的泥巴?奴才敢搓揉您老,还不得把手硌了?”
  
  十四阿哥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拖住锡若就往前走。锡若被他拉得趔趄了一下,心头也“噌”地窜起一股火来,只是碍于这是在宫门前面,不想让十四阿哥难堪,便由得他拖了自己一路,不然依他本来的性子,早已跳起来和十四阿哥干上了。
  
  锡若一直等到十四阿哥累得再也走不动时,才一把拂开他的手,自己却走到路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方,掸掸袍角坐下了。十四阿哥见锡若翘着二郎腿却不说话,脸上的神情也是似恼非恼,一时间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倒安静了下来。
  
  两人无言地对峙了半天。最后还是十四阿哥憋不住劲,站到锡若身前横眉竖目地说道:“你有什么脾气,尽管发出来好了。这么不阴不阳的,爷看着别扭!”
  
  锡若却仍旧垂着头说道:“那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我不过是个外人。十四爷觉得我说得有几分道理,就听两句;觉得我是瞎扯淡,那就不听也罢。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十四阿哥怒极反笑道:“好!好!你顶撞得爷好!这么多年了,你今天这遭儿,是顶得最妙。你不过是个外人,所以进退自如,随时都可以抽身退步,是不是?难怪这么多年来,你一会儿向着这个,一会儿又跟那个交好……”
  
  只听见“啪”的一声,锡若和十四阿哥都愣住了。锡若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又看了看十四阿哥脸上那清晰可见的指痕,下一刻便被十四阿哥一脚踹翻在地。
  
  十四阿哥脸上涨得通红,追上来一把揪住锡若的前襟就想一拳揍下去,却见锡若仍旧只是傻愣愣地看着自己,连偏头闪避都不知道。十四阿哥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还是给了锡若一拳,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地放轻了。
  
  锡若摸了摸自己被十四阿哥打中的地方,仍旧是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我刚才……打你了?”见十四阿哥又要恼起来打自己,连忙举起一只手格住他的拳头,另一只手却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说道:“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打上你了。你要是觉得还不解气,就打回来好了。我、我决不还手!”说着便坐在原地不动,心里却又有些怕十四阿哥真的憋足了力气打上来。
  
  十四阿哥的力气锡若再清楚不过,心里不禁胡乱地想道,这回怕是要被小霸王打断几颗牙……莫非这是自己当日诓十五阿哥吃小核桃的报应?果然举头三尺有神灵!呜……
  
  十四阿哥见锡若一副诚心道歉又怕痛的样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了脸放开锡若就走。锡若满心不安地在他身后跟着,一时间也寻不出来话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竟一直走到了十四贝子府门口。十四阿哥头也不回地往贝子府里走去,锡若本来想跟进去,却听见十四阿哥在里面大声道:“关门!”
  
  锡若嘴角扯了一下,暗道下一句不会是放狗吧?他记得十四阿哥府里还真有几条体壮膘肥的大狗,要是挨个给他来上一口,他可真要变成肉包子了,于是忙不迭地朝旁边的公主府跑去。
  
  跑了几步,锡若见后边没有大狗追上来,这才放了心,心里仍旧有几分后悔刚才的莽撞,不想何可乐却几步赶了上来,面无人色地说道:“爷,您刚才吓、吓死奴才了!竟然、竟然对十四爷……”说着嘴唇直哆嗦,连后面的话都扯不出来了。
  
  锡若有些担心地朝十四贝子府看了一眼。他虽然也怕自己打了十四阿哥的事传到老康或是德妃耳朵里――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十四阿哥如今已是有封爵的成年皇子,可不是一句打布库下手重了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不过更担心的还是十四阿哥的情绪。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小霸王起码得有三个月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说不定还会从此就让他吃了闭门羹,或者干脆让老康把他送到午门上去观光?
  
  ……好吧,这个应该还不至于。不过如果自己就此和十四阿哥闹崩的话,何不直接带了福琳跑路?说不定再赶上个天漩地漩的,就“嗖”地一声穿回二十一世纪去了。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竟敢动手打起那个小霸王来了。算了,终归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要不说那话……
  
  锡若闷着头胡思乱想,连自家门口早就站了个人都没注意,心里还暗想是那个小厮这么愣,杵在门口当门神?锡若正想要绕过那个人进府,却听见那人笑了一声说道:“四叔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锡若听见这个声音,猛地回过神来:年羹尧!他定了定神,回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换成了平常的笑容,还略微加了点新婚之人应有的喜气,眉开眼笑地看着年羹尧说道:“年大巡抚怎么有空上我这里来了?”
  
  年羹尧瞄了锡若一眼,竟“唰”地一甩马蹄袖,没等锡若反应过来就给他打了一个千,口中却说道:“奴才年羹尧,给十六额附爷请安!”
  
  锡若吓了一跳,连忙弯腰搀起年羹尧说道:“年大人客气了。我早说了,您是封疆大吏,你我又同朝为臣,应该平辈论交才是。怎么反倒更加地多礼起来了?”心里却想道,乖乖,无端端地给我行这么大礼,看来今天年羹尧有不小的麻烦事找我。眼睛转了转,锡若一边把年羹尧让进府里,一边凝神等着接他的招儿。
  
  果然,年羹尧在客厅落座之后,又和锡若客气了几句,这才说道:“奴才这次从四川来京述职,除了带了点不成敬意的礼物给四叔恭贺大婚之喜,顺带贺喜四叔晋升协办大学士和理藩院左侍郎以外,其实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年羹尧朝四周看了几眼。
  
  锡若学着电视剧里常有的场景,咳嗽一声朝周围挥了挥手,何可乐立刻心领神会地带着家丁们都退了出去,却见年大将军摆出一副新媳妇的小扭捏模样,期期艾艾地说道:“奴才这次来四叔府上,其实是想向四叔讨个主意。”
  
  锡若听得一愣。这年羹尧可是出了名的杀伐决断的狠角色。找自己拿主意?拿什么主意?难道是找自己给他算一卦、他什么时候高升?他可不记得自己在清朝客串过神棍哪!
  
  锡若想了想,端起茶碗拨了两下盖子,脑子里回忆着平常内阁里老爷爷们的风采神情,自觉很有老奸巨猾相地干笑了两声问道:“年大人有事尽管说。只是出谋划策我可不敢当,听听您的烦恼事儿,再帮您参详参详,合计合计还是可以的。”说着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茶。
  
  年羹尧连忙离座站了起来,却语气诚恳地说道:“四叔千万不可这么说。我早听说四叔年纪虽轻,却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年纪轻轻就得到皇上的器重,平日里又和各位阿哥们都交好,最难得的是还心善。这件事情我也是实在没有法子,又不知道该找谁谋划好,才来求四叔指点一条明路。”
  
  锡若心道,果然给我猜中了,好话说了一车子,末了的确不是什么善茬儿,就是不知道又扯到了哪几个阿哥身上……便只低了头,慢慢地拨弄着茶碗里的沫子说道:“有话坐下说。咱们怎么说也是亲戚,能帮忙的我一定帮,要是我帮不上忙的,你也别怪我无能为力就是了。”
  
  年羹尧连忙说不敢,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他的烦心事说了出来。
  
年大将军的烦恼
年羹尧见锡若没有再推辞,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却在椅子上略微坐正了一下身子,这才一脸肃然地说道:“四叔也知道,我是四爷的门人,妹子又蒙四爷不弃,收作了侧福晋,原本不该再攀别的高枝儿。”
  
  锡若心说,你也知道,那你还爬来爬去的干什么?可见是自寻烦恼!连忙又喝了一口茶,免得让年羹尧看出自己的不以为然,心里却自嘲道,再这么喝下去,等年羹尧把苦诉完,自己都不知道要跑多少遍厕所了。
  
  年羹尧看了看锡若的脸色,又接着说道:“不瞒四叔说,我外放四川巡抚,保举我的人却不是四爷,而是八爷。”
  
  锡若这才有些惊讶了。他只知道年羹尧是康熙三十九年的进士,不久授职翰林院检讨。翰林院号称“玉堂清望之地”,庶吉士和院中各官一向绝大多数由汉族士子中的佼佼者充任,年羹尧能够跻身其中,也算是非同凡响了,却并不知道在年羹尧外放四川巡抚的背后,还有八阿哥胤禩的身影。
  
  锡若也约略地猜到了年羹尧烦恼的来由,和他来自己这里所谓讨主意的原因。眼下自己在明面儿上,的确是两边都不得罪,而且和两边关系都还算不错,和年羹尧也占着姻亲这一层关系。年羹尧来自己这里贺喜,也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事情,应该不至于招了那两位心思都异常敏锐的皇阿哥的猜忌。
  
  年羹尧见锡若依旧沉吟着不说话,便苦笑了一下说道:“四叔必定觉得我是个风吹两边倒、毫无主见跟立场的人。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我……奴才哪边儿都得罪不起呀!”
  
  年羹尧这么一说,锡若倒是深有同感。他这些日子当夹心饼干早当出了一肚皮的火气,以至于刚才还失手打了十四阿哥,自己一脑门子的官司还没理清爽呢,倒真和年羹尧有些同病相怜,便放缓了声调说道:“你是四爷的门人,八爷肯保举你,想必也是爱惜你的才能,觉得你能胜任这个差使。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妄加揣度。”
  
  锡若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禁叹息道,这八阿哥胤禩果真非同小可。自己是知道历史的后续发展,才对年羹尧有所注意,他却老早就看出了年羹尧的价值,在雍亲王身边下了这一子。只可惜到最后还是失了先手……
  
  年羹尧听见锡若的话,却面露诧异之色地说道:“四叔果真了解八爷!当日奴才离京,八爷对奴才说的正是这些话。他要奴才好好办差,说奴才倘若能把四川治理好,就是对他举荐之恩的回报了。”
  
  锡若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还真像是那个“八贤王”会说的话。他想了想,又朝年羹尧问道:“那年大人现在烦恼的,可是应该先去哪位爷的府上拜望?”
  
  年羹尧忍不住又离座站了起来,竟朝锡若作了一揖说道:“四叔真乃神人也!奴才现在最苦恼的,就是这件事情。四爷是奴才的本主,雍亲王府奴才自然是必去的;只是奴才又听说八爷对门下人约束甚严,最不喜几处钻营的人物,所以特地来求四叔的指点。他们二位的府上,奴才到底应该先去哪家呢?”
  
  锡若心道,年羹尧啊年羹尧,你找我还真是找对人了。这些人,我爬墙都快爬成专业户了。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指点了你来找我,看在你我同做夹心饼干的缘分上,小爷就指点你一下爬墙的技巧吧。要知道,这年头,爬墙也是个高危技术工种啊!一个不小心,是会掉下来把PP摔成八瓣的,弄不好还会把脑袋给摔没了……
  
  锡若轻咳了一声,止住了自己不着边际的跑神,看着年羹尧表情恳切语气真诚地说道:“年大人,有句话咱们就私下里说说,这两位爷,还真都是心细如发,你要想既讨好这头,又巴着那头儿不撒手,只怕是很难。你瞧着我像是两边都不得罪,其实我说不定早已经把两边都得罪光了。”说到这里,他想起下午和十四阿哥的那一场冲突,脸色不觉一黯,看着倒像是真有几分伤感。
  
  年羹尧却听得连连点头道:“四叔真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眼下奴才最苦恼的,就是……”他说着抬眼看了锡若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就是不知道该选定哪一边才好。”
  
  锡若此时却在心里犯起了踌躇。他既然不知道年羹尧和八阿哥的这一场交易,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最后以什么方式中止他们的“合作”。倘若自己现在出主意让年羹尧去八阿哥府上拜望,会不会促成他们更进一步的合作?也就是说,会除掉雍正登基时的一只有力臂膀?如果没有了控制四川的年羹尧的支持,雍正继位的时候必定会忌惮那时拥兵在外的十四阿哥挥戈东进,进京勤王。那历史的走向……
  
  锡若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却被年羹尧误以为他不敢给自己出主意。眼见着年羹尧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神情,锡若略微沉思了一下,便顺水推舟地笑道:“你问我的事情,干系太大,我也不敢给你瞎出主意。我就问你,你外放出京的时候,是先去的哪一家?”
  
  年羹尧愣了一下,很快地答道:“八爷家。”见锡若看着他笑,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到:“当时八爷刚刚举荐完奴才,奴才是想着怎么也要去八爷府上道个谢。结果八爷只让奴才磕了个头,又对奴才说了前面那几句话就走了。”
  
  锡若却笑嘻嘻地说道:“那你何不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也不差这前后脚的功夫。”他表情轻松地这么说着,手心里却攥出了一把冷汗。如果让雍亲王知道今日之事,只怕他小命难保。
  
  年羹尧若有所思地看了锡若一眼,忽然跪地拜谢道:“多谢四叔指点。”锡若也吃不准他到底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没有,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道:“不敢当。趁着天色还早,你赶紧出去办你该办的事吧。”说罢便端起茶来送客。
  
  送走了年羹尧以后,锡若只觉得心里像是做了一个兔子窝,有好多只小兔子在来回地蹦跶。一会儿是十四阿哥大怒的神情,一会儿是雍亲王那张冰冷的面孔,过了一会,眼前却又出现了八阿哥那副寂寞的笑容。他只觉得心里热一阵,寒一阵,晚上睡在福琳房里的时候,便有些不踏实,半夜还蹬了被子。
  
  结果锡若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觉得天旋地转的,竟是感染了风寒。锡若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没出息,只不过干了一点坏事就寝食难安,不过倒是乐得向老康告个货真价实的病假,却又怕把感冒传染给福琳,便挣扎着让何可乐把自己挪到了外院。
  
  迷迷登登地睡了一会,老康派来的太医就登门了。锡若只好从床上坐起来,穿好了衣服以后让太医请脉。太医看过以后,也不过断定是发烧感冒,开了几剂中药之后,福琳便把他叫过去领赏。锡若就又拉上被子倒头大睡。
  
  足足睡到天黑时分,锡若觉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又懒得爬起来叫人,便赖在床上发呆,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年羹尧最后到底去谁家的府上巴结了。正作没理会处,被子却猛地一下被人掀了开来。锡若愣了一下,睁眼之后却不怒反笑,看着站在床前的人说道:“我还以为你最少得有三个月不理我呢。”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骂道:“不过才赶了你一回,你就敢拿腔拿调地装病,连太医都请过来了!”
  
  锡若连忙叫道:“十四爷明鉴,奴才的确是病倒了。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太医。”
  
  十四阿哥歪着脑袋打量了锡若两眼,又把被子扔还给锡若,说道:“瞧着像是真的。这次爷就饶了你,要是再敢有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了!”锡若连忙举起手表忠心道,“以后绝对不敢再动十四爷的半根汗毛。”心里又补了一句,您老一根汗毛,说不定就要了我一条小命啊!的确不能再乱动了。
  
  十四阿哥瞅了锡若两眼,问道:“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了?我听说昨天年羹尧来过你这里了?你们平常并没有多少交往,他怎么一回京就上你这儿来了?”
  
  锡若在心里一叹,暗道如今这十四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便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年羹尧的来意说了出来,只是不敢说自己怂恿他去八爷府上的深层次原因。
  
  十四阿哥听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说道:“难怪八哥今天跟我说,年羹尧进京述职,头一个就到了他府上请安。他还觉得有些奇怪呢。”
  
  锡若听得额头上直冒冷汗,暗想道但愿这步棋是走对了。十四阿哥见他额头上冒汗,因为他身体又不舒服,倒是没有再追问他后面的事情,嘱咐了几句让他好好养病之后,自己又出门回家去了。
  
  
内鬼
  锡若生完这场病,又依旧回到内阁里当差。他这个协办大学士,说白了就是个皇上的秘书,主要职责是负责替老康看折子写节略,然后被老康问到的时候,说上几句自己的意见。
  
  因为重要的事情,老康同志都会自己拿主意,比较重要的事情,有其他的几位老爷爷拿主意,到锡若这里,就是些重要性级别比较低的事情了,而且一般都有前例可循,他在内阁里行走了这半年下来,多少也摸着了门道,从一开始总被老康教训翻译本章错误,到后来屡屡受他的表扬,锡若心里也不是不得意的。只是他想起先前一场差点跪废掉自己两条腿的处罚,心里便觉得后怕,所以差事上倒是格外地尽心。
  
  进了四月,刚刚回到内阁没多久的致仕大学士陈廷敬又殁了,新的大学士一时敲不定人选,无形中锡若在内阁当中的分量就又重了。没过多久,锡若瞅准机会向老康讨了个内务府大臣的差事,果然一讨一个准,而且自那之后,府里的那帮老嬤嬤们果然对他客气了很多,他再进福琳的内院,也不敢再伸手向他乱讨银子了。
  
  锡若知道这些老嬤嬤们忙活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出了宫,现在也就指着在福琳身上发点老财,便索性把明珠遗传到他的名下、京城里的几处生意交给这些老嬤嬤和她们的家人打点,同时跟她们约法三章,实行承包责任制,每年定下一个他己觉得合适的利润标准,多退少补,让她们各显神通发财去,他乐得坐地收银,也少花费了些心思在打理产业上面,每年多出来不少进项,有空便进宫去敬孝敬惠妃、成妃和德妃这几位平日里照顾过自己和福琳的主子娘娘。只可惜往日里对自己颇为关照的良妃娘娘已经仙逝,不然也能给她送点儿好东西过去。
  
  这么几番折腾下来,锡若竟把福琳这座公主府里的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治家有方的名声还传进了宫里,被老康招过去大大地表扬了一通,还说了好一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锡若自然连连说是,心里想的却是,只要家里头不后院起火扯我后腿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不想千提防万提防,家里最后还是出了事。这一天,锡若刚把一堆奏章抱进老康的书房,就看见自己有阵子没见到的雍亲王坐在里头,眼皮子不禁微微地跳了一下,连忙把奏章搁到了老康桌子上,自己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巴望着老康快快地批完这些折子,好让自己远离了雍亲王冰寒彻骨的“气场”。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虚的缘故,锡若总觉得今天雍亲王看他目光分外地犀利,简直每一眼都像是一把小锥子,要在他身上戳出一个洞来。锡若一边在心里叫老康你快点,不然我就要被你儿子的眼神儿戳成筛子了,一边却又丝毫不敢动弹,简直跟大学军训时站军姿一样,连裤腿袖边儿都没颤动一下。
  
  老康看了一会折子,又跟雍亲王对了几句话,抬起头见到锡若这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不禁诧异道:“你今天倒老实!”
  
  锡若连忙抖抖脸皮挤出一个笑来,说道:“皇上和雍王爷说正事儿呢,哪有奴才插嘴的份儿?”
  
  老康听得一笑,指着锡若对雍亲王说道:“他自打成亲了以后,倒真是稳重了不少。不枉朕罚他那场!”
  
  雍亲王淡淡地看了锡若一眼,让锡若觉得身上“噗”地又多出来一个小洞,这才朝老康说道:“确实是稳重了不少,也老成了不少。”
  
  锡若只觉得雍亲王若有所指,越发想要快快地逃离这里,简直恨不能冲上去抓住老康的手来批奏章盖戳儿。好容易熬到老康把一堆折子都看完了,也批示完了,锡若连忙上前一步把奏章都抱了起来,飞快地说了一声“奴才告退”之后,就等着老康放自己一条逃路。不想雍亲王也在这时站起身来,说道:“那儿臣也就不打搅皇阿玛休息,先行告退了。”
  
  锡若只觉得心里一寒,又拼命巴望着老康再生出点什么事来留下自己,偏生老康这次出奇痛快地一挥手,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锡若压抑住满心满肺的苦意,抱着奏章小心翼翼地跟在雍亲王身后,打定主意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决不同他顶嘴,只要平平安安挪进了内阁里,就是他的胜利,耶!
  
  只可惜锡若从来就没有打小算盘打赢过雍亲王的纪录,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眼看着内阁就在眼前,锡若正要在心里放炮庆祝的时候,雍亲王却冷冷地来了一句,“你进去放了奏章再出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锡若的心情顿时从天堂跌到了谷底。他表情凄惨地进了内阁,又在诸位老爷爷诧异的目光当中,拖着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蹭出了内阁值房的大门。雍亲王见他出来,只是略略地朝他点了点头,便当先往御花园里走。
  
  两个人无言地同走了一阵,一直走到那一年锡若和十五阿哥来看小松鼠的地方,雍亲王才停了下来。锡若下意识地瞅了瞅当年太子跟郑贵人偷情的方向,扯了扯嘴角暗想道,这地方还真是块风水宝地。什么“好事”都赶这儿来了!不过下一刻雍亲王的话,却让他连半点开玩笑的心思都没有了。
  
  雍亲王停下脚步,直盯着锡若的眼睛问道:“我听说年羹尧这奴才回京来,先到你府上去了?”
  
  锡若心里一抖,强自镇定地问道:“四爷听谁说的?”雍亲王瞟了他一眼,语气平板地说道:“现在是我在问你话。”
  
  锡若默了一下。他知道这皇城根儿里,天子脚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可言,但是他现在拿不准的,是雍亲王知道了多少,便拿捏着说道:“年羹尧说要给奴才恭贺新婚和晋升之喜,又说是奴才的姻亲,所以进城之后先顺道儿上了奴才那里一趟。”
  
  雍亲王冷笑一声,说道:“你家在西直门内大街上,十四贝子府边儿上。年羹尧走朝阳门码头水路进的京,他顺的哪门子的路?!”
  
  锡若听得浑身一抖,强笑道:“奴才不知道年羹尧走的那条路进京,也是……也是听他这么说的。”
  
  雍亲王闻言,脸色稍缓,默了默以后,却又问道:“他和你说什么了?我不信他会为了送几匹蜀锦和一点玉器,就在你府里耽搁那么长的时间。”
  
  锡若心里“咯噔”一下,雍亲王竟然连年羹尧送给自己的贺礼内容都知道了!他的眼皮急速地跳动了两下,心里却在一刻不停地寻思道,是谁透露出去的?不会是年羹尧自己,那不是他身边的人走漏了风声,就是自己府里出了内鬼!那自己和年羹尧的谈话内容,雍亲王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呢?
  
  锡若抬头瞟了一眼雍亲王的神情,却始终无法从那张万年冰封雪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撑着不回话,心里一横决定赌他一把,便定了定神说道:“年羹尧问奴才,皇上有没有在奴才面前,提起过他的名字。奴才不敢随便把皇上的话外传,就胡诌了几句敷衍了事。”
  
  雍亲王转过身来,打量了锡若一会之后,突然冷哼了一声,差点没把锡若吓得两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下一刻雍亲王却自顾自地说道:“我回去会提醒他,别再到处钻刺找门路了。”
  
  赌对了!
  
  锡若只觉得短短时间里自己死去活来了好几遍,简直连痛哭三声的心都有了,却仍旧不敢在雍亲王面前有丝毫的大意,就勉强打起了精神说道:“总归是奴才平日里不够谨慎,才会让他有这种探口风的心思。以后奴才会多留神的。”
  
  雍亲王看了锡若两眼,却摇头道:“你也别太过老成了。没意思,都不像你了。”
  
  这句话倒是让锡若听得一愣。这个平日里最稳重不过的王爷,呃,至少人前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居然跟他老子两个口径。一个是皇帝现在时,一个是皇帝未来时,自己又该听谁的,走活泼路线还是稳重路线好呢?真真难办呀!
  
弘春
锡若回到公主府里,仍旧觉得两条腿有些发飘。方才和雍亲王的那一场对谈,真是杀死他脑细胞无数,所以一回到家,锡若立刻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外院新添置的摇椅上,有气无力地喊道:“老婆,出来看老公了!”
  
  正在院子里忙活的下人,听见锡若这毫不正经的招呼,都忍不住掩口而笑。福琳闻声,“噔噔噔”地从内院里走了出来,却一巴掌拍在锡若的脑袋瓜子上,笑斥道:“你又不是流星雨,还招呼这个那个地来看!”
  
  锡若贼笑着一伸手,把福琳拉得倒在自己怀里,这才笑道:“难道你老公,还比不上一阵破石头?”
  
  福琳奋力地撑起身体,却终究拗不过锡若的牛劲,最后还是倒在了他怀里,忍不住伸手掐了锡若的脸一把,说道:“就知道自己在外边风流快活,每天都天黑了才回家!”
  
  锡若被福琳捏得“哎哟”叫唤了两声,连忙伸手压住福琳的手,露出一副出奇正经的神气说道:“你皇阿玛都说了,要我勤奋办差,一天的折子压下来,都快把我埋了。哪里还有精神出去风流快活?”
  
  福琳眼睛一瞪,问道:“那就是说如果有精神的话,你还是会出去风流快活?”
  
  锡若眼睛转了转,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随即眼明手快地挡下了福琳的“血刃飞爪”,拉过她一脸疼爱地说道:“等过两天我得闲了,带你到郊外去好好玩玩。这些年也把你闷坏了。”
  
  福琳听得两眼放光,恨不能抱着锡若就亲上一口,只是碍于旁边满院子的人,便只“咯咯”地笑着起了身,自己亲自去看晚饭安排得怎么样了,又嘱咐身边的丫头去打热水来,等水送来了一会,自己又挽起热毛巾给锡若擦脸解乏。
  
  锡若一脸柔和地任由福琳动作有些笨拙地给自己洗脸。他知道聂小青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个不爱干家务活的,穿到这边来以后,更是万事都不用她自己动手,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清朝公主那样,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就算她不伺候自己,也没有人敢说一句闲话,只会觉得本该如此而已。
  
  可是福琳却总说那样没意思,从搬到新府邸的第一天起,就耐心而又快乐地布置着他们的小窝,今天琢磨该在这里摆张躺椅,明天又想着该在那里架一个秋千,完全是一副标准的幸福小妻子的模样,起初的时候都让看惯了她那副刁蛮鬼马模样的锡若感到很不习惯,后来也就慢慢地适应了,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娶了个好老婆。
  
  两个人正卿卿我我的时候,冷不防十四阿哥却一脚跨进院子里来,见到他们这副毫不避讳的亲热模样,立刻瞪圆了眼睛。福琳难得的面上一红,连忙从锡若身前站了起来,朝着十四阿哥福了一福,又笑问道:“十四哥怎么得空过来了?”
  
  锡若仔细地相了相十四阿哥的脸,又悠闲地躺回椅子上笑道:“瞧他这乌眉灶眼儿的,脸上还带着几道抓痕,想必是跟他媳妇儿怄气,被赶出来了!”
  
  十四阿哥面色一红,几步赶了过来就要揪住锡若出气,却被锡若伸手挡住了他的拳头,耳边又听见他低声笑问道:“是哪一位福晋把你赶出来的?”
  
  十四阿哥推开锡若,自己往摇椅上一躺,气咻咻地说道:“除了她还有谁?!”
  
  锡若微一愣神,随即便猜到十四阿哥说的必是那位自己见过的侧福晋舒舒觉罗氏。十四阿哥的嫡福晋完颜氏温柔娴淑,自从成婚以后便与十四小霸王相敬如宾。纵观十四阿哥全府,也就只有这位侧福晋敢给十四阿哥这小霸王排头吃了。锡若自己拖过一张旁边的躺椅,坐下之后问道:“她又怎么给你气受了?”
  
  十四阿哥哼哼唧唧地说道:“前两天你不是问我九哥为什么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吗?昨天我抽空问了问,才知道他是舍不得那个过世的小妾,成天对着一屋子那小妾留下的东西长吁短叹的。”
  
  锡若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九阿哥这个人前人后都不肯示弱的财神爷,居然还是一个这么多情的人,倒是有些惊讶,想了想便朝十四阿哥笑道:“你九哥为了他的小妾伤心,又关你跟你侧福晋什么事?居然也能为这吵起来。佩服佩服。”
  
  十四阿哥狠狠地给了锡若一拳,见他疼得直抽冷气,这才又气鼓鼓地说道:“我说我劝九哥再娶两个侧福晋,或是喜欢的小妾也成,别整天耷拉着个脸了。结果那女人就跟我说什么男人都是薄情寡义,喜新厌旧的。我……我靠!”
  
  锡若被十四阿哥突然蹦出来的最后两个字,逗得哈哈大笑,蜷身在躺椅上笑得直抽,旁边福琳却惊讶地张大了嘴,过了一会定定地看向锡若,眼睛里分明地写着“近墨者黑”这四个字。
  
  锡若只当作没看见福琳的神色,又憋着笑朝十四阿哥问道:“那你怎么跟她吵起来的?”
  
  十四阿哥没好气地说道:“爷就说她们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结果她就……她就抓了爷的脸一把!”
  
  “哈哈!”锡若笑得在椅子上打跌,见十四阿哥又跳过来要打自己,连忙绕到福琳身后,探头笑道,“不是我说,你那头发,其实也比你媳妇儿短不了多少。你怎么能说她……哇,老婆救我!”
  
  福琳这次颇有女中豪杰风范地往十四阿哥身前一站,挑高了眉毛朝十四阿哥问道:“照十四哥这么说,我们的皇祖奶奶孝庄文皇后她老人家,见识也是短的了。”
  
  “这……”十四阿哥不禁语塞,见福琳仍旧是一副柳眉倒竖的样子,想了想又回到摇椅上躺了下去,却哼哼唧唧地再也不肯说话。
  
  锡若见十四阿哥这样就投降了,心里觉得好玩,反倒又踮了过来逗他道:“那今晚这张椅子就送给你当床了?”
  
  十四阿哥果真又从摇椅上一跃而起,攥紧了拳头喝问道:“你非得让爷揍你一顿你才踏实不成?!”
  
  锡若笑着摆摆手,颇有几分同情之色地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过是可怜你有家却难回罢了。”
  
  十四阿哥哼哼道:“谁要你可怜!”
  
  锡若摇摇头,正想去吩咐厨房多加几个菜来招待这个小霸王的时候,转头却看见一个小号的十四跑进了自家的大门来。小小十四进门以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立刻朝十四阿哥这边跑了过来,嘴里喊道:“阿玛阿玛!”
  
  锡若见到这个小号十四,喜得一推十四阿哥说道:“接你回家的人来了!”说罢不等十四阿哥从摇椅上坐起,自己就先迎了上去,一把抱起那个小小十四说道:“小弘春来了!”
  
  小小十四正是十四阿哥的第一个儿子弘春,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时候得来的,今年连九岁都还不到,母亲正是侧福晋舒舒觉罗氏。锡若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四阿哥刚刚得到这个孩子时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因为那时候他自己也还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因此父子两个之间的感情,有时候倒更像是兄弟。锡若就时常取笑十四阿哥的小霸王气,跟他儿子有一拼。
  
  不过锡若自己却相当地喜欢弘春,有事没事地就爱带上他出去逛逛,以至于十四阿哥有时候会不无嫉妒地说,在弘春眼里,他这个阿玛还不如锡若这个“姑夫叔叔”。
  
  “姑夫叔叔”这个称呼,是弘春这里叫出来的。以前锡若还未迎娶福琳、又跟弘春混熟了以后的时候,弘春就主动地叫起他叔叔来了。等到锡若娶了福琳、搬到十四贝子府隔壁,弘春却不肯改口叫他姑夫,最后只好两下合一,由得弘春“姑夫叔叔、姑夫叔叔”地乱叫,有一次还被十三阿哥听到了,被他大大地笑了一场。
  
  不过今天弘春被锡若抱起之后,却两腿乱蹬地说道:“姑夫叔叔,你快放我下来。我额娘要我先把阿玛领回去,然后才让我跟你玩儿!”
  
  锡若“哈哈”笑了一声,将弘春放下地来,自己又领着他走到十四阿哥身前,笑看着身下的人说道:“你儿子来招领失物了,快别赖在我家蹭饭了。赶紧回你自己的家去!”
  
老康微服私访记
  十四阿哥被锡若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旧赖在摇椅上不肯起身,眯着眼睛对弘春说道:“回去告诉你额娘,我今晚就住在你十六姑这儿了!”
  
  锡若见十四阿哥还在赌气,就索性撇开了他不理,自己领着弘春到院子另一边刚刚做好的花木马上,又抱起他放了上去。弘春喜得跟什么似的,早把他额娘的嘱咐忘到了一边,心花怒放地骑在花木马上摇动了起来。
  
  过了一会,十四阿哥也踱了过来,有些奇怪地看着儿子骑着的那个东西,问道:“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锡若笑了笑说道:“这叫花木马。是福琳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预备的。”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十六妹……有喜了?”
  
  锡若难得地脸上红了一下,却摇头道:“哪有这么快?你当我是……”他瞟了弘春一眼,决定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下去,免得给大清少年儿童的健康成长造成不良影响。
  
  这时福琳却走了过来,眼睛朝大门的方向一瞟,笑道:“请人请不回去,改抓人的来了。”
  
  十四阿哥闻言,连忙转头往大门的方向看去,果见舒舒觉罗氏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旗袍,外面配一件白底绣粉红色莲花的坎肩儿,虽然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身材居然还保持得很不错,比起尚未婚嫁的少女来,反倒多了股少妇所独有的动人风韵,再加上眉目姣好,远远望去倒真像是一枝风姿绰约的白莲花。
  
  十四阿哥一见着舒舒觉罗氏,原本嚣张的气焰立刻下去了一半,脸上那几道指痕却似乎变得更加火辣辣了起来。好在弘春机灵,见锡若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之后,立刻爬下了花木马,很有“义气”地拉住十四阿哥的手说道:“阿玛,额娘来接我了。我们回家吧。”
  
  锡若见十四阿哥还站在原地扭捏,忍不住从后面蹬了他一腿,笑斥道:“还不快回去?难道真等你媳妇儿过来揪你?”
  
  “她敢?!”十四阿哥受了这一激,立刻又发起飚来。锡若轻笑着不说话,却见舒舒觉罗氏莲步轻移,转眼间便来到十四阿哥面前,却盈盈一福道:“妾身刚才狂悖无礼,误伤了爷,请爷责罚。”
  
  弘春却立刻松开了他老子的手,一把搂住舒舒觉罗氏,回身看着十四阿哥说道:“阿玛不要责罚额娘!”十四阿哥却只阴沉着脸不说话。
  
  锡若见局面一时僵住,连忙又朝福琳歪了歪脑袋。福琳立刻会意地走了过来,一手挽起舒舒觉罗氏笑道:“嫂子难得来一趟,趁着十四哥和弘春都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里用个便饭再走吧。我这府里虽说没什么好东西,倒是刚巧这两天庄子上进了些鲜货,就不知道十四哥和嫂子吃不吃得惯。要不让锡若去把另外几位嫂子也请过来?”
  
  十四阿哥却一挥手道:“就我们三个吧。回头浩浩荡荡地来了一大家子,你的这个小气相公又该抱怨我打他秋风了。”
  
  锡若在一旁嘻嘻笑道:“难道你平日里打得还少了?罢了,今天看在嫂子和弘春的面子上,就让你再打一回吧。”
  
  十四阿哥却一把揪过锡若,以一副标准的地头蛇模样说道:“我知道你是个财主,以后少在我面前哭穷。惹急了爷,回头就让皇上抄了你的小金库!”
  
  锡若咋舌道:“合着你是连吃带喝还带打砸抢――土匪的路数啊!”
  
  十四阿哥正想反唇相讥,旁边的弘春却跳了起来喊道:“阿玛是土匪!”
  
  锡若喜得又一把抱起了弘春说道:“好小子!敢说实话!”
  
  十四阿哥脸色一绿,正想拉过弘春来教训一通的时候,却听见舒舒觉罗氏在耳边柔柔说道:“爷,我们早些用过饭,就回家去吧。他们小两口新婚不久,我们也不好老在这里打搅。”说着拿起手里的帕子,轻轻地拭了拭十四阿哥脸上被自己抓出来的伤痕。
  
  十四阿哥脸上一红,一把推开了舒舒觉罗氏,故意粗声粗气地说道:“我知道了!”
  
  不想弘春又在锡若的挑唆下,大声地叫道:“阿玛脸红喽!”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十四阿哥在满院子的笑声当中,又开始了他几乎注定是徒劳无功的教子行动……
  
  锡若直到第二天进乾清宫送折子的时候,想起昨天的事情,脸上还情不自禁地带上了笑。老康见他一副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的模样,摘下水晶老花眼镜问道:“又碰到什么开心事了?让你乐得跟捡了个大元宝似的?”
  
  锡若见老康似乎心情不错,就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十四阿哥一家在自己家蹭饭的事说了一遍,只不过略去了十四阿哥被侧福晋抓伤的事,省得又生出什么是非来。老康听得搓了搓手,忽然问道:“朕这两天一直坐在屋子里,也有点憋得慌。这样吧,今天你回家的时候,朕同你一道去瞧瞧你跟十六格格的新府邸。”
  
  “嗻……啊?!”
  
  锡若不想自己几句玩笑话,竟把老康招到自己家里去了。他低头琢磨了一下,又回忆了一下老康当年突然造访明珠府时的情形,觉得老康并不是个过分挑剔的主儿,只要提前打发何可乐回去,通知福琳准备准备,问题也应该不大,便笑着说道:“奴才和福慧公主的府里如今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小孩子玩意儿,都没处落脚,就怕皇上看了嫌乱。”
  
  老康一听却越发来了兴致,没等天黑就催着锡若带他去公主府里瞧新鲜。锡若看了看一路上毫不掩饰好奇之色的老康,暗笑道这老康可真是童心未泯,返老还童了。
  
  一进门,锡若却看见自己府里上上下下连同福琳在内,全部都穿戴得整整齐齐,见到老康进来就乌压压地跪倒了一地。众人说完了“万岁”以后,偏又不伦不类地加了一句“欢迎皇上视察”,而且整齐得就像是事先排演过一样。锡若下意识地朝福琳看去,果然见她抿着嘴在那里偷乐。
  
  老康也是听得一乐,上去亲自搀了福琳起来,上下打量了几眼之后,回过头对锡若笑道:“朕的这个女儿是越发地漂亮了。倒是便宜了你!”
  
  锡若嘿嘿笑着不说话,脸上却是一副美滋滋的表情。老康自己负手在院子里走了一会,一会儿在秋千架上坐坐,一会儿在摇椅上躺躺,一副惬意得不行的样子。锡若还真怕他跟十四阿哥一样,喜欢上赖在这里的感觉,那自己跟福琳以后的小日子就甭过了,天天伺候着老康就够他们俩受的了。
  
  恰巧这时弘春又跑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他的弟弟弘明。弘明是十四阿哥的嫡福晋完颜氏所生,刚过了七岁的生日,和弘春的感情却是非常地好,锡若也老早就习惯了他们把公主府当作自己家里一样地进进出出。
  
  不过今天情况特殊,锡若见弘春和弘明两个满眼里都只有花木马和秋千,压根儿就没有看见他们的皇爷爷也在这里。锡若急忙叫住了小哥俩,又指了指自己旁边的老康。
  
  弘春在看见老康的时候却浑身哆嗦了一下,似乎本能地想要往回跑,这时老康却从摇椅上坐了起来,朝他们兄弟两个招了招手,还叫出了他们两个的名字。弘春只得垂了头,拉着弘明一道来到了老康的身前。弘明到底年纪还小,见到他许久未见的皇爷爷,却只知道欢喜,居然还敢大着胆子要老康的抱抱。
  
  锡若在一旁看得直笑,见弘春仍旧紧张地咽口水,便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站着。因为弘春和十四阿哥长得最像,所以总让锡若不自觉地想起十四阿哥小时候的模样。不过他心里暗自比较了一下,觉得还是十四阿哥小时候比较有霸王风范,如今都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了,还是会时不时地耍耍他的恶霸脾气,而弘春却多少还有他额娘的那种体贴温存的味道,因此身上的霸王气难免打了些折扣,不过也让锡若觉得更加地有趣。
  
  弘春平常也乐意亲近这个总是能想出好玩东西来的“姑夫叔叔”,久而久之连福琳都取笑弘春倒像是他的儿子。十四阿哥知道了福琳的这句笑语之后,却哇哇大叫锡若占了他的便宜,连连说等到锡若也有了儿子,他便要讨回个公道。
  
  只是眼下这个外表像极了十四阿哥小时候的弘春,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老康抱起弘明又说又笑,自己只敢躲在锡若身旁偷偷地看着。锡若心里一叹,暗想道终究弘春只是外表上像十四阿哥多些。大概像胤祯这样天生就胆大妄为的小霸王,以后都很难再有了吧?
  
天伦

  不知道是不是锡若叹气的声音引起了老康的注意。老康逗了一会弘明,回过头来刚好看见弘春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里却是一乐,立刻朝弘春招了招手。锡若见弘春还是期期艾艾地不敢过去,索性俯身抱起他,递到了老康身前。
  
  老康坐在摇椅上,一把将弘春接过去,又掂了掂,仰起头笑着对锡若说道:“这孩子的模样儿最像胤祯小时候。”锡若连忙点头说是。
  
  恰在这时十四阿哥一脚跨进院来,抬眼看见老康正抱着自己的儿子亲热,不觉愣了一下,连忙赶了过来给老康请安。老康看看十四阿哥,又看看弘春和弘明,眼中流露出锡若很少见到的慈爱神情来,挥挥手就让十四阿哥起来了,还问起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十四阿哥只好推说是让猫抓伤的。这幅父慈子孝的的画面,真让锡若难以想象老康在盛怒的时候,居然差点拔刀斩了十四阿哥。
  
  老康今天的兴致似乎格外地好,坐在摇椅上逗了两个小孙子一阵之后,还意犹未尽,又亲自领着他们两个去坐花木马和荡秋千,还亲自站着弘春的身后给他推秋千架子。院子里时不时地便会响起祖孙三人玩得不亦乐乎的笑声。
  
  趁老康没注意,十四阿哥挪到锡若身侧,压低了声音问道:“老爷子怎么突然上你这儿来了?”锡若对着他摇摇头,又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根“天筋”抽着了。
  
  十四阿哥瞪了锡若一眼,骂道:“天天待皇上身边儿都不知道,真笨!”
  
  锡若反瞪了十四阿哥一眼,嗤笑道:“你聪明,你问去?”
  
  “你们两个在那边嘀嘀咕咕什么呢?”老康跟两个小孙子玩得额头上冒汗,抬头见十四阿哥和锡若又大眼瞪小眼,便在院子另一边招呼了起来。十四阿哥和锡若连忙走了过去,一人一个把弘春跟弘明从抱了下来,免得两个小东西把他们的皇爷爷给累坏了。老康扶着腰看着他们,嘴里“呵呵”地笑着说道:“朕是真的老了。才陪着他们玩了这么一会儿,就开始腰酸腿疼起来了。”
  
  一直守候在旁边的李德全,闻声立刻让小太监把院子里的躺椅抬了过来,自己又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康坐下了。锡若一手抱着弘春,一边却笑道:“皇上说的哪里话?别说是您,就我个岁数的人,跟在小家伙们后面跑上一阵,也是累得不行呢。他们太能闹腾了!”
  
  老康笑着摆摆手,又抬起头看着锡若跟弘春说道:“这孩子跟你倒亲近。反倒不怎么粘着他阿玛。”
  
  锡若笑看了露出毫不掩饰的嫉妒神情的十四阿哥一眼,逗着弘春说道:“奴才说句该打嘴的话,小阿哥跟十四爷,还不知道谁更像小孩儿呢!”
  
  十四阿哥气得不行,便挑唆着手里的弘明攥拳来打他这个坏“姑夫叔叔”,不想弘春却主动地一挺身,把弟弟的拳头拨了开去。锡若却只躲在弘春的后面坏笑。老康见到这幅情形,越发笑得不行,连连要李德全给他抚背顺气。
  
  这时福琳却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抿嘴笑着朝老康说道:“皇阿玛,晚饭已经备好了。您要不要在这里用过膳再走?”
  
  老康又连连说好,朝四周看了一眼之后,仍旧眼带笑意地说道:“朕看这个院子就很好。摆在这里吧。”
  
  福琳连忙应了声是,又回身去指挥人抬桌子搬凳子。老康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对锡若说道:“总觉得福琳嫁了你之后,变得稳重了不少似的。像个大户人家当家主母的样儿!”
  
  锡若却笑嘻嘻地说道:“回皇上,那只是她在人前故意装出来的稳重,私底下还和从前一样,是个怎么也长不大的小孩儿。”说着瞟了十四阿哥一眼,又故作严肃地说道:“倒是和她的某位兄长差不多。”
  
  十四阿哥简直恨不能拎着锡若的耳朵胖揍一顿,却碍于老康的面不敢发作,只好频频地用目光警告锡若不要仗着老康在这里,就尽讨些嘴上的便宜。锡若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心道可不能把这小霸王得罪得狠了,不然他真的可能会在老康走后动起私刑来,那可是大大地不妙,到时候只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自己了。
  
  锡若想到这里,连忙又朝十四阿哥露出一个狗腿的笑,还放下了弘春,哄着他去粘他那个小气的阿玛,自己却走到福琳的身边去帮忙。福琳笑着看了他一眼,嗔道:“舍得过来啦?就知道成天和小孩子们闹腾,还是大学士呢!”
  
  “协办的,协办的。”锡若举起一个盘子挡住福琳顺手敲过来的一把筷子,谄笑着说道,“老婆别干这些粗活儿了,仔细伤了手。”
  
  “我还立白洗涤灵呢!”福琳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又拿筷子“当当”地敲了锡若面前的盘子两下。锡若见福琳娇声笑语婉转动人,心里越发喜欢,便由得她敲个痛快。老康从院子里踱过来,见到这副情景不禁诧异地笑道:“你们只是干什么?难道也算是琴瑟和鸣?”
  
  锡若和福琳相视一笑。想了想,锡若对着福琳耳语了几句,福琳笑着点了点头,却转身朝老康说道:“还真让皇阿玛说对了。我们方才敲的,就是一首歌。”
  
  十四阿哥原本跟了过来,满心想着要讽刺锡若两句,拆拆他的台,听见福琳这话也不觉愣住了。锡若笑看了十四阿哥一眼,示意福琳拿起盘子和筷子开敲,自己却敲着桌子应声唱道:
  
  “沧海一声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事几多骄……”
  
  老康和十四阿哥先开始还指指点点地笑着,听到后来却听住了,等到锡若一曲唱完,竟都有些发呆。锡若不禁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暗道不枉我这么爱看《笑傲江湖》。令狐大哥,俺可让您爱唱的歌儿,早发扬光大了几百年!
  
  十四阿哥回过神来,却说道:“想不到你唱歌居然不跑调儿了!”锡若听得往下一跌,差点没从撑着胳膊的桌子上滑落到地下。
  
  老康却点头道:“原来你还有这个本事。往常朕教你音律,总觉得是在对牛弹琴呢。原来还藏着这么一手儿。以后可不许再藏私了。什么时候朕烦闷了,就给朕唱上几首吧。”
  
  锡若这回差点直接跌到了桌子底下。靠,把小爷当人体功放啊!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老爹不厚道,儿子也……哼哼哼……
  
  福琳见锡若一脸郁闷的样子,便挽起他说道:“我皇阿玛夸你唱得好呢,还不赶紧讨他的赏?”
  
  锡若一听见“赏”字,便两眼发亮,连忙讨好地朝老康看过去。老康被他那副小狗盯着骨头一样的眼神看得实在受不了了,想了想,解下腰间挂着的九龙玉佩递给了他。锡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在被十四阿哥戳了一下之后,连忙伸手接了过来。
  
  老康见锡若抱着玉佩那副小心翼翼唯恐打碎了的表情,却笑着朝福琳问道:“他平常也是这么爱惜东西的?”
  
  福琳撇撇嘴,说道:“才不是呢!除了他那两块一模一样的银怀表,别的东西从没见他这么小心过,都是不拿东西当东西使的,前儿个还摔碎了我一只陪嫁来的玉碗……”
  
  十四阿哥在听见福琳说“两块银怀表”的时候,猛地转过头来盯了锡若一眼。锡若只觉得脸上像是挨了他一巴掌似的,立刻发红发烫了起来,心里却狂喊道,“露馅儿了!露馅儿了!”
  
  那边福琳却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见到他们两人这种奇怪的样子,连忙问道:“怎么了?难道他也打碎十四哥什么东西了?”
  
  十四阿哥闷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他倒是没打碎我什么东西。只是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上朝
“三天了……”
  
  锡若看着对面依旧紧闭的十四贝子府大门,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从那天福琳捅破了两块银怀表的事儿以后,十四阿哥就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陪老康吃饭的时候都刻意避免和他交谈,弄得老康那顿饭都吃得有些莫名其妙,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多看了锡若两眼。
  
  锡若一边无精打采地上了马,一边暗想道,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当初一咬牙接了十四阿哥那块御赐的金怀表,就什么破事儿也没有了。都怪他当时太胆小了。其实后来在乾清宫里,他打破老康的东西可真不是一回两回了,也从没见老康真的把他送到午门上去砍头,最多也就罚他抄抄字帖,或者跪跪书房外头之类的。
  
  一边暗叹着自己的失策,锡若在到了宫门外头的时候,仍旧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想却被久未上朝的八阿哥看见了,立刻把他招了过去。
  
  八阿哥下了自己轿子,和锡若一道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一边打量着锡若问道:“怎么了?看你精神有点不济,是不是夜里没休息好?”
  
  锡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道:“多谢老大关心。夜里睡得倒还好,就是……”
  
  “就是和我十四弟吵架了,是不是?” 九阿哥胤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接口道。也不知是十四阿哥的那套“再娶几房小妾来改善生活”的建议被他听进去了,还是他又在哪里发了一注大财,总之这位前阵子一直躲着锡若走的“财神九”,居然主动地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昨儿个我就瞧出十四弟气色不对,一问果然是跟你有关系。你呀,还真是个人物,把我们兄弟几个都耍得团团转!”
  
  “九爷这是哪里话!”锡若立刻叫起撞天屈来,眼下分明是十四阿哥把他耍得团团转吧?
  
  九阿哥却摇头道:“我看十四弟这回是真的气得不轻。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锡若咽了口口水,打死也不敢把自己收了雍亲王一块银表的事情说出来,心里却哀叫道,果然拿人的手短,以后再也不敢乱向人伸手讨赏了!
  
  八阿哥胤禩病后显得清减了不少,闻言便扬起那张和他额娘良妃益发相像的细致脸孔,问道:“莫非是和我四哥有关?”
  
  “老大,你真乃神人也!”锡若在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地暗想道,见八阿哥和九阿哥都盯着自己,只好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八阿哥眉头难易觉察地一皱,下一刻却微微笑道:“十四弟打小就性子倔。过两天自己就会好了,你不用太担心。”
  
  九阿哥却有些不以为然地对锡若说道:“你也别总跟老四他们混在一块儿!别说十四弟,连我看了都觉得心里犯堵。”
  
  锡若“嗯”了一声,心里却暗想道,你这样摆明了和雍亲王势不两立,也难怪他日后会那样针对你了。阿其那,塞思黑,我却半点也不想让那两个丑陋的名字,加诸到你们这样的两个人身上,唉……
  
  八阿哥见锡若愁眉紧缩,以为他还在担心十四阿哥不肯原谅自己,便宽慰道:“待会儿看见十四弟,我去替你求个情儿好了。不管你怎么得罪了他,他总还要听我这八哥两句。”
  
  锡若连忙向八阿哥道谢。九阿哥却在一旁摇头道:“八哥,你也别太纵着他了。回头他真的要闹不清楚,自己究竟应该向着哪边儿了。我看是得让十四弟治治他。”
  
  锡若苦笑了一声,暗想道,财神九啊财神九,枉我这么关心你的心理健康了,你居然给我玩了一招落井下石?正寻思着日后怎么从财神九身上找补回来的时候,锡若后背上又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把,随即听见十阿哥胤礻我粗声大气地说道:“听说你把我十四弟给得罪了,十爷我特地来揪你去给他赔罪!”
  
  锡若连忙往八阿哥那边靠了靠,心里却不无愤慨地想道,怎么个个都是不问缘由就给小霸王撑腰的?难道自己素日里的品行就这么不端吗?
  
  八阿哥仿佛瞧出了锡若的不满,立刻拦下了十阿哥还想来揪锡若的手,随即伸手朝乾清宫一指道:“老十,别闹了。回头误了上朝的时辰,皇阿玛又该责罚了。”
  
  十阿哥却哼了一声说道:“罚就罚!他罚我们还少吗?”
  
  “老十!”八阿哥脸色一沉,喝道,“不可胡言乱语!”
  
  不想迎面太子就和雍亲王、十三阿哥走了过来。太子见到八阿哥斥责十阿哥,却笑道:“八弟怎么在这里教训起人来了?”
  
  八阿哥连忙转身向太子等人行礼,锡若也跟着他向几位“太子党”行礼。九阿哥和十阿哥却只是懒懒地动了动,给太子行了一个不怎么周正的礼,对雍亲王和十三阿哥更是几乎没有什么表示。
  
  九阿哥依旧不阴不阳地笑道:“兄弟感情好,八哥日常训导几句也是自然。”十阿哥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就是。我哪天不被八哥教训几句,还觉得浑身不舒坦呢!一般人教训我,我才懒得搭理他!”
  
  锡若只觉得自己都能从太子背后的雍亲王身上看出成型的寒气来,太子的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十三阿哥则在对面别开了目光不说话。锡若正想着怎么缓和一下气氛的时候,却听见身后及时地响起了十四阿哥的声音,却说道:“你们怎么都站在这里?后边儿上朝的人都进不去了!”
  
  锡若听见十四阿哥的声音,只觉得心里一松,连忙也说道:“十四爷说的是。请太子爷先移步进殿。”说着往旁边一让。胤礽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就进大殿去了,雍亲王却专注地盯了他一眼,十三阿哥则是在他身前顿了顿,这才跟着太子和雍亲王迈进了大殿。
  
  九阿哥和十阿哥的哼声几乎同时响起。锡若只觉得头痛,却听见十四阿哥站在自己身侧说道:“你还杵在这儿?等着爷踹你进去不成?”
  
  锡若听得一笑,连忙偏身让八、九、十几个阿哥先进去,自己却落在后面对十四阿哥低声问道:“想通了?肯和我说话了?”
  
  十四阿哥却又哼了一声,愤愤地说道:“我是嫌你杵在这儿,挡了爷的道儿!”
  
  锡若眼珠子一转,笑道:“是是是,那十四爷先请。小的绝不敢和您抢道儿。”说着真的往旁边站开一步,躬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十四阿哥霸气十足地看了他一眼,迈着在锡若眼中丝毫不逊于“开封府包大人”气势的八字步晃进了乾清宫正殿,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笑。
  
  十四阿哥眉头一皱,正想回身去收拾锡若,眼角却瞥见老康的近侍们已经从后面走了出来,只得走到皇子的序列里站好,转头又瞧见锡若早已摆出一副“老成持国”的神气,站到了一帮内阁老臣的身后,心里不禁暗骂他奸诈。
  
  过了一会,老康终于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缓缓地从锡若熟悉至极的那道门里走了出来,脸上却带着微微的戚容。满朝文武皆是一愣。锡若皱眉一想,估摸着是致仕大学士陈廷敬的丧事又触动了老康的哪根情肠。
  
  果然老康刚坐上龙椅,就宣布派命皇三子胤祉代他前往吊唁陈廷敬,代奠茶酒,顺赐御赋挽诗。锡若暗想,这皇三子诚亲王,简直要成祭奠专业户了。看来书读得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一天到晚老得往有丧事的人家跑,还得配合地摆出一副庄容来,真是不吉利呀不吉利。他偷眼瞟了诚亲王一下,果然看见他脸上有微微抽搐的表情。
  
  这时老康又加派了南书房翰林励廷仪、张廷玉前往陈廷敬家赍焚,予治丧银一千,谥陈廷敬为文贞。锡若听见“张廷玉”这三个字,精神不觉一振,暗道雍正朝的重量级人物要来了,这可是将来雍正的首秘啊,一定要好好见见,好好见见……
  
小狐狸的春天
锡若睁大他的桃花眼,朝人群中出列接旨的两个人看去,辨别了一下,却实在认不出来哪个翰林是张廷玉。
  
  老康的南书房,等于就是他的高级秘书处,和锡若所在的内阁基本上是两套班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分夺国议和内阁的权力,以加强皇权的意思。只可惜老康的南书房里面没有漂亮的小秘,只有一大帮年龄和形态各异的大男人。
  
  来到这里以后,锡若知道除了二十一世纪影视作品里常常提到的高士奇以外,还有张廷玉的父亲张英和那个火器制作的奇才戴梓也曾是老康“机要秘书”班子的成员,此外还有不少清初著名文人学者入直过南书房,如王士祯、查慎行、朱彝尊、方苞、沈荃、何焯等等。
  
  不过眼下锡若最关注的,自然还是被他偷偷地封为“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派掌门的张廷玉。这个日后要成为“康雍乾盛世”三朝元老的重臣,此时看来倒不怎么起眼,以至于他以前扎在人堆里,锡若都没有怎么留意到。不过这倒是挺符合他“不如一默”的风格。干机密工作的,自然是越不起眼越好,果然是个值得学习的榜样,以后要多亲近亲近……
  
  散朝了以后,锡若一直傻笑到十四阿哥拍了他的后脑勺一记,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跟他的那场官司还没了结,连忙摆出一副“负荆请罪”的严肃模样,等着小霸王问他那两块怀表的事情。
  
  不想十四阿哥居然放过了那个话题,反倒朝锡若问道:“你怎么对张廷玉那么大兴趣?早朝的时候我看你对着他,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一个翰林而已,犯得着对他露出这么仰慕的表情吗?”
  
  锡若露出一副“佛曰不可说”的表情,结果自然是脑袋瓜子上又挨了小霸王一记打,只好委屈地摸着额头说道:“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所以就不说了。”
  
  “又给爷来这套!”十四阿哥不知为何语气有些焦躁地说道,“你为什么总有事瞒着我?”
  
  锡若瞟了瞟故意站得远远的八阿哥他们,知道这回只能靠自己过关,只好抓着后脑勺说道:“其实是因为张廷玉说过一句话,让我很上心,所以对他格外注意。”
  
  十四阿哥奇道:“什么话?”
  
  锡若拿不准张廷玉那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只好咬咬牙说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十四阿哥听得一愣,咂摸了一下之后,又问道:“你和张廷玉素无往来,他说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锡若只好胡诌道:“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觉得有点意思,就对说这话的人上了心。”
  
  十四阿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问道:“那两块表是怎么回事?”
  
  锡若在心里呐喊道,来了来了,小霸王终于问起了!他倒不是怕十四阿哥从此以后不罩自己了,而是真怕小霸王又和自己玩“冷战战术”。都在一块儿混了十几年了,像前几天那样见面却不说话,实在别扭得要死,感觉实话实说道:“是在四爷府上下棋得来的。”
  
  十四阿哥却哼了一声,说道:“往常他总说我不爱惜额娘给的东西,如今他还不是随手就把这只此一件的宝贝给了你?”
  
  锡若巴不得十四阿哥以为雍亲王是“随手”给的,连忙拼命地点头附议。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头点得太殷勤,所以十四阿哥反倒有些怀疑地问道:“真的只是下棋得来的?”
  
  锡若心里一跳,连忙赌咒发誓地说是下完棋以后雍亲王给的,却打死也不敢提当时还是四贝勒的雍亲王后面的话。十四阿哥端详了锡若两眼,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却一哂道:“就这么件玩意儿,也值得你藏着掖着瞒了我这么久。”
  
  锡若在心里狂喊道,就为了这么件玩意儿,那个关起大门跟我冷战了三天的人又是谁?!不过他也知道,在这小霸王面前,根本就没处说理,只好自叹倒霉。
  
  八阿哥他们见十四阿哥展颜,这才慢慢地走了过来,却绝口不提他和锡若之间的那场冷战,只是商量后天随圣驾去热河的事情。
  
  老康这一趟去热河,不但准许随驾的皇子大臣们带上自己的家眷出行,还特地准许部分能骑马的女眷跟着围猎。锡若回家以后,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福琳,差点没把福琳乐疯了,简直恨不能连夜不睡地收拾包裹,最后总算让锡若连哄带骗地带着睡了。
  
  几天以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驻热河行宫。十四阿哥除了带上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以外,还带上了弘春和弘明这两个大一点的儿子,让锡若直取笑他是拖儿带女。
  
  福琳如今和舒舒觉罗氏已经混得很熟,刚到热河,姑嫂两个就把各自的老公撇开了,自己带上丫头小子们去草原上当采花大盗。弘春和弘明这对小哥俩却一人粘牢一个,跟在锡若和十四阿哥身边就像两条小尾巴似的。弄到最后被九阿哥嘲笑锡若和十四阿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儿子共带”了。
  
  初夏的草原,繁花似锦,草色如茵,连带着来这里的人的心情,似乎都明朗了不少。锡若带着弘春,每天只是骑马射箭,有时候便是载了福琳在草原上奔驰,觉得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刚来清朝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只需放开胸怀来拥抱这蓝天碧草,和他怀里情投意合的爱人。
  
  福琳这次出门,还特地把小狐狸小光带了出来。不想几天以后,小光竟然带着一只漂亮的小白狐狸出现在他们面前。福琳和锡若都是既诧异又好笑,不过也悟道,小光的春天也来啦!
  
  福琳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让小光跟它的“爱人”一道回到大草原上去。她担心小光和那只小白狐狸会被狩猎的人误伤,便把自己收着的一对麂皮项圈,分别套在了两只狐狸的脖子上,希望狩猎的人看到它们的项圈,会当作是家养的动物放它们一马,不过心里终究还是觉得不安。
  
  锡若安慰了福琳几句,亲自领着弘春还有闻讯赶来的十五阿哥几个,把小光放归了草原。小光临走的时候绕着锡若和福琳打了好多个圈,最后才发出像狗一样的“汪汪”声,带着它的爱人朝草原深处跑去。
  
  那之后的几天,福琳情绪一直很低落,锡若便尽量待在她身边,想尽了各种法子逗她开心,不想这天锡若带着福琳出去骑马散心的时候,迎面却撞上了八福晋和十福晋姐妹两个。
  
  锡若多年不见这对姐妹了。只知道当年被自己叫做小白粉的郭络罗.如月,过门以后很得十阿哥的宠爱,虽然府里还有一位嫡福晋是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是乌尔锦喇普郡王的女儿,但是郭络罗氏在敦郡王府里说话却极有分量。
  
  只是锡若见着这对姐妹,多少有些尴尬。他当年和郭络罗.如月的那些过节和后来的一段恩怨,他只是模糊地向福琳提起过,也不知道福琳究竟知道了多少,便想寒暄几句就掉马离开。不想郭络罗.如月一见到他和福琳在一起,却仍旧露出了夹杂着愤恨和鄙夷的神情。
  
  福琳有些奇怪地看了锡若一眼,心念一转,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笑着向两位福晋问候了起来。八福晋和十福晋倒也不敢在福琳面前放肆,只好偏身下了马,各自朝着福琳和锡若福了一福。
  
  锡若看着当年曾要自己给她请安的郭络罗.如月,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便摆摆手让郭络罗.如月起身,自己又朝八福晋看去。他知道老康申斥八阿哥的时候,曾经说过“胤禩又受制于妻,妻为安郡王岳乐甥,嫉妒行恶,是以胤禩尚未生子”的话,等于把八福晋的善妒和未生子也列作了八阿哥的罪状,心里不禁为胤禩叫屈,此时见到这位神态仍旧倨傲的八福晋,心里不觉为八阿哥叹息了一声。
  
  福琳看出锡若的尴尬,就不肯和两位福晋多说闲话,问候的礼数到了之后,立刻让锡若带着自己上草场的另一边去。锡若心里感激,等和两位福晋离开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立刻伸手把福琳拉到了自己的马上,片刻也等不及似的亲吻着她说道:“我真庆幸自己娶的是你。”
  
  福琳瞟了锡若一眼,突然伸出双手捏住他的脸颊,故意凶巴巴地说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的“野蛮”老婆
  “哎哟哟,我招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锡若死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还温柔体贴的福琳,转眼间就变成了“我的野蛮老婆”,只得大叹女人心,海底针,简直比老康的“圣意”还难以捉摸。他一边摸着快被福琳捏成杭州小笼包的脸,一边还得小心翼翼地驾驭着那匹雍亲王那里换来的,鬼知道啥时候会突然暴走一把的坐骑,心里小心的掂量着说起了当年和小白粉的一段公案。
  
  福琳一脸严肃地听着,那样子让锡若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几百年后应该算是他后人的叶赫那拉氏慈禧太后,而自己每次一被她叫“小席子”的时候,简直就像是慈禧太后身边的……呸呸呸,小爷是她名正言顺的老公,她是小爷明媒正娶的媳妇儿!
  
  想到这里,锡若也就没有那么紧张了,说起当年和小白粉的官司时,嘴角甚至还噙了一丝笑意,眼角眉梢俱是一股沉浸在年少时回忆当中的温柔。他这副风流讨喜的样子,看得福琳又爱又恨,忍不住抱起锡若的脖子,又狠狠地啃了一口。
  
  “哎哟!”锡若果然立刻从美好的回忆当中清醒了过来,摸着脖子哭笑不得地看着福琳说道,“你还真把我当肉包子啦?”
  
  福琳哼哼了一声,却又抱住了锡若的脖子,有些幽幽地说道:“难道你就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了吗?”
  
  锡若愣了一下,眼前却立刻闪现出无数他当年被聂小青捉弄的画面,嘴角抽搐了几下,说道:“记得是记得,可是我每次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都很想哭……”
  
  “哈哈!”福琳乐得在马背上一颠。锡若连忙伸手搂紧了福琳,唯恐她乐过头摔下马背去。这时身后却传出两声闷笑,锡若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看着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两个,不慌不忙地问道:“笑什么?没看过老公老婆感情好的?”
  
  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本来满心想看锡若尴尬,却不料他如此大方,甚至连他怀里的福琳,也是一副“你们两个真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倒是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终究还是十五阿哥老练些,咳嗽了一声说道:“我们是代皇上来传旨的。”
  
  “啊?”锡若这回可不敢再托大,连忙带着福琳下了马准备接旨。十五阿哥含笑看了他们一眼,朗声说道:“圣谕!锡若你别只顾着陪你媳妇儿,也来陪陪朕,钦此!”
  
  我倒!
  
  锡若和福琳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之色。难怪人家都说老人家是越活越小,老康居然又跑来跟他女儿抢人玩儿了。
  
  十五阿哥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额附大人,赶紧接旨侍驾去吧。”锡若狠狠地瞪了这个不厚道的大萝卜头一眼,又托十六阿哥把福琳送回营地去之后,自己和十五阿哥急急忙忙地打马朝老康围猎的地方赶来。
  
  此时猎场上早已是一片烟尘滚滚,喊声震天。老康被一群人簇拥着围在一个土坡上,一看到锡若和十五阿哥过来,立刻招手让他们过去。锡若连忙奔到老康身前,正想下马请安,却被老康一挥手止住了。老康抬手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说道:“朕的皇孙们正在比试围猎,你要不要也上去凑个热闹?”
  
  锡若闻言连忙顺着老康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爱新觉罗家的小萝卜头们,正“呼呼哈嘿”地在草原上乱跑。锡若心道,我参加这些萝卜头的比赛,赢了也是胜之不武,输了更大大地丢脸,便摇头道:“奴才不敢和小阿哥们较劲,还是陪着皇上在这里看看好了。”
  
  老康却听得哈哈大笑,朝身后站着的人说道:“你听听,这还是昔日的‘满洲第一勇士’呢,居然说出这样没骨气的话来了。”他身后的人却仿佛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回答道:“回皇阿玛,他这叫藏拙,不与皇孙们争锋。”
  
  雍亲王,小爷……小爷跟你势不两立!……偶尔啦,呜……
  
  锡若刚把目光瞪向雍亲王,立刻就被那绝对零度以下的目光杀灭了气焰,只好把身下原本属于雍亲王的坐骑当作是他,运足目力使劲地瞪了那个四只蹄子的家伙一会,却只见那马回过头来异常无辜地看着自己,一时气闷,只得又别开脑袋去看爱新觉罗家的小萝卜头们比试,结果刚好看见雍亲王的儿子弘时和十四阿哥的儿子弘春正在争猎一匹小鹿。
  
  锡若心里一动,转头去看雍亲王,果然见他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锡若知道,弘时比弘春还小一岁,而且在他出生以后大约四个月,胤禛唯一的嫡子弘晖就夭折了。当时胤禛膝下仅有弘时和弘昀二子,特别是在弘时的同母弟弘昀在康熙四十九年殇逝之后,一直到康熙五十年八月弘历出生之前,他都是雍亲王的独子,所以雍亲王也一度将几乎全部的心血投注在了他的身上,对弘时寄予了很大的期许和冀望。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弘时却不怎么讨老康的喜欢,尽管他是雍亲王所宠的侧福晋李氏所出,而雍亲王的嫡福晋乌拉那拉氏也没有再生养,可是作为雍亲王实际上的嫡长子的弘时,仍然没有按惯例被册封为世子。
  
  锡若琢磨着,这事多少让雍亲王有些难堪,以他那种凡事不肯落于人后的性格来说,多半会责怪自己教子无方,说不定还会迁怒于弘时。不过眼下看起来,雍亲王似乎对弘时还没有完全失望,听说还为他延请饱学之士为师,想来希望他能够成为符合老康要求的合格皇孙。
  
  锡若正在心里嗟呀感叹,抬起头却看见弘春和弘时两个一人扯了一只鹿腿,正吵吵嚷嚷地往这边走过来。他往左右看了看,发现十四阿哥这个正经的老爸却不知跑哪里打猎去了,只好打起精神来帮他照看儿子。
  
  锡若注意到老康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神却有些冷了下来,急忙朝弘春丢了个眼色,又微微地摇了摇头。弘春颇为委屈地扁了扁嘴,却还是把抓着的鹿腿松开了。
  
  老康这才眼神转暖,弯下腰看着弘春问道:“怎么?和弘时吵起来了?”
  
  弘春看了一眼在老康身后笑眯眯的锡若,觉得心里安定了些,便壮起胆子说道:“回皇爷爷的话,这鹿是我和弘时弟一人射了一箭。因为皇爷爷先前说了,谁能猎到这鹿,就赏一柄玉如意给他,所以弘春有些舍不得放手,并没有和弘时弟吵起来。”
  
  老康似有若无地朝身后瞟了一眼。锡若连忙立正站好,脸上摆明了写着“此事与我无关”。老康哼了一声,转向他孙子的时候,却又变得和颜悦色了起来,让锡若大叹他的变脸功夫好得简直可以去演川剧。
  
  老康看了仍旧紧紧攥着鹿腿不放的弘时一眼,却又朝弘春问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放手了?”
  
  弘春挠挠头皮,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道:“姑夫叔叔说过,当哥哥的抢弟弟的东西,就是这个。”说着用手指比了一个爬的姿势。
  
  “这是什么?”老康不觉愣住了。
  
  弘春顾不上锡若在老康身后做杀鸡抹脖子的动作,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小王八。”
  
  “噗……哈哈哈哈!”
  
  老康仰头大笑不止,锡若却吓得脸色发白,暗道弘春啊弘春,枉我平常这么疼你,这回可要被你害死了,压根儿就不敢去看雍亲王现在是什么脸色。锡若心知肚明,这雍亲王可是个丝毫不在乎抢弟弟东西的狠角色,自己这么说,不啻于提前打了他一巴掌,日后他要是回想起这段故事来,不扒了自己的皮才怪!
  
逐鹿
好在雍亲王忙着教训儿子,似乎倒没有怎么注意到锡若这句“不成体统”的话。
  
  老康却笑得直颤悠,末了还摸着弘春的头说道:“你这个‘姑夫叔叔’的话虽然粗鄙了些,不过道理还是不错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原是天地伦常。好孩子,你让得对,让得好!”
  
  老康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听住了。连雍亲王都停止了教训儿子,抬眼却朝锡若看来。锡若只恨不得脚下突然来了百十只獾子,合力打出一个大洞来,好让自己立刻消失在众人、尤其是雍亲王的眼前。
  
  这时老康却又发话了。他先是令人取来两柄如意,各自赏给了弘春和弘时,接着又说道:“看孩子们跑得尽兴,这样吧,你们这些大人也都不要闲着了,各自陪着孩子一道上去,没有孩子的就带一个别人的孩子,每队连同从人不得超过十五人,再比试一回吧。”
  
  锡若巴不得话题快点转移开,便凑趣地问道:“那这回的彩头是什么?武器上又有没有什么限制?”
  
  老康指着锡若大笑道:“你就记得彩头!”
  
  锡若故意作出一副穷酸的模样说道:“小家小户的,就指望着皇上打赏过几天好日子呢。”早把自己先前立下的不再讨赏的誓言忘记了。
  
  老康笑着摇摇头,却命身后的人抬出一座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对众人说道:“这就是今天的彩头!武器上没有什么限制。刀枪剑戟,弓箭猎网,由得你们用!”
  
  锡若听得高兴,连忙招手把弘春叫了过来。这时十四阿哥和其他的皇子们闻讯也都赶回来了,最后确定是雍亲王带着弘时,十四阿哥带着弘明,八阿哥带着他的儿子弘旺,其他皇子也都各自挑了个身手相对矫健的“弘”字辈上场。一时间围场上人声马嘶,刀剑林立,颇有几分肃杀之气。
  
  锡若悄悄地朝粘紧了自己的弘春问道:“你怕不怕?”
  
  弘春用衣袖擦擦额头上刚才跑出来的汗珠,一挺身道:“我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不怕!”
  
  “好小子!”锡若喜得一把将弘春抱上了马背,然后自己也翻身上了那匹黑马,意气风发地说道,“那我们今天就把那座珊瑚树抱回家吧!”
  
  “呀嗬?你这回很有自信嘛。”十三阿哥胤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身后跟着他七岁大的儿子弘昌,见锡若和弘春一团亲热的模样,便调侃道,“带别人的儿子你也这么来劲,你就不怕为他人作嫁衣裳?回头赢来的珊瑚树进你府里,还是进十四弟的府里都不知道呢!”
  
  锡若瞪了十三阿哥一眼,怪叫道:“你这就来分化我们的革命阵营了?居心叵测啊居心叵测!”
  
  “什么阵营?”十三阿哥一时没听明白。弘春却有些气愤地对着他说道:“十三伯,我家和姑夫叔叔家那么近,摆谁家里不都一样?”
  
  十三阿哥听得哈哈大笑,对锡若说道:“难怪人家都说你把十四弟的儿子给抢了。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锡若不无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结果迎面就接收到了十四阿哥警告的目光,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儿子是我的,你别打歪主意!锡若只当是没看见,转头吩咐了何可乐几句之后,自己哼着“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的小调,乐颠颠地带着弘春朝指定的比赛地点驰去。
  
  没过多久,一声号角响起,众多参赛选手一拥而出,那感觉让锡若觉得无比像当年校运动会上发令枪响起后的情形。不过大彩头当前,他也顾不上自己穷开心了,连忙带上弘春和精心挑选出来的十三名侍卫里的好手,带着十四的儿子就骑马纵跃而出。
  
  弘春一边紧紧地跟在锡若身侧,一边扬起脸有些焦急地问道:“姑夫叔叔,我们用什么工具行围啊?网子,还是刀箭?”
  
  锡若一边指挥侍卫们驱赶猎物,一边朝弘春笑道:“咱们用枪!”
  
  “枪?”弘春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可是投枪?”
  
  锡若摇摇头,随即接过何可乐呈上来的两把连珠火铳,又对弘春笑着说道:“这个来不及教你怎么使了。我先给你一支小的,你就照着我的架势,先找几只猎物试试准头。反正弹药有的是。”说着把先前从十三阿哥那里得来的那只昂里亚国比较小的连珠短铳给了弘春,自己却负起了老康赏的那支长枪,不慌不忙地往侍卫们赶拢来的猎物堆里走。
  
  “阿弥陀佛,今天不得已要杀生。佛祖和几百年后的动物保护协会,请你们原谅我吧。”锡若口中念念有词,手下却一刻也不停地举起了长枪瞄准。他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本来就学过实弹射击,虽说这古人造的枪不是那么好使,好在有侍卫帮他把猎物驱赶到一个小圈子里,射击距离很很近,倒是省了不少事。
  
  只听见“砰砰”数响,锡若已经接连命中了好几只麂子和黄羊一类的大动物,有些没有被他一枪击毙的动物也被周围的侍卫们很轻易地捕捉到了。弘春兴奋地连声大叫,自己也学着锡若的样子,举起手里的短铳瞄准。他本来就常年练习骑射,准头相当不错,过了一会儿居然也开枪打中了一只獾子,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
  
  锡若一边开枪射击,一边在口中报数,“ONE,TWO,THREE,FOUR……”装填弹药的动作也是熟练无比。因为他平常有事没事就会背着长枪到郊外去练习射击,所以对戴梓留下来的这把二十八发连珠火铳早已使得得心应手。虽然福琳老抱怨说,这种古代枪械安全性能堪忧,一旦走火了会很危险,锡若却依旧乐此不疲。
  
  一圈围猎下来,锡若和弘春这对拍档毫无意外地成了今天比赛的冠军。众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却都有几分诧异。最后还是老康代表群众问出了心声,“锡若啊,从刚才起就一直听见你们那边动静奇大,竟像是拉过去了几尊红衣大炮。你们姑侄两个搞的什么鬼,啊?”
  
  锡若和弘春都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连珠火铳。老康看着他们身后堆积如山的猎物,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这时反倒是太子胤礽在旁边插了一句,“皇阿玛,这珊瑚树只有一座,可是他们却分属两家,究竟应该赏给谁好呢?”
  
  老康回过神来,也不禁皱起了眉头。锡若和弘春却相视一笑,齐声说道:“我们一起抬回去!”
  
  “啊?”发出这一声来的,却是弘春的正经老爸十四阿哥。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十阿哥笑得直拍十四阿哥的后背,连声说道:“被拐跑喽,被拐跑喽。十四弟你儿子被人拐跑啦!”九阿哥也在一旁笑道:“一把短铳换走一个儿子,十四弟这买卖可亏大了!”众人又是一阵狂笑。
  
  老康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立刻豪气干云地一挥手道:“来人,把这棵红珊瑚树赏给十六额附和十四贝子的大阿哥弘春!”
  
  弘春高兴得在原地直跳,锡若见他如此欢喜,心里也着实高兴,便低下头对他说道:“你今天表现得真不错,是个好帮手。姑夫叔叔把这座红珊瑚树让给你!”
  
  弘春却摇摇头,拉着锡若的手说道:“在姑夫叔叔家里和在我家里是一样的。我想起来的时候过去瞧瞧就成啦!”其他人又是一阵起哄。
  
  十四阿哥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一伸手揪过弘春的脑袋教训道:“多早晚把你送到他家里去!”不料弘春竟回过头,一脸喜色地问道:“真的可以吗,阿玛?”
  
  “你……!”十四阿哥一时气结,伸手按住弘春的脑袋就想开始蹂躏,不想却被锡若一把又抢了回去。锡若看着十四阿哥笑嘻嘻地说道:“他今天归我,十四爷可不要乱动。”
  
  十四阿哥在众人似乎止不住的笑声当中,表情扭曲地大吼道:“有本事你自己生一个!”
  
  锡若却故意睁圆了他那双桃花眼,一脸惊诧地反问道:“男人要怎么生孩子?奴才还真是没有研究过。不如十四爷教教奴才?”
  
  “哎哟……”老康笑岔了气,唬得李德全连忙上去给他捶背顺气。李德全一边伺候着老康,一边笑着朝锡若说道,“额附爷,您悠着点儿贫。回头万岁爷的身子要经受不住了……”
  
  锡若从小到大就不知道被李德全说过多少回,闻言连忙收敛了那副贫相,领着弘春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旁。十四阿哥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眼。
  
  “朕哪有这么不中用?笑几下就受不住了?”老康一口气顺过来,却仍旧满脸笑容地说道,“不过你把红珊瑚树让给了朕的孙子,朕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来人,赏……十六额附一串红珊瑚朝珠!”
  
天生我材必有用
  行围结束之后,老康前脚刚转身,十四阿哥后脚就一拳砸在了锡若肩膀上,笑斥道:“我皇阿玛赏你的那串红珊瑚珠子,色泽艳红,几乎一点瑕疵都看不出来,少说也值个几万两银子。倒便宜了你!”
  
  锡若揉着肩膀笑道:“你儿子给你挣了一棵红珊瑚树,你也不亏呀!”
  
  十四阿哥见人群渐渐散去,一时间却安静了下来。锡若觉得有些不习惯,便往他那边靠了靠,问道:“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十四阿哥难得露出有些腼腆的神情,垂头说道:“我突然觉得,一家人这样欢乐祥和的时候,似乎很久没有过了。”
  
  锡若深知十四阿哥和他的那些兄弟们,没有一天不为老康“龙臀”底下那把龙椅烦恼,想了想,便拉着十四阿哥一道上了马,嘴里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十四阿哥一夹马腹跟在了锡若身侧,迎着草原上的小风有些奇怪地问道:“去哪儿?”
  
  锡若微微一笑道:“我在这里建立的秘密巢穴。”十四阿哥一挑眉,倒也没有再问下去。
  
  两个人纵马驰骋了一会,不一会来到了一个小小的窝棚旁边。十四阿哥率先下了马,有些诧异地指着那个窝棚说道:“这个是你搭的?”
  
  锡若摇摇头,也下了马说道:“我几年前围猎的时候发现的。可能是以前这里的猎户搭的。”
  
  十四阿哥朝四周看了看,皱眉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在这里干吗?”
  
  锡若一边蹲下来在地上挖着什么,一边笑问道:“怎么,怕有土匪还是野兽?”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也跟着蹲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锡若在地上刨坑。过了一会,他却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便有些怀疑地问道:“你不是……要在这里烤地瓜吧?”
  
  “答对了,加十分!”锡若说着站起身来,竟然真的从马背上挂着的袋子里掏出几个红薯来,随后又转身走进了窝棚。没过多久,锡若从窝棚里出来的时候,手上却多了一个酒坛。
  
  十四阿哥一掌拍开酒坛上的封泥,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烧刀子味道,忍不住脱口赞道:“真有你的!”说着忍不住仰起头就灌了几口。
  
  锡若却蹲在刚才刨出来的坑前面叫道:“别光顾着自己喝酒。过来帮忙!”
  
  十四阿哥眉头一剔,不过还是放下了酒坛,跟着锡若合力把红薯埋好,又把火生了起来。两个人随即都像小时候那样,带着点兴奋又带着点馋劲,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堆火,唯恐把红薯烤糊了。
  
  过了一回,锡若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断然道:“挖出来!”
  
  十四阿哥连忙手忙脚乱地把火扑灭了,锡若跟上来用一根粗树枝拨开上面的浮土,一股诱人的香气立刻传了出来。
  
  “我先尝尝!”十四阿哥也不怕烫手,伸手就拣了一个大红薯出来,却烫得他直“咝咝”地吹气。
  
  “用这个包着。”锡若随手扔过去一块包袱皮,随后又从袋子里掏出两只酒碗来,看来是早有准备。
  
  十四阿哥接过包袱皮,裹住红薯以后一边剥皮一边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干这个来了?”
  
  锡若愣了一下,随即端着酒碗笑道:“想干就干,需要什么理由吗?”
  
  十四阿哥完全不知道锡若现在脑子里想到的是“想唱就唱”这个版本,点点头说道:“好一个想干就干!来,干!”说着举起手中的酒碗,和锡若的碗重重地碰了一下,随即高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锡若听得一乐,心道怎么你反倒“想唱就唱”起来了?也就胡乱跟着十四阿哥哼唱了起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十四阿哥唱完一曲,啃完了一个红薯,又一口干尽了碗中酒,一副畅快得不行的样子。锡若却忍不住一手托着酒碗,一手撑在膝盖上,歪起脑袋打量着十四阿哥说道:“十四,我还是喜欢你这副样子。”
  
  十四阿哥抓起酒坛又给自己和锡若各倒了一碗酒,这才问道:“什么样子?”
  
  锡若眯起眼睛一笑道:“大碗喝酒,大口啃地瓜的样子!”
  
  十四阿哥听得双眉都上扬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你可真古怪。难道我还能一辈子和小时候那样,跟着你胡闹不成?”
  
  锡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酒碗里的那枚月亮说道:“我倒情愿是那样。”
  
  十四阿哥静默了一下,忽然说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锡若有些惊讶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却见他脸上是一副往常从未见过的沉静表情,想了想之后,又举起手里的酒碗笑道:“想干就干,想唱就唱!”
  
  十四阿哥举碗和锡若一碰,又自己伸手往火堆里去掏红薯。锡若愣了一下,连忙扑了上去大叫道:“你的份都被你吃光了。剩下来的是我的!”
  
  “啰唆!爷要想吃就吃!”十四阿哥一把推开锡若,硬是把最后一个红薯抢了过来。锡若气得直哼哼道:“你这个霸王……”
  
  十四阿哥却眼睛一瞪,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废话!我不霸王,难道还能轮到你霸王?”
  
  “算你狠……”锡若带着一脸受挫的表情坐回了原处。十四阿哥见他那副含恨不已的样子,眼中却透出一丝笑意来,手上一用力,便将最后那个红薯掰成了两半,又将其中的一半递给了锡若。
  
  锡若大喜过望地接了过去。陪着老康围猎了大半天,加上又烤了半天的红薯,他的确是饿急了,也就顾不得跟十四阿哥客气,风卷残云般地把最后那点红薯也吃光了。
  
  喝光了坛子里最后一点酒,两个人又情不自禁地变得安静了下来,仿佛都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也舍不得放开那些记忆里那些没有和权力沾上边的无忧岁月。最后还是锡若先站了起来,勉强笑道:“该回去了。不然你两个儿子该找阿玛了。”
  
  十四阿哥瞪了锡若一眼,说道:“你怎么不说十六妹会找相公?”
  
  锡若闻言却大惊失色地说道:“坏了!忘了让何可乐跟她说一声了。赶紧走赶紧走。”说着跳起来就准备上马。十四阿哥却忽然在他身后说道:“我八哥说,太子离二次被废不远了。”
  
  锡若哆嗦了一下,回过身来见十四阿哥定定地看着自己,深吸了口气说道:“应该是不远了。”
  
  十四阿哥目光一闪,颇有些惊讶地问道:“你知道?”
  
  锡若苦笑了一下,举目四顾了一下,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这才说道:“皇上复立太子,原本就是迫于当时形势,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现在太子党的人屡屡犯事,处置政务的时候,也时常挟私愤报复先前保举八爷的人,早已不得人心。皇上废他,只怕是迟早的事。”说到这里,他心里又不觉一叹,可惜自己并不知道太子二次被废的确切时间,不然也可以让十四阿哥及时做好准备了。
  
  饶是这样,十四阿哥也不禁因为锡若的话而动容道:“看你平常懒懒散散地,竟将朝局看得这般透彻!”
  
  锡若摇摇头说道:“我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心里却想道,我最多算是个事后诸葛亮,否则的话可没法子看穿眼前的这团迷雾。说起来,雍亲王府上的戴铎能够在不知结果的情况下,准确预测出事态的发展,那才是真正的高人……
  
  十四阿哥屏息注视了锡若一会,忽然问道:“那我该怎么做才是最好?”
  
  锡若闻言一愣,看向十四阿哥那双仍旧和小时候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睛时,却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说道:“韬光养晦。别再和八爷一样,势力大到招了皇上的忌……”
  
二废太子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老康在巡视塞外后回京的当天,当即向诸皇子宣布:“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闻皇太后,著胤礽拘执看守。”
  
  十月初一,老康又以御笔朱书向诸王、贝勒、大臣等宣谕重新废黜胤礽的理由,主要是:“第一,从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第二,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第三,是非莫辨,大失人心;第四,秉性凶残,与恶劣小人结党。”
  
  同时老康要求诸臣:“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朕即诛之。”十一月十六日,老康终将废皇太子事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皇太子胤礽的被废,至此已成定局。
  
  不过闹到最后,锡若也没弄清楚老康是否知道了胤礽和郑贵人偷情的事情,不过在太子倒台了之后,他是真的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郑贵人了。他问过十五阿哥,胤禑赌咒发誓地说他没把这事抖搂出去。锡若便和十五阿哥约定,两个人都把那天晚上的事烂在肚子里,省得再给老康添堵了。
  
  虽然老康在二废太子的时候,愣充好汉地说他自己“毫不介意,谈笑处之”,不过锡若却从他脑袋上骤然多出来的白发和额头上又加深了不少的皱纹,知道他这个曾经那么疼爱和维护那个太子的老爸心里好过不了,那几天就变着法儿地逗老康的闷子。
  
  一会儿是英吉利贡上来的会唱歌打鼓的小人儿,一会儿又是九阿哥那里拎过来的会说“皇上好帅”的巧嘴鹦鹉。有时候锡若还接老康去他和福琳的那个如今简直被建设得跟北京欢乐谷有一拼的公主府里去玩,愣是把老康逗得一天至少一乐。
  
  当然锡若自己也没蚀本。用十四阿哥的话说就是:我皇阿玛那里的好东西,都跟长了腿似的往你府里跑!锡若却翻着白眼想道:你这分明是眼红。有本事你也哄着老康把好东西都塞给你,哼!
  
  这一年的十月,还发生了一件对锡若来说算是有点关系的事,那就是他的二哥揆叙被老康点了左都御史。为了祝贺揆叙升官发财,锡若还特地带上老婆回了一趟纳兰府,把个揆叙高兴得合不拢嘴。
  
  锡若看着这几年来加速老化的揆叙,却不禁暗自摇头想道,家里都有花不完的银子了,还蹦跶什么呢?好好地搂着老婆孩子一块过不好么?揆方死后,他的两个儿子永福和永寿都过继给了揆叙,再加上明珠留下来那几百万的家产,照理说揆叙同志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锡若实在是无法理解他那种削尖了脑袋也要挤进八爷党里当干部的热忱。
  
  太子一倒台,各路皇子的人马立刻开始疯了一样地上蹿下跳。不过老康也真行,数月之后,针对有的官员奏请册立皇太子,老康答复说:“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皇帝并未预立皇太子,太宗皇帝亦未预立皇太子。汉唐以来,太子幼冲,尚保无事;若太子年长,其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事者……”那意思就是,皇帝爷我打定主意不再立这个劳什子太子了,你们也就别蹦跶了,让我过几天太平日子吧!看来是彻底想明白了。
  
  不过更让锡若感到头疼的是,八阿哥胤禩在太子被废之后,明显又加紧了他谋夺储位的步伐。十一月老康去盛京谒陵的时候也带上了他,这似乎让八阿哥和他的拥护者们,又看见了他登临大宝的希望,而与之相对的雍亲王却益发深沉老练了起来,每天不是闷头苦干他的差事,就是在家里闭门诵经,看得锡若只能在心里摇头叹气。
  
  与此同时,十四阿哥也越来越受到他的老爹和兄弟们的注意。他如今正是指点江山风华正茂的年纪,自己也确实有才干,在军务上的表现和见解尤为突出,再加上他也有心结交各色人物,慢慢地在他身边聚拢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还落得了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声。
  
  锡若知道,小霸王肯如此折节下交,对往常他根本就看不上眼的人和颜悦色,所图必大。锡若只能眼看着围在十四阿哥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十四阿哥脸上虚假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心里只觉得憋气,有意无意地就和十四阿哥有些疏远。
  
  直到有一天,十四阿哥黑着脸踹开了公主府的大门,锡若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只好裹着大衣站在雪地里看着他。公主府里的下人一看架势不对,早都识趣地躲了开去。
  
  十四阿哥不知道是从哪里带兵回来,身上还穿着甲胄,一见锡若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益发来火,虎着脸说道:“你为什么躲我?”
  
  锡若心里转过了好几个理由,最后还是紧了紧大衣的毛领说道:“我看十四爷最近挺忙活的,不敢随便找你瞎聊,怕耽误了你的正事。”
  
  十四阿哥面色一寒,几步赶了过来揪起锡若的前襟问道:“我忙活又碍着你什么事了?还是你怕我碍着别人什么事?”
  
  锡若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别人?别人是谁?”十四阿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发狠似的说道:“我四哥!”
  
  “你!”锡若只觉得有理讲不清,又不想再为这事和十四阿哥翻脸,便一使劲挣开了胤祯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扭开头道,“我只是不太想看见你同他们变得一样。”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慢慢脸上的怒意变得淡了下来,使劲地看了锡若几眼之后,摇头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你以为我不争,别人就会放过我么?”
  
  锡若听得又是一愣,迟疑着说道:“他总归是你的同胞亲兄弟……”
  
  十四阿哥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雪,像是压抑着什么一样低吼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同胞不同胞?你太不了解这个人了!”
  
  锡若脸上猛地僵了一下,喃喃道:“我怎么不了解?我要是不了解,就不会这么想要阻止你们兄弟……”
  
  十四阿哥劈手又抓过锡若的衣领,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弘春却领着弘明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手里丢出来的一个雪团还砸中了十四阿哥的盔甲。弘春扔完雪球以后抬起头一看,立刻被他老子的脸色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道:“阿、阿玛。”
  
  十四阿哥低下头喝道:“乱跑什么?看我回去不抽你!”
  
  弘春吓得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便往锡若的怀里钻。十四阿哥越发觉得心里的那股邪火拱了上来,一把拉过弘春就要打,旁边的弘明却立刻哇哇大哭了起来。
  
  锡若只觉得又好笑又尴尬,正想把弘春从他那个霸王老爹手里抢回来的时候,福琳却“咣当”一声推开了内院的大门,气势凌人地看着十四阿哥说道:“十四哥这是要拆了我这座公主府呢?”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揪住弘春的手。弘春这小家伙也机灵,一看福琳比他的“姑夫叔叔”更能镇住他老爹,立刻“哧溜”一声就滑进了福琳怀里,还张嘴大叫道:“十六姑救命啊!”
  
  锡若看得在心里赞了一声,“好!不愧是我的干儿子!”
  
  福琳见两个孩子都被十四阿哥吓得面无人色,索性牵着弘春“噔噔噔”地走到十四阿哥身前,仰起头看着他说道:“在外头受了别人的气,却回家来拿孩子撒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十四阿哥看看福琳,又看看锡若,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什么?!”锡若和福琳夫妻同心地大吼了一声。
  
  “没、没什么……”十四阿哥再也不敢逗留,一手牵起他的一个儿子就飞奔了出去。
  
  锡若眼望着小霸王难得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却又渐渐地消退了。
  
老康的儿子们
福琳“赶跑”了十四阿哥以后,回过身看着锡若问道:“怎么了?难得看你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
  
  锡若叹了口气,拉着福琳进到他们温暖的小窝里,把闲杂人等都摒退了以后,这才低声诉说起自己对几位皇子夺嫡争位的担忧来。
  
  福琳默默地听着,末了却伸出双手来,使劲地拍了一下锡若的脸,让他又情不自禁地 “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干吗又打我?”锡若摸着被福琳福琳拍红的脸抱怨道。
  
  福琳却哼了一声,说道:“谁要你不自量力,妄想着当救世主来着?”
  
  “我不自量力?想当救世主?”锡若先是听得发怔,后来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来,点头道,“你说的对了一半。我的确是不自量力,可我也不想当救世主。我想救的,只不过是……”
  
  福琳使劲地推了锡若一把,嘟着嘴说道:“你一天到晚就想着救这个,救那个,怎么不想想怎么救你自己?”
  
  锡若呆了一下,反问道:“谁要害我?”福琳伸出食指,在锡若额头上狠狠地戳了一记,说道:“你还嫌你得罪那位未来的大BOSS,得罪得不够深吗?”
  
  锡若偏头想了想,忽然又叹口气抱紧了福琳,把脑袋埋在她的肩窝里,竟有几分撒娇意味地说道:“小青,实在不行了,我们就跑路了吧。”
  
  福琳听见这声久已未曾听过的“小青”,却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了一下,默了默神之后方才说道:“我是没什么问题,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可你呢?你真能放得下这些人,这些事吗?”
  
  锡若隔了好一会没说话,过后却搂着福琳使劲地耍起无赖来,逗得福琳又笑又叫,没过多久也就把刚才的话头给忘了。
  
  康熙五十二年除夕的时候,锡若陪着福琳进宫赴家宴,再度体会到了老康的这个“家”究竟有多大。到这一年的时候,老康家光是儿子就生了二十二个,活到现在的有十八个,女儿也生出来二十个,只可惜大部分都早殇。然后老康儿子和女儿们又各自有了孩子,有些甚至连孩子都生出了孩子,让锡若不由得不佩服老康是“老当益壮,宝刀不老”,也难怪他至今都拿不定主意到底要把那把椅子传给谁了。
  
  锡若送着福琳进了宫眷吃酒赏戏的地方,自己退出来以后,原本准备和其他几个额附和国舅们一起凑一桌,却被十四阿哥直接拎到了他们那席上。锡若抬眼一看,见这桌上坐着五阿哥恒亲王胤祺、七阿哥淳郡王胤佑、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十四阿哥胤祯、十五阿哥胤禑和他的亲弟弟十六阿哥胤禄,其他的皇子们却又分开坐了两席。
  
  锡若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偏身坐在了末席的位置。不想十阿哥却指着他笑道:“你又装什么新姑爷不好意思?你和十六妹大婚那天,我们哥儿几个都被你跟十四弟联手骗了,今天可不能放过你们两个!”
  
  锡若有些吃惊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见他朝自己双手一摊,表示他也不知道怎么走漏的风声,不觉有些头皮发麻。锡若知道自己不善饮,所以上次婚礼的时候才会让十四阿哥偷偷地把酒换成了水,却又不知这草包十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锡若想了想,很快就把目光锁定在了十五阿哥脸上,果然见他对自己露出一副讪笑的表情,心里不禁对这个爱新觉罗家的大萝卜头恨得咬牙切齿。十五阿哥见状连忙说道:“好饿好饿,吃菜吃菜。”
  
  锡若恶狠狠地瞪了今年也该到弱冠之年的十五阿哥一眼,将他看得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之后,这才闷头吃自己的饭。
  
  九阿哥的同胞兄长恒亲王胤祺见状,却有些诧异地笑道:“十六妹夫倒能收服得了十五弟。我听说这两年宫里头的混世魔王易了主,还以为十五弟和十六弟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呢。”
  
  十五阿哥扮了个鬼脸说道:“我和十六弟哪比得上十六妹夫和十四哥当年的威风,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锡若听见十五阿哥大咧咧地叫自己“妹夫”,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差点没让正要喝汤的十五阿哥噎着。恒亲王看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锡若偷眼打量了一下这位眉眼和九阿哥颇有几分神似的亲王,暗想道平日里总听人说这老康家的老五心性和善,为人敦厚。当初老康拔刀要砍十四阿哥,第一个扑上去拦住老康的就是这位恒亲王。如今看起来,他和那个说话刁钻、又满肚子花花肠子的财神九,虽说是打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倒真是两副脾气跟性情。
  
  不想这时候恒亲王刚好转过脸来,见锡若的目光来回地在自己和胤禟之间逡巡,微微地愣了一下之后,立刻明白了过来,却微笑着朝锡若问道:“怎么样?我和我九弟像不像?”
  
  锡若吓了一跳,见满座的人都看着自己,只好摸摸鼻子说道:“五爷和九爷乍看是有点像,不过仔细看看,又觉得不是很像。”
  
  “哦?怎么说?”这回连九阿哥胤禟也来了兴致,在桌子的另一侧斜眼看着锡若说道,“你若是不编出个好理由来,九爷今天就要罚你的酒了!”
  
  锡若心道,坏了,这可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啊!自己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竟主动去招惹那个往常最让自己头疼的财神九?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汗来的汗珠,寻思着说道:“五爷想必是上过战场的,所以神色虽然和蔼可亲,却仍旧有一股天然的威武风范,让人心生敬畏;至于九爷么……”
  
  锡若瞟了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的九阿哥一眼,断然说道:“九爷一看,就是在金银财宝里打滚的主儿!”
  
  “哈哈哈哈!”
  
  满座响起的狂笑声,把其他桌和老康的注意力都招了过来。锡若见老康在远处的座位上笑看着自己摇头,连忙把脑袋一低,巴望着身前的十四阿哥能挡住自己。不想十四阿哥却往旁边一让,反倒朝九阿哥笑道:“九哥,他就交给你发落了。兄弟我今天决不插手。”
  
  胤祯,我记住你了!
  
  锡若见九阿哥狞笑着提起酒壶走来,刚想找个借口离席去避难,却发觉退路早已经被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很有默契地联手挡住了。锡若不由得在心里头大肆抱怨起老康了来,你说你弄出来这么多个儿子来也就算了,还个个都这么不厚道!
  
  锡若被九阿哥连着灌了好几杯酒下去之后,脸上顿时烧了起来,随即又被十阿哥以各种由头罚了几杯,看人的时候都开始带重影儿了。他用力地撑住桌子晃了晃脑袋,却见眼前有两个十四阿哥,都似笑非笑地说道:“以后还敢不敢再随便消遣我们兄弟了?”
  
  锡若舌头都有些打结地说道:“我、我没随便消遣你们!我……我是很认真地在消遣你们!”
  
  “好哇,老十,咱们再灌他!”财神九和草包十立刻一左一右,拎住锡若的耳朵就想接着灌他,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
  
  锡若心里一凉,心道今天可真要被人抬着回去了,耳边却忽然听见十三阿哥的声音说道:“诸位哥哥弟弟们喝得好热闹啊,我老十三也来凑个热闹。”
  
  锡若他们那桌的笑声顿时安静了下来。九阿哥和十阿哥撇撇嘴,却各自走回到自己的座上,谁也不和十三阿哥碰杯。恒亲王和淳郡王见气氛不对头,连忙站了起来和十三阿哥碰了一杯,又寒暄了几句。好在这时候八阿哥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气氛总算缓和了下来。
  
  锡若见十三阿哥来到自己身前,连忙也撑着站了起来,举着酒杯的手却在发抖。十三阿哥笑看了他一眼,说道:“今天就先不为难了你了。改天再补上这杯。”说罢就想走回自己那桌。
  
  十阿哥偏在这时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收买人心!”
  
  十三阿哥眉头一剔,最后还是强忍了下来。不想九阿哥又在一旁笑道:“老十,你这可就说错话了。老十三是出了名的‘侠王’,这人心哪儿还用得着收买?现如今不知多少人赶着巴结他呢!咱们兄弟忙活半天,在军营里比不了人家的小指头勾上那么一勾。”
  
  “胤禟!”
  
  突如其来的怒喝声让锡若吓了一跳,酒也有些醒了过来,却发觉斥责九阿哥的,居然是他那个老实的哥哥恒亲王。
  
咸安宫
  九阿哥见恒亲王发怒,扁扁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一旁的八阿哥也看着他和十阿哥摇头。
  
  锡若连忙推了还站在原地的十三阿哥一把,低声道:“走吧。方才多谢你解围了。”十三阿哥回身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走回了自己的座上。
  
  锡若只觉得胃里一阵酒劲涌上来,也顾不得看对面九阿哥和十阿哥的白眼,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到乾清宫外面,找个角落大吐了一场之后,方才有气无力地靠在乾清宫后面的外壁上喘息。
  
  “额附爷,您擦擦。”
  
  锡若睁开眼睛,见七喜不知从哪里端了一盆热水来,正拧了块热毛巾递给自己。锡若冲七喜笑了笑,也就不跟他客气,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没头没脸地乱擦了一把,又用他递过来的热茶漱了口,这才觉得好过了不少,心里暗道老康的那群儿子可真不好对付。他探头往乾清宫的方向看了看,见那里还是一片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又觉得还是暂时不进去的好。
  
  这时七喜却在一片幽暗当中说道:“额附爷,您要是实在难受,就让奴才搀着您回您原来那间庑房里歇歇吧。那屋里的地龙一直烧着,奴才再给您搬个熏笼进去,一定不会让您冻着的。回头等公主主子出来了,奴才再叫您起来。”
  
  锡若想了想,老康的家宴上明刀暗剑的,自己倒真不如像七喜说的那样,躺在那间小庑房里图个清静,便依七喜所说进了自己原来的宿舍,又脱鞋上了炕。不料他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远处隐隐有人的号叫声传来,吓得连忙坐了起来,叫住正准备出门的七喜问道:“什么人在叫?”
  
  七喜凝神细听了一下,安慰锡若说道:“是被囚禁在咸安宫里的废太子在叫。往常他都是这乾清宫家宴上的重要人物,想来今晚心里不好受。”
  
  锡若听得皱起了眉头,一点睡意顿时了无踪迹,想着想着便叹了口气,对七喜说道:“你赶着回去当值吗?”
  
  七喜摇摇头,说道:“我方才跟出来的时候,李谙达就叫我好好伺候额附爷。不妨事的。”
  
  锡若闻言,就拍了拍自己旁边说道:“你也上来坐吧。下头冷。”
  
  七喜愣了一下,终究拗不过锡若的意思,终于斜签着身子坐在了炕边上,却再也不肯往里挪一步。
  
  锡若在心里叹了口气,靠坐在炕上养了一会神,突然听见七喜问道:“额附爷……和公主成亲以后过得好么?”
  
  锡若睁开眼睛,目注着有些局促不安的七喜,轻笑了一声说道:“挺好的。并没有像戏里演的倒霉驸马那样,被公主欺压。”
  
  七喜听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摇头道:“额附爷还是这么逗趣。乾清宫少了您,都变得冷清了不少――连万岁爷都时常这么说呢。说句不怕您打嘴的话,先前额附爷大婚的时候,奴才们背地里都偷着说,万岁爷竟像是一口气嫁出去了两个那么伤心!”
  
  “是么?”锡若想着自己在乾清宫度过的那些年,不禁笑了笑说道,“你们往常不是总嫌我上蹿下跳,闹得乾清宫里一刻不得安宁么?”
  
  七喜咬了咬下嘴唇,说道:“有句话,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锡若眉毛一挑道:“你说就是了。干吗老是吞吞吐吐的?”
  
  七喜叹了口气,又留神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方才说道:“额附爷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眼下又圣眷正隆,原本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可是也该想着点以后。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锡若听得目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说我押错了宝?”
  
  七喜的脸色苍白了一下。下一刻他却使劲地摇着头说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的意思是,您别光顾着替别人谋划,却把自己给忘了。奴才瞧着您……不像是押宝的意思。”
  
  锡若看着七喜哑口无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七喜竟会把自己的心思看得这样透彻,那像八爷和雍亲王这样的人……
  
  七喜见锡若的脸色阴晴不定,以为自己说的话他不爱听,便又婉言劝慰道:“奴才不是说您对十四爷和八爷的支持不够,奴才的意思是……”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锡若打断了七喜的话,却在炕上伸了个懒腰,盘腿坐着说道,“我也有我一定要护着的人,不会稀里糊涂就跑去送死的。”
  
  七喜点点头,又迅速溜下了炕说道:“奴才替您去瞧瞧公主主子那边的情形,顺道儿告诉主子您在这里等她。”
  
  锡若点点头,等七喜出去带上门之后,又闭目靠坐在炕上养起神来。过了一会,他又听见一声门响,以为是七喜折了回来,睁开眼睛正要问是什么事,却见十三阿哥一身酒气地站在门口,连忙坐直了身体问道:“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十三阿哥不回答锡若的话,反倒也走了过来,身子一歪就倒在了炕上,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嘀咕。锡若见他有点醉酒的意思,连忙自己爬下了炕,走到桌边拎起七喜留下的茶壶,倒了一杯浓茶塞在十三阿哥手里。
  
  十三阿哥有些饥渴似的把茶一口气喝干,却又嚷嚷着还要。锡若连忙又给他倒了一杯。十三阿哥接连喝了三大杯热茶,这才又倒在了炕上,却一声不吭了。
  
  锡若瞧十三阿哥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便试探着叫道:“十三爷?”
  
  十三阿哥在炕上懒懒地答应了一声。锡若想了想,又问道:“你心里不痛快?”
  
  十三阿哥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含混不清地说道:“二哥一直在那里鬼哭狼嚎的,我痛快个屁!”
  
  锡若愣了一下,明白了十三阿哥今晚畅饮无度的根源,想了想便只好在十三阿哥旁边坐下说道:“你当初尽心尽力保他,连身家性命都可以不要。如今他弄成这样,也是他咎由自取,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十三阿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锡若问道:“你真的这么想?”
  
  锡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优秀的推销员一样可信,用一脸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十三阿哥轻吁了一口气,忽然又朝锡若问道:“那你呢?”
  
  “我?”锡若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十三阿哥翻身从炕上坐起,也用一种史无前例的庄重表情看着锡若说道:“他日若是你想保的人出了事,你会怎么办?”
  
  锡若脸上僵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生死……与共呗……”
  
  十三阿哥的目光猛地颤动了一下。锡若惊觉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却见十三阿哥目光炯炯地说道:“好!爷总算没有看错你!”
  
  锡若苦笑了一下,暗想道我若是真的为了十四阿哥来对付你的四哥,你还能说出这句话来么?
  
  十三阿哥却像是醉意全消,往左右看了看以后问道:“你这里有没有棋?”
  
  锡若愣了愣,说道:“我记得我还留了一副围棋在这儿。你等等。”说着便起身在柜子里翻腾了起来,不一会果真找出两盒棋子来了。这边十三阿哥已经主动把棋桌搬上了炕。
  
  锡若将一盒黑棋递给十三阿哥,口中随意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找我下棋来了?”
  
  十三阿哥摩挲着手里那颗光洁润泽的棋子,笑了笑说道:“老听我四哥说你围棋下得不错,所以想要讨教讨教。”
  
  锡若闻言却立刻露出了一脸苦相说道:“我的棋艺,有一半就是你四哥这里偷师来的。你直接找他下不就结了么?反正我从来也没赢过他。”
  
  十三阿哥却摆摆手,自己先下了一子之后方才说道:“四哥的棋,那是国手级别,我就不去自取其辱了。就在你这个偷师弟子这里,领教个滋味儿就成了。”
  
  锡若听得一笑,也就不再客气,打起精神和十三阿哥在棋盘上拼杀了起来。两个人落子都很快,一盘棋快要下完的时候,刚好赶上七喜进来说道:“宫里的宴会结束了,公主主子让奴才来找额附爷。”
  
  七喜看见十三阿哥也在里面,却是不自觉地一愣。锡若低头在棋盘上数了数,抬起头笑道:“是我赢了一子半。”
  
  十三阿哥豪爽地一笑,丢了一把黑子在棋盘当中说道:“果真有两下子。”随即斜睇着七喜问道:“怎么?没见过你十三爷?”
  
  七喜连忙躬身往后退了一步,连声说不敢。十三阿哥也就不再为难他,转过头朝锡若笑了笑,自己打开门先出去了。锡若看着棋盘上半残的棋局,又有些发起呆来。
  
  
要命的差事
新春刚过,老康就诏封后藏班禅胡土克图喇嘛为班禅额尔得尼,随即又判编修戴名世以著述狂悖弃市,进士方苞以作序干连,免死入旗,不久又赦免了他出狱。一场文字狱终告尘埃落定,锡若也多少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用再看见人头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被刈割下来的场面。
  
  快进三月的时候,老康同志又移驾到了他最喜欢的畅春园办公。锡若自然也乐得跟过去享福,而且由于他老婆是公主,他还比其他的内阁大臣们多了一项好处,那就是能带上家眷在园子里混吃混喝,时不时地两口子还能从老康和皇太后、各宫嫔妃那里骗点好东西回家,让十四阿哥都不间断地眼红锡若那美滋滋的小日子。
  
  这天锡若又非常“忠勤王事”地送了一堆折子进老康的书房,正在感叹自己越来越像个肯德基送外卖的小弟时,却看见雍亲王一脸忧国忧民地站在老康身边,一问方知是又有人奏称太子乃国本,应从诸皇子当中,择贤能者册立太子。
  
  锡若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心道这些古人也真够执著的,难道看不出来老康是打定主意不再立太子这个摆设了吗?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他先前让胤礽监国,导致朝中出现了两个权力中心,也变相削弱了皇权的局面,甚至还要担心自己是不是会被儿子谋弑或是逼宫,这样的事情英明如老康者,是肯定不会让它发生第二次的。
  
  锡若一边感叹着皇帝难当,一边偷眼去看对面那位皇帝未来时。左看右看,他倒是觉得雍亲王是挺有威严的,感觉他站在老康身边,就跟雍和宫里后来供在佛祖旁边的怒目金刚差不多……
  
  “好看吗?”雍亲王不知何时来到锡若的身后问道。
  
  “唔,马马虎虎……哇啊!”锡若吓得把手里的奏本掉了一地,结果不出所料地换来了老康一个白眼。锡若有些委屈地趴在地上捡着奏折,心里暗想道,要不是你儿子神出鬼没地,小爷怎么会闹了个“君前失仪”。他随即又想道,好在现在的皇帝是老康!要是以后换成了他身后的这位当皇帝,那他再玩一个“君前失仪”,说不定就要上午门去观光一把!
  
  想到这里,锡若只觉得额头上冒汗,捡起奏折以后放在老康书桌上的动作也格外小心细致,妄想着能给身后的那位未来BOSS留个“五讲四美知识青年”的良好印象。
  
  老康从老花眼镜后面看了锡若一眼,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小心翼翼的?”
  
  锡若干笑了一声,答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是在为刚才的‘君前失仪’忏悔。”
  
  老康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雍亲王却若有所思地看了锡若一眼,眼神中竟透露出一抹稀薄得如同珠穆朗玛峰上的空气一般的笑意。
  
  锡若简直快要佩服死自己现在察言观色的功夫,不禁暗想道,将来要是被老康解雇了,还可以考虑着去当个算命先生什么的养家糊口,就不知道这年头流行不流行心理治疗了……
  
  在整个批示奏折的过程中,锡若数了数,老康叹气N遍,皱眉N+1遍,然后垂询顾问旁边的雍亲王N+2遍,这是不是代表老康在国事上,越来越倚重这个沉稳干练的雍亲王了?锡若的心又沉了下去。
  
  这时老康却转过头来问道:“年前让你们内阁办理免直隶、江南、山东、浙江等省二十三州县灾赋的事情,你们办得怎么样了?”
  
  锡若心里一惊,连忙收回跑马差点跑到地中海的精神,思索着回答道:“回皇上,年前就已经明发上谕了。各处的督抚衙门回奏上来说,百姓们都很感念皇上的恩德和朝廷的体谅。开春的种子已经按照上谕的要求分发下去,灾民过冬的赈济也都基本发放到位了,目前各地雨水尚属正常,百姓们都指望着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老康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对锡若说道:“光是一道上谕还不够。你再拟一道朕的旨意,务必要各受灾州县的地方官定期视察辖区的状况,如有灾异要即刻上报。饿死冻死了一个百姓,朕就要摘了他们的乌纱顶戴!”
  
  锡若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连忙应了声是,想了想又问道:“皇上的这道旨意是仍旧明发上谕,还是廷寄给各省督抚?”
  
  老康毫不犹豫地一挥手道:“明发!就是要受灾没受灾的地方官员,都知道朕的这个意思!”
  
  锡若连忙又应了一声“嗻”,见老康推过笔墨来,又躬了躬身子坐在了老康斜对面,提笔凝思了一会,顷刻间便笔走龙蛇,拟了一道上谕出来,又呈给老康“御览”。老康接过锡若拟的谕旨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掏出自己的小印来盖上了,又吹了吹交还给锡若。
  
  锡若恭恭敬敬地把谕旨接了过去,见老康没有别的吩咐,转身就想抱着他的“外卖盒子”回内阁去发布。偏这时老康又想起了一件事来,叫住了锡若之后,轻叩着桌子说道:“朕的万寿节就要到了。”
  
  锡若一听,暗想道,莫非你要我给你操办一个生日PARTY?这事儿我在二十一世纪倒是干过,就不知道能不能办得合你的心意。
  
  老康却又看了雍亲王一眼,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你和雍亲王一道筹划筹划这个事儿。”
  
  锡若差点没听得一交跌倒在御前。他偷眼瞟了雍亲王一下,见他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好咽了口口水说道:“奴才……领旨……”
  
  老康没有留意到锡若的犹疑,又自顾自地说道:“生日年年都过,大操大办就不必了。只是朕每次还京,见到各处为朕保釐乞福者,不计其数,实在觉得有些惭愧不安。每年各省进京来祝寿的老人又极多,总难免会有几个抱恙的,可令太医及时给他们看治。朕准备在十七日进宫经棚,让老人们都可以从容瞻觐。十八日正阳门行礼,就让他们不必再至龙棚了。让各省汉官传谕告知吧。”
  
  锡若一边听一边应是,心里却暗想道当个皇帝也真不容易啊。每年都得当国宝,被人观瞻个无数遍,还要配合群众的感情做出倾心感动状,进行良好的“君臣互动”。二十一世纪的天皇巨星,感觉也不过如此了吧?想来以后的雍正,也逃不脱这种烦恼了……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有些同情地看了雍亲王一眼,倒史无前例地把那位冷面王看得一愣。
  
  锡若心里一乐,便故意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说道:“皇上既然如此体谅这些老人家,不如择日在这个园子里赐下一筵,也让那些进京贺寿的老人们吃顿好的再回去。日后等到他们回了乡,必定盛赞皇上的养老尊贤之意,让百姓对皇上加倍地景仰。”心里却又说道,反正老康你银子多,办几桌寿酒也吃不垮你,就让你那帮虔诚的粉丝也都沾沾你的君恩雨露吧。
  
  老康听了锡若的主意,却连声说好,又对雍亲王说:“他鬼主意多,你就在一旁给他把把关,其他的由得他去折腾。”
  
  雍亲王应了声是,看向锡若的时候却是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锡若此时连大哭三声的心都有了,心里哀叹道,老康啊老康,你说你这么圣明的一人,怎么就看不出来我和你这个儿子不对盘,非要塞了这么个要命的差事给我呢?呜……
  
  如同赶赴刑场一样地出了老康的书房,锡若抱着一盒子的奏章,脸上仍旧是一副苦相。雍亲王看了他一会,突然抬手“嘣”地弹了他脑门儿一记,吓得锡若一个哆嗦,险些又把手里的奏本和圣旨洒了一地。
  
  “和我一道办差,就让你这么不自在,嗯?”雍亲王明显相当不爽地问道。
  
  锡若用力地把狂跳的心摁回了原处,躬着身子老老实实地答道:“奴才打小就被四爷教训,所以有些紧张。”心里却又呐喊道,雍正大哥啊,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您这未来皇上的肚里想必能装得下一艘航母,这次就大人有大量,放小弟一马吧!您看您老爹多大肚啊,要不怎么人人都夸他圣明呢……
  
  雍亲王有些好笑地看着锡若面如土色外带念念有词,拨弄了一下自己手腕上挂着的那串佛珠说道:“你要是实心办差,我又有什么好教训你的?”
  
  锡若连忙头如捣蒜地说道:“是是是,四爷说得极是。奴才一定用心办差,不给四爷拖后腿。我就是拼了老命,也不敢把这趟差事办砸了!”
  
  雍亲王脸上却又现出一丝笑意,居然调侃道:“你今天才多大?就老命老命地叫起来了?”
  
  锡若在心里一扁嘴,暗想道这也要挑我的错,真真是难伺候,连忙又点头哈腰地说道:“奴才一时嘴快,是小命,小命哈。”
  
  雍亲王嗤笑了一声,脸上仍旧维持着那种让锡若后背上“嗖嗖”直冒冷汗的笑容,撇下他自己出园子去了。
  
财神爷的礼物

万寿节这天,老康特定从畅春园杀回了紫禁城,先是到慈宁宫拜了拜国宝级的老太后,然后自己又晃到太和殿人受贺和供人观瞻,紧接着又下了一大堆的恩旨,大意都是怜老惜贫之意。
  
  锡若这个负责操办老康生日PARTY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另外一个同样被老康派来操办这事的家伙,却显得十分悠闲得自在,主要任务就是陪各路朝贺人马喝喝茶,聊聊天,顺带给锡若挑挑毛病,让锡若恨得牙直痒痒,偏生又不敢发作,只好闷着头跑进跑出,阳春三月的天,竟愣是热出了一头大汗。
  
  锡若此时方知老康的内务府大臣是不好当的。每一件事情看起来都很简单,可偏偏就是全挤在一块儿来,还有彼此打架扯皮的时候,一会儿是銮仪卫的马蹬着了围观的百姓,一会儿又是哪里的棚子塌了压着人了,同时还要顾虑着古代人乱七八糟繁琐至极的礼仪,一天下来,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攒了一肚皮的火气无处发作,忙到晚间的时候竟然眼前一黑,两腿一软,一脑袋就磕在了乾清宫的柱子上,把跟着他的菠萝吓了一大跳。
  
  锡若缓过一口气来,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没吃饭,连水也没顾得上喝几口。他摸着额头上鼓起来的大包,真是有点哭笑不得,暗想道自己第一次赚来的大包,是被四阿哥拿药瓶儿砸的,如今这第二个大包,却也多少同他有关,真是应了德妃如今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冤孽呀冤孽!
  
  菠萝又好笑又担心地过来给锡若揉额角,本来就细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两条缝。锡若见状不禁笑骂道:“再眯缝点,你就没眼睛了!”
  
  菠萝闻言却脸色一变,居然缩回手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不该取笑额附爷!奴才这就自己掌嘴……”说着竟真的左右开弓打起自己的耳光来,下手来真不轻,一时间看得锡若直发愣。
  
  “哟,这是怎么了?”九阿哥胤禟不知从哪里逛了出来,见到这副情景嘴角却扯出一个笑来,说道,“难得看见你发作下人。今天九爷倒要瞧个新鲜的。”
  
  锡若一把扯起菠萝,没好气地说道:“我又没说要挖你眼珠子,你穷紧张什么!”
  
  九阿哥却在一旁看得啧啧说道:“纳兰家的,你这收买人心的功夫,和老十三有一拼。”
  
  锡若听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了几下终究是气鼓鼓地说道:“九爷在里面吃饱喝足,倒拿我这个还饿着肚皮的人来穷开心!”
  
  九阿哥见锡若发火,倒觉得更加有趣,就朝菠萝说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给十六额附弄点吃的?难道还真等他来挖你的眼珠子不成?”
  
  菠萝一听,连忙跌跌撞撞地跑开了。九阿哥看着他的背影轻笑道:“真是个没眼力价儿的奴才。”说着又觑了觑锡若的脸色,笑道:“今天是辛苦你了。我来代我皇阿玛酬谢你一回吧。”
  
  锡若愣了一下,暗道今天这个财神爷怎么这么大方?往常要他送点礼,总跟割了他一块肉似的,这会儿却主动说要酬谢我。莫非其中有诈?!
  
  九阿哥见锡若一脸将信将疑的神色,有些不满地说道:“你这是什么脸?难道九爷还能诓了你不成?”锡若连忙说不敢,不过脸上怀疑的神色却仍旧未去半分。
  
  胤禟看得哼哼了一声,果真伸出手来在怀里掏摸。锡若见他的样子认真,不觉也跟着好奇了起来,倒把肚子饿的事情暂时丢到了一边。
  
  九阿哥掏到最后,居然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玉镯子递给锡若。锡若拿着那个明显是女性饰品的玩意儿哭笑不得。九阿哥看出他的心思,却“嗤”了一声说道:“这个不是给你的。”
  
  锡若愣了愣,问道:“那是给谁的?难道是给我老……呃,福慧公主的?”
  
  九阿哥却又摇了摇头,咬着细白的牙齿笑道:“这个是宜妃娘娘要我赏给我三女儿的,原本是一对。我现在给你一只,将来你看着谁家的小子合适,就替九爷把这只镯子给出去。”
  
  锡若白眼一翻,暗道搞半天,原来是要我替你做媒!明明是你家老太太派的任务,还非说成是给我的酬谢,果真是财神爷兼铁公鸡本色,一桩赔本买卖也不做啊!既然这样……
  
  锡若想了想,却对九阿哥抖出来一个同样商业化的笑容问道:“那九爷可得答应我一件事。不然这镯子我可不敢接。”
  
  这回轮到胤禟露出一脸戒备的神情来,见锡若果真又把镯子递了回来,低下头想了想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锡若先是在心里叫了胤禟一声铁公鸡,然后举着镯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九爷既然将这挑女婿的活儿给我了,那日后我指谁是谁,可不许九爷反悔。不然岂不是让我自打嘴巴?”说着坚决地把镯子递到了胤禟身前,一副你不答应我就撒手的架势。
  
  胤禟犹豫了半天,最后似乎是觉得要给那么多个女儿一口气找上好亲事的任务太过艰巨,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锡若这才把他给的镯子揣回了怀里,肚子却是“咕――”地叫了一声。
  
  胤禟听得一笑,抬眼又见菠萝拎着食盒走过来,便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吃你的饭去吧。回头饿坏了,我十六妹该心疼了。”
  
  锡若苦笑了一下,暗道今天才刚开始呢,同时无比后悔自己撺掇老康在畅春园里摆寿酒的事情。早知道风光的都是老康,累死的却是自己,打死他也不提这种馊主意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锡若又忙着操办畅春园的寿宴,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好在福琳非但没有抱怨他,反倒抽空给他送过来了爱心便当,让锡若在忙乱之余,心里却生出一丝甜蜜来。只是他捧着便当盒时那副幸福的傻样子却碰巧让雍亲王看见了。
  
  当锡若看见雍亲王脸上那副诧异的神情时,顿觉几分尴尬涌上心头。他记得雍正这个未来BOSS很喜欢扣人薪水,连忙一边说着“我真的不是在偷懒”,一边飞快地抱着便当盒闪去了雍亲王看不见的角落,这才放心地享用起老婆的爱心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老康在畅春园赐宴这天,锡若心满意足地看着老康在自己搭好的台子上,激情四溢地发表着演说,锡若自动翻译过来就是“古来以养老尊贤为先,假如人人都知道这一点,那风俗就淳厚啦。你们回去以后一定要记着这么告诉你们的左邻右舍哦。还有昨天刚下了场大雨,地里的庄稼雨水很足,你们赶紧吃完饭就回家,免得耽误了农活儿……”
  
  老康的演说前面倒还没什么,不过最后一句却让锡若有些疑心是他担心这些参加寿宴的老爷爷们会一直赖在畅春园里吃自己这个大户,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正在锡若前面视察老人用餐情况的雍亲王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立刻把锡若心头的那点笑意弹压了下去。难怪如今连老康都说,雍亲王才是唯一镇得住他这只皮猴儿的人。
  
  锡若想起那年十四阿哥说自己要做如来佛祖,要把他压在自己的五指山下的戏言,却觉得有些笑不出来,心里暗自祈祷千万别好的不灵坏的灵,让自己真的像孙大圣那样被压在清宫里翻不过身来。他还想带着老婆和将来可能会有的孩子,去江南过他的逍遥小日子呢……
  
  宴会进行到中段的时候,老康也亲自走到酒桌中间来,令席间的气氛一时间达到了高潮,也让锡若的紧张情绪达到了高潮。今天这园子里少说也有上千号人,光是八十以上的老爷爷就来了五百三十八个,九十岁以上的也有三十三个。老康要是出点什么岔子,他这个操办人就是有九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好在老康一圈走下来,前来参加寿宴的老爷爷们都表现得老实得很,也没有出现“天地会”反清复明的高人的易容和刺杀事件,最多不过是老爷爷们把激动过度的口水和泪水滴在了老康的“龙袍”和“龙袖”上而已,锡若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不想就在寿宴快圆满结束的时候,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老康的生日PARTY
  老康结束了一圈巡视,正要重新登上他的主座时,衣袖却忽然被人拉住了,让他顿时一个趔趄,有些惊怒地回过头来。
  
  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跟着老康身边的锡若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那个拽着老康衣袖不放的人,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爷爷。锡若疑心有诈,一边叫守候在四周的侍卫上来,自己却仍然揪着那个老爷爷不放。不过他眼角瞥到雍亲王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却立时一松。
  
  这时老康已经镇定了下来,打量了那位老爷爷几眼之后,突然问道:“你不是宋荦吗?”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爷爷立刻露出激动的神情来,使劲地点了点头,却看得锡若一脸的莫名其妙。老康却呵呵一笑,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没事的,撒手吧。他是朕的老臣,想是太久没见到朕,所以激动得有些过头了。”
  
  那位叫宋荦的老爷爷听见老康的话以后,却又急急忙忙地点头,其速度之快,让锡若真的有些担心他的脖子会不会摇断了……
  
  老康却亲自携了宋荦老爷爷上主座,又满脸笑容地问起了他“退休”以后的生活。见是一场虚惊,会场很快恢复了刚才的热闹景象。
  
  锡若抹了一把额头上方才惊出来的细汗,却听见雍亲王在身后说道:“方才那个人要是刺客,你的一条胳膊可能就保不住了。”
  
  锡若转过身去,对着雍亲王笑了笑说道:“方才那个人如果是刺客,你就不会站着不动了。”
  
  雍亲王有些惊异地看了锡若一眼,随即眼中又流露出他所特有的稀薄笑意来。锡若看得在心里一叹,暗想道如果自己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帮十四阿哥,和雍亲王也未必不能做个知音人。他不愿意再往深里想,又见寿宴很快就要结束,便拍了拍手,让周围的太监送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只见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寿桃被运进了会场。老康停下和宋荦老爷爷的交谈,又把锡若叫过去,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道:“这是个什么?”
  
  锡若嘿嘿一笑,却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大木锤举到了老康眼前,对他说道:“请皇上砸金桃。”
  
  老康一愣,立刻问道:“这是什么典故?”他注意到锡若的嘴角相当可疑地抽搐了一下,立刻低下头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说道:“说实话!”
  
  锡若缩了缩脖子,说道:“里面有奴才和福琳为皇上准备的寿礼。”
  
  老康将信将疑地看了锡若一眼,最后还是挽起了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高举大锤朝那个大寿桃砸了下去。只听见“砰”的一声,在老康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头上和身上已经洒满了各色花瓣。那样子,呃,果然很像花仙子……
  
  锡若拼命地捂住嘴,以防自己笑出声来,结果却见到老康回过头来,脸颊抽动地看着自己问道:“这就是你和福琳给朕的寿礼?”
  
  锡若却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按照福琳事先拟好的台词朗声道:“奴才和硕额附纳兰锡若携福慧公主一道,恭祝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都如春花之灿烂,岁岁都像松柏之长青!”
  
  “好!”台下早被锡若收买的侍卫和小太监们立刻轰然叫好,其他人不明所以,也都胡乱地跟着叫了起来。老康向台下看了几眼,终究也分不出来那些人是被锡若收买先叫好的,只好狠狠地瞪了他这个脱线的女婿一眼,低声道:“晚点朕再同你算账!”
  
  锡若却带着一脸相当可疑的无辜表情问道:“皇上不喜欢奴才和公主的寿礼么?这可是奴才两口子合计了半个月才想出来的主意呢。”
  
  老康哼哼了两声,却忽然说道:“回头朕把你交给雍亲王发落!”然后果然满意地看见锡若的表情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方才那种暗暗的得意神情早已被真实的害怕表情取代了。
  
  老康看得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你就这么怕雍亲王?”
  
  锡若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奴才……奴才真的只是和皇上开个玩笑……”老康带着思索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追究此事。锡若连忙叩头谢了恩,又忙着去张罗发放纪念品的事情,结果又让他的助手们拎进来一筐又一筐的桃子。
  
  老康一时好奇,便从筐子里拿出一个桃子来看,下一刻脸上却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来。原来那些寿桃都是用蜡铸成的,再点上了桃红色和碧绿色的颜料,倒也做得活灵活现,最搞怪的地方在于,每个桃子上还刻了两行金字,正面的是“福禄寿喜来”,背面刻着的却是“康熙五十二年畅春园万寿宴留念”。
  
  老康连忙叫过在人群里兴冲冲地分发着寿桃的锡若,勉强压抑着笑意问道:“你这是在给朕省钱?这东西最多不过一两银子一个吧?”
  
  “哪里哪里。”锡若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和营造司的人砍了价,五分银子一个就够了。如果不是要刻那么多个金字,还要便宜呢!”
  
  老康咳嗽了一声,又说道:“朕不是拨给你那么多银子筹办寿宴了么?你犯得着这么小气?”
  
  锡若却又摆摆手说道:“皇上此言差矣。每次赈济水患区灾民的时候,皇上都要从大内调拨自己的体己银子出来,奴才还听说皇上上回掏了几百万两的银子给那些闹亏空的有功之臣还国库的债。皇上的家底再厚,也禁不住这么花呀。还是省得点好,唔……”其实他心里真正想的是,老康要是提前破产,肯定会怪自己给他大操大办寿宴,而且以后自己的红包也肯定会变少,所以还是帮他控制点预算好!
  
  老康闻言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来,倒教锡若看得乱惭愧一把的,几乎要开始认真反省起自己的人品来了。好在雍亲王这时走了过来说道:“皇阿玛,我看天色不早了,您也累了一天了,要不这就散了吧。”老康立刻点头说好。
  
  锡若觉得这简直是雍亲王和他协力办差以来做得最上道的一件事情!同时注意到现在老康对雍亲王的意见有越来越重视的迹象,不觉又在心里为十四阿哥叹了口气。
  
  十四阿哥现在待在军营里和八爷府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们除了在老康的朝贺礼上匆匆地见过一面之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了。锡若曾经开玩笑地对十四阿哥说过,如今他们两个住得虽然近了,见面的机会反倒不如从前他住明珠府的时候多,结果换来的却是十四阿哥的一声叹息。
  
  锡若眼看着当年那个总喜欢缠着额娘撒娇和动不动就发飙的小霸王,一步步地蜕变为他所说过的日后要驰骋在西北大漠和青藏高原上的人,却有些笑不出来。他只觉得光阴流逝得很快很快,快得让他根本就抓不住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周围这样的惊涛骇浪当中,究竟应该紧握住哪一片船帆才能真正地做到无愧于心。
  
  “你又在发什么呆?人都散了。”雍亲王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锡若身侧,把他吓了一跳。锡若抬起头来看着这张和十四阿哥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容说道:“忙了这些天突然就松弛下来了,有些不习惯。”
  
  雍亲王定定地看着锡若,突然又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说道:“你还真是个骡子命。”
  
  锡若听得往下一塌,随后却突然振奋了起来,反倒看着雍亲王笑道:“四爷难道不是么?这些天你看似很敷衍万寿节的筹办,实际却是在为春耕时节有些灾民分不到足额种子的事情奔走,是么?我都听内阁的人说了。”
  
  雍亲王有些惊讶地看了锡若一眼,随即扭开头说道:“这些天来辛苦你了。”
  
  锡若先是被雍亲王的道谢吓了一跳,过后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本来就是皇上交代下来的事情,如今你却跑来谢我,倒是有些奇怪。”
  
  雍亲王看了锡若一眼,突然又用手里的佛珠串子砸了他的脑门一下。
  
  “我又说错什么了?”锡若摸着又遭受无妄之灾脑门抗议道,暗想这个人果然是说翻脸就翻脸的,情绪变化之快简直全无踪迹可循,比老康可真是难伺候多了,看来以后还是离他远点为妙。
  
  “送给你了。”
  
  “咦?”锡若这才发现原本一直戴在雍亲王手腕上的紫檀佛珠落在了自己手里,连忙追上去说道,“喂,我又不念青菜豆腐的。”
  
  “什么?”雍亲王回过身来问道,眉头已是皱了起来。
  
  锡若咽了口口水,自己都很鄙视自己地说道:“奴才是说,谢四爷赏……”
  
人间四月芳菲尽
康熙五十二年清明的时候,锡若被老康放假回家去祭奠他的父母和先人。一番仪式过后,锡若领着福琳从纳兰家的家墓里走出来,正准备陪着福琳换个地方踏青的时候,却遇上了同样出来祭奠亡母的八阿哥胤禩。
  
  锡若连忙赶到八阿哥身前请了一个安,抬眼觑了觑他的脸色,觉得气色尚好,这才放了心。良妃是一直拖到这一年的二月才奉安的,锡若深知八阿哥对这位亡母的感情,因此一直很担心他的情况。好在时隔一年多以后,八阿哥似乎已经接受了母亲过世的事实,良妃奉安的时候虽然悲痛到仍需人搀扶,倒也没有再出现不支倒地的情况。
  
  八阿哥看了锡若身后的福琳一眼,问道:“能不能陪我走走?”
  
  锡若见福琳微笑着朝自己点了点头,自己又领着一帮小丫头和小厮走远了,便转过头对八阿哥说道:“八爷想去哪里散散心?”
  
  八阿哥转头朝四周看了看,说道:“这里就挺好。清幽冷旷,虽未见得有多富丽堂皇,却是个寄托哀思的好地方。”
  
  锡若不敢接八阿哥这话,就笑了笑转开话题说道:“八爷是在热闹的地方待多了。就好比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偶尔吃上一口清淡的,便以为是难得的珍馐。其实真要天天的青菜豆腐,只怕……只怕要吃出和尚气来!”
  
  “呵呵……”饶是八阿哥心情沉重,也不禁被锡若这句不着边际的话逗笑了,却又自己转身往一片桃花林的深处走,口中漫吟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锡若跟在八阿哥的身后,先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到后来实在憋不住了,一脸苦相地说道,“老大,我对诗词超级不灵光的。你同我吟诗,可真是对牛弹琴,牛不知音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八阿哥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眯起眼睛看着锡若,一脸怀疑地说道:“你竟然也在上书房里念了这么多年的书?”
  
  锡若摸着头干笑了两声,说道:“那诗词上头我就是不开窍,又有什么法子?”八阿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摇头道:“难为你长了一副这么钟毓灵秀的模样,骨子里竟是一副粗豪不羁的武人风范。真不知道你那个文采风流的大哥泉下有知,又会作何感想?”
  
  锡若心道,这个壳子原本是我借来的,表里不一自然也不出奇。原来的那个纳兰锡若倒是钟毓灵秀得很,自己看过他做的为数不多的诗词,很有乃兄当年风流婉转的风范,只可惜在你们身边这个处处刀枪的紫禁城里却生活不下去,只好留下我这个大老粗陪着你们一块儿混日子,唉……
  
  八阿哥见锡若眼珠子乱转地却不说话,以为他难得地被自己打击到了,忙又安慰他道:“你自有你的长处。我方才不过是说几句闲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锡若望着八阿哥那副和良妃一样温柔细腻的眉眼,又联想起他在夺嫡之争里的深谋远虑杀伐决断,只觉得阵阵矛盾之感涌上心头,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八阿哥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真这么在意自己的诗词造诣不行么?”
  
  锡若听得一愣,知道八阿哥想岔了,也懒得再解释,就朝他问道:“老大最近忙不忙?好像很少看到你进宫来给皇上请安。”
  
  八阿哥脸色暗淡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成里日常那副平静似水的模样,语气淡淡地说道:“反正凡事有我四哥替他老人家操办,我进宫不进宫的,也就那么回事。”
  
  锡若心里暗道,好酸好酸,想不到八阿哥心里也揣着好大一瓶醋,原以为只有十四阿哥才喜欢犯这毛病呢。说来说去,还是计划生育好啊,唉……
  
  不过想想也是。八福晋善妒,再加上她娘家势大,八阿哥偏又母家卑微。据锡若所知,八贝勒府中的事情至今仍是由八福晋全权掌管。弄得八阿哥一介皇子却膝下单薄,儿子只得弘旺一人,还是没什么地位的侍妾张氏所出,落在满脑子“多子多福”思想的老康眼里,自然又成了八阿哥的不是。从努力造人这一点上来说,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四子五女的十四小霸王,倒是跟他老爹合拍得很。
  
  锡若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抬眼却见八阿哥折了一枝桃花在手里,把玩着朝自己问道:“你如今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心思?”
  
  “什么心思?”锡若莫名其妙地反问道。八阿哥瞟了他一眼,垂眼看着手里的桃花说道:“支持我十四弟的心思。”
  
  锡若心里吃了一惊,脸上还努力维持着原来的表情问道:“我不是一直都跟着十四爷跑的么?”
  
  八阿哥使劲地盯了锡若一眼,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想必你也明白,如今皇上与我的情分日淡,可对十四弟却日益信重。我知道你同我交好的缘由里,一多半恐怕也是因为十四弟。如今情势变化,我愿意退居幕后,辅佐十四弟以成大业,那么你呢?”
  
  锡若听得心里雪亮。“八爷党”在八阿哥日益不见喜于老康之后,改变了斗争策略,渐渐开始把十四阿哥推到台前来当他们的旗手,而十四阿哥明显也是雄心万丈,已经决意与他的亲哥哥雍亲王一争高下。
  
  只是锡若心里也明镜似的清楚,眼下八阿哥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并未真正断绝对皇位的想念,甚至不排除他借十四阿哥之力斗倒了雍亲王之后,会有过河抽板的可能。眼下十四阿哥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这层意思,可是锡若从他努力地发展专属于自己的势力这点,就看得出来他对八阿哥也不再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与支持。在八阿哥经历了几起几落之后,昔日看似牢不可破的“八爷党”,也早就不是铁板一块了。
  
  锡若只觉得一阵说不出来的挠头,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脚下被雨水打落下来的桃花瓣和泥土。他是真的不愿意把眼前这个人往那些奸险的方向去想,可是此情此景,又如何容得他再龟缩在自己刻意营造出来的世外桃源里,不理会身边这些一道长大的人的争斗?看来十四阿哥说得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太天真了……
  
  锡若沉闷了许久,最后还是说道:“十四爷我固然要保,可是我也自知不是擎天保驾的材料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八爷也不用对我期望太高了。眼下我虽然还混得不错,可是富贵荣辱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一样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活的人……能混一天是一天吧。”
  
  八阿哥看了锡若两眼,点头道:“这是实在话。我们的富贵荣辱,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甘心一辈子都被人摆布!都一样是皇阿玛的儿子,我又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将来也被人摆布?我为什么就不能争一争?如果我额娘期盼自己的儿子有出息都是罪,那整个后宫里,谁敢说自己无罪?!”说着竟“啪”地一声折断了手里的桃花枝。
  
  锡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着八阿哥说道:“八爷你……”却又见八阿哥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痛苦与愤恨表情说道:“你知道吗?我额娘临去之前,亲口对我说道,你的皇阿玛因为我出身微贱,所以常以我为题来斥责你,所以我现在情愿一死,免得留在世上一日,便拖累你一日。因此我额娘染病之后也不肯服药,这才撒手而去的!”
  
  锡若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八阿哥。他虽然隐约猜测到良妃的死和死后久久不肯奉安的事情另有隐情,却没有想到那位看起来总是那么温柔慈祥的宫妃,性情竟是如此地刚烈。
  
  这时八阿哥回过神来,有些自失地笑了笑,说道:“竟在你面前失态了。这是第几回了?”
  
  锡若松了口气,故作严肃地想了想道:“哪怕算上你威胁我要绝交那次,也才第二次而已。不多不多。”却故意不提良妃薨逝那天的事情。
  
  八阿哥深深地看了锡若一眼,低声说道:“如果你当初是我的伴读就好了。怎教十四弟先挑中了你呢?”
  
  锡若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里却想道,其实我来这里以后,遇见的第一个皇子就是你,可是后来真正投缘的还是十四。可见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二字,是半点也勉强不来的……
  
  锡若正对着八阿哥有些尴尬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小男孩的清亮声音“小叔叔在这儿!”紧接着后腰便被人抱住了。
  
永福
锡若听见这个声音,心里一喜,连忙低下头去看着抱住自己的小男孩,笑问道:“你怎么跑来了?”
  
  小男孩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眉眼却和锡若颇有几分相似,闻言便“咯咯”笑着说道:“我和永寿打赌,一定是我先找着小叔叔来着。”
  
  八阿哥见这小男孩一脸机灵调皮的样子,很有几分锡若当年的风貌,便笑问道:“这是你的小侄子永福?”
  
  永福闻言却扁扁嘴说道:“我是小叔叔的大侄子,永寿才是小侄子。”
  
  锡若听得哈哈大笑,伸手刮了一下永福的鼻子说道:“什么小叔叔大侄子的,说绕口令哪?”
  
  永福本来是揆方的儿子,因此和锡若格外亲近,见锡若取笑他,便使劲地缠住他撒娇,要他给自己找好玩的东西。锡若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虎起脸指着八阿哥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永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八阿哥几眼,突然说道:“知道!他是小璎子的八伯伯!”
  
  锡若和八阿哥听得俱是一愣。八阿哥却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说的小璎子,难道是九贝子府上的三格格璎珞?”
  
  永福连连点头,又拉着锡若问道:“小叔叔,我是不是应该给小璎子的伯伯磕头啊?”锡若又点了一下他的鼻子,笑着点了点头。
  
  永福连忙松开锡若,对着八阿哥正正经经地打了一个千下去,口中却说道:“奴才纳兰永福,给小璎子的八伯伯请安。”
  
  锡若和八阿哥被永福逗得哄然大笑。八阿哥指着永福连连说道:“你们家又出来一个作怪的!”
  
  锡若一把揽过永福,却一脸疼爱地说道:“我还巴不得他别像我二哥那样无趣呢!”
  
  永福听见这句,却睁开了锡若的怀抱,气呼呼地说道:“不许说我阿玛的坏话!”
  
  锡若和八阿哥愣了一下,却又都撑不住笑了起来。八阿哥故意拍着锡若的肩膀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是你的江湖喽!”
  
  锡若眉头一挑,却反过来取笑八阿哥道:“八爷如今怎么也是一口的江湖话?亏人家还说您是什么皇室里的翩翩公子呢!”
  
  八阿哥摇头道:“这叫近墨者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多了,沾惹上一点江湖匪气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锡若被八阿哥说得一噎。永福却又跑了过来,凶巴巴地盯着八阿哥说道:“也不许你欺负我小叔叔!”
  
  八阿哥被永福吓了一跳,下一刻看着他的目光却多了几丝玩味,弯下腰朝永福问道:“我是小璎子的伯父,也是当朝贝勒爷。得罪了我可是要打板子的,你怕不怕?”
  
  永福脸色变了变,却又挺起了小胸膛说道:“怕。可你要是欺负我小叔叔,我就是不依!”
  
  “好孩子……”八阿哥听得一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玉观音的坠子,亲自塞到了永福手里,又说道,“初次见面,这个就当是见面礼吧。”
  
  锡若见到那件玉观音的时候,却吃了一惊。他清楚地记得那是良妃留给八阿哥的遗物,便想阻止永福伸手去接,不想又被八阿哥挡开了手。
  
  “是我愿意赏他的。你别插手。”八阿哥淡淡地说道。
  
  锡若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眼见着永福和八阿哥相视而笑,却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好在心里默念道永福啊永福,你可要先选准了大树再抱上去,不然以后烦恼多多,提心吊胆的事也多多,别怪小叔我没提醒你……
  
  好在这时永寿的声音在林子外面响了起来,正在大喊道:“永福,你找到小叔叔了吗?”
  
  永福闻声,立刻停止了和“小璎子的八伯伯”联络感情的举动,却一边答应着一边跑了出去,早把礼节什么的丢到了一边。
  
  锡若看着永福的背影,有些无奈地对八阿哥笑道:“这孩子被我二哥惯坏了,八爷别怪他。”
  
  八阿哥不以为忤地摇头笑了笑,却说道:“最难得是年少天真。这份天真你有过,我也曾经有过,只是如今却再也没法子寻回来了。”
  
  锡若听得心里百般滋味萦绕,便摇摇头说道:“永福永寿来了,想必我二哥也已经来了。八爷要不要见见他?”
  
  八阿哥却摆摆手说道:“你们一家人难得团聚一回,我就不打搅了。你出去以后叫何柱儿进来找我吧。我还想独自在这里待一会。”
  
  锡若只好点了点头往外走,走出去几步又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八阿哥,却见他仰头站在那片盛开的桃花底下,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这么一眼望去倒真像是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人。
  
  只是锡若知道这人心里的感与恨,每一分每一毫都没有半点的虚假,甚至也没有丝毫的浪漫可言,满脑子都是他的雄图大业和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生死荣辱,又如何潇洒得起来?
  
  锡若有时候忍不住也会想,假如八阿哥胤禩不是生在老康家里,他又会是个怎样的人?大概真的会是一个风流洒脱、与三五好友往来唱和的浪漫诗人吧?
  
  踏完青回到公主府以后,锡若远远地就看见公主府门口围了一圈的人,看服色都是宫里的禁军侍卫,脸色不觉一变,正想打发谁先过去看一眼是什么事,却见何可乐远远地奔了过来,急急忙忙地打了一个千之后,又说道:“万岁爷驾临府上了!”
  
  由于老康最近时不时地就来公主府里晃悠两下,蹭顿饭吃,所以公主府里的人也就慢慢习惯了他的出现,从一开始的颤栗不安慢慢地也就变成了泰然处之,只有这何可乐还是喜欢一惊一咋的,每次都把锡若吓一大跳。
  
  想到这里,锡若忍不住用马鞭敲了一下何可乐的脑袋,斥道:“都是三个孩子的爹和公主府的大管家了,还是这么慌里慌张地,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回头让人笑话!”
  
  何可乐委屈地摸着头说道:“奴才哪有四爷的胆子?在皇上爷跟前还敢说说笑笑的,有时候还敢拿他老人家寻开心?而且……”说着说着就瞪大了眼睛。
  
  锡若见旁边的丫头小厮都在偷着乐,连忙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地朝何可乐说道:“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对皇上那可一向都是,唔,恭敬爱戴,诚惶诚恐得很,什么时候拿他寻过开心了?”
  
  “是吗?朕可不觉得你留在这里探头探脑地张望,有多恭敬爱戴,诚惶诚恐了。”
  
  “谁说的?……啊,皇上!”
  
  锡若眼看着突然从自己身后冒出来的老康,顿时傻了眼,随即忙不迭地朝何可乐看过去,却见他一脸无奈地朝自己摆了摆手,意思是自己是无辜的,刚才本来想提醒他老康偷偷地站在了他身后云云。
  
  锡若心里大叹倒霉,却适时地摆出了一副惊喜交集的样子,看着老康问道:“皇上今天怎么有空逛到奴才这里来了?”
  
  老康哼了一声,明确地表示对锡若打马虎眼的小伎俩不屑一顾,不过还是回答道:“朕到郊外踏青回来,刚好路过你这里,所以过来讨杯水喝。怎么?连一口茶都舍不得孝敬给朕?”
  
  锡若闻言连忙说不敢,自己躬身引了老康往府里去,却留意到老康有意无意地看了隔壁的十四贝子府一眼,心里不觉一动,果然下一刻老康就问道:“朕听说胤祯的府上最近很热闹,是么?”
  
  锡若眼皮微微地跳动了一下,随即笑着回答道:“奴才也不常在府里,只是听下人们说十四爷出去办差的时候多了,来府里找他回话的人也就跟着多了。奴才府里守门的人时常看见他从府里进进出出的,都没个准点儿,有时候天都黑透了才从外面办差回来。十四贝子府里的福晋们都心疼着呢。”
  
  老康闻言却停下了脚步,看了锡若一眼,又看了十四贝子府一眼,突然说道:“你们这个邻居倒是做得好。互相还能给把风通气。”
  
  锡若听得吓了一跳,心道老康好精明,这两府里的情形、尤其是十四贝子府的情形,怕是没有他不知道的,却又故意拿着话来套我。哼哼,小爷好歹也跟在你身边不下十年了,岂能这么容易就钻了你的套儿?便又笑着说道:“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嘛。皇上万寿节的时候,不是也提倡大伙儿要乡邻和睦吗?奴才这好歹也算是谨遵圣训吧?”
  
  老康却听得脸一板,斥道:“朕的圣训这么多,你怎么就单只记住了这一条?朕教你的‘君子不党’,你怎么就没有记住?”
  
  锡若猛地吃了老康一个排头,心里不觉发毛,暗道老康看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对皇子拉帮结派的事情是越发忌讳了。自己可别一个不小心,光顾着给十四说好话,却把自己给填了进去,连忙对老康说道:“皇上这句话,奴才也记着呢。平常没事从来不到处乱钻,只在府里陪着老……唔,公主。”
  
  老康哼了一声,又径自抬腿进了公主府。锡若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连忙也跟了进去。
  
西线无战事
  老康进了公主府,神气还是有些不对。锡若觑着他的脸色有些阴郁,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大约是这清明的日子,勾起了老康的不痛快,便咂了咂嘴说道:“皇上,奴才有事呈奏。”
  
  老康瞟了锡若一眼,也开始玩起了简约风格,嘴里只吐出来一个字,“说。”
  
  锡若晃晃脑袋说道:“奴才那天在畅春园的万寿宴里,仔细地观察了几位最高龄的老者,发觉他们身上有一些共同之处。”
  
  “哦?是共同之处?”老康果然听住了。
  
  锡若在心里比了个“V”字型,脸上却仍旧一本正经地说道:“首先,他们胡子都很长……”
  
  老康脸色顿时一黑。锡若见老康有把他拖出去打板子的意思,连忙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这才又一板一眼地接着说道:“他们个个都神态祥和,轻易不流露出大喜大悲之色,即便是在皇上亲视他们饮酒、甚至是端酒给他们喝的时候,也未表现得激动过度,而仍旧是礼仪周到,举止有度。奴才后来私下里向人打听,方知他们平日里也是这样豁达安详地度日,轻易不会让周围的人事影响到自己的情绪,即便遭逢了大的变故,也能自开自解,顺利渡过难关,故而能有长寿之福。”
  
  老康认真地听锡若鬼扯了一通,末了却叹了口气说道:“你的意思朕明白。只是朕贵为天子,却难以有他们那种安享晚年的福分,还要为着这群儿子的事操心。朕近来时常梦见世祖章皇帝和孝庄文皇后,每每感到愧悔不安,觉得他们仿佛都在责怪朕没有处理好皇位继嗣的问题。”
  
  锡若万料不到自己胡诌出来的几句闲话,竟招出了老康这么大一篇文章。他突然觉得眼下自己和老康一样,最不愿意听人提起的就是这个话题了,偏偏这个话题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的身侧,总在不经意地时候冒了出来,让他大皱眉头。他不由得在心里苦笑道,果然天子无私事。他的家事不先料理清楚,恐怕这偌大一个国家里,谁也别想自在。
  
  锡若想了想,觉得老康这话自己没法接,便又笑道:“皇上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兴许世祖章皇帝和孝庄文皇后只是得空了回来瞅瞅您,或者盼着您清明的时候去瞅瞅他们呢?您这么愧悔不安的,说不定倒教他们二位不安心了。”
  
  老康闻言便笑了起来,拍拍锡若的肩膀说道:“不枉朕将你带在身边十年。朕的这番心思,原本也不好同谁说去,今天倒同你给捅破了。”说着却又板起脸来,对锡若告诫道:“你可不要把朕的这番话到处乱传,没得又让一些人生出无知的念想,以为朕又琢磨着要立太子了。”
  
  锡若连忙使劲地点了点头,心道你就是给我四万万两大银,我也不会无聊到把这种惹火上身的话往外传,我还想留着这条小命和我的亲亲老婆多温存两年呢!老康又对着他笑了笑,然后自己在院子里慢慢地散起步来。
  
  锡若看着老康明显不如自己初见他时那么挺拔的背影和花白的发辫,心里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难受。他扪心自问,其实在所有的大树小树里,老康真正是从来没有亏待过他,见到他那一刻起,就是赏多罚少,平常他捅了什么娄子,只要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甚至连板子都没打过他的,最严重的也不过就是御书房外罚跪那回了,过后还特定跟自己说明了缘由。老康平常待人接物也是以理服人,以情感人的时候多,皇帝当到他这份上,也真是很不容易了。
  
  锡若左思右想,看向老康的目光不觉又多了几分柔和。偏巧这时老康回过身来,看见他那副感激的样子,不觉愣了一下,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却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锡若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胡乱地说道:“沙子迷了眼。”
  
  老康闻言却斥道:“又胡说了。连一丝风都没有,哪里来的沙子?”
  
  锡若见老康不肯松口,便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奴才是想起这些年皇上对奴才的好,有些……有些走了神。”
  
  老康闻言便露出一副慈和的神态来,招手把锡若叫过去,又像往常那样拍了拍他的半光头说道:“朕不后悔当日把你召到身边来。虽然没能让你在父母身前好好尽孝,可是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你侍奉好了朕,想来明珠和你额娘也不至于责怪你。”
  
  锡若听老康提起觉罗氏,眼睛越发地发酸,连忙使又劲地揉了揉眼睛,故意粗声大气地说道:“奴才能在皇上跟前侍奉,不知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好运气。我阿玛额娘早就嘱咐过我,伺候好了皇上,就是给他们二老尽孝了。”说到这里,他自己却又有些发愣。果真掉到这里来侍奉这千古一帝,就是好运气吗?
  
  老康见锡若发怔,以为自己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正想安慰他两句,眼角却瞥见十四阿哥胤祯匆匆地推门走了进来,立刻打住了话题,却看着胤祯默不作声。
  
  十四阿哥走到老康身前,干净利落地叩头请过安之后,站起来看着老康说道:“儿臣到处找皇阿玛呢,想不到您在这儿。”
  
  老康淡淡扫了眼前这个被他派去主管兵部的年轻皇子一眼,声调沉稳地问道:“有事就奏吧。”
  
  十四阿哥连忙应了声是,说道:“川陕总督殷泰因病免职,儿臣特来请示皇阿玛的旨意,派谁去接任这个总督职位才好。如今西北方虽然暂时没有战事,但是准噶尔军队已经四次东进喀尔喀,青海台吉们又拒绝建立对付策旺阿拉布坦的联盟。川陕总督统理四川和陕西两省的军政大事,和西宁护军统领、四川提督、松潘总兵一道严密注视察罕丹津和罗卜藏丹津等人的动静,实在是一天也不能缺人的职位。儿臣恳请皇阿玛圣心早定,派一个得力可靠的人去接任川陕总督一职。”
  
  老康凝神听着十四阿哥的呈奏,最后却转过头来看着锡若问道:“你也是内阁里的协办大学士,你说说,朕该派个什么样的人去好?”
  
  锡若心里一动。他知道这川陕总督的职务和日后十四阿哥的那场大战,实在有些莫大的关系。他拿不准自己应该举荐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对十四阿哥最有帮助,便拿捏着说道:“奴才以为川陕总督一职责任重大,里面又牵扯到和西藏、青海以及蒙古各部的关系,必须要派一个忠心和才具都要足够,又通晓军政民务的人前去才行,最好还要有署理同样级别事务经验才好。皇上不妨看看其他地方的总督巡抚里头,有没有合适的人才。”
  
  老康听得点了点头,自己又低头细思了一会,对十四阿哥说道:“朕准备派湖广总督鄂海去接任,你看怎么样?”
  
  十四阿哥闻言点头道:“鄂海不错。儿臣记得康熙三十二年,皇阿玛亲征噶尔丹的时候,就命鄂海前赴宁夏储备牲畜。他担任湖广总督时,镇筸边外红苗为乱,又令总兵张谷贞等召苗人头领宣谕,毛都塘等五十二寨、盘塘等八十三寨,先后薙发归化,是个合适接任川陕总督的人!”
  
  锡若见十四阿哥亲自保举鄂海出任,心想这个鄂海应该和十四阿哥关系还不错,日后十四阿哥出征西北的时候,想必不至于扯他后腿才对,这才放下心来,却见老康又转头看着自己说道:“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就替朕拟一道旨意,着鄂海即刻接任川陕总督一职,湖南总督额伦特接替他的湖广总督职务。朕看过以后盖上印玺,就交给十四阿哥去传旨吧。”
  
  锡若连忙应了声是,又接过旁边的苏拉小太监递过来的折子和笔墨,在院子里找了张石桌铺开,照着老康的意思写了一道旨意。老康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点点头又翻出自己的随身小印盖上,这才交给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恭恭敬敬地接过他老子的旨意,临走的时候又瞟了锡若一眼。锡若当着老康的面不好和他打招呼,便只微微一笑,目送着十四阿哥捧着圣旨步履匆匆地出门去了。
  
肯德基姑姑
  老康在公主府发布了两位总督的委任状之后,又再坐了一会才走。锡若送走了这父子两人,自己却坐在院子里出神。福琳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他的肩膀问道:“正事都办完了?”
  
  锡若一把将福琳拉到自己怀里,坏笑道:“咱们俩的正事儿还没办呢!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或是闺女,让我过过当爹的瘾啊?”
  
  福琳罕见地没有挣动,却抬手抚着锡若的脸颊说道:“你越来越忙,人都瘦了。”
  
  锡若抓住福琳的手,在她的指尖上亲吻了一下说道:“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男人要养家糊口也不轻松啊。”说着又忍不住幽了自己一默,露出一脸喜滋滋的表情说道,“我如今这份工作,收入算是不错了。还附赠了一个老婆、一所大房子和几十骡车的嫁妆!”
  
  福琳听得笑个不住,正想伸手去捏锡若脸颊的时候,却听见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锡若心里不由得大叹这个时代虽然没有电,电灯泡却无处不在!只得松开福琳站起身来,转过头去却看见十四阿哥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不觉愣住了,问道:“你这么快就传完旨了?”
  
  十四阿哥“唔”了一声,眼睛却看着福琳。福琳知道他必有什么要事等着和自己的老公商量,只得自嘲道:“回头真该管皇阿玛多要点加班费。”
  
  “加班费?”十四阿哥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锡若连忙转移开他的注意力,笑着问道:“你不在兵部里当你的掌部皇子,怎么有空跑这儿来了?”
  
  十四阿哥把手里的马鞭扔到一旁,自顾自地在锡若旁边的椅子上躺了下来,又说道:“今天是清明,很多人都赶着回家祭拜先人去了,部里的事儿不多。”
  
  锡若见十四阿哥如今变得益发沉稳,便瞅着他唇上新蓄起来的小胡子笑道:“难怪让你浮生偷得半日闲了。你就没有想要去拜祭拜祭的人?”
  
  十四阿哥摇摇头,又侧过身来看着锡若问道:“你去拜祭你父母和你三哥了?”
  
  锡若点点头,想了想又说道:“回来的时候我碰到八爷了,还聊了会儿。”
  
  “哦?”十四阿哥的目光立刻一闪,却又懒懒地躺了回去问道,“我八哥和你说什么了?”
  
  锡若垂下头说道:“他要我支持你。”
  
  十四阿哥闻言先是笑了一声,随即目光又变得深思了起来。他瞟了一眼锡若脸上的神情,又问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他也准备辅佐我?”
  
  锡若点点头,心里却暗想道原来十四阿哥早就知道了八阿哥那点心思,看来这老康的儿子,个个都是天生的政治家啊!自己是白为十四阿哥这斗争专家操心了,嗐!
  
  十四阿哥看了锡若两眼,忽然说道:“看来你对我还真是死心塌地。”
  
  锡若听见这句,立刻把刚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喷了出来,没命地咳嗽了几声之后,朝十四阿哥怪叫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给你使过绊子了?”
  
  十四阿哥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八哥和四哥这么拉拢你,你都没倒戈投向他们,倒真是不容易。将来我要是……”
  
  锡若听得脸色一黑,抬腿朝十四阿哥的躺椅踹了一脚说道:“你怎么也弄得跟他们似的?活像要哄着别人把自己卖给你才甘心。”
  
  十四阿哥听得呆了一下,却转过脸去说道:“我本来就和他们是一样的人。是你自己把我想得太好了。”
  
  锡若呆了一下,随即便挠着头说道:“其实我从来都没觉得你这人有多好。脾气又坏,又霸道,又小气……”
  
  “你给爷再说一句?!”十四阿哥猛地回过头来,脸上已是换作了咬牙切齿的表情。
  
  锡若从藤椅上一跃而起,嘴里却接着说道:“对了,有时候还很自以为是,还喜欢动不动就摆谱儿……”
  
  十四阿哥气得浑身直哆嗦,一脚踢开锡若原本坐着的藤椅就扑了过来。锡若嘿嘿一笑,却伸手将他的拳头一带,随即反身就是一个扫堂腿下去,直接让十四阿哥绊了个趔趄。
  
  十四阿哥大叫道:“你还说你不给我使绊子?!”
  
  锡若却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这是在替皇上检查你这个兵部管事阿哥身手有没有退步!要不然岂不是很丢他老人家的脸?”
  
  十四阿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狞笑道:“那你可不要后悔。”说罢便虎虎生风地杀了过来,一招一式居然毫不留情。
  
  锡若见十四阿哥来势汹汹,眼睛却是一亮,也使出真功夫来和他斗。两个人拳来腿往,打得好不热闹,弄得两府里的人都渐渐聚拢了来,到后来居然还有人在旁边鼓掌叫好的。弘明和弘春小哥俩更是带头叫得最起劲,只不过一个喊的是“阿玛加油”,另一个喊的却是“姑夫叔叔打得好!”
  
  十四阿哥听见弘春这一声,差点没直接背过气去。锡若却乐得哈哈大笑。他侧身闪过十四阿哥饱含愤怒的一脚飞踹之后,眼角瞄到何可乐抱着他最小的儿子,一边看还一边兴奋地指指点点,心里不禁笑骂道,他爷爷的,把小爷和十四当天桥练把式的了?便朝十四阿哥摆摆手说道:“不打了。白便宜了这帮子看热闹的,都不买门票!”
  
  十四阿哥闻言也收了手,却瞪起他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朝那帮看戏的家伙吼道:“还看?等着爷们过来讨赏吗?!”
  
  见十四霸王发怒,两府里跑来围观的人顿时作鸟兽散,最后只剩下福琳和十四阿哥的老婆孩子还站在原地,却是个个都笑得东倒西歪。
  
  十四阿哥眼睛又是一瞪,可惜这回却几乎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他只好又瞪向向自己对面的那个罪魁祸首,企图找回点威严,结果却发现锡若笑得好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开心。十四阿哥不觉愣了一下,依稀觉得眼前的这副情景似曾相识,想了想,自己也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锡若说道:“又钻了你的套儿!你是早就想跟我动一次手了吧?”
  
  锡若笑呵呵地说道:“偶尔打打,促进消化嘛。”
  
  十四阿哥忍不住笑骂道:“消化个屁!爷连晚饭都还没吃上呢!”
  
  锡若听得皱了皱眉头,随即却扬声朝福琳问道:“老婆,咱们家还有饭吗?要不先给他一碗?”
  
  十四阿哥不等福琳答话,早就一脚踹了过来,却是含恨又含笑地说道:“爷又不是要饭的!”
  
  偏偏弘春和弘明两个一听见吃饭,却立刻朝福琳跑了过去,一个嚷道:“十六姑,十六姑,我要吃炸薯条!”另一个却大声反驳道:“炸薯条有什么好吃的?炸鸡腿才香呢。弟弟真笨!”
  
  “我才不笨!上回说鸡米花难吃的不就是你吗?”仗着有十四阿哥在现场撑腰,弘明立刻不甘示弱地还击道。
  
  弘春眼睛一瞪,颇有十四小霸王气势地回吼道:“那是十六姑确实做得难吃!”
  
  ……
  
  福琳一边无奈地念叨着“弘春,你这小没良心的”,一边却果真领着小兄弟两个往厨房里走,看样子是默认了自己这个“肯德基姑姑”的地位。
  
  这边十四阿哥早已放弃了听懂这一家里那些奇谈怪论的努力,只是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脸的馋相,只觉自己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地叫了起来。锡若笑着走了过去,一拍他的肩膀说道:“走吧,尝尝你十六妹的手艺。这回看在你办差辛苦的份上,不收你的饭钱!”
  
  十四阿哥却哼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积年的守财奴。早晚让我皇阿玛罚你的俸禄一回!”
  
  锡若却有模有样地跟着十四阿哥哼哼了一回,摇头晃脑地说道:“你这个常年吃霸王餐的。早晚让你硌着牙一回!”
  
  “你!”十四阿哥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追上去找锡若麻烦的时候,却被舒舒觉罗氏扯了一把,听见她笑道,“吃人家的嘴短。爷就省着这一肚皮的火气,待会儿多吃两口儿吧!”
  
  十四阿哥看了前面那个全然不顾“君子远庖厨”的圣训,主动钻进厨房里去帮老婆忙的家伙一眼,嘴边却露出一个舒舒觉罗氏好久都未曾见过的轻松笑容。
  
  舒舒觉罗氏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低头说道:“爷还是常来这府里坐坐吧。”十四阿哥闻声转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这话怎么说?”
  
  舒舒觉罗氏看着不远处正传出欢声笑语的厨房,低声道:“因为爷也需要休息。”十四阿哥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突然凑到她耳边说道:“晚上我去找你休息。”
  
  舒舒觉罗氏的耳根子顿时红了起来。十四阿哥却毫不避讳地牵起了她的手,一边大踏步地朝厨房走去,一边说道:“爷今天就吃垮这个守财奴!”
  
西湖莼菜汤

  隔天下了朝。
  
  八阿哥老远就看见锡若独自一脸苦相地走在皇宫里,连忙赶了几步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一边觑着他那副含悲忍痛的样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锡若闻言朝八阿哥看了一眼,嘴里却喃喃道:“怎么会那么能吃,怎么会那么能吃……”
  
  八阿哥诧异地问道:“谁那么能吃?”
  
  锡若举起两只手,一只比了个“1”,另一只手却伸出了四个指头。
  
  八阿哥越发惊奇地问道:“我十四弟食量很惊人吗?以前没听说过啊。”
  
  锡若又露出一脸悲愤的表情说道:“他一个人的食量当然不惊人。可是他把全府上下几十口人都叫去别人家里吃饭,简直就是令人发指!对了,连他们家打扫茅房的人都去了!”
  
  八阿哥听得一个趔趄,险些在青砖地缝里崴着了脚,回过身却似笑非笑地看着锡若问道:“那个别人家,莫非是你和十六妹的公主府?”
  
  锡若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同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八阿哥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千万不要随便招这个人到你家里吃饭了……”
  
  “啪!”
  
  “我说我怎么从昨晚上起就不停地打喷嚏呢。果然是你在背后数落我!”行凶打人的人非但没有一点悔意,反倒义正词严地说道。
  
  锡若摸着后脑勺上新鼓起来的小包,看向十四阿哥的时候眼里不觉又添了几分新仇旧恨。八阿哥见他们两人立刻就有要动起手来的意思,连忙插进中间解劝道:“不就是一顿饭吗?回头我做个东道,同时请你们两个!”
  
  “那就不必了,八哥。”十四阿哥一口回绝道,“十四弟我就专爱吃得那些守财奴掉眼泪。”
  
  锡若一听,气得举步就往前冲,却又被八阿哥一手挽住了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请你们吃顿便饭吧。你们也好久没在我府里吃过饭了。刚巧九弟十弟今天也打外边儿回来,大家就一块聚聚吧。我不怕被你们吃垮,呵呵。”
  
  锡若和十四阿哥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原来真正的财主躲这儿猫着呢”这意思,又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想想也是,有财神九这么个财大气粗的弟弟在后边儿孝敬,八阿哥的小荷包自然也是肥得流油的。
  
  不吃白不吃!锡若暗想道,反正眼下也算是他们家亲戚。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想到这里,又联想起昨天被十四阿哥全家胡吃海塞了一顿的切肤之痛,锡若益发觉得应该在同姓爱新觉罗的家伙身上吃他一顿好的回来。呃,只要不是雍亲王府上那样的青菜豆腐就行,不然就亏大了……
  
  不过真等到了八阿哥府上,锡若却多少有些后悔了起来。八、九、十这个铁三角一凑,明显就没他多少说话的份儿。本来还有个十四阿哥可以说说话,偏巧又因为昨天那场过节,两个人都还拿着劲儿,却是谁也不给谁好脸色看。倒是九阿哥见到他们这副情景之后,笑了一声问道:“他们俩这又是怎么了?难得看见他们跟对儿乌眼鸡似的?”
  
  八阿哥摇摇头,忍着笑把锡若和十四阿哥昨天的那场过节说了一遍,却让九阿哥听得笑个不住,十阿哥则是瞪大了眼睛朝锡若问道:“你真就这么小气?”
  
  锡若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心道不然让他领着一大家子上你们家吃吃看?更别提他动不动就上自己家来蹭饭,还吃霸王餐吃得理所当然,一副“爷吃你们家的饭是给你面子”的样子了!
  
  十阿哥却又转头对着十四阿哥,摇头晃脑地说道:“你白对他这么好了。如今他连一顿饭都要跟你计较,连十哥都替你抱屈。”
  
  八阿哥见锡若恨不能扑上去咬十阿哥一口的模样,连忙打圆场道:“十四弟和锡若打小玩笑惯了,不过是互相逗个趣而已,哪能真就因为这样的小事犯了生分,是吧?”说着又朝锡若看了一眼。
  
  锡若暗自咬了咬牙,自勉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愣是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八爷说的是。”见十四阿哥面露得意之色,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想来改天我要是携敝府和我二哥府里的家人到十四爷府上拜望一趟,他也是不会介意的了。大家都这么熟了嘛。”
  
  十四阿哥冷冷地瞥了锡若一眼,完全是一副“不要装作跟我很熟”的德性,让锡若差点没咬碎了自己的钢牙。十四阿哥却稳如泰山地朝九阿哥问道:“九哥十哥这次从哪里回来?似乎有阵子没见着了。”
  
  九阿哥和十阿哥对望了一眼,最后又似有若无地瞟了锡若一眼,见八阿哥微微颔首之后方才说道:“到江南清查一些账目去了。”
  
  锡若心知江南是“八爷党”的小金库,九阿哥的门人紧着在那里给他们弄钱,当作政治活动的经费和筹码。这要是搁现代,没准儿还能酿成一“贿选”的丑闻。只可惜老康压根儿就不给他们拉票和发表演说的机会……
  
  想到这里,锡若又情不自禁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却见他老神在在地喝着八阿哥府上的佳酿,心里不由得佩服他如今那份炉火纯青的演技,明明他私下里对自己说过,不知道老九他们怎么弄到那么多钱的……
  
  想到这里,锡若带着大于百分之八十五点七的真心对九阿哥说道:“要说起理财,九爷还真是紫禁城里的一把好手。枉我时常被人骂作守财奴,可是生钱的本事和九爷比起来,那可真是寒碜得很。九爷有空的时候,能不能也提点我一二,让我跟着发点小财啊?”
  
  九阿哥听得瞟了锡若一眼,却摇头笑道:“想发大财?你不成。”
  
  锡若这回是百分百地惊奇了,又有些不甘地问道:“我为什么就不行?”其他人也不觉停下了手里的杯箸,都感兴趣地朝九阿哥看去。
  
  胤禟摸了摸手上带着的翡翠大戒指,说道:“因为你胆子太小,不敢伸手。大事上头,我皇阿玛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哪里还轮得到你发横财?”
  
  锡若先是听得一愣,随即便摇头苦笑了起来。十四阿哥却突然在一旁说道:“他倒也不是完全没胆量,只是没用在这条道儿上罢了。”
  
  十阿哥却又哼了一声说道:“你又替他说起好话来了。还真是经年的坏习惯,改都改不过来了!”
  
  十四阿哥却摇头道:“十哥这回可说错了。兄弟并不是在替他说好话。有时候我倒是希望他胆子能小一点,这样就不会总是气得我想揍人了。”说着颇具威慑力地看了锡若一眼。可惜锡若只当是没看见,径自端着酒杯和八阿哥谈笑风生。这回自然又轮到十四阿哥恨得牙直痒痒了。
  
  九阿哥往左右各看了一眼,摇头道:“如今我可算是明白了一句话。”
  
  “什么话?”锡若回过头来见到九阿哥摇头晃脑的样子,不禁好奇地问道。
  
  九阿哥轻咳了一声,一脸严肃地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锡若心里一动,却朝九阿哥笑道:“九爷说的这话,可是要赶我走?”
  
  九阿哥怔了一下,反问道:“此话怎讲?这是我八哥的府上,为什么说我要赶你走?”
  
  锡若眯了眯他那双桃花眼,似乎很沮丧地垂下了头,只是嘴角却有些可疑地抽动着说道:“这桌子上除了我,全部都姓爱新觉罗。九爷若是要来个‘物以类聚’,哪我岂不是唯一的那个异类?而且……”
  
  “而且什么?”九阿哥没听明白,又连忙追问道。
  
  锡若抬起头,脸上终于泄露出了他压抑很久的笑意,语速飞快地说道:“而且刚刚有一只苍蝇掉进了那碗西湖莼菜汤里了,除了我,你们都喝了一口。我不像几位爷那样爱喝苍蝇汤,自然也是异类了……”
  
  “呕……”
  
  大清那四位在朝野也算是翻云覆雨、叱咤风云一时的皇子,立刻动作整齐地把刚喝下去的汤都吐了出来,却仍旧觉得恶心,差点没把胆汁都吐了出来,然后才看见锡若镇定地舀了一勺那碗西湖莼菜汤说道:“原来我看差了,不过是汤里边飘着的一片菜叶子。”
  
  十四阿哥已经吐得连站起来揪住锡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看着这个一脸轻松地抹了抹嘴的人,施施然朝八阿哥作了一揖说道:“多谢八爷今日的款待。锡若还有公事在身,不能再在这里叨扰了。”说罢不等几个皇阿哥跳起来报复,就立刻脚底抹油地在四道充满杀气的目光当中溜之大吉。
  
外出公干
锡若逃出八阿哥府,想起方才几位皇子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地大笑了几声,把正在外面守候他的何可乐吓了一跳。
  
  何可乐小心翼翼地瞅了瞅锡若的脸色,问道:“爷,什么事这么可乐啊?”
  
  锡若一听,越发笑得止不住,连连拍着何可乐的肩膀说道:“可乐可乐,真可乐,哈哈……”说罢竟自顾自地扬长而去。何可乐跟在他后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却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道:“爷一定是因为今天吃回来了一顿高兴!”
  
  正在登马锡若一听见这句话,差点没一脚踩塌从马镫上摔了下来,气得瞪圆了他那双桃花眼朝何可乐骂道:“爷是这么没品的人吗?”
  
  “没品?”何可乐愣了一下,随即却摇头道,“爷现在是比一品还大的官儿,怎么会没品?”
  
  锡若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又伸手敲了何可乐的半月亮头一记,笑斥道:“有空的时候也多念几本书,省得人家说我府上的大管家没学问!”他见何可乐抱着脑袋委屈地看向自己,嘴边忍不住又浮出了笑意,骑着马走了一小段时候,却听见身旁有人冷冰冰地说道:“你倒是心情好,一天到晚都喜笑颜开的。什么事这么好笑,也说出来让我乐一乐。”
  
  锡若大惊失色地转过脸去,果然看见雍亲王骑着那匹原本属于自己的枣红马,不知何时把何可乐给替换下场去了。锡若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正想勒住缰绳给雍亲王行礼,却被他摆摆手免去了。锡若只好小心地打量着雍亲王的脸色问道:“四爷怎么也上这边儿来了?”
  
  雍亲王不答反问道:“托合齐、齐世武的会饮案你忘记了?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吗?”说着不等锡若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原刑部尚书齐世武是‘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而死,托合齐是死后‘剉尸扬灰,不准收葬’。如今皇上虽然对你恩宠有加,也看着我十六妹的面子,可托合齐当日也是步军统领,定嫔娘娘的兄长和十二阿哥的舅舅。你的后台比起他来,又能硬了几分?”
  
  锡若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初夏四月的天气,后背上愣是汗湿了一大片,连忙在马背上朝雍亲王真心实意地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四爷指点。是我自己太不注意了。”
  
  雍亲王见锡若道谢,脸色倒是难得地和缓了一下,自己又骑马走在前面说道:“你回家去收拾收拾。皇上派了你,明天跟我一道去告祭泰山。”
  
  锡若听得又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老康如今这眼神儿是怎么了?怎么专门派他去跟雍亲王一道办差?自己是不是在无意中得罪过老康了……
  
  雍亲王见锡若不回话,反倒在马背上摸着下巴作一脸沉思状,不觉有些失笑。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不过二十四岁的年纪,却已经官至内阁协办大学士和理藩院左侍郎,身上穿着的是五爪二蟒的和硕额附补服,脑袋上顶着的是红宝石顶子和四颗颤巍巍的东珠,后边还拖着两眼璀璨的孔雀花翎,朝冠下的那张脸孔却是俊秀里透着英气,一双桃花眼似乎永远带笑,却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女相,脑袋里更是不知有着多少奇思妙想和鬼主意,心里也不由得暗暗称奇。
  
  锡若回过神来,见雍亲王用一脸看着“异型”的表情看着自己,这才省起自己还没对他的话做出什么回应,连忙点头哈腰地说道:“能跟四爷一道出去办差是奴才的荣幸哈。奴才刚才是太高兴了,所以没顾得上回您的话……”他偷眼看了一下雍亲王喜怒难测的表情,又连忙狗腿地说道:“四爷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跟奴才计较的吧?”
  
  雍亲王冷哼了一声,却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我就是要计较呢?”
  
  锡若心道,完了完了,他今天又犯上拧了,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四爷想罚奴才什么?奴才今天骑的马还是四爷赏的,如果四爷想要回去,奴才这就下马。”说着就想从马背上爬下去。
  
  雍亲王伸手一拦道:“我没说要没收你的坐骑。”
  
  锡若心里大叹倒霉,好死不死地总被这个冷面王揪着了小辫子,只好又苦着脸坐回马背上,脸上却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等着雍亲王发落。
  
  雍亲王看了锡若两眼,居然破天荒地大发慈悲说道:“这次就先记下了。你早点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卯初二刻我在朝阳门码头等你。晚到了依旧要罚。”
  
  锡若连忙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心里却暗道,乖乖,六点不到就要我奔到朝阳门,明天又没懒觉睡了。看来自己迟早不是被十四阿哥吃垮,就是被他亲哥罚到破产,真是上辈子欠他们家的……不过他也知道雍亲王是个常年早起的,又觉得他没叫自己半夜出发,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回到家,锡若一头钻进福琳房里,忍不住又唉声叹气了起来。福琳正在指挥着小丫头插屋子里的花瓶,一见锡若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禁诧异地问道:“你这又是在哪里惹了麻烦回来了?怎么一副明天要去高考的样子?”
  
  锡若听见“高考”二字,却“哧”地一声笑了出来,走到福琳身后揽着她的腰身说道:“不是去赶考,是要去出差了。”
  
  福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问道:“去哪里?去多久?”
  
  锡若露出不舍的神情挽了挽福琳鬓边的发丝,低声笑道:“怎么?舍不得我?”福琳使劲地掐了他一把,嗔道:“说实话!”
  
  锡若叹了口气,眉宇间又现出愁容来说道:“皇上派了我跟雍亲王去泰山祭祀,沿途还得陪他视察视察民情,少说也得一个月吧。”
  
  福琳咬咬下唇,问道:“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么?”
  
  锡若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说道:“我这是去办差,四爷又是出了名的规矩大,恐怕不会同意让我携带家眷同行。这会儿再去请皇上的旨意也晚了,宫门都下钥了。”
  
  福琳一听便耷拉了头,自己走到小丫头刚刚插好的花瓶面前瞎摆弄。锡若知道她心里头不痛快,便比平常益发添多了几分细心和温存来逗弄她,又立下了绝对不在外边采野花的军令状,总算逗得福琳转了脸色,又抱着她说了一晚上的体己话儿。
  
  等到第二天早上何可乐来叫锡若起床的时候,他简直恨不能让人把自己抬到朝阳门去。他把何可乐赶走,又在床上和福琳厮磨了一小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却又按着福琳躺下了,让她再多睡一会儿。
  
  不过福琳终究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眼睛红红地亲自送了锡若出门,又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了。锡若骑在马上也是一步三回头,心里跟被猫抓了一样难受,简直恨不能眼泪汪汪地来上一曲《十八相送》。
  
  一直到看不见福琳了之后,锡若这才领着何可乐和年八喜,打马往朝阳门码头飞奔。等他赶到码头的时候,刚好是卯初二刻过一点点。锡若老远就看见雍亲王跟一根标杆儿似的立在栈桥上,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好在雍亲王只是看了他兔子似的眼睛一眼,点点头说道:“上船吧。”
  
  锡若心里大呼侥幸,忙不迭地让何可乐他们拎了行李上船。雍亲王看着他为数不多的箱笼,有些奇怪地问道:“东西这么少?”
  
  锡若愣了一下,反问道:“少吗?就我一个人,还要带多少东西?”
  
  雍亲王这回是真正呆住了,指着何可乐和年八喜问道:“他们不跟去?”锡若抬眼望了望雍亲王,半天以后憋出来一句,“他们的差旅费,朝廷管报销不?”
  
  雍亲王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就在锡若以为他要把抬起一脚把自己踢到运河里去的时候,雍亲王却语声沉闷地说了一句,“管。”
  
  锡若愣了愣,又想了想,回身对年八喜说道:“你跟我去吧。衣服什么的可以先买,反正我随身的银子应该带够了。”不想年八喜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举起一个大包袱说道:“公主娘娘早就吩咐奴才带上行李了。还说如果爷舍不得掏奴才的差旅费,她来给奴才买单。”
  
  锡若一听见这话,简直恨不能掉头就窜回家里,再抱着福琳的小脸儿亲上两口儿。不过在雍亲王森寒目光的镇压下,锡若终究还是动作飞快地跳上了官船的甲板,又对着运河里漂浮着的几片烂菜叶洒了两滴相思离别泪,却立刻被雍亲王揪着领子拎进了船舱,据说是为了避免他进一步败坏大清官员和皇亲国戚的形象……
  
小白菜呀,地里黄啊
  第五天了……第五天了!
  
  锡若蹲在官船的甲板上,一边在心里想念着他的亲亲老婆,一边忍受着背后传过来的嗖嗖凉气。他不就是在吃饭的时候说了句“为什么菜里肉这么少”么?那雍亲王犯得着用一脸“你这个不知民间疾苦的败家子”的表情、从通惠河一直冷冻他到现在么?他也不嫌这免费空调当得太耗体能,靠!
  
  好不容易熬到船靠了岸要打尖,锡若立刻从船头一跃而下,用力捂了捂自己的小荷包,确定里面的私房钱都还在之后,他理直气壮地对雍亲王说道:“我要上岸去查看一下民风。四爷要是累了,就现在船上休息吧。”说罢就预备着不等雍亲王回答,直接以最快的速度窜到马背上去。
  
  可惜锡若的两条腿,究竟还是没有人说话的速度快。雍亲王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冷冷地飞砸过来两个字,“站住!”
  
  锡若恨得牙直痒痒,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转过身去。眼下明显是雍亲王带的人多,他带的人少,这势单力薄地要是斗起来,没准儿雍亲王会直接在荒郊野外把他做掉,然后报一个“十六额附路遇匪盗不幸身亡”,说不定还会在折子上添上一笔,“他是为了保护本王才与歹徒英勇搏斗,最后不幸壮烈献身”云云,那可真是做鬼也怄死了!
  
  以冷面王那种时常天外飞来一砖把人砸懵的不厚道性格,锡若绝对相信他干得出来这种事情。早知道朝廷也管随从的报销,他说什么也要多带几个小弟出来,免得最后连个揭露他真实死因的人都没有,呜……
  
  “你又在编排本王些什么?”雍亲王果真不愧是隐藏的大BOSS,立刻透过锡若看似恭敬的表皮、看出了他正在心里拼命腹诽自己的事实,简直比他老爹康熙还来得神目如炬。
  
  锡若又是本能地一个哆嗦,暗道再这样下去,自己离打摆子的那天也就不远了,便愣是挺直了腰杆儿站在原地,等着雍亲王砸出他的第二砖。因为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来看,雍亲王每次说出“站住”两个字以后,他多半都会有点小灾小厄,要不就是破点小财。
  
  他爷爷的,反正跟都跟出来了,就当是买彩票没开中,那钱全捐给福利事业了!要让小爷再跟着你顿顿青菜豆腐咸萝卜干儿,小爷不干!小爷要吃肉,肉,香喷喷肥嘟嘟的肉!嗷!
  
  雍亲王只有一边眉毛动了动,问道:“你想吃肉?”
  
  这下锡若对雍亲王彻底拜服,连忙头如捣蒜地点起头来。他旁边的其他人虽然没有跟着点头,但是眼睛里也都露出了跟他类似的渴望,只差没有来一个超级男声大合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啊;没有肉啊,要我命呀……”了。
  
  幸好雍亲王没有再搬出他那套“肉食者鄙”的歪理来,锡若不太厚道地估摸着,他兴许也是怕犯了众怒,在荒郊野地里被人群殴一顿然后弃尸……呸呸,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小爷没有小爷没有……
  
  雍亲王迈着据他后世的粉丝说是龙行虎步的威严步伐,也跟着锡若从船头上跳了下来,只不过落地的时候衣角被船头的一个钉子勾了一下,因此姿势相当之不优美,事实上距离“嘴啃泥”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锡若在心里拼命地告诫自己,为了即将到嘴的肉,一定不能笑出声来。旁边的年八喜却好死不死地“嘻”了一声。锡若立刻看见雍亲王的脸变绿了。他直觉小白菜又在朝自己招手,立刻转身踢了年八喜一脚,嘴里非常没义气地骂道:“谁让你乱笑了?”
  
  年八喜委屈地揉了揉身上的鞋印,倒是立刻安静了下来。不过锡若此时倒真庆幸自己带出来的不是那个“凡事皆可乐”的何可乐,要不然雍亲王非让他一路吃白菜吃回北京去不可!看来他当年无意中给他们安上的名字,居然还挺合适,嘿嘿。
  
  雍亲王掸了掸袍角,脸上又恢复成了平常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锡若心里松了口气,见雍亲王也跟自己似的换上了常服马褂,知道自己是甩不开他这个超级华丽大条的尾巴了,只好强打起精神问道:“四爷想去哪里视察视察?”
  
  雍亲王举目四顾了一下,指着前面某一处有几道炊烟升起的地方说道:“就去那边看看吧。不要骑马了,在船上闷了这么久,就当是散散步。”
  
  锡若点点头,立刻把手里的缰绳交给了年八喜,自己却落后半步跟在了雍亲王身侧。雍亲王一边走,一边呼吸着田野间所特有的气息,脸色益发变得平静深沉了起来。锡若不言声地跟在他侧后方看着,心里却不禁拿他和自己最熟悉的十四阿哥比较了起来。
  
  这亲兄弟两个,都是心高志大脾气硬,只不过一个偏文,一个偏武,但在锡若看来,又都是有真才实学也肯踏实办事的,也算得老康这么多儿子里拔尖儿的人才了。不同的是,十四阿哥脾气张扬些,雍亲王脾气却是深沉里带着一团火,就好比一个是一团明火,另一个却是潜藏在地底深处奔涌的岩浆。只是究竟谁的能量更大,眼下是还看不出来的……
  
  这时雍亲王已经一脚踏进了一块麦子地里,一边小心地择步而行,一边说道:“这些麦子看着长势喜人,可是穗子却结得不够饱满,看来今年也难得丰收啊。”
  
  锡若看着那个在麦子地里钻进钻出的人,有些诧异地笑道:“四爷还懂庄稼?”雍亲王直起身子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朝廷里的人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来体谅稼穑之人的难处?”
  
  锡若听得一默,想了想也撩起长袍想进麦子地里去,却被雍亲王一摆手止住了。雍亲王皱眉看着他说道:“你总是毛手毛脚的,回头把人家地里的庄稼都踩坏了。就站在那儿看吧。”
  
  锡若不由得愣了一下。雍亲王刚才那样的语气和神情,有一瞬间竟让他想起老康来了。他有些哑然地注视着那个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麦田里、时不时地弯腰下去抓起一把泥土来看看的人,心里却突然涌上来一阵迷茫。也许眼前的这个人,果真是最适合接替老康来坐个泱泱大国皇帝位置的人?老康三番五次地派自己跟着他出来办差,又是什么意思呢?
  
  雍亲王在麦田里检视了一圈下来,发觉锡若站在垄边发呆,心里一动,便不动声色地绕到他身后问道:“想什么呢?”果然锡若的第一反应是呆呆地回答:“在想你和皇上还真是有点像……啊!”
  
  锡若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立刻伸手捣住了自己的嘴,又明显有几分害怕地朝雍亲王看了过去。雍亲王看得在心里一叹,接过从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里的泥土,又对锡若说道:“再上前面村子里去看看吧。平常哪有机会听到老百姓的真心话?”锡若小心翼翼地瞅了瞅他的脸色,很快应了声是,举步再走的时候,却又落后了雍亲王半步。
  
  雍亲王眉头一皱,转过身来问道:“你为什么总走在我后面?”
  
  锡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四爷是王爷,奴才自然不能和您并肩而行。”
  
  雍亲王却一哂道:“都出来了,还记挂着这些虚礼干什么?你又不像是我的长随,这样子反倒让人生疑了。”
  
  锡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往前跨了半步,变成了雍亲王并肩同行了。雍亲王脸上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不过也只是稍纵即逝。这时远处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人,一见到这边站着几个人,居然又转头朝他们飞奔了过来。
  
  锡若眉头一皱,立刻闪身挡住了雍亲王身前,衣袖里揣着的匕首却立刻落入了手中,这才朝来人斥道:“站住!”
  
  来人听见锡若的这声“站住”,非但没有真的站住,反倒觑了觑他们的样貌打扮,一把直扑到锡若腿下说道:“好汉救我全家性命!我来世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锡若护着雍亲王往后一退,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看打扮是个庄稼汉的男子,见他虽然正当盛年,脸色却有些发青,似乎平日里营养不良,便放缓了声音问道:“有什么话你起来再说。”
  
  那个男子一脸惊慌地朝自己逃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跪在地上仍旧不肯起来,便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说起了自己夺命狂奔的缘由。
  
赵家庄
那个自称“赵智青”的男子,原来是前面赵家庄里的佃户。他的故事倒也没有多少出奇之处,只是家里有一块祖传的好玉,被庄主赵英觊觎已久,多次劝说赵智青家的人卖给他,却都被赵老爹拒绝了,因此这次就接着他家的租子没有交清,索性直接上门来抢了。赵智青只身一人跑了出来,他的老爹和妻女、连同那块美玉却全部都被赵庄主带走了。
  
  锡若在心里叹道,这可真应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了。一旁的雍亲王却听得皱紧了眉头,转过头对自己的侍卫戎敏吩咐道:“你去点一百个随行护送的官兵过来。我和纳兰先过去看看。”
  
  戎敏先是吃了一惊,却不敢违抗雍亲王的命令,便朝锡若说道:“那就劳您先保护四爷了。如果起了什么冲突,请务必等到我带人过来。千万千万不要孤身涉险!不然奴才真是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了!”
  
  锡若紧了紧手里的匕首,对戎敏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快回吧。”戎敏这才打了个千,转身飞快地朝官船停泊的方向跑去。一直趴在地上的赵智青听了他们的对话,却约略猜到了雍亲王和锡若都是大官儿,越发卖力地磕起头来,恳求起他们去救自己的家人出来。
  
  锡若见雍亲王听得眉头紧缩,唯恐他真的一时头脑发热,带上自己就去上演一出“钦差驾到”的好戏,那自己这条小命怕是也要跟着搭进去了。虽说仍旧挂着御前侍卫的头衔,可他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壮烈殉职,呜……
  
  不知道是不是雍亲王听到了锡若心里的呐喊,他倒真的没有鲁莽地跑进赵英的庄子里充当梁山泊好汉,反倒耐心地询问起那个赵庄主的背景来。想不到不问还好,一问出来,雍亲王的脸上却又立刻变了脸色。
  
  原来那赵英自称是八阿哥的门人,老爷子做过哪里的布政使,大哥又正做着江苏什么地方的知府,他自己的庄子里却养了不少的门人食客和护院保镖,也算得上是一方豪强了。
  
  不过雍亲王倒没有把赵英这个土财主放在眼里。锡若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是“八阿哥的门人”这几个字,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急。他很怕雍亲王回京之后,会拿这事作由头,狠狠地参上八阿哥一本,让那个好不容易又看到了一点希望的人,再度落回到绝望的深渊里去。
  
  雍亲王看了锡若一眼,脸色益发地冰冷,又转头朝赵智青说道:“他们的目的既然在那块玉,掳人应该只是顺势为之,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你们,免得你们节外生枝。只是你刚才所说的话,将来在公堂之上,敢不敢和那赵英当面对质,签字画押?”
  
  锡若听得心里一跳,却见赵智青昂首挺胸地说道:“敢!”
  
  锡若心里顿时一沉,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见戎敏已经领了一部分随行官兵和侍卫打马赶了过来。他心里暗想道,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赵智青的家人救下来再说了。
  
  雍亲王见戎敏他们过来,立刻迎了上去,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解下自己的一块腰牌递给了戎敏。戎敏恭恭敬敬地接了雍亲王的腰牌过去,随即便转身上了马,带着护送钦差的官兵和赵智青往赵家庄赶去,不过却细心地把几个的雍亲王贴身侍卫留了下来。
  
  锡若见状松了口气,却见雍亲王走过来说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锡若心里又是一沉,但也不敢违背雍亲王的意思,只好同他一道上了侍卫牵过来的马,追着前面戎敏他们扬起的烟尘而去。
  
  到了赵家庄门口,锡若不由得在心里叫了一声“好气派!”只见那土财主家里的房子连成了一大片,光是大四合院就不知道有几进几出,门口也是雕梁画栋十分讲究,倒不像是个暴发户的神气。锡若见赵家庄门上还高悬着一块“德惠乡里”的牌匾,瞅着那字有点眼熟,踮起脚辨了辨之后,认出那竟是老康的御笔,不觉呆住了。
  
  这时赵家庄里出来的家丁,已经和戎敏带来的官兵对峙上了,当中为首一人态度却是十分地倨傲,见了官兵不但没有慌乱,反倒大声责问他们是哪里的兵,竟敢围了他们家主人的庄子。
  
  锡若知道戎敏是年羹尧手下带出来的沙场悍将,杀人就跟砍瓜切菜一样地麻利,眼见他被赵家那人刺激得额头上青筋直跳,还真怕他火一上来就带兵屠了这个赵家庄,连忙朝雍亲王打了个手势,自己却走到戎敏和赵家庄的人中间,朝领头的那个赵家人拱了供手问道:“不知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领头的赵家人移眼打量了锡若一下,见他身穿一套湖水蓝色的长袍马褂,外面套一件银红色的巴图鲁背心,一张英秀逼人的鹅蛋脸上,生的却是一双笑眯眯的桃花眼,又见他站在路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人马中间,丝毫也不见慌乱,知道这人多半有些来头,便放缓了脸色,也朝锡若拱了供手说道:“鄙人是赵家庄的管家赵福。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锡若摆了摆手,依旧笑嘻嘻地说道:“我是谁不要紧。只是我听说你们家庄主喜欢美玉,不知道这样的玉,他可曾见过?”说着从长袍底下翻出一块玉佩来,伸到了赵福眼前。
  
  赵福将信将疑地把脑袋凑过去打量了一眼,待看清楚那块玉佩上的九龙花纹以后,却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退后几步,又伸手拽过来一个小厮让他去请庄主。
  
  雍亲王见打戏无法开锣,现场暂时冷场,便走到锡若的身后低声问道:“你又在捣什么鬼?”
  
  锡若回过头,朝雍亲王眨了眨眼睛说道:“我怕微服出门有不方便的时候,特地把老爷子赏的一块玉佩带出来了。”
  
  雍亲王目光一跳,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见赵福派去的那个小厮领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料想这就是庄主赵英。他不想跟这仗势欺人的土财主打交道,便仍旧退到锡若的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锡若料理眼前的这桩纠纷。
  
  这时戎敏后来点起的步军官兵也赶到了。一百来号人整整齐齐地站在赵家庄门口,全部长刀出鞘,长枪倒下,刀锋和枪尖一律冲着赵家庄的方向,让场面立刻变得肃杀紧张了起来。
  
  锡若在心里念了声佛,暗想道但愿能不流血地解决这件事情。他见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朝自己走来,便站在原地朝他问道:“阁下可是庄主赵英?”
  
  那个中年人仔细地看了锡若一眼,点头道:“正是。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锡若转头看了雍亲王一眼,见他摇头,便转回头来看着赵英笑道:“听说赵庄主喜欢收藏美玉,我手里的这块玉,想请庄主赏鉴赏鉴。”说着把那块九龙玉佩递了过来。
  
  赵英接过那块玉佩,只是相了一眼,便立刻将玉佩交还给了锡若,随即跪下来说道:“赵某人该死,不知钦差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大人带了这么多弟兄过来,有什么吩咐?”说着瞟了四周的官兵一眼。他见锡若把玩着那块玉佩不说话,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的是八爷的门人。若是小的手下无意间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看在八爷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锡若听得眉头一皱,看来这人果真和八阿哥有些牵扯。他顾忌着身后的雍亲王,便想早点把这事解决,就朝赵英扬声道:“我从你地里经过的时候,遇见一个佃户,自称因为交不起租子,家里的老爹和妻女都被你押来了庄子里。我已经查问清楚,他上一年的租子已经结清,你这把人放了,让人家一家团圆吧。拿了人家什么抵扣的东西,也早点还回去是正经,免得对不起你家门上的这块牌匾。”说着又看了赵英一眼。
  
  赵英先开始还一边听一边点头说要照办,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却露出为难的神气朝锡若说道:“那块美玉是我预备着孝敬八……”
  
  锡若眼睛一瞪,打断了赵英的话低声斥道:“不瞒你说,八爷他是我大舅子!八爷素有‘八贤王’的美誉。要是让他知道你在外边打着他的牌子,强索人家的传家之宝,不用等官府发传票,他就会立刻派人锁拿你进官府里去。”
  
  赵英大惊失色地看了锡若一眼,躬身道:“原来是额附爷驾到。小的有眼无珠,还请额附爷恕罪!您的吩咐,小的这就去办!”见锡若朝自己微微颔首,连忙屁颠屁颠地回庄子里放人还东西去了。
  
告祭泰山
锡若在心里歪了歪嘴角,暗想到底还是借了老婆大人的光,唉。他有些担心雍亲王知道自己捣鬼,便偷偷地转了身子去看,不想雍亲王已经来到他的身侧,正好迎面碰上他那双刺心透骨的眼睛。
  
  锡若只觉得自己像是又要被雍亲王的目光戳成一张筛子,连忙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好在这时戎敏赶了过来请示雍亲王的意思,锡若听见雍亲王吩咐他等赵智青的家人和他们家的传家宝被送出来了就退兵,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回到官船上,锡若仍旧不敢接触雍亲王的视线,便又准备蹲回船头去做他的“辟水神兽”,这时忽然又听见外面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连忙探头往官船外面看去。不想这一看却把他乐得眉开眼笑。
  
  原来是赵英拐弯抹角地打探到了这一船人的身份,为了将功补过,带着庄子里出产的东西来巴结了,嘴上却说是得知钦差从本地经过,特地赶来孝敬劳军的。他要是送别的,锡若还不觉得怎样,可是他一看见跟在赵英后边儿的那几口大肥猪,却仿佛看见了肥嫩嫩的红烧肉在向自己招手,差点没把哈喇子流了下来。
  
  不过雍亲王似乎是真的存心和锡若过不去,他老人家一见赵英又是猪又是羊又是鸡鸭鹅地赶一路过来,却吩咐外面的戎敏把他们劝回去。锡若高叫了一声“慢着!”,自己却回过身来眼巴巴地看着雍亲王,过一会儿又去瞟一眼外面的那几口大肥猪,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说道:“肉,肉……”,只盼着雍亲王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雍亲王宛若木胎泥塑一般端坐在榻上安然不动,过了一会又朝探头进来请示他意思的戎敏挥了挥手。锡若就只能哭丧着脸,眼看着赵英又赶着他的鸡鸭鹅羊大肥猪,浩浩荡荡地从原路上退回去了。
  
  锡若他心里已经顾不上害怕雍亲王,而是满心满肺都对这人敢怒不敢言的意思,便气呼呼地走到船头蹲下,准备到下一站靠岸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上岸去找点肉来打打牙祭。哪怕……哪怕是肉包子也行!
  
  过了一会,船舱的帘子一动。锡若立刻闻见了一阵馋人的肉香味,肚子紧跟着就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擦擦嘴角站了起来,转头却看见戎敏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红烧大肘子看着自己,脸上一副笑嘻嘻的神气。
  
  锡若几步飞窜到戎敏跟前,使劲地闻了一下肘子的香味之后,朝戎敏一脸猴急地问道:“哪儿来的?是给我的么?”
  
  戎敏黑红的脸上透出一丝爽朗的笑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四爷赏给额附爷的。他说你这些日子跟着他办差辛苦,所以船一靠岸就打发亲兵去弄了这个。弟兄们沾额附爷的光儿,也都分到了一碗呢!”
  
  锡若听得脸上一抽一抽地,实在琢磨不透雍亲王的思维方式,最后索性就撂到了一旁,谢过戎敏之后,端着盘子走到船头,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抓起肘子就胡吃海塞了起来。
  
  戎敏见锡若馋成这样,便“呵呵”地笑着说道:“额附爷看着斯斯文文的,吃起肉来倒像是我们带兵打仗的人。”
  
  锡若朝戎敏扮了个鬼脸,一手抓着肘子摇头晃脑地说道:“我活动量大,所以无肉不欢。肚子里没油水,怎么有精神跑腿儿办差,被四爷折……呃,为国效力呢!”
  
  戎敏一手击掌道:“额附爷此言极是!说老实话……”他偷眼瞥了一眼船舱里的动静,确信雍亲王不会听见之后,挨近了锡若说道:“其实这些天的青菜豆腐,早吃得我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锡若不想这个平日里看似木讷的戎敏还有这么大胆的一面,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他抓着肘子看了看船舱的方向,也压低了声音说道:“别怕。下回等船一靠岸,我们就轮流安排专人去找肉。总之一定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保证顿顿菜里都有肉……大块儿的!”
  
  戎敏听得两眼放光,激动地朝锡若一伸手道:“好,一言为定!”
  
  锡若看了看自己吃得油乎乎的爪子,见戎敏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也就痛快地和他击掌定约。
  
  有了戎敏的合作,锡若觉得接下来的旅程变得再也不那么难熬了。他每天都心情颇佳地坐在船头观赏两岸的风景,一到饭点就避开雍亲王,捧着饭盆儿去找戎敏凑桌子。一来二去的,随行军营里的官兵大都认识他了,见他年轻又没有什么架子,渐渐地也就少了规矩,有些大胆的还会跟他勾肩搭背地说上几句话,倒让锡若有些想起以前柔道社里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时光。
  
  这趟出门,锡若特地带上了几副鲁菲船长他们孝敬的扑克。他见军营里的官兵玩的都是色子和牌九,便突发奇想地要教他们打扑克。结果几天下来,喜欢赌钱的兵大都选择了斗地主,而喜欢开心的兵则几乎全选了拱猪。于是浩浩荡荡的钦差官船和随行兵船里,时不时地会传出“我是猪”,“我真的是猪”,“我真的真的是猪”的诡异呼声……
  
  雍亲王先开始还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看书看闷了,自己踱到船头去散心的时候,却被突然蹦到自己跟前来叫“我是猪”的锡若吓了一跳。
  
  锡若本来是闭着眼睛蹦出来的,因为他跟戎敏赌的就是朝第一个走出船舱来的人说“我是猪”,结果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乐极生悲,一脚踩中了最大的地雷。锡若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之后,转身就想飞奔回刚才的船舱,结果身后那条碍事的辫子又被人揪住了。
  
  锡若在心里第无数次地抱怨清朝的这个烂发型,一边心惊胆战地回过头去看着雍亲王,祈祷他老人家不会因为一时不快,就真要自己顶着一个猪头上岸去游街。那他也没脸再在大清朝混下去了……
  
  “你又在搞什么名堂?”雍亲王脸颊抽搐了一下之后问道。
  
  锡若举了举手里还攥着的扑克牌,哭丧着脸说道:“拱猪。”
  
  雍亲王眼睑又快速地跳动了两下,问道:“什么是拱猪?”
  
  锡若耐着性子又壮着胆子给雍亲王解释了一遍拱猪的规则,见他没什么反应之后,正想偷偷地抽回自己的辫子溜走,却听见那个冷面王语气不变地说道:“教我。”
  
  “嗻……啊?!”
  
  于是接下来的那几天,锡若的生活又陷入到了不见天日地深渊状态。白天他累得跟狗一样地跟在雍亲王后面跑前跑后,视察民情,晚上还要陪着下一任的皇帝大人玩拱猪。也不知道是锡若撞了什么邪,还是他雍亲王天生就是个千王之王,总之从那之后锡若就没有再赢过这款名叫“拱猪”的游戏,于是随行的官兵侍卫每天都可以不出意外地看见,大清朝的第十六额附爷脸色发红发白甚至是发绿发黑地跑到船舱外面来大叫:“我是猪!”
  
  等好不容易熬到了泰山脚下,锡若换上额附的吉服,憋足了一口气就往泰山顶上蹿。在成功地把所有人都甩在了脚下之后,锡若站立在泰山之巅,深深地吸了一口东岳顶上清新的空气,气运丹田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地霹雳一声大吼道:“我不是猪!不是不是,真的不――是――!”他的回声在泰山的山谷里回荡着,久久不曾停息……
  
  等到雍亲王带着所有人马爬上山顶的时候,锡若发现他们每一个人的面色都不大对头,尤其是陪祭的山东本地官员在看向他的时候,更是一副下巴要掉到地上的表情。不过他总算把积攒了N天的怨气发泄了出来,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很潇洒地对着群众挥了挥手,示意雍亲王随时可以开始他的主祭工作。
  
  话说回来,锡若觉得雍亲王真的是很适合在这种严肃场合担任大会主持人的。要是换一个人上去,比如他,光是念那些冗长拗口的祭文,多半会让人真的睡过去一片。
  
  可是端凝冷肃的雍亲王往台子上一站,那感觉就完全不同了。且不说他的姿态和语声有多庄严,多适合眼前的气氛,多让人觉得自己睡过去真是一种罪恶,光是他那道让人从头到脚都发自内心地冒出寒气的目光,就让现场没有一个人能顶着这样的严寒睡过去。
  
  祭祀大典结束之后,锡若刚想摘下脑袋上的那顶沉甸甸的额附帽子来扇扇风,却被一群大头兵拥上来围住了。锡若先是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要闹哗变,末了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都是拱猪的受害者,一致同意锡若刚才在泰山之巅的那一嗓子,吼出了他们的心声。
  
  锡若露出一副“同志们,我知道你们也受苦了”的表情,情到真处还伸手拍了拍靠自己最近的两个兵,意气风发地说道:“走,我带你们下山去吃肘子!”
  
狐狸之家
  祭祀完泰山以后,雍亲王和锡若没有直接回京,却转奔到热河行宫去向老康缴旨。一进避暑山庄,他们正好赶上老康在和蒙古族的老人进行老干部联谊活动,那位爱新觉罗家国宝级的老太后也到场助兴,看起来可真是热闹非凡。
  
  锡若老远在人堆里一眼望见了福琳,简直恨不能直接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奈何眼前的电灯泡实在太多,还都是瓦数超群的,只得暂且按捺下满腹的相思之情,规规矩矩地跟在雍亲王身后去见老康。
  
  一个多月不见,锡若觉得老康好像又变老了一点,不过精神头儿看着还好。老康一见到他们回来,也是高兴得很,又是赐座又是赐酒的,因见锡若总眼巴巴地往福琳那边看,现场又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便额外开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跟着雍亲王办这趟差辛苦了,先下去休息休息,好好洗洗身上的风尘吧。晚些时候朕再派人来宣你觐见。”
  
  锡若在心里大呼“老康万岁”,忙不迭地起身给老康磕了个头,临走时见雍亲王也没有别的话,这才放心地从老康身边退开,然后撒腿就往福琳那边跑去。
  
  不想刚跑了没几步,身后的辫子又被人攥住了。锡若无可奈何地回过身去,却见十四阿哥满脸笑容地看着自己,心里只觉得一暖,便朝十四阿哥笑道:“你也来了!”
  
  十四阿哥点点头,又朝福琳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松开了手说道:“你先去吧。回头我再来找你。”锡若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又转过身朝亲亲老婆大人飞奔而去。
  
  福琳早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见到锡若,两个人却都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只拉着手走到人少的角落,这才絮絮叨叨地说起别后的事情来。说了一阵之后,锡若见四下里无人,便抱住福琳又开始耍起赖来。
  
  也许是因为隔了一段日子没见、彼此都太过想念的缘故,福琳这次出人意料地没有拒绝锡若的请求,由得他对自己予取予求。福琳见锡若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伸手捧起他又消瘦了几分的脸颊,心中有些不忍地说道:“不是要你好好地照顾自己吗?怎么又瘦了?”
  
  锡若一听见这句话,眼前立刻涌现出了雍亲王饭桌上的青菜豆腐,扯了扯嘴角说道:“还不都是跟着某位素食主义者闹的。好在你老公我荷包丰厚,这才找补了点油水回来。”
  
  福琳想象着锡若跟在雍亲王身边那副无可奈何的神气,忍不住笑软了身子,却又被锡若趁机揩了不少油过去。两个人正粘乎着的时候,冷不防旁边的草丛却“簌簌”地响了起来。福琳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一脸紧张地盯着作响的草丛,锡若却立刻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跟着又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
  
  草丛里响动了一阵,却钻出一个火红色的影子来。福琳和锡若脸上都是一喜,同声叫道:“小光!”那团火红色的影子却已经自发地跳进了福琳怀里。
  
  如今已经长成一只漂亮大狐狸的小光,一会儿舔舔锡若的手,一会儿又钻到福琳怀里去撒娇,过了一会却又从福琳膝盖上跳了下去,回身到草丛里领出它的白狐狸老婆和一群小小的狐狸来。
  
  福琳看见那一堆小狐狸,毛色却是有红有白,有一只居然还是黑色的,喜欢得简直不行,抱起那只最小的黑狐狸亲了又亲。锡若本来还想提醒她小狐狸可能没有和人亲近过,不要被它们抓伤或是咬伤了,不然这里没有防疫针可打,怕是有些危险,只是见那只小黑狐狸竟也很亲福琳,就笑笑没有作声,自己坐在了一旁逗弄和检视起小光来。对于自己一手抱回来、又曾经当过自己媒人的小光,锡若始终是最喜欢的。
  
  和小光的狐狸一家嬉戏了一会之后,老康打发来找锡若的人就到了。锡若从草丛里探出头去一看,发觉来的是七喜,立刻站了起来朝他笑道:“怎么传个话还让你来?打发个徒弟过来就是了。”他知道七喜如今在李德全手下益发受到重用,故而有此一问。
  
  七喜小心翼翼地站在草丛外面,见到锡若的时候,脸上也透出一个笑容来,却毕恭毕敬答道:“是奴才想着有阵子没见到额附爷了,主动向皇上讨了这个差使。”
  
  锡若微微一愣,见七喜那副恭谨得有些过了头的神情,料想他是有话和自己说,便回身牵起福琳说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福琳摇摇头,说道:“我跟你们顺道儿走到有人的地方就行了。你别误了皇上的召见。”锡若见她如此体贴入微,忍不住又拉她入怀,躲着七喜亲了福琳的嘴唇一记,见福琳面色羞赧,忍不住又贼笑了起来
  
  不过锡若心里到底惦记着七喜要跟自己说的事,便没有再和福琳胡闹,老老实实地送了福琳到有人的地方,又招过来几个自己相熟的侍卫,嘱咐他们好好送福琳回去休息,这才和七喜一道朝老康的行宫走去。
  
  七喜一直领着锡若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方才开口说道:“八爷要我提醒您一声,小心四爷!”
  
  “什么?”锡若有些费解又有些惊讶地问道。八阿哥怎么会突然提起这茬儿来了?莫非是看他最近老跟雍亲王在一块办差,所以……
  
  七喜仿佛看透了锡若的心思,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您府里,有人是从四爷府上出去的。”
  
  锡若怔了怔,眼前却立刻闪出了年羹尧的那张礼单。他闭了闭眼睛,问道:“是谁?”
  
  七喜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里钻出来的一样幽冷地说道:“张望乡。”
  
  锡若想起那张年轻而又忠厚的面孔,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字眼:黄河发大水,逃难,四爷,从黄泛区经过……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七喜见锡若脸色阵阵发白,趋前了一步说道:“额附爷,我早说过,您的心太软了。这样的祸害不能留在你身边,如果您下不了手,不如我去回禀了八爷,让他……”
  
  “别!”锡若下意识地拉住了七喜的衣袖,见七喜仍旧一脸忧色地看着他,咬咬牙说道,“我来打发他。你就别让八爷操这个心了。回头我亲自去谢过八爷的提点。”
  
  七喜定定地看着锡若,忽然叹了口气,却摇摇头什么也不说了,自己又领着锡若进了老康的书房,这才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锡若满腹心事地进了老康的书房,一抬头发觉他正在临帖。老康见锡若进来,便朝他招了招手。锡若请完安立刻走了过去,探头一看发觉老康临的却是一首唐代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老康的字写得很不错,他常说“宽怀只有数行字”,经常练字到深夜,仍然是“象管挥时在正心”,说是希望能在习字的过程当中达到静心养气的效果。
  
  这要搁平常,锡若毕竟会顺手拍上老康几记马屁,可是眼下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便只轻轻地念起了老康临的诗句:“回乐烽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念到“望乡”二字的时候,却又不觉发起怔来。
  
  老康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锡若的例行表扬,不觉有些奇怪地转过头来,见到锡若脸上那副怔忡的样子,便伸手拍了他的脑门一记问道:“发什么呆?”
  
  锡若回过神来,这才省起自己没有及时拍老康的马屁,正想着说几句好词的时候,却又听见老康说道:“总觉得你近来心事仿佛多了起来似的。都烦些什么呢?来,同朕说说。”
  
  锡若苦笑了一下,想了想便问道:“皇上这辈子有没有被人骗过?”
  
  老康抬眼看了锡若一下,又低下头端详着自己的那幅字说道:“怎么没有?”
  
  锡若舔了舔唇角,又问道:“那皇上怎么对付他们的?把他们都砍了么?”
  
  老康凝神在字帖上端端正正地盖了个自己的小印下去,这才吁了口气说道:“要能都砍了,朕倒省心了。”
  
  锡若听得一笑,点头道:“也是。皇上常说要讲究圣人的‘忠恕之道’,自是不会将他们都给砍了。”
  
  老康却摇摇头,说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锡若又愣住了。老康却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有些人是因为朕不能砍,不便砍,可有些人,却是因为朕不愿意砍。但愿这些人,不会有让朕决意砍他们的一天。”
  
  锡若只觉得冷汗又顺着脖子一路滑到了后背上,脑子里却似乎凝固住了,完全无法像平常那样转动起来。这时老康却举起了手里的那幅字,朝锡若一递道:“赏给你了。”
  
兄弟
  康熙五十二年中秋,锡若早早地办完了手头积压的公务,又向老康讨了个恩典,先回家去陪陪老婆,再两口子一块进来赴皇室的家宴。他前脚刚出了内阁的值房,后脚就在烟波致爽殿附近撞见了雍亲王,连忙打了一个千下去,心里却不禁想起了几个月前被自己打发到远处庄子上的张望乡。
  
  锡若在接到八阿哥的警告之后,当晚就打发了年八喜回公主府去宣布这个决定。据说张望乡走的时候,对着他的书房磕了几个响头,又流了好一阵子眼泪才上了马车。锡若听完年八喜的转述之后,只觉得心里阵阵发紧,便再也不愿意去过问这件事情。
  
  一个月以后,张望乡在庄子里染病身亡的消息传来,却让锡若心里觉得一阵阵发冷。他派人去打听了张望乡的弟妹在何处,嘱咐何可乐把他们安顿好,这才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这些事,他都没有向福琳提起,也特地嘱咐何可乐他们不要在福琳面前说起。他不愿意福琳和自己为数并不多的相处时光,还要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蒙上阴影。
  
  只是现在再见到雍亲王,锡若的心情难免又变得复杂了几分。他突然有些怀念两个人刚刚碰面的时候,自己那种单纯地想要巴结大BOSS的心情,那样的话,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根本就无关紧要。可是现在……
  
  雍亲王如今益发地显得深不可测。锡若知道他在这场权力的角逐过程当中,已经不露声色地开始占了上风,老康也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提起,雍亲王是多么地可靠与能干,而对自己同样赞赏过的八阿哥,却几乎不怎么提起,反倒有时会提起十四阿哥又长进了不少来。
  
  锡若也就日渐明白,这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距离手足相残的那天也就更近了一步。他只觉自己就像是坐在了一颗定时炸弹上面,虽然明知道这颗炸弹到点就会爆炸,却仍旧因为各式各样的考虑而没有挪窝,真是半点也没有小宝哥当年的潇洒劲头儿,唉,自己先来鄙视自己一个。
  
  雍亲王目光明灭不定地看着锡若,淡淡说道:“有阵子没见着你了。”锡若不敢说自己又是故意躲着他跑,想了想便回答道:“前些日子奴才被皇上派了监修律算书的差使,没怎么在皇上身边待着,所以四爷看不到我。”
  
  雍亲王“嗯”了一声之后,又问道:“如今都修好了?你懂的东西倒是不少。”
  
  锡若点点头答道:“都差不多了。其实我也不过是坐在旁边当个监工,主修的都是钦天监的人。”同时不由得怀念起待在钦天监那段悠闲的时光来。那时候他每天只是和钦天监里的中外官员磕磕牙,喝喝茶,晚上还看看天象进行一下天文研究,要不就是钻进钦天监的库房里摆弄大一大堆形态各异的仪器,也没有大堆的公文和折子要看要送,舒服得身上都长回来好几斤肉。
  
  雍亲王见锡若脸上一副神往的样子,明显是把自己又晾到了一旁、自顾自地跑他的神,多少也有些无奈,便挥挥手让他去了。结果锡若果然露出一副如蒙大赦的表情,匆匆地打了一个千以后就跑开了。
  
  “四哥觉得他这人怎么样?”不知何时站在了雍亲王身后的十三阿哥胤祥声调平稳地问道。
  
  雍亲王略微愣了一下,却不愿意让胤祥看出来,便挽了挽根本手上就没有松开的袖口说道:“算是少年得志吧。”
  
  胤祥却又步步进逼地问道:“能用不能用?”
  
  雍亲王听得又是一愣,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半晌后方才说道:“不怕老十三你笑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看透这个人。说他在上书房里只是混日子,偏生懂得东西又比谁都多;说他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偏生又紧抓着十四弟不放。能不能用,还得再看。”
  
  十三阿哥默了一下,开口道:“四哥,我们时间不多了。老八他们的人步步紧逼,明里暗里地都在给咱们下套儿。这个时候,咱们是一步棋也不能走错。十四弟那边,我看如今也未必真跟老八他们是一条心,您是他亲哥哥,倒不妨……”
  
  雍亲王打断胤祥的话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保他?”
  
  胤祥拿不准雍亲王说的这个“他”,是十四阿哥还是锡若,便只好点头道:“什么都瞒不过四哥。可也是我的心里话。”
  
  雍亲王目注着胤祥,脸上却露出一个只会对他露出的笑容,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不过你也不要光想着保别人,自己如今也要加倍地小心。”
  
  胤祥听得脸色有些泛白。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的时候,他和皇太子、皇长子一道被圈禁,但并没有像外界有些人误解的那样,认为皇十三子胤祥从此就被长期监禁。事实上,他不久就被释放出来了,翌年还跟着康熙巡塞外。
  
  只是自那之后,胤祥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康熙毫无保留的信任,甚至成了年长皇子里唯一没有受封的人。这对小时候极受父亲钟爱的他来说,的确是一个莫大的打击,甚至因为心情太过抑郁而一度患上了足疾,很长一段时间行走不便。雍亲王此时对他的提醒,尽管是善意的,可也等于是揭开了他的旧疮疤。
  
  胤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焦躁尴尬,便掉开了头说道:“多谢四哥提点。我知道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人,但也的确不愿看见四哥与同胞手足相残。”
  
  雍亲王听得脸色一阵阵晦暗,用力地捏住了胤祥的肩膀说道:“有四哥在的一天,就有你老十三在的一天!你放心,四哥绝不会再让灾厄降临到你的头上!”
  
  两个人正相对无言的时候,冷不防树丛里却窜出一个十七阿哥胤礼来。胤礼今年刚满十六岁,偷听了他两个年长哥哥的密谈之后却毫无惧色,反倒笑嘻嘻地说道:“都说四哥疼十三哥,我原来还不信。如今看来,这些流言蜚语也不尽是谣传了。”
  
  胤祥有些担心地朝雍亲王看过去,却见他不怒反笑道:“十七弟如今是越来越调皮了。竟然也学会了听人壁角儿。”
  
  胤礼摆摆手说道:“这里连面墙都没有,哪儿来的壁角儿?我不过追着一只兔子刚巧经过这里。要是换成别人,兴许还真有些麻烦,可我历来是向着四哥和十三哥的,要不然也不会主动现身了。”
  
  雍亲王听得脸色稍缓,朝十七阿哥点了点头说道:“四哥没有怪你。只是你现在岁数还小,谨慎些没有坏处。将来……”他说着瞟了十三阿哥一眼,又对十七阿哥说道:“将来再出来为朝廷效力不迟。”
  
  十七阿哥听得面色肃然,竟郑重地朝雍亲王和十三阿哥各自施了一礼之后,方才说道:“多谢兄长们的指点。但愿我将来也能像二位哥哥那样,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才。”
  
  十三阿哥闻言便走了过去,伸出手拍了拍胤礼的肩膀说道:“十七弟放心。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能有这份为朝廷出力的心思,将来准有你施展抱负的机会”
  
  十七阿哥眨动着他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看着十三阿哥,伶俐地点了点头说道:“全赖四哥和十三哥的栽培提携。”说罢又朝他们两个欠欠身子,自己挽着弓箭走开了。
  
  雍亲王见十七阿哥走远了以后,又确认了一下周围再没有别的人偷听,这才对十三阿哥说道:“十七弟也长大了。看着倒是比十五弟和十六弟还更有思量些。”
  
  十三阿哥却仍旧看着胤礼的背影出神,有些怔忡地说道:“是么?我倒情愿他们别这么快长大了。人一长大,烦恼就多了,小时候的情分,往往也就淡了……”
  
  雍亲王却不以为然地一哂道:“你如今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起来了?人又不能一辈子抱着小时候的事情不放。身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得做什么!”
  
  十三阿哥却回过身来,紧盯着雍亲王说道:“我知道四哥是活在当下、只争朝夕的人,也一直很钦佩四哥的这一点。可是四哥,您难道就没有过午夜梦回,却无人可以诉说胸中苦闷的时候吗?我不信四哥真能做到您说的那样果决无情。人人都说您是个冷面王爷,可是十三弟却比谁都清楚,您面儿上虽冷,心里头却有一团火!”
  
  “别说了,十三弟!”雍亲王再度打断了十三阿哥的话,罕见地有些烦躁地背过身去,声调冷硬地说道,“眼下还不是我们可怜别人的时候。你要保谁都好,起码也等到我们都不用顾虑自身安危的时候再说吧。”
  
  “四哥……”十三阿哥追上去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雍亲王背朝着自己挥了挥手,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月有阴晴圆缺
锡若一溜小跑回到自己跟福琳下榻的地方,进门就给了福琳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抱着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哆嗦道:“你四哥真吓死我了!”
  
  福琳捏了锡若的鹅蛋脸一把,却笑道:“可算有个能治得住你的了!”锡若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说道:“我不是早就被你治住了么?”
  
  福琳哼了一声,嘴里却嘀咕道:“你一天到晚地在外头乱窜,谁知道你是真被我治住了,还是暗地里被别人降住了?”
  
  锡若故意摆出一脸的苦相来说道:“要说降住我的,除了你,还真有那么几个。”
  
  福琳杏眼一瞪,问道:“都是谁?!”
  
  锡若挠了挠头,扳着手指头数道:“皇上算一个,雍亲王算一个,十四霸王算一个……”
  
  “你又在背后数落我!”
  
  还没等福琳笑出声来,锡若的后脑勺上就挨了狠狠的一个凿。十四阿哥提着马鞭,一身戎装地出现在锡若身后,眉宇间却是英姿勃发,已经隐约有日后大将军王的气势。
  
  锡若心里暗叹最近流年不利,刚刚撞上雍亲王,回来又被十四霸王抓了一个现行,只得摸着后脑勺回过身去,脸上讪笑着说道:“十四爷从哪里来?这一身好威风啊。”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先大咧咧地找了张太师椅坐下,这才用马鞭蹭了蹭靴子上的马刺说道:“刚从张家口练兵回来。赶晚上那场中秋宴呢。”
  
  锡若闻言朝十四阿哥进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福晋们跟孩子们没一道来?”
  
  十四阿哥眉头一皱,有些烦躁地说道:“弘春和弘明都病了。我让她们在家好好看孩子。”
  
  锡若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什么病?”
  
  十四阿哥摇摇头说道:“两个都是上吐下泻地,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皇上派去的太医说怕是疟疾,有些凶险。”
  
  锡若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道:“如果真是疟疾,我记得皇上那里还有西洋传教士贡上来的金鸡纳霜,治疗疟疾有奇效。我这就去求皇上赏赐!”
  
  十四阿哥却从椅子上伸出手来,一把拖住了锡若说道:“我皇阿玛早派人送药过去了,哪还用得着你这会儿去求?儿子是我的,我这阿玛也未见得就糊涂到这份儿上。”
  
  锡若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干笑了两声说道:“你那两个儿子我是真喜欢。尤其是弘春,真像你小时候的模样儿。反正你儿子多,要不把弘春让给我作儿子?”
  
  十四阿哥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抬腿便踹了锡若一脚,骂道:“滚你的!又想占爷的便宜!”
  
  偏巧福琳在这时候又走了进来,听见锡若管十四阿哥要儿子的话,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锡若见状,心里暗叫不妙,连忙走过去揽住了福琳说道:“算了。还是等我们自己的宝宝出世好了。”
  
  十四阿哥却没什么神经地问道:“十六妹还没怀上?”锡若瞪了他一眼,心里却不禁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和福琳所占用的都不是自己的壳子,成亲都两年多了,福琳的肚皮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过锡若倒是想得很开,所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种事勉强不来。只要他和福琳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相守到老,比起那些最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可怜人,已经是幸福太多了。
  
  十四阿哥看了锡若和福琳两眼,终究不忍再提起纳妾的事情,便岔开了话题朝锡若问道:“你这里有没有多余的朝珠?有的话借我一挂,我出门走得急,忘带了。”
  
  锡若想了想,却让人把那年行围时老康赏的那串红珊瑚朝珠找了出来,又亲手捧给了十四阿哥,脸上却露出心疼的苦笑说道:“得得得,不但那棵红珊瑚树进了你府里,连这盘朝珠最后也还是落到了你手里。”
  
  十四阿哥接过朝珠来原本还想道谢,听见锡若这一句,却嗤笑道:“难怪我皇阿玛总怀疑,你上辈子竟是个乞丐投胎过来的。如今都已经是个和硕额附了,见着了好东西还是走不动道儿。”
  
  锡若愣了一下问道:“皇上真说过这话?”
  
  十四阿哥一边让人伺候着换朝服,一边点头道:“难道我还会假传圣旨不成?这话不但我听见了,连我四哥和老十三也都听见了,当时还痛笑了一场呢。”
  
  锡若又呆了呆,想象着当时老康和三个阿哥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不过他听十四阿哥提起雍亲王的时候,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冷漠了,嘴角甚至还噙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心里倒是没来由地一松。这些年在他有意无意的劝解之下,十四阿哥与雍亲王之间,至少表面上是和气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十四阿哥真的成熟了,也许……
  
  十四阿哥换好衣服回过身来,见锡若又犯了呆愣,便又抬腿踹了他一下,说道:“晚宴就快要开始了。还不赶紧拾掇拾掇?”
  
  锡若被十四阿哥一脚踢醒,只得无奈地拍了拍朝服上的脚印,一回头却见福琳已经亲手捧着吉服吉冠过来给他换,连忙走过去接了过来,又对她笑道:“辛苦你了。你也赶紧去收拾吧,这边让小厮们来就行了。”
  
  福琳抿嘴一笑,果真自己挑帘进了内室去换衣服。十四阿哥却看得目瞪口呆,朝锡若哇哇叫道:“你这个额附当得太舒服了!竟敢让公主亲手伺候你!”
  
  锡若一边让年八喜换着衣服,一边扭着头笑道:“她是我老婆,拿套衣服给我又怎么了?也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十四阿哥认认真真地看了锡若一眼,摇头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锡若眼睛一瞪,怪叫道:“谁说我不知福了?我都恨不能找张福字儿来贴在你后背上呢!”
  
  十四阿哥莫名其妙地反问道:“干吗要贴在我背上?”
  
  锡若套上吉服以后转过身来,左手托着额附的吉冠,右手却在十四阿哥背上一拍,说道:“上朝的时候你老站在我前头。贴你背上,我才看得见哪!”
  
  “你这个……”十四阿哥气得想揪住锡若臭揍一顿,却早被锡若滑溜地钻进了福琳的闺房。十四阿哥停在外面不敢进去,只好听见锡若在里面得意地哈哈大笑,简直恨不能把眼前的这堵墙给拆了。
  
  等到福琳换好衣服出来,锡若终究还是挨了十四阿哥一拳,不过大餐在前,他也就懒得计较。用他的话说就是:带上老婆跟大舅子,浩浩荡荡地杀回去吃老丈人。一个字:爽!
  
  今年的中秋,老康又安排在了热河行宫里过,不知道是不是乾清宫里的中秋宴,会勾得他许多不快的回忆。锡若仍旧被十四阿哥拉去了他们那桌,偷眼打量的时候,发觉比自己第一回参加皇室家宴的时候,已经少了被幽禁的大阿哥和二阿哥,却又多出来了几个小阿哥,阵容丝毫也不见变小,反倒又壮大了几分,顿时觉得老康一直坚持“多子多福”,也有他几分道理,就是可怜了那几个被他们的老子刻意遗忘的阿哥了。
  
  想到这里,锡若忽然觉得自己回北京以后,应该抽空去看看惠妃。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自家人”,而且一直对自己照料颇多,眼下她唯一的儿子被关得不见天日,她一手带大的八阿哥又失了势,连带着她的宫里也变得分外地冷清,实在很该去探望探望她。
  
  锡若正这么琢磨的时候,忽然抬眼看见对面的八阿哥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心里不觉一动。恰巧这时八阿哥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个人一对眼,都是微微一怔,随即又都是一笑,便各自举起手里的酒杯来,遥遥地碰了一杯。
  
  这时有乳母抱了年方两岁的二十一阿哥胤禧过来。胤禧生于康熙五十年正月,母亲陈氏是汉人的女儿,因此老康只封了她个贵人,和其他皇子们的母亲比较起来,地位显得很卑微。因此胤禧既没有资格像几位年长的哥哥那样去争夺储君之位,也不能奢望能成为佐理朝政的显贵勋王。不过这对胤禧本人来说,倒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锡若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个最小的阿哥,便好奇地伸长了脑袋去看。十四阿哥连忙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又斥道:“探头探脑的,难看死了。哪有点额附爷的尊贵模样?”
  
  锡若摸着被十四阿哥拍疼的地方,龇牙咧嘴地回过头反驳道:“你那年在前门大街上看见人耍猴儿,脖子抻得比我还长呢。这会儿就忘记了?”
  
  旁边的恒亲王听见他们两个的对话,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引得其他人都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锡若连忙一缩脖子,暗道可别又招来一堆过来灌我酒的,这时却听见老康说道:“朕有些乏了,你们接着热闹,朕就先回去安歇了。”
  
尘缘

  满座的人听说主角老康要退场,都不觉一愣。锡若偷眼打量了老康一眼,发觉他真是一副疲倦不已的表情,暗叹这千古一帝如今是真的老了。往常有这种难得的家宴,他都一定会坚持到最后的。
  
  锡若再去看周围的皇子,却是表情各异,不过都无一例外地站了起来恭送老康离去。锡若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目送着老康牵着走路都还有些不稳的二十一阿哥往后堂走去,不知为何眼里忽然有些发酸。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正想坐下来接着享用这顿中秋大餐的时候,却见隔壁桌上的雍亲王也正目光幽幽地看着老康离去的方向,心里却又涌起了当时在麦田里看着雍亲王时的那种茫然感。
  
  “你怎么又发起呆来了?”十四阿哥的声音,适时地把锡若跑出去的思绪拉了回来。锡若朝十四阿哥笑了笑,连忙坐下来闷头苦吃。这时其他的皇子却因为他们老爹的离去,顿时变得活泛了起来,声音也比方才大了许多。
  
  锡若一边吃着他最喜欢的御膳房肘子,一边看着这些平日里斗得你死我活的皇子互相敬酒拍马屁,倒觉十分有趣,不知不觉间大半个肘子就下了肚,这时却听见旁边有人失笑道:“你怎么这么能吃?都快赶上猪八戒了!”
  
  锡若闻声也笑了起来,擦了擦嘴之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十六爷说的哪里话?猪八戒已经遁入佛门,又怎能和我一样享受大啃肘子的乐趣?再说了,那不是啃他的亲戚么?”
  
  周围的人听见这一句,顿时哄堂大笑。恒亲王连连摇头地看着锡若笑道:“看来以后吃饭不能坐在十六妹夫旁边,不然非得被呛着不可。”
  
  九阿哥却在一旁笑道:“五哥,他比这更捣鬼的时候,你还没见着呢。我记得那年他在八哥府里,愣是把老十的侧福晋给气哭了。”
  
  十阿哥听得脸色变了变,随即便端起一杯酒皮笑肉不笑地朝锡若走了过来。锡若心里暗道不妙,心里拼命地埋怨财神九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也只得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十阿哥一直走到锡若身前半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却斜眼打量着锡若说道:“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你能混成现在的模样儿。就为了你这份儿能耐,来,十爷敬你一杯!”
  
  锡若被十阿哥这不伦不类的祝酒辞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很庆幸十阿哥没有再翻起那些陈年旧账,连忙爽快地和他碰了一杯,正想擦嘴坐下的时候,却见八阿哥正支颐在桌子对面冲着自己笑,看他眉宇间的神情仿佛是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
  
  锡若心里一动,就着端酒杯的姿势,又让人给自己斟了两杯酒,亲手捧了到八阿哥身前,看着这个在老康刻意的忽视下日益显得憔悴的人说道:“我敬老大一杯。感谢老大这么多年来的照料和提点。”
  
  八阿哥用那双黑得不见一点杂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锡若,自己却慢慢地站起身来,接过锡若递来的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还做了一个杯干见底的动作。锡若对着笑了笑,也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好!”十阿哥猛地喝起彩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看向锡若的时候,目光里却都有深思之色。锡若假装没有看见那些含义不明的目光,带着喝干了的酒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只顾着埋头享用起老康家的福利来。
  
  “你再吃,就要把自己的肚子撑破了。”十四阿哥在一旁语气悠闲地说道。锡若抬起头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吃就要喝酒说话。那我还是情愿把肚子撑破。”
  
  十四阿哥垂眼道:“你能逃避到什么时候?”
  
  锡若怔了一下,有些烦恼地戳着盘子里的肉筋说道:“我本来就不会喝酒。上回还喝得在乾清宫外边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十四阿哥却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锡若,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究竟要跟谁,再不拿定主意的话,恐怕就没有机会拿主意了。”说着还有意无意地朝隔壁雍亲王那桌瞟了一眼。
  
  锡若听得更加气闷,便撂了筷子坐在椅子上发呆。十四阿哥却一步也不肯放松地紧盯着他,仿佛一定要他今天做出一个决定来。
  
  九阿哥胤禟却适时地踱了过来说道:“哟,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要打起来呢。”说着也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却对着十四阿哥说道:“十四弟聪明绝世,才德双全,我弟兄们皆不如。来,九哥敬你一杯。”
  
  十四阿哥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之色,却也很快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对着九阿哥笑道:“九哥这话,要让十四弟我找条地缝儿去钻了。不敢要九哥给我敬酒,这杯酒应当是我敬给九哥的才对。”说着不等九阿哥回答,自己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九阿哥呵呵一笑,也把手里的酒喝了个干净。锡若低着头坐在他们兄弟之间,忽然站起来说道:“十四爷,我不胜酒力,先告退了。各位爷慢喝。”十四阿哥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去吧。”
  
  这时八阿哥却也站了起来说道:“我也喝得差不多了。各位兄弟慢饮。”说着便越过锡若朝外面走去。锡若愣了一下,只得跟在八阿哥身后走了出去。
  
  十四阿哥目光一闪,却被九阿哥一手挽住说道:“难得今天高兴,十四弟陪着九哥多喝两杯。你这阵子总在外面练兵,实在有好久没跟九哥十哥畅饮了。”十阿哥见状也走了过来,和九阿哥一道给十四阿哥劝酒。
  
  锡若和八阿哥走到行宫外面,情不自禁地放开心胸来呼吸了一口夜晚草原上的空气。走在前面的八阿哥却回过头来,看着他问道:“陪我走走?”
  
  锡若点点头,却不言声地走在了八阿哥旁边。八阿哥一边慢慢地趟着地上的青草,一边问道:“十四弟方才是不是在逼你选定一方?”锡若愣了一下,顿时看着八阿哥说不出话来。
  
  八阿哥淡然一笑道:“十四弟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自己喜欢的东西,绝不轻易让给别人,所以一点都不奇怪。倒是你,真的下得了这个决心么?”
  
  锡若只觉得心里阵阵发苦,他看着八阿哥,嘴唇翕动了好几下,却仍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八阿哥的眼睛在满天的星光底下仿佛也在发光,紧紧地锁住了锡若的眼睛。锡若听见他用一种凄冷得仿佛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说道:“我额娘走后,我原本的心也就死了一大半。照如今的情势看来,那份心是不死也得死了。所以你不用再苦恼了。我,还有九弟和十弟他们……会倾力支持十四弟。”
  
  锡若看着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最后几个字的八阿哥,忽然很想脱下身上这身原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礼服,连夜奔回明珠府的后花园去。如果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把这群人更快地推向他们的末路,那老天爷又为何安排自己同他们相识、相知,最后还成为了莫逆之交?
  
  “我要投诉……”
  
  八阿哥诧异地看着锡若突然抱住脑袋,然后一脸苦相地蹲在了草地上,心里又是好笑又有些怜悯,便也一撩长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些年我越发觉得,人生一切繁华起落其实皆有定数,非人力所能扭转。凡事虽然要尽人事,可也要学着去接受天命。不然就只会被自己所苦,一生都活在不甘与愤恨之中。”
  
  锡若听得转过头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生母出身卑微而饱尝了人情冷暖的大清皇子,发自内心地问道:“你真能做到么?”
  
  八阿哥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苦笑道:“我是真的很想变得这么豁达,只可惜……”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锡若有些小心地问道。
  
  八阿哥点点头,看向锡若的目光却又变得温暖了起来,说道:“我听说你很会唱曲。能否为我也歌上一曲?”
  
  锡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我的那些歌都是大白话,就怕你这个有品位的人听着不习惯。”
  
  八阿哥眼中含笑地说道:“你放心唱吧。我绝不取笑你。”
  
  锡若点点头,又想了想,却唱起了一首《尘缘》:
  
  “尘缘如梦
  几番起伏总不平
  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
  宛如挥手袖底风
  幽幽一缕香
  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华落尽
  一身憔悴在风里
  回头时无风也无雨
  明月小楼
  孤独无人诉情衷
  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漫漫长路
  起伏不能由我
  人海漂泊
  尝尽人情淡薄
  热情热心
  换冷淡冷漠
  任多少真情独向寂寞
  人随风过
  自在花开花又落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八阿哥拈了一根草棍儿在手里,先是抱着膝盖听着,后来便往后躺倒了下去,闭上眼睛跟着轻哼道:“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变态辣
中秋节的那场家宴过后,老康的精神头儿倒是好了很多,不久就带着他的一大家子人又浩浩荡荡地杀回了北京城。
  
  锡若回到阔别已久的公主府,正想在自家香喷喷软乎乎的床上,抱着福琳好好地打上几个滚儿的时候,何可乐却很煞风景地跑了进来,还用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十四爷在外面跟人打起来了!”
  
  “什么?!”锡若从床上一跃而起,连忙拽住何可乐问道,“他跟谁打起来了?”
  
  何可乐被锡若的神气吓了一跳,见他瞪着自己,忙不迭地说道:“跟……跟十三爷!”
  
  “这俩家伙又在搞什么啊?真要命!”锡若一边抱怨着一边跑出了公主府的大门,果然看见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又各自揪住对方的衣领,正在十四贝子府门口斗鸡似的互相瞪着。
  
  锡若走到那对冤家兄弟面前,下死力才把他们两个人拉开,不禁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地问道:“你们多大了?还在家门口儿打架?也不怕你们的孩子笑话!”
  
  原本躲在门后的弘春一见到锡若过来,连忙跑了出来拉住他说道:“姑夫叔叔,是十三伯先和我阿玛吵起来的。”
  
  锡若愣了一下。往常这两兄弟要是动手,多半都是十四阿哥挑起来的,想不到这回却是十三阿哥找的十四霸王的麻烦。他低下头拍了拍弘春说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乱插嘴。你的病刚好,也不要在外面乱跑。”说着便把弘春交给十四贝子府里的人带回去,自己却转过身来看着那两个仍在互相瞪眼的兄弟问道:“你们还要在这里给人免费观瞻多久?大清朝的皇子当街打架,连张门票都不收的话,实在太浪费了。要不你们等我先去找一面铜锣来收钱?”
  
  “去你的!”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被锡若的话逗得面上再也绷不住,异口同声地啐了他一句。
  
  锡若连忙举起衣袖挡住脸,过后又从衣袖后面探出头来问道:“你们不打了?不打了我请你们吃肯德基套餐。”
  
  “什么鸡?”十三阿哥一脸疑惑地问道。
  
  十四阿哥则是眼睛一瞪。就在锡若以为他要说不吃的时候,却见十四霸王气呼呼地说道:“不要那个变态辣的鸡翅!”
  
  锡若听得差点没笑出声来。上回福琳擅自更改了肯德基的配料,整出好几款口味独特的小吃来。其他的也就罢了,偏巧十四阿哥从他儿子手里抢了一根变态辣的鸡翅,结果接连上了好几天的火,连牙龈都肿了,老康还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为兵部的是太过操心了,一旁的锡若却憋笑憋得差点没昏过去。
  
  十三阿哥见到锡若那副诡异的表情,只觉得后背上飕飕发冷,便挤出一脸的笑容来说道:“下次吧下次吧。其实我这回来,是想找你商量点事情。”
  
  锡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十三阿哥问道:“你来找我商量事情,怎么打到别人家门口去了?”
  
  十四阿哥闻言却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十三阿哥看了他一眼,说说道:“我看见他站在贝子府门口,好心地叫了他一声,本想同他闲聊几句,他却为了什么练兵方法非要跟我理论,末了还动起手来了。”
  
  锡若听得哑然失笑。这两位带兵的阿哥,倒是很有当年他柔道社里那群哥们儿的风范,谈不拢了就撸袖子开打,打完了又一块坐下来喝酒。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年岁甚至是相貌都很相仿的兄弟,索性一手拉起一个,拖着他们就往自己的府里走,一边走还一边说道:“难得我今天想主动请客,你们就别假模假式地客气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福琳见锡若一个人出去,却拖了两个人回来,先是愣了一下,待等问明了经过缘由之后却笑弯了腰,倒把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笑了两个大红脸出来。锡若怕他们两个难堪,连忙推着哄着福琳出去准备她的独门套餐,自己却又回过身来,看着十三阿哥笑道:“你平常少来我这府里,不像某些人,隔三差五地就上门来蹭饭,也没机会尝尝你十六妹的手艺。”说着偏头躲开了十四阿哥飞来的一拳,又接着说道:“今天就跟这儿好好尝尝。我敢打包票,跟你日常里吃惯的,肯定不是一个味儿!”
  
  十三阿哥一听,不由得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刚才要跟锡若商量的事都暂且撂到了旁边,一心一意地等着吃福琳的新奇套餐。十四阿哥见状便朝锡若使了个眼色说道:“我去瞧瞧十六妹是怎么弄出来的,回头好叫我府里的厨子也学着弄。省得老上这儿来,吃得你这铁公鸡横眉竖眼的。”
  
  锡若笑着朝十四阿哥点了点头,等他出门去了以后,又转朝十三阿哥问道:“十三爷找我有什么事?”
  
  十三阿哥沉吟了一下,说道:“其实我是替我四哥来找你的。”
  
  锡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朝十四阿哥的背影看了一眼,问道:“四爷有什么吩咐?”
  
  十三阿哥摆摆手,说道:“吩咐谈不上,我四哥说了,只是想请你替他办一件事。”
  
  锡若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又见十三阿哥一脸诚挚的表情,料想雍亲王不是要自己去干什么坏事,便点头道:“十三爷尽管说。能办的事我一定替四爷办。”
  
  十三阿哥赞赏地看了锡若一眼,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除了你,这事别人还真不好办。”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了雍亲王的托付。
  
  原来近来民间又开始流行天花。雍亲王担心自己的几个孩子,尤其是刚刚两岁的弘历染上天花,又听说锡若在钦天监的时候曾与西洋人一道,给孩子们接种过牛痘。雍亲王不放心让不熟悉的西洋人给自己的孩子种痘,便想请锡若亲手为他们接种。
  
  锡若却听得愣住了。他在钦天监的时候,不过因为一时好奇,才试着给一些民间的孩子种了几次牛痘,可说是个完全的新手,想不到雍亲王竟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托给自己,尤其里面还有未来的乾隆大大。这要是有个什么差错……锡若的额头上顿时沁出来几滴冷汗。
  
  十三阿哥见锡若不言语,以为他不愿意,便想再劝他几句,却见锡若又抬起头来,露出一副下定了决心的表情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只有四爷答应我一件事,我才给他们接种。”
  
  十三阿哥一挑眉道:“你说。只要能让我四哥的孩子不染上天花,别说一件事,就算十件百件,爷也先替他答应下来!”
  
  锡若心里一动,他原本想说如果自己把小阿哥小格格扎哭了,雍亲王不能怪他,可是见到十三阿哥答应得如此坚决,心念一转便说道:“我要四爷以后答应我一个请求。”
  
  十三阿哥听得愣住了,反问道:“什么请求?为什么要以后才答应?”
  
  锡若垂眼笑道:“因为现在还用不上。不过你放心,我请求的一定是四爷能办到的,而且不会有碍他的大局。”
  
  十三阿哥有些惊异地看了锡若一会,良久之后方才点头道:“你这个要求太特别,我要回去问过我四哥,才知道他愿不愿意答应下来了。”
  
  锡若只觉得心里一阵狂跳,脸上却维持着刚才的笑容说道:“那就有劳你多跑一趟了。”十三阿哥却看着他笑道:“十四弟说你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果真一点也不假。”
  
  锡若还没顾得上回答,十四阿哥却在门外扬声笑道:“十三哥所言极是。这个人平日里一毛不拔,今天我们一定要在他府上吃个痛快!”说罢举着几根烤好的鸡翅就过来了。
  
  锡若在心里暗骂十四霸王不厚道,却也忍不住他手里令人垂涎欲滴的鸡翅的诱惑,又料想他不会让给自己,便跳了起来朝亲亲老婆的厨房飞奔了而去。
  
  十四阿哥分了两根鸡翅给十三阿哥,又看着锡若的背影笑道:“有他住在隔壁,倒是多了不少乐趣。”
  
  十三阿哥接过鸡翅咬了一口,立刻赞不绝口地附议道:“赶明儿我也在你们两家旁边盖所房子,天天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十四阿哥听得目光一动,却笑道:“那好啊。我天天都可以和十三哥讨教兵法了。”
  
  十三阿哥把手里的两根鸡翅啃完,却翻了个白眼说道:“然后又跟我大打出手?敬谢不敏了。”
  
  十四阿哥听得哈哈大笑,眼角却瞥到锡若从厨房里端了一大盘的鸡翅鸡腿出来,朝这边张望了一眼之后,却转头往院子的另一边跑去。
  
  “你给爷站住!想独吞吗?”十四阿哥立刻窜出门去。十三阿哥愣了一下,跟着脸上也露出笑容来追了出去。
  
种痘
送走了十三阿哥之后,锡若瞥了还赖在自己家里喝茶的十四阿哥一眼,走到他旁边坐下,也捧起一盅茶来拨了拨碗盖说道:“是你四哥要我去给他的孩子种牛痘。”
  
  “哦。”十四阿哥那副明明是在等着自己发、话却又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让锡若简直恨不能踢他一脚。
  
  十四阿哥瞟了锡若一眼,又说出一句让锡若更想踢他的话来,“你会免费给人干活儿?倒是少见。”
  
  锡若心道,我替你这小霸王干活免费儿都不知干了多少回了,别人说这话我也就忍了,至于你……眼睛转了转,他却又端起茶碗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等半天没等到回话,转眼却见锡若一脸肃然地端着茶坐在那里,不由得奇道:“你在干吗?”锡若瞪了他一眼,说道:“端茶送客,你没听说过吗?”
  
  “你!”十四阿哥气得拍桌而起道,“竟然赶起爷来了!”
  
  锡若嘿嘿贼笑了一声,说道:“你再不回去,侧福晋就该上门来‘请’你了。被我赶回去还是被侧福晋‘请’回去,精彩二选一,你挑一个吧。”
  
  十四阿哥哼哼了一声,见锡若仍旧端着那个茶碗,只得踢开门往外走,看样子是真不想被他侧福晋给“请”回去。
  
  第二天,锡若刚起床,就接到了雍亲王派人送过来的一封亲笔信。他抽出信纸一看,却不禁乐了,里面用雍亲王端凝的小楷写着:你要求什么我知道。我答应你。过来帮我儿子和女儿种痘吧!迟到了罚你的银子!
  
  锡若这下再也不迟疑。等到下午的时候,他瞅空在老康面前告了个假,自己骑马赶到钦天监找西洋人要了针筒、消毒器具和牛痘疫苗,又再三地问明了注射方法以后,还是觉得不够牢靠,便又派人找了一个英国商馆里的医生跟着,这才到雍亲王府上去登门拜访。
  
  一进雍王府,锡若发觉雍亲王和他的福晋早已等候在里头,看起来对这次种痘也极为谨慎。锡若朝他们两个请了安,这才细细打量起雍亲王的几个孩子来。弘时是自己早就见惯了的,但是这两岁大的四阿哥弘历和只比他晚了一个时辰出生的五阿哥弘昼,自从他们出生时锡若到雍王府宣旨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小哥俩岁数差不多,模样却不大一样。日后的乾隆皇帝弘历是双眼皮,一双眼睛又圆又大,也特别喜欢笑,是个很逗人的孩子;反观他的弟弟弘昼却是一双和他老爸雍亲王如出一辙的单眼皮眼睛,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总能把弘历手里的好东西抢走。锡若看得在心里闷笑,原来未来的乾隆大大,小时候也有这么吃瘪的时候。
  
  锡若让雍亲王的孩子们从大到小地排好,然后就开始了艰难的种痘过程。从第一个被针扎到鬼哭狼嚎的弘时算起,到扎完最小的弘昼,锡若只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艰巨战役,旁边的英国医生也不知喊了多少声的“OH MY GOD”。
  
  末了,锡若拍了拍身上被这群龙子风孙们蹬出来的无数小脚印,勉强扯开一个笑容,对着雍亲王声调颤悠悠地说道:“四……爷,都……都种完了。”心里却在呐喊“你们家的萝卜头为什么这么精力过剩啊啊啊啊啊啊!”
  
  雍亲王仿佛听见了锡若心底里的呐喊,居然罕见地对他露出一个依稀包含着感谢之意的微笑,让锡若简直受宠若惊到把手里的针筒砸在了脚背上。好在四福晋乌拉纳拉氏还是个良善人,见锡若和那个英国医生都累得满头大汗,连忙招呼人端了凉水过来给他们净手擦汗,又让人端了冰镇的酸梅汤过来给他们解渴。
  
  锡若也顾不得客气,端起酸梅汤就“咕咚咕咚”地畅饮了一气。他嫌雍王府的小厮打扇子的动作太秀气,便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蒲扇,“呼啦呼啦”地狠命给自己扇了几下,这才觉得又活了过来。这时刚刚扎针时表现最好的弘历却追着弘昼跌跌撞撞地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锡若定睛一看,发觉又是弘昼抢了弘历的小玩具,正想挪远一点免得冲撞了未来的乾隆大大跟和亲王的时候,弘历却一脚绊倒在了他的跟前,扁了扁嘴以后立刻哇哇大哭了起来。锡若见雍亲王和四福晋都不在跟前,心里一叹只得撂下蒲扇抱起了弘历,见他哭得好不伤心,忍不住点着他的鼻子逗弄道:“刚才打针都没哭,这会儿却砸金豆儿,岂不是很亏?”
  
  弘历眨巴着那双漂亮的双眼皮眼睛,也不知道听懂了锡若的话没有,却果真止住了哭声。锡若心里不禁暗想道,看来这未来的皇帝大大果真是不一样,心里能走得起一艘泰坦尼克!也难怪老康日后会这么疼这个既不是老大又不是雍亲王嫡子的孙子了。
  
  这时雍亲王又跨进院子里来,见锡若抱着弘历,眉头却微微一挑。锡若忙不迭地把弘历放了下来,免得雍亲王以为自己又要巴结他的这枚心肝宝贝。
  
  不过雍亲王这回倒是没说什么,反倒很大方地过来邀锡若和英国医生去吃饭。只是锡若一想起他们家那一桌子的青菜豆腐咸菜干儿,就立时没了胃口,连忙瞎编了个理由,扯着那个一脸莫名其妙的英国医生闪出了雍王府。
  
  打发人送了英国医生回商馆,锡若又塞了些体己银子给他作为酬劳,这才爬上自己的马背,慢慢悠悠地骑着往家里走。年八喜从后边赶了上来,骑着一匹母马跟在锡若身后问道:“四爷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奴才怎么瞧着,这天底下就没有四爷不会的事儿哪?”
  
  锡若好笑地敲了一下年八喜的脑袋,说道:“你这拍马屁的功夫见长啊,都快赶上何可乐了。什么叫没有我不会的事儿?带兵打仗我就不会!”说着不觉又郁闷了起来。他本来满心想要跟着十四阿哥在军营里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可是老康非说什么眼下没有什么战事,让他安心在内阁里头历练,将来出兵放马有的是机会,任凭锡若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答应他的请求,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他实际是奔着肘子、烧刀子和扑克牌去的心思。
  
  年八喜见锡若又郁闷了起来,以为自己才从说错了话,连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谄笑道:“我浑人说浑话,四爷别往心里去。爷要事办差办得辛苦,不如……”说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锡若见年八喜卖起关子来,不由得问道:“不如什么?”年八喜赶着马靠近他的身侧,又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锡若先是听得一愣,后来却用马鞭抽了年八喜一记,笑骂道:“要让公主知道了,仔细她扒了你的皮!”
  
  年八喜闻言吓了一跳,连忙退开去说道:“四爷饶命!小的只是看您日夜操劳,想给您找点儿乐子。您可千万别告诉公主娘娘啊!”见锡若笑着不说话,便又大着胆子说道:“四爷如今也是大老爷了,出门找点儿乐子也不算什么。奴才保管给您办得干干净净,绝对不让公主娘娘知道,如何?”
  
  锡若眉头一皱正想说话,却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好哇,你手下的奴才竟敢挑唆你去眠花宿柳,看我回头不告诉我十六妹去!”
  
  锡若一听见这个声音,立马儿回过头反击道:“你要是不怕我把你养在的小丁香胡同的那房小妾跟你嫡福晋抖搂出来,就只管去告状。”他身后的十五阿哥胤禑一听见这话却慌了神儿,连忙一抽马屁股赶了上来,觑着锡若的脸色陪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怎么就当了真了?”
  
  锡若看着十五阿哥哼哼了两声,又不阴不阳地说道:“难怪你总跟密嫔娘娘说,内务府拨给你的银子不够使,原来都是拿去孝敬你的小老婆了。要不要我去回了皇上,让他专门儿拨一笔款子给你养小?”
  
  十五阿哥知道自己这回点了个大炮仗,连忙把周围的闲杂人等都赶开,一伸手挽住了锡若的缰绳笑道:“我请你喝酒赔罪行不行?别埋汰我了。你真要这么去回皇上,他老人家还不得让我跪穿上书房外的地板?”
  
  锡若眼风斜斜地扫了十五阿哥一眼,又低下头琢磨了很久,直到让十五阿哥心里好一阵七上八下地,这才勉为其难似的点了点头,差点没让他的十五大舅子气得把他一脚蹬下马背去。
  
  十五阿哥狠狠地瞪了锡若一眼,发泄似的朝自己的小厮说道:“走,去八宝斋!”
  
八宝斋
  锡若跟着十五阿哥进了名为“八宝斋”的酒楼,立刻就被眼尖的跑堂儿迎到了雅座隔间里头,还一口一个“十五爷”地问候,看来十五阿哥已经是这里的常客。
  
  锡若转头打量了一下“八宝斋”里的陈设,发觉还真是个下了血本装修的地方,奉上来的茶也是极品的雨前龙井,心里明白十五阿哥那些淌水似的花出去的银子都去了哪里。他斜眼看了正在点菜的十五阿哥一眼,笑道:“你可真阔气。这里一顿饭,怕是够普通人家吃上好几个月了吧?”
  
  十五阿哥把菜谱递给锡若,嘴里却忍不住抱怨道:“想着请你吃顿好的,你倒又拿腔拿调地挤兑起我来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时“八宝斋”的小二却又凑了上来,看着十五阿哥贼眉贼眼地笑道:“要不要小的再找几个唱曲儿的来伺候十五爷?”十五阿哥不答他的话,却瞟了锡若一眼,笑道:“今天不了。他们家规矩大,我怕他回去挨捶。”
  
  小二闻言连忙称是,又打量着锡若问道:“恕小的眼拙,这位爷是……”
  
  十五阿哥大咧咧地一拍锡若的肩膀,满脸得色地说道:“我的十六妹夫!”
  
  锡若差点没被他的十五大舅子拍到茶碗里去,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是一脸的无奈。说起来他娶了福琳以后,最怄的就是这件事了。居然每次让十五萝卜都堂而皇之地叫自己妹夫,偏偏还不能还嘴,真是气死小爷了!
  
  十五阿哥见锡若脸色不对,却笑得越发地开心。这边小二早已识趣地拎了茶壶上来给锡若添水,一边巴结道:“原来是额附爷和十五爷一道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不知道额附爷都喜欢吃点什么?小店的招牌是风味淮扬菜。不是小的瞎吹,小店的大师傅切出来的嫩豆腐丝可以穿绣花针。额附爷要不要赏脸尝尝?”
  
  不想锡若一听见“豆腐”两个字,脸色顿时变了,倒把小二吓了一跳,连忙闭了嘴有些不知所措地退到一旁。
  
  十五阿哥却看得哈哈大笑道:“我方才见你从我四哥府里头出来,想是被他那里的青菜豆腐吓怕了。”说着又转头对小二说道:“给爷挑肉多的菜上。别看我这十六妹夫生得秀气,他是个秀才的壳子杀猪匠的里子――就是要吃肉!”
  
  锡若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猛地操起十五阿哥搁在桌上的扇子,照准他的脑门儿就来了一记,嘴里还笑骂道:“你才是个杀猪的!”却让一旁的小二看得脸色发白,见锡若又瞪了他一眼,赶紧连滚带爬地出去下单子了。
  
  十五阿哥一边摸着脑袋上被敲疼的地方,一边抱怨道:“你如今的脾气是越发地大了。居然连皇子也是说打就打的。”
  
  锡若眼睛又是一瞪,看着十五阿哥说道:“你明明从小就被我敲惯了的。什么叫我如今的脾气越发地大了?”
  
  十五阿哥只能摸着头苦笑,想了想终究觉得不甘心,就哼哼道:“你要真有胆子,就去敲我四哥试试。我看别说是我四哥,连我十四哥并其他的阿哥们,你也不敢说敲就敲的。单只欺负我一个,算什么好汉……”
  
  锡若见十五阿哥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就象征性地摸了摸自己刚才敲中他的地方,嘴里却调侃道:“我这就算是为你的福晋们讨回公道了。省得你一个人在外边儿风流快活,她们却在家里独守寂寞空闺!”
  
  十五阿哥却听得怪叫了一声,一掌拍开锡若的手说道:“难道要个个都跟你似的?除了进大老婆的房门,平常就老实得跟个和尚一样?真不知道你当年那个风流名声是怎么混出来的!”
  
  锡若狠狠地瞪了十五阿哥这个有理讲不清的古人一眼,笑骂道:“你不怕得病,我还怕呢!”
  
  十五阿哥又是一声怪叫道:“反了反了,居然敢咒你十五爷!”
  
  锡若一把抄起小二刚刚送上来的野鸭菜包往十五阿哥嘴里一塞,大笑道:“美食当前还要听你聒噪。吃你的吧!”却又让上菜的小二看了个瞠目结舌。估计他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霸道兼混不吝的额附,匆匆地把菜盘搁下以后,就跟有谁拿鞭子在后头赶他似的跑了出去,连赏钱都忘了要。
  
  锡若也不去管那个落荒而逃的小二,乐得敞开肚皮来享用十五阿哥做的东道。十五阿哥见锡若吃白食吃得不亦乐乎,忍不住又故意怄他道:“我说妹夫,虽说我不该劝你去那些烟花之地留连,可你和我十六妹成婚也有两年了,却至今无嗣,我就不信你心里头一点儿都不着急。”
  
  锡若焉能不知十五阿哥的心思,老神在在地夹了一筷子芙蓉鸡片放进嘴里,又很享受似的细细咀嚼了一会,方才说道:“我跟她都还年轻,又有什么好急的?倒是你,成婚也有段时间了,几个福晋至今还没传喜讯儿。仔细将来把种播在了外头,看皇上怎么收拾你!”
  
  十五阿哥闻言却大喇喇地一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那样怕老婆?我看这宗室皇亲里头,只有一个人能跟你有一拼。”
  
  锡若翻了翻白眼,不准备接十五阿哥这话茬儿,不想十五阿哥还是一脸同情地说道:“要论怕老婆的程度,你和我八哥倒是同病相怜……”
  
  锡若简直恨不能又塞一个包子在十五阿哥嘴里,可惜那盘野鸭菜包都被他自己吃没了,只好又胡乱地敲了十五阿哥的脑门一记。
  
  饱餐了一顿之后,锡若和十五阿哥在“八宝斋”门口分道扬镳,回到家里的时候福琳已经睡下了。他想了想,准备回到外院去睡,却听见福琳在锦帐里问道:“怎么才回来?”
  
  锡若摸了摸头,转回身说道:“被十五阿哥拉去吃饭了。”
  
  福琳在帐子里“嗯”了一声。锡若见她半天没动静,以为她又睡着了,正想蹑手蹑脚地出房门去时,却又听见福琳说道:“他是不是……也劝你纳妾?”
  
  锡若听得心里一动,想了想,走到床边掀开帐子钻了进去,用力地抱住福琳说道:“傻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讨小了?”
  
  福琳在枕头上扭过头去,闷了一会之后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孩子。”
  
  锡若越发用力地抱紧了福琳,贴着她的耳朵说道:“你怎么也跟古人一个想法了?你才多大?十八岁!这要搁现代那才刚成年。我倒是想等你再大些再要孩子呢,这样我才放心。”
  
  福琳扭过头来,却咬着下唇说道:“可你不是老说要子孙满堂么?”
  
  锡若把脑袋埋进了福琳的肩窝里,闷笑着说道:“那我还说要夜夜春宵呢,怎么不见你依我?”
  
  福琳听得害臊了起来,使劲地掐了锡若一把。锡若一边喊疼一边亲吻着福琳说道:“你就安心地先跟我过几年逍遥日子吧。想要孩子,那就……”
  
  第二天,锡若神清气爽地跑去上朝,老远却看见十三阿哥冲着自己乐。他想了想,小跑过去问道:“十三爷乐什么?说出来也让我乐乐。”十三阿哥却偏头看着他身上整洁挺括的朝服笑问道:“你身上的脚印都洗干净了?”
  
  锡若这才明白十三阿哥是在笑他昨天在雍王府里受到的“热情款待”,正想闲扯几句昨天的混乱情形时,却听见十三阿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管我四哥要什么了?我问他,他却跟我打起哑谜来了。”
  
  锡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下一刻却笑嘻嘻地说道:“四爷既然这么说,那就是‘佛曰不可说’的意思了。十三爷不妨好好参详参详。”
  
  十三阿哥深深地看了锡若一眼,转开头笑道:“四哥喜欢参禅,怎么连你也跟着他打起机锋来了?罢罢罢,我是个带兵的粗人,不跟你们这些高人瞎搅和了。”
  
  锡若仍旧冲着十三阿哥嘻嘻一笑,又同他一路说笑着上朝去了。
  
春去春又回
康熙五十三年,新春的脚步来得很快。地上的残雪还未化尽,宫里头已经是一片张灯结彩庆贺新春的热闹景象。
  
  这天锡若起了个大早,特地赶在内阁开始办公之前,绕到惠妃的宫里头去请安。他刚一踏进惠妃的寝宫,就闻见了一阵浓烈的香火味。自从大阿哥被圈禁了之后,惠妃的宫里就常年香烟缭绕,人迹却越来越稀罕。
  
  锡若在宫门口停了停,守门的太监刘全儿一见是他,立刻迎了上来,却再也没有以前的那份机灵劲儿,只是朝他问候了一声,就沉默地在前头引路。锡若仍旧塞了一块银子给他,他接过去以后也只是道了声谢,也再没有多余的话。
  
  锡若在寝宫门口顿了顿,听见惠妃在里面叫他名字的时候,这才迈步走了进去。惠妃倒和他去年见到时的样子差别不大,但是比起锡若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已是老了许多。锡若一想到这位为老康生下了两位皇子,又一手抚育了两位皇子的宫妃,晚景却是如此地凄凉,心中不觉一叹,便诚心实意地甩下马蹄袖,恭恭敬敬地给惠妃请了一个安。
  
  惠妃在薄纱屏风后面注视着锡若,忽然说道:“把这屏风给我撤了。他是我的娘家人,不需要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你们也都给我退下去。”说着竟亲自离座,绕过屏风扶了锡若起来,等到屋子里服侍的人都下去了之后,却又怔怔地看着锡若不说话。
  
  锡若就着惠妃的手劲站起来,却站在原地连大气也不敢吭一声。这时惠妃却又说话了。她的声音在这座华丽而徒有其表的宫殿里突兀的响起,却带了一缕让锡若意想不到的柔情,喃喃地说道:“那一年我被阿玛送进宫里来,他看着我说,惠儿,你哪怕为了你自己,也要好好地在宫里头过下去。只要熬到被放出宫的那一天,就是你自由的时候。可是没等我熬出宫,他自己就先去了……”
  
  锡若隐约猜到惠妃说的那个人是谁,却越发不敢接茬,只得憋着一口气站在原地,听惠妃继续说道:“我们纳兰家阖族上下,都没有一个人比得过他。我阿玛说他原本是文才武略,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物,可惜却太重感情,最后是自己害死了自己。可我当时就跟我阿玛说,他为他钟情的人伤心了半世,如果那就是他想要的结局,又有什么不可以?”
  
  锡若越听越知道自己猜的没有错,惠妃说的那个人正是自己的大哥容若,而且看惠妃的样子,当年竟像是对容若有情。只是他们分属同宗,是注定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了。锡若见惠妃仍旧神情怔忡地盯着自己,心里苦笑了一下,连忙轻咳了一声。
  
  惠妃果然悚然一惊。她也是在后宫严酷的斗争当中经年历练出来的人,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收回了心神,又变成了老康身边一位端庄而有位份的妃子。锡若顺势扶着她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惠妃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锡若也坐下之后,看着他神态慈和地说道:“我听说你的差使办得很好。皇上特地在我跟前儿夸过你,说你成亲以后益发地可靠,日后可望成为国家栋梁之才。皇上还说我们纳兰家的男人,不出则已,每出来一个,就是会引人注目的。你的阿玛和你的哥哥们都是这样,如今怕是要轮到你给纳兰家挣回脸面来了。”
  
  锡若想不到老康还在背地里这么狠狠夸了自己一把,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约摸知道叶赫那拉一族和爱新觉罗一族的恩怨,听说过叶赫部是被清太祖努尔哈赤所灭,彼此既是仇国,又是世代姻亲。因此,名门望族繁多,名人也出了不少。
  
  除了锡若自己所在的明珠这一支以外,还有清太祖的孝慈高皇后,康熙初年的四大辅政大臣之一苏克萨哈和日后把持中国政局将近半个世纪的慈禧太后,和爱新觉罗家族可以说是对“欢喜冤家”。如今惠妃却说出要他这个雀占鸠巢的家伙,来给这样一个古老的家族挣回脸面的话来,实在让他在倍感压力之余,又觉得多少有些滑稽,连忙又咳嗽了一声说道:“娘娘所言极是。锡若一定谨记娘娘的教诲,小心勤勉地替皇上办差,替娘娘,呃,咱们纳兰家争光。”
  
  惠妃听得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锡若生怕她又说出更加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话来,连忙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下寝宫四周,琢磨着说道:“娘娘宫里头的陈设都有些年岁了,虽说古董是值钱,可是偶尔换换也能带来点新鲜感。回头我就叫内务府的人换过一些吧。”
  
  惠妃闻言却摇头道:“不用你来操这个心。先前八阿哥说要给我这里换摆设,我也没答应呢。”说着又拉起锡若的手说道:“我如今没有别的指望,只要你和八阿哥两个在外头好好的,就是我的福分了。其他的时间,就让我来为大阿哥念经悔罪吧。这些身外之物,新或者旧,对我而言已经没多大分别了。”
  
  锡若听得心里一颤,忙又堆起了笑脸说道:“我听说八爷也时常来探望娘娘?”
  
  惠妃点点头,却叹道:“难为他还有这份心思。他自己的亲娘过世了以后,就说从今往后要把我当作他的额娘来孝敬。不管旁人怎么说他的不是,我始终当他是我这宫里头出去的那个好孩子。”
  
  锡若听得一愣。他知道惠妃所说的这个“旁人”,竟是连老康也一起扫了进去,更别提八阿哥的那些政敌了。他心里有几分佩服惠妃的胆色,却也忍不住说道:“娘娘这话同我说说也就算了。其他人面前……”
  
  “我当然不会说。”惠妃露出一脸了然的神情说道,随即又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那串蜜蜡佛珠说道,“我听说你跟胤禩近年来也有些生分,又是为了什么?”
  
  锡若心里一跳,下意识地问道:“娘娘听谁说的?”
  
  惠妃淡淡一笑道:“不用别人说起。只要看你和胤禩总是错开时间来看我,我就知道了。”
  
  锡若心里暗道佩服,嘴里却拿捏着说道:“如今皇上特别忌讳皇子与大臣结党,我不和八爷走得太近,也是存了这份顾虑。”说着便偷眼去看惠妃的脸色,却见惠妃只是不言声地数着手里的佛珠,一直等到最后一颗拨过去的时候,方才起身说道:“你们如今都大了,事情也不是我管得了的。可是旺哥儿,有句话我要提醒你。”
  
  锡若听惠妃又提起自己那个久已不闻的小名,连忙跟着站了起来,躬身听着惠妃说道:“你同别人再亲近,也不要忘记胤禩从小到大是怎么照顾你的。他当初看见你的时候,可未必能预见到你会有今天,更别提用你为他办事了。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不要等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来后悔。等到那时候……就太迟了……”
  
  锡若呆若木鸡地看着惠妃走进内室,脑子里却来来回回地翻滚着她方才的那几句话。他和八阿哥之间,一直以来利用和被利用的人,究竟又是谁呢?他真正应该要保的那个人,又……
  
  一直到走出惠妃的寝宫,锡若仍旧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胸口也是一阵难言的憋闷,这时却听见有人在身后说道:“这才多早的时候,居然地上就有草芽儿冒出来了。果真是春去春又回了么?”
  
  锡若听见这个声音,猛地回过头去,却见八阿哥胤禩正蹲在树丛的另一面,拨弄着雪地下的一点新绿,脸上笑意晏晏地对着身后的何柱儿说着话。锡若只觉得眼眶猛地一阵发涩,竟不敢向那个在自己面前几乎永远言笑温存的人走过去。
  
  “……我虽然没有你原来想象的那么好,却也没有你后来想象的那么坏。你不妨站远一点,等好好看清楚了我这个人,再决定要不要与我相交也不迟……”
  
  “……他日我若是登基,必定以你为首辅。……”
  
  “……我们的富贵荣辱,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甘心一辈子都被人摆布!都一样是皇阿玛的儿子,我又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将来也被人摆布?我为什么就不能争一争?……”
  
  ……
  
  锡若只觉得往日胤禩说过的每一句话,如今都像是扎在自己心口上一根芒刺,鲜血淋漓地提醒着他刻意的忽视与忘却。这时对面的八阿哥却似乎感觉到了他这边传来的目光,抬起头看了过来,紧接着又站了起来,还朝这边走了一步。
  
  锡若猛地回过神来,竟想也不想地拔腿就跑。一直到跑出了后宫的范围,锡若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不防肩膀上却被人拍了一下,随即便听见十四阿哥在身后问道:“你在后宫里头瞎跑什么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了。”言语之间却很是不满。
  
霉头

“十四……”
  
  锡若转过头来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着这个人。
  
  十四阿哥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头,仔细地觑着锡若的脸色问道:“你这是打哪里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锡若勉强收拾起心神,朝十四阿哥露出了一个笑容,正想说话的时候,却被十四阿哥粗暴地打断了,“不想笑就别笑。爷不想看你这比哭还难看的假笑!”
  
  锡若咬咬牙,掉头就往宫外走。十四阿哥也仿佛赌上了气,竟不言声地一路跟着他出了宫,然后两个人就那么一直走路走到了西直门内大街上。锡若看了公主府的大门一眼,眉头一皱,又掉头往城外走去。十四阿哥居然也就这么跟了上去。只是苦了身后牵马跟着他们的小厮,已经走得两只脚都磨起水泡来了,却一声也不敢抱怨,唯恐触了这两个神色明显不对的BOSS的霉头。
  
  一直快走到他们当年打架的地方,锡若终于再也走不动了,就随便找了一块地方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黄土路,似乎要把那条路盯出一个窟窿来。
  
  十四阿哥早就走出了一肚皮的火气,却居然按捺着没有发作,耐着性子一直等到锡若又站起身来,这才终于憋不住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还有完没完?要死要活你放句话出来,爷也好给你一个痛快!”
  
  锡若怔了一下,看着十四阿哥表情愤怒的面孔问道:“谁说我要死要活了?”
  
  “那你……”
  
  “我最近缺乏锻炼,走路健一下身不行?”
  
  “砰!”
  
  锡若摸着嘴角站起来的时候,嘴里立刻尝到了一丝腥甜的血腥气。他眼神黯了一下,忽然冲过去一脚将十四阿哥踹翻在地。后面跟上来的十四阿哥的随从立刻大叫了一声,就想上来拉住锡若,却被十四阿哥怒骂着赶开了。
  
  十四阿哥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肚子上被锡若踢中的地方,突然挥拳把正想过来查看他伤势的锡若打得后退了好几步。锡若狠狠地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那双总是狭长含笑的眼睛里竟然露出十四阿哥往常从未见过的彪悍神情来,下一刻已经以旁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扣住了十四阿哥的手腕,又一个弯腰把十四阿哥整个人都摔得飞了出去。
  
  十四阿哥躺在地上呻吟了一声,正想挣扎着再爬起来的时候,却见锡若追了上来跪在自己身前,右腿的膝盖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胸口,把他顶在地上,一只手却锁住了他的咽喉,让十四阿哥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了起来。
  
  旁边的侍卫见事情演变到这种局面,再也不敢怠慢,正想一拥而上把锡若拉开的时候,却听见十四阿哥声调艰难地说道:“你们……都给我滚开!”
  
  侍卫们愣了一下,彼此看了一眼之后,终究还是退开了两步,却再也不肯走远,都露出万分紧张的神情看着突然变得暴怒起来的十六额附。
  
  锡若表情木然地看着十四阿哥的脸色渐渐变红,最后甚至现出青色来,突然哆嗦了一下,猛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拼命捂着脖子咳嗽的十四阿哥。
  
  “你他娘的……下手真狠……”十四阿哥一边咳嗽一边骂道,“难道真想要爷的命?”
  
  锡若听见十四阿哥的这句话,又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十四阿哥看了他一眼,忽然爬起来对着随行的人喝道:“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谁说出去我要谁的命!”
  
  “嗻!”
  
  侍卫们整齐的吼声又让锡若浑身一个激灵。他使劲地看了十四阿哥脖子上自己留下那个乌青手印一眼,忽然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十四阿哥让所有的随从和侍卫都站开,自己却摸着脖子走到锡若身边问道:“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刚才打我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怕?”锡若瞪大眼睛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忽然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十四阿哥摸摸脖子,动作有些艰难地在锡若身边也坐了下来,却朝锡若一瞪眼道:“你长了几颗脑袋?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我?”
  
  锡若也学着十四阿哥摸了摸脖子,却一手撑在身后笑道:“就长了一颗。不过你如果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
  
  十四阿哥气闷地瞪了锡若一眼,转开脸问道:“你让我白白挨了一顿打,总该告诉我是为什么了吧?”
  
  锡若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就是突然很想揍你。”
  
  “你!”十四阿哥一时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又见锡若脸上是一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只得气闷地扭开头说道,“爷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彼此彼此。”锡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道,“我认识你,才真是把几辈子的霉都倒透了。但愿我从今往后否极泰来,下辈子,不,下下下下辈子都不用再倒霉了。”
  
  十四阿哥左思右想,终究还是狠狠地给了锡若几拳出气。锡若被他打得胸口一阵气闷,不过心里倒觉得舒服了些。他们两个坐在以前也干过架的那片草地上,一时间倒是都没有话说。
  
  过了一会,锡若爬起来说道:“回去了。”却见十四阿哥仍旧坐在草地上不动,有些诧异地问道:“天都快黑了。难道你要在这里过夜?”
  
  十四阿哥声音有些发闷地说道:“以前总觉得你不想长大是傻,现在却觉得有几分道理。”锡若见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只好又挨着他坐下,问道:“怎么突然这么想?”
  
  十四阿哥眺望着远处天边就快要消失的最后一抹夕阳余晖说道:“小时候,父子是父子,兄弟是兄弟,朋友……是朋友。”锡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做你朋友了?”
  
  十四阿哥摇摇头,又一直沉默地等到最后一丝日光消失了,方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却见锡若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又是一副冻得不行的模样。十四阿哥不禁笑道:“真不知道你这么多肉都吃去哪里了。居然还是这么怕冷。可见是暴殄天物!”
  
  锡若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天天在暖屋子里待着,突然跑到这大野地里来,又没太阳晒了,觉得冷又有什么出奇?”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道:“又不是我要来的!”锡若怕他又翻起刚才的那笔帐,连忙陪笑着说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们这就回去?”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转身朝侍卫牵过来的马走去,却一边走一边说道:“多早晚爷不是被你气死,就是被你发起疯来打死!”
  
  锡若连忙几步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哪儿敢哪……”十四阿哥上马之前又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骂道:“打都打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锡若知道今天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便打定主意不再跟十四阿哥顶嘴,任凭他说什么都点头说是。就这么一路提着小心跟十四阿哥回到了西直门,锡若在望见比邻而建的十四贝子府和福慧公主府时,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正想转过头跟十四阿哥道别的时候,不想背上却挨了他一鞭子,顿时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锡若抚着后背回过身去,刚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却听见十四阿哥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一鞭子就算是把今天的事情一笔勾销了。将来你我都不许提起。谁提起来,谁就是……我府里的那个!”说着用手比了一个爬的动作。
  
  锡若只觉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连忙点头答应了下来。十四阿哥这才脸色稍缓,骑在马上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回去早点歇着吧,明天还上早朝呢。你安心跟着我,就什么破事儿也没有。别老成天想东想西的了!”说着就勒转马头进了十四贝子府。
  
  锡若自言自语道:“就是因为跟着你,才破事儿一大堆呢。”说着又站在原地看了十四阿哥的背影好一会,摇摇头,转朝公主府门口一脸诧异的何可乐走了过去。
  
收官

  康熙五十三年正月,户部请禁小钱。老康批示曰:“凡事必期便民,若不便于民,而惟言行法,虽厉禁何益。”却是不准,然后办完这事又借巡幸之名,光明正大地溜出了紫禁城去郊游。
  
  锡若仍旧每天抱着一大堆的奏章盒子跑来跑去,越发觉得自己像肯德基麦当劳的送餐小弟。他偶尔看见那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派掌门张廷玉,却愿意停下来同他说几句话。因为他知道这是日后雍正身边最得力的首秘,现在先学着点,也算是早投名师了。
  
  一来二去地,张翰林对锡若也十分客气,偶尔还会提点他一些应该注意的细节,尤其在文稿方面对他帮助颇多,看样子倒还没有完全养成日后那种“惜言如金”的作风,也让老康对锡若越来越纯熟的文字功夫有些惊异。锡若多少有些得意地晃了一下脑袋,暗想道小爷说什么也是上书房毕业,虽然成绩只是一般,多少也给我捞着了一点学问,结果自然又换来了老康在脑门子上的一拍。
  
  这天锡若又照例抱着他的“外卖盒子”进了老康的行宫,抬眼就看见刑部尚书张廷枢坐在里头,腿肚子立刻本能地一阵转筋,扶着门框定了定神,这才猫着腰走了进去。老康老远就看见了他那副躲躲闪闪的模样,一见他进门就笑斥道:“又在作什么怪?一个内阁协办大学士,走路倒活像个拎鸡贼!”
  
  张廷枢一听见这话,忍不住也微笑了起来。锡若见这位活阎王样子看着倒和气,也就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小心翼翼地把奏章盒子放在了老康的书桌上,这才听见张廷枢说道:“皇上仁心宽厚,诏停今年秋审,配流以下,减等发落。矜疑人犯已经审理完毕,名单具奏呈皇上御览。”(注:矜疑,旧司法术语,意为其情可怜,其罪可疑秋审入矜疑。——清?方苞《狱中杂记》),
  
  老康一边听一边点头,锡若也在心里轻吁了一口气,暗道今年总算可以少几颗人头落地了。这时老康又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你这边有没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情要奏?”
  
  锡若回过神琢磨了一下,从盒子里抽出一封奏折来说道:“甘肃巡抚乐拜奏请皇上派遣钦差大臣,赈济本地灾民!”
  
  老康点点头,沉思道:“救灾如救火,的确是一刻也不能耽搁。这样吧,派工部侍郎常泰和……大理寺少卿陈汝咸一道前往甘肃,即刻办理赈灾事宜!陈汝咸去年招抚过海盗陈尚义,又曾遍历苗疆,审度形势抚驭之策,是个能吏。你替朕传个话给他们,朕把赈灾的事宜全权交托给他们,甘肃要是再饿死一个人,朕唯他们是问!”
  
  锡若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心里暗想道,看来在老康心里排上了号儿也不是什么好事,摊到头上的都是些烦难要命的差事。果然老康手底下的官儿是不好当的……老康瞥了他一眼,又问道:“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锡若偏头又想了想,说道:“前尚书王鸿绪进明史列传二百八十卷,敬请皇上御览。”
  
  老康挥手道:“先存到史馆里去,朕得空了就过去看。”
  
  锡若连忙又应了一声“嗻”,见老康没有别的话,就想告退出去传赈灾的旨意。老康却又叫住了他,指了指身前的一杯奶子说道:“这个朕还没喝过,赏给你了。喝完了再出去传旨。”
  
  锡若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了那碗奶子过去,心里却胡思乱想道老康该不会在里头加了点什么料,想要恶整自己一把吧?可既然是老康赏下来的东西,他就算明知道里边儿有泻药,当着他的面也得喝下去,只得“咕嘟咕嘟”地几口喝干了以后,运了运气觉得肚子没什么不适,这才放下心来,挽起袖子擦了擦嘴,却又听见老康说道:“瞧你跑得这满头大汗的,喝个东西也跟有人跟你抢似的,连头上的帽子都是歪的,哪像个协办大学士的样子!”
  
  锡若连忙抬手扶正了脑袋上那顶沉重的官帽,心里却暗想道老康如今是越发地唠叨了,果真是老人家嘴碎么?自己又说救灾如救火,却还在这里挑剔他的仪容……
  
  锡若正瞎琢磨的时候,老康却突然伸出手来又扶了扶他的帽子,仔细地端详了他两眼之后,方才说道:“去吧。传完了旨意再回这里来。朕还有事要吩咐你去办。”
  
  锡若心里“咯噔”一下,却半点也不敢耽搁地快步出门而去。他快马加鞭地赶到工部和大理寺传完了旨,又仍旧飞马赶回行宫时,已经是老康的晚膳时分了。锡若饿得前胸贴后背地绕到老康进膳的暖阁外面,听见老康叫进之后,突然想起他早上挑剔自己仪容的话,连忙扶了扶头上的官帽,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这才迈着方方正正的老爷步从李德全打起的帘子里趟了进去。
  
  一进暖阁,一阵温暖的气息裹挟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锡若的肚子立刻应景地“咕――”叫响了,刚才刻意端起来的协办大学士架子一下子全垮了。老康瞟了他一眼,点了点自己对面的座位说道:“赏你跟朕一道进膳。”
  
  锡若心里大叫“康师傅是个好BOSS”,一边撩起袍角偏身坐在了桌子的下首,眼睛却直勾勾地朝桌子上那几盘大肉扫了过去。老康早知道他是个肉食动物,摇头一笑后便让七喜把那几盘肉菜挪到了锡若身前。
  
  锡若一来是饿极了,二来他在老康面前吃饭也是常有的事,倒不像一般的臣工甚至是皇子在老康面前用餐这么拘谨,也懒得再管它什么仪容不仪容,一把抓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只乳鸽,稀里呼噜地就开吃了。老康见他吃得忒香,连带着自己的胃口也被带了起来,竟一口气吃了两小碗米饭,还喝了一碗汤,把李德全高兴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凑趣地说道:“皇上以后还是多赐十六额附爷几回饭吧。奴才看他进得那么香,自己的肚子都觉得饿了起来。”
  
  锡若嘿嘿笑了一声,却仍旧速度不减地往自己肚子里填“御膳”。他琢磨着老康无事献殷勤,后面必定有棘手的差事要自己去办,所以先多吃他几口,吃得饱饱儿的,准错不了!
  
  果然老康见锡若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召过七喜他们端上水盆来给自己和锡若净手,自己却捧着一盅茶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锡若连忙站了起来,等着老康给自己下达指示。
  
  老康用茶碗盖拨了拨水面上的沫子,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进内阁行走也有两年多了吧?”
  
  锡若心知老康的正题儿马上就要揭出来了,连忙又添上了几分小心地回答道:“奴才是康熙五十年秋天被皇上提拔进的内阁,五十一年和公主大婚的时候,被皇上赐的协办大学士职衔。”
  
  老康点点头,又低下头琢磨道:“当时是内阁里实在缺人手,朕也就事急从权,把你这个毛头小伙子给放了进去帮手儿。”
  
  锡若听得心里一跳,听老康这意思,是想把这个协办大学士的官儿收回去?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本来就不是很喜欢这种公文累牍的生活,如果老康现在解了自己的职,倒是真的可以回去搂着福琳,从此以后过他的逍遥日子,也省得每天被淹没在奏章的海洋里,拿的那点薪水还不够他打赏用的。再说现在钱也已经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房子也整治得舒舒服服的,大可以严肃地和福琳规划一下他们的造人大计,等有了孩子,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再搜刮搜刮老康的家底……想着想着脸上竟透出几丝喜气来。
  
  老康见锡若这副活像是捡到宝的表情,倒是愣住了,敲了敲手边的桌子问道:“朕说的话,你真的听进耳朵里去了吗?”
  
  锡若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哈腰地笑道:“听见了听见了。皇上要是想把奴才的协办大学士顶戴收回去,尽管收尽管收。奴才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恋栈占位哈。”
  
  老康却又听得愣住了,看着锡若问道:“朕什么时候说要摘你的顶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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