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
锡若被胤祯的话吓了一跳,连忙也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正殿那边的动静,果然听见一个女子嘤嘤哭泣的声音。
胤祯皱眉道:“太妃们这会儿都应该回自己的寝宫安歇了,会是谁在外面哭?”
锡若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但是又怕胤祯取笑自己,便壮起胆子拍拍胸脯说道:“我出去看看!”
这时来宝却从外面推门进来,一见到锡若要走,不觉诧异地问道:“额附爷不是要陪十四爷下棋吗?怎么这就走了?”
锡若一听见这话,连忙顺水推舟地问来宝外头是怎么回事。来宝有些胆怯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宜太妃在外头哭先帝爷呢。”
锡若怔了一下,和胤祯对望了一眼之后,又朝来宝问道:“宜太妃不是按制定时来先帝灵前拜祭吗?怎么这会儿又突然跑过来哭?”
来宝低垂了头说道:“奴才隐约听见太妃说九爷跟西宁什么的,具体的也不是很清楚。”
锡若听得心里一沉。年前的时候雍正就放出了话风,要允禟往驻西宁军前效力,可允禟却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动身。宜太妃现在跑来老康的灵前痛哭,看来允禟去西宁的事情多半是已经被砸实了。
胤祯显然也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气得一砸炕桌说道:“我去找我四哥!”说着就跳起来想往外冲。锡若一把拽住了他,说道:“你这样子去找皇上,只怕九爷会被他发落到更偏远的地方去。”
胤祯又急又气,见来宝睁大眼睛一脸惊惧地看着自己,心里更加地烦,一把抓起手边的棋子就朝他掷了过去,怒斥道:“滚!”
锡若一拖来宝,让他避开了胤祯包含怒气的一把棋子,又转头示意他下去之后,自己朝胤祯说道:“你拿他撒气有什么用?这也不是他的错儿。”
胤祯暴躁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忽然回身拉住锡若说道:“你替我去看看九哥!九哥那个脾气我知道,最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我四哥要是有意搓磨羞辱他,我怕……我怕我九哥熬不了多久!”
锡若叹了口气,一手按住胤祯的手说道:“我去,我一定去。不过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自己也要学着收敛些脾气才是。多少人还指望着你出去呢,可千万别只图一时之快,做出什么傻事来。”
胤祯点点头,耳边又听见宜太妃在外面一声声的哭泣,更觉一阵心烦,便朝锡若挥了挥手道:“你出去劝劝我九哥的额娘吧。她都在先帝灵前哭了快一个月了,都这岁数了,哪还禁得起这种折腾法儿?”
锡若答应了一声,便打开门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胤祯一眼,却见他凝神皱眉地坐在炕桌前,开始闷头打起棋谱来。
锡若这才放下心来,出到寿皇殿正殿的时候,果然看见老康在世时甚为得宠的宜妃跪坐在老康灵前,嗓子却已经哭得有些嘶哑了。
锡若看着这位昔日总是一副高傲模样的翊坤宫主位,此时却是双目红肿容颜苍老,不觉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老康的梓宫刚进乾清宫的时候,这位宜太妃一不留神跪在了德妃前头,再加上她是九阿哥的额娘,因此益发招了雍正的厌憎,此前宜太妃称病坐四人软榻见驾,就受到了雍正的训斥。雍正还把她和允禟的贴身太监张起用等人发遣边外,籍没家产,谕称:“伊等俱系极恶,尽皆富饶.如不肯远去,即令自尽,护送人员报明所在地方官验看烧毁,仍将骸骨送至发遣之处。”
这位宜主子当日是出了名的招摇得势,连带他的儿子九阿哥也是一副万事不肯服软的脾气,现在看来那些当日的荣耀,竟全都变成了要命的套索,一步步地等着把他们母子的脖颈收紧……
宜太妃哭得天昏地暗,半晌之后方才留意到身边多出来一个人,一转头看见是昔日总在老康身边的十六额附,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里又落下泪来。锡若俯身劝慰了几句,见宜太妃已经哭得声嘶力竭,便抬手叫过她身边的宫女,要她们把太妃搀回去,自己又在老康的灵前默了一会,心里想着老康身后留下的这些人和这些事,越发觉得这紫禁城不是一个久留之地。
几天以后,锡若瞅空在宫门外叫住了允禟,和他闲聊了几句之后,又有意无意地说道:“宜太妃如今天天在先帝爷跟前落泪,九爷得空的时候也劝劝,要不娘娘的眼睛怕哭坏了。”
允禟听得脸色阵青阵白,咬牙切齿地说道:“这还不都是老四造的孽!”
锡若摆摆手,又摇摇头,正对着财神九说道:“九爷要是真为了娘娘好,就趁早把娘娘接出宫去奉养,自己也多保重些。如今和皇上硬顶着干,只能吃亏,没的让娘娘和五爷、八爷他们伤心。”
允禟怒道:“我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做老四的狗?爷不干!”
锡若听得脸色一变,脑子里立刻闪过了“塞思黑”这个刻毒诛心的名字,便皱眉对允禟说道:“九爷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话。我说句糙点儿的话,做什么都先得有命在。没有命在的话,不但做不成人,连狗都做不了!”
允禟被锡若的话激得脸色大变,下死力地盯了他一眼之后,伸手用力地拍了拍锡若的肩膀,咬牙笑道:“好妹夫。九爷要有明天,忘不了你今日的这句劝!”
锡若听得心里一阵发寒,便就着允禟的手劲往前面窜了一步,回过头看着允禟苦笑道:“九爷省点劲儿。我还想托你从西北带点好东西回来呢。”
允禟知道锡若是故意这么说,便静了下来凝望着他那双桃花眼,沉声道:“我要真能从西北回来,一定给你带!你就是要我把武则天的无字碑给你背回来都成!”
锡若听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便逗允禟道:“那九爷不是成了驮碑的那啥了么……”允禟几步赶了过来作势要打,最后却改握住了锡若的肩膀说道:“好兄弟,我西去了以后,我八哥、十弟、十四弟就有劳你多照料了。老四心狠,他发作了我,接下来说不定就轮到你们。可千万不要被他一时的表象蒙骗了!还有我那三女儿,搁在你家里,九爷心里头踏实!”
锡若听得心里发酸,便强笑道:“九爷放心。永福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三格格,我一定替你揍他!”
二月底的时候,允禟终于启程去了西宁。几乎就在同时,十阿哥允礻我又被雍正派去护送已故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龛座回喀尔喀蒙古。“八爷党”结成了几十年的铁三角,顷刻间就被拆散了。
允禩如今倒是真看开了。他去送完他两个铁杆兄弟上路的之后,反倒面带微笑地对锡若说道:“九弟和十弟远离了京城,倒是能清静不少。”
锡若心知允禩指的是九阿哥和十阿哥再也不用被雍正当面训斥的事情,心里却着实担忧从此以后,雍正所有的怒气都会直接发泄到允禩身上。
好在雍正打发走了允禟和允礻我,倒像是心里积攒的那口恶气暂时发泄得差不多了,对允禩本人还未有什么明显的惩罚举动。可是锡若的心刚一放下,半个月后,允禩的老丈人安亲王家就倒了霉。
雍正元年三月十三日,已故安和亲王岳乐之孙吴尔占、色尔图等被雍正斥为“无知妄乱,不安本分”,着即遣往盛京居住,除属籍。锡若听说昔日趾高气扬为人泼辣的八福晋遭此打击,再也不愿出门见人,每日只是闭门称病,而那个与锡若还有些纠葛的固山贝子希睿,也只能眼泪汪汪地打起包裹,跟着他的父兄一道去天寒地冻的盛京受罪。
与此同时,隆科多、马齐、年羹尧又被雍正加了太保衔,年羹尧还被加封了三等公,奉命监视允禟在西北的动静。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雍正元年四月,康熙梓宫运往遵化景陵安葬,胤祯也随之被他老哥打发去给老康守灵,被雍正勒令留住在景陵附近的汤泉,无诏不许返回京师,还命马兰峪总兵范时绎监视他的行动。不过用胤祯自己的话来说,总算不用再被关在寿皇殿那方寸之地里,还隔三差五地就被雍正叫过去训斥一顿,真好!
十四王爷
雍正元年四月,新帝初御乾清门听政,制诏训饬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文武大臣凡三道,又命怡亲王允祥总理户部,封其子弘昌为贝子。
此前雍正命皇十六弟允禄出嗣庄亲王博果铎,又封皇十七弟允礼为果郡王,晋封淳郡王允祐为亲王。至此,除了早先犯事的大阿哥和二阿哥、被雍正打发走的九贝子允禟和为雍正所不喜的十五阿哥允禑以外,雍正那些成年了的兄弟都已经封王,而皇十三弟允祥俨然已是诸王当中的第一重臣。
五月,雍正御太和殿视朝。锡若看他矗立在朝堂上侃侃而谈,顾盼之间颇有几分大局初定的自得感,不由得又想起了被他幽禁起来的胤祯和正在西北野地里喝风的允禟和允礻我,便觉这新朝新气象,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只是雍正刚刚舒坦了没久,他和胤祯的生母仁寿皇太后乌雅氏就病危,几天后便猝然离世了。这位先帝康熙的德妃,兴许是受不了这大喜大悲来回地冲击,做皇太后才不过半年,就匆匆离开了人世,留下她两个水火不容的亲生儿子,仍在雍正初年国库空虚、吏治腐败的大环境里,或明或暗地争斗着。
乌雅氏薨逝那天,临终前曾拉着雍正的手说了很久的话。锡若虽然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但是猜想乌雅氏应该也是在劝雍正要爱惜同胞手足。太后梓宫奉安在宁寿宫之后,雍正就下旨封贝子允禵为恂郡王,还特许他从老康的飨殿赶来奔丧。
锡若在见到胤祯之前,着实有些担心他会因为自己没能见到额娘最后一面、又和雍正起了争执,可是等到胤祯真的跨进宁寿宫拜祭亡母时,却显得异常地沉默,在乌雅氏灵前默默地流了一阵眼泪之后,就一言不发地守在了灵堂里,简直跟他之前大闹老康的灵堂时那种激动的表现大相径庭,弄得连雍正都忍不住在御座上多看了他两眼。
锡若在雍正的默许下,总算留在了宁寿宫里陪着胤祯守灵。不想雍正自己也留在了宁寿宫里过夜。锡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雍正和胤祯几乎同时问道,随即有些错愕地互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掉开了头去。
锡若看得心里好笑,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时候笑出来,便咳嗽了一声说道:“奴才是觉得,好久没看见皇上和十四王爷这么亲近地坐在一处了,仁寿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天有灵,心里大概也会觉得很安慰,故而有此一叹。”
胤祯不言声地看了锡若一眼,目中颇有不以为然的神色。雍正却露出有些深思的目光,又有几分玩味地重复了一句,“十四王爷……”
锡若闻言不觉愣了一下,依稀想起以前还是雍亲王的胤禛问过自己,“将来十四弟要是封王,你叫不叫他十四王爷?”,顿觉有几分尴尬,连忙掩饰地端起手边的茶来喝了一口,心里头却暗想道,乖乖,这么细小的事情都能记住,雍正的记性也未免太好了。他想起自己以前在雍正面前有过的那些乌龙事件和口无遮拦的时候,心里不觉又有些发毛。
陪坐到深夜之后,锡若终于撑不住倦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却发觉雍正已经不见了,胤祯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对面的蒲团上,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像是老僧入定。
锡若揉了揉眼睛问道:“什么时候了?”
胤祯睁开眼来,却朝锡若说道:“你自己不是有表么?”
锡若“哦”了一声,正想伸手去掏自己的怀表时,动作却突然僵住了。胤祯眼不错珠地盯着他问道:“怎么了?”
锡若摸着头干笑了两声说道:“出门走得急,忘带了。”
“是么?”胤祯说着慢慢地举起了手里的那块银怀表,问道,“那这是什么?”
锡若一看见那块银表,立刻伸手探进了自己怀里,紧接着脸色就变了。
胤祯怒极反笑道:“你睡着的时候,这玩意儿从你怀里滑落了出来,可巧被我看见了。要不然我还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不知道你早已揣上了我四哥的东西!十四王爷……你们老早就商量好怎么打发我了?”
锡若被胤祯说得简直要吐血,心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过他也知道胤祯此时情绪失常,不能太过苛责,便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说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舍不舍得下这里的一切?”
胤祯紧紧攥住了手里的那块表,垂眼问道:“什么意思?”
锡若拖着自己身下的蒲团,一直挪动到胤祯身旁方才停下,又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要是放得下这里的一切荣华富贵,还可以跟我一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知道么?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很大,绝不仅仅局限于紫禁城里这片互相倾轧的小天地。你若是真心想出去看看,我可以想法子安排。”
胤祯有些愣怔地看了锡若一会,有一阵子眼睛里流露出真切的向往神情来。锡若正看得心喜的时候,却见胤祯又摇了摇头。锡若又是诧异又有几分失望地问道:“你舍不得走?”
胤祯咬咬牙说道:“不是。眼下这座紫禁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锡若皱眉问道:“那为什么还不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非大丈夫所为’,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
胤祯叹了口气,又摇头道:“八哥、九哥、十哥还在备受煎熬,我怎么能自己逃去逍遥?”
锡若心里发急,便冲口而出道:“你就算留下来,以你今时今日的境地,实在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忙,只不过陪着他们一起倒霉而已!我想八爷他们也不愿意你这样。眼下这情景,能走脱一个是一个。其他人……其他人我回头再想办法!”
胤祯却皱紧了眉头说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当日八哥、九哥和十哥倾尽全力支持我西征,眼下他们要落难了,我老十四却自己跑得远远儿的去当太平王爷。这种事情,我干不出来!”
锡若见胤祯如此固执,急得站起身来团团直转,嘴里“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好”地乱叫着,倒教胤祯看得眉头舒展了开来。
胤祯抬抬手,居然把手里的怀表递还给了锡若,说道:“我又错怪你了。”
锡若闻声便停下了脚步,看着胤祯龇牙咧嘴地说道:“我就说么,你这个人就是小心眼儿,还认死理儿。唉,我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不,是十四辈子的霉了。”
胤祯不禁听得一笑,嘴里调侃道:“你当日没有把宝押在我四哥身上,现在后悔也迟了。”
锡若却又摇头道:“我本来就没有把你们当作宝来押,所以也没有什么后悔押错了一说。其实……其实现在的情形,已经比我预想的要好一些了。”
锡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记得历史上的胤祯非但没有被雍正允许奔母亲的丧,就连封他的那个郡王也是打了折扣的,实际上却仍旧被当作固山贝子来对待,说白了就是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空头衔而已,由此也让两兄弟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而眼下胤祯受封的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郡王,也得以在他母亲灵前尽孝,甚至连他先前带兵围畅春园的事情,也暂时地按了下去,显然是还不想发作他这个亲弟弟的意思。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雍正在全力推行他的新政,所以暂时没有心思动他这几个对头的兄弟……
可是胤祯却不知锡若瞬间就转过了这许多念头,便露出有些愤然的神色说道:“我眼下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居然还说好?”
锡若心知没法儿跟胤祯解释自己的想头,便转开了话题问道:“皇上前阵子下诏免去了云南入藏兵丁应补的倒毙马匹。”
胤祯见锡若突然说起军务来,倒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锡若不久前被雍正派去兼任兵部尚书,便默了默神说道:“我看我四哥多半还想对西北用兵,瞧着不像是个主和的意思。先帝当初也是因为国库紧张,不得已才在准噶尔用了和策。我四哥……是个理财能手,应该能很快地攒起一笔用兵的银子来。”说着又扯了扯嘴角,似乎对自己说雍正的好话很不满意。
锡若见状有些好笑,于是很有爱心地摸了摸胤祯的半光头算是勉励,只可惜十四霸王不领情,反倒重重地给了他的爪子一下,疼得锡若差点没来一声夜半狼嗥。总算他顾虑到这是在皇太后灵前,为了避免雍正把自己当猪头奉祭给他老娘,只得硬生生地把这声惨呼压了下去,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扭曲。
恰在这时雍正又不知从哪里逛了回来,推门一见到锡若的样子,不觉愣住了。锡若怕他训斥自己在太后灵前不庄重,连忙又抱着蒲团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脸上摆出一副相当应景的肃然表情来。
雍正见锡若调整表情的功夫如此到家,一时间倒也无话可说,便朝外面努了努嘴,说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跟十四王爷说。”
锡若听见“十四王爷”四个字的时候,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有些担心地看了胤祯一眼之后,自己带上门出去了。
煮豆燃萁
锡若出了宁寿宫,自觉已经走了困劲儿,深宫内院的,又是三更半夜,他也不敢瞎溜达,免得被眼神不好的侍卫当刺客给砍了,心里又惦记着雍正会和胤祯说什么话,想了想便索性坐在了宁寿宫外头的石凳上,自己抬头看着天上那个像被谁啃了一口的月亮,肚子顿时咕咕地叫了起来。
“饿死了……”锡若摸着肚子站起来,正想摸黑到宁寿宫的小厨房里去弄点吃的东西时,宁寿宫正殿里却传出了争执的声音。
锡若立刻站住了,又伸长了耳朵去倾听宁寿宫里的动静,只是碍于宁寿宫门口那几个虎视眈眈的侍卫,不能靠得太近。过了一会,宁寿宫里居然还传出来“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锡若这下再不迟疑,几步窜到宁寿宫的门口,又在看门的侍卫不安的注视下,“吱呀”地一声推开殿门,探头朝里面问道:“皇上,十四爷,里边儿没闹耗子吧?”
雍正原本正脸色铁青地瞪着胤祯,一听见锡若这句话,便转头向锡若斥道:“朕不是让你到外面去吗?出去!”胤祯也狠狠地瞪了锡若一眼,用眼色示意他别搅合进他们兄弟之间。
锡若往后缩了缩脖子,过了一会却又推门伸进一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和十四爷饿不饿?奴才正要去小厨房,要不也给您二位弄点吃的?奴才听人说,饿着肚子的时候更容易上火儿。”
雍正勃然大怒道:“再不滚朕就……”他眼角瞥见胤祯愤怒得丝毫不亚于自己的神情,又朝仁寿皇太后的灵位看了一眼,硬生生地把“砍了你的脑袋”这几个字咽了回去。
那头锡若一看雍正脸色不对,早已识趣地跑去了宁寿宫小厨房,心里却大叫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活该你得个胃溃疡!
带着一肚皮的气拍开了宁寿宫小厨房的门,锡若只见一个穿着杂役太监衣服的人背朝自己坐着,便朝他问道:“还有吃的没有?有的话给我弄点儿,有赏钱。”
那个杂役太监一听见锡若的声音,背影却猛地震动了一下,随即便用一种沙哑的声音极为缓慢地说道:“额附爷先把门关上吧。要吃什么奴才给你弄。”
锡若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却如遭雷殛,一直等到那个人深长地叹了口气,才激灵一下回过神来,连忙返身把门关上了,又几步窜到那个已经转过身来的人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又用激动得有些变了调的声音叫道:“七喜!”
七喜在厨房仅有的一盏昏黄灯火的照耀下,也露出同样激动的神色看着锡若,半晌之后方才用他原本的声音说道:“额附爷……这一向来可好?”
锡若又是欢喜又是吃惊,手指颤抖着指向乾清宫的方向,又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道:“你不是……怎么会在这里?呃,李谙达呢?菠萝呢?其他人呢?”
七喜听见这几个熟悉的名字时,脸颊却一阵抽搐,紧抓着锡若的手好一阵子,方才沉声道:“都殉葬了!”
锡若本能地打了一个哆嗦,又看着七喜问道:“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七喜惨然一笑道:“因为我有一个甘心替我去死的哥哥。”
锡若脑子里一转,立刻问道:“七福?”
七喜点点头,自己又扶着桌子说道:“我们兄弟俩本来就长得有八分相像,再说人死了难看得紧,一个死去的太监更没有人会认真去看。他用历年积攒下来的银子买通了一个给我们送饭的太监,换上他的衣服之后,又把我替换了出来,还要我替他好好给老子娘尽孝。可是等我出来以后才知道,原来我们的老娘半年前就在宫外头去世了。如今就只剩了我这个孤魂野鬼在世上飘来荡去,你说这人世可笑不可笑,呵呵……”
锡若被七喜刻意压制着声音的笑声笑得一阵发糝,连忙又问道:“那你怎么会躲在这里?”
七喜凄厉地笑了好一阵,方才收住了笑声,慢慢地扶着桌子坐了下来说道:“这宫里头见过我的人不少,我怕被人认出来我不是我哥,所以主动要求来守这里。自从良妃娘娘过世之后,她宫里的人也是死的死,出宫的出宫,一个昔日的大太监要去哪里,倒是没有几个人会上心。”
锡若听得惊叹不已,末了还使劲地捏了捏七喜的胳膊,又按了按他的肩膀,似乎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还活着,而不是一缕孤魂在同自己说话。
七喜被锡若的动作逗得一乐,脸上的凄寒之色倒是淡去了不少,又像以前那样关切地打量了锡若一会,问道:“瞧额附爷的神色,仿佛刚刚受过惊。”说着又往宁寿宫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是不是当今皇上吓的您?能把您吓得脸色如此失常,除了先帝爷和如今这位皇上,怕是也没有别人了。”
锡若头如捣蒜地说道:“就是就是。那个人吓人的本领是一流的,我现在三不五时就要被他吓一跳,迟早要得心脏病……呃,失心疯不可。”
七喜面色一松,便安慰锡若道:“额附爷也不用太过害怕了。眼下这位新帝正是用人的时候,您在先帝爷手下办差多年,受先帝爷褒奖远多过斥责,放眼内阁里资历比您老的,除了马中堂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当今皇上大肆提倡孝道,眼下圣祖仁皇帝刚刚奉安,他说什么也不会拿您这种先帝爷留下来的顾命大臣开刀的,免得落下一个先帝遗臣的罪名。”
锡若听得又是惊讶,又是心安,忍不住朝七喜说道:“你这样聪明的人却埋没在这样的地方,实在太可惜了。回头我想个法子让你出宫去,到宫外去一展你的才智!”
七喜听得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方才摇头道:“额附爷,我的所谓聪明才智,都是些被人刻意训练出来的阴险算计,见不得光的,更不敢连累您这样贤良的人。万一有朝一日追查起来,您为我吃了挂累,那让我于心难安。所以我还是待在这样的地方就好了。”
锡若眼睛一瞪道:“什么贤良不贤良的。我还没死呢,不用你急着给我送谥号!”他见七喜脸色急切地还想说什么,便摆摆手说道:“你什么都别说了。你原来帮过我这么多忙,又总是提点我避开各种危险,我要是让你后半生都在这种地方苦熬,那可真是十四爷府里的王八,不是个东西了!”
七喜听得眼里几乎落下泪来,连忙掩饰地用袖子揩了楷眼角,又站起来说道:“额附爷刚才不是说饿了吗?我这就给您弄点吃的。”
“好!”锡若大咧咧地往七喜空出来的椅子上一坐,然后又用一种怀念的目光,看着这个与他一道在老康身边相伴了多年的人忙碌,想了一阵便自顾自地笑着说道:“我当蓝翎侍卫那年,你来找我回乾清宫时,还不到你徒弟来宝进宫时那么高呢。”
七喜听见“来宝”的名字,手里的动作停了停,随即又继续着他和面的动作问道:“来宝那小子还好吧?我听说他跟去伺候十四爷了,应该还不错。十四爷脾气虽然大些,待人却还不坏。”
锡若想起来宝在胤祯身边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便笑道:“那就要看十四爷的心情了。”
七喜听见了也笑,又转过身看着锡若说道:“除了额附爷,只怕还真没有几个不怕十四爷发脾气的。就算是现在这位皇上,对十四爷也是头疼得很吧?”
锡若想起那对正在宁寿宫里争吵的兄弟,不禁又皱起了眉头说道:“现在的皇帝会不会头疼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自己只要同时看见他们两个,就会一个头变成七、八个那么大。仁寿皇太后能生出这样的两个儿子来,也真是足以笑傲大清后宫了。”
七喜笑道:“额附爷又在说逗趣的话了。照我看来,他们对额附爷恐怕更为头疼。”
“为什么?”锡若瞪大了眼睛问道。
七喜停下手里和面的动作,转过身来正正经经地看着锡若说道:“因为额附爷总是在他们快手足相残的时候,想法子提醒他们终归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想必先帝爷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关节,才给您留下了那道遗诏,盼着不管是他的哪个儿子当皇帝,都不至有煮豆燃萁之虑。”
我不是坏人?
锡若被七喜的话说得大吃一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过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知道……你知道老康,呃,先帝给我留的那道遗诏?”
七喜有些奇怪地看了锡若一眼,随即点头道:“皇上拟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大概他觉得我是一定会随他去的,所以也没有怎么防备。”
锡若擦了一把额头上惊出来的细汗,又问道:“这道遗诏除了你和图里琛,还有谁知道?”七喜瞄了他一眼,语带安慰地说道:“除了我跟图大人,皇上再没让其他人知道。就连我师傅李谙达都不知道呢。”
锡若这才放下心来。老康既然能派图里琛来给自己传旨,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可靠的――他相信老康熬了一辈子才打磨出来的眼光。
说了半日的话,锡若越发觉得肚子饿得受不住了,连忙催着七喜给自己擀面下面条儿,等到面条刚一捞上来,锡若随便蘸了点酱醋葱蒜,就“稀里呼噜”地下去了一碗。七喜见他吃得这么香,连忙又赶着给他做了一碗蛋花汤,让他就着面条吃了。
锡若吃得舔嘴咂舌地说道:“七喜,你手艺真好。将来一定要跟我出宫去。我们一道儿开中餐馆去吧!”
“什么餐馆?”七喜不解地问道。
锡若擦擦嘴说道:“以后再告诉你。”想了想又说道,“你再给我下两碗面条儿,然后再照这汤来两碗。回头给我十四爷和四爷端过去。”
七喜答应了一声,又若有所思地说道:“四爷……”
锡若愣了一下,随即便挥挥手说道:“叫惯了,一时间改不过口来。”
七喜一边又挽起袖子去擀面条,嘴里却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原以为额附爷会反对当今皇上继位呢。不过看起来您跟这位新君还是有些缘分的。”
锡若被七喜说得一怔,随即便摇头苦笑道:“你要是想耻笑我是墙头草,就尽管笑吧。我的确是在他们兄弟几个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支持谁好。”
七喜专注地看了锡若一眼,垂眼道:“您的心太善,想的事儿太多,顾虑的人也太多了。可您记着我一句话,自古以来,这良善之心在宫里头就是催命的套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一刻也不可无。譬如我今日出现在这里,您的第一反应就应该是我还活着,对您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而不是光顾着高兴。”
锡若被七喜说得有些讪讪,便捧着手里的大面碗说道:“可七喜你也不是坏人啊。”
七喜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一下。下一刻锡若便听见他用半是自嘲半是心酸的口吻说道:“我不是坏人?额附爷,您要是知道我这些年在宫里头害死过多少人,就不会说这话了。”
锡若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却听见有人在外面说道:“额附爷,十四爷请您过去。”锡若听出那是一个宁寿宫前侍卫的声音,料想是雍正和十四大吵了一顿之后,自己先气得离去了,便朝外面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说着又扭过头来对七喜说道:“得了。面条和汤再要一份儿就够了。我一会儿过来端。”
七喜知道锡若是怕别人认出自己来,便顺从地点了点头,送锡若出了门之后,又返回身去和面。锡若看了七喜在昏暗的小厨房里那个模糊的背影一眼,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这才往太后停灵的方向走去。
几天以后,西北果然再起动荡。青海郡王额尔得尼为右翼部长罗卜藏丹津和右翼台吉盆苏克汪扎尔四千人的联军所破,率属逃入边内来投,雍正遣官抚之。七月初,雍正皇帝又令川陕总督年羹尧,派人宣谕青海两翼台吉,罢兵和好,同时命令九贝子允禟前往青海驻扎。然而允禟以种种借口拖延时日,迟迟不肯动身;至青海后传旨钦差既不出迎,也不谢罪,反而口称自己已是出家离世之人,摆明了是不愿意听从他那个皇帝四哥的约束。
锡若知道允禟这么做,无疑是把自己甚至是他的同盟军允禩等人往绝路上又推近了一步,有心写信去劝解那个心高气傲的财神九,可是允禟毕竟不是胤祯,自己的话他多半听不进去,要不然就不会把自己先前的提醒撂到一边儿去了,而且雍正现在密切监视着允禟的一举一动,私自与允禟通信往来,说不定会把自己都折了进去。这个风险,他现在也冒不起,只能盼着财神九自己早些开窍了。
七月中,驻西宁的兵部左侍郎常寿抵达罗卜藏丹津的驻牧地沙拉图。罗卜藏丹津将事情的缘由,用蒙古文写成两本奏章,交给了侍郎常寿。但是常寿相信察罕丹津等人所言,回报年羹尧“(罗卜藏丹津)先灭额尔德尼额尔克托克托奈,再灭察罕丹津,独占青海”云云,年羹尧随即上奏于雍正皇帝。
年羹尧的折子传到理藩院之后,此时与锡若同任理藩院尚书的隆科多坚决主战,准备上奏雍正备兵进剿罗卜藏丹津。锡若和允禩商议过之后,也各自上了一道折子,却从雍正初年国库空虚的实际情况出发,主张在备兵的同时着力清理国库亏空,这样一旦西北大战真的打起来,朝廷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再度出现康熙年间出征准噶尔时的窘况。好在总理户部的怡亲王允祥也支持他们的说法,力谏雍正先以劝和青海两翼台吉为主。
雍正随即便下令常寿谕和罗卜藏丹津。不过等常寿的疏报行抵青海、准备谕和罗卜藏丹津的时候,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雍正遂下诏令年羹尧备兵川陕。
锡若心说,果真还是应了十四的预言,最后还是要打这一仗。只可惜他这个如此了解西北军务的人,却被困在了汤泉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能一日一日地搓磨砥砺着自己的心性,看着他的亲兄弟在台前呼风唤雨大展宏图。
一想到这里,锡若就觉得自己就算用拽的,也要把胤祯从这个鬼地方拽出去,让他真的自己一道,去看外面的那个花花世界,到时候他就不用再留着这里,跟他的亲哥哥死磕个头破血流了。
锡若越想越开心,走在下朝的路上,嘴角不觉勾出了一丝笑容。允祥从后面赶上来,一拍他的肩膀问道:“好久没见你这打着如意小算盘的笑容了。说,又在盘算些什么?”
锡若吓得哆嗦了一下,回过身便对允祥抱怨道:“十三爷不知道自己如今很吓人么?我胆子小,回头吓出毛病来谁赔我?”
允祥一愣道:“我怎么吓人了?”
锡若瞄了允祥脑袋上顶着的十颗大东珠一眼,比划着说道:“您如今是议政王大臣里的第一人,还不够吓人?”
允祥听得踢了锡若一脚,皱眉道:“少给你十三爷来这套。说实话!”
锡若拍了拍身上的鞋印抱怨道:“你如今怎么也成了一副霸王的做派?我也没想别的,就想着退休以后的幸福生活穷开心。”
“退休?”允祥一挑眉毛反问道,“你以为皇上会放你去享福,自己却在这里苦熬?”
锡若这回是真真正正地被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议政王不议政王,一把揪住了允祥问道:“皇上真是这么盘算的?”允祥瞟了他一眼,重复道:“盘算?”
锡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门,说道:“我的意思是,这真是皇上的圣意?”
允祥叹了口气,又拽着锡若走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这才教训道:“如今连我在皇上面前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你怎么还是以前那副调调?仔细哪天他脾气不顺,你就要倒大霉!”
锡若听得愁眉苦脸地说道:“我就是怕犯在他手里,所以才巴望着早点退休的啊。”说着又拉住了允祥央求道:“好十三爷,往日里你是最仗义的,就帮我向皇上求了这个恩典,让我挂冠回家养孩子去吧。我保证躲得离京城远远的,绝对不碍着他什么事儿!”
允祥听得沉默不语,半晌之后忽然说道:“你走了以后,我十四弟怎么办?还有我八哥呢?你就放得下?”
锡若听得攒眉咬牙地说道:“我……我能不能带他们一块儿走?”
允祥被锡若的话吓了一跳,等到回过神来却伸手弹了他的脑门一记,笑骂道:“你拐跑了我家一个公主还不够,还想拐走一个亲王和一个郡王?别说是皇上,就连十三爷我也不能答应!”
锡若摸着脑门嘿嘿笑道:“我本来还想连你这个亲王一道拐走呢。到时候我们一大伙人在开开心心地外头旅游,再也没有这许多烦恼的事情,也不用绞尽脑汁地算计去算计去,多好!”
允祥却摇摇头,紧接着又肃然道:“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瞒你说,皇上日前正在筹备军机处,准备把得力的办事臣子都提拔进去,也好加快他处理政务的速度。我看了他拟定的军机大臣名单,里边儿头一个就是你。你要想过逍遥日子,只怕……”
锡若听得又惊又怕,连忙紧追着允祥问道:“只怕什么?”
允祥似笑非笑地看了锡若一眼,又转头看着养心殿的方向说道:“只怕要等到你老得走都走不动了才行。”
军机大臣
“世界需要爱呀……”
自从那天雍正在朝堂上宣布成立军机处,又果真把锡若加进去当招财猫以后,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成了锡若的口头禅,弄得军机处一帮小章京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德性,也让原本一心要树立个严肃办差新风的雍正有些无可奈何。
过了几天之后,雍正终于忍受不了军机处里处处可闻的诡异笑声,满脸黑气地就把锡若叫进了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几乎是拎着他的耳朵训示了一通“大臣要如何维护官体”的话之后,又罚了他三个月的俸银。
锡若心疼地捧着荷包从养心殿东暖阁里出来,临出门的时候忍不住无限凄凉地回头一望,喃喃默念道:“他罚了,他罚了,他果然罚了我的俸禄银子了……”几乎当场就下定了回家打包跑路的决心。
这时允祥却从养心殿旁边窜了出来,一把拉住锡若细细打量了一回,点头道:“看来我四哥……皇上没把你怎么样。”
锡若苦着脸举了举手里的荷包,又愤然地指了指身后的养心殿。允祥眼带笑意地问道:“皇上罚你银子了?”
锡若嘴一扁,眼看着就要为他瘪下去的荷包痛哭三声,却被允祥敲了一下脑袋,又调侃道:“只让你破点小财,皇上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还担心他会打你一顿板子呢。”
锡若眨巴着那双如今益发显得修长慧黠的桃花眼问道:“十三爷猫在这里,难道是为了万一我有事,好跳出来救我一命?”
允祥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说道:“我是怕你又说错话,惹得皇上发火气坏了身子。”他听见锡若嘿嘿一笑,又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地说道:“皇上本来就是一个要强的人,新朝伊始事事都需要他操心,仁寿皇太后过世又伤了他的心。十四弟那边你也多劝着些吧,不用让他们兄弟再互相添堵了。如今这世上,没有人比他同四哥更亲了,原本就应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一道维护这片祖宗和皇阿玛留下来的江山才是。”
锡若听得一摊两手道:“我倒是想劝,可也得人家听我的呀。十四爷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劝三句他能听进去半句就不错了!”
允祥听得皱眉道:“什么时候十四弟要连你的话都听不进去了,那就真是麻烦了。我怕到时候……”
锡若听得打了个寒噤,连忙掉转了话题说道:“十四爷经历过那些事,现在也比以前老成得多了,不会再一味地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的。”
允祥听得叹了口气,说道:“但愿如此吧。”
锡若歪着脖子看了看允祥,忽然又摇头道:“十三爷才是真老成了。现在动不动就唉声叹气的,哪还有半点那个‘拼命十三郎’的样子?”
允祥淡然一笑道:“你要是也和我一样,被先帝晾在旁边十几年,大约也会变得老成起来的。”
锡若见自己招起了允祥的不痛快,心里觉得有几分抱歉,又见四下里没有旁人,便朝允祥的肩膀一拍道:“别郁闷了。如今你也算是熬出头儿来了,你再老耷拉着个脸,回头该招你四哥……那个那个,当今皇上的不痛快了。”
允祥听得抬头一笑道:“别人的事情你倒清楚,怎么对你自己的事儿就糊涂得紧?”
锡若哼哼着反驳道:“我怎么糊涂了?”
允祥故意板起脸来说道:“你要是不糊涂,怎么会天天在军机处里捅娄子?还惹得一帮军机小章京整天叽叽咕咕地笑个不停,难道你想考验我四哥对你的耐心?”
锡若听得咽了口口水,摸着脑袋干笑道:“我这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么……”他越想越后怕,索性又磨起允祥替他求挂冠退休的恩典来,不想刚磨了允祥没几句,就听见身后传来明显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让你当朕的军机大臣,你就这么不痛快?”
锡若吓了一大跳,心道忘了这人神出鬼没的本事了!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念了句佛,连忙转过身去,又瞅了瞅雍正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脏立刻跟着紧了紧,连忙低下头说道:“奴才……是怕自己不会办事,招了皇上的不痛快。”
雍正冷哼了一声,又看着允祥说道:“十三弟不是早就出宫去了吗?怎么都这会儿还在这里?”
允祥见雍正赶人,只得同情地看了锡若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我先闪了,你多保重”。锡若差点没看得当场淌下两行泪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唯一的救星越走越远,心里却在大喊,“老康或是系统管理员都成,赶紧显显灵让我从此人眼前消失吧!我下辈子一定还给你们打工,而且再也不乱要加班费和岗位津贴了。我发誓!……”
雍正见锡若念念有词,又一把揪起他的小辫子把他拖回了养心殿里。锡若一边踉踉跄跄地被他拖着走,一边在心里无限凄凉地想道,如今再也没有老康这顶又大又结实的保护伞了……不行,本大学士一定要自己奋起自救,和雍正这个普天之下最大的地主斗争到底!
一想到这里,锡若立刻觉得自己的腰杆又挺了起来,虽然被雍正拖着走的姿势仍旧很不雅观,却觉得心里的勇气倍增,待雍正一放开手,便立刻在原地站直了身体,随即用一种谴责的目光看向那个出尔反尔,让自己“官体”尽失的离谱皇帝……
只可惜这种难得的气势维持了不过半分钟的功夫,锡若就觉得自己的勇气随着养心殿东暖阁里那座金自鸣钟上面的秒针,一格一格地消失了,最后自发自动地演变成了小时候起就没矫正过来的立正站好姿势,不由得切齿痛恨起自己的坏习惯来。
这时对面的雍正嗤笑了一声,听在锡若耳朵里,这显而易见就是对他的耻笑,是可忍孰不可忍!……但……还是不得不忍,谁让他一勾手指头就能调动天下所有的兵马和门外那几十个挎着腰刀的侍卫呢?自己就算是练了九阳神功的张无忌也打不过那么多人哪,呜……
雍正冷笑了半天之后,估计是因为锡若这回没给他太多反应,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又推了推自己身前不知何时又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奏折,说道:“既然你有功夫站在外面和别人聊天抱怨,那正好替朕把这些折子都看了,再写好节略出来。要是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朕还要罚你的俸禄!”
锡若在心里对雍正比了个相当不雅的手势,终究还是抵挡不住他目光里无声的威胁,只得自认倒霉地坐到了雍正身旁的小几子前面,又伸手取下一叠折子看了起来。雍正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突然说道:“要不是先帝有遗命不许朕难为你,朕真想打发你到底下去好好地磨炼磨炼。”
一听见老康居然还有和自己有关的遗命给雍正,锡若立刻竖起了耳朵,表面上却仍旧装作在专心致志看折子的模样,结果猛地听见雍正一声训斥,“拿倒了!”
“哦,哦。”锡若连忙把不知哪个倒霉鬼的折子又调了过来,耳朵却仍旧伸得老长地听雍正感叹道,“你在先帝身边还真是享尽了福,年纪轻轻的就官居一品,入阁拜相,我皇阿玛到最后也没舍得放你出去,你又哪里会知道在下面为官办事的艰难?好多事儿其实不是朕不相信你,而是担心你历练太少,会被底下的那些官员蒙蔽,到时候反倒陷你于尴尬不义的境地……”
锡若听得闷头不语,过了一会却丢开了手里的折子,难得地坐正了身体,又露出一副正经的表情看着雍正说道:“奴才以前也说过,皇上是佛门的阿修罗,本性虽然是好的,惜乎总是杀气太重。先帝爷早先写给您的那个‘戒急用忍’的条幅,不知道您还留着没有。奴才以为……”他抬眼看了看雍正的脸色,确定他没有恼羞成怒之后,才又接着说道,“奴才以为那句话到现在也还是一样适用。唔,不管怎么说,世界还是很需要爱的……”
雍正先开始还若有所思地听着,末了却又被锡若最后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斥道:“说着说着就又不着边际了。给朕看折子。不看完不许你回家!”
锡若听得缩了缩脖子,只得又愁眉苦脸地琢磨起那些连个标点符号都舍不得打的文言文来。
重生
锡若从养心殿里出来的时候,宫门都已经下钥了,只得绕到军机处的值房那边去,想着在不拘哪个角落里窝他一晚上再说,心里却不由得怀念起小时候出不了宫,还可以钻到西五所里去找十四阿哥的日子来。
锡若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抬眼便望见弘历跟弘昼小兄弟两个从西五所里跑了出来,却在打打闹闹地笑个不停。锡若站住原地看着那两个欢声笑语的皇子,只觉得时光仿佛又倒流回去了一般,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想要转身走开。不想弘历一看见他,却立刻停止了和弘昼的打闹,赶了几步过来笑道:“十六姑父怎么一看见我和五弟就走?”
锡若想不到这个如今的四阿哥会主动和自己打招呼,只得转过身来说道:“我见你和五爷正玩得开心,不想打搅呢。”
弘历却有些诧异地说道:“十六姑父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皇额娘说我们小时候的防天花的牛痘,还是您给种的呢,以前您还老带着我们玩儿,难道就忘记了?”
锡若看着这个日后的乾隆皇帝,却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得又笑道:“怎么会呢?只是如今你和五爷都大了,又是皇子,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心里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今天对你们失点礼数,明天你们老爸说不定就要扣我薪水。这件事儿大大地不划算!
不想弘历这古灵精怪的家伙瞥了一眼锡若眼角偷偷瞄去的方向,居然朝他笑道:“十六姑父是不是刚刚被我皇阿玛训斥过?”
锡若心里有些惊讶于弘历的观察入微,脸上却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说道:“皇上对臣下是那个……高标准,严要求,我努力跟上他的趟儿哈。”
弘历听得噗哧一乐。那个单眼皮的弘昼却在旁边似醒非醒地看了锡若一眼,嘴里嘀咕道:“只怕是再努力也跟不上趟儿。”
弘历闻言连忙教训道:“五弟,十六姑父是长辈,不可说这种失礼的话。”弘昼抬起眼皮看了这个只比他大一个时辰、却受尽了祖父和父亲宠爱的哥哥一眼,小眼睛里瞬间掠过一阵精明的光芒,随即又懒洋洋地说道:“四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锡若倒是看得一愣,脑子里又自动浮现起弘时和允禩窃窃私语的样子,心道看来这雍正的儿子,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只怕这宫里头很快又要掀起新一轮的夺嫡之争了,不觉暗自皱了皱眉头。
这时弘历却又问道:“十六姑父这会儿还留在宫里,想必是为了处理政务耽搁了吧?我听说您小时候就时常住在西五所我十四叔那里。我现在住的就是十四叔原来住过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收拾打扫的,应该比军机处和内阁值房来得舒服些。您若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在我那里将就一晚也成。明早也有人伺候您起床更衣。”
锡若留意到弘昼眼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便笑着对弘历说道:“多谢四爷的美意了。只是我如今是内阁和军机处的大臣,歇在皇子的住处终究不妥。再说我在这宫里头也跑了许多年了,上哪儿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地方住?倒是有劳四爷费心了。”
弘历只得点头道:“是了。十六姑父从小就住在这紫禁城里,只怕比我和五弟还更熟悉这里一些呢。”
锡若见弘历和弘昼没有别的话,便笑吟吟地向他们告辞,自己又在附近兜了一阵,终究还是走到乾清宫旁边自己那间小庑房里来了。他朝乾清宫附近的侍卫打了个招呼,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雍正继位以后,锡若就很少再来这里,原以为这里必定早已结上了蛛网,灰尘满地了,不想推门进去一看,却发觉里面窗明几净,就连床上的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倒像是天天有人打扫的样子,不觉怔住了。
锡若有些怀念地摸了摸炕上的棋桌,又打开柜子来看了看,发觉自己留在里面的一副围棋和一些小物件都还在,心里不觉更是惊讶,这时却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响,连忙回过头去,却见七喜拎着一桶水和一块抹布站在门口。
七喜抬头看见锡若的时候,自己也愣住了,下一刻却立即回身关上了门,这才放下水桶朝锡若问道:“额附爷怎么还没出宫?”
锡若苦笑道:“又超时加班了呗。”
七喜听得一笑,自己拧了那块抹布来擦桌子。锡若这才知道这里的干净是怎么来的,不觉有些感动地朝七喜说道:“这间屋子老早就没住人了,你又何必冒这个风险来打扫?我叫你跟我出宫,你反倒不肯。”语气里还有些微的埋怨。
七喜闻言,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擦着桌子说道:“因为这个地方是整座紫禁城里,我觉得最有人情味儿的一个角落,所以说什么也不能让它破落了。”
锡若听得一怔,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最鸡飞狗跳的一个角落才对吧?”
七喜听得露出个笑容来,见锡若有些困倦,便停止了清扫的动作,又转身给他摊开了床上的被褥说道:“额附爷困了就先躺会儿。我出去给您打盆热水来洗洗。”
锡若连忙按住七喜说道:“我自己来就成了!”他知道现在七喜每抛头露面一次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因此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他为了给自己打点水,就冒这样大的风险。
七喜用他那双仿佛能够看穿人心的眼睛盯了锡若一会,然后在锡若拿起水盆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有些突兀地说道:“额附爷,请您带我出宫吧。我虽然已经是个活死人,却多少还能对您有点用处。”
锡若听得诧异地回过身来,见七喜紧紧地盯着自己,连忙点了点头说道:“你肯离开这里是最好不过。不过我还要在内务府先安排一下。你等我的信儿吧。”
七喜表情淡然地说道:“全凭额附爷作主。”
几天以后,锡若趁着内务府淘换太监的机会,把“七福”这个名字也加了进去。他怕自己府里人多眼杂,又有不少人先前在老康身边见过七喜,想了想便将七喜安排在了自己京郊的一座别庄里,让他和如今在那里管事的王盈春一道打理庄子上的事情。
结果没过多久,王盈春来向公主府孝敬庄子上的出息时,便向锡若惊叹“七福”明察秋毫的能耐和手段,说自己先前都弄不明白的很多糊涂账目,七福没花多少时间就全部帮他理清了,还处罚了几个捏造账目冒支钱粮的庄丁,如今庄子里的人都尊称这位新来的二管家为“七爷”。那心思耿直的王盈春还嚷嚷着自己这个大管家要让贤。
锡若一边听王盈春心情激动地汇报,一边却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七喜这么个聪慧敏锐的人,倘若没有因为进紫禁城而落下毕生的遗憾,该有多好。不过这样一来,他倒觉得自己心里踏实了许多。有这样一个在乾清宫里同自己相伴多年的人在身边出谋划策,总好过他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在里头瞎揣摩,除此以外,他还可以在没事的时候躲着旁人,同七喜一起聊聊以前在乾清宫里的生活。
九月的时候,康熙皇帝的梓宫在景陵安葬,孝恭仁皇后乌雅氏,也就是雍正和胤祯的生母随葬在侧。锡若特地抽空去了一趟别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七喜。
七喜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默了半天的神,末了点点头说道:“额附爷侍奉皇上多年,至此也可以说是全了君臣的情分,可以放心打点自己的事情了。圣祖爷虽然对您有那样的嘱托,却几乎置你于万劫不复的险境。当今皇上料理政事虽然不错,可是比起圣祖爷来,他最欠缺的就是一个‘仁’字。说来说去无情最是帝王家,额附爷千万不可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在里头,早些计划自己的出路是正经。”
锡若闻言,便笑看着七喜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计划自己的出路?”
七喜微微一笑,又说道:“额附爷的计划,是不是包括了太多人,所以迟迟无法付诸实施?”
锡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七喜叹了口气,终究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说锡若以后有什么不方便出面去办的事,尽可以交付给他去办。锡若听得心里感动,正想嘱咐七喜几句,抬头却见何可乐匆匆地跑了进来。
何可乐在见到七喜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七喜立刻背过脸去。锡若却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不是让你府里头好好伺候地公主吗?”
何可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调惶然地说道:“四爷恕我莽撞。是……是八爷他老人家出事儿了!”
长假
锡若听得大吃一惊,连忙一手揪起何可乐问道:“八爷出什么事儿了?”
何可乐带着一副受了惊吓的神气说道:“八爷府里的何公公打发人来说,万岁爷奉圣祖皇帝及其四皇后神牌升附太庙,结果嫌端门前的新制更衣帐房油气薰蒸,龙颜大怒,罚……罚管工部的八爷和工部的那些官儿在太庙前跪一昼夜!”
锡若听得心里阵阵发紧,一把推开何可乐就想往外走,却被身后的七喜一把攥住,挣了几下居然没有挣开,这才悟到七喜身上原来也是有功夫的。
七喜扬起下颌对何可乐说道:“劳烦何管家暂避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对额附爷说。”
何可乐瞟了锡若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只得摸着脑袋走了出去。锡若转头对七喜急道:“你快放手。我赶着去替八爷求情!”
“求情?”七喜神色不动地反问了一句,“求什么情?”
锡若急得拼命甩手道:“求皇上别让他跪一整晚哪。就他那身体,怎么受得了!”
七喜死死地扣住锡若的脉门说道:“额附爷去了,皇上就不罚八爷了?我看多半会连你一块儿罚进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额附爷从今往后还是能免就免吧!”
锡若被七喜扣得半边身体酥麻了,心里又是震惊又是生气,只能大叫道:“你给我放手!”七喜怕他把别人招了进来,索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又把他摁在了躺椅上,见锡若还在拼命地挣扎,只得伸手一指点得他睡了过去。
锡若沉沉一觉睡起,发觉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时分,连忙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七喜听见动静,立刻从床头站了起来,又对着锡若跪了下去说道:“奴才大胆冒犯了额附爷,请爷责罚。”
锡若抹了一把脸,却一言不发地绕过了七喜朝门外走去。七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又追着锡若说道:“早间八爷已经打发了人过来,说他没事,让额附爷不要担心。”
锡若这才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七喜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不怪你。但是我现在心里憋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坐在这里。我现在要去看一个人,你不要跟来。”
七喜嘴唇颤动了一下,最后还是默默地朝锡若伏了伏身子,看着他出门去了。
锡若一出别庄门口,立刻上马往京城的方向急奔。可是他刚到离廉亲王府不远处的路口,就被守在那里的何柱儿拦了下来。何柱儿说八爷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让锡若自己回去休息,又特地嘱咐他现在是多事之秋,要他自己也多加留神,没事不要到处乱跑。
锡若听得心里凉一阵热一阵,再加上这些日子一直担惊受怕又劳心劳力,回家之后只觉一阵头晕恶心,终究是病倒了下来。雍正下旨让他好好在家养病,锡若因此倒是有了一阵难得的清闲,就每天只是和福琳在家里,关起门来伺弄花草,要不就是整治哪里的玩具摆设。
永福、永寿和胤祯家的几个孩子还会轮流上门来看望锡若,跟他一道琢磨那些历年积攒下来的西式新玩意儿,或是同他讨论讨论刚刚开始学着办理的差事。胤祯自己也从小汤山打发了人过来问候,还传话说自己现在天天跟侍卫打布库,回来还要跟锡若比比身手,不许他先被别人整趴下了。锡若听得只是笑,让传话的冬哥回去告诉胤祯:基本上,他要打赢自己,只是做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锡若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惬意,巴不得雍正就此放了自己的长假,再也不用回紫禁城里上班才好。只可惜半个月才刚过,雍正天天打发上门来的太医就报了他病愈,锡若只得又穿起那身固伦额附的朝服,晃晃悠悠地回到了阔别半月的紫禁城。
一进养心殿,锡若老远就听见雍正在里面拍桌子发怒的声音,本能的反应就是掉头出去先找个地方躲会儿。可恨守在东暖阁外面的大太监高无庸一眼瞥见他,立刻扯起了他的公鸭嗓叫道:“固伦额附、内阁大学士、军机处大臣纳兰锡若觐――见――!!”弄得锡若恨不能跑上去踢他一脚。
这时雍正在东暖阁里说了句“进来!”,声气果然不是很好。锡若只得自认晦气,一步步地蹭了进去,先是给雍正请了个安,又谢了他派太医的恩典,这才爬起来打量屋子里的人,发觉允禩和允祥都在,连忙又给他们请安,还特意看了看允禩,见他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以外,精神头儿看着倒是还行,这才放了心,转眼又看见自己许久未见的川陕总督年羹尧也在座,见到自己连忙站起来请安,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两眼。
雍正接过高无庸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指了个凳子叫锡若坐下之后,又打量着他说道:“看着倒像是瘦了些。你这病是怎么养的?”
锡若愁眉苦脸地说道:“是太医说奴才病中不宜动荤腥油腻,所以奴才顿顿饭都吃得不香,不瘦才怪了。”
雍正一听见这话,原本紧绷着的脸色倒是一松,指着锡若对年羹尧说道:“你瞧瞧他,天天在宫里和衙门里待着,那副馋鬼模样儿倒像是刚从你们西北野地里回来的。”
年羹尧呵呵一笑道:“纳兰中堂性情开朗是好事啊。”锡若留意到他不像以前那样一口一个“四叔”或是“额附爷”地叫自己,神情也不似原来那般恭敬,而是顾盼之间颇有天子重臣和国舅爷的自傲神情,便只是微微一笑,也不接他这话茬。
雍正扫了锡若和年羹尧一眼,又接着锡若进来之前的话题说道:“罗卜藏丹津为什么又攻打察罕丹津?朕不是派常寿去青海谕和了吗?”
年羹尧连忙在座上弯了弯身体答道:“六月的时候,察罕丹津的侄子拉扎布趁青海动乱之机,率领属下突然袭击发动袭击,使察罕丹津败北。亲王察罕丹津认为拉扎布敢于攻他,是罗卜藏丹津唆使的结果。遂于八月初领兵攻打了罗卜藏丹津,但是不敌,最后率妻子属下一百四十余人,逃入河州老鸦关,受到我军保护。眼下罗卜藏丹津与阿喇布坦鄂木布等十七名青海台吉会盟于察罕托罗海,公然宣称诸台吉具呼旧日名号,一概不许呼朝廷赐予的王、贝勒、贝子、公等封号,实为大逆不道之举。”
雍正“砰”地一拍桌子说道:“先前察罕丹津和额尔德尼联合告发罗卜藏丹津‘遣使准噶尔欲同策旺阿拉布坦背叛’,朕还以青海两部矛盾错综复杂,命令常寿详细调查,可他居然把常寿扣押了下来,,还杀害了随行的笔帖式多尔济。如此看来,他是真的有心反叛了。”雍正说着又转朝允祥问道:“十三弟,你怎么看?”
允祥连忙在座上欠了欠身子,凝神答道:“罗卜藏丹津和察罕诺门汗是青海和西宁地区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他们带头叛乱,西宁一带格鲁派大小寺庙和蒙古、藏、土族人恐怕都会参加。”说着又抬眼扫视了在座的诸人一眼,站起身来语气坚决地说道:“臣弟愿领兵十万,前往青海为皇上平定叛军!”
允祥此言一出,在场的四人都情不自禁动容。雍正更是忍不住从座上站起来,走到允祥身前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说道:“十三弟,你能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朕心甚慰!不过眼下朕的身边离不了你。”说着又有意无意地瞟了垂头不语的允禩一眼,又重重地说道:“还需要你做朕的擎天保驾之臣!”
锡若注意到允禩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一下,心里觉得一阵难过。这时雍正却又转朝他问道:“你这个兵部尚书也别在一边闲坐着。有什么见解也说出来议一议。”
锡若见雍正点到自己,连忙坐正了身体,摆出一副军机大臣的架势说道:“如今罗卜藏丹津既然公开举起叛旗,还扣押了兵部的侍郎,不先把他打退回老巢是不行了。否则一旦罗卜藏丹津真与策旺阿拉布坦勾结起来,青海甚至是川陕、西藏恐成燎原之势,圣祖爷晚年西征的一番心血就前功尽弃了。”
雍正赞赏地点了点头,又说道:“仗,是肯定要打,可关键是怎么打,又派谁去打。”
锡若一听见这话,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胤祯的身影来,却深知雍正绝无可能把十几万雄兵交到他这个昔日的“大将军王”弟弟手里,转眼又看见年羹尧一脸企盼地看着自己,心里不觉暗笑了一声,心道这会儿你又想起我这个四叔来啦?便故意低下头作细思状,眼观鼻鼻观心地不说话。
最后也不知雍正打的什么主意,居然也没有主动提出让年羹尧去平定西北叛乱,反倒抱怨了一番国库的紧张状况之后,又说还要见几个外省的官员,就把他们都请出了东暖阁。
困龙
锡若出了养心殿,故意不和年羹尧扎堆儿,反倒和允祥有说有笑,要不就是转过头去问候允禩几句。年羹尧可怜巴巴地跟在他们后头,连话都不敢多插一句。
一直到出了宫门,允禩和允祥各自别有深意地看了锡若和紧跟在他身后的年羹尧一眼,又分两头离开了。锡若招手叫过在宫门口守候自己的年八喜,见他耽搁了一会才过来,便瞪眼道:“你这家伙,真是好一双势利眼睛。看见我如今形单影只地回家了,就敢躲在一边钻沙充大爷。真是该打!”说着半真半假地踢了年八喜一脚。
年八喜随侍在锡若身边多年,对他的脾气也摸了个八八九九,偷眼瞥了一下他身后自己的那位远亲年大将军,故意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都是奴才不开眼,以为四爷病刚好,骑不动马呢,这才跑过去吩咐他们准备轿子。奴才对谁势利眼也不敢对四爷势利眼,要不准教奴才嘴上生个大疔疮!”
年羹尧被这对主仆的一唱一和弄得脸色阵红阵白,不过他终究是见多了各种场面的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反倒插进他们的对话里去笑道:“这不是琴大奶奶家的小三儿吗?什么时候做了我四叔的贴身小厮,也不告诉我一声?”
年八喜相了相年羹尧,嘿嘿一笑道:“年大人还肯认我这个没出息的同宗,可真是抬举我了。您是大总督,我只是个在公主府混饭吃的,怎么好意思去打搅您呢?还真怕您府里的奴才把我当成个乱攀亲戚打秋风的赶出去呢!”
年羹尧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又转朝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锡若说道:“四叔,方才是在皇上御前,所以不敢同您表现得太过亲近了,免得皇上以为我要攀附您的门墙,还望您多多包涵。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四叔如今是货真价实的中堂,年纪虽轻,在内阁和军机处里却都是这个。”说着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锡若心道,往常老康总说我哄起人来的时候,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我看这年大总督才真是刚刚掏了蜂窝的熊瞎子哪,连爪子缝儿里都带着蜜!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说道:“年大人这么说,真要让我无地自容了。您是两省总督,西征功臣,现在又封着三等公,再一口一个‘四叔’地叫我,我还真不敢答应了。当今皇上都说了,我久居内阁,对下面的弊情了解实在太少,还说不敢把大事放给我办呢。您可千万别这么抬举我,回头我这小身板儿都要被这顶大帽子给压折了。”
年羹尧被锡若嘴里瞬间涌出的一篇大道理,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年八喜却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锡若见年羹尧目露凶光,不由得暗自心惊,连忙朝年八喜使了个眼色,又示意他站开几步,这才对年羹尧说道:“我知道你想去西北领兵,只是眼下署理抚远大将军事的是西安将军延信。他也是西征功臣,资历比你还老,皇上若要派人去接任抚远大将军一职,平定罗卜藏丹津之乱,也得先考虑了延信再说,或者他自认不能胜任,举荐出一个合适的人来,也比我这个从没上过西北前线的兵部尚书说话管用。你与其留在这里跟我磨功夫,还不如派人送封急信给延信,先问问他的意思再说。”
年羹尧听得连连点头称是,末了又拉着锡若一团亲热地说道:“果然还是四叔这样的自己人,才肯指点我一条明路。”
锡若被年羹尧说得暗地里哆嗦了一下,心道果然这官儿做得越大,变脸的功夫就越好,看来自己果真和雍正所说的那样,还有欠修炼得很。
年羹尧拉着锡若又联络了半天的感情之后,这才笑呵呵地又去笼络其他官员。锡若见他和隆科多一左一右地站在西华门门口互相作揖,倒真像一对儿门神,忍不住在肚里暗笑了一声,又翻身骑上年八喜牵过来的马,想了想却不往家里走,反倒绕了个圈往城外头行去,一出城门就立刻快马加鞭地往京郊的小汤山驰去。
如今胤祯只算是半幽禁状态,雍正只是禁止他出汤泉行宫,却并没有禁止其他人去探望他,所以锡若去看他的时候,除了嫌路有点远又不能打的,别的倒也不是很担心。他一到汤泉,先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那里和城里迥然不同的清新空气,暗道胤祯这家伙除了不能出门以外,倒是还挺享福,便又哼着小调拾级往行宫深处走。
锡若绕着行宫找了半圈,结果在胤祯时常出没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心里不觉有些奇怪,正想招过一个侍卫来问问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嘿,别让这家伙跑了!”
锡若愕然地抬起头一看,却见胤祯正趴在自己头顶的那棵树上,伸长了手拼命地去够一只被侍卫的网子套住了的小黄鹂,兴奋得脸都红了,再加上他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改走清爽路线,把脸上的胡子都刮干净了。锡若一眼看去,竟恍然觉得那就是自己小时候见惯了的那个又霸道又淘气的胤祯,而不是那个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和起起落落的大将军王。
锡若见身边的侍卫想要出声提醒胤祯自己来了,连忙一挥手止住了,却自顾自地在树荫底下找了一块儿石头坐下,又斜支着脑袋看胤祯在树上捉鸟。
过了一会,胤祯果然将那只黄鹂弄到了手里,连忙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下了树,这才看见锡若在树底下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脸上不觉一红,连忙掩饰似的粗声大气道:“来了也不出个声儿。我皇阿玛还真没说错你,天生就是块拎鸡贼的材料儿!”
锡若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身笑道:“我出声干什么?出声就看不到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了。”
胤祯被锡若说得越发不好意思,正想伸手揍他的时候,从胸口掏出来的黄鹂却被锡若接了过去。锡若用手指逗着那只幼鸟,又转头对胤祯说道:“你先去洗洗手。我有话告诉你。”胤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依他所说的去洗手。
锡若等胤祯把其他人都打发走,这才坐在了以前老康经常泡澡的温泉池子旁边。他嫌奔驰了一阵之后有些燥热,便解开了自己外面的朝服马褂,只穿了里面那件天蓝色的箭衣蹲在池边,又探手掬着池子里温暖的泉水说道:“西北又要打仗了。”
胤祯震动了一下,随即用一种明显掩饰过的平稳语气问道:“策旺阿拉布坦又反了?”
锡若摇摇头说道:“这回反的是罗卜藏丹津。不过也可能和策旺阿拉布坦有关系。”
胤祯皱眉道:“叛军规模有多大?”锡若回过头看着他说道:“眼下情况还不明了。不过据年羹尧说,叛乱蔓延得很快。罗卜藏丹津的军队已经分路攻取了西宁的南川、北川、西川、镇海堡、申中堡和归德等地,声势震动了川、陕及甘、凉、肃州等地区。如果不尽早镇压的话,恐怕会威胁到内陆省份。”
胤祯听见年羹尧的名字,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年羹尧那个奴才是不是很想当抚远大将军,领兵去平定这场叛乱?”
锡若点点头,又沉吟道:“我看皇上也有意要派他去。只是当年连你出任抚远大将军,先帝都会担心你成功了以后无法安置,更何况他年羹尧?他要是懂得藏拙和收敛锋芒,兴许还能得个善终,只是我看他眼下已经飞扬跋扈,不过碍于官衔跟爵位还没有到顶尖儿的份上,在京里头还不敢太放纵而已。我听说他在地方上早已经目中无人,据说过境的时候其他省的总督巡抚迎接他时,他都安然坐在马上行过,连马都不下的,平日里也多有贪赃纳贿侵蚀钱粮的不法行径。各省督抚和都察院参他的折子早已经累积了一大摞,只不过皇上留中不发而已,看样子是还想保住他这个藩邸老人。”
胤祯冷哼了一声,说道:“平日里他总说我八哥他们护短,如今自己的奴才犯事了,他还不是一样地文过饰非,遮遮掩掩?”
锡若闻言却摇摇头说道:“我看皇上未必是真心想替年羹尧遮掩。只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延信已老,你又被关在这里,十三爷虽然也会带兵,但是一来皇上身边片刻都离不开他,二来他对西北情况不熟悉,三来也没有亲自指挥过这种规模的战役。如今朝里除了年羹尧,就只有一个岳钟琪才堪大用,但他的资历又太浅,不足以出任抚远大将军一职,所以这个职务,最后应该还会落到年羹尧手里。”
胤祯听得在原地来回地踱步,有些烦躁地说道:“可恨我被困在了这里,皇阿玛要晚去一年就好了,唉!”
小四哥
锡若见胤祯如此焦躁,便安慰他道:“你放心。年羹尧品行虽然有些不端,治理地方的才能却还是很出众的,带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皇上让他来出任抚远大将军,也算是人尽其才。其他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胤祯扬扬眉毛还想再说什么,这时锡若却从池边站起来说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在这里耽搁太久对你也不好。”
胤祯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之色,锡若只好硬起心肠当作是没看见,又嘱咐了他几句之后,仍旧骑马赶回了城里。
没过多久,雍正果然敕封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改派延信为平逆将军,又以四川提督岳钟琪为奋威将军,下令他们驻扎在西宁,同时从西宁、固原、宁夏和四川等地调来了清军两万多人,由年羹尧统一指挥进剿罗卜藏丹津。
年羹尧领命进驻西宁之后,便将进剿大军分为了三路:一路北进,扼守布陲吉尔河,防其北犯;一路南行,驻守里塘、巴塘、察木多等地,断其入藏之路;另一路为主力军,由奋威将军岳钟琪直接指挥,由西宁、松潘、甘州等处,分路进攻南川、北川、西川、镇海堡和归德等地。
两军在镇海堡一带展开激烈厮杀,前后鏖战了五天,后来清军的增援队伍陆续开来,使蒙、藏、土族人不能敌,退出镇海堡。罗卜藏丹津洪亲自率领五千人,在申中堡再度与清军进行了激烈的争夺战。镇海堡的满洲兵、绿营兵几千人前来支援,罗卜藏丹津败退,只得率军撤出了申中堡。
清军一路告捷,雍正的心情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以至于有一天锡若抱折子进去的时候,被哼着昆曲小调看军报的雍正吓了一大跳。西北又燃起战火,让不少人对雍正囚禁十四王爷都有些非议,此时年羹尧和岳钟琪一路高奏凯歌,自然让雍正觉得脸上有光。不过高兴归高兴,等到锡若把兵部西征的账单递给雍正时,他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雍正从老康手里接下这片江山时,国库里的余银仅有八百万两,虽然他上台以后大力清理国库和藩库的亏空,整顿吏治,可是一来他登基的时间太短,二来从中央到地方遇到的阻力都很大,所以要应付西北的这场战事其实还是很吃力的。
在雍正正式登位前,锡若以外的内阁诸臣甚至联合拟出了一道“登极恩折”,开出中央户部等官员亏空国库钱粮一条,要求按新君登极惯例给予豁免,但是遭到了雍正的坚决反对。他认为这种亏空,不是受上级勒索便是个人贪污,“历年户部库银亏空数百万两,朕在藩即知之甚悉” ,“藩库钱粮亏空,近来或多至数十万两”,“既亏国币,复累民生……此朕所断断不能姑容”,下令展开反贪清查。
雍正元年正月十四日的时候,雍正还下令成立“会考府”,向亲自出任首席大臣的允祥说:“尔若不能清查,朕必另遣大臣;若大臣再不能清查,朕必亲自查出。”可见雍正反贪的决心之大。
锡若在旁边瞅着,觉得雍正的这个“五世祖”做得大为不易,心里倒是有些庆幸胤祯不用当这个让人头大的皇帝。不让以他那个霸王性子,恐怕一天就得掀翻几十张桌子。自己光跟在他旁边捡折子都够受的了。
要说对付那些贪官污吏,锡若觉得还真得雍正这个昔日的冷面王、今天的冷面皇帝来。基本上此人一道清查旨意下去,下面的贪官就不用抱着什么侥幸心理了。早年间他们都见识过了这位四阿哥雷厉风行的手段,如今剩下的也想着就是怎么腾挪银子出来还账,或者绞尽脑汁地哭穷,要不然就是干脆找根绳子上吊去算了。
锡若晃晃悠悠地从养心殿里出来,迎面又看见允禩和弘时躲在一个角落里嘀嘀咕咕,心里不由得想道,还真是倒霉人都喜欢凑一块扎堆儿,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相近?唉!
允禩的那点心思锡若明白得很。雍正现在摆明了偏爱四阿哥弘历,八月的时候亲写密封在正大光明匾后的那道旨意,锡若也知道了是给弘历的。作为早先实际上的嫡长子、母亲身份又比弘历生母高的弘时心里自然不服气。允禩接近他,倒未必是真的都喜欢他这个侄子,而是打着进行第二轮皇位争夺的算盘。一旦他成功扶持弘时上台,届时弘时必定尊他为辅政叔王,他自己也可以避免被雍正清算到底、至死都不能翻身的下场。
只是这些事情,连锡若都能想到,老谋深算的雍正焉有不知之理?锡若眼看着允禩一步步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着实有些心惊肉跳。可是允禩却同他说道:“老四如今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争也是死,不争也是死。与此这样,不如拼他个鱼死网破,也好过坐等别人来把刀架到我脖子上!”
允禩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锡若知道自己是再也没办法改变他的主意了,只能祈祷着能再把历史撞得扭一扭腰,让允禩这些人从他们最终的悲惨结局上面偏移开去。
冬至日的时候,雍正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在天坛圜丘祭天。锡若又被他拉了过去陪着吃斋,只得在那里咬紧牙关苦熬了三天。等到冬至这天,祭天大典从拂晓就正式开始了,据说是因为冬至这天夜里阳气开始逐渐增强,而阳气能使万物滋生繁衍,是一年中非常重要的时候。
拂晓时分仪式开始的时候,天坛周遭的气温还很低,锡若睡眼惺忪地裹在青狐皮的端罩里,头顶厚重的固伦额附吉冠,还是冻得直打哆嗦。圜丘坛内早已挂起了灯杆,上面悬着叫作“天灯”的大灯笼,照得坛内灯火通明。众人三日不见的雍正皇帝从斋宫坐车,来到事先搭好的大帷幕内更换祭服,又脱去鞋子,然后才庄严地登坛行礼。
为了防止自己在这么庄重的场合睡过去,锡若特地想了一个招儿,就是在手里攥了一个小小的鼻烟壶,每次觉得快睡着的时候,就偷偷地举起袖子嗅一下那股刺鼻的味道,脑袋立刻就能清醒一阵儿。他就靠这个办法,一直撑到雍正祭祀完了老天,又给他老爹配完了享,正想着拔腿开溜去吃早饭和补充脂肪的时候,却被雍正远远地叫住,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蹭了过去,嘴里哼哼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雍正面无表情地说道:“换下吉服,跟朕去京郊视察一下民情。”
锡若点点头,又鼓足了勇气朝雍正说道:“奴才……能不能先吃两口儿再走?”旁边的太监和侍卫都被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逗得有些忍俊不禁,雍正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挥手道:“给你一刻钟。吃完了赶紧换好衣服来见朕!”
锡若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一声,拔腿就往自己休息的房间跑去。一刻钟过后,雍正果然看见他精神百倍地拍着肚皮走了出来,和先前萎靡不振的样子判若两人,不觉愕然道:“你都吃什么了?”
锡若满意地摸了摸肚子,板起手指说道:“两笼杭州小肉包子,一碗紫米粥,一碟酱牛肉,一盘儿凉拌耳丝,一碗猪皮冻,唔,还有一个酱鸭脖儿……”
雍正听得瞪大了他单眼皮的眼睛,也不知是心疼他拨给御膳房的银子,还是自卑于自己相形见绌的食量,最后忍不住相当狠辣地“赐”了锡若一句,“你真是猪变的么?”
锡若一边扣着方才没有扣好的钮子,一边挥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道:“先帝爷都说了,能吃是福。猪就猪吧。要搁国外,猪还是一吉祥物呢!”
“吉祥……物?”雍正疑惑地扬了扬眉毛。锡若想起自己总对他说“皇上吉祥”,不觉咽了口口水,连忙打着哈哈说道:“没什么没什么。皇上不是要去视察民风吗?这会子还不动身,等待会儿太阳上来,仔细晃着您的龙眼。”
雍正闻言便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连朕都敢调侃!什么龙眼,我还荔枝呢!”
锡若在心里吐了吐舌头,暗道雍正比他老子精明,连这都能听出来,连忙讪笑着说道:“那回头找人给您打把伞吧。要不……要不给您找副太阳镜戴戴也成。”
“太阳镜?”雍正又露出一副标准的“土老冒”表情。
锡若懒得再跟雍正磨嘴皮子,索性从袖子里摸出原本是为自己准备的墨镜来,亲自戴上了给雍正演示。雍正好奇地把墨镜接了过去,戴着往远处正在升起来的太阳看了两眼之后,点头道:“不错。”说着就径自戴着墨镜往前走。
锡若在心里大大地后悔不该把这宝贝亮出来,见雍正完全没有物归原主的意思,只得自认倒霉,不过看着雍正那副黑帮老大的派头,心里倒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在心里偷着叫了他一声“小四哥”之后,就偷笑着跟了上去。
火腿三明治
说是视察民风,其实锡若也看出来了,雍正也有个郊游散心的意思在里头。这位皇帝虽然是个工作狂,可终究也不是铁打的。这些日子又是清查国库,又是西边打仗,雍正几乎天天跟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和大大小小的官员死磕,眉心的那道竖纹看着越来越深刻,有时候都让锡若看得有些心惊,觉得那仿佛就是刻在他额头上的一把刀,迟早会割伤了他自己,也会割伤别人。
想到这里,锡若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雍正闻声回过头来,眉心又现出那道深痕问道:“你叹什么气?”锡若见他顶着个半光头,却神气活现地戴着一副西洋墨镜,嘴角忍不住先歪了一下,然后才故作正经地答道:“奴才是见皇上日夜操劳,难得出来一趟还要记挂着视察民情,故而有此一叹。”心道夸你勤劳,这回不会再让你揪着小辫子了吧?
雍正低下头,从墨镜后面鄙视了锡若一眼,一直看得他干笑了几声之后,方才把墨镜戴回去说道:“朕的面前,少来那套。说实话!”
锡若心里转了几转,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说自己是觉得雍正面相不太吉利,便信手往前方隐约传来鼓乐之声的方向一指道:“皇上,您看那边!”
雍正半信半疑地顺着锡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结果却只看见一片民居,不由得露出恚怒之色,扭过头来正想教训锡若两句的时候,却见锡若皱起了眉头说道:“皇上,那边有人在娶亲。”
雍正见锡若的表情有几分严肃,便摘下墨镜朝刚才那方向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脸色却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原来远处的村落里正有人家在娶亲,这原本也没有什么,只是这户人家的排场却着实大。
雍正生性节俭,在他登基的当年五月,就颁布了“更定服色婚丧仪制 ”诏令,禁止官吏讲排场、铺张奢糜弊习,对满汉文武各级官员的仪仗、奥马、服色明确定制,更不许官员借婚丧嫁娶时之机铺张浪费,收受贿赂,违者以“增越”罪论处,甚至具体限定到四品以上官员纳彩成婚,绸缎、首饰不得超过八件,食品以十样为限,五品以下递减,尽量与平民百姓一致。平民则仅限绸绢、果品各四样。婚礼之日,官员限用六个灯、十二个吹鼓手,平民限为四个灯、八个吹鼓手。无论婚葬,都禁止大聚亲朋,不许设筵演戏。
可是眼下那户人家的迎亲队列却绵延出去将近一里路,光是吹鼓手就有几十号人,嫁妆彩礼也是装了好多担,明显已经逾制。
雍正立刻对身边的散秩大臣兼管理藩院侍郎事的拉锡说道:“你过去问问,这是谁家在娶亲。”
拉锡连忙领命去了,过不多久便回来禀告道:“启禀皇上,前方娶亲的人家姓年,还自称是……”他说着抬眼觑了觑雍正的脸色,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把话说下去。
雍正脸色一沉道:“说!”
“嗻。”拉锡连忙一叩头答道,“还自称是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的远亲。”
锡若听得心里一动。这个拉锡是个老谋深算、极有手段的人物,在雍正登基之前并不很显眼,甚至和允禩、十四他们还有些勾连,可是在雍正登基之后,他却立刻倒向了新帝,可谓极尽巴结之能事。
先前胤祯去寿皇殿拜谒老康灵柩时,只是远远地给雍正叩头而已,却不肯向雍正请安祝贺,这个拉锡居然敢大胆拉胤祯向前,弄得十四霸王大发雷霆,在雍正面前怒斥拉锡,还说:“我是皇上亲弟,拉锡爱虏获下贱,若我有不是处,求皇上将我处分,若我无不是处,求皇上即将拉锡正法,以正国体。”弄得雍正十分恼火,当众斥责胤祯心高气傲,当即下令把胤祯囚禁在寿皇殿,所以锡若对这个理藩院的同僚的一点好感也没有,而年羹尧似乎也跟这个拉锡不太合得来。
先前雍正让拉锡一道参议西北军机,年羹尧就曾直指拉锡是蒙古人,让他参与此事似乎不大妥当。拉锡有没有因此而怀恨在心,锡若不知道,可是锡若从他砸了年羹尧一黑砖之后那种隐约的痛快表情看来,就知道他和年羹尧不合的事,恐怕并不只是自己的揣测。
那边雍正听说是打着年羹尧的旗号的人,脸色变得益发难看。锡若见他眉心又现出那到触目的深痕,连忙说道:“皇上,‘增越’罪如何处置,朝廷有例可循,不妨交给当地的知府、知县来处置较为妥当。倘若那户人家真是抚远大将军的远亲,也不妨西北战事结束之后,再勒令年羹尧约束好他的家人不迟;如果那家人只是凑巧与他同姓,却打着他的旗号逾制,倒是应该从严惩处,以儆效尤。”
雍正被锡若一番话说得脸色和缓了些。他原本也无意在西北战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因为这样的小事就斥责年羹尧,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少有些拉不下脸来而已,此时锡若的话,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便顺水推舟地说道:“就照你说的办吧。你和年羹尧也是姻亲,回头应该好好提醒他一下才是,不要让家人和属下在外头胡作非为。倘若他的家人和属下犯了事,朕也决不姑息!”
锡若瞟了微露失望之色的拉锡一眼,躬身答道:“奴才遵旨。”说着又朝自己身后的年八喜使了个眼色。年八喜立刻会意而去。
晚上的时候,锡若辞别了雍正回府,刚一到家,年八喜就迎上来,压低了声音说道:“爷,那户人家确实是年家的远亲。只因今年那家的儿子靠着大将军的面子,在陕西捐个通判,又娶了本地一户仕宦人家的女儿,一时间得意得忘了形,所以逾制办了婚事。撞上皇上微服出巡,也是活该他倒霉,唉。”
锡若知道年八喜也是年家后人,难以有这兔死狐悲的感慨,便笑道:“你们现在总算明白,我不让你们打着公主府的旗号出去捐官的缘由了吧?今朝的官儿岂是这么好做的?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当今皇上正在大力整治吏治,一门心思要树一个新朝新风。你要是个平头百姓,犯了事兴许我还能保上一保,最多不过斥责你一个糊涂不晓事的罪名儿,,可你要是做了官,那凡事都有体例可循,我再保你,回头皇上一句‘结党营私’,就让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年八喜笑嘻嘻地说道:“我老早就知道,跟着四爷您混,准没错儿!您看我从来就不像孙健怡他们,吵着管您要官儿做。跟在爷身边儿多好啊,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有赏银领。原来先帝爷那么疼您和公主,沾您二老的光儿,我都积攒下不少家当呢。也琢磨着该娶房媳妇儿成家立业了。”
锡若听年八喜絮絮叨叨地说着,脸上只是微笑,等进到了府里,就打发他在外院守着,自己却来到福琳的房间里,和老婆温存了一会之后,搂着福琳凝神说道:“当皇帝的人可真累。想当个好皇帝的人更累。”
福琳捏了锡若的脸一把,问道:“怎么又突然发起这感慨来了?当皇帝累,难道你就不累?我看这新皇登基了之后,你比老爷子在的时候还忙了几分,都忙些什么呢?”
锡若偏头想了想,答道:“忙着看皇帝生气和劝他别老生气。”
福琳听得“噗哧”一笑,过后却又捧着锡若的脸孔,担忧地说道:“你总和老八、十四他们若即若离的,我真怕皇帝会寻机发作你。”
锡若亲了亲福琳的脸颊,安慰道:“还有十三爷呢。他说过,只要我不犯上作乱,他都保我。我手里还攥着先帝的遗诏,皇上既然以孝道治天下,那我的性命之忧还不大。最多不过丢官破产,只怕到时候就要连累你,顿顿都跟我吃萝卜白菜喽!”
福琳听锡若这么说,便放了心,又听见他说萝卜白菜,却笑弯了腰说道:“吃萝卜白菜,我倒没什么,就当是减肥了。可你这肉食动物受得了吗?”
锡若听得脸色有些发青,连忙走到柜子里翻出英吉利银行的小存折来看了几眼,拍着胸脯说道:“还好还好,救命钱都还在。只要英国国王不赖账,火腿三明治还是能吃上的。”说着就又回去跟福琳粘乎了一阵。
这时何可乐却又急匆匆地走到门外说道:“爷,宫里头来人了。要您即刻进宫面圣一趟。”
锡若眼皮子微微一跳,却不动声色地放开福琳站了起来,摸了摸福琳有些担心的脸说道:“我去去就回。你先自己吃晚饭吧。你这皇帝四哥怕是又要请我吃顿青菜豆腐了。”
究竟什么行为被认为是刷分行为
锡若一边啃着临走时福琳塞给他的一袋点心,一边跟着雍正打发来的太监秦顺儿又来到了紫禁城。见驾之前,他使劲地把嘴里的点心都吞咽下去,不想正好撞上雍正和允祥一道从军机处值房里走了出来。
锡若鼓着腮帮子倒抽了一口凉气,结果立马儿就噎着了,瞪大眼睛捂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允祥眼尖地瞥见锡若情况不对,立刻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伸出手掌运气在他后背上一拍。只听见锡若喉咙里发出“咕”地一声,下一刻便脸色通红地大口吸气。
雍正见状也走了过来问道:“怎么回事?”锡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举了举手里的点心袋子说道:“一看见皇上和十三爷太……呃,太激动,不小心噎着了。”
“哈哈哈!”雍正突然爆发出来的大笑声,让锡若露出一副惊骇莫名的表情看着他,心说这人不会在我经年累月的刺激下,终于发疯了吧?那自己这娄子可就捅大了!别说雍正的粉丝了,估计连允祥都会把自己往死里K,呜……
根据锡若听着怀里的滴答声得出来的精确测试结果,雍正在维持了一分半钟左右让人心惊胆寒的大笑之后,方才毫无预兆地转回了他平日里最常用的无表情状态,却又让专心观看他表情的锡若骇退了半步。
雍正斜睨了锡若一眼,冷冰冰地说道:“好久没笑得这么畅快了。”然后又把其他人撂在原地,自己率先抬腿进了养心殿。
锡若又经过了怀里一分四十五秒的滴答声之后,方才反应过来雍正刚才勉强算是在夸奖自己,那他急急忙忙地把自己从老婆怀里拽出来,应该不是要找自己的麻烦了,这才稍微稍放下了心,又连忙转身朝允祥作了个揖说道:“多谢十三爷刚才的救命之恩了。”
允祥笑着摆摆手,突然又直勾勾地看着锡若手里的点心袋子,舔了舔嘴唇问道:“还有么?”
锡若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结果允祥马上抓住袋子,又掏出里面几块仅剩的点心狼吞虎咽了起来,吃完了以后居然还问:“还有么?”
锡若有些心疼地咽了口口水,只好摇头道:“没有了。出门的时候我老婆就给了我这么多,全部是她亲手做的……”
允祥有些尴尬地把福琳的“爱妻号”点心袋还给了锡若,又摸着头笑道:“十六妹手艺还真不错。我一不小心就给吃没了……”
锡若故作大方地挥了挥手说道:“吃没了就吃没了。你要是喜欢吃,回头我让她给你府上送点儿。”
允祥却又干笑着说道:“不用劳烦十六妹派人送了。让她下回给你袋子里多装点了就行了,嘿嘿……”
锡若多少有些了然地说道:“十三爷也没吃晚饭吧?唉,真是辛苦啊!”他本来还想顺势发几句感慨,不想高无庸却带来了雍正的命令,让他和允祥即刻进养心殿东暖阁去,还说雍正邀请他们一块进膳。
趁着还没跨进养心殿前的一点功夫,锡若靠近了允祥悄声问道:“皇上这么急宣我们进来,不知为的是什么事?”
允祥压低声音就说了两个字,“西北。”
锡若只觉心里一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白天时撞见的那场婚礼。他不知道雍正这么火烧眉毛地要议西北军务,是否和那也有点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年羹尧此时大功尚未告成,日后的骄横之姿却已经可见端倪。以雍正的性子,容得了年羹尧一时,也是因为眼下西北战事吃紧,不宜阵前换帅,否则的话肯定早就给年羹尧一点难堪来提醒他了。
不过雍正越是忍耐,锡若就越是替年羹尧捏了一把冷汗。何况雍正身边还有拉锡这样擅长挑拨离间,又跟年羹尧极不和睦的人存在。以眼下的时局来说,就算年羹尧真的垮台,雍正多半宁愿启用岳钟琪或是延信为抚远大将军,也不会把胤祯释放出来再征西北。这样对于锡若急于要改变的胤祯被监禁状况来说,几乎没有任何的助益,还会让目前进展顺利的西北战事出现不必要的动荡,实在是得不偿失。不过雍正和年羹尧之间的问题,属于他们之间的内部矛盾,待会儿雍正要是没有问起自己,那他还是学学张廷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好了。
锡若刚想到这里,就看见了新近荣升了雍正“首秘”的军机处大臣张廷玉坐在东暖阁的一角,然后扫视室内一圈之后,又不出所料地看见了隆科多和马齐,而原本也应该出现在这种重要军事会议上的总理王大臣允禩,却又被雍正借故排除在了会议之外。不过年羹尧所反对列席的蒙古都统拉锡,倒是也没有出现在会议上。
军机处有了个张廷玉之后,类似草拟圣旨这样的笔墨活儿,就几乎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十一月雍正开恩科会试的时候,担任正主考的也是张廷玉,而担任同主考的却是他的弟弟张廷璐。只不过这个张廷璐并不像后世讹传的那样,因为泄露考题而被雍正腰斩了,反倒历任河南和江苏等地的学政,还主持过几省的典试,一直很得雍正的信任,也替他选拔了不少的人才。
有张廷玉这样真正的文化人在前,锡若乐得不用被雍正天天考校他的古文水准,所以见到这位昔日的翰林老师时,便觉得格外地亲切,进去以后给雍正请过安,便主动地用目光向张廷玉打了个招呼。
这时雍正果然又说起了西北的军务,不过只字未提年羹尧的不是,反倒大力地表扬在西宁北面击退罗卜藏丹津的守备马有仁和参将宋可进。年羹尧所奏总兵杨尽信进剿番贼于庄浪椅子山,斩贼数百,雍正也下旨嘉奖,看起来仍旧对年羹尧信任和恩宠有加。
锡若心想道,难道雍正叫这一大帮人过来,就是为了给远在前线的那些参将总兵们开个表彰大会?那也未免太性急了。何不等到明天早朝的时候,群臣百官都到齐了再表彰呢?那样效果也更好啊。想必是雍正还有后话。
果然雍正话锋一转,却说他想派个人担任钦差,替他去军前慰问和犒劳一下前线奋勇杀敌的将士。锡若回过神来,发觉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只差没有来一个男声大合唱:“是你是你就是你”了。
锡若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在雍正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的“暗示”下,主动站起身来说道:“奴才是兵部尚书,原该跑这一趟。”雍正立刻走过来用一副“你真该戴小红花”的表情拍了拍锡若的后背,又嘉许地说道:“朕没有看错你!西北现在很乱,回头让怡亲王给你从丰台大营里挑一千精兵沿途护送,朕再赐你一道钦差关防,遇到紧急事情可以先斩后奏,无须事先请旨!”
这时其他人也都用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眼神看着锡若,看得他在心里大骂道,靠,怎么个个都像在听雍正给自己交代后事一样?真不吉利!自己好歹也是年羹尧他四叔哇!拜托你们这群观众给点信任的眼神好不好?真是太打击人了,哼!
等其他人都退出去了以后,雍正又扭头对他单独留下来的锡若问道:“你还有什么特殊要求没有?”见锡若听得发愣,便哼了一声说道:“朕知道你的花样儿是最多的。此次派了你这一趟远差,路上或是家里头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就一次说出来。回头朕可就没功夫管你了!
锡若听得心里多少有些暖和,暗想道看来这爱新觉罗家的老四当了一阵子皇帝以后,倒是变得比以前懂事多了,还知道请人办事要给个甜枣儿,不完全是一副压迫你没商量的标准剥削阶级嘴脸了。他想了想,便壮起胆子说道:“请皇上把原丰台火枪营那八百多官兵教我带去就足够了。”
西北劳军
雍正一听见“火枪营”三个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锡若知道他还很介意当日火枪营官兵和十四阿哥一道进围畅春园的事情,便又朝雍正说道:“奴才知道皇上不太喜欢那个营,可那毕竟是奴才一手筹建起来的部队,奴才对他们还是了解些。这次西行路途遥远,又有些凶险,奴才带着也放心些。只是领头闹事的管带高琳等人已经被皇上下狱,其他的管带又不知如何带领这支新式军队。高琳等人确实有些本事,昔日在剿平策旺阿拉布坦的时候也有些薄功,所以想请皇上的特旨把他们赦免出来,让他们将功折罪吧。”
雍正听得沉默不语。锡若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站在一旁等着他拿主意,不想这时肚子却“咕――”地一声叫了起来。锡若有些尴尬地按住自己的肚子,却见雍正朝自己一笑道:“罢了。朕既然派了你一趟这么远的差事,总归也得卖点人情给你。就放高琳他们出来,你一并带上去西北吧。”
锡若听得大喜过望,正想磕头谢恩顺道拍雍正几记马屁的时候,却又见他朝自己瞪眼道:“不然你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埋汰朕多少回呢!”
锡若嘿嘿一笑,心道算你聪明,要不然就活该你打好几个月的喷嚏了。这时雍正又沉默了下来,仔细地看了锡若几眼之后,挥挥手说道:“你去吧。替朕好好看看西北的情形。”
锡若心里一跳,脸上也连忙扯出一副庄容来,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养心殿之后,便出宫打马去向胤祯告别,顺带告诉他高琳等人即将被释放的好消息。
十天以后,锡若怀里揣着胤祯给的新铜手炉,身上裹着老婆亲手缝的毛领大披风,和福琳“十八相送”洒泪而别,带着火枪营新近补足的一千名官兵,连同雍正赐下的一堆貂皮绸缎药材一类的东西,浩浩荡荡地赶往西北的年羹尧军前去劳军。
临行前锡若去向胤祯告别的时候,已经被他嘱咐了好一通西北的气候比内地要恶劣得多,一定要注意保暖和保持血脉畅通云云。可是不管锡若怎么做好保暖措施,在路上喝了一个多月的西北风之后,基本上也已经快被冻得没有知觉了,所以他老早就从马背上爬了下来,钻进相对暖和一点的大马车里,昏昏沉沉地任由人把自己拉到大西北去,任由非要乔装改扮跟出来的七喜给自己推拿活血。
一直等到望见西宁城的时候,锡若才重新振奋起了精神,掀开车帘把两个火枪营的管带高琳和恒吉叫了过来。刚刚被雍正释放出狱的高琳和恒吉,看着都比当年在丰台操练的时候沉稳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和锡若说笑,但是在看向他的时候,眼中却多了一分感激之色。
高琳见锡若一副猴急着要进城的模样,便劝阻他道:“额驸爷是钦差,又带着兵,还是派人先给年大将军送个帖子再进城的好,不然怕起什么误会。”锡若听出高琳的弦外之音,便一手掀着帘子朝他笑道:“什么误会?难道他还会以为我是来拿他的?”
高琳舔舔嘴唇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连忙警觉地转过身去,却一眼望见一列马队正从西宁城的方向往这边驰来,立刻大声命令火枪营的官兵列阵保护钦差。
锡若举起从西洋淘来的望远镜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说道:“是年羹尧。”七喜在他的身后低声说道:“额驸爷请待在马车上,奴才也好照应。”
锡若摇摇头,却撩开车帘跳下了马车,又伸胳膊动腿地看着年羹尧一行奔驰到火枪营阵线前十几米的地方、又被迫勒马停住,这才笑吟吟地扬声道:“大将军别来无恙?怎么亲自出城来了?”
年羹尧隔着几列火枪兵下了马,对着锡若遥遥地打了一个千之后,站起身来笑道:“听说皇上派四叔过来犒劳大军了,我从一接到消息起就盼到现在,今儿个可算是给我盼来了!”说罢竟无视火枪营黑森森的枪口,径自越过他们朝锡若走来。
高琳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锡若一眼,却见他摆了摆手,又背对着马车朝年羹尧走了过去。他原来乘坐的那辆马车帘子已经放了下来,只是帘幕却微微有些无风自动。
年羹尧走到距离马车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果然停了下来,又瞟了那辆马车一眼之后,方才又肃然在锡若面前跪下说道:“奴才抚远大将军年羹尧,恭请皇上圣安。”
锡若答了一句“圣躬安”之后,又把雍正嘉抚西北大军和年羹尧的旨意说了一遍,这才伸手挽起年羹尧,笑道:“亮工这几个月来辛苦了。皇上特地要我带了些温和滋补的药材过来,还嘱咐太医院写好进补的方子,命我一道送给你呢。”
年羹尧露出一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说道:“奴才何德何能,竟让皇上如此惦记,还让四叔受累,实在是惶恐难安。”
锡若笑着摆摆手,制止了年羹尧继续自谦下去,又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了一下,赞道:“如今方知什么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境界。难怪皇上总说应该多出来走走看看呢。”
年羹尧听见锡若自嘲,却一脸羡慕地说道:“四叔历经两朝,荣宠却始终不衰,反倒越发得当今皇上信重,真是让人钦佩感羡。”
锡若听得愣了一下,随即却暗想道,年二这话透着一股子酸味儿,倒像是在讥讽我改弦更张得太快。唔,虽然本大学士偶尔的确会投机取巧一下子,可那也是因为我知道历史原来的走向,不得不先替自己跟媳妇两个的小命买份儿保险啊……
年羹尧见锡若沉吟不语,以为自己触了他的霉头,连忙又说道:“四叔和诸位兄弟远来辛苦。奴才和四川提督岳钟琪特地在西宁城内设下了一席,为四叔和诸位丰台大营的兄弟接风洗尘。”
锡若一听说有饭吃,立刻变得眉开眼笑了起来,一把拖起年羹尧说道:“走,快走。我还想见见那位能使百斤铜锤的岳提督呢。”年羹尧也笑呵呵地被锡若拖着走,先前那一丝似有若无的紧张气氛顿时消弥于无形。
进了西宁城里,锡若便弃车上马,一路上好奇地打量着这座负责指挥西北大战的重镇,只觉得看什么都新鲜,还时常能看到服饰鲜艳的少数民族从马旁经过,忍不住转头对年羹尧笑道:“皇上总说我常年待在京城里,是个井底之蛙,今日到了这里,才知道他所言不虚,呵呵。”
年羹尧听得哈哈一笑,却又奉承道:“四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那些洋鬼子的事情都瞒不过您。您这样儿的如果也是井底之蛙,那我就更是孤陋寡闻喽!”
锡若听见年羹尧的马屁,脸上益发笑嘻嘻地,随口和他说起了别后京城里的一些人事变动,然后状似无意地问道:“九爷这一向来身子可好?我出京的时候,八爷托我替他问候问候九爷。”
年羹尧一听见“八爷”两个字,脸上顿时没了笑容,见西宁大营已在眼前,便淡然道:“九爷素日里和我没什么来往。四叔要是想见他,我倒是可以安排。”
锡若咂了咂嘴说道:“这事儿不急,回头再说吧。”说着又见岳钟琪亲自迎到营门外来,便和年羹尧一道滚鞍下马,脸上又打叠起钦差的职业笑容走了过去。
在西宁大营里饱餐一顿之后,锡若把礼单交给年羹尧,又细细询问了一番雍正吩咐要他问年羹尧的话,倒是觉得这年二对雍正还是挺死心塌地的,只可惜他行事还是不注意分寸和节制,仅就锡若这一路上和在西宁城里看到的情况来看,川、陕、甘肃、青海甚至是云贵等地的官员对年大将军的巴解逢迎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年羹尧自己又喜欢摆谱儿,可以说他是这一带的土皇帝也毫不为过,所以只怕年二日后还是难逃被雍正肃清的厄运。
锡若在席上被年羹尧和岳钟琪多劝了几杯酒,所以走出来的时候脚步略微有些虚浮。一直垂头跟在他身后的七喜立刻上前一步搀住了他,又压低了声音说道:“额驸爷,有人在盯您的梢!”
财神九
锡若被大营门口的风一吹,又被七喜的话说得一个激灵,酒劲儿立刻下去了一大半,却仍旧维持着刚才歪歪斜斜的姿势,低声朝七喜问道:“别管他。年二是个精细人,他要不派人跟着我,反倒奇怪了。”说着便又搭住七喜的肩膀,趔趔趄趄地往钦差行辕走。
高琳和火枪营的官兵一见锡若出来,立刻忠心耿耿地把锡若围在了中央,护着他上了马车之后,高琳还警觉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这才吩咐车夫套车起行。
锡若在车里抚着额头对七喜说道:“回头你去打听打听,看九爷是在哪里落脚。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又得了八爷的嘱托,好好歹歹地总得去看他一回。”
七喜听得叹了口气,说道:“额驸爷,您的心肠实在太好了。九爷如今算是落难了,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对他都避之唯恐不及,就算是他以前的门人,也多寻故不与他来往,您却还一门心思地惦记着去看他。当今皇上连他的藩邸旧人尚且见疑,何况是一直与八爷十四爷他们走得这么近的您呢?我之所以坚持要同您来西北,就是怕有小人趁路途遥远照顾不周,趁机加害于您哪!”
锡若听得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连最后一点酒意也消失无踪了,连忙拽住了七喜说道:“你的意思是,皇上他会派人在路上害我?”
七喜眉头紧皱,注视着马车里的那盏宫灯说道:“他会不会一定这么做,我不敢说,可是人无害虎心,却要防着虎有伤人意。额驸爷,您是先帝爷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手里又攥着先帝的遗诏,不得不防啊!”
锡若听得有些沮丧地往马车壁上一靠,说道:“如果他真要害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逃得到哪里去?就算我只身脱险,难道他就不会拿我的家人和朋友开刀么?”
七喜凝神细思了一会,又说道:“您这一趟来西北,身边所带的兵大部分是十四爷以前的旧属,所以问题应该不大,只需要多加提防那一百多新补进来的官兵就行了。另外就是小心不要再捅年羹尧这个马蜂窝。他千错万错,眼下皇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作他的。我见您过境的时候,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对这几省的官员趋奉年羹尧的嘴脸却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以后在年羹尧面前,连这些神色也万万不可流露出来,免得为自己招来祸端。”
锡若见七喜如此观察入微考虑细致,忍不住用脚踢了踢他,说道:“你不去当个福尔摩斯,真是太可惜了。”
“什么福什么斯?”七喜难得露出一点诧异的神情问道。
锡若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的时候,马车却突兀地停了下来。锡若心里一惊,七喜却已经站起身来,挑帘用他已经伪装过的声音朝外面问道:“怎么回事?”
高琳和对面赶车的人交谈了几句之后,急匆匆地走到马车前面低声说道:“额驸爷,是九爷的车停在了前面。”
锡若立刻在马车里直起了身子,正想从马车里钻出去的时候,却被七喜挡在了身前,又听见他说道:“奴才先过去看看,以防有诈。”
锡若只得点点头,目送着七喜跳下马车,又到对面的马车前面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这时对面的马车帘子却也掀了起来,一只翡翠大戒指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却是修长白皙,还比了一个“九”的手势。七喜也朝这边点了点头。
锡若眼前顿时一亮,便作势要下车找地方呕吐,靠近了对面的那辆马车。刚走到那辆马车前面,就听见允禟的声气在里面笑道:“你这钦差的架子可真大。难道我还能把你骗了去吃唐僧肉不成?”言辞之间却是锡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尖酸语气。
锡若这下再不迟疑,一掀帘子就跳上了允禟的马车,叫了一声“九爷吉祥”之后,却抬起头对着允禟笑道:“九爷这么说,岂不是把自己比作了妖精?不妥不妥,大大地不妥。”
允禟听得“哧”地一笑,又细细地打量了锡若一回,方才点头道:“你还是老样子。真好。”锡若不知道他说的这个老样子是单指自己的外表,还是连内里一块儿算上了说的,便只好摸着鼻子说道:“照九爷这么个说法儿,我倒成老妖精了。”
允禟听得又是一笑,眉眼间却已经现了风霜之色,再也不是那个只在京城的温柔富贵乡里流连的皇阿哥了,但是锡若也注意到,允禟身上那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傲气却未去半分,衬着他那张有些憔悴的面孔,反倒益发鲜明了起来。
锡若看得心里一紧,便从怀里贴身的口袋当中取出一封书信,转手递给了允禟。允禟一看上面那笔熟悉的字迹,眼眶便有些发潮,紧紧地攥住了那封信问道:“我八哥和我额娘,还有我五哥、老十、老十四他们可都好?”
锡若连忙点头道:“都好都好。我临出京的时候去看十四爷,他还说自己吃了睡,睡了吃,身上又长胖了些,嚷嚷着要减肥呢。”
允禟却听得现了怒容,恨声道:“十四弟何等英雄的一个人物,却被老四拘在了那么小的一块儿地方,反倒派年羹尧这样的奴才来接替他的大将军一职。实在可恨!”
锡若见允禟提起年羹尧的时候如此愤愤不平,料想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便劝慰允禟道:“难得见个面,九爷何苦为了年羹尧生气?要是瞧得起我,倒不妨同我叙叙旧,聊聊别后的情形,回头我也好向八爷有个交代。”
允禟这才敛了怒容,又看着锡若说道:“我听说老四如今也很重用你,但是无论他表面上对你如何得好,这个人你不得不提防。他连自家亲兄弟都下得去狠手儿,料理起别人来的时候,只怕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锡若见允禟说出和七喜说的大同小异的话来,心道雍正啊雍正,你在紫禁城众心目中的形象咋就这么差劲呢?看来是得建议你聘个公众关系经理了,唉!不过他见允禟如此关心自己,倒是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笑着说道:“多谢九爷关心。现如今我的想法:能保一个是一个,但也要看各位爷自己的造化和决意。九爷要是能记得您出京前我劝告过您的话,事情或许还有转机,若是打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意,那我恐怕您日后会有更不如意的事情发生。”说着心里又不由得一阵难过。
允禟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即却洒然一笑道:“你说得不错。各人的命,半由天定,半由自己主宰。我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只怨当日对老爷子的心思没有琢磨透彻,可我一点儿也不怨别人,也不想再回头。我只要……只要我八哥和老十、十四弟他们下半辈子好好儿的,就不枉同他们做这一世的兄弟了。”
锡若听得心里阵阵发冷,隐约又想起了当日允禩送允禟和允礻我出京时那种决然的态度,便一咬牙对允禟说道:“九爷若是信得过我,就好好地保重自己,不要再和当今皇上硬顶着干,也不要再说那些‘出家离世’的气话。如今他是君,你是臣,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咱就不拧。九爷是一把理财的好手儿,搁在哪里过不了好日子?没必要非执着于那些已经是镜花水月的事情不放。路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
允禟听得默然不语半晌,最后又摇头道:“我和老四积怨已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往常我为了八哥,没少跟他对着干。他把我发来这里,我就没预备活着回去。眼下要我去向他摇尾乞怜,我更加做不到。我不像十四弟,和他还占着一个同胞亲手足的名分,他屠起我来,只怕如同杀猪屠狗一般,连眼泪都不会多洒一滴。”
锡若听得张了张嘴,允禟见他还想说什么,便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自己又倾身向前,第一次伸手握住了锡若的手,语气诚挚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周旋于我们兄弟之间,竟是左右逢源,也当真是个异数。只是再好的运气,恐怕也有用尽的一天。眼下我皇阿玛已经不在,也没有人会再像他那样,包容你的那些大错小错。你一定要早为自己和十六妹做打算,免得将来和我一样,陷在老四手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锡若听得咧了咧嘴,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允禟却又认真地看了他两眼,方才松开手闭目说道:“你去吧。代我问我八哥、十弟和十四弟,还有我额娘和五哥的好。”
锡若只得朝允禟伏了伏身子,又掀开马车帘子跳了下去。
点将台
七喜见锡若终于从马车里出来,连忙迎了上去说道:“额驸爷今晚酒喝多了,还是早点回去安歇吧。”说着又朝允禟的马车看了一眼,便搀着锡若往钦差的马车上走,一直等到上了车放下了车帘,才对锡若说道:“那些盯梢的暗桩子都已经被我和火枪营的几个好手干掉了。”
锡若听得打了个哆嗦,随即愕然问道:“都杀了?”
七喜语气淡定地说道:“额驸爷今晚秘见九爷的事,一定不能流传到年羹尧和皇上的耳朵里,否则便是不知多少人的大祸。”
锡若摇摇头,又朝七喜说道:“杀了这一批,年羹尧还会派下一批过来。你能杀多少?”
七喜的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十分冷肃。锡若听见他用一种冰冷的语气说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一直杀到年羹尧不再派密探过来为止。”
锡若听得瞠目结舌,见七喜表情坚决,只得叹了口气说道:“能不杀人的时候,还是尽量不要杀吧。总会有别的办法对付他们。再说在这里杀了太多的人,回头年羹尧借故发难,我们也难应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一千个兵,年羹尧抬抬小手指头就能给灭了,回头再向朝廷报一个“军士哗变作乱,诛杀钦差,他全力弹压方才剿灭”。到时候死无对证,就算是皇上也拿他没法子。所以我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七喜这才点头道:“那就照额驸爷的意思办吧。”
锡若回到钦差行辕稀里糊涂地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胀,想是因为昨天喝了酒又吹了风,又想起昨天晚上遇到的财神九。如果历史没有改变,只怕与允禟的这一面,便是永诀了,不由得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这时七喜已经听见动静,端着水盆进来的时候,仔细地觑了觑锡若的脸色,摇头道:“额驸爷这样下去不好。还是同您以前那样,整天脸上带着笑才好。”
锡若闻言勉强笑了笑,见七喜要上来服侍自己,连忙跳下床说道:“我自己来就行。你在旁边歇会儿吧。这一路上你总是早起晚睡,比我还辛苦呢。”
七喜知道锡若的习惯,也就依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养神。这时高琳听说锡若起了,也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七喜这副安然高坐的样子,不觉有些诧异,却也不敢多问什么,恭恭敬敬地把一封信递给了锡若。
锡若擦擦手接了那封信过来,翻开来只看了两眼,就气得往桌子上一拍。高琳被他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额驸爷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儿?”
锡若深吸了口气,对高琳挥挥手说道:“不是因为你。你先去忙你的吧。”高琳连忙答应一声去了。
七喜从椅子上站起来问道:“是不是皇上又难为八爷了?”
锡若咬了牙点点头,又把那封信直接给七喜看。七喜在上面匆匆溜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的是一笔有些古怪的字体,每个字经常少了一些笔画,但是勉强还可以看懂。他见到上面写有雍正就丧事奢诽靡罪责廉亲王之党,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待往后翻,又有皇十弟敦郡王允礻我从边外陀罗庙坐车入张家口关,署宣化总兵官许国桂奏闻,雍正帝密谕许国桂以“不可给他一点体面”的内容,待看那封信的落款,发觉写的竟是小青,不觉有些愣住了,朝锡若问道:“恕奴才眼拙,不知小青是哪位大人?”
锡若摆摆手说道:“这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他到底想干吗?这样软刀子杀人,迟早要把八爷他们逼疯的!”
七喜听得脸色肃然,点头道:“您知道就好。皇上他就是要软刀子杀人,让八爷他们自己慢慢地垮掉,免得将来落下一个‘屠弟’的罪名。只是我想八爷、九爷他们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凡事有果必有因,额驸爷也无须为他们太过忧烦。倘若今日上台的人是八爷或是十四爷,未必没有和当今皇上一样肃清政敌的举动。”
“说来说去都是那把破椅子闹的!”锡若在原地来回地踱了几步,又转头朝七喜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皇上放过他们?”
七喜这回沉默了很久,最后却说道:“除非先帝爷复生,否则……没有。但是皇上首先要治的是八爷、九爷跟十爷,十四爷倒像是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行动没有自由罢了。”
锡若想起胤祯在汤泉行宫里那副压抑的表情,心里又是一沉,暗忖道,再这样下去,胤祯这个霸王迟早会爆发,干出让雍正揪他小辫子的事情来。到时候雍正革了他的王爵还是小事,就怕雍正还有更厉害的狠招出来,那到时候自己要不要请出老康的遗诏,把胤祯带走呢?雍正真的肯放过这个对他威胁最大的亲弟弟吗?
锡若左思右想,还是不得要领,这时候年羹尧打发来请他去阅兵的人到了。锡若连忙让七喜给自己换上固伦额驸的正式行头,等到了练兵场的时候,发觉年羹尧和岳钟琪早已候在了里头,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年羹尧却几步赶上来给锡若打了一个千,又看着他的脸色说道:“四叔像是昨夜没有睡好。是不是住处不太安适?有什么需要调换的,尽管跟我说。”
锡若摆摆手笑道:“是昨晚见着你和岳提督太高兴,所以多喝了几盅,不碍事的。”说罢又看着紧跟在年羹尧身后请安的岳钟琪说道:“还是岳提督海量。昨晚我喝一杯,您喝了三杯,最后早上爬不起来的人却是我,唉。”
岳钟琪闻言爽朗地一笑,褐红色的脸膛上透着一股威严正直的大将之风,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锡若见状不由得想道,难怪当日岳钟琪让噶尔弼违令进军拉萨,胤祯还对他赞不绝口,看来的确是个难得的将才。
年羹尧和岳钟琪随即便簇拥着锡若往点将台上走。锡若站在台上往下面一看,只觉底下是一片刀枪剑戟的海洋,同他往常阅过的军队比起来,更多了一股沙场上厮杀出来真正血腥气,头皮立时便有些发麻,但是精神也随之一振,又见这汇集了数千人的场子上,竟连一个乱动的人也没有,一声咳嗽也不闻,锡若不由得暗道身边的这两员名将果然带的好兵。
只是可恨这个时代没有麦克风,锡若只得声嘶力竭地把雍正的嘉抚旨意“喊”完了,台下立时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差点没把锡若震得从台子上滚了下去。
锡若忙不迭地下了点将台之后,又接过七喜递过来的水袋喝了一口,心里无比怀念起二十一世纪的“金嗓子喉宝”来,定了定神之后又转头朝年、岳二将笑道:“你们二位带的好威武的兵!”
年羹尧和岳钟琪相视一笑。年羹尧又正容道:“出征之前,皇上就同我说,此次西征,只许胜不许败,而且要完胜!我和东美兄(注:岳钟琪字)可是一刻也不敢忘记他老人家的嘱托啊!”
锡若想起雍正这个“老人家”“嘱托”人时那种“你拿了我的薪水就要好好干活!”的架势,立刻很同情地拍了拍年羹尧的肩膀说道:“你记着就好。在皇上跟前,把差事办好比说什么好听的话都管用。”年羹尧自然连声称是。
接下来的日子,锡若又在西宁及其附近四处转悠看了看。年羹尧怕他出事,又特地加派了五百近卫军护送他,弄得锡若每次出门都拖了一条贼长的尾巴,终究觉得没什么意思,而且估计这样也看不到什么真东西,便遣了七喜等十几个身手好的乔装易容了出去,日日在西宁市井当中走访,得知年羹尧确实没有异心,而且也将这块西北重镇治理得不错,这才放了心,然后不等雍正二年的新春来临,便准备向年羹尧和岳钟琪辞行回京。
锡若临走之前,终究没有再见到允禟,只是接到了他派人送来的日常带在手上的那只翡翠大戒指,说是锡若远道而来看望自己,把这个赏给他做个念想儿。锡若想起那个以前总爱和自己打擂台掐架的九阿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抽痛,便逃命似的跑出了西宁城,一路上连头也不敢回地回北京城去了。
孩子
丢下随行的大部队,锡若自己跟七喜几个人骑马飞奔回到京城的时候,终究还是错过了和老婆一道过年的机会,好在总算没有出正月,算是还赶上了一个年尾巴。锡若在刺骨的寒风当中望见公主府大门时,只觉得心头的那一点暖气渐渐地荡漾了开来,简直恨不能直接骑马冲进去找福琳。
等真到了公主府门口,锡若心急地跳下马背时,却不想手足早已冻僵了,一条腿挂在蹬子上没跟下来,眼看着就要头朝下地去亲吻地面,一只手却及时地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锡若之后,又有人在他身后斥责道:“急着进门也不用急成这样儿。回头要磕成个冻猪头了!”
锡若一听见这个声音,却立刻跳了起来,回过身一把就攥住那个人,嘴里却磕磕巴巴地说道:“十、十四!你,你,你怎么出来了?”
胤祯身上穿着郡王的端罩,外面披着一袭玄狐的披风,脑袋上戴着的郡王帽子也滚镶着同色的狐狸毛,看起来竟和先前当“大将军王”时一样的英姿勃发,见锡若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便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是什么脸?年前我就被放出来了,说是让我回家过个年,跟老婆孩子团聚团聚,可真是皇恩浩荡!”
锡若不去管胤祯话里的刺,却仍旧惊喜无限地看着胤祯,仿佛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个人似的。胤祯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便推了他一把说道:“快去看看十六妹吧。你不在家,让她这个新年都过得好不冷清。过年那天我还特地把她接到我府里了呢。”
锡若回过神来,便重重地一拍胤祯的肩膀说道:“多谢你了!”说着往府里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身问道:“皇上……有没有说让你在外面待多久?”
胤祯眼神一黯,随即便摇了摇头,又执拗地说道:“他爱关我多久,就关我多久。有本事,他就关我一辈子!”
锡若连忙赶回来推了胤祯一把,低声斥道:“你要想早点儿出来,以后就少说这种话。我可不想每次都跑那么大老远儿地去看你。”
胤祯怒道:“嫌远你就别去。爷不稀罕!”
锡若被胤祯噎得又气又笑,末了实在气不过,便偷偷地踢了他一脚,然后没等他回过神来报复,就飞奔逃进了公主府里。
一进公主府内院,锡若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他特意不让人告诉福琳自己回来了,就是想给她一个惊喜,自己蹑手蹑脚地来到闺房外头,透过外面的大玻璃窗往房间里看,却见福琳正一脸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皮,不觉呆住了,这时又听见福琳对一旁的嬤嬤吩咐道:“快打发个人去路口看看。算算日子额驸今天就该到了。怎么还没回来?别是路上有什么事儿绊住了。他要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儿呢。他是那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哪……”
锡若听得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一把掀开帘子就冲进去把福琳抱了起来,狠命地亲了她几口之后,又有些害怕似的碰了碰她的肚子,睁大眼睛看着福琳问道:“真的……有了?”
福琳看得又爱又怜,捧着锡若的脸点了点头,下一刻便见他将耳朵贴在了自己肚皮上,那副一本正经倾听里面动静的样子,简直让人发噱。
几天以后,雍正把锡若叫过去议事的时候,发觉他还是处于那副梦游般的幸福状态,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傻笑,看得军机处里不明所以的其他人背上阵阵发寒,严重影响了军机处的工作效率,只得索性把他踢回去休了几天的假。锡若这回是发自内心地叫了一声“皇上万岁!”,然后一溜小跑地就从军机处里跑开了。
允祥看着锡若的背影失笑道:“头一次看见有人因为老婆怀了孩子,高兴成这样儿的。”
雍正眼里也含着一丝笑意,却有些感叹地说道:“往常总见他逗别人的孩子,一副羡慕得不行的样子,如今总算轮到他自己要有了,也难怪了。”
允祥见雍正脸色不错,想起锡若央求过自己的另一件事,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十四弟这次被皇上开恩放回家过年,听说他阖府上下都高兴得不行,也很感念皇上的恩德,不如就此将他放出来,上慰皇考和皇妣之心,也显出皇上的宽容仁德,十四弟必定也会对皇上心怀感激的。眼下西北战事仍然吃紧,倘若十四弟能够扭过弯来,替皇上参谋参谋更好了。皇上不见得要听他的主意,可终究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雍正听得哼了一声,又指着锡若离去的方向朝允祥问道:“是不是他又来磨你了?”
允祥有些担心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雍正的说法,见雍正仿佛不太高兴的样子,连忙又说道:“他和十四弟从小就好得形影不离的,如今十四弟总不在旁边,难免感觉落了单。倒不见得是有其他的什么想头。”他见雍正脸色稍缓,连忙又趁热打铁地说道:“他这个人皇上也知道,再实心眼儿不过的一个人。当年先帝就对我们说过,‘此子心性甚善,心思却慧黠灵动,可为一代良臣。唯性格粗疏,不拘小节,尚需时日打磨’,不然皇上也不敢把他放在身边吧?”
雍正听得默然不语,就在允祥暗地里捏了一把汗的时候,他却又露出头痛的表情挥了挥手说道:“就照你说的办吧。不然他三天两头就给朕明示暗示一回‘打虎亲兄弟’,朕还真受不了。朕放他的假,有一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允祥见雍正终于松口,心里只觉得一块大石头落地,又朝雍正笑道:“别说皇上头疼,就我一看见那小子,也是经常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十四弟霸王样的一个人,历来都不肯吃亏的,可他从小到大,也不知道在那家伙面前吃了多少明亏暗亏,偏偏每次出了事还拼命护着他,也真是咄咄怪事!”
雍正想起往常和锡若有过的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乌龙事件,嘴边不禁也带出一个笑来。允祥见又有官员来觐见雍正,便瞅空辞了出来,自己出宫来到十四郡王府,却老远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从旁边的公主府里传出来,不由得站住倾听了一会,不想肩膀却被人拍了一把。
允祥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却见自己有半年多没见到的胤祯,也就是如今的允禵神采奕奕地站在身后。他们两人原本年龄和相貌都很接近,可是新朝建立这一年多来,允祥只觉得自己心力交瘁,连人都变得苍老了不少,可允禵却几乎还是老样子。
胤祯见允祥半天不说话,便挑了挑眉毛问道:“怡亲王怎么来了?可是来传旨抓我回去的?”
允祥没有在乎这位郡王弟弟话里的讽刺意味,反倒露出一个温厚的笑容对他说道:“恰恰相反。皇上是派我来告诉十四弟,你不用再回汤泉了。”
胤祯眉头皱了皱,又昂首挺胸地傲然道:“他要是想拉我去菜市口,也悉听尊便。只是请十三哥为我求个情,他要还记得先皇太后,就不要为难我的妻小!十四弟就心满意足了!”
允祥听得又是紧张又是好笑,怕胤祯还要说出什么负气的话来,连忙打断了他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皇上是要开释你。回头赶紧进宫谢恩去吧。”
胤祯这才露出吃惊的神情来,见允祥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就半信半疑地问道:“他怎么突然……”
允祥朝公主府看了一眼,含笑道:“你要谢的人在里面。如果不是他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天天去吵皇上,估计你也没这么快重获自由。”
胤祯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却向允祥躬身一揖说道:“他同我说了,十三哥时常在皇上面前为我说好话。兄弟以前对十三哥多有冒犯,真是个糊涂蛋。还请十三哥不要往心里去。”
允祥听得哈哈一笑,用力搀起了胤祯说道:“你我亲兄弟,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干什么?锡若都不是你的亲兄弟,尚且能为你冒杀头的风险,难道我老十三连他都不如?”
胤祯听得着实有几分感动,又拉着允祥进府说了好一阵的话之后,听允祥说还有事要办,方才起身送他出去。不想两人刚一出门,就听见“砰”地一声巨响,骇得连忙往后大退了一步,却见锡若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东西,自己两人头脸上却都是五颜六色的纸带,不觉愣住了。
玉兰片
胤祯终究因为常年被锡若的各种怪招伺候,所以率先回过神来,一把扯下身上和头上的彩带,就揪住那个还在嘿嘿傻笑的家伙斥道:“你又搞什么鬼?吓了爷们一跳!”
锡若扬了扬手里的那个花炮,又眨巴着那双桃花眼说道:“庆祝你被放出来呀。”
允祥见胤祯伸手就想揍锡若,连忙赶过来拉住他,又忍不住笑道:“算了算了,又没伤到人,他也是为你高兴嘛。”
锡若立刻露出一副感动不已的神情,朝允祥说道:“十三爷,我决定以后跟你混了。某些人真是一点都不领情,我这个小弟当得那叫一个郁闷啊!”
“你敢?!”胤祯瞪得眼如铜铃地把锡若往后面一拽,然后对允祥说道,“十三哥有事就先去办吧。这家伙交给我就行了。”
允祥笑呵呵地朝锡若挥了挥手,就忙不迭地在胤祯充满杀气的目光当中走远了。一直等到允祥走得看不见人影了,锡若才回过头对胤祯说道:“你还想拎到什么时候?撒手撒手。真是的,这大门口儿的,多少也给我留几分面子嘛……”
胤祯居然真就依言放开了手,倒让锡若有几分惊讶。锡若小心翼翼地护着脑袋回过身去,却见胤祯目光幽深地看着允祥离去的方向,半晌后方才说道:“老十三……我先前还真是错看他了。”
锡若歪着脑袋打量了胤祯两眼,末了作结论似的说道:“我就说你打小就小心眼儿,你还非不信……”
“去你的!”胤祯又好气又好笑地蹬了锡若一腿,发觉这人就有把无论多严肃的事情都扯得没边儿的本事。
锡若避开胤祯那一腿,却兴高采烈地揽着他的肩膀往十四郡王府里走,嘴里还说道:“今儿个说什么也要让我好好宰你一顿!这可是大喜事儿啊!”
胤祯被锡若毛手毛脚地碰得郡王帽子都歪了,见他一副比自己还高兴的样子,终究也不忍再斥责他,便由得他拖了自己一路,进到郡王府里把雍正释放自己的旨意一说,阖府的人也都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又手忙脚乱地按照锡若这个越俎代庖的家伙的吩咐去准备酒菜。
此时十四阿哥的嫡福晋完颜氏已经谢世,在府里主事的便是侧福晋舒舒觉罗氏。锡若从未在她、或是其他十四的福晋们面前提起过胤祯在西北想娶蒙古女子为妻的事,此时见舒舒觉罗氏比以前更加温柔体贴地对待胤祯,忍不住在他背后说道:“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胤祯回过身来瞪了他一眼,目光里却隐含警告。
锡若嗤笑了一声,晃晃脑袋对舒舒觉罗氏说道:“虽说要宰的是十四爷,可每次受累的却总是福晋。有劳了有劳了。”
舒舒觉罗氏含嗔带喜地看了胤祯一眼,又对锡若笑道:“平日里受额驸照料颇多,尤其是爷在西北的时候,要不是有额驸照应,只怕我连命都没了。如今不过为额驸准备一顿饭菜,哪里就累着我了呢?”
“弟妹说得好!”
突如其来插入的一声,让原本热闹的十四郡王府顿时变得一片死寂。胤祯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去,却见他的皇帝老哥正在身后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最后还是锡若先回过神来,扯了胤祯的袖子一把之后,自己先朝雍正叩头道:“奴才恭迎圣驾。”
胤祯无奈地抿了抿嘴,也只得跟着锡若跪了下去,院子里立刻跟着跪下去一片。雍正对着自己的弟弟抬了抬手,又看着院子里的其他人说道:“都起来吧。朕今天说出来走走,刚好逛到这边了,就进来看看。”
锡若心知雍正今天绝对不是“凑巧”逛到这里。他偷偷地朝雍正的身后探了探,也没看见允祥的身影,心里多少有些紧张,生怕雍正和胤祯又冲突起来,到时候单靠自己一个人恐怕拦不住。
这时雍正又对舒舒觉罗氏露出一副罕见的亲切表情说道:“弟妹如今都大好了?”舒舒觉罗氏连忙蹲身说是。
雍正又点头道:“朕方才说你的话说的好,就是因为你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锡若见胤祯脸上又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连忙在他身后扯了他的衣角一把。胤祯立刻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这时雍正却自顾自地走到了锡若和胤祯准备布下席面畅饮一番的石桌前,探头看了看上面的饭菜,却朝胤祯招手道:“十四弟,我们兄弟好久没一处吃饭了。今天就让朕借借你边上那家伙的光,叨扰你一顿吧。”
锡若和胤祯闻言都是一愣,不知道雍正这唱得又是哪一出,见雍正还在招手,只得双双走了过去,又谢恩落了座。锡若怕场面尴尬,连忙主动拿起筷子替雍正试了酒菜。雍正见他半晌无事,方才举起筷子夹起距离他最近的一块玉兰片嚼了嚼,却脱口赞道:“淡而有味,香脆可口,好!”
胤祯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听见雍正这么说,便笑道:“皇上每天进的那上百道御膳,难道还比不上这玉兰片儿?还是您觉得臣弟的东西总是格外地好呢?”
锡若听得额角“唰”地就淌下来几滴冷汗,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踩了胤祯一脚,结果又招来他好大一个白眼。雍正瞟了锡若一眼,却冷笑道:“就算朕真觉得你的东西好,你就会拿来孝敬给朕么?你老十四的霸道脾气,我们兄弟中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胤祯却也毫不示弱地报以一个冷笑说道:“我再怎么争,不是也没争过别人吗?”
锡若见场面又要被弄僵,连忙伸手舀了一勺汤送到嘴边,还连连说道:“这汤看着不错,皇上和十四爷都尝尝,唔,尝尝……咝!”原来那汤刚刚端上桌,却是十分滚烫,锡若只顾着打圆场,完全没注意到这汤的温度,立时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胤祯见状倒是撂开了和雍正的争吵,又忙着叫人赶紧取凉水来给锡若漱口。锡若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有些大着舌头地对雍正说道:“皇伞(上)还是气(吃)别的吧。这汤……呃,太烫!”
雍正面上一松,摇头笑斥道:“说不好话就别说。什么皇伞,不成体统!”
锡若接过胤祯递来的凉水喝了一口,缓过劲来之后便朝雍正笑道:“不是皇伞,是皇上。奴才怎么敢说皇上是伞,再说看造型也不像啊,呵呵……”结果先是雍正瞪了他一眼,紧接着胤祯也在旁边踢了他一脚,让锡若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起了过去夹在他们两兄弟中间当煎饼的日子。
这时雍正把旁边的闲杂人等都赶开。锡若心知他要进入正题了,也顾不得边上胤祯的白眼,连忙拿出当年坐在教导主任面前的姿势坐得端端正正,结果听见雍正开宗明义地说道:“十四弟,朕把你放出来,是希望你能帮着参赞西北军务。这家伙……”
雍正说着瞟了锡若一眼,摇头道:“他这个兵部尚书当得还欠点火候儿。吃亏就吃亏在不了解西北的军情民风,朕虽然打发他去西北跑了一趟,又嘱咐他好好走走看看,可是终究不如亲自在那里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来得让朕放心。朕想来想去就想起了十四弟你。朕念在皇考和皇妣的份上,不想再追究以前的事情,也盼着十四弟能体谅祖宗和先帝治理这片江山的不易,再度出山来为国效力。”
胤祯听得目光一阵阵闪动,就在锡若以为他要断然拒绝雍正邀请的时候,却见他举起手里的酒杯说道:“四哥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老十四也不小气。说句实话,您把兵部交到他手里,又把西北的兵权给了年羹尧,我心里头本来就觉得不太踏实。四哥要是还信得过我,就让我继续去兵部当差。反正有十三哥在那里坐橐儿,我也乱不了你的政。”
“好!”雍正听得目光炯炯地说道,“从明天起你就以郡王领兵部尚书衔,主要负责参赞西北军务吧!”
锡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啪”地把手里夹着的一块酱肘子给掉了。
福气
^ 锡若一直等到恭送雍正离去,还站在原地有些回不过神来,嘴里嘟囔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这么大方?……”胤祯见状便一拽他说道:“你跟我进去说话。”
锡若会意地点点头,同胤祯一道进了他书房之后,又等到胤祯遣开旁人,方才又说道:“你居然会答应他,我真看不懂了。”心里想的却是,雍正是出了名的多疑皇帝,现在居然肯让他这么防备的胤祯回兵部去插手西北事务,看来历史真的已经开始脱离原有的轨迹滑行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胤祯却定定地看着锡若说道:“放你一个人在外头跟他周旋,我不放心!”然后还没等锡若露出感动的表情,他就又瞪大了眼睛说道:“你太笨了,根本就不是老四的对手!”
锡若听得哭笑不得,想了想又说道:“你说皇上是什么意思呢?正月里我还在回京路上的时候,他已经授了岳钟琪奋威将军,还令他所率的中路主力军前锋前往西宁东北的郭隆寺一带进剿。等我回到京师,岳钟琪已经和罗卜藏丹津的军队交上了手,又逼得他们陆续西撤。照理说西北局势尚在他的控制之内,为何还要把你释放出来参赞军务?”
胤祯冷笑了一声说道:“还不是他对谁都不放心。他派你去西北劳军,就是不放心年羹尧。老四是个好面子的人,先前极力夸赞年羹尧,将他置于各方督抚之上,现在又担心他将来尾大不掉。他知道我对这个奴才不满意,如今放我回兵部,也无非是想利用我来牵制年羹尧,又让老十三居中调停,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说来说去,真正得到他信任的,也不过就一个老十三而已!”
锡若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又问道:“那你准备以后怎么办?不管怎么说,西北的大局还是第一要紧的。朝廷填了这么多兵马钱粮在里头,的确是许胜不许败,否则的话受苦的是天下黎民百姓。”
胤祯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便淡然道:“你倒真是我四哥的好臣子。”
锡若听得拧了眉头,一扭头道:“不管是谁当皇帝,都有责任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胤祯在灯火下觑了锡若半晌,忽然伸手拍了他的脑门一记,叹息着说道:“你这个傻子。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雍正二年正月底,恂郡王允禵(胤祯)被他的亲哥哥雍正皇帝从汤泉的幽所里释放出来,重新回到他先前掌管的兵部参赞西北军务。胤祯凭借着他在康熙末年出任抚远大将军王的经历,迅速融入到西北作战方针的制订和执行当中,并且逐渐在兵部取得了主导发言权,让原来的兵部尚书纳兰锡若反倒成了他的辅助,而怡亲王允祥也表现得相当重视这个十四弟的意见。
在这三人的合力调度之下,出了正月,奋威将军岳钟琪立即分兵三路,开往青海湖北岸的伊克哈尔济。在伊克哈尔济地方,清军擒获了阿喇布坦鄂木布和巴勒珠尔阿喇布坦及其属下,又在在希尔哈河西南的天青察罕哈达地方镇压了台吉吹拉克诺木齐及其属下。
二月二十日,奋威将军岳钟琪亲率精兵五千人,自布尔哈达、察罕哈达经哈喇淖尔,进抵柴达木以东的乌兰穆和尔。在此,清军抓获了罗卜藏丹津洪的母亲阿尔泰哈敦、妹夫克勒克济农藏巴吉查及其属下人口,获牛羊无数。罗卜藏察罕等率领属下被迫归降清军。
二月二十二日,大军进至柴达木,罗卜藏丹津洪遭到突然袭击。他带领二百余人仓促逃走。清军以每天数百里的行进速度追赶数日,至青海和西藏交界处桑骆海,红柳蔽天,目望不及。罗卜藏丹津骑白驼,穿越红柳,投奔了准噶尔汗国的策旺阿拉布坦汗。
至此,以罗卜藏丹津为首的青海右翼势力基本被镇压。真正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自始至终端坐西宁城中,居然连城门都没有出,不过也对岳钟琪的远征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援,还在战后亲自拟定了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条。
雍正皇帝从年羹尧所奏,诏定青海诸台吉游牧地界,依照内札萨克例,编置佐领,以札萨克领之。凡二十九旗加上察罕诺门汗游牧喇嘛旗,共设一盟,但不设盟长,由西宁办事大臣管辖;又以恂郡王允禵参赞西北军务有功,着进和硕恂亲王,兵部尚书纳兰锡若和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着进一等公,奋威将军岳钟琪着进三等公,又发下发帑金二十万犒军,对其余参与到西北事务当中的王公大臣也各有嘉奖。雍正初年紧张的军事和政治形势,暂时看起来是缓和了不少。
三月清明节的时候,雍正拜谒景陵行敷土礼。怡亲王允祥、恂亲王允禵、廉亲王允禩和锡若等人都跟了去,各自在老康和诸位后妃陵前拈香祷告,却是各有各的心事。
锡若给老康和他随葬的老婆上完一轮香过后,悄悄地来到胤祯身侧,却见他拈着一柱香站在他额娘的牌位前闭目沉思。锡若也不敢打搅,又绕到允祥和允禩的后面,又发觉个个都在对着自己额娘的牌位发呆,正想又绕到其他地方去的时候,冷不防身后却传来雍正低沉的一声,“你转来转去地干什么?”
锡若唬了一跳,连忙回过身讪笑道:“奴才是想看诸位王爷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雍正哼了一声,又绕过锡若去给他和胤祯的额娘上香。胤祯察觉雍正过来,却立刻睁开眼退到了一旁。雍正淡淡地扫了胤祯一眼,自顾自地上去拈香祷告,锡若听见他说的却是:“皇额娘,您在天有灵,也一定要保佑我大清江山永固,爱新觉罗家一体同心,祖宗基业万世流传……”
锡若心说,你这话哪里是对你额娘说的,分明是对你旁边的几个弟弟说的。不过他一想起雍正那副玩命办公的架势,又觉得单靠他一个人要治理这么大一片江上,却确实是不容易。别说是他,就是跟着他玩命的允祥,现在看着都是一副又瘦弱又疲倦的模样,真让锡若有些为这个老康家的“拼命十三郎”担心。
这时胤祯却扯了锡若一把,低声说道:“跟我出去走走。”
锡若见雍正忙着跟他天上的老娘诉苦,又知道这人一说起“当皇帝苦”来就打不住,估摸着这里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就跟一旁的允祥打了个招呼,自己同着胤祯一道从飨殿里钻了出来。
胤祯一出飨殿,立刻用力地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又举目眺望了一下四周,点头道:“这地方风水真不错。背靠昌瑞山,南望象山,峰峙山川,山水交映,可谓是景物天成,堪称一处上吉佳壤。”
锡若在外头东走走西看看,有时候还伸腿踩踩脚下的泥土,似乎是在检查老康如今睡着的地方结实不结实,听见胤祯这句话,便扭回头笑道:“风水不好,先帝能老早就看中了这块地方?不过……”
胤祯抬眼问道:“不过什么?”
锡若却又摇了摇头不言语了。他本来想说景陵这个地方风水虽好,实际上却刚好处于一个地质断层上,若干年后一旦受到地震的影响,很可能导致地宫石卷走闪,石构件断裂,带累老康的地宫和棺椁受损。不过人死如灯灭,身后不过一副枯骨,加上古代帝王安葬是大事中的大事,也绝对不会因为他的几句没来由的话就把景陵迁走,锡若也只能想法子提醒老康的子孙为他适当地加固加固陵寝了。
这时胤祯已经沿着景陵步移景换的神路往后山上走去。锡若见他连个侍卫也不带,唯恐他有什么闪失,连忙跳下台阶追了过去,又回过头叫几个侍卫跟上。
胤祯一边走一边说道:“有时候真羡慕我皇阿玛。他老人家八岁登基,文治武功样样不输给别人,说是学贯中西也不为过,晚年膝下也是儿孙成群,能活到六十九岁也算是高龄了。将来我们这些兄弟中间,只怕没有一个有他老人家的福气。”
锡若心道,福气?老康晚年都快被你们这帮兄弟整得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了,还福气呢!撇撇嘴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见自己过继的儿子纳兰永福朝这边匆匆地跑了过来,连忙停步站住了。
祷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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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一跑到锡若和胤祯身前,便利落地打了一个千下去,恭恭敬敬地说道:“十四王爷吉祥。阿玛吉祥。”他如今已经是乾清门一等侍卫,一半是靠了锡若的脸面,另一半却是靠了他自己的聪明,很讨允祥和允禩这几个王爷的喜欢。只有雍正因为他的老丈人是允禟,对永福却总是淡淡的。好在永福和允禟家的三格格情深义笃,倒是不很在乎吃这样的挂累。
锡若见永福脸色有些不对,便遣开周围的侍卫,又朝永福问道:“你急急忙忙地跑什么?仔细让皇上看见了训斥你。”
永福抬起那张如今和锡若长得越发相似的脸孔,颇有些焦急地说道:“皇上在飨殿里斥责八爷呢。我看八爷脸色不太对,所以溜出来问问阿玛的主意。”
锡若和胤祯闻言都吃了一惊。锡若对着永福一挥手道:“你赶紧回去当值。别让人撞见你乱跑。”永福连忙又打个千跑回去了。
锡若自己又想抬腿往飨殿里走,不想却被胤祯一把攥住,不觉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问道:“你不让我去?”
胤祯脸色阴沉地说道:“不是不让你去,是让你过一会儿再去。好歹那边还有个老十三,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你这么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准得碰在老四的枪口上!”
锡若甩了好几下,终究甩不开胤祯的手,只得耐住性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好容易捱到胤祯松开了手,锡若立刻拔腿就往飨殿的方向跑,结果刚一进殿门,就见允禩垂头跪在老康的神主牌位前,从侧面看过去,脸色却是抑郁里透着悲愤,嘴唇已经被咬得有些发白。锡若看得实在很担心他会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来,见雍正已经不在现场,便蹭到沉着脸站在一旁的允祥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允祥摇摇头,见胤祯也跟在锡若后面进来了,怕他见着允禩这副情形,又会和雍正顶撞起来,连忙招手把胤祯和锡若一道叫进了偏殿,这才低声说道:“方才八哥祭奠良妃娘娘的时候,有几句负气话不知怎么教皇上听见了。皇上斥责八哥不该在母妃灵前抱怨,八哥也是一时脾气上来了,就顶了皇上两句,结果就……”
锡若瞟了胤祯发青的脸色一眼,接口说道:“就被罚跪了?”
允祥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已经劝了皇上,可是都被他斥了回来。你们……这会儿也别去触他的霉头。等皇上的气消了再说。”
锡若闻言,忍不住又探头往飨殿那边看了一眼,见允禩还是一动不动地垂头跪着,脸上立刻又露出不忍的神情来。胤祯则是像杆标枪似的地立在了偏殿门口,脸上是一片平静如水的表情,只有站在他身侧的锡若留意到,胤祯袖子里的拳头都已经紧攥得微微颤抖了起来。
从飨殿到偏殿,到处都是死一样的寂静。这时外面的太监却突然扯起嗓子叫道:“圣驾回宫!”
锡若听得浑身一阵起栗,见雍正似乎已经把这边的人都遗忘了,自顾自地起驾回宫去,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转头和允祥商量了几句,见允祥出去追雍正的圣驾以后,自己就快步进了飨殿,然后走到允禩的身侧说道:“老大,皇上已经走了。你赶紧起来吧。”
允禩却仿佛没有听见锡若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良妃灵牌下的地面。锡若看得有些担心,正准备再叫两声的时候,胤祯却在后面说道:“我看我八哥不想起来,就让他在这里待会儿吧。”
锡若叹了口气,只得暂时从允禩身边退开了。这时允禩却突然开口道:“十四弟,麻烦你带着其他人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跟锡若说。”
锡若和胤祯交换了一个微讶的眼神。最后胤祯点点头说道:“八哥,你放心吧。我一定带他们走得远远的。”说着果真出门去支开侍卫和其他的闲杂人等了。
允禩听胤祯的脚步声走远,这才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锡若见状,连忙抢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然后又在允禩的示意下,扶着他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允禩脸上已无方才那种郁躁的表情,却用一种平静得有些过了头的目光注视着锡若,仿佛想要把他这个人彻彻底底地看个透。锡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主动打破了沉默问道:“老大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允禩听见这话,脸色又苍白了一下,隔了一会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我现在每时每刻都可能会遭遇不测,所以想交代你一些事情。”
锡若听得心里一沉,正想开口的时候,却被允禩摆摆手止住了,又见允禩淡然一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想必你在西北的时候,九爷也跟你交底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九弟就是这么个高傲的性子。我同他做好兄弟做了这么多年,他日若是有难,自然也不能让他一个人落了单。十四弟身边有你,还有老十三,我倒不是很担心。就只有十爷,他生性鲁直,老四说不定还能饶他一死,你要是还念着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就替我看好十爷,不要让他做傻事,后半辈子都好好儿地活着,我跟九爷也就放心了,也都一般儿地感激你。你听明白了吗?”
锡若听得心一直往下沉,末了忍不住拉住允禩的手,又有些激动地说道:“我听不明白!为什么要十爷好好儿地活着,你和九爷却非要往那条不归路上走?别跟我扯什么玉碎瓦全的!谁不是爹娘给的一条命?都该好好儿地活着!你今天当着良妃娘娘的面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岂不是故意要让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允禩被锡若的话刺激得身体都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良妃的灵位看了一眼之后,突然用力地抱紧自己的头叫道:“我如何不想好好地活下去?可我如今活在这世上,无非是一日日地受老四的侮辱跟折磨,我额娘泉下若是有灵,也绝对不会安心的!”
锡若抓紧允禩的手,用力地吸了口气说道:“你若放得下眼前的荣华富贵,还有法子可想。”
允禩猛地抬起头问道:“什么法子?”锡若盯紧了他的眼睛说道:“归隐。你若不再是‘八贤王’允禩,还有机会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允禩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主动请辞亲王爵位?”
锡若坚决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但要请辞亲王爵位,还要把连同总理王大臣在内的一切职务都辞掉。老大现在身体确实不好,请辞也有正当理由。就不知道老大甘不甘心做一个闲散宗室了。”
允禩咬牙道:“我眼下也未见得就比当一个闲散宗室好到哪里去。不过你说的事干系太大,容我再想想。”
锡若知道允禩心里还在记挂着扶持三阿哥弘时上台的事情,心里不觉叹了口气,不过见允禩已经不像方才那般消沉,也稍稍放心了些,想了想又绕到良妃灵前,装模作样地拈了一炷香祷告了起来,声音大小却刚好能让允禩勉强听见。
允禩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却听见锡若摇头晃脑地说道:“良妃娘娘,您当初为了不拖累八爷,给他留一份儿好前程,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舍弃不要,眼下八爷却动不动就谈死论活。奴才天生胆儿小,听得天天晚上都心惊肉跳地睡不着觉。您要是在天有灵,就给我支个招儿,也让我睡几个好觉。奴才在这儿先给您老烧高香了。”说着真就给良妃的灵位磕了几个响头,又爬起来去插手里那几支香。
允禩被锡若这不伦不类的祷词说得哭笑不得,心里却也知道他是真的很担心自己,便走过去一手拉过他说道:“好了好了。你跟我都左一句右一句地在我额娘灵前吵闹个没完,回头她老人家该托梦来说我们扰得她不得安宁了。”
锡若转回头来看着允禩嘻嘻一笑,又伸手抹了一把脸上刚才蹭上的香灰,不想他手也是脏的,结果越抹越脏,脸上现出来好几条道道儿。
允禩不禁摇头笑道:“你这大学士,怎么弄得跟只污糟猫似的?”正想掏出条帕子给锡若擦擦的时候,胤祯却从外面一头撞了进来,见到这副情形笑道:“我就知道八哥心绪不佳的时候,就得他才能给逗笑了。”
锡若接过允禩手里的帕子在脸上胡揩了几把,又转头对着胤祯说道:“十四爷倒是会偷懒儿,尽猫在一旁看好戏。”
胤祯却一手搭着殿门,似笑非笑地说道:“谁教你总有好戏让我看呢?”
历史
锡若被胤祯挤兑得恨不能抓起一把香灰来填住他的嘴,只是迫于这个霸王的积威不敢真这么干,只得愤愤地把帕子还给了允禩,又对允禩说道:“八爷,拜祭完了先帝和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地方阴冷阴冷的,怕对你的病不好。”
允禩点点头,又回过头留恋地朝良妃牌位看了一眼,这才在锡若的搀扶下出了景陵。锡若一直把他送到能够望见廉亲王府的地方,方才同他分手,一转头却见胤祯不远不近地牵马站着,就走过去问道:“你也是。怎么都不送送八爷?”
胤祯看着允禩的轿子离去的方向,摇头道:“真有心的话,也不在这些小礼数上头。想必八哥也明白的。倒是你,即便心里惦记着我八哥,明面儿上也千万不可同他往来过密,,最好是暗地里也少往来。我四哥是再精细不过的一个人,又喜欢记仇,你要是犯了他的忌讳,只怕连我并老十三都保不住你。”
锡若听了胤祯的话,却反倒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两眼,最后又重重地点头道:“你能想得这么明白透彻,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胤祯听得心里一沉,立刻揪紧了锡若的领口问道:“你放心什么?”
锡若攒眉道:“你也知道,我答应过福琳,早晚要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如今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我也不想她再跟着我担惊受怕了。只要你和八爷都能安然无恙,我就可以放心地向皇上求去了。我老早就跟他说过,我不是久立于朝堂之上的人物,想必他也不会太过阻拦。”
胤祯却听得脸色阵阵发青,末了咬着牙笑道:“好,好,原来你要与我同生共死,就是这么个意思。扶着我当了一个亲王,你就觉得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以前说过的那么多话,一道经历过的那么多事,最后帽子上的这十颗东珠就打发了。你真行……”
锡若听得皱了皱眉头,正想分辨几句的时候,却见胤祯面色青灰,身体猛地晃动了几下之后,竟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
锡若唬了一大跳,正想伸手去扶胤祯的时候,却被他下死力地拍开了手,又见胤祯朝自己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给我滚!天涯海角,随便你滚到哪个角落里去。就是别让爷再看见你!”
锡若听得心里一阵刺痛,见胤祯摇摇晃晃地要往前走,赶上去一把拉住他喝道:“那你说我怎么办?那是我的女人跟孩子,难道我也让他们跟你一道同生共死?!”
胤祯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锡若,两道目光恰似是两把利剑,定定地从锡若眼里一直扎到他心里似的说道:“女人和孩子,难道我没有?你当初说要我把命也交到你手里的时候,我有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锡若听得阵阵发愣,半晌之后垂头道:“是我不该……”胤祯恼得赶上来一脚踢翻了他,又骂道:“你也是个爷们!说了就是说了,又有什么该不该!”
锡若被胤祯骂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只是抚着胸口坐在原地发愣。胤祯见他半天没动静,以为自己那一脚踢得重了,忍耐了一会之后,终究还是走了过来,又蹲下身问道:“踢坏你了?”
锡若摇摇头,又就着胤祯伸过来的手爬了起来,低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之后,却牵起马一言不发地往两府的方向走。胤祯急得从后面赶了上来,一伸手拽住锡若的马缰说道:“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
锡若眯缝起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问道:“说什么?”
“你!”胤祯眼看着一拳就要揍在锡若脸上,却被他眼明手快地按住了拳头,紧接着又听见他在耳旁叹气道,“我要是还能在这里留条命在,就是我的造化,你的恩德了。”
胤祯听得用力抹了一把脸,又沉声道:“你放心。有爷在,绝不会让你丢了性命!”
锡若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不是我说,我觉得你自己比我还悬乎呢。”
胤祯听得攥紧了拳头,半晌后方才吐出一口气来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原来和八哥他们想的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也不能由得人家搓扁揉圆。可眼下……”他说着瞟了锡若一眼,又故意愤愤不平地说道:“眼下我要真这么干,还不得被你啰唆死?”
锡若嘿嘿一笑道:“你知道就好。”说着又狐疑地打量了胤祯两眼,问道:“你该不会是故意让我放不了心,所以总隔三差五地出点状况吧?”
胤祯听得又气又笑,忍不住又伸手给了锡若的脑瓜子一下,沉声道:“爷还没这么无聊。没事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几天之后,雍正召集王大臣,当众训饬廉亲王允禩,令其改行,并令王大臣察其善恶,据实奏闻。十几天过后,敦郡王允礻我便因逗留在张家口,被革去王爵,调回京师,永远拘禁。
锡若站在朝堂上,几乎不敢去看雍正宣布拘禁允礻我时允禩的表情。不过他知道后史,知道允礻我虽然有难,最终却没有伤及性命,等到乾隆上台的时候,为了缓和他老子留下的政治上的紧张气氛,还特地将允礻我开释,只是十几年的拘禁岁月却是免不了的了,也不知道这个性子急躁鲁直的草包十,最后是怎么熬过去的。
散了朝以后,锡若在宫外的一个拐角里兜截住允禩的轿子,掀开轿帘见允禩脸色晦暗,便摇头道:“老大自己也说了,皇上未必会取十爷性命。如今十爷是圈不是杀,那就总还有转圜的余地,又何必自苦呢?”
允禩咬紧牙关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干出什么蠢事来。我就是要睁大眼睛看着他,怎么把自己的手足兄弟一个个地弄死弄疯!”
锡若一直到回到家里褪了官服坐下,眼前仿佛还晃动着允禩那张苍白愤怒的脸容,不觉摸了摸以前老康时常坐在上面的石凳,暗想道,雍正前些日子训斥允禩的时候,还在说“圣祖生前,因允禩种种妄行,致皇考暮年愤懑,‘肌体清瘦,血气衰耗’,伊等毫无爱恋之心,仍‘固结党援,希图侥幸’”,等于是将康熙末年诸皇子夺嫡之争的过失,一口气全推到了允禩这一党人的身上,也难怪允禩和允禟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看来他们对自己的这个皇帝四哥,也真是了解到骨子里去了。
锡若想到烦闷处,一双英秀的眉毛不觉又皱了起来。这时身后却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替他抚平了眉心的皱褶。锡若握住那只手亲了一下,又往后一靠倒在福琳的怀里,语气有些烦躁地说道:“现在的局势,连我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们知道的历史,已经被改变了……”
福琳双手搭在锡若肩上,又侧头看着他问道:“怕了?”
锡若点点头,又扭过身子轻轻地抚了抚福琳的肚皮,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是怕了。怕自己会给你和宝宝带来厄运。”
福琳却安然笑道:“放心吧。我总归是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公主,当今皇上的亲妹,生下来的孩子也还有一半儿是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液。你只要保重自己不出事,我和宝宝不会有碍的。隔壁家的那个要是离了你,说不定就真会一头往死路上磕了过去,连个伸手拉着他的人都没有。你和他做了一场朋友兄弟,我和他这一世也有兄妹之缘,总归就是几个烧糊了的卷子,一块儿混呗。”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柔声道:“咱家的宝宝也不会害怕的,是不是?”
锡若听得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便将福琳拉到怀里,小心翼翼地摩挲和亲吻着。周围的下人早已见惯这种阵仗,都很有默契地退了下去。总算这回没有再从门外撞进一个电灯泡来,锡若和福琳着实亲热了好一阵,方才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
锡若露出一脸猴急的表情说道:“你还是快把宝宝生下来吧。我……我快等不及了!”福琳笑着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又虎起脸说道:“你可不要因为耐不住寂寞,就跑出去拈花惹草。回头看我怎么治你!”说着又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度,朝小厮们住着的下屋方向说道:“谁要是敢挑唆你出去眠花宿柳,看我不打折他的腿!”
锡若听见年八喜和孙健怡这几个的屋子里都立时传出“喀啦”一声东西被碰倒的声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又捏着福琳如今有些发福的小包子脸调侃道:“我们家的金枝还真是厉害。年八喜他们几个平常在外头也跟大爷似的,可是每回一见着娘子发火,愣是吓得腿肚子直抽筋儿!”
福琳又端出几百年后慈禧太后的架势“哼哼”笑了一声,神气活现地说道:“本宫就是要治治你们这些不学好的臭男人!”
锡若怪叫道:“你怎么把我也扫进去啦?”说着又去胳肢福琳,一边闹一边笑道:“我是臭男人,那也要弄得你香不了!”
“哎哟,对不住,又撞着阿玛跟额娘闺房行乐了。”
锡若听见这个声音,连忙停下手,又朝那个装模做样地扭头往外走的家伙笑斥道:“臭小子,给我滚回来!”
午门
永福听见锡若的斥声,连忙笑嘻嘻地回过身来,走到锡若和福琳近前的时候,却换作了一副庄容,恭恭敬敬地给他俩请了安,方才站起身来看着福琳问道:“额娘肚子里的弟弟怎么样?”
锡若不禁笑骂道:“又在信口开河!怎么就知道是个弟弟?”
永福摇头晃脑地说道:“我那天在皇上刚刚整修过的隆福寺里请高僧解了枝签,说是阿玛跟额娘命里该有三子。如今我算是一个,那额娘肚子里的这个,自然是弟弟了。”
锡若听得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
永福连忙赌咒发誓地说是真的,还说自己的媳妇儿璎珞也可以作证。锡若一听他提起璎珞,不觉又想起了远在西北的财神九,又听永福说璎珞也有身孕了,倒是格外细致地叮嘱了一番。
没过几天,雍正授了永福内务府大臣的职务。锡若领着永福进去叩头谢恩的时候,却正赶上押解允礻我进京的人回来缴旨。锡若看着那个拘押允礻我的人出门去,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结果便听见雍正对永福说道:“朕授你内务府大臣一职,是希望你和你阿玛侍奉先帝一样,能时刻不忘体谅他老人家的圣心,不以私情而坏公理大义……”
锡若见雍正把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朝自己脑袋上砸过来,里面却多少带着一丝敲山震虎的味道,倒是觉得有几分好笑,面上却摆出一副“皇上过奖了”的谦虚表情。雍正瞟了他一眼,又对永福训示了几句话之后,便将永福遣了出去,自己却看着锡若说道:“过几天你跟朕上一趟午门。”
锡若一听见“午门”两个字,立刻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心里翻来覆去地拼命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得罪过这冷面皇帝。雍正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道:“青海的叛虏阿尔布坦温布、吹拉克诺木齐、藏巴扎布就要械系至京,你是兵部尚书,和朕一到去午门受俘吧。”
锡若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连忙松口气应了声“嗻”,不过还是忍不住伸手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他觑了觑这位雍正的脸色,见他似乎没有让自己告退的意思,只得耐着性子坐在原地,等着那个正在数念珠的皇帝发话。
等到雍正把一串念珠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锡若才听见他说道:“如今西北局势基本平定,你和老十三、老十四都还管着兵部,有些浪费人才了。这样,等你陪朕一道完成受俘仪式,就转调户部尚书,你原来也时常跟我到户部去查账,就跟张廷玉一道把户部的账目好好清理清理。至于你空出来的兵部尚书职衔嘛……朕再另外找人接替。”
锡若连忙又离座应了一声“嗻”,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清楚:眼下新朝伊始,雍正手里可用的臣子其实不多,六部里他还需要时间来查明哪些是允禩他们安插的人脉,哪些才是他真正可用的人才。新开恩科选拔出来的进士和他从地方上提拔上来的官吏,眼下资历又还不足以和六部里的老人们抗衡。现在西北仗也打完了,年羹尧也该调回京师了,雍正这是怕自己跟胤祯在兵部串通一气,所以急于把自己和胤祯两人拆分开,以免又结成一股新的势力。不过如果自己和胤祯分开任事,就能让雍正减少一些对胤祯的猜忌和迫害,这买卖倒也划算……
从养心殿里出来的时候,锡若随手掏出怀里的银表看了一眼,不想指尖却碰到了允禩送给自己的那把“福”字玉锁。锡若因为那上面有老康的亲笔,玉质又极佳,所以有事没事就喜欢带在身边把玩,还准备等自己的孩子出世,把这把等于是他/她外祖父留下的玉锁挂到小家伙的脖子上去。只是眼下恐怕容不得他再在这里悠闲地把玩这块好玉了。
锡若一边想着该派人去给正在京郊巡查防务的胤祯递个自己被转调的信儿,一边又想着该找个人打听打听允礻我的情况。毕竟多年相交一场,他跟允礻我还算是不打不相识,还真得了解一下他眼下的情况才能放心。紫禁城这么个势利的地方,他在这里混了这么久,实在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所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甭管你以前是亲王还是郡王,只要落难了又没有银子填进去,就得遭殃受罪。
不过眼下好歹还有允禩兜着,锡若倒也不十分为草包十担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位“八贤王”在朝野和六部里的势力仍然不容小视。雍正这么作贱他,其他人还是轻易不敢开罪他,唯恐哪天这位有名的贤王又翻过身来,到时候倒霉的就不知道是谁了。然而也正因为这样,锡若最担心的还是有如雍正眼中钉肉中刺的允禩和骨子里仍然桀骜不驯的胤祯……
锡若一边出神,一边在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宫道上疾走,不一会就出了西华门,却见永福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道贺,仔细辨辨又是各色人等都有,不觉皱了皱眉头。那边永福一见锡若出来,连忙快速地敷衍完了身边的人,又赶过来给锡若打千,觑着锡若的脸色说道:“阿玛不喜欢我同那些人往来,我以后就离他们远些。”
锡若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永福说道:“你在宫外头的路子活泛,替我打听打听十爷的境况。”
永福连忙躬身应了声是,又趋近锡若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向我道贺的官儿里就有一个是管宗人府的。我回头向他问问。”
锡若点点头,又拍了拍永福的肩膀说道:“内务府里门道儿很多,你进去当差要多留点神。不要去搅合那些不该搅合的事情。我不强求你光耀门楣,只要你的平安。”
永福听得拽了拽锡若的袖子说道:“阿玛,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您老这么不放心我,回头永寿和弘春贝子他们都该笑话我了。”
锡若听得嗤笑了一声,问道:“他们笑话你什么?”
永福又露出小时候那副忸怩的表情说道:“永寿刚二十岁的时候就当从二品的散秩大臣了,弘春贝子也一直在部院里当差,这两天又跟着十四王爷去了军营巡视。我都二十二了,这才混了个内务府大臣,您又不放心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跟您一道儿出去办差历练呀!”
锡若见永福说得气鼓鼓的,忍不住伸手拍了他半光头一下,笑道:“我才刚嘱咐了两句,就招出你这么一车子的话。都快赶上你额娘的唠叨了!你想要办差还不容易?告诉你,这皇家的内务府大臣可一点儿也不轻松,你别回头来跟我抱怨差事太累就行。”
永福一听说有活儿干,这才转嗔为喜,见年八喜牵过马来,连忙小心翼翼地扶着锡若上了马,又仰起头说道:“阿玛吩咐的事我这就去办。估计到明天就能给您个准信儿了。”
锡若勒着马在原地兜了两圈,又朝永福点点头之后,径直打马往公主府行去,不想半道儿上就碰到了巡视军营回来的胤祯和弘春父子俩。
弘春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英武挺拔的青年,和旁边的胤祯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加上胤祯自己也显年轻,父子俩看着倒跟哥儿俩似的。
锡若坐在马上笑道:“人家还说我跟永福像哥儿俩,我可你们俩才真像!”
胤祯远远地挥了一鞭子过来,笑骂道:“又说这么没正经的话。我这儿子就是被你带坏了!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天天惦记着你们家的肯德基!”
锡若闻言嗤笑道:“说得就跟自己不惦记似的。也不知道是谁,那会子在汤泉的时候,跟我不知叨叨了多少遍:十六妹的鸡翅真是烤得香,光想想就让人流哈喇子!”
弘春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见他老子要恼羞成怒,连忙一拍马臀逃到锡若身侧,又用眼角瞟着他老子问道:“姑夫叔叔,我阿玛真说过这话吗?那以后他说我馋,我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锡若和弘春笑了一阵,又让他自己先回家去。胤祯目光一闪,等着锡若骑马到他身边的时候,便看着他问道:“有事?”
锡若仍旧让坐骑不紧不慢地走着,嘴里也不紧不慢地说道:“皇上要我在青海受俘仪式过后,就转任户部尚书。”他见胤祯脸上怒容倏闪,连忙又说道:“也没什么。眼下西北不打仗了,正经户部是最缺人手的。调我去跟张廷玉搭手儿,我倒是乐意,没事的时候还能跟着他偷点儿学问。”
胤祯听得冷哼了一声,又撅了撅手里的马鞭说道:“你要真乐意,急巴巴地赶来跟我说什么?眼下十哥已经被他圈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轮到我呢!”
将死磕进行到底
锡若听得心里阵阵发紧,连忙一伸手拉住胤祯的马缰,又用空前严肃的表情对他说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轻举妄动。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既然已经失了先手,眼下就只有忍耐。”
胤祯怒道:“难道你要我忍他一辈子?!”
锡若朝四周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忍不了,你就趁早下定决心跟我走!只要你肯走,我就有法子安排!万一你又陷进去,到时候要走就难了!”
胤祯有些惊异地看了锡若一阵,半晌后方才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锡若懒得跟他解释,便信手朝天上一指说道:“打那儿来的。早说了我是大罗神仙下凡,特地给你救苦救难来了,你还非不信……哎哟!”
锡若被胤祯隔着马背伸过来的一腿蹬了个正着,险些没摔下马背去,忍不住带着马跑远了两步,又看着胤祯抱怨道:“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我难得说一回实话,你就是不肯相信呢……”
胤祯又气又笑地骂道:“我要是真相信你这些鬼话,回头就该找太医看病了!”
锡若骑着马远远地跑在前面,又回过头大叫道:“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将来可别后悔没早点给我上供……”胤祯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连忙也打马赶了上去,免得这家伙疯言疯语地一路,回头真把太医给招过来了。
几天以后,锡若果真和雍正上了一道午门。他在底下鼓了半天的劲,方才克服对那个地方的恐惧感,只是爬上去的时候,腿肚子还多少有点颤悠,弄得雍正把他拉到角落里训斥了一通,问他是不是忘了吃早饭。锡若只得讪笑说是这两天有点拉肚子,所以腿脚有些发飘。
雍正半信半疑地看了锡若两眼,好在这时青海的俘虏押解到了。雍正同志忙着去当他的大清朝国家领导人和故宫吉祥物,倒把这事搁下了。
锡若心里暗道侥幸,眼下雍正比当雍亲王那会儿忙多了,又成天算计着怎么跟他那帮兄弟“将死磕进行到底”,已经抽不出多少心思来恶整他了。
锡若嫌这个新皇帝太抠门儿,跟着雍正也有一年多了,连饭都没赏过几顿好的下来。再加上部院里就数满尚书最大,他去那里上班的时候还可以稍微晚点,没事的时候溜个号儿也方便,因此乐得有事没事就在部院衙门里坐堂,要不就在军机处值房里猫着,雍正不叫就不去,和他以前死皮赖脸地也要赖在老康身边蹭油水的样子大相径庭。
一来二去地,雍正也察觉出来锡若在眼前晃悠的时候少了,不知道他是出于“有福同享”这样的高尚想法,还是出于“朕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这种不厚道的想法,总之锡若躲在户部衙门的账本堆里偷笑了没两天,就被雍正一道谕旨召回了紫禁城,还美其名曰是为了便于就近垂询他政务,也省得他老在紫禁城和部院之间两头跑,示朕爱惜先帝顾命大臣之意云云。
于是锡若只得又背起了老婆每天准备好的爱心便当,每天起早贪黑地跑进紫禁城里去小弟,心里越发怀念起在部院里的逍遥日子来了。
五月份的时候,雍正又开始和允禩的人不对付起来了,除了把先前党附允禩的贝勒苏努等人革退发配了一堆,六月又降皇十二弟贝子允祹为镇国公,还御制了一篇朋党论,颁示诸臣以示警醒。
一时间宗室王公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再在明面上支持允禩等人,反倒多了不少望风而倒的人,开始参奏起早年间风光无限的“八爷党”来。锡若每天都要接着几封这样的折子,见到有些是以前拼命攀附允禩的人上的,心里不免要冷笑几声。日子久了,雍正倒是说他办事时的风度冷峻了不少,总算有些议政大臣的风范了,真让锡若哭笑不得。
雍正二年秋天,雍正没有像他的父亲康熙那样,移驾去承德避暑山庄举行木兰秋狝,而是把全副的心思都扑在了政事上面。他先是命乡、会试回避士子一体考试,别派大臣阅取,免得再出现骇人听闻的科场舞弊案,随即又诏停了本年的秋决。
九月份的时候,雍正作出了一项重要决定,就是命山西丁银摊入地粮徵收,其后各省以渐行之,即以前和锡若多次商讨过的“摊丁入亩”。此令一出,锡若倒是着实有几分高兴,明发上谕那天还被雍正特地叫进去吃了一顿饭,算是庆祝他们二人早先的预谋成功。雍正居然还给他备好了一桌大肉!
锡若一边啃着肉骨头一边偷眼打量雍正,只觉这新朝开始不到两年,他额头上的皱纹眼见着就深了,心里不禁胡乱想道,都想抢着当皇帝,可是当皇帝有什么好?当个好皇帝就天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要当个坏皇帝,说不定哪天就被人起义一刀给“咔嚓”了,要当个不好不坏的皇帝……
“你又瞎琢磨些什么呢?”雍正一小碗冰镇水梨川贝汤喝下去,只觉得透心凉,见锡若的眼珠子又开始乱转,便故意板着脸说道,“你又嫌朕的御膳油水不够?”
“唔,今天的还行……啊,不是,是一直都挺好,挺好,嘿嘿……”锡若回过神来,连忙挥了挥手里啃得干干净净的鸡腿骨,示意自己所言不虚。
雍正看得好笑,见锡若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吩咐人上茶来净手,自己又看着锡若说道:“山西巡抚诺岷的折子里提了个‘火耗归公’和设立养廉银制度的建议。你是户部尚书,说说他这两条建议怎么样?”(注:所谓“火耗”是指州县官在征银时,以零碎银子铸成整块有耗损为由所加征的银两。)
锡若见雍正的“饭后脑力运动”又开始,连忙把手从水盆子里抽了出来,又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手,自己寻思着说道:“这事儿我和张中堂先前也议过。火耗银子至多不过百分之一二,但从今往后一体归公,可以杜绝各省官员借提解州县火耗之名,中饱私囊的弊政。至于养廉银子嘛,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之举,但对那些一碗水清到底,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官儿来说,也能救救急。奴才听户部的官员说,底下的知县官儿,穷得连身儿新官服都置不起的也有呢。这样的清官,好官,与其让他们被生活迫得去贪污索贿,不如由朝廷明着出钱来养……那个,改善他们的生活,以后再有要伸长手来捞银子的,也不可再以俸禄不够生活来搪塞,倒是难得的变通之举。”
雍正一边听,一边微微地点头,末了却似笑非笑地看着锡若说道:“难得你这个财主,竟也知道底下的知县官儿不好做。”
锡若被雍正的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小荷包,哭丧着脸想道,怎么这父子两朝皇帝,都喜欢紧盯着他的小金库不放呢?如今这朝廷里比他有钱的多得是,他也无非是靠着庄子上和铺子里的一点出息过活,雍正又不像老康那么大方,隔三差五就给他塞点好东西贴补家用。前两天他还跟福琳唠叨,说是这官儿当得越大,亏空就闹得越大呢,那点儿俸禄银子还不够阖府上下上百口人塞牙缝儿用的……
雍正见锡若一副就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摆了摆手说道:“得了得了,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了。回头人家还以为朕又怎么克扣你了。朕知道你手里都是些祖产和从先帝那里得来的赏赐,又没说要抄你的家,你一天到晚穷紧张什么!”
锡若一听见“抄家”两个字,腿肚子立刻磕上了桌腿,见雍正表情严厉地扫视过来,连忙扶着桌子头如捣蒜地说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他听图里琛这几个时常被雍正派去干抄家营生的哥们儿说过,每回被抄的人家里都是一副哭声震天的场面,还经常附带有上吊抹脖子的,看得人心里也不是不凄惶的。只是康熙朝末年的吏治腐败已深,如果雍正不是下这样的猛药治理,恐怕短期内也很难见成效。谁都是把银子吃下去容易,吐出来难哪……
这时雍正又命人把膳桌撤了,自己又端坐在炕上,数着他那串百数不厌的念珠说道:“那就让山西率先将通省一岁所得耗银提存司库,以二十万两留补无著亏空,余下的都分给各官养廉吧。诺岷首发此议,可以谕奖他通权达变,于国计民生均有裨益,再给各省督察有司明发上谕,耗羡既归公,不得巧立名目,复有所取于民。给养廉,资公用,尚有所余,当留备地方公事。”
锡若一边听一边记下,见眼下张廷玉不在,只得又重操旧日营生,替雍正拟了一道谕旨出来。雍正接过他拟的谕旨看了看,忽然说道:“你的这笔字,跟老十四的可真像。如果不是看你当面写出来的,朕都要以为这道谕旨是老十四拟的了。”
锡若不知道雍正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随便搭腔。他和胤祯的字相像,纯然是当年互相代写作业的后遗症。这时雍正见他不敢接话,又有些自失地一笑道:“你没留意到么?你的字,十四弟的字,都跟朕的字有几分相像。”
锡若顿时愣住了。
笔意
雍正见锡若一副转不过弯的样子,忍不住又抬手用佛珠敲了他的脑门子一下。
锡若“哎哟”一声回过神来,连忙摸着脑门子试探性地问道:“十四爷的字,难道是四爷……啊,皇上教他写的?”
雍正听得面上一松,脸上竟还带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好久没听你这么叫朕了。不错,十四弟的字就是朕当初手把手教出来的。”
锡若低头琢磨了一下,忽然抬起头面露紧张地说道:“奴才不知道这事儿,真不是有意模仿皇上的笔迹……”心里却想道,难怪自己以前看到雍正的字总觉得有几分眼熟,敢情问题是出在这儿!
雍正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道:“不知者不怪罪。再说十四弟的字后来风格自成一体,你的字,还是像他的多些。”说着又有些感慨似的起了身,目住着他的母亲仁寿皇太后以前所住的长春宫说道:“十四弟小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和朕……疏远。朕还记得,他刚刚生出来的时候,额娘宫里打发人来叫朕去看。朕从孝懿仁皇后宫里一路跑到额娘的宫里,刚一见门就看见嬤嬤手里抱着一个小人儿。朕凑过去看,只见弟弟长了一双又圆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小脸儿粉嘟嘟的,心里实在喜欢得不行,就想伸手去抱他,不想十四弟一抬腿,就冲朕的脸上撒了一泡尿!”
“哈哈!”锡若忍不住大笑出声,连忙又捂住嘴,唯恐雍正找自己的麻烦。
好在雍正似乎已经沉浸在往日的回忆当中,并没有介意锡若的“君前失仪”,反倒仍旧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后来十四弟一天天地长大了,朕看着他慢慢地会笑,会爬,会走路,心里头更是喜欢。可朕那时候已经去上书房了,十四弟却在阿哥所里,所以总得隔个十天半月地才能见着他一回。每回一见他,朕就觉得他又长大了一点点。到后来有一天,他居然会抓着毛笔要朕教他写字了。朕那时候就像这样,抱着他坐在炕桌前,一笔一笔地描那些字帖。那时候天冷,经常写得砚台里的墨都被冻住了,可十四弟还是一直缠着朕不放手,每回一看见朕去瞧他,就‘咯咯’地笑个不停。那时候阿哥所里的嬤嬤太监都说,这亲哥俩就是亲哥俩,生来就是比其他兄弟要亲热几分……”
锡若听到后来瞅了瞅雍正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皇上和十四爷,后来怎么会那么……呃,疏远?”他也知道自己这么问不大合适,可是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他太久,所以终究还是憋不出拿了来问自己最害怕的雍正。
雍正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敛,回过身来有几分犀利地盯着锡若,见他脸上是一副纯粹的迷惑神情,脸色倒是稍缓,又摇摇头说道:“其实朕也一直都不太明白。兴许是因为朕和他岁数终究还是差得太远吧……”
锡若想了想,又壮起胆子反驳道:“那十三爷跟十四爷差不多大,怎么就没跟和您疏远呢?”
“老十三……”雍正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跟十四弟不一样。他少年失怙,对朕这个四哥,存的更多的是一份敬意,而十四弟,从小时候起就得先帝和先皇太后的宠,性子又高傲倔强,朕管教他一回,他就跟朕闹一回别扭,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再加上有老八他们几个在中间撺掇挑唆,久而久之就和朕生分了……”
锡若见雍正露出恨意,这才明白原来他对允禩等人的敌意,有一部分竟然是由胤祯引起来的,不由得大叹这几个皇家兄弟聚到一起,真真是一段孽缘。不过雍正这么一说,锡若心里倒是踏实了几分。雍正还能记得他和胤祯小时候的情分,应该不至于像发落允禩他们那样丝毫不留情面。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夺嫡之争尚未兴起的时候,雍正和他的其他兄弟,又何尝没有情分呢?说来说去,都是那把破椅子惹的祸!
雍正见锡若突然露出一副气呼呼的表情,不禁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了?活像谁又欠了你的饭钱没给似的?”
锡若回过神来,便挥了挥手说道:“早被隔壁那家人吃白食吃习惯了,如今哪里还能为了这事儿发怒?奴才是听皇上方才那么说,觉得您和十四爷早年的那些情分,有些可惜了的。难得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兄弟……”他说着偷瞟了瞟雍正的脸色,见他没有发怒,才大着胆子说道:“若是还能和从前那样亲密就好了。”
雍正听得默然半晌,最后摇头道:“朕何尝不想?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朕和十四弟,都不是当年阿哥所里的那两个人了……”
锡若见雍正真有几分伤情,便安慰他道:“事在人为嘛。皇上和十四爷亲厚,无论是先帝还是先皇太后,想必都是乐于见到的。十四爷那边,奴才也会尽力帮着解劝解劝。他如今也不像从前那么一条道儿走到黑了,遇事也肯多听人意见,还是……唔,还是挺有进步的。”
“呵呵!”雍正听得展颜一笑,又看着锡若说道,“朕现在总算是明白,当年先帝为何喜欢时时把你带在身边了。你的想法,的确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锡若被雍正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便摸着鼻子说道:“以前先帝总说奴才是块儿牛皮糖,滚刀肉,经常气得喊打呢。”
“可他老人家从来没有真打过你一回,对吧?”雍正笑着摇摇头,脸上却又突如其来地改换成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朕可不像先帝那么好说话。你要是办砸了差事,朕一定罚你!”
锡若听得面如土色,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揉了揉PP,又打着哈哈说道:“奴才一定尽心竭力地办差哈……”心里却在拼命呐喊道,老康啊老康,果然还是你最好哇!
下了班回到公主府里,锡若进门以后发觉福琳出去大采购了,坐了会觉得无聊,便又出府逛到了胤祯府里,结果刚好看见他在握着舒舒觉罗氏的手教写字,不觉有些看住了。
胤祯一边握着舒舒觉罗氏的手运笔,一边耐心地说道:“你寻常写字,总是将笔抓得太紧,活像有谁要抢你的笔似的,这样笔意怎么能出得来?……”
舒舒觉罗氏练得满头大汗,低头抽帕子擦汗的时候,眼角却瞥见锡若笑嘻嘻地站在旁边,不觉红了脸,连忙推了胤祯一把说道:“爷,十六额驸来了。”
胤祯抬起头,看见锡若脸上的贼笑时,忍不住又笑斥道:“难怪我皇阿玛在世的时候,说你活像个偷鸡贼。站在哪里多久了?也不知道出个声儿!”
锡若摇头晃脑地说道:“你们夫妻恩爱,我怎么好随便出声打搅?”
胤祯走过来赏了锡若脑门一记爆栗,骂道:“怕打搅别人就别进门来!瞪大眼珠子在一旁看着,还敢说自己不好意思!”
锡若摸着脑门哼哼了两声,却又睁圆了他那双桃花眼看着胤祯,嘴里啧啧有声地说道:“果然是又圆又大又黑又亮……”
胤祯被锡若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又问道:“什么又圆又大又黑又亮?”
锡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嘿嘿笑着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今天有个人,跟我夸你小时候挺可爱的来着。”
胤祯听了个大红脸,又见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使劲地看着他乐,便一把挟住锡若的脖子,也不管他“哎哟哎哟”地大叫,拖着他就进了自己的书房,这才拉下脸来问道:“谁说的?”
锡若摸了摸差点被抻成鹅颈的脖子,不动声色地笑道:“皇上。”
胤祯听得愣住了,半晌以后方才回过味儿来又问道:“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说起这种话?”
锡若觑了觑胤祯的脸色,自己回忆着当时雍正的神态,把他的话又模仿了一遍。
胤祯听得脸色转了好几转,却是忽喜忽恼,到最后猛地伸手一拍书案说道:“他现在还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如今八哥九哥十哥他们,都快被他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锡若听得心里也是一阵难过,他本来是想逗胤祯开开心,顺道儿也松松他心头的那个死结,不想却适得其反,便收了言语,自己垂头丧气地往书房外面走。胤祯见他这样,倒觉得又几分过意不去,赶上去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告诉我这些,也是希望我不要跟老四死缠到底,是为了我好。可我只要一想起八哥他们,就……”
锡若回过身,认认真真地看着胤祯说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过,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难以万全的,我如今方才信了十分。你们兄弟几个的结,都在你们自己心里。我这个外人,是怎么解都解不开的。我……我……老子不干了!”说完竟自顾自地摔门而去,留下胤祯一个人站在原地,半天转不过弯儿来。
金蝉脱壳
雍正二年秋天的时候,新近增设的直隶总督李维钧,正在驿道上等候雍正皇帝派来巡视直隶的钦差大臣。
李维钧早已经打听清楚,雍正派来的这位纳兰中堂,是眼下内阁里除马齐以外资历最老的大学士,又是十六公主的额驸,雍正的亲妹夫;他新近得了一子,还是当今皇帝雍正亲自赐的名“永瑞”。而且这位年轻的中堂,历经两朝和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而不倒,可说是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却仍旧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李维钧私下里琢磨着,这位纳兰中堂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物,所以自己千万要好生伺候这个额驸钦差,免得刚刚从直隶巡抚升到直隶总督上面,就丢了乌纱帽,所以老早就亲自守候在了京津之间的必经路口上,还加意嘱咐了手下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路面上,想着一望见钦差仪仗,就立刻赶上去请安问候,一副连从北京城飞过来的苍蝇都不准备放过的架势。
可是李维钧伸长脖子苦等了半日,却仍旧没有望见预期当中的钦差仪仗。他把从洋商那里重金购来的怀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还时不时地抬起头望望天上的日头。他今天天还没亮就守在了这里,到这会儿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叫,却仍旧不敢离开这里去吃饭,只叫手下去买了几个烧饼来充饥。
过了晌午时分,就在李维钧准备派人骑马往前路上去探探的时候,一支马队却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李维钧顿时精神一振,连忙站起身来仔细地打量那支马队,却见是清一色的平民服饰。手下人立刻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声,可李维钧是见过不少世面的,立刻看出那些人的动作整齐利落,尤其当先的那人神色精明干练,显然不是普通老百姓,而且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鼓鼓囊囊的,马腹底下还挂着一只长长的包裹,也不知里面是刀还是剑。
李维钧又探头往马队的中央一看,却见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夹长袍和玫瑰紫挂面儿的巴图鲁背心的公子,正笑意吟吟地和旁边的人攀谈,与他谈天的那人神色却异常恭谨,心里不由得有些讶异:莫非这个年轻公子,就是纳兰中堂?可他听人说这位中堂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眼下这位公子看起来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七、八岁,也未免太过年轻了一点。
这时马队前面的人已经注意到了李维钧这群人,领头的那个立刻驰马回去禀告了马队中央的公子。那位公子转头朝李维钧这边看了一眼,一双弯弯的眼睛立刻又勾出一丝笑意来,对着身边的人吩咐了两句,自己却策马来到李维钧身前,在马背上探头朝他问道:“敢问这位可是直隶总督李维钧李大人?”
李维钧尽管吃不准这人是钦差还是钦差的前哨,却也丝毫不敢怠慢,便朝那问话的公子一拱手说道:“在下正是李维钧。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同时看清楚这位公子生就一副画中人一样的相貌,只是眉宇间却透出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英气,脸上那股自然风流的笑意,更教人过目难忘,不由得更多加了几分留意。
那公子听见李维钧这样问,便一拧身翻下马背来,眼珠子又滴溜溜一转说道:“不瞒李大人说,我是京郊丰台大营的游击高琳,今日要护送钦差纳兰中堂到直隶巡视河务跟海防。半道儿上钦差大人坐的轿子坏了一条杠,特地打发我带着几个弟兄到前面来找替换的。”
李维钧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心里已是信了八九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有人冒充钦差随从,还是谨慎地说道:“高大人可有钦差的手令?”
“有,有。”那公子闻言立刻探手往怀里一摸,果真从里面拽出一张纸片来递给了李维钧。李维钧接过纸片一看,见上面写着一笔苍劲有力的小楷,“钦命巡视直隶钦差护卫丰台大营游击高琳”,落款处钤着一枚小印,李维钧仔细辨了辨,发觉正是钦差纳兰的关防,连忙把手令还给了那位高游击,又挥手叫过直隶总督衙门的人去找轿杠,自己又转过身来朝高琳笑道:“高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钦差大人有没有什么特别嘱咐,我也好提前备办。纳兰中堂早早就入阁拜相,又是先帝爷留下来的顾命大臣,维钧实在是仰慕得很哪,只可惜至今都无缘一见。”
那位高游击听得仰面打了一个哈哈,又朝李维钧说道:“大人放心,钦差稍后便到。只是我等领了大人的命令,还要先行一步去打前哨。就此别过了!”说着竟又干脆利落地跳上马背,不等李维钧出言阻拦,就一甩马鞭往大道上飞驰而去。
李维钧惦记的只是钦差,因此对这钦差的随从也就不甚在意,由得那高琳带着一干人先去了。只是他左等右等半天,一直等到太阳都下了山,居然还没看见半个钦差的影子,派到高琳他们来路上的人,也说往前走了几十里地,都没有看见钦差的大轿跟仪仗。
李维钧低头琢磨了半晌,一拍大腿说道:“刚才过去的就是钦差!”旁边的师爷有些迷惑地说道:“刚才过去的那位,不是自称是丰台大营的游击吗?钦差是纳兰中堂呀!”
李维钧一边急急忙忙地吩咐人备马,一边扭过头对师爷说道:“我竟然忘了。年公早就跟我提过,说他这位四叔最是诙谐幽默的一个人,模样儿又生得能扮戏里的观音。我刚才居然正对面儿都没有认出来。真是该死该死!”说着一翻身骑上马背,打马一路往总督衙门赶去。
可李维钧赶到衙门里一问,钦差压根儿就没有进来过,问起城门官儿,也说不出来钦差到底去哪儿了,气得大骂他们是饭桶。李维钧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拿不准这钦差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不觉有些后怕。这时他的师爷赶了上来,见状便安慰道:“制台也不必太过担忧。年公既然说了这位中堂生性诙谐,说不定只是跟大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制台刚到总督任上,皇上派钦差大人过来,多半也是慰勉之意居多,断没有新官上任就借机发作下来的道理。”
李维钧却听得摇了摇头,又说道:“我这总督虽然是刚刚当上的,可是早先却一直在直隶巡抚任上。这位钦差大人若是有心寻过,未必让他找不到。我所担忧的,便是至今不知这位大人向着哪路人马。他虽说是年公的姻亲,可是每次年公提起他的时候,竟是一副格外谨慎的样子,这次知道他要来直隶巡查,还特地嘱咐我要小心应付,说是这位中堂外松内紧,其实是顶难糊弄的一个人物。”
师爷听得往前凑了凑,又像是很感兴趣似的说道:“那照年公的说法,这位爷和朝里的八爷倒有几分相像了。都是一般儿的外圆内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儿。”
李维钧听得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斥道:“你瞎胡说些什么?如今八爷的名字也是能随便提起的?仔细皇上把你发配到东北去给披甲人为奴!”
师爷被李维钧的脸色吓得一哆嗦,连忙噤了声,垂手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却忽然拔高了声音叫道:“那不是钦差大人吗?”
李维钧闻声连忙顺着师爷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那个“游击高琳”正站在离城门口不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严肃地在和一个洋人嘀咕着什么。李维钧默了默神,记起这位中堂还兼着理藩院的尚书,便不敢过去打搅,只是吩咐手下人在四周不言声地看紧了,免得又被这钦差玩了一招“金蝉脱壳”。
不想等那个“高琳”跟洋人说完话之后,又朝周围扫了几眼,居然主动朝李维钧走了过来,等走到近前的时候,见李维钧一副屏息静气的模样,便朝他嘻嘻一笑道:“又和李大人见面了。您接到钦差大人了吗?”
李维钧听得一愣,暗道难道我又弄错了?
这时那个冒充游击的家伙总算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笑容,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长方形的印章递给李维钧看,嘴里说道:“和李大人开了个玩笑。还请大人不要介意呀。”
李维钧只往那枚印章上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正宗的钦差关防,连忙口称“不敢”,又一撩袍角拜了下去。
恩人
锡若一手搀起李维钧,一边又打量着他说道:“李大人真好气色。我出京的时候,皇上还同我说,直隶这块水土养人,海鲜河鲜都有,又是连接京师的水陆要冲,说是李大人将这一方水土治理得很好,所以才放心地将首任直隶总督的重担交到了大人肩上。如今天气也转寒了,皇上还特地赐下了一袭貂裘,让我带给大人呢。”说着便一挥手,让真正的高琳送上了雍正赐给李维钧的那件貂裘。
李维钧听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又见雍正还有赏赐,越发觉得喜出望外,连忙恭恭敬敬地把那袭貂裘接了过来,又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阵,方才小心翼翼地转给手下人,又嘱咐他们好生收着,自己却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中堂说道:“怪道下官会眼拙认不出中堂,实在是没想到,中堂竟是这般的人品样貌。早年间下官有幸远远地见过明中堂一面,如今见到大人,不禁又想起了明中堂当年的风采,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锡若听得嘿嘿一笑,心道果然是马屁人人爱拍,可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明中堂当年是什么风采,这马屁算是白拍了……
他这次来直隶巡视,其实是主动向雍正讨来的差事。自从上回他对胤祯大喊了一句“老子不干了”以后,自己就一直心虚地不敢再和胤祯碰头,刚好雍正想派人来直隶巡视,连忙主动提出自己应该出去走走看看了。
因为往常锡若都是舍不得离开他的亲亲老婆去出差的,尤其现在福琳还在坐月子,怀里又有一个他期盼了多时的孩子,因此倒让雍正很是惊讶了一回。锡若也懒得跟他解释,就随便胡诌了几句“忠勤王事义不容辞”一类的套话,也顾不上管雍正信不信,自己却想着该去天津港找鲁菲船长确认一下跑路的事情了,所以才闹了前面“钦差假冒游击”这一出儿,还真不是存心想找李维钧什么麻烦,结果倒是害得这位新任总督白白紧张了一场。
锡若在天津待了几天,每天都规规矩矩地去巡视河道跟海防,要不就是跑到海船上跟洋鬼子嘀嘀咕咕,让李维钧也日渐放下心来,慢慢也和这个见面就摆了自己一道的钦差有说有笑了。
这天他们一道巡视到京杭大运河的河堤上面,李维钧见锡若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就试探着说道:“前两天年公给下官来了一封信,让下官向中堂转达他的问候呢。”
锡若眉尖微微一挑,笑道:“他还真是客气。不是十月份就要进京述职了吗?还巴巴地托了你问候我。”
李维钧面露几分得色地说道:“不瞒中堂说,下官与年公是同榜进士,因此颇有几分私交。先前平定青海的叛乱后,皇上宣谕臣下,‘不但朕心倚眷嘉奖,朕世世子孙及天下臣民当共倾心感悦’,实在是世间难得的恩宠哪!下官身为年公的同科,也甚感颜上有光。年公的手腕、臂膀有疾及妻子得病,皇上都再三垂询,赐送药品。对年公父亲遐龄的在京情况,年公之妹年贵妃以及她所生的阿哥福惠的身体状况,皇上也时常以手谕告知年公,至于奇宝珍玩、珍馐美味的赏赐更是时时而至……”
锡若听得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李维钧所说的这些情况,他都知道是实情,甚至比他知道得更多。年羹尧平定青海之后,雍正居然不顾他最重视的“体统”,说年羹尧是自己的‘恩人’,还颁下了李维钧提到的那道谕旨,里面甚至有“若稍有负心,便非朕之子孙也;稍有异心,便非我朝臣民也”这样激动过头的话,简直就是以对年羹尧的态度来判断人们的正确与否,之前对年羹尧的那点疑忌之情更是提都不提,还暗示过锡若好几次,以后再也不许提起这茬儿。有一回雍正赐给年羹尧荔枝,为保证鲜美,他还下令驿站六天内从京师送到西安,弄得胤祯背地里发牢骚说,老四对年羹尧的那股热乎劲儿,都快赶上唐明皇讨好杨贵妃的劲头儿了!
除此以外,雍正还对当日拥立他在畅春园继位的隆科多极为尊崇,亲自一口一个“舅舅”地称呼他,连在给臣下的奏折里都称他为“舅舅隆科多”,还夸他是“当代第一超群拔类之希有大臣”。实际上雍正并非隆科多姐姐所生,仅仅有甥舅名份而已,皇帝承认不承认又是一回事了。真要照雍正这么算法儿,那他舅舅多了去了,锡若自己还算是他从舅呢!
雍正如此公开称呼隆科多,自然是一种极大的优待,隆科多的儿子也和年羹尧的儿子一眼,都跟着老子一路加官晋爵,弄得隆科多如今成天脸上都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连走路都有些发飘的样子,如今见着锡若也老早不叫“贤弟”了,而是正儿巴紧地叫他一声“纳兰中堂”,以示跟他这个“隆中堂”是同一级别的。比较起来,倒是年羹尧见着锡若的时候还要客气几分。
锡若正在暗自出神,却又见李维钧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用一副自己人的语气说道:“就下官所见,年公对中堂的敬重,实在是内阁里的头一份。就算是对皇上的舅舅隆中堂,也未见得有这份小心呢。可见中堂的才具非凡,令人钦服啊!”
锡若听得心里暗笑,心道这都是拜雍正让自己出西北那趟远差的功劳。那敲山震虎的一锤子,再加上自己早年间和年羹尧的那些纠葛,估计多少给这位眼下威风八面的大将军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不过雍正现在既然不让提起,锡若自然不会拿来向李维钧显摆,便摆摆手笑着说道:“那是我和大将军有姻亲关系、年大人又重视家礼的缘故,和才具什么的不相干。不瞒大人说,若是单论才学,别说内阁里的几位中堂,就是李大人,您是进士出身,也一定比我好得多呢!我也只是在内阁当差当得久,又蒙先帝和皇上不弃,所以才忝列内阁至今,唔,实在惭愧得紧……”
李维钧知道这位中堂是侍卫出身,所以他说才学不如自己,多半也是大实话,所以不免又升起了几分自得之情,便捻着胡须说道:“当日我与年公同榜取中进士,当时做的那篇制文,到现在还有些同乡后辈拿来作范文读。惭愧呀惭愧!”
锡若看着李维钧捻着小胡子摇头晃脑,哪里有半点惭愧的意思?便嘿嘿笑道:“得了得了,别都惭愧来惭愧去的了,省得他们这些当兵的,背地里说我们两个矫情!”说着便翘起大拇指,往身后跟着的高琳和恒吉等人一指。
高琳闻言便笑道:“额驸爷说的哪里话?我们哥儿几个,背地里都常夸额驸爷能文能武,才学好着呢!”
锡若听得失声大笑,手指着高琳说道:“拍我的马屁也不是这么个拍法儿!可不是让李大人笑话?”
几个人一路说笑,不知不觉间便把一段河堤都巡视完了。锡若刚想伸一个懒腰,却见这回被自己留在京师里没有带出来的年八喜,正骑着一匹马匆匆朝这边赶来,便不动声色地朝李维钧说道:“李大人,我还想往海上去看看。您要是公务繁忙,就不用再陪着了。我记得您还有些晕船吧?”
李维钧早已注意到了那匹飞马,焉能听不出锡若的弦外之音?便朝锡若拱了拱手,自己领着从人先下了河堤。
年八喜此时已经飞马来到近前,一见锡若便滚鞍下了马背,单膝跪地沉声说道:“十四爷又被皇上拿了。十四福晋请爷尽快想法子回京,在皇上面前……保一保十四爷!”
锡若听得脸色大变,一把揪起年八喜问道:“说清楚!皇上为什么拿十四爷?”
年八喜如今也变得沉稳了许多,见锡若如此激动,反倒异常冷静地应了一声“嗻”,又寻思着说道:“早先八爷府里来人递过话儿,说是皇上因为说起嗣统的事儿,当众斥责了八爷跟九爷。后来十四爷不知怎么着就和皇上冲撞来了,最后被皇上派人拿下,又送到景山上关起来了。”
“这个十四……”锡若大致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不由自主地为胤祯捏了一把冷汗。他站在原地定了一会神,这才朝年八喜说道:“我在这里的差事,还有个一两天就可以了结。你替我带话给十四福晋,有十三爷在,十四爷不会有性命之忧,让她放心。等我一回京,立刻去面见皇上,为十四爷求情!”
退烧药
锡若虽然嘴上说让十四福晋放心,可他自己的心却片刻也放不下来。好容易熬到雍正交代的任务都完成了,锡若顾不得天色已晚,立刻打马往京城里赶。等他回到公主府的时候,都已经是后半夜了。
锡若进府以后,见福琳和宝宝都已经睡熟,便不让门口的嬤嬤去吵醒,自己径自跨到外院的书房里,发觉已经走了困劲儿,就索性让何可乐沏了一壶茶来,又让他弄了些点心,自己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等着天亮进宫去。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公主府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锡若见着那个身着风衣斗篷被何可乐领进来的人时,惊得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压抑着嗓子里就要冲口而出的一句“八爷”,挥挥手让何可乐带着其他人都下去。
锡若几步赶过去抓住允禩的手,一叠连声问道:“老大,你有没有事?十四爷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形?”
允禩就着天明前的一点稀薄的晨光注视着锡若,目光却是平静里透着温暖。他用力地按了按锡若的手说道:“你别太担心了。十四弟没有什么妨害,最多被老四摘掉一颗东珠。皇上命人毁去他西征后立的石碑,所以他才和皇上又冲撞起来了。”
锡若听得心里一沉,木着脸问道:“他领兵西征又得胜还朝,这块碑还是先帝下旨让立的。当今皇上凭什么毁掉?”
允禩叹了口气,说道:“皇上说那上面的碑文没有颂扬先帝,‘惟称大将军允禵公德’,所以命人砸去了。”
锡若听得心里阵阵发紧,大骂自己竟在这样的时候离胤祯而去,想了想又朝允禩问道:“那老大呢?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允禩愣了一下之后,转开头说道:“我……我也没什么事。”
锡若听见允禩说得勉强,不由得起了疑心。他留意到允禩的手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正想端起旁边的灯盏来仔细看看允禩的脸色,却被允禩一偏头躲了过去,心里不禁越发着急了起来,情急之下竟一伸手摸上了允禩的额头,立刻被上面那烫手的温度吓了一跳。这时外面的天色也渐渐亮起,锡若看清允禩面色惨白如纸,连忙扶着他坐到了书房里的卧榻上,又打开门叫何可乐拧湿毛巾过来,还让他去请大夫。
允禩闻声,连忙挣扎着从卧榻上坐起来说道:“不能去!要被其他人知道我来了你这里,可就不得了了。”
锡若扭回头,一脸焦急地说道:“老大,你在发高烧,这么强撑下去不行!”允禩听他这么说,竟直接索性离榻向他走来,又抢先合上了门板以后,转过头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岂能被这样的小病就击倒?眼下应当以大局为重。九弟、十弟跟十四弟都已经陷进去了,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锡若攒眉咬牙地说道:“可老大你也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不然九爷十爷他们还不得疯了?”他见允禩堵着门不让他出去,急得在房间里乱走,这时眼角瞥见放在古董架子上的一个盒子,眼睛顿时一亮,连忙搬过凳子把那个盒子取了下来。
允禩见锡若闷头在那个盒子里翻找,不由得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找什么呢?”
锡若背对着允禩没有答话,过了一会之后便举起一个小盒子说道:“找到了!”又迎着光照了照,点头说:“还好,没有过期。”说着便按着允禩又在卧榻上坐下,自己却急急忙忙地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水来,连同手上从盒子里倾出来的几颗小药片,一道递给了允禩。
允禩接过那药丸,好奇地对着光看了看之后,问道:“这是什么?”
“退烧药!”锡若见允禩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催着他把药片和水吞下去。允禩看了锡若两眼,抬手将药片放进嘴里,又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锡若这才放了心,又嘱咐允禩好好地在这里睡一觉,自己转身看了看已经大亮的天色,又叫何可乐进来给自己换衣服。
何可乐端着锡若的朝服进来,却连看都不敢看允禩一眼。允禩也只当他不存在一般,径自闭目在卧榻上养神。等到锡若换好了朝服,又打发了何可乐出去之后,允禩方才睁眼说道:“我过一会儿就走。左右有轿子抬着,不妨事。你进去见皇上,说话的时候可得千万留神。记住,一定不要为我们兄弟求情!”
锡若睁大了眼睛问道:“为什么?!”
允禩叹了口气说道:“我之所以冒险来你这里一趟,就是怕你一回来就跑去给十四弟和我求情。皇上如今虽然重用你,可是心里却始终对你有一层防忌。他对年羹尧和隆科多尚且如此,更别说一直同我们如此交好的你了。我猜是因为先帝嘱咐过他什么话,加上新朝刚刚建立,他才一直没有动你。等他的地位稳固了时候,难保不会干出鸟尽弓藏的事情来,所以你千万不要主动将把柄送到他手上,以免将来被他借题发挥。”
锡若听得默然不语。允禩不愧是叱咤风云一时的“八贤王”,他仅凭推测,便已经说出了十之八九的实情,只是不知道自己在雍正登基前,同他还有过一场“交易”而已。锡若看着卧榻上那个正被高烧折磨、思路却还如此清晰的人,心里益发觉得可惜,便一叹起身道:“老大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只是请老大也多保重自己。不管怎么说,您是九爷、十爷甚至是十四爷的主心骨儿,可千万不能有什么差错。”
允禩却听得眼神忽闪了一下,紧盯着锡若问道:“可我从来都不是你的主心骨,对吗?”
锡若听得愣了一下,半晌后方才咂咂嘴说道:“老大又想左了。我和九爷、十爷还有十四爷他们不一样,怎么也好死乞白赖地蹭在老大身边?老大这么些年都没嫌弃过我,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允禩听得喟然一叹道:“我倒巴不得你死乞白赖一点。只可惜现在也不能再给你什么荫庇了,反倒时常还要仰仗你的保全。”
锡若摇摇头,又叮嘱允禩放宽心静养,扶着他在卧榻上躺下之后,自己率先出了书房,又回身仔细地把房门掩好,这才出门打马往紫禁城赶去。
一道养心殿的外间,锡若听见雍正正在里面和人说话,细细辨了辨,发觉雍正说的是,“河南耗羡余款最多,特免地丁钱粮四十万,即以所余抵补……”料想大概是张廷玉还是谁在里面回话,便顿住了脚没有进去,同时在心里头琢磨,此时的河南巡抚,正是雍正刚刚提拔上来的田文镜。现在看起来,雍正果然是和允禩所说的那样,是急于选出一套完全听命于自己的施政班子来。
李卫、田文镜、诺岷这些都是二十一世纪辫子戏里耳熟能详的人物,锡若现在也时常能从雍正嘴里听到他们的名字,只不过和辫子戏里演的情形略有出入。比如李卫可不是什么四贝勒救出来的叫化子,而是康熙五十六年捐出来的兵部员外郎出身。他的真人锡若也见过,也绝对不是什么营养不良的可怜模样儿,而是五大三粗的一个大黑胖子,一副地主家颇多余粮的样子。
李卫在户部供职期间,干了一件让当时还是亲王的雍正刮目相看的事:当时分管户部的一位亲王每收钱粮一千两,加收平余十两。李卫屡次谏阻都不听,于是在走廊上置一柜,上书“某王赢钱”,令这位亲王十分难堪,只好停止多收。雍正十分看重李卫“勇敢任事”的优点,一继位就任命李卫为云南道盐驿道,次年擢升为布政使,掌管朝廷重要税源的盐务,也算是雍正树立起来的一个新朝模范人物了。
只不过等到雍正上台,就在二年的九月停止了李卫借以晋身的户部捐纳事例。所谓捐纳,是指朝廷向自愿报捐人出卖官爵封典的制度,本义是在军兴、河工或灾荒的时候来解决财政上的不足,可雍正说这是饮鸩止渴,后患无穷,又说助长了让官员贪污索贿的风气,让朝廷斯文扫地,丧失民心。他下令目前担任户部尚书的锡若和张廷玉,一定要开源节流,从各处抠出银子来整修河务,赈济灾区,但是千万不能再打这个卖官鬻爵的主意。
十月的时候,雍正还二度开科取士,赐陈德华等二百九十九人进士及第出身有差。雍正亲临太和殿举行殿试,又以他所信赖的张廷玉为主考,看样子是迫不及待地要从新科进士里提拔出人才来了……
锡若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见雍正从养心殿里扔出来一句,“纳兰回来了?进来吧。在外面躲躲闪闪的干什么?”
锡若听得一笑,又正了正官帽,这才拎着几分小心跨进暖阁里去。
安全灯
! 锡若进暖阁请了安,见在里面回话的果然是张廷玉,便冲着他笑了笑。张廷玉却隐约有些担忧地看了锡若一眼,似乎是在为他担心。
这时雍正说道:“起来吧。你去直隶办差辛苦了,赐座。”
锡若谢恩以后坐了下去,又听见雍正对张廷玉说道:“刑部尚书阿尔松阿既然无心为国效力,那朕就夺了他的职,削了他的爵,再将他发往盛京!他的果毅公爵位,让他的伯父音德来袭。”
锡若听得心里一震。阿尔松阿正是昔日八爷党中坚力量之一的阿灵阿的儿子,同自己的二哥揆叙当日往来也很密切。雍正当着自己的面发落阿尔松阿,未免没有杀鸡给猴看的意思,难怪允禩会那样急切地来警告自己了。看来雍正手里的那张网,的确是一日日在收紧了。偏偏胤祯那家伙还在这时候把自己弄到景山上去了,真是个爱添乱的家伙,唉!
雍正和张廷玉君臣奏对了半天,两个人都是一副如对大宾的端凝性情,所以他们的对话听起来难免有些枯燥,就连雍正坐性这么好的,都忍不住挪动了一下后背上的靠垫,然后才发现往常那个总是动个不停的家伙,今天居然比他和张廷玉还肃静,皱着眉头露出一副出奇“老成持重”的模样听他们对话。只是雍正仔细辨了辨,还是能从锡若的眼睛里看出跑神的意味,便故意咳嗽了一声。
锡若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见雍正用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看着自己,心里一惊,唯恐自己刚才因为跑神而漏过了他的什么重要指示,正想让张廷玉给自己一个暗示的时候,却听见雍正朝张廷玉说道:“衡臣,你这就把朕刚才的几道旨意明发出去。回头再上这儿来,朕还有些事情要问你。”
张廷玉以他一贯稳重的语气应了声“嗻”,就捧着刚刚拟好的谕旨躬身退出了养心殿东暖阁,似乎压根儿就没看见锡若求援的眼神。唯一的援兵都被雍正调开,锡若也就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把雍正刚才那声咳嗽当成他需要服用“枇杷止咳糖浆”了。
雍正问了锡若几句直隶的情形之后,话锋突然毫无预兆地一转说道:“朕准备削了允禵的亲王爵位。”
锡若暗自咬了咬牙,低着头说道:“奴才办差在外,不知道十四爷怎么冲撞了皇上,还望皇上明示。”
雍正重重地哼了一声,冷然道:“目无君上。就这条罪名,朕摘了他的脑袋都绰绰有余,何况是一颗东珠!”
锡若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了想又抬起头看着雍正问道:“皇上准备关十四爷多久?”其实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胤祯脑袋上的东珠是十颗还是九颗,对他来说意义并不是很大,他所关心的是,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机会改变胤祯终雍正一朝都被囚禁的噩运。
如今胤祯和锡若自己都是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跟雍正硬顶着蛮干不是明智之举,举家出逃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他在天津的时候就向鲁菲船长打听清楚了,洋船要出天津港,都必须经过周密的检查,以防他们挟带不允许带走的东西离港。
要让两府里的重要人物都上船出海,姑且不论他们愿意不愿意,单是离境时的例行检查就够让人挠头的了。就算锡若能动用自己在理藩院的关系和银子搞定负责检查的官员,或者先上小船在公海上等着,事后如何安顿这一大帮子从未离开过大清国土、连语言都不通的人又是一桩让人头疼的事情,可要是不带他们走,就难保余下来的人不会被雍正当作叛臣家属清理,只怕下场比历史上的还惨。说来说去,终究是两难。
锡若越想,就越觉得胤祯这家伙不省心,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不由得狠狠地埋怨了他好几句,也不知道他在景山上打喷嚏了没有。他本来满心要跟雍正理论几句他砸西征石碑的事情,可是心念一转又想起了允禩说的话,觉得现在还是不能惹毛了雍正,而是应该先去见见被他关起来的胤祯,然后再想法子把他弄出来再说。
雍正见锡若那双桃花眼滴溜来滴溜去地转了半天,心里起了疑心,便故意不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反倒将了他一军,说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朕准备关他的日子长了,你还想劫了他出去不成?”
锡若被雍正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奴才是觉得,现在景山上怪冷的,关久了怕对十四爷的心疾不好。他原来是在西北落了病根儿的,这天气一冷,怕他又旧疾复发。皇上前两天不是还来信同奴才说吗?觉得天一冷,原来在黄泛区泡出来的风湿又开始发作了,膝盖都时常疼得不行。奴才这次从直隶回来,特地给皇上寻了几副好的护膝,说是带按摩跟活血作用的,正想着进给皇上试试呢。”
雍正原本是做好了被锡若死谏、要他把十四放出来这个准备的,不想这家伙却偏开话题说起他的膝盖来了,而且偏偏自己被他这么一说,还真觉得膝盖又开始疼起来。他又知道这家伙的确总能鼓捣出一些新奇玩意儿,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效果往往还很不错,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试试他所说的“神奇护膝”了,就是在眼下这种气氛里,无论如何有些拉不下脸来管锡若讨。
锡若见到雍正那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暗叹自己要是穿回二十一世纪,真可以试着去干干医药或者保健器材销售的活儿了,便又朝雍正说道:“奴才为了慎重起见,先叫府里有风湿的人试带那护膝几天,所以这趟进宫就没有带进来。等回头他们带了、确定没有什么妨害之后,再洗净了给皇上送来。这大冷天儿的,要是冻着了皇上的膝盖,只怕连先帝和先皇太后心里都会不安呢。”说着又用眼睛去偷瞟雍正,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忍不住在心里嘿嘿一笑。
果然过了一会,雍正便挥了挥手说道:“你不用再费尽心思地暗示朕让先帝和先皇太后不安了。想给谁送药就送你的去吧。朕是天子,不至于残忍刻薄至斯!”
锡若心里大叫道,就是这话!果然“皇帝”可教!简直恨不能冲上去给雍正戴一朵大红花。雍正见他表情如此激动,似乎有些不爽,便又放下脸来说道:“你要是耽误了办差,朕可不轻饶!”
锡若现在已经练就了对雍正的日常威胁左耳进右耳出的功能,还附带“过滤功能”,已经能够分辨哪些是他真正的威胁,哪些只是他为了死撑面子放出来的狠话,听见这句“可不轻饶”,脑子里自动点亮了那盏绿色的安全灯,表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说道:“奴才遵旨。”
雍正对这块勉强算是“股肱之臣”的牛皮糖也无可奈何,可算是有些体会当年他老子含恨带笑地叫出这个绰号的心情了,思来想去终究觉得不甘心被这家伙涮过去,便故意留着他询问了一大堆政务,偏生这家伙仿佛早已有备而来,竟是信手拈来对答如流,但雍正也看出来他对政务的熟稔和精心是真的,再也不是那个当年只会在上书房里打混的“吴下阿旺”了。他眼角瞟到锡若手拈一管自己塞给他的羊毫侃侃而谈,唇角还带着一丝自信的微笑,竟兴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爱才之意,心里原本因为他袒护允禵和允禩等人而兴起的那些反感,也在不觉间消去了许多。
锡若见雍正眉间的戾气渐渐消散,知道自己今天又涉险过关,忍不住偷偷地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却一不小心把墨汁刷到了自己脸上。雍正看得一个莞尔,待高无庸给锡若擦干净了脸之后,恰好这时其他的官员又进来求见,这才开恩地让锡若退下了。
锡若一出养心殿,立刻健步如飞地往宫外走去,满脑子里转的都是“赶紧去看看十四”这个念头。等他真的出了紫禁城北门、又爬到景山上寿皇殿时,心里却有几分好笑。这座在二十一世纪已经成为北京市少年宫的宫殿,跟自己还真是有缘。他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就在这里学习过书法;来到清朝以后,又在这里被老康考校过射箭的功夫。老康过世以后,雍正皇帝把他的“御容”奉祀在殿中,却又三番五次地把十四关在这里面他老子思过,也真是奇缘了。
可是锡若脸上的笑容维持了没多久,就险些被一个从寿皇殿里飞出来的盘子砸中了。他听见那个盘子在身后发出“啪嚓”一声脆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方才走了进去。
野猪
“阿玛,您好歹进些东西吧。再这样下去身子要垮了。”
锡若一跨进寿皇殿,就看见胤祯的嫡子弘明正在苦口婆心地劝他吃饭。锡若听允禩说,雍正这回把胤祯囚禁在寿皇殿里,弘明自愿去景山上陪他的阿玛,让锡若也不禁有些为这个从小在十四府里娇生惯养的皇孙而感动,眼下见弘明还在做小服低地劝着他老子吃饭,嘴角便忍不住勾出了一个笑容。
胤祯一转眼瞥见锡若的表情,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沉声道:“你是来看爷的笑话儿的?”
锡若摇摇头,又转头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大殿里,接过弘明手里还剩下一大半的那碗饭调侃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当着先帝爷的面儿如此糟蹋粮食,就不怕他托梦来踹你几脚?”
弘明被锡若说得掩口而笑,又见他老子脸上一红,连忙噤了声,脸上却仍旧残留着一丝笑意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关上了殿门。
锡若托着饭碗走近胤祯,从上往下地看着这个赖在老康“御容”前面不肯起来的王爷说道:“你这是在跟谁过不去?居然还让孩子来哄你,真是丢脸丢到你姥姥家去了。”
胤祯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怒道:“你不是不干了吗?还来管爷的闲事做什么?滚!”
锡若被胤祯吼得退了半步,定定神之后,又讪笑着说道:“我那只是随口一说。哪儿敢撇下十四爷自己先跑路啊?回头先皇太后还不得从天下降个雷下来劈死我?”
胤祯仔细地打量了锡若两眼,方才点头道:“这还像句人话。”锡若见他面有菜色,也不知道几天没吃饭了,连忙把手里的饭碗朝胤祯手里一塞,又端起地上还没被胤祯砸完的菜盘子放到了身前的小几上,看了两眼之后却感叹道:“还能吃得上这样的饭就不错了。底下的老百姓,一年连一顿这样的饭都吃不上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胤祯听得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又说道:“你以为我没吃过苦?那会儿在西北打仗,粮草运送不上去的时候,连着好几天吃硌死人的硬面疙瘩、喝雪水的日子我也挺过。策旺阿拉布坦抢掠过的地方,连麸皮都没剩下。老百姓拉着我的马饿得直哭!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吗?……别以为就你跟他老四知道民间疾苦!”
锡若听得心里发糁,便抹了抹脸说道:“我不是责怪你。只是想告诉你,世间比你苦难的人还有很多。比起他们来,你的命就够好的了。所以不要因为眼下的一点不如意,就怨天尤人起来。那不是我认识的大将军王十四!”他见胤祯听得有些发怔,便又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领,压低了声音说道:“就算他把碑毁了,世人也会记得当年平定了西北的是你胤祯,不是他胤禛。你相信我!”
胤祯听见锡若用那个久未曾听过的名字称呼自己时,眼睛猛地睁大了。他无声地看着对面那双突然变得热意激荡起来的桃花眼,张了张嘴仿佛想要反驳锡若的话,最后却用力地挣开了他的手,又端起身前的饭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弘明在外边听见里头和缓了,便推门送了一壶热茶进来,给他老子和锡若各自倒了一杯茶之后,又看着锡若笑道:“还是哥哥说得对,果然得十六姑父来,才能说服我阿玛吃东西。我都磨了三四天的嘴皮子了。额娘知道阿玛不肯吃饭,在家里头急得直哭。哥哥还在那头儿使劲地劝着呢。”
锡若知道弘明所说的额娘,是已经被胤祯扶作了正室的舒舒觉罗氏,所以如今弘春也算是胤祯的嫡子了,前不久还被雍正封了恂亲王世子,只是现在随胤祯一道降了一级,成为郡王世子了。
直到现在,弘春和弘明这对异母兄弟的感情还是和小时候那样亲密,大约就因为他们中间没有横亘着那把龙椅的缘故。而每次一想到这里,锡若就会有些庆幸胤祯终究没有做成皇帝。不过要是被胤祯知道他这庆幸,恐怕又会气得暴打他一顿了。
这时胤祯听见了弘明的话,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黑了脸朝弘明呵斥道:“别胡说!我是想吃就吃,跟他有什么关系?”
锡若听见这句“想吃就吃”,乐得哈哈大笑,想了想又说了句“你们等等”,就独自跑出去了。胤祯和弘明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锡若又搞什么花样儿去了。
约摸半个时辰过后,锡若却活像是肚子疼一样,弯腰拱背地慢慢走了进来。胤祯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也忘了方才同他的过节,又见他脸上还有些黑灰,连忙迎上去问道:“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儿?”
锡若嘿嘿一笑,示意胤祯声音小点,自己又回身关上了殿门,这才露出朝服底下藏着的东西来。原来竟是几个烤得外焦里嫩的大红薯。
胤祯一闻见这股熟悉的香味儿,馋虫立刻被勾了起来,连忙擦了擦嘴角问道:“哪里弄来的?”
锡若一脸神秘地说道:“后山上寻来的。那会儿老爷子还在这里考校我们弓箭的时候,我就发现那畦红薯地了。不过你们可别说出去,不然估计就没了。”
胤祯一把抢过锡若怀里的红薯,一边“咝咝”地吹着气说道:“你还真啰唆!除了你,这里还有谁还会惦记着去刨那几个红薯?”
锡若挑了一个大个儿的红薯递给弘明,自己也剥着一个红薯对胤祯笑道:“那可不一定。谁知道你馋急了,会不会半夜跑去拱地呢?”
胤祯听得抬腿踹了锡若一脚,笑骂道:“去你的!爷又不是野猪!”不想锡若一听见他这么说,居然停止了剥红薯的动作,还有模有样地打量了胤祯几眼,连连点头道:“嗯,有点像,有点像,确实有点像。尤其发起脾气来那阵儿,特别地……”
“你找踹!”胤祯作势就要再补上一脚,却见锡若灵活的一个转身,将怀里的红薯都放在了小几上,自己又拍了拍被红薯弄脏的官服,笑道:“不跟你扯了。再不回家,我老婆又该埋怨我一天到晚在外头瞎晃荡了。”
胤祯知道锡若是故意这么说,便挥了挥手说道:“你下山去吧。别回头又说爷耽误了你的好事儿!”
锡若笑嘻嘻地往寿皇殿外面走,临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说道:“你要是想得开,就老实两天,没准儿还能早点被放出去。天天在这里做窝打洞,也没什么趣儿。”说罢不等胤祯找他麻烦,就飞快地跳了出去。
弘明看着锡若的背影,对胤祯说道:“有时候儿子真羡慕阿玛。”
胤祯从门外收回视线,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你羡慕我什么?”
弘明声调有几分低沉地说道:“羡慕这么多年了,又经历过了那些事儿,阿玛的身边却始终有这样一个朋友。前两天我说要到这里来陪阿玛的时候,八伯还同我说,要是你阿玛赌气不肯吃饭,也不用太着急,过两天你十六姑父就该从直隶赶回来了,那时候保准你阿玛吃得下饭去。我那时候还不太相信,心想要是连我这个亲儿子的劝阿玛都听不进去,难道还会听他一个妹夫的话么?现在可算是信实了八伯的话。”
胤祯听得出了好一会的神,随后便寻了张椅子坐下,难得用一种促膝谈心的语气对次子说道:“我同他认识,比他认识你十六姑还早呢。第一回见着他的时候,他的个子还没这里的香案高,胆子也不像后来这么大,我也就没怎么留意。可后来等到他落了一回水、又被人救起来的时候,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以前绝对想不到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绝对想不到会是他干出来的事儿,竟差不多天天都能看见,各式各样的鬼点子更是让人应接不暇,连我都经常被他整治得想揍人,却总也不能真正地对他恨起来。”
弘明觑了觑锡若离去的方向,垂头道:“要换作是我,就不能有阿玛的那份胸襟。十六姑父……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人,同谁都显得那么近乎。我……我不敢同他走得太近。”
胤祯见怪不怪地看了弘明一眼,抚着膝盖说道:“你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别说是你,就连我都疑心过他好几回,可直到现在,朝里真正还死心塌地地向着我的,也就是他了,要不然他早就该掉头去攀更大的富贵了。”
弘明撇撇嘴说道:“他现在已经位极人臣,还有什么更大的富贵可攀?”
胤祯听得摇了摇头,说道:“你错了。他要不是为了我和你八伯,现在只怕会成为朝臣里的第一人,连隆科多和年羹尧,甚至马齐和张廷玉这些人,都比不上他的资历和威望,眼下却被皇上在几个尚书任上来回地使调,除了别人不好接手的理藩院以外,却哪个部院也待不长久,也没有被授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衔。要不是皇上眼下还离不了他,只怕一上台就会夺了他所有的差事,让他回家赋闲去。说来说去,也还是我跟你八伯这些人拖累了他。不过这家伙要是真能在家赋闲,说不定反倒会更高兴就是了。”说到这里,胤祯忍不住又哼了一声,又气又笑地加了一句,“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龙生九子
锡若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忍不住擦了擦鼻子,自言自语道:“该不会是景山上那家伙又在念叨我吧?”
年八喜见状连忙殷勤地递上来一方手帕,又讨好地说道:“奴才这回一听说十四爷的事儿,立刻就向公主主子讨了出门的差事,赶着给爷送信呢。没有耽误爷的大事儿吧?”
锡若似笑非笑地斜睇了年八喜一眼,问道:“怎么着?想要我酬谢你?”
不想年八喜一听见这句,居然“噌”地从马背上跳了下去,又恭恭敬敬地对锡若磕了几个响头。锡若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勒住马缰问道:“你又在做什么怪?有什么事起来说话。这大街上的,磕头磕得好看么?”
年八喜只得站起身来,却又难得一脸严肃地说道:“奴才不敢要四爷的酬谢。只是想请爷作主,赏赐奴才一门亲事。”
锡若寻思了一会,偏头问道:“你想讨的,是不是服侍公主的碧玺?”
年八喜连忙用力地点了点头,又看着地面有些扭捏地说道:“不瞒四爷说,自打看上了她以后,我就铁了心地戒赌了。这些年凭着爷跟公主主子的赏赐,也攒下了一点儿家当。就怕……就怕人家是宫里头出来的,看不上我这先前的烂赌鬼。”
锡若在心里合计了一下,年八喜虽说在这时代算是个老光棍了,可人品样貌也都还看得过去,早先也读过书,跟眼下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样的年家也沾亲带故。不过碧玺是老八旗人家的女儿,又在宫里头见过大世面,就不知道能不能看得上年八喜了。
锡若想了想,便朝年八喜说道:“我记得碧玺早先是说要终身不嫁服侍公主的,要是她同你成了亲,倒是可以一直留在公主身边。这样吧,我先让公主替你探个口风儿,成不成的,也得看你自己跟她的缘分了。”
年八喜一听这话,喜得又要跪下去磕头,却被锡若的马鞭子在眼前虚晃了一下止住了。锡若脸上仍旧是那副轻松的神气,又看着年八喜笑道:“你先别着急谢我。等事成了以后,再请我这媒人喝杯好酒就是了。我知道你小子跟我出去公干的时候,哪趟都没空手而还,颇弄了几坛子好酒在后院子里埋着。回头起出一坛来谢我就是了。”
年八喜在锡若的示意下也翻身上了马背,听见这话又对锡若说道:“怪道人家都说四爷是个菩萨心肠。不管这事儿成不成,爷要是看上了奴才的哪坛酒,奴才都二话不说地起出来献给您!”
锡若被年八喜的马屁拍得一阵舒泰,便作势用鞭子抽了他一下,笑骂道:“他爷爷的。你现在这张嘴,比我还会哄人了!”
年八喜嘿嘿笑着说道:“要不怎么说跟着爷混长本事呢?”
锡若相了年八喜两眼之后,忽然说道:“下回衙门里头要有合适的差事,我荐你去试试手儿也行。你要真适合在官场里讨饭,也不必埋没在我这府里头。要是想走科举的路子,也可以跟王迎春他们一道温习温习功课。等下回乡试一开,就下场去一试也无妨。”说着又笑道:“也省得老是担心人家看不上你。”
年八喜听得肃然道:“不瞒四爷说,自打戒赌了以后,我就暗地里把原来丢下的书本子都捡回来了。如今虽然不敢说是满腹经纶,但是寻常的公文信件,要读要写都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科举一途实在不适合我。四爷要真有心提拔我,就把我荐去哪里当个笔贴式,放手让我熬几年出来,说不定以后还能帮上四爷的忙。”
锡若听见这话立刻哈哈一笑道:“你要真出去做事,还是先想着怎么对付衙门里面的规矩吧。那种地方可不像公主府里这么好混。”
不想年八喜点点头接口道:“想来也是。不然四爷当年怎么会从理藩院衙门落荒而逃呢?”
“哈哈!”突如其来的笑声把锡若主仆两个都吓了一跳。
锡若转回头去的时候,见来的是当今的四阿哥弘历和五阿哥弘昼,略微有些吃惊,连忙在马背上拱了拱手说道:“四爷五爷怎么也出来了?”。
弘历一听见锡若也叫自己四爷,更加觉得有趣,便歪着脑袋问道:“十六姑父在家里也是排行老四么?巧了,跟我和我阿玛都一样。”
锡若想起当初那“后现代的四爷党”,嘴角也不禁扯了一下,又朝弘历问道:“四爷怎么逛出来了?”
弘历朝身后的弘昼指了指,说道:“是老五说琉璃厂有几件稀罕玩意儿,非要拉着我去看,还说想跟我借银子买下来。我拗不过他,只好一下学就跟他奔了琉璃厂,没想到那几件新奇玩意儿已经被人买走了。”
弘昼一听见弘历这话,立刻抬了抬他那双仿佛永远都睡不醒的单眼皮眼睛抱怨道:“还不都是因为四哥磨磨蹭蹭地,非说什么要把夫子的功课都做完了才出门,这才被别人抢了先去?”
弘历听见弘昼抱怨自己,却也不反驳,只是微笑地看着这个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抚养长大的异母弟弟,和颜悦色地说道:“回头我那里的东西,你看上了哪样儿就挑走吧。就当是我补给你的。”
弘昼还真就仔细地想了想,随后豁然展颜道:“那四哥屋里那个西洋来的八音盒就归我了吧。”
锡若见弘历脸上隐隐掠过一丝不快,但又见他立刻压了下来,反倒笑着朝弘昼点了点头,不由得对这年仅十三岁的皇子的自制能力感觉到惊讶,心说爱新觉罗这一代的老四,跟他老子倒真是两副脾气。
这时弘昼又大咧咧地朝锡若说道:“十六姑父,我听说你那里的新奇玩意儿也不少,什么时候让我赏玩赏玩啊?”
锡若看着这个小时候经常粘在老康裤腿上蹭鼻涕的污糟猫儿,忍不住一笑道:“五爷喜欢什么样的新奇玩意儿?”
弘昼眨巴着他的那双小眼睛说道:“只要是精巧可人又不落俗套的,我都喜欢。对了,最好还有人亲嘴儿或是脱衣裳的……”
“老五!”弘历又是尴尬又是生气地叫了弘昼一声。弘昼却只是涎笑着朝他说道,“四哥,我同十六姑父开个玩笑呢。再说我又不比四哥,读书骑射样样出众,还有一大堆格格排着队要嫁给你。不过就图个穷开心么!”
弘历被弘昼说得有些变了脸色,但是转了几转之后终究还是忍了下来。锡若略一思忖,大约明白了是什么缘故。
弘昼其实是弘历的生母熹妃带大的,而弘历自己却是被其他妃嫔带大的。虽然天下的母亲没有不爱自己亲生骨肉的,但对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也会产生深厚的感情,而对自己从来没亲自抚养过的亲子,感情上反倒容易隔阂或是疏远。
偏巧弘历的生母熹妃又是一位这样的母亲,所以每当弘历和弘昼之间有了什么矛盾纠纷的时候,她在绝大部分时候都倒向了弘昼,再加上弘昼的母亲裕妃地位又在诸妃之上,这就造成了弘昼从小骄抗肆意的性格,而小时候受尽了祖父康熙宠爱的弘历,反倒时常要忍气吞声,久而久之,倒更把小时候的好脾气发扬光大了。
锡若这么眼瞅着,也觉得弘历是比他的哥哥和弟弟都要强不少,难怪雍正会早早地就写好继位诏书,藏到正大光明匾后面去了,而弘时还在底下一刻也不肯消停地为了帝位蹦跶,也难怪会跟被从康熙末年起就一直不如意的允禩一拍即合。说来说去,两个都是早早地失去了皇帝青睐的失意人哪。改天教他们唱个《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好了……
弘历见锡若突然露出一脸的同情,倒是有些奇怪,正想开口问的时候,却被弘昼突然伸过来的手用力拽了一把,险些没跌下马背去。好在锡若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弘历的后背,这才又把他扶回了马背上。
这下弘历就算有再好的脾气,也不禁朝弘昼怒道:“你下手的时候不知道轻重么?!”弘昼瞥了他一眼,却指了指天边就要消失的日头,懒洋洋地说道:“四哥的意思是,我们今天就不用回宫去了,索性宿在外头?”
弘历被弘昼噎得说不出话来。锡若见他气得脸色发青,连忙拍了拍弘历的坐骑说道:“五爷说的也没错。四爷还是带着五爷早些回家去吧。回去晚了怕老爷子要罚的。”
弘历这才脸色稍缓,又朝锡若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领着弘昼朝如今已经是他们家的紫禁城去了。年八喜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仿佛很感叹似的说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啊。”
锡若闻言便笑骂道:“这也是你该发的议论?赶紧回家去讨好你的心上人吧!”
年八喜连忙说道:“对对对,赶紧回家,回家!”
锡若不言声地朝紫禁城和景山上又各看了一眼,这才领着小厮们回公主府去了。
十四舅舅
雍正二年十月,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进京陛见。
此时的年大将军,已经俨然以雍正朝第一功臣自居。他在赴京途中,竟令都统范时捷、直隶总督李维钧等跪道迎送;到京时,又动用了黄缰紫骝。郊迎的王公以下官员跪接,而年羹尧竟安然坐在马上行过,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甚至连王公大臣下马向他问候时,他也只是点点头而已。
锡若那天忙着在户部跟张廷玉商量“摊丁入地”的施行情况,因此也就避开了去给年大将军锦上添花的尴尬。不过他事后还是听宫里的人说起,年羹尧在皇上面前,态度竟也十分骄横。以至于雍正在年刚刚离开后,就忿然对近侍说年羹尧无“无人臣礼”,只是碍于自己曾经亲许年为自己的“恩人”,又是西征大功臣,不得已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勉强把火气压了下来。
进了十一月,废太子允礽薨了。雍正下诏封允礽为理亲王,谥曰密。几乎就在同时,老康生前最亲厚的手足福全的儿子裕亲王保泰,因“迎合廉亲王”,被雍正革去亲王爵,以其弟子广宁袭封裕亲王,而允禩本人则因凡事减省,出门时不用引观,被雍正谕责其诡诈。
政治上的紧张气氛一直持续到快过年的时候,雍正似乎也觉得应该粉饰一下新朝的太平气象了。锡若瞧出他这点意思,连忙奏请他将胤祯从景山上释放出来。结果雍正不言声地盯了他半晌,末了便挥了挥手说道:“朕不为别的,就取你不忘旧主这条……放老十四出来!”
锡若也懒得跟雍正解释,胤祯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主不主的,心里惦记着那个还在景山上喝风的霸王,连忙朝雍正磕了个头,又一溜烟地跑去景山脚下等胤祯下山。过了一会,他却见弘时鬼鬼祟祟地从神武门里钻了出来,身边也只跟了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几分慌乱。
锡若不由得动了疑心,想了想就打发年八喜上去远远地跟着,自己却看着年八喜的背影有些发起呆来。雍正刚刚把他叫进养心殿里,仔细地询问过允禩在理藩院里掌事时的情况,还特意提起了允禩经手过的科尔沁台吉等人的来京盘费一事,似乎还想什么时候再借机发作允禩一把,以便进一步打击“八爷党”的势力。
雍正的难处,锡若其实也不是不知道。早先“八贤王”的贤名远播,又有财神九的银子开道,六部甚至内阁里头,明里暗里向着允禩的人都不少,而雍正自己又是个出了名的会得罪官员的“冷面王”。这两相一比较下来,以雍正那么事事求全责备的性情,必定忍受不了自己如今贵为天子,还仍旧不能收服全部人心、推行新政又处处受阻的事实。这也是锡若为什么特别不希望允禩和弘时交往过密的原因。
他不是没有提醒过允禩把宝押在弘时身上的危险性,可允禩却总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要锡若就别再管这事儿了,让锡若时时都为他攥着一把冷汗。
以雍正之精明,弘时的这些小把戏,压根儿就瞒不过他那个跟底下的腌臜官儿们斗了几十年法的老子,而以雍正之严厉,偏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跟政敌勾结,恐怕只会让他的愤怒加倍。想当初胤祯就因为是雍正的亲弟弟,所以和允禩他们搅合在一起,才格外地让雍正嫉恨。锡若有时候看见雍正看胤祯时的眼神都觉得害怕,只觉得龙椅上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化作一泓岩浆,然后把别人,也把他自己熔化掉。
“你怎么又犯上呆了?”
锡若肩膀应声被人重重地一拍,回过身去看见胤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老哥摘了他一颗东珠的事情,身上穿着的也不是王爷的服饰,而是一件藏青色的长袍,外罩一件大红色滚镶着白毛的巴图鲁背心,脑袋上戴着一顶厚厚的毡帽,看起来倒有几分他关外老祖宗的风貌。
锡若瞅着胤祯笑道:“你身后要是再背一把长弓,或者手里多一柄鱼叉,就更应景儿了。”胤祯见他取笑自己,随手就抓起一把旁边的积雪,又拉开锡若的领子,一松手就灌了进去。
锡若一时间没防备,被那积雪冰得又跳又叫,两手抓着自己后背上的衣裳不停抖动,见胤祯作势还要灌来,连忙掉过头撒腿就跑,却在还没化透的雪地上连着跌了好几跤,看得胤祯哈哈大笑。
跟锡若一道来接胤祯回家的弘春见状便笑道:“阿玛和姑夫叔叔在一起的时候,总像个小孩儿。”
胤祯瞥了还是胳膊肘往外拐的长子一眼,哼了一声说道:“没大没小!”
弘春只是嘻嘻一笑,却趁着给他老子请安的功夫,站起来在胤祯耳边说道:“我方才看见弘时鬼鬼祟祟地出宫了。姑夫叔叔还派人追了过去。”
胤祯目光一闪,看了弘春一眼之后,见锡若正站在前面不远处催自己快上马,便点点头对弘春说道:“有什么话都回去了再说吧。”
弘春连忙应了声是,又从弘明手里接过马缰绳,服侍着胤祯上了马,自己也翻身骑上马背,跟弘明两个一左一右地跟在了他们老子身后。
锡若见胤祯前呼后拥气势十足地朝自己走来,哪里像是个刚被人从禁所中释放出来的囚徒,分明是个得胜还朝的大将军,不禁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朝胤祯说道:“你怎么总是这么气派?”胤祯瞪了他一眼,说道:“爷统领过十几万大军,难道不应该气派?”
锡若被胤祯挫得气焰一矮,便坐在马背上哼哼着说道:“每次都拿这事儿出来压人,也不怕你儿子笑话。”
弘春却在一旁笑嘻嘻地接口道:“姑父叔叔这回可就说错了。我和弟弟们可都很向往阿玛那一段军旅生涯呢。阿玛在家的时候,我们哥儿几个还总是缠着他讲西征时候的事情。”
胤祯听见弘春的话,却变得沉默了起来。锡若知道弘春的无心之语,其实戳到了胤祯那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痛处,便故意说道:“那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在甘州引河水滑冰的事情?”
弘春和弘明闻言都瞪大了眼睛,齐声说道:“没有!”见锡若卖关子,又很有默契地把目光同时转投向了胤祯。
胤祯从自己的思绪里头回过神来,想明白锡若刚才说的是什么之后,脸上却立刻一红,抬手就用马鞭抽了锡若的坐骑一下,看着那个家伙大呼小叫地被马带走,自己也连忙掩饰性地说道:“快走吧。你们的额娘该等急了。”
弘春和弘明对望了一眼,立刻从弟弟眼睛里看出来了“你跟你的姑夫叔叔熟,负责把内幕挖出来!”的意思。弘春立刻心有灵犀地拍了拍胸脯,却让他老子看得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
锡若一回到公主府门口,就看见年八喜朝自己迎了过来,连忙跳下马背将他拉到一边,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去的哪儿?”年八喜伸出右手,比了一个“八”字。
锡若只觉一阵心浮气躁,连忙闭了闭眼睛。这时胤祯也跳下马背,见状便走过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锡若眨眨眼睛,用左手比了一个“三”,又用右手比了一个“八”,下一刻自己却看着自己的手势愣住了。福琳听说他回来了,正抱着宝宝从公主府里走出来迎接,一见锡若看着自己的手势发呆的傻样子,立刻哈哈大笑了起来。
锡若连忙上前去接过福琳手里的宝宝,心满意足地检视了一回之后,有些舍不得似的朝胤祯眼前一递道:“我的孩子也这么大了。你这个十四舅舅抱一抱!”
胤祯小心翼翼地把粉扑扑的外甥接了过去,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抬起头笑道:“还是像你更多些。尤其这双眼睛,长大以后,只怕……”他说着瞟了福琳一眼,却没有把话说完。
福琳会意地“噗哧”一笑,大大方方地接口道:“十四哥的意思是,这孩子长大以后,只怕也是个祸害?”
胤祯颇为严肃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所言不虚。锡若看得又好气又好笑,连忙从他手里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抢了过来,又顺势蹬了胤祯一腿说道:“还不快回你自己家去?别教坏了我儿子!”
胤祯眉目含笑地看了锡若和他儿子一眼,说道:“回头再找你算账!”这才朝王爷府前正恭候自己的众人走了过去。
福琳看锡若抱儿子时那副爱若珍宝的样子,心里也着实喜欢,就掏出手帕擦了擦他的额头说道:“这大冷天儿的,难为你也能跑出这一脑门子的汗来!”
锡若闻言,便朝胤祯的背影一努嘴说道:“还不都是拜那个霸王所赐。自己当年干了坏事,如今想起来要杀人灭口了。”
福琳被锡若的话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他要灭谁的口?”
锡若空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福琳吓得一把拉住了他说道:“怎么连他都要害你?不行不行,这地方儿不能呆了,我们明天就收拾细软跑路吧!”
锡若哈哈笑着捏了捏福琳的脸蛋,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搂着老婆,志得意满地说道:“放心放心。凭你老公的本事,岂能被那个呆霸王害死?……哎哟!”
锡若乐极生悲,脑袋上挨了一颗大大的松果儿,转回头一看,却见胤祯在隔壁的府门前横眉竖目地看着自己,手里居然还攥着一块个头不小的石头,看样子是真有要“杀人灭口”的意图了。锡若这下子慌了神,连忙奔进自己府里,又朝身后的随从说道:“关门关门。不然隔壁家的霸王要打过来了!”
胤祯手里的石头应声砸上了公主府的大门。锡若心疼地看着大门上那块被砸落下来的红漆,探头咬牙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四,你给我等着!”
胤祯气定神闲地拍了拍手说道:“别说十年,就是一辈子,爷也等你!就怕你不敢上门来寻仇!”
宁秀
锡若被胤祯的话激得一噎,忙不迭地关上大门对福琳说道:“你这个老哥厉害。我惹不起。咱们还是跑路吧!”福琳却伸手戳了他的脑门一指,嗔道:“这就投降了?真没出息!
锡若见自己被老婆看扁,胸中难得地激起了一股好胜心,把儿子往福琳手里一塞,一边挽起袖子作势就要出去跟胤祯大战三百回合,一边嚷嚷道:“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打不过那个霸王,只不过平日给他点面子,让他三分罢了。”
福琳看得着实好笑,又怕锡若真的出去寻事――她可没忘记当年的小羲是如何跟那帮嘲笑他没爹管的坏小子们干架的――连忙伸手拉住自己的丈夫说道:“人家夫妻正团聚呢,你就别去捣乱了。”
锡若这才笑嘻嘻地住了手,又接过儿子拉过福琳兴冲冲地往内院里走,嘴里说道:“还是造人好。再生一个,再生一个!最好生出一支中国国家队来!”
福琳闻言吓了一跳,气呼呼地揪起锡若的耳朵问道:“篮球的还是足球的?”
锡若本来很想说“足球”,不过一看老婆那副“慈禧太后”的架势又没敢,只好咽了口口水忍痛说道:“就……就篮球队吧。”结果福琳还是一巴掌拍在了他脑门子上,又气哼哼地说道:“不干!我要保持身材!”
锡若吃了一惊,连忙安抚老婆道:“你看人家隔壁家的十四福晋,孩子都生了四个了,身材不也没走大样儿?不怕不怕。再说,你就算身材走样儿了,我也保证不嫌弃你!”福琳看了他半天,终究还是狠狠一把掐在了他腿上。锡若手里抱着孩子不敢乱动,只好咬牙忍了过去。
没隔几天,明珠府里就派人来送信了,说是璎珞也给永福生了一个儿子,请额附和公主有空的时候过去看看。锡若一听说自己居然连爷爷都当上了,倒是很发了一阵愣,随即便从座上一跃而起,一边大叫着“这回可真是儿孙满堂了!”,一边飞跑着出去骑马看他的孙子。
等到了明珠府里,锡若看着那个只比永瑞小了两个月的孙子,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看见那个小小的娃娃,心里也真是喜欢,就从永福手里要了过来,逗弄了一会之后又抬起头问道:“取名字了吗?”
永福刚当了爸爸,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地说道:“没呢。正等着阿玛过来给他取个好名字。”
锡若偏头寻思了一会,又看着小娃娃跟他额娘一样秀气的眉眼说道:“就叫宁秀吧。图个安宁秀气就很好。”
“宁秀……”永福咀嚼了一会,点头道,“果然是个好名字。”随即却又笑看着锡若说道,“别人还说阿玛小时候不会读书。我看您文字功夫挺好的嘛。”
锡若被永福说得脸上一臊,便瞪起眼睛说道:“你听谁说的?”言下之意很有去寻寻那个揭他老底的家伙晦气的意思。
永福却嘻嘻一笑说道:“是八王爷说的。他还说阿玛瞪起人来的时候一点都不凶。眉眼都是弯弯的,倒像是在暗送秋波。”
锡若被永福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在声音上加强了威严问道:“你在家待了多久了?皇上刚刚点了你跟廉亲王去督造陵寝的差事,你可要多添几分小心。”
永福听得有些惊讶地问道:“为什么要格外小心?”
锡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把小孙子交给乳母带走之后,才看着永福说道:“皇上知道你跟廉亲王素来交好,又和九爷有着翁婿之谊。这二位爷如今都是风雨飘摇之际,所以你跟八爷一道办差,更加不可落下什么把柄,免得连自己也被卷进了这些皇室的恩怨之中。”
永福听得肃然道:“多些阿玛提醒。不过廉亲王自打被皇上三番五次地训斥过之后,已经跟我说过以后要少往来,免得连累了我。他又是那样一个聪明细致的人,想来不至于再授人以柄。”
锡若想起允禩那张瘦削隐忍的面孔,忍不住叹了口气,暗想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如今雍正是君,允禩是臣。雍正说出来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允禩连反驳一句都是犯上不敬,还怕被人寻不着什么错处?再说允禩这么些年经营斗争下来,灯下没有一点黑是不可能的……
结果最后还真让锡若给说中了。永福随允禩去接手修造陵寝的事情没几天,雍正就以他们议陵寝所用红土,折银发往当地采买,可省运费事,下谕工部:此特允禩存心阴险,欲加朕以轻陵工、重财物之名也,可以说是当众又扇了允禩一记耳光。就连永福也跟着吃了挂累,被雍正从内务府大臣降为了散秩大臣,先头因为得子的高兴头儿一下子全被冲跑了。
锡若见永福郁闷得索性躲在家里装病,也不去上朝,倒是没有像别人的老子那样喝斥他一顿,再勉强他再去看那个冷面皇帝的脸色,反倒在正月十五的时候,带着一家老小出门去看花灯。不想隔壁家的大小霸王听说了,也都“呼啦啦”地跟了出来,再加上如今霸王二代也有拖家带口的了,一时间场面蔚为壮观。
锡若一手牵着福琳,一边扭头看着身后那条长长的尾巴,忍不住笑叹道:“我看再过几年,别说跑路了,恐怕出个门都会演成一出‘卡门’来!”
福琳琢磨了半天,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卡门?”
锡若朝身后的大部队翻了个白眼,又用胳膊对着他们画了个框,断然道:“卡在门框上出不来!”
“哈哈!”
距离锡若和福琳最近的永福虽然不知道“卡门”是什么典故,可是看见他那个年轻的额娘笑不可遏的样子,便凑趣地说道:“阿玛不是想让额娘再多生几个弟弟妹妹吗?到时候找人把门框做大些就不会卡住了。”福琳和锡若互看了一眼,忍不住都笑弯了腰。
这时胤祯忽然从旁边的人群当中挤了出来,左手拎着几个给他们家的小小子们抢来的竹编蝈蝈笼子,右手又抓下头顶的厚帽子呼啦啦地扇风,嘴里嚷嚷道:“挤死人了!这群兔崽子,买个东西都跟抢似的!”锡若扭头一看见他,便嬉皮笑脸地说道:“你这不是也把自己骂了进去?”
胤祯把蝈蝈笼子转交给弘明之后,又瞪了锡若一眼说道:“你又想挨爷的踹?”
锡若嘻嘻笑着正想接胤祯的话,转眼却看见弘历跟弘昼还有允祥的世子弘暾哥儿几个正在街对面逛,便一拍胤祯的肩膀说道:“你的大侄子们也逛出来了!”
胤祯冷冷地朝街对面的哥仨看了一眼,却不说话。这时弘历也看见了锡若他们,连忙挤过人群,又主动来到胤祯的身前笑道:“十四叔好兴致,和十六姑跟姑父逛到这里来了。”弘晓也跟在弘历身后给胤祯和福琳等人见了礼,弘昼却在后面磨蹭了半天,才在弘历的目光示意下,懒洋洋地问候了胤祯和福琳一声。
胤祯原本已经缓和下来的脸色又是一沉,瞥了弘昼一眼淡淡地说道:“你们是皇子,怎么出门连个侍卫也不带?”
弘昼见胤祯冲着自己来,单眼皮撩了一下之后,仍旧用那副懒洋洋的神气说道:“四哥是带了,远远地跟着呢。我嫌他们扫兴,没带。就我这身皮相儿,看着也不像个天潢贵胄的样子,谁会害我?”
胤祯见弘昼一副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模样,一时间倒也无可奈何,就冷哼了一声想要转身离去。不想弘昼又拉住了胤祯身边的弘明说道:“我听说前儿个琉璃厂的几件玩意儿是被你淘走了,能不能转手给我?银子一定不少你的!”
论理,弘昼应该像弘历那样,对弘明叫一声“堂兄”以示尊敬,可是弘昼显然没怎么把弘明这个失势郡王的儿子放在眼里,让他把东西转给自己的时候,言语虽说是像是打着商量,语气确是不容置疑的。
弘明强自压了压心中的怒气,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五阿哥既然喜欢,回头我就叫人送到你府上去吧。都是堂兄弟,银子什么的就免了。”
不想弘昼竟点点头说道:“你倒是个晓事的。”
胤祯听得勃然大怒,回过身就扬起了手来,似乎想抽弘昼一个耳光。锡若连忙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顺势将他的胳膊拉到自己手边说道:“十四爷,那盏花灯确实不错,我们一道过去看看吧。”
弘昼斜瞟了胤祯一眼,问道:“十四叔想打我?名目呢?因为我说你儿子晓事?”
弘历见气氛不对,赶忙连说带劝地拉着弘昼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投给了弘明一个抱歉的眼神。锡若看着他们的背影轻吁了口气,说道:“好一对儿兄弟!”
祥瑞
雍正三年的新春刚过,雍正对年羹尧的不满就开始公开化。
年羹尧结束陛见回任之后,又不知是谁把民间的风声吹到了雍正耳朵里,说当今皇上奖赏军功甚至施政的方针都是接受了年羹尧的建议,又说他整治八爷党的阿灵阿等人,也是听信了年的话。这些话无疑大大地刺伤了雍正高傲的自尊心。
隔不多久,雍正就公开给结束陛见回任的年羹尧下了一段谕旨,上面特地写了一段论述功臣保全名节的话:“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一改以往对年羹尧总是嘉奖称赞的语调,反过来警告年要慎重自持。
在那之后,年羹尧的处境可谓急转直下。雍正先是特地召见了押解到北京的前四川巡抚蔡珽。蔡珽因被年羹尧参劾而被罢官,后被刑部审定为斩监候的,结果雍正不但没有把蔡珽治罪,反倒升任他为左都御史,成为了对付年羹尧的得力工具。
这一天,锡若和张廷玉一道进到养心殿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蔡珽痛陈吏、兵二部在文武官员的选任上,凡是年羹尧所保举之人,一律优先录用,号称“年选”,还称年羹尧排斥异己,任用私人,形成了一个以他为首,以陕甘四川官员为骨干,包括其他地区官员在内的利益小集团。
锡若因为自己做过兵部尚书,所以对蔡珽的话格外在意。张廷玉瞅了他一眼,居然破例开了金口说道:“皇上要是疑心额附爷,当初就不会派你去西北巡视军务了。”
锡若一听见老谋深算的张廷玉这么说,心里顿时如同吞下去了一颗定心丸,便朝张廷玉笑了笑说道:“衡臣大人肯开金口,想必是错不了的了。”
过不多久,雍正叫他们进去的时候,果然指着锡若对蔡珽说道:“你说吏、兵二部对年羹尧言听计从。如今上任的兵部尚书就在这里,论起辈分来年羹尧得管他叫一声‘四叔’,还曾替朕去巡视过西北的军务和直隶等地的防务。你敢不敢同他当面对质?”
蔡珽瞅了瞅那个听见了雍正的话之后、仍旧表情恒定如常的纳兰大学士,多少有些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他不是不知道这位自己以前只远远见过的纳兰中堂是两朝元老,又是先帝康熙极为爱重的女婿,只是方才告年羹尧状的时候一时告得兴起,忘记了这位纳兰也曾经担任过兵部尚书而已,而且自己手里并没有什么他与年羹尧勾结的证据。
蔡珽见纳兰眼不错珠地看着自己,等着跟自己“对质”,只觉这虽然是一个难得的俊秀风流人物,眉目间也透着和气,但是那双浑然天成、不笑的时候仿佛也透着几许温柔的桃花眼中,此时开阖之间却隐隐有锐芒闪动。蔡珽后背上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暗悔自己方才一时口快失言了。
想了想,蔡珽“扑通”一声跪在了雍正对面说道:“微臣方才所奏的兵部官员里,并没有纳兰大学士。”
雍正听得脸色一阵阵晦暗,眉心的那一把利刀顿时又现出了痕迹来。锡若看得在心里一叹,主动站起来对雍正说道:“皇上,年羹尧先前确有功劳,又是国舅,兵部有官员攀附他也不足为奇。蔡大人是御史,本身就有风闻奏事的权限,还是让他暗访察明了他所奏的事情,再回奏给皇上知道,似乎较为妥当。”
雍正听得眉心舒展了开来,捻动着手里的佛珠对蔡珽说道:“就照纳兰大学士所说,你前去查实了再回奏给朕吧。不过你是御史,要大胆地奏事。只要是一心为国,奏错了朕也不难为你!当御史就得有胆量,不要被那起子互相包庇的小人吓破了胆!”
锡若听得在心里苦笑。“互相包庇的小人”……蔡珽或许以为雍正说的是底下的官员,可他却知道雍正一刻也没有忘记八爷党的那一伙人。眼下允禟已经被他远远地发配到西北,允礻我又被他关了起来,雍正仍旧时不时地召集廷臣宣示他们的罪状,对允禩这个首要的政敌,更是外松内紧,一天天地加紧了打击他的动作。
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雍正暂时没有把胤祯划死在八爷党里。虽然也三不五时地斥责他这个亲弟弟一顿,不过在胤祯当众与他冲撞、又被那些落井下石的诸王大臣罗列了十四条触目惊心的罪状时,反倒说过“允禵当同允禩、允禟有别”这样类似于保全的话。锡若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母亲真的在天有灵,才让雍正终究没有像对待他的其他兄弟那样,对这位同胞亲手足下致命的狠手,还是雍正另有其他的考量。
没过几天,钦天监报了“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所谓“祥瑞”。这一记马屁拍得正是时候,群臣立刻一窝蜂地上表称贺,远在西北的年羹尧也派人六百里加急送来贺表,称颂雍正夙兴夜寐,励精图治。
但年羹尧的贺表一到,雍正只看了两眼,就把那张贺表掷在了地上。锡若好奇地捡起来一颗,只见表中字迹潦草,最要命的是年羹尧一时疏忽,把“朝乾夕惕”误写为“夕惕朝乾”。
雍正气得在养心殿里来回地踱步,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年羹尧不是个粗心的人。这个狗奴才是故意不把“朝乾夕惕‘这四个字归之于朕!他也不想想,他在青海立的所谓战功,不过在朕的许与不许之间,他就敢自恃己功,如此显露大不敬之意!你……你传朕的旨意,年羹尧未能按朕旨意抚恤青海残部,倘有一二人逃入准噶尔者,必重罪之!”
锡若被雍正阴冷的语气激得浑身一阵起栗,连忙持笔写下了雍正方才的旨意,心里又忍不住为年羹尧叹息了一声。年羹尧纵然再有才能,在雍正这个皇帝的眼里,也不过是一条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犬而已。如今狡兔已死,自然就轮到走狗该烹的时候了。只是不知道雍正发作完年羹尧,下一个倒霉的又会是谁……
从养心殿里出来的时候,锡若只觉得浑身都还浸透在刚才雍正带来的那阵冰寒感觉中,不觉抱着胳膊跳了跳,这时身边却传来一句,“你很冷吗?”
锡若转回头一看,发觉是前两天刚和胤祯一家起过冲突的弘昼,不觉有些讶异,便点点头说道:“回五爷,这天儿是挺冷的。”
不想弘昼却摆了摆手说道:“别他娘的五爷了!你是我姑父,老这么叫,没得折了我的粮草。”说着又很响亮地擤了擤鼻涕。
锡若其实并不很讨厌这只老康孙辈里的污糟猫儿,反倒觉得他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很有几分当年十阿哥的味道。只是弘昼的心思比起草包十来,却不知灵动了多少倍。这只污糟猫儿一边撒娇耍泼,一边又装疯卖傻,却将身边的人和事都看得清清楚楚,比起他那个人人称道的哥哥弘历来,那份骨子里透出来的伶俐劲儿,竟也差不了多少。
只可惜明眼人都知道,雍正在继位诏书上写的名字一定是皇四子弘历。不为别的,但就为弘历是康熙亲自调教出来的这一条,就让他拥有了一枚很重要的砝码。再则雍正还活着的儿子里,除了弘历以外,其他人的母亲都是汉军旗出身,所以弘昼就跟他的倒霉哥哥弘时一样,一开始就注定了臣服于弘历的命运。
锡若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朝弘昼笑道:“五阿哥真是个妙人。”
弘昼的小眼睛里精光一闪。下一刻他便故意用擤过鼻涕的手去拉锡若的袖子,嘴里说道:“十六姑父才是个妙人。我十四叔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竟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了,那天要不是你,我就要被他扇一个大耳刮子了。还没好好儿地谢谢你呢。”说着又使劲地蹂躏着锡若的衣袖,仿佛对他做衣裳的料子很满意似的。
锡若多少有些心疼身上那件干净挺括的朝服,不过也不好在雍正的后花园里,就把他的儿子推开然后扬长而去,只得皱了皱眉头说道:“五爷要是先去洗个手,我也会感谢你的。”
弘昼听得一愣,下一刻脸上却露出一抹真实的笑意来,居然真的松开了拽着锡若衣袖的手,又看着他说道:“下回你再从洋人那里淘来了什么好玩意儿,也知会我一声吧。我保证按货出价,绝对不占你的便宜!”
锡若瞟了弘昼一眼,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只收现银或是大钱庄的银票,不打白条儿!”
弘昼高兴得眼睛都眯缝成了一条细线,连声说道:“好,好!我就说你是个妙人,果然不错!你只管给我弄好东西来,银子管够!要是东西真好的话,我就是掏光了我三哥四哥的家底,也要付出银子来给你!”
锡若在心里摇头叹息了一声“败家子”,又为弘时跟弘历的荷包掬了一把鳄鱼的眼泪,见弘昼没有再提出什么异想天开的要求来,就朝他挥挥手出紫禁城去了。
棋盘
雍正三年四月,年羹尧被调任为杭州将军,他原来的同僚岳钟琪继任了年羹尧赖以发家的川陕总督职务。与此同时,紫禁城里新一轮的帝位争夺,也逐渐进入到关键时期。
由于弘时是雍正的几个儿子里唯一成年了的,所以雍正多少也交了一些差事给他去办。有差事,就有权力,因此也难免会有人会巴结这位年纪最大的阿哥。
这天锡若难得下朝早,回到府里以后,就被胤祯叫到院子里去下棋。锡若手里攥着一把白子,对着棋盘发了半天的呆之后,还是迟迟没有落下子去。胤祯左等右等不见他落子,不禁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下还是不下啊?虽说起手无回大丈夫,可你这种琢磨法儿,这盘棋恐怕下到明天也下不完了!”
锡若自言自语地说道:“就是因为没有下完,所以才惹人琢磨啊……”胤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将棋盘一搅,说道:“不下了!”
锡若回过神来,连忙问道:“怎么又不下了?”
胤祯语气烦躁地说道:“你满脑子都是别的事情,没劲!”
锡若“哦”了一声以后,又冥思苦想了半日,方才说道:“你说这三阿哥弘时,一天到晚都鼓捣些什么呢?他难道不知道皇上中意的根本就不是他?”
胤祯原本已经站了起来,闻言又重新落座,却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不在局中,自然不知道局中人的难处。哪一朝的皇子不是一生下来,就要防备着别人怎么害你?略微有些出息的,就更要防着招了父亲或是兄弟的忌。人人都争着想坐那把椅子,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命不攥别人手心儿里。与其等着别人来杀自己,当然不如自己操起刀来先杀别人。”
锡若听得一阵沉默,过后却问道:“那要是杀错了呢?”
胤祯转头凝视着紫禁城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算杀错了别人,也比被别人杀错了好。”
锡若打了个寒噤,连忙又抓起棋子说道:“说这些好没意思。下棋下棋。”
几天以后,雍正突然下令将皇三子弘时逐出宫廷,将他过继为允禩的儿子,罪名是“放纵不谨”,并下令让皇十二弟允祹管教约束。
锡若知道弘时真正的罪名,其实是和允禩往来密切,又动了谋夺储位的心思。雍正自己饱受康熙末年的“夺嫡”之苦,甚至现在还需要耗费大量的心力来清除其他阿哥党派的势力,以至于推行新政屡屡受阻,自然不会希望他的继位者将来也遭遇到同样的难题。
说来说去,下一任的乾隆皇帝弘历还真是一个有福之人。祖父和父亲早早地就为他铺好了通往龙椅的道路。真等到弘历继位的时候,雍正末年的政治和经济状况也会比康熙末年要好得多了。唯一的烦恼或许就是那个有事没事总喜欢给他出点难题,甚至让他有些难堪的皇五弟弘昼了。
弘时被赶出宫那天,他原来居住的东五所里哭成一片。他的母亲齐妃更是哭得昏死了过去。锡若当时正陪雍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坐着,却忍不住总探头往外面看一下。
雍正正好一肚皮的不顺气,见到锡若这副心思明显不在眼前的模样,气得一拍桌子喝道:“你在朕面前怎么当差的?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锡若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把脖子收了回来,又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坐好。雍正批完了手头的一叠奏章,一转头见锡若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倒是有几分好笑,便站起身说道:“你既然坐不住,就陪朕在园子里逛逛吧。”
锡若仍旧是一脸肃然地应了声“嗻”,缓缓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又定在原地不动了。雍正气得哭笑不得,抬手就给了锡若脑袋一下,斥道:“不要装神弄鬼的。朕是叫你别探头探脑地,不是让你杵在对面当石像!”
锡若这才嘻嘻一笑道:“原来皇上也觉得奴才当石像不好。”
雍正叹了口气,忽然又撑住石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锡若见他脸色不对,连忙搀住他问道:“皇上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雍正摆摆手,又摇摇头,却也没有推开锡若的扶持。锡若知道雍正此时是心病居多。亲手把为数不多的几个儿子里最大的那个赶到外面去,又送给了自己的政敌,他的心情想必也好过不了,不由得想起了当初老康为了儿子们而痛心疾首的表情,倒真有几分同情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雍正闻言抬起头,仿佛不胜感慨地说道:“朕现在总算了解先帝当初的不易。朕只有这几个儿子,就已经如此地难为,他老人家当初面对的却是我们二十几个兄弟,还有那么多的国事要操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锡若想了想当初老康的抱怨,忍不住轻笑道:“怎么熬过来的?苦熬呗。”
雍正看了看锡若那张总是透着轻松惬意的脸,心里莫名其妙地一松,默了默之后突然说道:“外头的人都说朕不如先帝爷宽容,继位以后搞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可先帝爷身后的这片江山,朕不严厉整治一番,行么?恐怕圣旨刚一出紫禁城,就被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忘到了脑后!依旧是文恬武嬉,夜夜笙歌!如今把弘时一赶,恐怕朕身后的恶名更是洗刷不清了……”
锡若闻言不禁想起雍正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被世人当作反面形象来看待的,后人还编出了“血滴子”一类不着边际的玩意儿来安在他头上,雍正这皇帝管得再宽,心思再重,终究也管不到他身后几百年的事情,心里觉得又好笑,又有些同情这位可说是中国历史上最勤政的皇帝。他知道雍正因为勤政过度,在登基之后,已经数次出现过体力透支的现象,而且每天晚上睡眠时间都很短,可能和那颗“龙脑”里考虑的事情太多、心神长期不得安宁有关。
锡若本来想劝说雍正每天早上来一个“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龙臀’扭扭”,锻炼一下身体,可是每回他一早进到养心殿里去,就看见雍正已经皱眉坐在炕桌旁边了,要不就是在办事见人,让他连个插嘴机会都没有,只好把在大清皇宫里开个健身房的计划暂时撂下了。
这是锡若已经陪着雍正来到东五所附近。雍正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皱眉往东五所的方向看去时,冷不防斜刺里却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攥住雍正的龙袍就跪下了。锡若先是吓了一跳,正想一脚把那个惊驾的家伙踢开时,发觉却是正要被赶出宫去的皇三子弘时,不觉愣住了。
这时弘时已经声泪俱下地说道:“皇阿玛,儿子知错了,知错了。儿子以后再也不跟八叔往来,再也不违背您的圣意了。您想把大位传给谁就传给谁,儿子一定尽心辅佐他!可您千万不要给我赶出去,把我过继给八叔啊,皇阿玛!”
锡若见雍正气得脸色煞白、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道看来弘时是急昏头了,居然当众把传大位这种事情嚷嚷了出来,这不是等于掀了雍正的底牌吗?不过他向来不怎么喜欢弘时,因此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不知雍正会如何处置他这个让人头疼的儿子。不过他隐约记得辫子戏里弘时是被雍正一杯毒酒赐死的,终究还是为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皇子有些担心了起来。
弘时背地里究竟捣过一些什么鬼,锡若其实并不是非常清楚,只是允禩的只言片语中间猜到了一些,大约走的也是允禩当年收服人心、由外而内逼宫的路子,只是不如允禩这个老师做得那样出色罢了。不过锡若更担心的,还是雍正念念不忘要对付的“首恶”允禩。这两个亲兄弟从康熙朝一直斗到雍正朝,却是谁都不肯先泄了那口气。尤其是允禩,看起来那么温和的一个人,要论内里性情的倔强和执拗,恐怕也不在他任何一个兄弟之下。
锡若越想越觉得挠头,又见弘时哭得实在不成样子,雍正则气得浑身颤抖,脸色却是惨白里透着青灰,旁边的高无庸拼了命地朝自己使眼色,只得上前一步扶起了弘时,又劝告道:“三爷有什么话,回头再向皇上陈奏吧。这里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弘时猛地一甩锡若的手,表情扭曲地大吼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也配来管我跟皇上的事!你给我滚!”
“你给我滚!”雍正积压已久的怒气像是瞬间被弘时的这句话点燃了。他咬紧牙关踹了弘时一个窝心脚,痛骂道:“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牲!朕苦心督导你这么多年,就教出了你这样一个糊涂蠢物!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
皇二十四弟
弘时被雍正绝情的话语惊呆了,以至于连哭泣告饶都忘了,直愣愣地就被扑上来的侍卫如狼似虎地拖开了,然后隔了老远才突然爆发出一声,“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狗奴才,别拿你们的脏手碰我!”然后似乎立刻就被人捂住了嘴,挣扎着渐渐地去得远了。
锡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转头瞥见雍正摇摇欲坠的样子,眼明手快地一伸手撑住了他,又扭头对高无庸说道:“快去传太医!”高无庸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锡若自己扶着雍正找了块阴凉的地方坐下,又挥着袖子给他扇了半天的风。雍正也不说话,只是宛如老僧入定一般地闭着眼睛,手里捻动佛珠的动作却有些急促,瘦得青筋毕现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锡若知道这个性格刚强的皇帝今日受到了重创,心里倒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味道,只是觉得当年老康晚年面对的窘境,终究还是让他的继任者雍正碰了个正着,心里还有些可怜雍正――原本寄望颇高的亲生儿子偏偏在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候,倒向了自己的政敌。连带着锡若心中那份从掉到清朝起就对雍正持有的惧意,此时也消去了不少,只觉得眼前不过是一个倒霉的父亲而已。
没过多久,高无庸请的太医就到了。太医院现任医正凌统是前任医正凌国康的儿子,和锡若也是熟人了,因此到来之后只是匆匆地给雍正磕了一个头,就请雍正伸出手来给他请脉。
过了一会,凌统说了几句雍正的病症,大概意思也和锡若先前猜想的差不多,说雍正是操劳过度落下的病根,又问了几句雍正的腿病,自己就退到旁边去开方子。
锡若接过凌统开出来的方子一看,发觉也无非是些安神进补的药,脾性看起来都很温和,大致属于那种断不了病根也吃不死人的那种。他知道太医院向来奉行谨小慎微的原则,在给皇亲国戚看病的时候,轻易不敢用药性太剧烈的方子,忍不住拍了凌统一记说道:“你这家伙是不是把好药都藏起来了?怎么来来回回地总是这几味药?”
凌统被锡若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赌咒发誓地说道:“额附爷,这是奴才和家父还有太医院的诸位同僚一道参详出来的进补方子,还有安神健脑的作用,里面名贵的药材也搁了不少。您怎么说奴才私藏好药呢?”
这时雍正已经睁开了眼睛,闻声便对锡若说道:“凌统的医术朕很信得过。你这个半桶水的江湖郎中,就不要在里头瞎掺合了。”
锡若不服气地说道:“奴才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往常太医院开出来的方子,奴才也看过不少,怎么是瞎掺合呢?”
雍正嗤笑了一声说道:“你没吃过猪肉?那可真是连猪都要拍掌庆贺了。”
锡若被雍正说得脸上一红,只好装作没听见四周响起的闷笑声,故作严肃地把方子还给了凌统,又眯起眼睛看着雍正说道:“皇上,这里太阳很毒,还是回养心殿里去吧。或者还回刚才的凉亭也好啊。”心里想的却是还是赶紧让雍正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吧,免得他又窝了一肚子火,回头就不知道要撒到哪个倒霉鬼头上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最有可能倒霉的人,当然是刚刚晋升为弘时老爹的允禩……
雍正点点头,正想让锡若搀着自己回去的时候,今年刚刚八岁的皇二十四弟允袐却慌慌张张地从东五所里跑了出来。允袐一见着雍正也在这里,自己倒先唬了一跳,连忙趴在地上给他请安。
锡若听说老康辞世的时候,这位最小的皇子当众大叫“我听清楚了,皇阿玛说传位于四哥!”,因此格外得到雍正的爱护。照理说新帝继位以后,前朝的皇子都应该搬出宫去另住,可是允袐一来年纪太小,舍不得离开他的母亲穆太嫔,二来又还在上书房里读书,每天来来回回地也很折腾,雍正就特准他仍旧住在东五所里,每天从这里去乾清宫旁边的上书房上学。
果然雍正一看见允袐,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和蔼了起来,亲手拉起这个幼弟问道:“小弟弟怎么跑得这么急?仔细跌着了。”
允袐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伸手指着东五所的方向说道:“齐妃娘娘晕在里头了。我听门口的小太监说凌太医在这里,就赶过来叫他去看看。”
雍正听得眉头一皱,随即便转头朝凌统说道:“你过去看看。”
凌统连忙应了一声“嗻”,自己又抱着药箱匆匆地去了。雍正又回过头来,看着允袐说道:“以后东五所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住着了。你要是觉得孤单了,可以搬到西五所里跟弘历他们一起住。”
允袐乖巧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皇上的恩典。回头我就搬去跟弘历作伴儿吧。一个人住这么大一间屋子,是有些害怕呢。”雍正摸了摸他的半月亮头,又耐心地嘱咐了允袐几句要勤奋读书、注意身体一类的话,这才起驾回养心殿去了。
锡若跟在雍正身后一边走,一边暗想道,果然应了当年允禟早先的那句话:“爷的嘴再巧,也赶不上你会挑时候儿”!自己当时不在场,也不知道老康临终的时候,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不过允袐小小年纪就敢当着他那帮一个赛一个厉害的兄长面前大喊“皇阿玛传位于四哥”,也真需要点胆色,不知道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
总之这位皇二十四弟的宝,眼下看来是押得再正确不过了,日后他的一个亲王爵位肯定是跑不了的。相比较之下,当时只顾着恸哭或是目瞪口呆的他的不少兄长,倒相形见绌了。看来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只不过允禟这几个,只怕连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辞了雍正回家去的路上,锡若碰见了现任的兵部满尚书之一法海。这位居然跟白蛇传里的坏和尚同一个名字的满人尚书,一看见锡若这个前辈官儿就一叠连声地抱怨,说是皇上新派来的汉尚书兼左都御史蔡珽,一来兵部上任就开销了好多位司堂官员,说他们是年羹尧举荐上来的同党什么的,弄得兵部现在人人自危。还说大伙儿背地里都在说蔡珽靠揭年羹尧的短起家,对带兵打仗的事情却是一窍不通,都是一副很瞧不起蔡珽的样子。
锡若听得皱起了眉头。他知道眼下蔡珽就是雍正用来打击年羹尧的一把利剑,便对从浙江巡抚上改任过来的法海说道:“你们如今同部为官,理应互相帮衬体谅才是。蔡尚书开销的那些人,也是请过了旨意的,你们怎么好再背地里如此贬损他?仔细被皇上知道了,罚得你们个个哭爹喊娘。”
法海听得一怔。他原本打的主意是,因为听说蔡珽也得罪过这位纳兰中堂,而这位中堂又曾经担任过兵部尚书一职。通常人都有护短心理,想必纳兰自己也很不待见蔡珽这个见树踢三脚的二杆子御史。不想锡若一开口就堵住了他告状的势头,连忙掉转口风说起部院里其他的杂事来。
锡若一边骑着马一边听法海殷勤地汇报工作,末了快到分手路口的时候,方才转过头看着法海说道:“蔡珽是皇上圣心特简的人。你们要是还想在兵部里混口饭吃,最好不要合起伙儿来坑他。不然到时候倒霉的,恐怕是你们自己。”
法海听出了锡若话里隐含的警告意味,连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说道:“奴才多谢额附爷教诲。回去必定好好约束底下的官员们,必定不让他们干出违背圣意的蠢事来。”
锡若点点头,又想和法海别过的时候,却见法海突然趋马来到自己身侧,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瞒额附爷说,部院里的老人们都很怀念爷跟十四爷在兵部坐橐儿时的日子呢,说那时候谁也不敢不拿兵部的官儿当回事,就是一个主事出去办事情,也是威风八面的。哪像现在这样,为了调拨一点给前线过冬用的粮饷跟冬衣,还要底下办事的官员们磨破嘴皮子跑断腿。尤其是以前跟年羹尧有过往来的人,那简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们也难哪!”
锡若听得默然不语,过后却伸手弹了一下法海的官帽,笑骂道:“别他娘的尽在我面前装可怜!别人不知道,我这个户部尚书还能不知道?你们这些丘八官儿们要起钱粮来,简直比策旺阿拉布坦抢得还凶狠!谁要是敢给少了或是给慢了你们要的银子,准被你们骂个狗血淋头,说不定还要扯下袍褂、显摆显摆身上的伤疤来羞辱人家一番。你敢说现在的哪支部队里,没有吃空额的?穷谁也穷不了你们!”
法海扶正了官帽嘻嘻一笑道:“额附爷果然不愧是兵部的老上司。对这里头的猫腻,门儿清!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策旺阿拉布坦都遣使上贡了,兵部又闲了下来,所以要钱要粮要衣服才费劲。爷既然现管着户部,就好歹多疼我们这些老下属一点,多批点银子给我们发饷吧。要不前线的官兵们又该骂我们这些京官儿们把银子都给吞了。”
锡若随口漫应着,这时眼角却在家门口的角落里远远地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暗自吃了一惊,便佯装无事地跟法海道了别,自己又催马不紧不慢地朝那个身影颠了过去。
祸患
一到近前,锡若立刻语带责备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却有意无意地用马身挡住了那个人的身影。
路口那人闻声便朝锡若打了一个千,却始终低垂着头说道:“庄子上有了些鲜货。王大管家特地差奴才给额附爷送来,说是让公主娘娘和额附爷尝个鲜。奴才好久没见过额附爷了,着实想念得紧,算算时候也差不多是爷该散朝的时辰,所以差他们先把东西送去府里,自己在这里候着额附爷。”
锡若只得点头说道:“辛苦你了。有什么话回府里再说吧。”
那个人连忙应了声“嗻”,抬起头的时候却朝锡若一笑,竟是乔装了出门的七喜。锡若带着七喜进到府里,立刻把他领进了书房问道:“怎么突然来了?是不是庄子里有什么事情?”
七喜摇摇头,又端详着锡若问道:“我听说皇上把三阿哥赶出宫了。这样一来,等于是断绝了八爷最后一丝翻身的希望。额附爷也应该早作打算才是。”
锡若不禁吃了一惊,说道:“你好快的消息。三阿哥被赶出宫也不过才过了个把时辰,你竟然就已经得了消息。只怕隔壁十四爷的消息都未必有你快呢。”
七喜微微一笑道:“我在宫里这么些年,多少也还留着些眼线。我在‘假死’之前又曾通知他们,以后要照样给我兄弟送消息,好处总少不了他们的。虽然谁都知道从宫里头往外递消息是死罪,可要是有了银子,死罪也照样有人敢犯不是?”
锡若听得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地对七喜说道:“你如今既然已经出宫了,又何苦还回去搅合?这得冒多大的风险?”
七喜直视着锡若说道:“如果不是额附爷把我带出宫,我到现在还是混在里面的一个活死人,不过守着一具如同行尸走肉的躯壳过活。额附爷当初救我出来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呢?眼下八爷祸在不远,我岂能看着额附爷被牵连进去,自己却在远处袖手旁观?”
锡若听得脸色一白,连忙朝七喜问道:“那依你之见,八爷的这一场祸患又该如何化解呢?”
七喜原本是想劝锡若丢手不要再管廉亲王的事,可是见他脸上的忧愁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知道他终究还是舍不下这个从小对他照料颇多的“老大”,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寻思着说道:“眼下是八爷自己把一盘棋下成了死局,其他人再要去解,也只能在‘割地求和’四个字上做文章。就怕八爷自己不乐意下一盘惨和的棋了……恐怕当今皇上也未必乐意。”
锡若听得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咬牙攒眉地说道:“你说得不错。八爷那个人,外表上看着和气,似乎好说话得很,骨子里却也是个刚强的人物。要他向现在的皇上低头认输,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不如……”锡若说着回过身来,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动着看着七喜,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如派个人绑架了他,跑吧!”
饶是七喜大胆,又曾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也还是情不自禁地被锡若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略微有些口吃地反问道:“绑、绑架八爷?!”
锡若嘿嘿一笑,居然还露出一副很为自己的天才想法陶醉的表情说道:“绑架他,然后往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一送,让他做个真名士去好了。他绝对有这份儿才情的!”
七喜却怔怔地说道:“只怕有这份儿才情,却未必有这份儿心境。额附爷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今皇上又岂能寻不到一个失踪的亲王?单是那个擅长缉捕天下盗匪的李卫就很难应付了。”
锡若听七喜这么说,却并没有露出泄气的表情,反倒认真地说道:“七喜,这你就错了。这个世界之大,远远超乎你我的想象。我就不信找不出一块儿地方来,给我和我身边的这些人安居乐业。”
七喜见锡若眼睛里闪动着那种西欧来的冒险家才会有的光芒,不觉有些吃惊,但又不禁有几分神往,便用力地点点头说道:“额附爷既然想找到这样一片乐土,那我定当竭尽全力为您寻来!我眼下是个自由之身,平日里就时常离庄去外面走动,一定替额附爷留心合适的地方。”
锡若听得大喜过望,又留下七喜吃了一顿晚饭,饭后本想继续同他深谈以后的计划,不想胤祯却一头同外面撞了进来,把锡若和七喜都吓了一跳。
胤祯看见七喜的时候,略微愣了愣,随即便不在意地朝他挥了挥手,说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同十六额附说。”
七喜也不知道胤祯究竟认出了自己没有,连忙朝锡若看了一眼,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朝锡若和胤祯都伏了伏身子退出去了。
胤祯一直到七喜关上房门,方才回身对锡若皱眉道:“你怎么还把这个人留在身边?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小命儿开玩笑!”
锡若一笑答道:“他也不常来,只是偶尔从外地回来了,会过来看看我。他又是个精细人儿,身上的功夫又不错,应该没事的。”
胤祯听得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又问道:“我听说皇上把弘时赶到我八哥家里去了?皇上怎么说?”
锡若见胤祯果然是为这事儿来的,倒了杯茶给胤祯之后,自己也捧着茶杯说道:“今天皇上在宫里头,差点被弘时气得发病了。他如今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远没有当日四处走访体察民情时看着精神,推行的又都是一些要从头立起的新政,正为底下官员的阳奉阴违而懊恼。偏偏亲生儿子又向着别人,也真是伤了他的心。他把弘时过继给八爷,一来是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二来也是为了断绝其他人对储位的念想,可说是一石二鸟,就是损失未免惨痛了些。”
胤祯哼了一声说道:“倒是便宜了弘历!打从一开始,我就劝我八哥,说弘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缺根筋的主儿,我八哥就是不听,还说什么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不放手一搏,就是一个死字。如今可好,他真的跟着弘时一道儿,把那根要命的绳圈儿拴在自己脖子上了!就算他们熬过了这一朝,下一朝的弘历又岂能放过他们?”
锡若听得哆嗦了一下。胤祯所说的,正是他最担心的情况。眼下弘历对包括胤祯在内的各位叔伯态度都还算好,也不知道是真好,还是他会做人,唯独对一直暗挺弘时的允禩却隐约有些微词。只是照这样发展下去,允禩肯定熬不到弘历来秋后算账,就先被雍正折腾死了。
锡若想得一阵挠头,半晌后猛地一拍桌子说道:“不行!我们一定要劝八爷收手。不然他真的会……”
“会什么?”胤祯紧盯着锡若问道。
锡若咧开干涸的嘴唇勉强笑了笑,说道:“会倒大霉。”
胤祯哼了一声说道:“难道他现在还不够倒霉?”
锡若一咬牙说道:“眼下他至少还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再如果照这样跟皇上斗下去,只怕没人能救得了他!”
胤祯的目光在灯火下显得一阵明灭不定。锡若以为他不乐意和自己一道保允禩,气得一推他说道:“你不用再琢磨了。你不保,我来保!”
胤祯听得一震,随即便皱眉道:“他是我的兄弟,你又硬充什么好汉?我是在想,怎么样才能劝服他收手,不要再拿鸡蛋往石头上砸了。”
锡若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有几分担忧地看着胤祯说道:“可你眼下连这附近都出不去,又能怎么保他?”
胤祯摇摇头说道:“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和八哥他们,自有联络的方法。只是他愿不愿意听我的,可就不好说了。”
锡若点点头说道:“那你就先劝着吧。再过几天皇上要派我跟四阿哥弘历去巡视河务跟民风,为他以后见习政务作准备。少说也得走个十天半月的。京里和我家里的事情,就拜托你多照应了。”
胤祯也跟着点头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去吧。如今弘历已经是不言明的太子,皇上派你跟他出去,一来是你有经验,二来却是防着我和我八哥这边的人整治他。有你在,我和我八哥投鼠忌器,就不会让底下人太跟弘历过不去。要不然出了什么岔子,皇上就会拿你开刀了。他的算盘也打得真精,哼!”
锡若被胤祯说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连忙求饶道:“得得得,你别再吓我了。回头我把火枪营的兵都带上护驾。省得他们家的宝贝儿子丢了一根汗毛,老子就来要我的脑袋!”
胤祯多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和锡若商量了一阵之后,一看自鸣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他知道锡若第二天还要上早朝,连忙告辞回府安歇去了。
永定河
几天以后,锡若果真和四阿哥弘历一道出了京师。除了他们身边的十几个大内侍卫高手以外,还有几百个火枪营的官兵乔装改扮了以后,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火枪营的管带高琳则带着两把最先进的短铳和几个火枪营的好手,亲自跟在了锡若身侧。
弘历很少有机会到外面来,因此刚一到郊外,就忍不住变得兴奋了起来,却又碍于自己的皇子身份和四周还有丰台大营的官兵,只得勉强地压抑着自己的兴奋,用一种明显是装出来的老成语调跟锡若说话。
锡若其实是看着弘历长大的,因此对他那特意端出来的皇子架子倒觉得有几分好笑,便只微笑着回应他的话,一边又不停地向高琳确认四周的情况。
弘历一直偷眼打量着高琳他们的长枪跟短枪,等到高琳一不在近前,就骑马靠近锡若,悄悄地问道:“十六姑父,他们为什么都不带刀剑?难道那些烧火棍子一样的东西,竟比我们大清朝的宝刀宝剑还好使?”
锡若呵呵一笑道:“要说近战,那自然还是刀剑好使;可要是两军交锋,这些烧火棍子的威力可就大喽!”
弘历半信半疑地要过锡若身上带着的那把短铳来看了一眼,又在锡若的指导下试着开了一枪,却险些被那股巨大的后坐力反冲得马背上跌了下来。锡若立即伸出手来,在弘历的后背上有力地一托,便将他扶回了马背。
弘历惊魂未定地回头看着锡若说道:“这东西怎么这么吓人?感觉没打着别人,倒要先摔着自己。我原先也是跟十六叔学过枪械的,却从没碰到过这样儿的。”
锡若哈哈一笑道:“怪我怪我。没告诉你这最新式的火器后坐力大。
弘历疑惑地反问道:“后坐力?”
锡若耐心地解释道:“后坐力就是方才将你摔下马背的力道。因为枪在子弹出膛的一瞬间,强大的惯性会产生的一种阻力,而这种阻力会让枪身向后撞击,促使枪支不由自主地偏离准心,所以你刚才那一枪会打到天上去了。”
弘历听得半懂不懂的,不过再看向锡若的时候,眼中明显多了一种敬意,小心翼翼地把短铳还给锡若之后,一脸钦佩地说道:“难怪我皇爷爷当年那么喜欢十六姑父。您懂的东西真多!”
锡若听弘历提起老康,心里倒是涌起了一阵怀念之情,便摇摇头不说话,只是低了头往前走。弘历见自己勾起了他的伤心,连忙一拍马臀,驰近锡若的身侧说道:“是我不会说话,十六姑父别伤心了。我小时候老听堂兄弘春跟弘明提起您府里的那些有趣玩意儿,心里不知道多羡慕呢。可惜我皇阿玛以前总不让我们出门,等到能独自出门的时候,又已经大了,再也不能玩那些有意思的东西了。”
锡若听弘历这么一说,脑子里倒是想起了他很小的时候从秋千上掉落下来、又哇哇大哭的样子,忍不住回过头仔细地打量了弘历两眼,发觉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脸型还是爱新觉罗家传统的瓜子脸,眼睛也还和记忆里的一样,又圆又大,唯一不同的是现在里面更多了几分小时候没有的成熟与圆滑,不由得感叹光阴似箭。
好在老康的心血也算是没有白费,弘历的确是他们兄弟几个当中最优秀的。而锡若也因为自己对老康的感情和弘历在待人接物上与老康隐隐的相似,私心里竟有几分偏向了弘历。这也是他没有推辞这趟差事的原因。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看一看,老康亲手栽培出来的圣孙,究竟是一个只会好大喜功的败家子,还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皇位继承者。
弘历倒不知道锡若心里还转着这许多的主意,眼见前方已是兴隆坝,白茫茫的一片水花,正在刚刚钻出乌云不久的太阳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弘历高兴得立刻从马背上跳了起来,又快步往永定河边上走去。
锡若回过神来,连忙叫道:“四少爷留神!昨晚刚下过雨,仔细堤边湿滑!”他话音刚落,弘历就“哎哟”一声滑倒在堤岸上,眼看着就要滚到永定河里去。锡若唬得三步并作两步走,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不礼仪,一甩手里的鞭子就卷住了弘历的胳膊,又用劲将他往上一拉。弘历就着他的手劲往上一攀,结果却收势不住撞在了锡若身上。两个人顿时在岸边上摔作一团。
高琳和侍卫们的反应慢了一拍,见状也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跑地赶了过来,却见姑侄两人都是满身的黄泥,早上出门时的那副清贵模样儿全没了,活脱脱就是两只泥猴儿,嘴角都是情不自禁一咧。
这边弘历却慌慌张张地从锡若身上爬了起来,又扎煞着手问道:“姑父有没有被撞伤?”锡若本来被他撞得后腰磕在岸边的一颗石头上,正咬牙攒眉地想去揉,抬头看见弘历一脸抱歉紧张的样子,只得忍住了疼,脸上愣是挤出一个笑来说道:“没事没事。我以前跟你十四叔练布库的时候,被他摔得还惨些的时候都有呢。”
弘历这才放了心,又细心地去招呼锡若的贴身小厮去找衣服来给他换,自己身上和手上的泥却想不起来要去洗一洗。锡若看得又是好笑又有几分感动,便吩咐高琳去找一间河工住的棚子,又领着弘历一道进去洗手换衣服。
不想小厮刚撩起锡若后背上的衣服,弘历就在旁边倒抽了一口凉气。锡若自己看不到后背上的情形,便朝头一回被自己带出来的何英才问道:“怎么了?”
何英才是何可乐最大的儿子,今年跟弘历差不多大,闻言便扁了扁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说道:“爷身上淤青了好大一块,都有些发紫了。”锡若怕他的样子又勾起了弘历的内疚,连忙抢过他手里的衣服换上,又转过身来看着弘历说道:“没关系。我晚上找点药酒擦擦就行了。这就出去吧,别耽误了你看河堤。”
不想弘历却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这不成。姑父因为我而受伤,岂能让您再陪着我受累。这样吧,我带上侍卫自己在堤岸上走一圈,姑父就留在这里休息。我方才已经派侍卫骑快马出去找跌打大夫了,姑父再忍一忍,我巡视完河堤就回来了。”
锡若见弘历如此体贴入微,倒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本想说自己不放心让弘历一个人在湿不溜丢的河岸上瞎晃悠,弘历却早已机灵地掀开帘子钻了出去,又特地在门口留下了几个侍卫,说是让他们给锡若把门。
锡若只得在心里暗叹,看来这些跟皇位沾上了边儿的人,都是打定了主意就不回头的主儿,别人怎么劝都没用,也难怪总是斗得头破血流甚至你死我活了。
没过多久,弘历派人去找的大夫进来了,说是本地最好的郎中。锡若又撩起后背上的衣服给大夫察看伤势,等大夫的手一触去那块乌青时,这才觉出一阵钻心的疼痛来,忍不住“哎唷”叫了一声。
那大夫不轻不重地在锡若背上按压了一会,摇头道:“有些伤到筋骨了了。要卧床两天才行。”
锡若扭回头问道:“这么严重?有没有好一点的狗皮膏药,给我两副贴贴就成了!”
那大夫闻言却露出不悦的神情来。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容貌端秀的人是谁,但是从门外和屋子里守着的那些人恭谨的神情看来,应该是很有身份的人,因此只得忍住了怒气说道:“老夫炼制的不是什么狗皮膏药,是正宗的独门秘方儿!这位老爷要是瞧不起我这乡野老叟的医术,那我不医也罢。”说罢就站起来作势要走。
锡若听得一怔。旁边的何英才却早已跳了起来骂道:“你这老头儿好不晓事!都说医者父母心,我们爷伤成这样儿了,你居然也敢撂挑子走人。今儿个不把我们爷后背上的伤医好,我就把你的铺子砸个稀巴烂!”
“得得得。”锡若一挥手,制止了何英才继续放狠话,又露出有几分头疼的表情说道,“你这孩子真是被你爹和你娘宠坏了,一张口就是要杀人放火的。往后再这样,我都不敢带你出来了。回头人家还以为我纳兰府里出来的都是些土匪恶霸呢。”
那位大夫一听见锡若这么说,倒是又主动折了回来,细细地打量了锡若两眼之后,点头说道:“这位老爷的病我医了,而且不收诊金,包管医好。”
何英才忍不住又插嘴道:“你这老头儿真奇怪。方才要你医你不医,这会儿却又巴巴地跑来不收诊金。敢情是瞧出我们爷不是普通人?”
锡若听得抬手赏了何英才一个爆栗,斥道:“一边儿待着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何英才只得委委屈屈地走到一旁蹲下了。
锡若却又转回头来,仔细地打量了那位大夫两眼之后,开口问道:“我是京城里的纳兰氏,今日携我内侄出游。请问老丈怎么称呼?”
“计生委”
那个乡村大夫一听见锡若这么问,连忙朝他拱了拱手说道:“不敢。老夫乡野之人,姓季名笙纬。”
锡若听得呆了一下,难道这年代就开始流行起“计生委”了?好在那位季大夫见他一脸迷惑的样子,便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锡若回过神来,只能摸着自己的半光头傻笑道:“我就说嘛。这年头应该不流行控制人口增长这套……”弄得季笙纬大夫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锡若连忙咳嗽了一声,又笑嘻嘻地说道:“季大夫,我这背伤,能不能不卧床休息就治好?”
一提到专业问题,季大夫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他摸了自己引以为傲的一把小山羊胡子,低头沉思了半晌之后,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不宜再妄动,否则很容易影响到伤情的复原。马的话,最好也不要骑了。”
锡若见季大夫表情严肃,只得自认倒霉,让大夫上药折腾了半日,终究还是打发人付了他诊金,又留下了他据说是祖传独门秘方的膏药之后,自己依言躺在床板上休息了起来。
约摸个把时辰过后,弘历一掀门口的草帘又钻了进来,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他一见锡若躺在床上,连忙几步跨了过去问道:“姑父要紧不要紧?大夫怎么说?”
锡若仰躺在床上说道:“没事。等过了今天就可以上路了。只是今晚要连累你,同我在这附近找个干净点的地方住下。”
弘历点头道:“不着急。等姑父的伤都养好了再上路。您如今是我阿玛的左膀右臂,要是他老人家知道我累您受了伤,还不知道要怎么责备我呢。”
锡若听弘历说自己是雍正的左膀右臂,心里只觉得又好笑又讽刺,便转开了话题问道:“四少爷这回独自出来历练,感觉如何?”
弘历闻言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眼下还未出京城地面,已经觉出来老百姓的生活和紫禁城里的生活完全是两重天。真的是富者田连仟佰,贫者无立锥之地。那些在齐腰的泥水里拦河修堤的河工,大部分都是衣衫褴褛,一眼望去倒像是一群乞丐!他们中午吃的东西我试着尝了一口,那……那哪儿是人吃的东西呀!一股子的黄泥水味儿,里面还有沙子硌牙!朝廷每年拨那么多银子治河,他们怎么就吃的这个?”
锡若听得有些沉默。他知道弘历所说的都是实情,而他自己知道的情况,比这还多还让人震惊。他这次特意让大部队在外头招摇,自己却带着弘历偷偷来了这里,就是为了让他看一看底下的真实情况,免得被那些官员早已粉饰好的“太平盛世”气象所蒙蔽,还一味地陶醉在“天朝上国”的富贵迷梦当中。
除此以外,锡若还准备要是巡视时间充裕的话,就带着弘历上洋人的洋船上去看看他们的坚船利炮,最好还要鲁菲船长他们当面演示一下火器的巨大威力,这样的话,或许会让弘历对外面的世界在如何地飞速进步,有一个更加直观和清晰的认识。不管怎么说,弘历是最有可能会掌握这泱泱大国最高权力的人。不过前提倒是这段历史再也没有其他的转折……
这时弘历又攀上了锡若的床沿问道:“十六姑父,您说先帝爷和我皇阿玛日日夜夜这样操劳,又立下了‘永不加赋’的规矩,摊丁入地的新政也早已经施行了下去,可为什么底下的土地兼并还是这么严重,百姓的生活还是这样困苦,朝廷的治河银子又发不到真正修河的人手里?”
锡若有些费力地扭过头来,看着弘历说道:“归根结底是两个字:吏治。皇上之所以登基之后,把整顿吏治放在各项政务的首位,为的就是这些事情。圣祖爷晚年时常对我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宽仁有些过度,致使底下的官员胆子越来越大,国库的亏空也越闹越大,再加上西北的战事,黄河的泛滥,让他老人家直到病体难支的时候还忧心如焚。当今皇上更是起早贪黑地治理国事,对整饬吏治更是决不手软,为此也背上了不少恶名。可四爷到外边来看看就知道,皇上的心急不是没有道理啊。”
弘历听得咂了咂嘴,末了看着锡若说道:“难怪以前我皇爷爷总同我说,治理天下之难者,莫过于治人。天下人多以利结,也多因利分,能够不计较个人利益得失办事的人才,殊为难得。十六姑父能成为两朝重臣,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锡若没料到弘历突然把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不觉一愣,随即便回过神笑道:“我不过是因为跟在圣祖爷身边的日子久,才一直忝列内阁至今。唔,惭愧得很,惭愧得很……”
弘历见锡若只是自谦,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说道:“我出去看看马车来了没有。我十七叔有一处庄子就在这附近,不如我们过去叨扰他一番吧。”
锡若想起那个早早就暗中倒向了“四爷党”的老康家的十七,嘴角又泛起一丝苦笑。当年好得恨不能同穿一条裤子的十五、十六和十七阿哥,如今也是各有各的炉灶。十五阿哥逍遥日子到头,被雍正打发去了景陵给老康守灵,十六阿哥出嗣为庄亲王之后,也算是收成不错,而当年总是跟在他们后面的十七阿哥允礼却在雍正登基后不久,就将一顶郡王的帽子纳入到囊中,又被雍正派到理藩院监视允禩的动向,看来以后还有高升的机会,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进到果郡王的庄园地界,锡若老远就瞥见允礼亲自候在了门口,倒是吃了一惊,等马车驶到允礼身前,便和弘历一道下了车,自己又想朝允礼打下千去,却被这位个子不高、身材却很健壮的十七王爷一把扶住,又听见他爽朗地笑道:“大学士还跟我客气什么?小时候出去玩儿,不知被你背过抱过多少回呢!”
锡若见允礼如此给面子,便呵呵一笑站直了身体说道:“如今你是郡王爷,跟小时候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了。国礼家法可都在这儿摆着呢。”
允礼摆摆手说道:“你是我姐夫,如今又同在理藩院,总是如此多礼,倒显得我比其他兄弟们拿大了。回头被我十五哥十六哥他们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挤兑我呢。”
锡若听允礼提起那两个小时候的好兄弟,倒是有几分上心地问道:“十五爷如今怎么样了?我有阵子没见着他了。”
允礼瞥了弘历一眼,仍旧声调爽朗地说道:“能吃能睡,挺好的!还是我十六哥说得对,他那脱缰野马的性子,在景陵跟着三哥读读书、收束收束也好,省得一天到晚总闹出些风流韵事来,搅得我跟十六哥都不得安宁。”
锡若有些奇怪地问道:“他风流他的,怎么又会搅得你和十六爷不得安宁?”
允礼搓了搓手上在军营里操练出来的茧子,朗声笑道:“他那府里一打官司,我跟十六哥府里的福晋就全被拉过去评理。我们的福晋听说老十五如此风流,回到家里自然也会嘀咕我们几句,可不是连累得我跟十六哥也不得安宁?”
弘历听得失声大笑。锡若瞥了他一眼,暗想道,你倒笑得开心,看来果然和你那风流十五叔有共同语言,难怪日后也是花心大萝卜一个。
允礼拉着弘历和锡若,一道说说笑笑地进了庄园。锡若一边欣赏着郊区的景致,一边回过头问道:“十七爷今天怎么有空到庄子里来?”
允礼抬头看了锡若一眼,又笑道:“我前些日子出了一趟外差,回来以后皇上特地准了我两天假,就想着来庄子里疏散疏散。可巧儿就碰上你带着四阿哥出门了。我也是个喜欢游历的,就索性向皇上讨一道旨意,跟你们一块儿出游。皇上倒是准奏了,就不知道你们欢迎不欢迎了。”
弘历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拉住允礼的手说道:“十七叔博学风趣,我还巴不得呢。”说着又眼巴巴地朝锡若看了过去,那意思明显是希望他也同意。
锡若心道,你老子都同意了,我要是不同意,那不是跟自己的小命儿过不去吗?再说雍正派了允礼跟过来,显然还是不放心把弘历单独交给自己,此时要是拒绝,只怕以后弘历在路上蹭坏了一块油皮,他老子都得算自己的!连忙点头道:“同意同意。十七爷是个好旅伴,这我老早就知道了。”
允礼闻言便拍了拍锡若的肩膀,兴冲冲地说道:“那今晚就让我招待你们吃顿好的。明早一道上路!”
太极
第二天,锡若又和弘历、允礼一道坐在马车里,从果郡王的庄园里驶了出来,然后继续按照原定计划往南行去。几乎就在同时,紫禁城里却在悄悄地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锡若走后的第四天,雍正把一直被他幽禁在西直门一带的胤祯叫进了宫里去,还特地嘱咐太监把胤祯带到了安放着先皇太后遗像的宁寿宫里。
胤祯一脚跨进宁寿宫里,却见雍正背对着自己,正负手看着宁寿宫正面供奉着的先皇太后遗像。胤祯也顺势往母后的画像上扫了一眼,在触眼望见那张熟悉的慈容时,心里不禁涌起来一阵强烈的怆然之感。可他实在不愿意在自己的这个亲哥哥面前示弱,便“啪”地一打马蹄袖,又强迫自己硬起声气来说道:“罪臣允禵,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其实早已经听见了胤祯进来的声音,却一直等到他恭请了圣安以后,方才转过身来,从上往下地看着这个已经被自己改名的亲弟弟,淡淡道:“起磕吧。”
胤祯心头瞬间滚过一阵屈辱的感觉,却只能咬紧牙关站起身来,又硬邦邦地问道:“皇上召罪臣前来,有什么吩咐?”
雍正默不作声地看了胤祯好一阵,脸上的神情却突然缓和了下来,声调甚至有几分温存地问道:“朕一而再再而三地责罚你,你心里头一定很怨恨朕吧?今天当着额娘的面,你不妨有话直说。朕恕你无罪。”
胤祯扫了雍正一眼,木着脸说道:“罪臣不敢。”
雍正被胤祯的样子突地激起了一股火气,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同胞亲兄弟说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先前朕把你关在寿皇殿里思过,你就敢对着朕派去的人说,‘皇上是要一杯毒酒了结了我,还是要把我绑缚菜市口明正典刑?’还说什么‘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这种混账话。你是诚心要陷朕于不义的境地!”
胤祯在雍正凌厉的逼视下,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反倒冷笑了一声说道:“要陷皇上于不义,我还不够分量。先帝爷下谕立起的石碑都可以被人砸毁,我这个倒霉王爷,在后世史书里的形象也好不了。皇上就算真的诛了我,那些溜须拍马的王八官儿们也只会拍手叫好,颂扬皇上的圣明。老十四我还有这点儿自知之明!”
雍正被亲弟弟这几句诛心剜骨的话,刺激得满脸血红,用力地一拍身前的条案,几近于咆哮地怒斥道:“你在西北不思进取饮酒作乐,还想要强娶青海台吉的女儿为妻,人证物证俱在,这难道也是朕在诬陷你?”
胤祯一梗脖子反唇相讥道:“那我在西北,真就一点功劳都没有?你难道不是想抹杀我在西北的一切功绩?”
守在门口的侍卫听见宁寿宫里的动静,探头进来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亲兄弟在亡母的画像前,跟不共戴天地仇敌似的互瞪着的景象。
雍正在侍卫惊惧的目光当中率先冷静了下来。他“呼哧呼哧”地连着喘了几口粗气,又挥手把侍卫赶了回去,这才看着胤祯说道:“这些以前的事情,朕不想再提起。朕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是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愿不愿意为大清的这片江山效力?”
胤祯听得愣了一下。他原以为雍正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叫进来,不是要赐死自己,就是又在哪里受了闲气,想要劈头盖脸地训斥自己一番来出气,不想雍正却突然提出来要自己重新出山的邀请。他心里飞快地转过了许多念头,脑子里却突兀地跳出了锡若临走前的话:年羹尧和隆科多都离彻底垮台不远了。眼下正是用人之机,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脾气,静观其变。最忌讳与皇上贸然冲撞,为自己招来祸患。
想到这里,胤祯心头顿时掠过一丝懊恼之情:又把那家伙的嘱咐给忘了!雍正现在急急忙忙地召自己进来,又似乎有要跟自己和好的意思,明摆着是和锡若先前告诉过自己的“策旺阿拉布坦又在新疆阿尔泰一带与蒙古王公聚会,还拒绝了朝廷册封,大有重新东进侵占青藏势头”的消息有关。那自己到底要不要借这个机会东山再起呢?可万一这是雍正用来试探自己是否还有雄心的一步棋,岂不正中了他的下怀?
雍正见胤祯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阵,心里不难猜到他的想法,便转过身拈了几根香,又亲手在先皇太后画像前的蜡烛上点燃,回身拉了胤祯跟自己一道跪在亡母的画像前,又塞了三支香在胤祯的手里,自己却一本正经地祷告道:“皇额娘,儿子今天带着十四弟,一道来给您老人家来上香。您老人家生前因为我们兄弟的不和睦,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今天我爱新觉罗.胤禛就在您跟前发誓,只要十四弟肯当我是他亲哥子,我一定当他是我亲弟弟。如果有违此语,就请皇额娘降下灾祸责罚。儿子绝不敢有丝毫怨言!”
胤祯见雍正发下如此毒誓,眼前一闪又仿佛出现了锡若临走前那副不放心的表情,心念一转便跟着雍正举起了手里的香火,同样对着先皇太后的画像说道:“儿子先前一直惹得皇额娘生气伤心,是儿子不孝。今天四哥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儿子也不敢再罔顾天理人伦,教先帝爷和您在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心。一定尽心竭力为大清江山效力!”
雍正听得目光一闪,脱口说了一个“好!”,下一刻便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三支香插进了画像前的香炉,又转头看着胤祯说道:“明天你就回朝堂上来吧。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和老八、老九、老十他们终究不一样,跟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只要你没有自外和自乱的心,尽心竭力地为朝廷办差效力,朕发誓绝不会亏待你!”
胤祯在心里暗想道,我什么福没享过,什么罪没受过?要论享福,我王上就差一点,只差没有当过皇帝;要论受罪,死人堆里我也滚过,只差没有绑缚法场去砍头。真正跟我同心的人也不是没有,却从来都不是你这个亲哥子……
胤祯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雍正,发觉几个月不见,这位皇兄眼看着又老了许多,看来锡若平日里总说他勤政得不顾身体,连后宫都顾不上去几趟,也是大实话。他见雍正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锡若当作笑谈提起过、雍正夸自己小时候很可爱的话,脑子里还依稀残留着当年雍正抱自己学写字的印象,转眼又看见画像上母亲那张含愁带悲的慈容,仿佛还在为两个亲生儿子的事情担忧苦恼,心里猛地一颤,这时却又听见雍正说道:“你如今难得进宫来一趟。陪朕吃顿饭再走吧。”
胤祯连忙躬身应了声是,又被雍正带着出了宁寿宫,一路迤逦着来到以前德妃抚育几位皇子的长春宫里。两人看着那片被护理得很好的熟悉景致,心里都感到一阵久违的亲切与温暖。胤祯随手拔了根草棍儿衔着,又随意地看着四周说道:“这里还跟以前一模一样啊。”
雍正点头道:“我特意不让他们改动的。就跟额娘还在时一样最好。”他已经走累了,便自己找了个石凳坐下,又敲打着双腿看胤祯在花草间闲逛。胤祯回过头来看见雍正这副疲累的样子,想了想之后还是说道:“凡事过犹不及,勤政虽然是好事,皇上还是要保重龙体。”
雍正因为胤祯这句突如其来的问候,冷峭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心里也着实有些高兴。这是他们兄弟敌对多年以来,胤祯第一次明白地对他表现出关心。只是雍正天性深沉,面上却不肯把自己的高兴之意带出来,只微微点了点头地说道:“锡若也总说朕平日里锻炼得太少,所以才总是睡不好。他还说十四弟你这些年来都坚持打布库,早上还打打太极,所以打熬得一身好筋骨。回头你也教教朕,怎么打太极。”
胤祯听出雍正话里的亲近之意,低头琢磨了一下,说道:“那臣弟每天来上早朝之前,先绕到养心殿陪皇上打一会儿太极吧。”
雍正高兴得脸上都放了光,连声说好。这时高无庸又过来说饭已经摆好了,雍正起身之后,竟亲手携起了胤祯往饭桌的方向走。胤祯本能地挣动了一下之后,抬手瞥了一眼雍正坚决的脸色,也只能由得他去了。
弘历
锡若领着弘历在外头溜达了一圈,顺带联络了一下姑侄感情,只觉得弘历没有白跟在老康身边那么久,果然是少年老成,还不到十五岁的人,说话竟已经滴水不漏,轻易不说出自己的好恶,也很难在他脸上看到什么不满意的表情,最多也不过微微地皱一下眉头。
锡若带着弘历一路行到王盈春老家那边的时候,正好赶上当地的一个狗头知府在搜刮民脂民膏,派出来的税丁横行乡里肆虐,打的还是“皇上清理国库亏空、他们老爷急于找钱填补上任留下来的亏空”的旗号。
锡若和允礼本来的意思都是先把这事情记下,回去再写折子参奏这个知府。不想弘历却暗中派人收集了这个知府所有贪赃不法的情状,又派人飞马回京去请了一道谕旨,最后在回京的路上就把那个正撞在枪口上的知府给咔嚓了。
锡若和允礼都被那知府瞬间人头落地的场面吓了一跳,弘历却只是淡然一笑道:“请十七叔跟十六姑父上路吧。不值得为这狗东西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锡若此时方知,这外表上看起来简直是雍正家里脾气最好的弘历,杀伐决断之间的那股狠劲,却绝不逊于他的长兄弘时甚至是他的父亲雍正,也难怪弘时虽然总在外头招摇咋呼,却连弘历的边儿都没怎么摸上,就已经被他老子三振出局,提前在雍正这一朝的夺嫡之争里落败了。
想当初,除了弘历以外,就只有废太子允礽的儿子弘皙得到过养育于紫禁城的待遇,而弘历一出现在紫禁城里,立刻就把弘皙给比了下去。弘历的相貌可以说是很好,除了眼睛大以外,还 “隆准颀身” 气宇不凡,用老康的话说,那就是一脸的福相,而且天资聪颖,六岁即能诵《爱莲说》。也难怪当初老康巡幸圆明园时,当时的雍亲王会把儿子献宝一样地从牡丹台上推出来了。
也因为弘历总跟在老康身边的缘故,所以锡若跟他也不知打过多少回照面,加上他知道弘历就是后来的乾隆皇帝,自己又多少有些受到老康对弘历那种态度的影响,不知不觉间对弘历的注目也就要比其他皇孙要多一些。
锡若还清楚地记得,老康不论是去避暑,还是去狩猎,都要把弘历带在身边,并且都会让弘历的居所都紧挨着自己的居所。对于弘历的教育他更是重视,让他在宫中读书,从学于庶吉士福敏,学骑射于贝勒允禧,学枪械于庄亲王允禄。弘历也确实不负重望,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诗词理学都过目成诵,骑射功夫也都远在其它皇孙之上。
除此以外雍正自己对于弘历的偏爱,其实也表现得相当明确。雍正元年十一月十三日,雍正在选派儿子代自己前往老康的景陵致祭时,竟把二十岁并且已做了父亲的弘时抛在一边,而选择了年仅十二岁的弘历。他的生母钮钴禄氏为什么能够后来居上,在雍正“潜邸”时期的“格格”们都只受封为贵人或嫔的时候(注:此处的“格格”意为姬妾。),竟得到比弘时的生母侧福晋李氏还高的名份:仅次于年贵妃封号的熹妃。
朝臣和宗室们都是些在权力场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狐狸,焉能嗅不出雍正在这些举动背后的意义?答案简直是呼之欲出的:那位藏名匾额之后的储君正是弘历。而弘历却并没有因此恃宠而骄,反倒比他的两个兄弟更加谨言慎行,平日里既无弘时的故作简朴,也无弘昼的放浪形骸,只是在某些重大的场合才偶露峥嵘,让人明白他只是脾气好,而并非一个软弱可欺的糊涂蛋。
弘历有时奉旨出去办理差事,也是料理得清清爽爽妥妥当当,末了还总能让人夸他一个“好”字,倒不像他的父亲雍正那样,逼得那些官员们走投无路,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还老暗地里骂娘。日子久了,弘历在底下的官员当中也颇得人望。许多人唤起弘历 “四爷”来时的那股肉麻劲儿,简直能让锡若的鸡皮疙瘩掉一地,和当年他们唤雍正“四爷”时那股战战兢兢简直恨不能尿裤子的样子,的确是大相径庭。
弘历既然贤能到这个份儿上,平日里又很注意吸取前朝“八贤王”的前车之鉴,绝对不公然抢他老子的风头,也从不在人前人后说他老子的不是,因此在继嗣这个重大问题上,可以说是早早地就安了雍正的心,也基本上就没他其他两个兄弟什么事儿了。
不过这回路上相处得久了,锡若也察觉到了弘历在少年老成的表象之下,还是有一份天真浪漫的少年情怀。每次看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东西,也会和他的同龄人一样驻足观看,甚至久久都不舍得离去,弄得锡若他们的行囊越来越庞大,里面塞的却都是弘历一路上买下来的各色小玩意儿,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弘历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双鱼戏水”的大脸盆。
据弘历振振有词地说是,卖给他这个脸盆的人说,只要在月圆之夜搓动脸盆的双耳,盆底的两条鱼就会开始游动起来。结果好不容易他们赶上一天月圆的时候,弘历当着几百个人的面搓了那个脸盆不下一个时辰,也没见着那两条鱼游动起来,最后气得把那个花了几十两银子的“宝物”,赏给了火枪营的官兵当尿盆。
这一天,他们来到山东境内的渡口,正准备和守在那里的大部队会合,登船走一段水路的时候,却看见渡口那里聚集了一堆卖儿鬻女的老百姓。那些头顶草标、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一看见锡若这群人衣饰华贵,上的又是官船,立刻扑了过来,请他们把自己买走去吃一口饱饭。
随行的火枪营官兵立刻上前去把那些饥民驱散。弘历和锡若都看得心下恻然,正想各自掏出些银子来送给那些饥民的时候,却被允礼一挥手止住了。
弘历不解地看着允礼问道:“十七叔,他们这么可怜,您为什么不让侄儿救济救济?”
允礼摇头道:“你是金枝玉叶,此时白龙鱼服微服出行,需要时时小心谨慎。”
弘历歪着脑袋看了那群饥民半天,又摇头道:“我看他们没有一个像是刺客的。”
允礼呵呵一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说里面有刺客,而是怕他们身上有疫病,你离得太近会沾染上。”说着又瞟了锡若一眼,续道:“不瞒你说,十七叔这次非要跟你们搭伴儿同行,就是因为皇上特地嘱咐过,说是跟着弘历的那家伙有些马虎大意,让我一路跟来小心地照料四阿哥,不要在外头吃坏肚子或是染上疾病。”
锡若听得扯了扯嘴角,暗想道雍正也真是的,既然不放心把儿子交给自己,那索性让允礼独自带着弘历出游算了,自己还乐得在京里头逍遥呢,何必跑到这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交通又不发达的野地里来活受罪?
允礼见锡若黑了脸,连忙又安抚他道:“皇上也说了,要真让四阿哥有点长进,还非得十六姐夫这个当年跟着他踏遍各方灾区、一道赈济灾民的能臣不可,否则非得让底下的官员们给糊弄了过去。”
锡若哼哼了一声,正想举步往官船上走的时候,却被一个尖利的哭声震得浑身一哆嗦,扭头便看见饥民里头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孩子揪着地上的一个人,呼天抢地地哭道:“爹,爹,你醒醒啊!我这就卖了自己给你买药。你不要丢下我跟弟弟们啊!”旁边几个同样邋遢瘦弱的孩子,也是围成一圈哭得泣不成声。
弘历被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刺激得两眼泛红,猛地扭头对锡若说道:“十六姑父,你点子最多,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吧!”
锡若沉吟了一下,招手叫过那个几副膏药就治好了自己的背伤、又被他特地请来随行的“计生委”大夫,又让何英才带上一些银子跟过去看看,自己却转身对弘历说道:“四少爷,我们该启程了,不然会耽误进京的日子。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去料理吧。”
弘历微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正想跟在锡若的后面跳上甲板时,冷不防那个哭着叫爹的大孩子却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护卫的官兵一时间失神,竟被他一路钻到了弘历身前。
那孩子觑了觑面露紧张之色的三个“贵人”,见弘历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就一把攥住他的袍角跪了下去,扯着嗓子喊道:“恩公,您就带了我的几个弟弟走,赏他们一条活路吧。这个鬼地方……这个鬼地方真的会要人命哪,呀嗬嗬!”
吉祥如意
弘历被那个脏孩子哭得浑身一阵起栗,扎手扎脚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求救似的看向他的叔叔和姑父。
这时允礼已经回过神来,一把提起那个脏孩子就扔了出去,嘴里斥道:“贪心不足的东西!刚才这两位爷不是已经赏了你们银子了吗?”
那脏孩子倒也硬气,被允礼摔得重重地跌了一交之后,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一把脸之后又叉着腰说道:“这位恩公不要随便开口骂人。我们家也是汉军旗籍,祖上是从龙入关的,到我爷爷这辈儿还袭着恩荫。前两年我们家奉旨到山东垦荒,我爹带着我们兄弟几个死干活干,就指望着几亩地里的出息过活。不想去年这里发了大水,我家的房子、地契跟老子娘一道被冲跑了,家里的地被当地的什么鸡巴耿员外给占去了,县太爷又跟他们家是一伙儿的,不得已才出来逃难。走到路上我爹又染上了重病,这才没办法来渡口插草标子卖自己,想着给自己和几个弟弟寻一条靠双手吃饭的活路。哪里就是贪心不足了?这位恩公您虽然看着有钱,可也不要随便糟践我们这些穷人!说句不怕您笑话的话,扒了您身上那身儿衣裳,再把我洗洗干净,谁贵谁贱还没个准儿呢!”
“好小子!竟敢跟你十七爷论起贵贱来了。”允礼劈头盖脸地被人数落了一顿以后,不怒反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锡若怕他气急了,抬手就让人把那个孩子捆起来抽一顿,连忙打着圆场说道:“十七爷何苦跟一个穷孩子过不去?好歹这也是一个孝子,又不肯卖自己的弟弟,我瞧着倒是个实心眼儿的人。刚好我身边还缺一个使唤的人,十七爷就赏我个面子,让我把这孩子买了去吧。”一边的弘历也跟着锡若为这个穷孩子求情。
允礼见弘历跟锡若都这样,只得压下心头的怒火,一甩马鞭子自己先进了官船。锡若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吩咐底下人把那孩子跟他的弟弟们都带去洗干净,然后过来见自己跟弘历。
不一会,方才那个骂人的孩子就换了一身何英才的衣裳,又带着他的弟弟们过来了给锡若和弘历磕头。锡若见那孩子虽然瘦弱,眼神里头透着一股机灵跟大胆的劲头儿,连同他几个弟弟的模样儿也都很清秀齐整,心里越看越喜欢,又问了他的名字,方知他叫“裴吉”,三个弟弟分别叫“裴祥”“裴如”跟“裴意”,合起来刚好叫“吉祥如意”,看来他们的父亲也是喝过一点墨水的。
锡若看着裴吉问道:“你愿不愿意跟了我去京里?”
裴吉微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了锡若一回,见这位“官老爷”身材颀长面如冠玉,一双弯弯细细的眼睛里透着和善跟友好,还有几分少见的坦诚,心说这回是真遇上贵人了,连忙点头道:“愿意愿意!”说着又一指自己身后的三个弟弟说道:“爷要是能把他们都领了去,我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
锡若听见这句话,脸色却猛地一白。他想起的是当年张望乡也曾跪在自己身前这样地哀求,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裴吉见他脸色突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吓得立刻缩在原地不敢再吱声。
弘历见锡若脸色不对,连忙拽了拽他的袖子轻声问道:“十六姑父,你怎么了?是不是这舱里头太闷热了?”
锡若听见弘历的唤声,立即回过神来,又对着弘历有些自失地一笑,这才转回头来对裴吉说道:“你们要是愿意,就都跟了我去吧。我府里对人不算挑剔,就算你们日后要另谋高就,也由得你们去。只有一条,你们他日要是想另攀高枝儿,一定要提前跟我禀明,不然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我也负不了这个责。”
裴吉并不是很明白锡若话里的意思,只得懵懵懂懂地答应了下来。弘历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看了锡若一眼,见他的脸上仍有几分少见的阴沉和抑郁,便想着调节一下这种凝重的气氛,自己打量了裴吉的四兄弟几眼,便看着裴家的老二裴祥说道:“你这名字不行,跟我十三叔的名字冲了。我得给你改改……”他说着在船舱里扫视了一回,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一副舱里的字画上,见上面有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诗,就随口说道:“以后你就叫裴容,跟着我吧。”
裴祥朝裴吉看了一眼,见他朝自己点头,连忙跪了下去给弘历叩头谢恩。允礼从外面看了一圈风景回来,见锡若跟弘历一人收了一个孩子作小厮,剩下两个小的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的哥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便一笑说道:“得了,今儿个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也跟着你们做一回善人。他们几个的来历我派亲兵去打听过了,确实如他们所言,是汉军旗人家流落下来的孩子,身上也没什么不干净的病症。”说着又对最大的裴吉说道:“你们的爹我已经派人就地安葬了,回头找人刻个牌位给你们带走。剩下的这两个孩子就跟了我去吧。”
几个孩子听说他们的爹没了,立时又是一阵大哭。允礼等他们都哭够了,才又看着裴家兄弟里那两个小的说道:“我丑话说在前头。十七爷不比他们两个,都是菩萨脾气,府里头规矩可是大得很。你们要是愿意就跟了我去,以后有什么出息,全凭自己挣。爷就管你们一口饱饭!”
裴吉见两个小弟弟听得有些发愣,连忙一推他们说道:“还不快给恩公磕头?”裴如和裴意连忙走到允礼身前,又双双倒下去大拜。
弘历折腾了这些天,早已经乏得不行,吃过午饭没多久就累得睡了过去。裴容见状立刻捧起一条薄毛毯,细心地给他盖好了之后,又守在旁边给他赶蚊子。
允礼见状便朝锡若说道:“看来这孩子还真跟四少爷对了缘分。”此时因为有外人在场,所以连允礼也不再称呼弘历为“四阿哥”了。
锡若一边扯着领口扇风,一边冲允礼笑道:“也真亏他还能盖着毯子睡过去。这天儿热的,跟个蒸笼似的。我们这么坐在船上,也不见来一丝风,回头真像一笼肉包子,要被蒸熟了!”
允礼听得失声而笑,见弘历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连忙又收了声,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想吃肉就直说吧。真是的,这一路上也没少过你的油水,干吗把我跟弘历也说成是肉包子?”
锡若摇着扇子斜睇了允礼一眼,却摇头道:“你虽然没克扣我的油水,一路上却也没少拿我寻开心。一会儿说我是个马大哈,一会儿又说我要带坏弘历。亏我以前还跟十四爷说,你们十五十六十七这紧连着的三个兄弟里头,就数十七爷最老实。如今看来这句话也是我打的诳语了。”
允礼被锡若这番又捧又摔的话说得有些招架不住,连忙举手告饶道:“我知道你嘴上功夫厉害,如今也就弘历他爹能镇压得住你。千错万错,你就看在我这一路上每天起早贪黑地安排行程和宿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嘴上开开恩,别再挤兑我了吧?”
裴吉见他们两个说得热闹,便壮起胆子问道:“敢问二位爷,你们两位的官儿,谁大?”
锡若和允礼听得都是一愣。允礼率先回过神来以后,却目光深沉地看着裴吉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裴吉舔了舔有些干渴的嘴唇说道:“不干什么。就看你们二位一会儿这个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那个占了便宜,想问问来着。”
锡若听得面色一松,却笑嘻嘻地看着允礼说道:“自然是他的官儿大。我不过是他们家的一个长工。”
允礼闻言便嗔怪地看了锡若一眼,见裴吉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就朝他说道:“你别听这人胡说。天底下的长工要是都像他那么霸道,那东家都该把地卖了当长工去了。”
锡若见裴吉连连点头,便笑着合起扇子来敲了他的半光头一记,自己又走到船舱门口去吹风。裴吉见他身着一身素净的长袍,连根腰带也不系,站在船舱门口很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翩翩感觉,便悄悄地朝允礼问道:“十七爷,我这位东家多大了?我怎么觉得他比我大不了多少,看起来官儿却做得不小?”
允礼是个喜欢东奔西跑四处走动的,眼下正是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又是在外头,也就没有教训裴吉“主子没问话,不能随便乱开口”的规矩,反倒颇觉有趣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官儿做得不小?”
裴吉撇撇嘴说道:“爷不用把我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人。我看门口的那些凶神恶煞的将军们一见到我东家,模样都恭敬得很呢。要不是我东家比他们的官儿大上许多,他们怎么会这么客气?”
允礼听得目光一闪,又凝注着那个索性搬了张凳子在舱口坐下吹风的人说道:“你猜得不错,他的官儿确实做得很大。可是那些人对他的恭敬客气,却也不全是为了他的官儿大。”他见裴吉又露出迷惑的表情,便敲了敲他的脑袋说道:“以后跟在他身边,可不要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了。他自己虽然不挑剔下人,可他身边的那些人,却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等你进京到了他府里,就知道了!”
健身房
弘历一觉睡醒,发觉已是天黑时分,便揉着眼睛朝仍旧守在自己身前打扇的裴容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十七叔跟十六姑父呢?”
裴容扭头朝船舱里的自鸣钟看了一眼,又分辨了半天方才勉强说道:“大概是酉时三刻了吧。二位爷刚才都到外面纳凉去了。”
弘历掀起薄毛毯坐了起来,又有些惊讶地看着裴容说道:“你还会看西洋的钟点?”
裴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以前那个耿员外家有一座西洋钟,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过没这个好看。我大哥在他们家打短工的时候,学会了认这些钟点,回来又教了我们。”说着又起身去跟弘历倒茶。
弘历就着灯光细细地看了看裴容,见他似乎比自己略小一点,一张因为常年吃不饱饭而显得瘦削的脸上,却有一双刀裁似的漂亮眉毛和两汪深潭似的眼睛,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乡间孩子少见的沉静,也有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应有的成熟,要论起机灵劲儿来,似乎也不在他哥哥之下。弘历暗道这还真是个干净伶俐的人儿,自己方才匆匆扫了一遍,还真没挑走眼,便接过裴容递来的茶盅又问道:“你读过书吗?。”
裴容点头道:“跟着村子里的老先生,读过一些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
弘历抿了抿嘴说道:“我那里刚好缺一个捧砚磨墨的小厮。你回去以后就在我书房里当差吧。他们都叫我四爷,你也可以跟着这么叫。”
裴容连忙答应了一声,又试探着叫道:“四爷还有其他什么吩咐没有?方才您的十七叔说了,说要是您没别的吩咐,就让我领着您去船头用饭。他们在那里摆的晚饭,都等着您一道用呢。”
弘历闻言连忙从床上跳了起来,又仔细地整理了一遍衣饰之后,方才朝裴容说道:“走吧。都这点儿了,我十六姑父早该饿得急了。”
弘历一到船头,老远就看见锡若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饭菜吞口水,却碍于允礼在对面看着不好伸手。弘历在肚子里暗笑了一声,快步来到那两人身前笑道:“有劳十七叔跟十六姑父久候了。以后就不用等我吃饭了。省得饿坏了十六姑父,有人要找我算账。”
锡若闻言,立刻二话不说地抓起了身前的鸡腿,狠命啃了两口之后方才心满意足地说道:“我饿坏了倒不打紧。就是怕给你吃了我们的残羹冷炙,你家老爷子要找我算账呢。”允礼也是笑着在一旁点头。
弘历殷勤地给允礼和锡若各挟了一筷子菜,方才坐下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十六姑父带着我出来一趟,要是我胖了您却瘦了,回头十六姑可得找我麻烦了。我早听叔叔们说了,她是姑姑里头第一厉害的,自己又识文断字的,还跟您一样通西学!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连我阿玛都得让着她几分呢,如今也不敢轻易开罪了她。”
锡若听得一哂。允礼却又在一旁跟着点头道:“没错没错。那年我十五哥不过当着她的面说了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就被她追着跑了大半个宫……呃,家里,末了还是主动竖了白旗投降。我跟你十六叔都在后头笑得不行呢。”
正在锡若背后打扇的裴吉,闻言便同情地看了锡若一眼说道:“原来东家太太这么厉害的。看来东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锡若看也不看地就回手拍了他脑门一巴掌,笑斥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别乱说话!”
裴吉摸着脑门子叫了一声,又不服气地说道:“东家也不大,怎么总说我是小孩子?”
锡若听得失声而笑,手抓鸡腿回看着裴吉说道:“要论岁数,我能当你爹!”
允礼见裴吉露出一副呆若木鸡的表情,便朝锡若笑道:“怨不得他。谁让你大人没个大人样子,又总不见老。我虽然比你小了好几岁,可看着也比你小不了多少。”
锡若挥挥手说道:“你就直接说我是个老妖精得了。反正我又不是没有被十四爷骂过。”
允礼一听锡若提起十四来,便朝他看了一眼,又拿捏着说道:“前两天听说我十四哥被放出来了。”
锡若正在夹菜的动作一停,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说道:“许是弘历的阿玛这两天心情好吧,又或是念起了他们的额娘吧。”
允礼瞟了锡若一眼,又说道:“你倒真沉得住气。我十四哥出事的时候,最镇定的是你,不紧不慢地把手头的差事办完了,才从直隶赶回来给他求情;如今他又被放出来了,也不见你怎么欢欣雀跃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这两年怎么疏远了呢。”
锡若在心里冲允礼做了个鬼脸,暗想道你这个爱新觉罗家的十七萝卜头,也学人套起我的词儿来了。我偏不让你看出来我正高兴得要死,嘿嘿!说着便故作愁容地说道:“其实他被放出来了,我才更担心。以他那个炮仗脾气,不定又惹点什么祸事出来呢。倒不如他在家中安养静坐,我还更放心点。”
允礼偏头想了想,又说道:“这也是实话。我十四哥要不是有你拉着,早先老爷子谢世的时候,就不知道干出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了。也难怪我四哥一直都待你不错。有你在,他也省了不少心呢。”
锡若听得苦笑了一下。自己跟雍正、十四之间的这笔糊涂账,可真是恩怨情仇统统搅合在一起了。别说允礼闹不清楚,就是他们自己也未必掰得清楚,只好应了自己早年间对十四说过的那句话:糊涂好,好难得糊涂!
锡若等人在后面巡视民风跟河务的行程里,再也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雍正三年七月初的时候,锡若跟弘历等人顺利进了京。各自回府里收拾了一下之后,第二天一大早,锡若和弘历就在月华门外碰了头,又一路说笑着去养心殿给雍正缴旨请安。
两个人刚到养心殿背面,却双双被正在那里打太极的兄弟二人吓着了。
锡若和弘历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胤祯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正在一板一眼地纠正着大清国雍正皇帝的错误姿势,最搞笑的是被纠正的那个人表情甚至更严肃,打起拳来的那股认真劲头,丝毫也不逊于他处理政务时的较真气势。旁边伺候着的人却是鸦雀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锡若呆呆地朝弘历问道:“四阿哥,今天的太阳难道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弘历闻言连忙抬起头往天上看,低下头时却一脸迷惑地说道:“不是啊。”这时他老子已经停了手,又招手叫他过去。胤祯也停了手看着这边。弘历临走之前,还不忘伸手拽了锡若的袖子一下。
锡若哆嗦一下清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今天难道是老康显灵了?十四霸王居然跟雍正玩起“哥俩好、健身早”来了?!
这时雍正已经把弘历叫到近前,脸上露出了锡若近来很少在他脸上见到的慈爱神情,伸手抚着弘历的肩膀问东问西。锡若见他们父子两个忙着亲热,上去给雍正磕了一个头之后,就把胤祯拽到一旁悄声问道:“你吃错药了?”
胤祯闻言不答话,反倒伸手狠狠地敲了锡若脑袋一记。锡若“哎唷”叫了一声,见雍正父子都转回头来看着自己,只得忍气瞪了十四霸王一眼,又见雍正召自己过去,只好扶了扶被胤祯敲歪了的朝冠,走到雍正身前觑了觑他说道:“皇上的气色,看着倒比四阿哥和奴才出京前好多了。”
雍正嘴边透出一丝稀薄的笑意,又看了对面的胤祯一眼说道:“是你十四爷一直在传授朕养生健体的法子。朕照着练了大半个月,果然觉得身轻体健,晚上睡觉也睡得安稳了。”
锡若听得越发起疑。虽说他知道胤祯太极打得不错,可雍正才照猫画虎地练了二十来天,就能如此见效?那他胤祯也别当什么劳什子王爷了,直接在大清朝开一家健身房赚钱得了!由此可见雍正这话明显有溢美的成分在里头。
锡若也不知道自己走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这对亲兄弟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彼此的关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偏生这两兄弟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自己唯一可以咨询的允祥又不在,只好揣着满肚子的疑问,又被胤祯拽着给雍正跪安,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去了前殿上朝。
舅舅
一来到久违的养心殿正殿门口,锡若连忙用目光去找允祥,结果却先看见了允禩,连忙朝他打了个千。
允禩的目光看着有些阴沉,只是在看见锡若和胤祯的时候,才闪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了原本那种没有多少生气的样子。
锡若被允禩的目光看得一愣,正想转头去问胤祯近来允禩的情况时,肩膀上却被人擂了一拳,抬头便见允祥冲着自己笑,连忙拉住了他说道:“十三爷你来得正好。我刚一回来,就被人塞了一肚子的疑问呢。”
允祥笑看了胤祯一眼,朝锡若眨了眨眼睛说道:“别说你,就连我这天天待在京城里头的人,也还是一头雾水呢!”
锡若无奈地回头看了看如今竟变得“惜言如金”起来的胤祯一眼,眼角瞥见允禩的袍角从身前的地上拂过又进了正殿,却未曾在他的两个兄弟面前稍作停顿。允祥也就罢了,允禩竟会不和胤祯打招呼,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锡若不觉又是一愣。
等到进了大殿站好,锡若偷眼看了看,发觉人群里已经少了三阿哥弘时和几个平日里巴结他的大臣,不觉默了默神,心想雍正收拾起这下一代的党争来,可真是毫不手软,比他老爷子当年可干脆利落多了。倒是省了不少波折,就是弘时倒霉了点,直接被扫地出门了。允禩接收了他这个倒霉儿子,估计也高兴不到哪里去。难怪他的脸色会那么难看了……
过了一会,雍正从养心殿后面的寝宫里走了出来。锡若连忙跟着群臣跪下去山呼万岁,起来的时候听见雍正指名道姓地要自己跟允礼、弘历一道出列,心里一惊,连忙从隆科多的身前走到了两列朝臣中间,又跟允礼和弘历一道躬身聆听雍正的指示。
雍正端坐在龙椅上,仍旧是锡若印象里那副不怒自威的气势,声调却比平常听起来暖和得多地说道:“四阿哥这次跟着果郡王还有内阁大学士纳兰一道出去巡视民风河务,差事办得不错。回来的时候朕问了他不少话,都能回答得头头是道,与离京之前相比,长进了不少。朕心甚慰!十七弟和纳兰也都辛苦了。回头朕还有旨意嘉奖你们。”
锡若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心想看来雍正没有责怪自己在永定河边让他们家宝贝儿子蹭破了几块油皮的事情,连忙跟允礼一道跪了下去谢恩,回到朝臣队列里的时候,却看见了隆科多一脸不安的神情,心知这几年来这位雍正的“舅舅”没少走背运,他儿子玉柱也跟年羹尧的儿子年富、年兴一道被雍正削了职,自己屡被雍正申斥“居功自傲,擅权结党”什么的,雍正二年的时候又被丢掉了他赖以发家的步军统领一职,前不久还被革掉了吏部尚书的职务和太保头衔,甚至连他早年间结交阿灵阿等人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
怪就怪隆科多自己实在太得意忘形。锡若曾听人说起过,隆科多居然在最得意时自夸九门提督(即步军统领)权力很大,一声令下就可以聚集两万兵马,却没想到这些话语多少暴露了他隆科多拥立雍正的真相,自然招来了这位心细如发的皇帝的忌讳。
此外隆科多出任吏部尚书的时候,还同年羹尧一样,对其他官员的任命予以干涉,在“年选”之外还弄出了一个什么“佟选”。也难怪雍正既要骂他擅权,又要骂他结党了。自古以来决定官员任免都是皇上的事,隆科多跟年羹尧这对难兄难弟却非要越俎代庖,摊上的又是雍正这么个厉害的皇帝,自然没他们俩什么好果子吃了。
锡若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忍不住又朝御座上的那个人瞄了过去。自己的二哥揆叙因为是当年“八爷党”的中坚分子,也没少被雍正翻出来秋后算账,死后不但被雍正追夺了官衔,连老康赐给他的谥号也被削去了。最倒霉的是,雍正还下令将揆叙的墓碑改镌为“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又将他的死党阿灵阿的墓碑改镌为“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
在锡若看来,雍正拿死人撒气到这份上,也就孩子气得很了,只是碍于他如今既不是四贝勒,也不是雍亲王,而是不容人指摘的雍正皇帝,不敢当面说出来罢了。倒是永福因为揆叙的墓碑被改镌一事,还气得大病了一场。锡若回到明珠府里安抚照看了他好几天,方才慢慢地康复过来。不过他还是觉得,回头得想个法子让雍正扯了那个倒霉的墓碑,或者索性把揆叙的坟地迁到别处去才好,免得把自己家的大少爷给怄得吃不下饭……
锡若低着头只顾出神,直到听见高无庸用尖细的嗓子高喊了一声“退朝”才回过神来,连忙又跟着群臣恭送雍正离去。
允祥一散朝就走到锡若的身边来,略带诧异地问道:“你刚才都在琢磨些什么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皇上说让十四弟重回兵部参赞西北军务,你都没什么反应。皇上都在御座上看你好几遍了。我朝你使了好几个眼色,你也没看见。”
锡若被允祥的话吓了一跳,抬起头却见胤祯站在允祥身后,脸上微带不满地看着自己,心说坏了,又触这霸王的霉头了!眼下自己还没闹明白,他跟雍正是怎么和好的,又究竟是真和好还是假和好,可千万不能把他给得罪了,不然今晚只怕好奇得连觉都睡不着了。
这时胤祯却踱了过来说道:“十三哥,他历来就是这副容易跑神的德性儿,以前皇阿玛骂过他不知多少回呢,也没见他真改过来。好在今天也没什么要紧的朝务,就暂且先记下了。”
锡若和允祥诧异地互看了一眼,都不明白今天十四霸王怎么这么好说话。锡若一直到跟允祥在西华门外分了手,又跟胤祯一道上了马,还在不停地偷瞟胤祯的脸色。胤祯却只顾着低头想自己的心事。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段路,锡若终于憋不住,居然大叫了一声“啊!”胤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勒住马缰问道:“你怎么了?”
锡若咂咂嘴说道:“没什么。就是不大叫一声,心里憋得慌。”
胤祯听得“哧”地一笑,又斜睇着锡若说道:“那你慢慢叫吧。免得憋坏了,又说是爷害得你。对了,叫归叫,小心别让人把你当成叫驴给牵走了。”
锡若听得脸色一垮,问道:“你真要让我今晚睡不着觉?”
胤祯听得渐渐敛了笑容,就在锡若以为他要一路卖关子卖到家里的时候,胤祯却突然勒转了马头,又回头对锡若说道:“跟我来!”
锡若催马跟在胤祯马后,却多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胤祯在他们以前常来的那个湖边停下,又率先翻身下了马背,锡若才明白他是图这个地方的清静与开阔,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同自己商量,又怕如今府里头人多口杂,有人走漏了风声。
锡若连忙也跟着跳下了马背,挨着胤祯在草地上坐下之后,又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跟他和好,又像是和八爷犯了生分?”
胤祯此时已经没有了在朝堂上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气,反倒有些烦躁地揪起了手边的一把青草,又把它们都洒进了湖里,方才说道:“八哥一定是误会我要出卖他了。其实这些天,皇上旁敲侧击地问了我不少有关八哥九哥的事情,我都是打马虎眼糊弄过去的。我本来也不愿意向他低头,可是又想起你说过的,要是连我也被关了起来,八哥九哥十哥他们就更要不见天日了。”
锡若有些惊讶地看了这个记忆中总是高傲得不肯受哪怕一星半点委屈的金枝玉叶一眼,多少有些感慨地伸出手来,又摸了摸胤祯的半光头说道:“你总算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胤祯回过神来,立刻气势汹汹地在锡若乱碰自己脑袋的手背上一拍,见他痛呼一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之后,又变得空前严肃地说道:“九哥用密码跟八哥互通密信的事情,皇上已经知道了。眼下已经派人去西宁拿他。我找你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提前有个准备。皇上……老四他准备拿我九哥他们开刀了!”
玉碎
锡若听得打了一个哆嗦,又偏头仔细地想了想历史上这几个皇子的结局,再想起“阿其那”跟“塞思黑”那两个要命的名字,手却难以自制地抖了起来。胤祯一把攥住了他发抖的手,沉声道:“你先别慌!眼下皇上只是派人去西宁看管九哥,问他的话,还没有正式定他的罪。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锡若勉强定了定神,问道:“皇上派谁去的西宁?”
胤祯寻思了一下,答道:“图里琛。”
锡若听得松了口气,又说道:“还好不是派的拉锡,不然九爷只怕真的会有大难。方才我在朝上没看见这人,还以为他被派去西宁了呢。图里琛的话,我倒是同他有几分交情,回头还可以找他说上几句话。”
胤祯摇头道:“拉锡是去杭州,讯问年羹尧去了。”
锡若听得皱了皱眉头。此前年羹尧已经被削去了太子太保、一等公和川陕总督等爵位与职衔,被雍正发配到杭州去当将军,不久前又被黜为闲散旗员,想不到雍正还是不肯放过他,居然还派了年的死敌拉锡去审问他,可见是压根不想保住这个昔日的左膀右臂了。也不知道年羹尧暗地里鼓捣了些什么,还是纯粹因为在雍正面前居功自傲,让雍正做出如此恩断义绝的举动来。
胤祯默然半晌,说道:“年羹尧和隆科多的事情,是他们自己内斗,我都可以不管。可是九哥不比外人,连同我八哥,眼看都是大难在即。我和他们兄弟一场,终究还是要竭尽所能地保住他们才好。”
锡若听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地说道:“十四,不是我故意要打击你。眼下你能保住你自己,就算是不错了。我去西北劳军那次见着九爷,他就跟我说了不准备再回来的话。虽说九爷能言善辩,可是皇上既然已经派人过去,想必已经拿着了他的错处。他往常又是‘八爷党’里的急先锋,凡事都抢着替八爷出头,也不知跟皇上结下了多少怨仇。如今想要皇上放过他,又谈何容易?”
胤祯急道:“难道你要我对九哥见死不救?”
锡若露出艰难的表情说道:“不是说不救,只是说难救。眼下我们跟九爷已经断了联络,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想法,也完全不得而知。你贸然出头,只会让皇上疑心你跟九爷也在暗中往来,到时候只怕非但救不了九爷,还会把你自己也填进去!”
胤祯点头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所幸现在西宁那边还有我的人,我已经暗中通知他们照顾九哥了。图里琛也是条汉子,想来不至于再落井下石,给我九哥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锡若知道胤祯此举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心里又是感动,又不禁有些为他担心。老康当年骂他这个倔强执拗的十四子是“梁山泊义气”,这么多年过去了,胤祯却始终坚持着他的这种性格,不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出卖手足兄弟。老康若是在天有灵,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锡若在心里偷偷地发了一阵感慨,回过神来见胤祯仍旧是一副烦恼的表情,便安慰他道:“九爷自己早已看开,你也不用太为他担忧了。八爷那边我看也未必是真的恼你,说不定还是在保全你呢。早年间我也被他故意疏远过,一直到现在,人前还是见到我就闪避。你能说八爷就嫌弃我了吗?”
胤祯被锡若劝得转回了脸色,又咬牙说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希望我们爱新觉罗家不要手足相残,徒留后世笑柄。”
锡若转了转眼珠子想道,后世笑柄,你们家倒是没留下多少,正经留下了不少小说跟影视剧素材!他知道自己要是真把这无厘头的话说出来,必定被正在气头上的胤祯暴打一顿,连忙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气说道:“后世的事情你就先别管了,先把眼前对付过去了再说吧。九爷的事情我们只能密切留意着,看看图里琛回来怎么说,然后瞅准机会就在皇上面前保他,也算是全了我们跟九爷的情谊了。”
胤祯听得点了点头,和锡若又商议了几句之后,两人看天色已经不早,便又双双上马往两府的方向走,不想刚走到城门口,就被墙根底下站着的那人吸引去了目光。两人惊讶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又一起翻下马背,来到那人身前。一个说,“八爷怎么在这儿?”另一个却只叫了一句“八哥”就说不出话来了。
允禩仿佛还没有从失去最后一搏希望的震惊当中完全恢复过来。他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的锡若和胤祯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锡若见允禩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了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可也知道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便大着胆子推了允禩一把,提高了声音说道:“八爷府里头不是还有事么?都这时候了,出来散心也该回去了。”
允禩被锡若推得浑身一颤,回过神来的时候,却猛地抓住了锡若的手,语调急切地说道:“我恐怕祸在不远。到时候我的家里,还有赖你和十四弟……”
锡若听得心一阵阵下沉,便用力地反握住了允禩的手说道:“八爷尽管放心。眼下的情形也还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即便日后真的有事,你和你的家人,十四爷跟我也必定会在皇上面前尽力保全。八爷就放宽心,在家里安心静养吧。你的身子骨儿本来就不结实,就……就不要再过度操劳了。”
允禩的身体有些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是因为他已经想见到了最后凄凉的结局,脸上的表情像是想哭,又像是想要大笑一顿。末了,允禩突兀地放开了锡若的手,脸上却变成了一副平静里透着绝然的表情,说道:“不,我不能再连累你们。”说着便伸出手来问道:“我给你的那把锁呢?”
锡若不明白允禩的意思,看了同样莫名其妙的胤祯一眼之后,还是乖乖地把随身带着的那把玉锁掏了出来。允禩接过那锁之后,仔细地看了两眼,忽然飞快地举起了手,又猛地将那玉锁在地上砸得粉碎!
锡若被允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脸色煞白,一把揪住了允禩问道:“老大,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允禩背对着锡若说道:“我不该给你一把锁,更不该一直用恩义来绊住你。从今往后,你就是个自由身,只需要去干你自己想干的事情,不要再为我们兄弟冒掉头的风险了。”
锡若被允禩的话激得脸色涨红,嘴唇颤抖了半天,竟然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却明白这一次,允禩是真真正正完全没有任何私心地在为自己打算。允禩回过头见他这样,只是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又转身吩咐道:“何柱儿,把马牵过来。我们回府!”
锡若看着允禩的背影,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回到西直门的都不知道。胤祯在他身边一直沉默着,直到快进府门的时候,才深吸了一口气,对锡若断然说道:“八哥我一定要保!”
几天以后,图里琛奉旨讯问九贝子的密折就递到了京里。雍正下旨削去了允禟的贝子爵位之后,就没有再做出进一步的惩罚举动了,反倒是派去审讯年羹尧的拉锡令人快马急送进京的审讯折子,要比图里琛的折子狠辣得多,还参奏年羹尧在被革川陕总督赴杭州将军任的途中,逗留在江苏仪征,观望不前。
结果拉锡的折子使得雍正非常恼怒。他在年羹尧调任杭州将军所上的谢恩折子上批道:“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也!”就连先前依附于年羹尧的直隶总督李维钧也被雍正逮了起来,改派李绂到天津接任。
锡若和胤祯见雍正暂时还没有对允禟等人赶尽杀绝的意思,都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七月底的时候,锡若的孩子永瑞满周岁,雍正甚至还亲自送了一份贺礼,又派了皇四子弘历亲到公主府致贺。
弘历一到公主府,就传达了雍正的慰问旨意,又抱着永瑞逗弄了好一会,还送了一把自己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金锁给这个表弟。他特地带过来的裴容和如今也在锡若书房里伺候的裴吉见了面,自然也是欢喜得很。
胤祯在弘历走后,方才跨进了锡若的书房说道:“看来你这儿子跟弘历倒有些缘分。我八哥前头刚摔了一把你要留给永瑞的玉锁,他这头儿就补上了一把金锁,最巧的是上面镌着的,居然也是先帝爷当年亲手写下的‘福’字。”
锡若珍爱地看着正在膝上乱爬的儿子,又抚摸着他脖子上的“福”字金锁说道:“他不是跟弘历有缘分,是跟先帝爷有缘分。先帝爷生前没能看到我和福琳的孩子。我就当这个‘福’字,是他这外祖父执意送上来的贺礼吧。就盼着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保佑他的这些子子孙孙们都平平安安地就好了。”
胤祯若有所思地看了锡若一眼,声调低沉地说道:“都会平安的……一定会!”
圆明园
雍正三年八月的时候,雍正服丧期满,开始到圆明园居住和理政。锡若也带上老婆孩子,陪着雍正一家子去了那座后来举世闻名的圆明园。
康熙四十八年的时候,胤禛晋封为雍亲王。老康便将北京西北郊畅春园北一里许的一座园林赐给他,并亲题园额“圆明园”。雍正自己对“圆明”二字的解释是:“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意思是说,“圆”是指个人品德圆满无缺,超越常人;“明”是指政治业绩明光普照,完美明智,算是当皇帝的自吹自擂了一回。
雍正继位以后,在圆明园南面增建宫殿衙署,将圆明园的占地面积由原来的六百余亩扩大到三千余亩,还亲自书写了一方匾额悬挂在大宫门上,然后决定每年春末到秋初、秋末至春初两个时节到园中治居为定制,但是雍正此时继位不久,正忙于巩固他的权力,因此分外崇尚俭朴风气,敛于建筑奢华,并没有大兴土木地建造自己御政散心的地方。
尽管这样,当锡若踏进这片传说中的园林时,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让雍正和陪驾在侧的弘历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
锡若没法跟他们解释自己的激动,只能趁着雍正不注意的时候,踮起脚尖把圆明园看了又看,只恨现在手里没个相机,不能留下这些珍贵的景象。要是让他拍着雍正和日后的乾隆两代皇帝同游圆明园的场景,再找个地方把这些照片好好地埋起来,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想必会激动得厥过去好多个。可惜照相机还得一百多年以后才会被发明出来,唉!还是骗着雍正他们多给圆明园留几副画像跟图纸好了。自己就当是作善事地埋他几张,留给后世的人瞻仰,万一不小心穿回到二十一世纪,还可以当作文物宝贝再挖出来……
雍正见福琳抱了永瑞过来,便要了过去亲手抱着永瑞查看,那副一丝不苟的表情,简直要让锡若以为他是不是在检查自己儿子的DNA……
好在永瑞倒比他老子来得胆大,也许是因为在周岁礼上被人传来传去得看习惯了,现在被他这个很多人都怵得腿肚子转筋的皇帝舅舅这么看,也没闹什么情绪,反倒吮着手指头去抓雍正脖子上的朝珠,似乎对那个圆溜溜又滑不丢手的东西很感兴趣,一滴口水也随着他的动作堂而皇之地滴在了龙袍的前襟上面。
锡若被宝贝儿子的“僭越”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唯恐雍正一怒之下就把永瑞翻过来打PP。结果雍正只是接过高无庸递过来的毛巾若无其事地擦了胸前一把,又顺手揩了揩永瑞的嘴角,就把永瑞交给在一旁守候已久的弘历手上玩去了,过了一会儿居然又伸手要过这个胖乎乎的小婴儿来玩一会儿。
锡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被这皇帝父子二人不言声地来回传递,偏偏传接永瑞的动作还默契得很,让锡若连瞅个空子把儿子抢回来的机会都没有。最后还是福琳这个当额娘的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大大方方地走到雍正身前把儿子要了回来,还回头嗔怪地看了锡若一眼,那意思大概是“你这个当爹的真没出息,连个儿子都要不回来!”
锡若只能郁闷地从老婆手里接过永瑞,见儿子一脸天真无邪地对着自己笑,心情立刻又大好了起来,自己也忍不住冲着儿子一阵傻乐。最后雍正似乎是看不下去锡若这副“傻爸爸”的德性,开恩地放了他一天的假,又让他带着老婆孩子,好好地把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园子逛一逛。
锡若小心翼翼地扶着儿子在脖子上坐好,又用左手牵着露出一脸“幸福妈妈”表情的福琳,兴冲冲地就往园子深处走去。他们一家三口真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在园子里从晌午时分一直逛到日落,却只逛了圆明园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积。
尽管锡若还跃跃欲试地想要举着儿子往园子的更深处走,可是一回头看见福琳已经现了疲态,想了想便把儿子交到随行太监的手里,又伸手揽过福琳问道:“累了?那坐软轿回去吧。”说着就想招呼跟在后头的软轿过来。福琳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又从太监手里接过永瑞之后,挥手让周围人都退了下去。
锡若以为福琳有什么体己话要跟自己说,连忙朝左右一望,就近找了一张石凳让福琳抱着儿子坐下,又有几分好奇地望着她。福琳把永瑞放在自己和锡若之间坐好,又抽出手帕擦了擦锡若额头上的汗珠,端详着他说道:“你和原来越长越像了。”
锡若听得愣了愣,拉过福琳的手亲了一下之后又问道:“怎么个像法儿?”
福琳伸手戳了戳锡若的脸颊说道:“你刚变成这样的时候,我都有些不敢认。相貌体态声音什么都不一样了。可你一看见我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这些年你虽然顶着别人的壳子过活,可是看习惯了也觉得这就是你本来的模样儿。大概相由心生就是这么回事吧。”
锡若听得贼贼一笑道:“那我们要是再穿回去了,你岂不是又要适应一遍?”
福琳指了指正在他们两人身上爬来爬去的小东西,问道:“如今都有他了,还怎么穿回去?”
锡若哈哈一笑,又抱起永瑞说道:“那就把他也带回去!”
福琳一指点在锡若额头上说道:“你说得倒轻巧。自己还找不到回去的路呢!”
“你们要回哪里去?”允祥不知从哪里逛了过来,突然在锡若身后冒出个脑袋来说话,倒把夫妻两个都吓了一跳。
锡若苦笑着说道:“十三爷好兴致。也学起某人的吓人法儿来了。”
允祥明知故问道:“某人?某人是谁?”
锡若嘿嘿干笑着答不上话来。允祥见他妻儿都在,也就没有再为难他,见永瑞摇摇摆摆地从石凳上爬起来,就呵呵一笑弯腰把永瑞举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说道:“这孩子长得真好。白白胖胖,一脸的福相。”说着又逗永瑞叫他舅舅。
锡若看得失笑道:“他才多大个儿?连爹妈都还不会喊呢,哪能张口就叫你舅舅?”
允祥偏头想了想,又摇头道:“那可不一定。要知道,他的舅舅可比爹妈人数多多了。”
锡若听得一愣,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再加上隔壁家的那个“十四舅舅”有事没事地就逗着永瑞叫他,明显没安什么好心,可别让永瑞人生第一句话真的喊出“舅舅”来了。那他这个当爹的可就亏大了!
锡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用力地把永瑞从允祥怀里抱了回来,又用一副异常警觉的表情看着这个跟胤祯颇有几分相像的“十三舅舅”。
允祥看得好笑,便转头对福琳说道:“十六妹,他在家的时候也把儿子看得这么紧吗?”
福琳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也不是时时都看得这么紧。只有隔壁十四哥过来的时候,才像是有人要抢他儿子一样地紧张。”
允祥想起当年锡若总哄着弘春胳膊肘往外拐的典故,知道这是胤祯在故意使坏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锡若见允祥笑得畅快,便将儿子交给福琳,又觑着允祥的脸色问道:“十三爷找我有事?”
允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看了福琳一眼之后,又摇头道:“难得你跟十六妹和永瑞舒散一天,本来不想打扰你们的。”
锡若听允祥这么说,意识到他要找自己说的还不是小事,便朝福琳使了个眼色,等她把孩子抱开了以后,方才揪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把玩着,又凝神问道:“是不是为九爷的事?”
允祥有些惊讶地看了锡若一眼,点点头沉声道:“不错。老九至今还在西宁跟皇上对着干,派去问他话的人无一不被他骂了回来,要不就是装疯卖傻地说些昏话。再这样下去,旁人就是想保他,只怕也很难。”
锡若听得心理一紧,闭了闭眼睛之后,抛开了手里的叶子说道:“十三爷要是信得过我,就让皇上派我去一趟西宁。我来……我来问九爷的话。”
允祥露出有几分痛心的表情看着锡若,问道:“你素来心软,跟老九的关系也一直不错。我怎么能让你去干那份儿要命的差事?”
锡若垂眼道:“要是我的心软救不了任何人,那我情愿不再要这份无用的心软。”
允祥听得浑身一震,下一刻便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了拍锡若的肩膀,又朝他点了点头之后,转过身快步地离开了。
四面墙
雍正三年八月底,锡若在他儿子的周岁庆典仅仅过去一个月之后,就收拾行装去了西宁。他临走前,永福带着自己的媳妇儿璎珞特地过府来给他磕头。
允禟的女儿璎珞早已哭得两眼红肿,却在永福的嘱咐下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恭恭敬敬地给锡若磕了三个响头,又握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永福见锡若面露尴尬的表情,连忙将璎珞带到一旁去劝慰。
锡若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这趟出门其实是极秘密的,对外就说他染病了在家中休养。雍正的本意并不想让他一个大学士搅合到允禟的事情里去,可又架不住允祥和锡若左右围攻着求情,再加上也怕担上一个“屠弟”的恶名,最后只得不伦不类地批了锡若几个月的病假,又写了一道手谕给他带着,算是奉了密旨办这趟差事。
因为是奉的密旨,所以锡若这趟去西宁,只点起了火枪营的高琳等几十名心腹与他同行,再加上七喜和裴吉两个人贴身伺候。临走的时候,福琳眼泪汪汪地抱着永瑞说,等他回来以后,儿子都该会叫“爸爸”了,让锡若看得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只得狠心抹了一把眼睛,又把家里的事都托付给了胤祯以后,连头都不敢回地骑上马就跑走了。
锡若沿着上一次西行的路线一路颠簸着前进,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比上一次出门来得轻松。他满脑子里考虑着的都是怎么说服那个心高气傲的财神九不要因为一时之气,最后给自己招来奇耻大辱和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
可是一直等锡若快颠到西宁,他还是没有想出一个让人信服的方案来,不由得有几分心浮气躁。偏巧这天裴吉又在他们落脚的客栈里,毛手毛脚地把一盅热茶都倾在了锡若给胤祯写的密信上,把他刚写好的一整封长信都弄糊了,气得锡若一掀桌子就站了起来。裴吉见势不妙,连忙苦着脸跪了下去,心里也真觉得抱歉得很。
刚巧这时七喜从外面打了一盆热水进来,一见到这副架势,连忙用眼色示意裴吉先到外边去跪着,自己又走到锡若身边,从水盆里拧了一把热毛巾给锡若擦脸擦手之后,自己又不言声地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来。
锡若面色稍缓,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说道:“你别忙活了!待会儿让那小子进来收拾!”
七喜闻言便罢了手,又走到锡若身后一边给他拿捏穴道解乏,一边又故意说道:“额附爷如今的脾气,倒跟十四爷有几分相像了。往常还总嘲笑他的霸王脾气呢。”
锡若被七喜说得面上一红,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知道我心里的烦。你说他们家的人怎么都这样儿呢?一个个都倔得跟头驴似的,偏生还都赶在了一个家里投胎。真是皇帝不急,急死……急死本大爷!”
七喜被锡若的话逗得忍笑不住,只得暂且停了给他拿捏穴道的手,自己弯腰拱背地笑了半天之后,方才擦了擦眼角说道:“额附爷这话,可千万别在紫禁城里说。不然还不得被那些个爷们一通好捶?”
锡若听得嘿嘿一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七喜却突然伸脖子吹灭了屋子里的灯火。锡若一时间适应不过来屋子里的黑暗,只能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下一刻便感觉七喜拉住了自己的手,又用极低的声音是说道:“房顶上有人。”
锡若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莫非有贼人见自己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以为是过路的富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准备万一不成的话,亲自展现一把当年老康身边的大内侍卫的风采。
这时外面的高琳等人已经发现了屋子里的异状,连忙把锡若的这间屋子围了个严实,又在外面喊道:“什么人竟敢打搅我们爷休息。滚出来!”
锡若只听见外面传来“仆仆”数声,像是有什么人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又听见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道:“西宁大营副将绵庆,拜见十六额附爷!奴才这里还有一封书信,敬请额附爷过目。”
锡若在黑暗里愣了一下,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这样一号人物打过交道。这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裴吉举着一根蜡烛,脸上还带着些惊魂未定的神色,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了锡若。不想七喜却中途把那封信截了过去,自己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确信那封信上没有什么玄机之后,方才又转手递给了锡若。
锡若在心里暗赞七喜的细心,自己把信封撕开来一看,发觉里面竟是胤祯的亲笔信,上面写着绵庆是他留在西宁的心腹旧部,到了这里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先向绵庆打听,然后再作打算云云。锡若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叫裴吉把屋子里的灯又点亮,又把一直候在外面的绵庆叫了进来。
绵庆是一个典型的西北汉子,身材高大结实,脸膛却有些红得发黑。他进来以后,立刻利落地给锡若打了一个千,又站起来说道:“奴才是十四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年不过是西北军里一个小小的把总,如今这一身军功,都是十四爷赏下来的。要是没有他老人家的提拔,奴才现在还在西北野地里喝风,不定什么时候就喂了野狼或是准噶尔的骑兵呢!”
锡若随即又询问了绵庆一些胤祯西征时候的细节,见绵庆都回答得头头是道,这才彻底相信了他是胤祯的心腹。因为有些事情,非胤祯的心腹是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锡若这才对这个胤祯的旧部信了个十足十,便让裴吉搬了张凳子给绵庆坐下,自己又朝绵庆问道:“九爷现在住在那里?他怎么样了?”
绵庆连忙在凳子上一躬身答道:“回额附爷的话,九爷现在落脚在西宁的知府衙门里。这里的知府也是十四爷的旧人,因此对九爷十分恭敬,连四川运上来的新鲜蔬菜自己都舍不得吃,统统孝敬给了九爷。再加上九爷来到西北以后,对弟兄们也都很照应,如今他虽然没了爵位,可到底是金枝玉叶,又是十四爷的手足兄长。奴才敢打包票,在西宁这片儿地方,是绝对没有人敢为难九爷的。只是……”
锡若刚听前头放了心,见绵庆又来了个“只是”,连忙催问道:“只是什么?”
绵庆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九爷自己有些茶饭不思,因为皇上有旨意哪儿也不让他去,他平日里就只闷坐在屋子里,要不就大发雷霆地发作人,弄得伺候他的人都有些怕。连上一回的钦差图大人,最后都是被他老人家给骂走的。”
锡若想起允禟当年说过“不喜欢待在四面墙中间”的话,心里只觉得一紧,便朝绵庆问道:“九爷知道我要来看他吗?”
绵庆又一躬身答道:“回额附爷的话,您这趟差奉的是密旨,身边带着的人不多,十四爷又怕有小人在半路上谋害您,因此都不让我们把您的行踪说出去。其实您老刚一进陕西地面儿,我们这头儿就收着消息了。只是一直不敢打搅您。”
锡若听得在心里暗自咋舌。这十四可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被调离西北军前都好几年了,居然还在西北有这样的影响力。绵庆瞧出锡若的惊讶,便一脸诚挚地说道:“不瞒额附爷说,十四爷英明果决,是统帅之才。弟兄们当年跟着十四爷效力的时候,心里都很佩服他的为人和本事。后来他坏了事被皇上关起来,我们这里也多有为他打抱不平的,只是碍于后来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在这里,不敢声张而已。眼下九爷又被发落到了这里,您也是十四爷身边最亲近得力的人,我们说什么也要尽一尽忠心。额附爷但凡有什么吩咐,我和我手下的几千兄弟一定照办!”
锡若听得暂时敛起了愁容,又拍了拍绵庆的肩膀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这趟来西宁,是奉旨问九爷话的,估计用到你麾下兄弟的机会不多。你只需管好你份内的事情,如果真有要借助你的地方,我一定不会同你客气的。”
绵庆听得放了心,又应锡若的要求说了说现在西北这边的情况之后,见锡若已经现了疲态,连忙知趣地告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锡若就洗漱起身,带着自己的那群人又进了西宁城。他顾不上打量西宁跟自己上一回来时相比有什么变化,打马就赶到了西宁知府的衙门。
西宁知府早已得了消息守在门口,一见到锡若立刻赶了上来请安,见这位固伦额附爷兼内阁中堂品貌非凡,脸上的表情却很凝重,也不敢胡乱巴结,只是匆匆地领他到了囚禁允禟的地方,自己就乖乖地领着属下退了下去。
锡若将七喜和裴吉留在门口把风,自己一撩袍角正想走进屋去的时候,却听见允禟在里面怒骂道:“又是哪个王八羔子,擅自跑来打搅了爷的清静?”
杯子
锡若见允禟居然还有力气骂人,倒是忍不住一笑,一边往里走一边调侃道:“我千里疾行来看九爷,想不到还没进门就挨了财神爷一顿骂,真是好冤哪!”
允禟一听见锡若的声音,立刻改变了原本背对着门口的姿势,仿佛有些难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方才颤悠着声气说道:“你……你怎么来了?”
锡若见一年多不见,允禟的头发上就已经侵染了风霜之色,原先保养得极好的那张清水鸭蛋脸,也透露出显而易见的憔悴与落寞,原本是极修边幅的人,现在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竹布大褂,只有脸上那股高傲里透着几分轻蔑和精明的神色,仍旧是专属于这个大清朝九阿哥的。
锡若看得有几分难过,便故意粗声粗气地反问道:“怎么?不欢迎我?九爷难道也要把我骂出去?”
允禟听得“噗哧”一笑,眉宇间的那股神气却几乎立刻变得灵动了起来,反过来调侃锡若道:“你这人素来脸皮厚得很,爷要是骂得走你才怪!”
锡若嘿嘿一笑道:“九爷知道就好。”
允禟瞅了瞅锡若身后,又咬着牙笑道:“怎么?老四没让你带人来拿我回京?”
锡若老神在在地在允禟对面坐下,又大大咧咧地拎起茶壶给自己和允禟各自倒了一杯茶,这才说道:“他要是真想拿你,在西宁和在京城都是一样的。你压根儿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儿。”
允禟听得脸上又现了怒容,恨声道:“你要是真的做了他的走狗,就趁早给我滚出去!爷不想看见你,免得犯恶心!”
锡若将手里的两个茶杯“啪嚓”一碰,立刻将两个杯子都撞出来一个大缺口,随即又拣出其中的一个杯子,移到桌边松开手,就让杯子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允禟被他的举动弄得 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你没事摔杯子干什么?”
锡若冷然地举起手里仅余的那个茶杯说道:“九爷原来和他斗,最多不过像这两个杯子,互相撞出来一个大口子;可眼下还跟他斗,就会是地上的那个杯子,自己跌了个粉身碎骨不说,还要带累你的家人跟着你吃苦受罪,甚至是蒙受前所未有的羞辱,而对于地板来说,却只不过是挠了一个痒痒而已。”
允禟听得若有所思,脸上的怒意就不自觉地淡了,却还是带着几分恨意地说道:“难道他现在给我的羞辱跟折磨还不够多吗?有本事他就一刀或是一杯毒酒了结了我。我倒要看看,他这个雍正皇帝下不下得了这个残害亲兄弟的手!”
锡若舔了舔嘴唇说道:“要让人生不如死、又不能立刻死去的法子,别说是他,就是紫禁城里随便揪出一个太监来,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干起来也毫不手软。九爷应该十分清楚吧?再说了,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要想让当今皇上下不去手,只怕九爷您还不够分量。”
允禟被锡若说得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却突然伸手捂住了脸,用一种让锡若从未听过的嗓音嘶吼道:“皇阿玛,您看看您留下来的这群天家骨肉!您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哪!啊嗬嗬……”
锡若被允禟突如其来的爆发激得浑身一阵起栗。他从未见过这个精明要强的大清朝财神爷如此失态,听见允禟的话,又想起老康晚年时常流露出来的那种痛心疾首的表情,更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时守在外面的裴吉隐约听见里面的动静,本来想探进一个脑袋去查看,却立刻被七喜拎得远远地。
锡若等允禟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以后,才从七喜悄悄放在门口的水盆里拧起一把热毛巾来,递给允禟擦脸擦手了之后,方才看着他说道:“九爷也不必如此伤怀。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活着,这辈子就还有希望!所以你的人不能死,你的心更不能死!”
允禟攥着毛巾喃喃道:“只要人活着,这辈子就还有希望……人不能死,心更不能死……
锡若见允禟口风有些松动,便拖着椅子靠近了他说道:“九爷,我还是说句糙点儿的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您就是只铁公鸡,这会儿人家手里也有钢钳子!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呀。您就听我一句,给你这皇上四哥低个头儿,认个错儿,再老实地趴上他几年,我跟十三爷十四爷再在皇上跟前儿下死力保你,说不定也就熬出来了。何必非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干出亲痛仇快的事情来呢?”
允禟听得默然不语。锡若看自己这回的劝说似乎有戏,连忙又趁热打铁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自打您和十爷都出了事以后,八爷眼看着就瘦了下去。前头弘时又坏了事,他往常那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看着都跟被雷打懵了似的,这都是九爷不在他身边的过呀。要不然哥儿两个在一块儿,也能互相开导开导不是?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看八爷对您的那份儿惦记,也快赶上这水平儿了。您出来一年多,数数这都隔了多少个三秋了?……”说着又使劲地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允禟被锡若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末了听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地用毛巾抽了他的半光头一记,斥道:“又在胡说八道!我和八哥那是多年的手足情深,被你一说都快成什么样儿了,呵呵……”
锡若摸着脑袋有几分委屈地说道:“那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媳妇儿福琳说的。还说您跟八爷一个冷一个暖,一个刚一个柔,一个不厚道一个厚道,其实挺般配的……”
允禟听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作势就要抽锡若的嘴。锡若吓得连忙把椅子往后一撤,和允禟拉开了几步距离之后,方才嬉皮笑脸地说道:“九爷笑开了就好。说实话,您老耷拉着个脸,我还真是不怎么习惯。情愿被你骂两句,打几下,也好过看您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允禟听得又是感慨,又有几分感动,便对锡若招了招手说道:“你老实坐下。我不打你,但是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锡若一听,连忙老老实实地回椅子上坐好,摆出一副小时候听上书房师父讲课时的那种严肃表情来,等着财神爷的“交代”。
允禟看得又是一笑,却用一种少见的柔和目光盯着锡若说道:“我同你认识的日子,其实一点也不比我八哥短,比起老四跟老十三来,只怕还要更久些。往常我骂过你,打过你,寒碜过你,也挤兑过你,说实话那都是为了我八哥,其实并没有真的讨厌过你。如今我弄成这样,你还肯千里迢迢地赶来看我,开解我,想必也没少在老四跟前为我求情,爷也是真的很感激你。你方才说的话,九爷都听进去了。将来爷要是还有翻身的一天,一定也和十四弟那样,拿你当我们真正的兄弟!”
锡若听得心里一松,便嘻嘻笑道:“九爷要是真想谢我,就好好保重你自己吧。要不然岂不是做生意不讲信用,给了我一张不能兑现的龙头大银票?”
“你这个财迷!”允禟听得又笑骂了一句,想了想便起身走到书桌前面,磨墨挥毫,不一会儿便写了一张手书给锡若。
锡若好奇地接那字条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见票即付现银五百万两。爱新觉罗.允禟”,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又把那条子递了回去,摸着脑门子说道:“九爷,我方才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的伸手管你要钱。再说我家里头又不穷……”
允禟微微一笑道:“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和你的儿子永福抚育我的外孙用的。不过这钱到底怎么花,由你跟你儿子作主就行了。”说着又沉声道:“与其将来都被老四抄了去,不如先给孩子留下一点。”
锡若苦着脸说道:“我还是不敢要。万一我路上不小心掉了,岂不是大大便宜了别人?”
允禟又摇头道:“你以为随便一个人拿着这字条去,就能把银子提出来?实话告诉你,爷早就定下过死规矩,我开出来的百万两以上的字据,只有爷指定的几个人才能提走。其他人捡了也是白捡。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这指定的几个人里头就有你。你回京以后也不要耽搁,尽快把银子转走。你亲手拿着这条子,不拘去京里哪个大钱庄,就能兑出五百万两的银票或是现银来。不过就是几百万两银子,你别他娘的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了!”
五百万两这这人眼里也“不过就是几百万两银子”……锡若此时方才约略摸出允禟究竟豪富到何种地步,心里头也不禁有些咋舌。他见允禟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自己,连忙伸手把那五百万两接了过来,贴身收藏好了那张字据之后,又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奏折来,对允禟说道:“我知道九爷不愿意写这请罪折子,所以在路上替你打了一份儿草稿。最好今晚就照着誊写一份,让我带回京里去。好好歹歹,总归先过了眼前要命的这关再说!”
允禟接过锡若拟的那份奏折,看也不看地就塞进了袖子里说道:“我知道了。此地你也不宜久留,话说完了就回吧。”说着就端起茶来送客。
锡若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朝允禟笑了笑就出门去了。
舅舅和爸爸
锡若出了允禟的房门,裴吉就不停地用眼睛偷瞧他。锡若故意不搭理他,一直等到出了西宁府衙门,方才拍了裴吉的脑袋一记,骂道:“以后别乱伸脖子。不然连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裴吉一脸苦相地说道:“我这不是担心爷在那个什么九爷面前吃了亏么?”
锡若闻言失笑道:“那个什么九爷?他是当朝的皇九弟!”
裴吉撇撇嘴说道:“知道知道。可我见爷大老远地跑来探望他,却被这人又打又骂的,心里有些气不过,所以想进去给爷助助阵。”
锡若听得又想笑,眼角却瞥见七喜冲自己摇头,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太过放纵裴吉了,便顺水推舟地说道:“你以后就跟七福多学着点儿吧。他办事情……唔,我放心。你要想学功夫,也可以找他点拨点拨你。”
裴吉偷偷地觑了身边的这位“公公”一眼。他先开始的时候对这位突然出现在他东家身边的“公公”并没有多少好感,可是这一路同行下来,他发现锡若对这位七福竟然还十分看重,而且七福虑事周全,身上又带着武艺,这一路上对自己也颇为照料,慢慢地就对他改变了观感。他原来就练过几下乡下把式,此时听锡若要七福亲自指点自己武功,忍不住一阵激动,恨不能立刻就改口叫七福“师父”。
锡若见裴吉一副激动难耐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惊讶于他对七喜的前倨后恭之态,转眼又瞥见七喜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平日里少见的笑意,心念一转便说道:“这样吧。等回了京城,我专门儿给你们摆一桌拜师酒,也省得七福这家伙留几手儿不肯教你。”
七喜被锡若说得一愣,正想开口拒绝的时候,却见裴吉大喜过望地说道:“那就要蹭东家一桌酒席了!”裴吉一直到现在,有时候还是改不过口来叫锡若“额附爷”,平日里总是“东家东家”地叫,锡若倒也不以为忤。七喜见锡若也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知道自己的推辞一定会被他打回票,只得默不作声地答应了下来。
锡若领着裴吉等人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到北京城时,已经初冬时分了。他们的马蹄刚刚踏上京郊的土地,锡若就已经看见永福守在了回京必经的路口上,心里只觉得一暖,连忙催马迎了上去。
永福老远就朝锡若打了一个千下去,等锡若在他身前住了马,便抬起头看着锡若笑道:“阿玛长途奔波辛苦了。”
锡若下马挽住永福问道:“家里头都还好?十四爷呢?”
永福觑了觑锡若的脸色,带着几分小心地说道:“家里都还好,十四爷也挺好的,就是……”
“就是什么?”锡若见福琳并没有和预料地那样跟永福一样来接自己,心里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妙,连忙攥紧了永福问道,“有话就直说!”
“是。”永福低垂着头答道,“额娘这两天来身子一直不爽,今天早上没等天亮,十四爷就进宫给她请太医去了。”
锡若听得脸色大变,连忙翻身又跳上了马背,狠命地抽了马一鞭子之后,急匆匆地就往公主府赶去。永福和其他人连忙也在他身后上了马,一行人绕开城中的要道,专捡郊区的小路飞驰,半个时辰过后便来到了十六长公主府门前。
永福见锡若跳下马背的时候险些摔倒,连忙追上去说道:“阿玛,您先别着急。额娘并没有什么大的症候,就是有些恶心吃不下饭。几个大夫给她瞧过脉象……”可惜锡若已经顾不上听他的解释了,一把甩开了永福的手,就飞快地跑进了公主府里,惊得府里的丫头仆役跪了一地。
锡若刚刚来到福琳的房外,就透过玻璃窗看见见福琳正躺在床上,隔着一层轻纱给太医凌统她请脉,胤祯却在外间来回地踱着步。锡若连忙急奔了过去,也顾不得和一脸惊喜的胤祯打招呼,就直闯进内室朝凌统问道:“怎么样?”
凌统被突然闯进来的十六额附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之后,正想着给锡若请安,却被他一把揪了起来急问道:“快说!”
“嗻、嗻。”凌统被锡若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公主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往来回旋……”
锡若憋足了一口气,大吼道:“说实话!”
凌统被锡若的吼声惊得往后一退,见他还想冲过来揪自己,连忙双手乱摇地说道:“额附爷别急额附爷别急,公主的脉象是、是、是……喜脉!”
……
“喜脉?”锡若有些怀疑自己耳朵似的反问了一句。这时胤祯早已经来到他身后,闻言便用力地拍了他后脑勺一记,斥道:“先前几位大夫都说是喜脉,我怕他们误诊,这才去请了太医来。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锡若挨了胤祯一记,却立刻变得眉开眼笑,摸着被拍疼的后脑勺,傻乎乎地笑道:“原来是喜脉啊……”
这时福琳已经坐了起来,又笑道:“他从来都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十四哥又不是不知道。”
凌统见状连忙回避到外间去开方子。锡若却急急来到福琳的身前,掀开帘子殷勤地问道:“老婆现在感觉怎么样?”福琳含笑看了他一眼,摸着肚子说道:“已经是第二胎了,没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就觉得身子有些沉。”
锡若连忙体贴地往福琳背后塞了一个靠枕,这时胤祯却从外面的嬤嬤手里抱过来锡若的长子永瑞,又指着锡若逗他道:“瑞儿,看,那个是谁?”
已经十六个月大的永瑞在胤祯的怀里使劲地眨了一阵眼睛,突然张口异常清楚地叫道:“舅舅!”
锡若只听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咬牙切齿地想要找胤祯算账。胤祯却哈哈大笑地把永瑞往他怀里一塞,自己又一路大笑着出门去了。
锡若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那个小坏蛋,真是亲也不是,打也不是,只得又气又恨地弹了他的脑门一记,以示小惩。
不想永瑞却立刻伸胳膊蹬腿地大哭了起来。福琳这个偏心的妈立刻掐了锡若一把,又把永瑞抱过去哄了半天。她见锡若露出一副又郁闷又心痒的表情,低下头又逗了永瑞一阵,过了一会儿,永瑞总算开恩地止住了哭声,扭头见锡若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又在福琳再三地诱哄下,终于打赏似的叫了一声,“爸爸。”
锡若一听见这句“爸爸”,差点儿连自己的眼泪都滚下来了。福琳知道他自幼丧父,对这两个字也不知道盼了多少年,因此也顾不上旁人诧异的眼光,无论如何也要永瑞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就教会了他说这两个字。至于永瑞为什么会说“舅舅”说得这么顺溜,甚至比叫“妈妈”还叫得来劲,福琳也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锡若二话不说地从福琳手里接过永瑞,狠狠地亲了他两下之后,却发觉永瑞被他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扎得又哇哇大哭了起来,不禁有些手忙脚乱,只得笨手笨脚地拍了他半天,末了终于看见儿子雨过天晴,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方才急出来的大汗。福琳却在一旁笑得直拍被子。
第二天早上,胤祯正穿起全挂子的郡王朝服准备去上朝,不想刚一打开大门就被锡若堵在了门口。郡王府门口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隔壁家的十六额附“噔噔噔”冲到自家王爷身前,又一脸杀气地朝十四王爷威胁道:“三个月以内,不许靠近我儿子,以后也不准教他任何奇怪的东西!不然我就……我就……”
“你就什么?”胤祯不进反退,满意地看见对面那个家伙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之后,吊高了一边嘴角问道,“莫非你就要跟爷绝交?”
“我……我……”锡若发了半天的狠,终究还是说不出口那两个字,正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被胤祯一把夹住了脖子,又被他带着钻进了门口停着的大轿里。
胤祯一钻进轿子里,又跺脚让轿夫起行了之后,立刻收敛起方才玩笑的神色,紧盯着锡若问道,“我九哥怎么样了?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锡若摸了摸被夹疼的脖子,却一言不发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封折子来,又递给了胤祯。
胤祯打开折子细细地读了一遍,点头道:“有这东西就好。”说着又扭头有些诧异地看着锡若问道:“你是怎么说动他的?我九哥居然会听我八哥以外的人的话,也当真少见。”锡若就一脸严肃地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胤祯听得又笑又叹,末了忍不住给了锡若一拳说道:“我九哥碰到你,也真是遇到命里的魔星。”
锡若摸摸鼻子不说话,打量着外面已经快到紫禁城,连忙一跺脚让轿子停了下来,朝胤祯一笑之后就迅速地钻了出去。
我是坏人
锡若从刚才起,就一直在不言声地研究着雍正看允禟那份“请罪折子”的表情。其他人早都被雍正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允祥和锡若一样,颇有几分紧张地看着雍正的“天颜”。
实际上,允禟那份请罪折子不是锡若一个人的手笔,而是他和允祥合计了几个晚上才研究出来的成果,只是因为怕允禟知道允祥也在里面掺了一脚不肯接受,所以锡若才全部揽在了自己头上。
雍正把折子细细地读了一遍,目光又挨个从锡若和允祥的脸上扫过,看得两人的小心脏都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却不约而同地摆出一副坦然的神气来。雍正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来回逡巡了半日,最后还是锁定在了锡若的脸上。一瞬间,锡若真的很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写着“我是坏人”这几个字,要不然雍正怎么每回都一找一个准呢?呜……
雍正索性连开场白都省了,直接盯着锡若的眼睛说道:“这份折子是你让允禟写的吧?”
锡若拼命抑制住自己夺门而出的冲动,躬身答道:“回皇上,这份折子,的确是出自九爷……允禟之手。”
雍正这回并没有像锡若所料想的那样冷哼一声,或是索性把他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而是沉默了半天之后,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听说十六妹又怀上了?你倒真是公私两头儿都不耽误啊!”
锡若装作没有听见雍正话里的讥讽之意,定了定神之后,镇定地答道:“回皇上,奴才也是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公主又怀上了。对了,还没谢过皇上特地派太医去瞧的恩典呢。公主也一直在家里说,很感激皇上四哥的顾念,还说等到这个孩子出世了,也一定要劳烦皇上赐个好名字呢。”
雍正原本满心想要敲打这个总是立场暧昧的家伙几句,不想却被他顺着杆儿往上爬,又向他讨起还未出世的孩子名字来,一时间倒也真拉不下这个当舅舅的脸,只得挥挥手说道:“回头朕再琢磨琢磨。”想了想又觉得不甘心就被这家伙这么糊弄过去,便朝那个面露喜色的家伙说道:“过两天陪朕去盛京谒陵。”
锡若原本打算着从西宁回来之后,就把手边的事先放一放,然后邀上胤祯同他的那一大家子,再趁着福琳还能走动的机会到郊外哪里去散散心,不想雍正一句话,就把他的度假梦想打碎了,还要再去那个能把人冻成冰棍儿的地方,给他们爱新觉罗家的老祖宗磕头,唉!
从雍正的办公室里出来以后,允祥见锡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便撞了他一下说道:“别光顾着不高兴了,我也要去呢。还有弘历弘昼十七弟他们都去。又不是光你一个人去挨冻……啊,谒陵。”
锡若原本低着脑袋往前走,听见允祥最后那句话,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冲允祥一乐道:“原来十三爷也怕那里的冷啊。”允祥却看着他摇头道:“虽说那里冷归冷,可能跟着皇上去谒陵的,全都是王公大臣里他真正看重的人,是别人盼都盼不来的差事。你可别光顾着念叨那里的冷,却忘了皇上的这份心意。”
锡若摇摇头说道:“我不是单怕那里的冷。反正先前跟着老爷子去过多次,冻也冻出心得来了。我是有些舍不下福琳和瑞儿。我才刚从西北回来没几天,就又要出门了。尤其她现在身上还怀着老二,真有些放心不下。”
允祥如何不知锡若的这点心思,可谒陵毕竟是大事,也只得安慰他道:“好在盛京不像西北那些遥远,皇上也一心惦记着早些回来处理政务,左不过十天半月地就回来了。你就顺道儿在老祖宗面前,替十六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求个平安吧。”
锡若点点头,见已经来到无人的地方,便压低了声音朝允祥问道:“你说皇上对拿九爷怎么办?”
允祥默了默神,最后还是照实说道:“现在还不好说。恐怕还在看九哥是不是真的肯服软。说实话,我们俩玩的那点小把戏,肯定瞒不过皇上的眼睛。”
锡若连忙点头,露出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随后又有些感动地看着允祥说道:“难得你知道这事儿这么凶险,还肯跟着我一起出主意办事。”允祥却一拍他的脑袋,笑骂道:“那是你的亲兄弟还是我的亲兄弟?你这家伙现在怎么反客为主得这么顺溜起来了?”
锡若摸着被拍的地方嘿嘿笑了两声,又看着允祥一脸诚意地说道:“十三爷真是个好人。虽说是亲兄弟,可我也看在了眼里,原先九爷跟十爷对您确实不怎么样。眼下这些事儿,您就算真不管,也没有人会说您什么。可您还是……”
“得了得了。”允祥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打断了锡若的话说道,“难怪我十四弟总说,你总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做好人,把别人都当作铁石心肠的王八蛋了。”
锡若听得唬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可没说过这话。这准是十四爷又嫌我招惹了他,故意埋汰我呢。”
“谁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啊?”胤祯的声气突兀地出现在走廊另一侧,成功地把锡若和允祥都吓了一跳之后,本人才施施然地从廊子的拐角处走了出来。
锡若看得一阵苦笑,对允祥飞了个“看,又被他逮了个正着”的眼神之后,连忙转头冲胤祯打着哈哈说道:“没人没人。谁敢说十四爷的坏话啊?看我不踢飞他……”
胤祯走到锡若的身前,瞟了他一眼之后问道:“你要怎么踢飞你自己?”
允祥见锡若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见胤祯似乎有话要问锡若,便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说道:“他过两天又要陪皇上去盛京了。你们多聊聊吧。”说着就拱手道别了。
胤祯待允祥走远了,方才有些不高兴地朝锡若问道:“你才刚回来,他怎么又要拽你出去?”
锡若摆摆手,示意这话题回去以后再说,又看着胤祯问道:“你从哪儿来?怎么看着脸色不是很好?”
胤祯哼了一声说道:“刚才在宁寿宫外头,又碰见弘昼那小子了。还是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看得让人生气。也不知道我四哥是怎么教他的。”
锡若想起那个在人人都很修边幅的皇室里算是另类的五阿哥,却忍不住一笑说道:“五阿哥倒也有趣。就是邋遢了些。”
胤祯闻言便又瞪起眼睛看着锡若说道:“他那也叫有趣?那大街上臭要饭的岂不是更有趣?”
锡若见胤祯越说越不像话,怕在这耳目众多的宫里头给人听去了,回头又生出一场是非来,连忙拽过他就走,不想却听见身后传过来一句,“我倒是真想哪天去街上扮个乞丐玩儿,可惜就怕了师父手里的戒尺和我皇阿玛那边的板子,因此只得作罢。”
锡若回过头打量了那个仿佛永远睡不醒的五阿哥两眼,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你想进丐帮?不行。”
弘昼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为什么?”
锡若忍住心头的笑意,断然说道:“因为你架子太大。别人一看你就不像乞丐的样子,自然不会舍钱给你了。”
弘昼闻言不答话,反倒先瞟了胤祯一眼,这才对锡若撇撇嘴说道:“原来我十四叔方才又告状了。”
“你!”锡若见胤祯气得一副七窍生烟的模样,心里却快要笑得不行,连忙拉住了那个爆发在即的霸王,免得在皇宫里搞出什么叔侄相残的暴力事件来。
几天以后,锡若果然陪着雍正和他的两个皇子一道,出发去盛京谒陵。刚出京没几步,弘昼见允祥被雍正召过去问话,就骑马从弘历的身边跑开,又趋近了锡若问道:“我让你给我办的西洋物件,你给我办好了没有?”
锡若多少有些无奈地看了这个皇子一眼,不禁扯了扯嘴角暗想道,这小子让自己找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居然也敢在他老子和十三叔的眼皮子底下问起,只得敷衍着说道:“有些找着了,有些没找着。回头差人一并给五阿哥送过去吧。”
弘昼又瞥了锡若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原以为是你个洒脱人,现在看来也是个假正经的道学冬烘。在我这年纪想要那些东西,其实再寻常不过。也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托。”
锡若正想答话,却见弘历来到弘昼的身后,一脸不悦地斥责道:“五弟,你又在为难十六姑父了。他不给你找那些邪门玩意儿,还不是为了你好?回头要是教皇阿玛知道了,连他都得跟着你吃了挂累。”
弘昼淡淡地瞥了他那个被公众默认为太子的四哥一眼,脸上扯出一个不怎么正经的笑容说道:“怪不得人都说四哥会做人呢。得了,我不烦你喜欢的十六姑父了,回头还是自己找乐子去吧。”说着便骑着马,一颠一颠地又走到队伍前列去了。
年糕
弘历一脸抱歉地看着锡若说道:“五弟他就是这样,被我额娘宠坏了,说话也不知道个分寸。姑父好歹看在我的薄面上,别往心里头去。”
锡若连忙说不敢,又看弘历身穿一件半新不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团龙褂,头顶皇子的二层金龙缀十颗东珠、上衔一颗红宝石的朝冠,脖子上挂着一串青金石朝珠,却有一段不输给其他皇族的雍容之感,便微笑着问道:“有阵子没见着四阿哥了。这一向来可好?”
弘历露出有几分高兴的神色说道:“挺好的。自打上回跟姑父出去了一趟之后,觉得原先只半懂不懂的事情,如今都弄明白了,也明白了皇阿玛他老人家这样日日勤政的原委。心里真巴不得多给他老人家分担些忧劳呢。”
锡若见弘历如此善解人意,也不禁在心里叹道,怪不得雍正一直当这儿子是块儿宝,弘历的确有让他老子这么看重的本钱。只是不知弘历将来当了皇帝以后,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招人喜欢呢?历史上的乾隆倒是真替他老子平反了不少冤假错案,他的那些叔叔伯伯和弘时,也都是在他手里才翻了身,乾隆也因此在登基之初就赚取了不少人心,只是后来也有些像老康晚年时那样,对下头宽纵过度了,而且乾隆比起老康来,还多了“肆意挥霍”和“好大喜功”的坏毛病,最后竟养出了和珅这只清朝最大的蛀虫……
锡若这么想着,忍不住又看了弘历两眼,实在想不出来这么乖巧伶俐的一个皇子,日后怎么会变成影视剧里那副老色鬼的德性。弘历见他半天不说话,反倒使劲地瞧自己,倒是愣了一下,连忙也随着他的目光打量自己,一边问道:“姑父,我是哪里的衣服穿得不对么?”
锡若见到弘历这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猛地想起了当年胤禟被自己首度认真观察时的样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却又把弘历吓了一跳,越发着急地检查起自身来。锡若见状连忙拉了拉他的缰绳说道:“没事没事,不是你穿错了衣服,是我想起了以前的一桩趣事,所以才笑出来的。”
弘历多少有些无奈地看了径自偷笑得开心的锡若一眼,又看了看身后的车队说道:“我听说姑父怕冷,此去盛京路途遥远,又天寒地冻,回头您还是到马车上去吧。您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要是冻出病来可真不好。”
锡若摆摆手说道:“现在还是初冬,没冷到要钻马车的份儿上。回头要是让你十四叔知道了,又该笑话我像老娘们儿一样怕冷了。”
弘历听得“噗哧”一笑,正想和锡若开几句玩笑的时候,却见允祥面色有些沉重地朝这边驰来,连忙打住了话头,等允祥来到这边之后,立刻跟他打个招呼就回到原来的队列中去了。
锡若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朝允祥问道:“怎么了?难道是九爷……”
允祥摆摆手说道:“不是我九哥,是年羹尧。”
锡若听得心里一动。年羹尧是在他去西北期间,被雍正逮系下刑部的,此前参奏年羹尧的奏章可谓是雪片一样地满天飞,而那个靠斗倒年羹尧起家的蔡珽却晋为吏部尚书,同时仍然兼管着兵部和都察院事,一时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锡若料想年羹尧落在拉锡手里,终究难免一死,又想起他这些年来的算计和奋斗,如今都算是打了水漂,再坚韧的年糕也要被一锅沸水给煮糊了,倒是又想得有些出了神。
允祥见锡若这副神情,还以为他是怕年羹尧坏事牵连到自己,便安慰他道:“年羹尧虽然一直管你叫‘四叔’,可是并没有走过你的门路。皇上要是疑心你,当初就不会派你去查探他的军营了。你也不用瞎担心了。”
锡若回过神来,见允祥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连忙说道:“我不是在为自己担心,只是想着年羹尧这一世的起起落落,也真够大的了。”
允祥有些惊奇地看了锡若一眼,闷声道:“你知道皇上要杀年羹尧了?”
锡若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说道:“皇上杀不杀他,他都已经是跌下去了。再要爬起来,谈何容易?”
允祥摆摆手,表示不想再说这事,又瞅着弘历方才离去的方向说道:“如今弘历倒是有些喜欢粘着你了。我看刚才弘昼好像也来找过你了?你可真是个紫禁城里的孩子王。”
锡若想起那一前一后到来却性格迥异的小哥俩,不禁摸了摸头顶的朝冠说道:“五阿哥托我给他找新鲜玩意儿呢。我这阵子忙,没顾得上给他办,所以才来问我。四阿哥却是跑过来关照我的,方才还问我冷不冷呢,嘿嘿。”
允祥闻言,却在马上直起身子,朝两位年轻皇子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弘历也真是个有心人了。平日里我们这些叔伯有了什么病症,他都会特地遣人问候一声。先前十四弟进宫去给十六妹请太医,还是弘历带的话。要不然只怕还请不了这么快呢。”
锡若点头道:“我也听十四爷说起了。如今他们叔侄两个也算合得来,但愿……”
允祥没等锡若把话说完,就一手按在了他的坐骑头上说道:“放心吧。就算没有弘历在御前回圜,我也会力保十四弟的。而且我保他也不全是为了手足情分,也有为朝廷的考虑在里头。”
锡若抬眼看了允祥一下,反问道:“西北又出事了?”
允祥面露忧色地说道:“年羹尧被拿到北京,西北一时间就失了人去居中调停,加上藏中的阿尔布巴与隆布鼐等结党,致使皇上先前重用的康济鼐孤立,噶伦间不睦。康济鼐从康熙六十年至雍正二年一直继续领兵巡防藏北要隘,所以也很少有时间去拉萨,阿尔布巴等人就趁机坐大,加上今年七月周瑛、常保又奉命自西藏撤军,从此以后就没有一员朝廷派遣的大臣和官兵驻藏,而此时正是康济鼐与阿尔布巴在无人劝谕监督的情况下,争夺西藏统治权力最厉害的时候。眼下朝廷及地方各省要员大都卷入到了揭发年羹尧罪状、重新审察他当日施政措施的浪潮当中,一时间谁也不敢提出明确的解决方案来,都怕引火上身啊!”
锡若低头琢磨了一下,心里突然意识到这是胤祯复出、重返政治舞台的绝佳机会。他心里虽然不愿意胤祯再度卷入到危机当中,但是他知道这口皇家的宝刀如果总被束之高阁,迟早有一天会伤人伤己,便朝允祥问道:“十三爷想怎么办?”
允祥有些敏感地看了锡若一眼,见他神情一片坦然,便深吸了口气说道:“我想亲自去驻藏!”
锡若听得吓了一跳,万没想到允祥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方案。他看了允祥已经有些操劳过度的脸色一眼,摇头道:“十三爷亲自在西北坐镇,固然能够把那里的局势控制住,可是皇上恐怕不会放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允祥听得颓然一叹道:“你猜得不错。皇上刚刚已经驳回了我的提议。”随后又看了锡若一眼,眼露笑意地说道:“皇上鉴于眼下西北局势的紧张,还准备让十四弟重新出山,坐镇兵部,专督西北事宜,以防准噶尔部再度侵扰西藏。”
锡若听得又惊又喜,忍不住连着说了几个“好”,就连那扑面而来的寒风,似乎也觉得不那么刺骨了。允祥见他那么高兴,自己的心情也像是跟着好了起来,便又和锡若有说有笑了起来。
雍正拜谒完祖陵回来之后,即命廷臣群议年羹尧之罪,随后一共鼓捣出来九十二款罪状,那些折子上密密麻麻的繁体字看得锡若眼睛直发花。
据雍正自己说,年羹尧这九十二款罪状当中,应服极刑及立斩的就有三十多条,但他念在年羹尧功勋卓著、名噪一时,“年大将军”的威名举国皆知,如果对其加以刑诛,恐怕天下人心不服,自己也难免要背上心狠手辣、杀戮功臣的恶名,表示额外开恩,赐其狱中自裁,其子年富立斩。年羹尧父兄族中任官者俱革职,嫡亲子孙发遣边地充军,家产抄没入官。而他那位曾经宠冠后宫的妹妹年贵妃则在他被赐死前不久,刚刚晋封为皇贵妃,然后仅在七天之后就撒手人寰,所生的三子一女无一人活到成年,也让年羹尧失去了头上的最后一顶保护伞。
雍正三年的最后一个月,叱咤一时的年大将军终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告终。同年底,雍正的同母弟恂郡王允禵(胤祯)重回兵部,督办西北事宜,而曾与他一党的皇九弟允禟却被雍正下令解回京师议罪。
一时间就连最老道的朝臣也琢磨不透政治风向的变化,而雍正四年的春天,就在这样一片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气氛当中,按时来临了。
伪折
雍正四年早春时节,一辆清早就来到城门口的马车,引起了城门护军的注意。城门领在亲自上前查验了一番之后,却一脸恭敬地放行了这辆马车,随即又立刻派人去宫里头通报:廉亲王刚刚坐车出城了!
允禩双目微阖地独坐在马车里,仿佛已经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外界的一切风霜雨雪都再也难以侵袭到他的内心之中。 直到马车外面的何柱儿压抑着嗓音说了一声“爷,九爷的车过来了。”允禩的眼睛才霍地睁开,目中在瞬间的茫然过后,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种清明如水的样子。
何柱儿又在马车外面问道:“爷,我们要不就在这里看着九爷的车过去?被人知道您在半道儿上探望九爷,可不大好。如今您的身边,到处都是眼睛……”
允禩一掀帘子呵斥道:“不用你多嘴!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说着便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来,又迎着押解允禟的马车直走了过去。
负责允禟的军官见到廉亲王这副架势,都不知如何是好,给他请过安之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掀起允禟的车帘,又定定地看着里面说道:“九弟,想不到我们还有一面之缘。”
允禟仿佛在马车的深处笑了一声,说道:“八哥,我可是做梦都惦记着你跟老十呢。”
允禩一听这话,立刻毫不犹豫地跳上了允禟的马车,这才看见里面的允禟面色惨白如纸,不禁咬牙问道:“他们路上作贱你了?”
允禟摇摇头,又睁大眼睛看着允禩,仿佛要把他的每一根头发和每一点表情都看进心里去,最后突兀地伸出手来,紧握住允禩的手哽咽道:“八哥,我只想告诉你,我这辈子能跟你和老十做兄弟,就算最后被人整治到死,也不觉得有半点冤屈!”
允禩听得猛地一颤,整个人都仿佛疼得要皱缩了起来,下一刻却闭起了眼睛,喃喃道:“好兄弟,好,好……”一滴眼泪却顺着他的脸颊滚落,最终砸在了允禟的手背上。
允禟万分珍惜地看着手背上的那一点泪水,伸出另一只手按住那滴水之后,反倒松开了允禩的手笑道:“八哥,如果有来生,我老九一定要再和你跟老十做兄弟。这一世是我们输了,可是下辈子,我们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
允禩一听见“下辈子”三个字,立刻清醒了过来,又见外面的守军有些不耐烦地频频往车里张望,便压低了声音用极快的语速说道:“你不能死!我没能保住老十,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再遭难。你的认罪折子,锡若已经帮你递了上去,眼下还有回圜的余地。我再发动群臣保你,老四他心再狠,也不能若无其事地背上‘屠弟’的名声。”
允禟惊讶地看着允禩说道:“可我写的那封,不是认罪折子!”
允禩目光猛地一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随即竟用一股巨大的力道捏住了允禟的肩膀说道:“你必须照认罪折子上写的回话!你不能……你不能害了他!”
允禟在经历过了短暂的惊讶之后,醒悟过来说道:“对了,他跟老十四,本来就是模仿别人字迹的高手……”
允禩立刻捂住了允禟的嘴,又用目光无声地警告了他一番之后,方才松开手淡淡道:“你既然已经解来京城,就好好地反省自己的罪过,或许皇上还能顾念着手足之情,给你一条生路。”
允禟猛地抬起头,看向允禩的目光却异常复杂,那里面有痛心,有了悟,也有一丝深刻的不赞同,结果却被允禩的目光又压制了回去,最后只能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说道:“你还是为了他……”
允禩沉重地点了点头,又深深地看了允禟一眼,自己跳到马车外面,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那辆马车走去。
养心殿里。
雍正接到允禩擅自出城探望允禟的消息之后,脸色就一直很难看,弄得前来回话请旨的臣子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最后还是允祥在众人期盼的目光里,壮起胆子走到雍正对面说道:“皇上,刚刚十四弟所奏西藏事务由‘康济鼐总理,阿尔布巴协理,颁给救谕,晓谕藏人,尽令遵奉二人约束’的建议,臣弟也赞同。眼下西藏各派势力纷争,政出多门,还请皇上乾纲独断,早日派遣可靠的大臣前去安抚。”
雍正皱紧了眉头说道:“就派鄂齐和班第去传旨吧。允禟今日解来京城,他的罪怎么论处,你们也议一议。今天先退朝吧。”
胤祯和锡若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是猛地一沉。尤其是锡若,他先前接到允禟亲手写的回折时,压根儿就不敢递到雍正的眼前,否则的话,只怕一递上去,允禟就是一个死字,看来这个财神九,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先前的劝告听进耳朵里去,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模仿着允禟的字迹,把先前拟定的认罪折子又誊抄了一份递上去,手心里却一直捏了一把冷汗,更不敢告诉胤祯这件事情,怕他知道了会气得暴跳如雷,狠狠地发作自己一顿。今天允禟被押来北京,锡若其实被任何人都要来得紧张,面上却丝毫也不敢带出来,此时又听说允禩冒险出城,心里越发觉得七上八下的,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就没有断过。
胤祯见锡若脸色不大对头,趁着群臣七嘴八舌地议论允禟罪状时,连忙靠近了他,又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了?”
锡若摇摇头,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却在微微发抖。胤祯看得越发担心,在无人处伸手一探锡若的额头,立刻被手心里那种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便二话不说地攥紧了锡若,拖着他一路出宫又上了轿以后,方才低声喝问道:“你到底在怕什么?说!”
锡若脸色苍白地把自己伪造允禟认罪奏折的事情说了出来,下一刻便被胤祯一拳揍倒在轿子里。锡若抚着被打破的嘴角苦笑道:“我也是逼不得已。”
胤祯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又一把揪住了锡若的领子骂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锡若颤动了两下嘴唇,最后只吐出来三个字,“来不及……”胤祯作势又想给他一个耳光,见锡若吓得双眼紧闭,忍了几下之后,终于还是放下了手,又用一种急促的语气说道:“不行,我得去见九哥一面!”说着就想掀开轿帘出去。
锡若睁开眼睛,连忙一把拖住了胤祯说道:“你不能去!要去也是我……”
胤祯用力地推了锡若一把,将他推跌在轿中一时间爬不起来之后,自己飞快地钻出了大轿,又命令轿夫立刻起轿,还下令随行侍卫不许把里面的人放走。
锡若在轿子里听见胤祯的吩咐,又听见他上了马,心里不觉大急,正想拼着跟胤祯的侍卫打上一场也要把他拦下来时,却听进允禩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说道:“十四弟这么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哪里啊?”
胤祯仿佛在外面勒住了马,又语气急促地说道:“八哥你别挡我的道儿。我要去……”
允禩却笑道:“该见的人,我都替你见了。还赶去做什么?”
锡若这下再不迟疑,一掀轿帘就钻了出去,就地给允禩打了个千说道:“八爷吉祥。请您帮忙拦下十四爷。”
允禩看见锡若脸上的伤痕,不觉皱了皱眉头,又转头对胤祯说道:“你下来吧。他不会有事的。我都交代了。”胤祯仔细地觑了觑允禩的脸色,终于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锡若看得心里一松,暗道侥幸!心里不免对允禩又多了一份感激之意。允禩却直朝他走过来,一脸严肃地低斥道:“以后再不可如此鲁莽!不然非但十四弟,连我都要教训你了。”
锡若赶紧用力地点了点头,心道以后你们就是哭着喊着求我干这事儿,我也不见得有这胆量了。TNND,刚才那一阵子差点儿没吓掉我半条命,起码少活了好几年!
隔天,雍正果然召集群臣,当堂宣诏罪状皇九弟允禟,念在允禟自上请罪折子,言辞恳切,免其一死,交宗人府圈禁,无特旨任何人不得前往探望。皇八弟允禩擅自出城探视允禟,着即革去亲王爵和一切差事,回家听参。几天以后,雍正再次集廷臣宣诏允禩罪状,命人将允禩同样移往宗人府拘禁。允禩嫡福晋乌雅氏也被革去封号,斥回母家严行看守。
至此,曾经在康熙末年叱咤风云一时的“八爷党”,全数落入了雍正的掌控之中,堪称命悬一线。
傻人有傻福
“爸爸,爸爸!”
锡若刚到家门口,就被自己的大胖儿子永瑞扑上身来、热情地用口水洗礼了一番之后,英秀端整的脸上却露出一个温煦的笑容来,用力地抱起了永瑞,又上上下下地抛接着他逗乐。
福琳挺着大肚子从公主府内院里走出来,笑看着这对感情越来越融洽的父子说道:“昨儿个十四嫂还说呢,见过粘人的孩子,可没见过永瑞这么粘你的。早先刚回来的时候,永瑞还被骗得叫了你一声‘舅舅’,如今却是成天‘爸爸爸爸’地离不了口。你早上刚出门,他就趴在门口守着你回来了,连我这个当妈的都快忘到脑后头去了。”
锡若闻言,骄傲地举起了手里的永瑞说道:“他是我儿子,当然应该粘我!”
胤祯在锡若的身后跳下马背,见状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这小子如今已经被你哄得连声‘舅舅’都不肯叫我了。真有你的。”
锡若坏笑着回头,又冲着胤祯得意地眨了眨眼睛,那意思分明是“想跟我抢儿子,没门儿!……连窗户都没有!”
胤祯跟着锡若进了院子,见状又恨恨地说道:“最可气的是这小子叫老十三老十五他们都叫得可亲了,每次一看见我四哥,还扑过去叫‘皇帝舅舅’,也真不怕被他那张冰块脸冻着!”
锡若见胤祯一副恨得牙直痒痒的德性,想了想便低头跟永瑞说了几句什么。永瑞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便脱开锡若的手,以二十一世纪橄榄球运动员的动作,飞扑进了胤祯的怀里,然后抱住他的大腿,揪住他的裤子,就在胤祯觉得永瑞和他老妈当年分明是一个德性的时候,永瑞却仰起头来,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十四舅舅!”
胤祯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随即脸上也笑开了,弯下腰把永瑞抱了起来,又细细地看了他一回,扭头对锡若说道:“越长越像你了。比永福还像。”
锡若立刻又露出那副“自豪爸爸”的表情,让胤祯看得一阵起栗,连忙把永瑞交还到他手里,又朝锡若书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颌。锡若只得抓紧时间跟儿子亲热了一会儿,就依依不舍地把他交给了福琳看顾。
一进了书房,胤祯立刻掩起了房门说道:“我八哥在宗人府里头病了。皇上把老十五从景陵召了回来,又封了贝勒,看样子是想把八哥换到那边去。”
锡若听得皱眉道:“八爷身体早就不好了,养蜂夹道那边我也去过,一到冬天就又冷又潮的,他在那里待了一年多,不生病才怪了。比较起来,倒是景陵那边要好多了。起码空气和景色要好得多,也不像宗人府里那么憋得慌了,没事的时候还能走动两步。最好得便的时候,劝皇上把九爷跟十爷也挪出来。”话虽这样说,他知道眼下允禩等人的结局,已经是被自己和允祥等人强行扭偏了一步,否则允禩和允禟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胤祯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又对锡若说道:“头里过年的时候,我跟老十三一道去探了八哥、九哥和十哥一回。如今他们都落了一身的病根儿,才四十几岁的人,这可怎么得了。年初的时候皇上连年羹尧被判去戍边的儿子都赦回来了,八哥他们也早没了争斗的心思。皇上没理由对自家兄弟还死揪着不放手,流传出去这名声也不好听。”
锡若叹了口气说道:“但愿如此吧。不过咱们这位皇上的心思,还真是难以琢磨。就拿蔡珽来说。他斗倒了年羹尧,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头两天刚因为在直隶灾荒时以印券给贫民和以工代赈的事情,被人参劾了好多把,如今也在刑部大牢里头待着了。听说逢人就哭诉他的冤情,可这会儿谁还理他呀?要撞上个当年年羹尧提拔起来的人,还不定怎么往死里整他呢。倒是拉锡这小子惯会见风使舵的,过两天听说又要升满洲都统了。”
胤祯听得两道剑一样的浓眉都拧了起来,哼了一声说道:“小人当道。你可也得多留点儿神,别教这起子小人暗算了去。”
锡若瞥了胤祯一眼,故意苦着脸说道:“要论跟人斗心计使绊子,我还真不是个儿,所以全仗着十四爷在旁边多多提点。两个人的眼睛总比一个人的亮堂不是?”
胤祯知道锡若是怕自己又一时冲动,被雍正扔进哪里去关起来,便微微一笑说道:“放心吧。我总不至于让你一个人对着他那张冷脸过日子。”
锡若听得喜上眉梢,过了一会儿脸色却又垮了下来说道:“如今十三爷的身子也不大好,听说年初感染的风寒,一直时好时坏地拖到现在都没有什么起色,因此皇上也不敢让他太过劳累。去年年底西藏那边又闹事,皇上派去的鄂齐和班第因沿途要商议并履勘川藏划界等任务,迟至今年六月底才抵达拉萨,所传‘总理’、‘协理’的旨意,西藏上层似乎也未能理解。众噶伦还是坚持共同执政,佯尊康济鼐,实则已经各据一方,政出多门,且康济鼐、阿尔布巴双方也未尽满意。鄂齐发现噶伦间严重不和,只是稍加劝解,即返报中央。如今皇帝正为这事忧心忡忡呢,还跟我说处理西藏事务总未能妥善什么的。如今你既然督着西北那边的事儿,回头皇上要是问起你的意见,你可要小心仔细地回话。圣祖爷有那么多个儿子,可如今除了你这个亲弟弟跟十七爷,都是病的病,关的关,要不就是政事上头不精明,皇上真正能够倚重的也没有几个了……唉!”
胤祯听到前面还眉头紧锁,听到最后一句,却忍不住给了锡若脑袋瓜一记,嗤笑道:“得得得,你别跟他一样,成天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面相来了。说实话还真的不太适合你。”
锡若听得面上一红,忍不住冲着胤祯一通张牙舞爪,不想胤祯却点头笑道:“嗯,还是这样比较像你。”
两个人正笑闹间,皇十五弟允禑却一头撞了进来说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一散朝,准躲在这里或是十四哥的府里谈天说地!真是的,如今这北京城里,怕是就数你们两个最逍遥,也不怕羡慕死我们这些苦哈哈的人。”
锡若端详了刚被雍正从景陵放回来不久的允禑两眼,觉得他除了比记忆当中的胖了些以外,倒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忍不住暗道“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如今允禑的十六弟庄亲王允禄和果郡王允礼都跟着他们的皇帝老哥累死累活,唯独允禑除了给老康守守陵,其他的时间里基本就高坐在家中享福,要不就是出去寻花问柳,末了还捞回来一个光拿钱不干活儿的贝勒,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弄个郡王来当当。弄来弄去,这个十五萝卜比他那些聪明的哥哥弟弟们,结局也不差什么,比起那几个最倒霉的,更是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了。
想到这里,锡若忍不住又将胤祯方才拍自己的那记狠手,又拍回了允禑的脑袋上,也算是在爱新觉罗家的人身上找补回来了。
允禑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头,下一刻便横眉竖目地说道:“爷好心来看望我的大外甥,你居然一照面儿就打我?反了反了!”说着作势就要撸袖子跟锡若干一架。
胤祯咳嗽了一声,又往两个都已经当爹、却仍旧和外面互相砸泥巴的小萝卜头们一个德性的家伙中间一站,两边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允禑对他这个做过“大将军王”的哥哥向来又敬又怕,见胤祯脸上的神气不对,连忙放下了卷起来的衣袖,又干笑着说道:“十四哥,我同他开个玩笑呢。哪能真当着你的面儿揍他呀?那个那个打狗还看……”
“你敢再说一句!”锡若见允禑越说越不像话,又伸手绕过身前的胤祯给了允禑的脑袋一记。
允禑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往后退开了几步,又摆着手说道:“你先别忙着打我。这今天来,除了看我的大外甥,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儿要同你们商量。”
锡若和胤祯对望了一眼,最后还是由锡若问道:“什么事儿?你说吧。总不会是又要我们去断你的风流官司吧?”
允禑摆出一副“你别把爷看扁”的神气,咂了咂嘴之后,竟真的说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秘闻
允禑回身把锡若书房的门阖上,又走到书桌前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了,方才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你们猜,我昨天进宫里头请安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锡若见允禑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这双浪荡眼睛还能看见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风流韵事呗。”
不想允禑非但不否认,反倒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就是看见风流韵事了。”
锡若和胤祯又交换了一个眼色,这回换胤祯问道:“皇宫大内里头虽然有国礼家法管着,也终究免不了有人做那么勾当。你瞧见谁干坏事儿了,告诉内务府一声儿不就完了?难道还非得巴巴地跑到他这个内务府总管家里来不成?”
允禑闻言却收敛起了玩笑的神色,手里往茶杯里蘸了蘸,又在书桌上写了一个字。锡若和胤祯探头过去一看,却见允禑写的是一个“四”字,不由得都吃了一惊。如今后宫当中的女人,全部都是归雍正所有,这个“四”字,自然不会是指他,那么在后宫当中偷情的人是……弘历?!也就是说普天下默认的储君在跟父亲的女人偷情……
胤祯意识到这件事情很可能在朝野内外酿成的巨大动荡,目光猛地一跳。锡若却上前攥住了允禑写字的手问道:“你看清楚了?”
允禑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却有几分哭笑不得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总能撞上这种事情……”
锡若想起自己那年跟允禑一道看见废太子胤礽和老康的贵人偷情、允禑又被吓哭了的事,忍不住有几分同情地说道:“都说你长了一双浪荡眼睛了。以后还是少惹些风流罪过吧,说不定这都是佛祖在惩罚你呢。”
允禑听得打了一个哆嗦,反问道:“真的?”
锡若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随即又回身去看胤祯,结果却被他那种冰冷的目光吓了一跳。锡若脑子里转了转,立刻明白胤祯在打着什么可怕的主意,连忙趁势挡住了允禑的目光,又几不可察地向胤祯摇了摇头。
等到允禑走后,锡若方才觑着胤祯的脸色说道:“你又想冒险?”
胤祯叹了口气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锡若默然半晌,末了垂着头说道:“我还以为你都放开手了呢。”
胤祯冷然道:“如果弘历真是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那祖宗的江山怎么可以交到他的手里?眼下弘时已经病得七死八活,弘昼又不成气候,福惠尚幼,又没了母家的支持,我为什么不能再试一试?再说以皇弟或是皇叔身份入承大统的事儿,历史也不是没有,宋太宗和明成祖不都是么?照样是一代英主!”
锡若瞥了胤祯一眼,皱眉道:“可弘历不是赵德昭跟建文帝,他聪明伶俐,又久历政务,年纪虽然还小,可必要的时候杀伐果决也不在你之下,最重要的是你手里头也没有兵权!他日弘历以储君身份调集天下兵马,你拿什么与他抗衡?皇上一直不让你再去西北,不就是提防着你重新执掌兵权吗?”
胤祯听得脸色一暗,忍不住咬牙道:“难道就要眼看我大清江山断送在一个败家子手里?!”
锡若闻言愣了愣,暗想胤祯无意间倒是料准了大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只是这历史的车轮滚滚,这种植根于农业经济的封建帝国,不管谁当了皇帝,终将被时代所淘汰。再说日后的小乾同志风流归风流,败家归败家,倒也算不上是一个昏主。他们家大清朝真正亡是亡在了八国联军跟叶赫那拉氏的慈禧太后手里,真是罪过罪过。
锡若见胤祯兀自气得脸色发青,想了想便说道:“这件事眼下也只是十五爷这么一说,到时候他肯不肯站出来作证,根本就是个未知数。除非你能当场拿着弘历跟人偷情,否则也是白搭。”
胤祯听得拍案而起,目光炯炯地说道:“我就不信揪不住他的小辫子!”锡若瞥了他一眼没言语,心里想的却是皇宫里的机灵鬼儿多着呢,说不定根本就轮不到胤祯去揪弘历这条不怎么光彩的小辫子……
没过几天,宫里头果然传来某位位份不高的庶妃暴卒的消息,连同名字一并从嫔妃册子里被销掉了。允禑吓得当天就跑到锡若府里,赌咒发誓地说不是他说出去的,又不许锡若他们把自己说过这事的话往外传。锡若只得又跟从前那样,安抚了允禑半天再将他送走之后,自己就坐在书房里喝茶,一边等着胤祯气急败坏地闯进来。
没过多久,胤祯果然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地冲了进来,见锡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益发来火,“哗啦”一声就把他书桌上的东西都扫在了地上。锡若抱着仅剩的那只茶碗走远了几步,又指了指自己的书柜说道:“这儿还有呢。你慢慢儿摔。什么时候摔高兴、摔舒坦了,咱们再说话。”
胤祯恨恨地看了锡若几眼之后,却闷闷地找了张凳子坐下说道:“怎么什么都被你说中了?”
锡若嘻嘻一笑道:“本大仙能掐会算,自然什么都知道。你现在要拜师也还来得及……哎哟!”
胤祯愤愤地收回自己敲锡若脑袋的手,正想再教训他几句的时候,却听见允祥的笑声在外面响起,连忙回过身去说道:“十三哥不是身子不好吗?怎么逛到这里来了?”
允祥手里抱着永瑞笑道:“病久了,也想出来走动走动。不想又撞上你们打架了。”
锡若瞟了胤祯一脸,连忙放下茶碗迎出去说道:“十三爷可冤枉好人了。我可什么都没干,就在边儿上看着十四爷砸我的东西。”还特意重重地强调一下“我的”这两个字。
允祥扫了地上的那片狼藉一眼,问道:“十四弟又为了什么发火儿?”
锡若闻言摇摇头,等于是向胤祯表明自己这回不会替他打马虎眼儿。胤祯在心里头恨得牙直痒痒,脸上还要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也没什么。就是管他这个守财奴要点东西,他不肯给。我一时气急就砸了他书桌上的东西。”
允祥一笑也不再深究,却逗弄着手里的永瑞说道:“你以后长大了,可别再像你阿玛那么小气了。要不然隔壁家的十四舅舅,就要把你们家的东西都砸光喽。”永瑞听得连连点头,却让锡若和胤祯两个看得脸色都是一黑。
第二天锡若进宫的时候,却在月华门外撞见了弘历。他见弘历的表情有几分怔忡,猜想是因为那位被赐死的妃子的缘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想绕开月华门,再从其他的门进养心殿去。这时弘历却已经先瞧见了他,还主动叫了一声“十六姑父”。
锡若只得转回身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打着哈哈说道:“四阿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倒把我吓了一跳。”
弘历表情有几分凄楚地朝锡若站着的地方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缅怀什么人。锡若猛地想起宫里头有风声说,那位雍正的嫔妃是在哪里被缢死的,暗道不会刚巧就是自己站着的这块地方吧?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毛,于是忙不迭地朝旁边挪开了几步。
弘历的目光随着锡若的动作跳了跳。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却变得有几分锐利地紧盯着锡若。
锡若连忙掩饰地伸手在怀里掏摸了一阵,又皱眉说道:“奇怪,我出门时明明带着那块表的啊。难道是掉在路上了?”说着又装模作样地低头在地上四处寻找,不知不觉间就离方才站着的地方更远了。
弘历看得面色一松,便抬了抬手说道:“姑父实在找不着就别找了。怀表的话我那里还收着几块,回头挑一块好的,让人给您送过去吧。”
锡若听得在心里一叹,脸上却做出高兴的表情说道:“那就先谢过四阿哥啦。”
弘历摆摆手,又从自己怀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眼,仰头对锡若说道:“该上朝了。我和姑父一道过去吧。”
锡若点点头,又侧身让弘历走在自己前面之后,自己回过头偷偷地看了月华门外那块地方一眼,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独自从那里经过了。
几个月以后,锡若和福琳的第二个儿子降临人世。
锡若对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喜不自禁,而雍正的赐名随着他的贺礼一同到来,将这个十六额附的次子定名为“永康”。锡若和福琳接旨的时候对望了一眼,显而易见地是想起了二十一世纪的某位歌星。不过名字倒真是个好名字,再说雍正御赐的名字,也压根儿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便欣然代儿子笑纳了。
一年后的八月,前皇三子弘时以年少放纵,行事不谨削宗籍死,年仅二十四岁。皇四子弘历日后入继大统,几乎已成定局,并且在这一年完成大婚典礼,娶正妻富察氏。弘历和富察氏成婚以后夫妻恩爱,大婚的喜气,也冲淡了不少先前不利于他的传闻。
弘历自己在大婚后正式亮相于雍正朝的政坛,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天之骄子身上,而他那些被囚禁在高墙之内的叔伯们,也似乎快要被人淡忘了――也许只除了他父亲雍正皇帝以外。
毒
锡若再见到允禩的时候,又是在秋天。
不知道为什么,锡若总觉得允禩仿佛就是属于这个季节的。饱满而不张扬,沉静而不冷寂,还有隐隐约约的桂花香气陪伴。
允禩被移到遵化景陵后不久,病势开始有所好转。锡若在征得雍正的同意之后,又打着祭奠老康的旗号,终于得以和胤祯一道前去探访这位多时未见的“八贤王”。
锡若和胤祯一踏进那个院子,就闻见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允禩一看见他们两个,脸上却立刻露出了一丝笑容,完全没有锡若原本想象中的颓唐。
锡若几步赶过去,一把攥住允禩朝自己和胤祯伸出来的手问道:“老大的身体怎么样了?”
允禩听见那个熟悉的称呼,益发显得高兴,频频点着头说道:“我都还好,就是入了秋,有些咳嗽的症状罢了。现在每天定时去给先帝和我额娘磕头上香,说说藏在心底里多年的话。父子这么多年,反倒这时候是最亲近的。”
锡若和胤祯听得心里都是一阵感慨。这时允禩又双手各拉一个,带着他们都在院里的石桌旁边坐了下来,这才细细地打量着他们两个说道:“你们看过去都还好。十四弟去年底又晋了亲王了?听说还跟老十三一样,食的是双亲王俸?”
胤祯在这个如今已经没有任何爵位的哥哥面前,又被他这样问起,不觉有些尴尬地说道:“皇上……四哥他说是看着先皇太后的面子,不想让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还不得安宁。”
允禩了然地一笑,又偏头对锡若问道:“你的第二个孩子永康也快满周岁了吧?永瑞应该有四岁大了,听说都长得很好,第二个孩子还有几分像先帝爷的眉眼。我老早就说过,你是个有福之人,又这么喜欢孩子,上天绝不会断了你的子息的。”
锡若听得心里一阵暖和,便朝允禩笑道:“等永瑞和永康再大些,我就带他们过来给老大请安。”
允禩又露出不胜欢喜的样子。这时和他一道被囚禁在这里的弘旺亲手端了煎好的药过来,见胤祯也在这里,连忙又打下千去请安。
胤祯见弘旺服侍着允禩喝那一大堆的苦药,心里看得难受,就推了推锡若说道:“你先陪着我八哥。我去给先帝爷和我母后上柱香。”锡若知道他的心思,便一点头道:“你去吧。我陪八爷再说会儿话再过去找你。”
允禩待胤祯走后,又挥手让弘旺也到别院去,自己又回过头来对锡若说道:“本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病弱不堪的样子,怕你瞧见了心里头不好受。你万般皆好,唯独心肠实在是太软,先前还几乎因此而断送了自己,要不是九爷无意中露了口风,你就……唉!”锡若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先前伪造允禟奏折的事情,不觉有些讪讪地低了头。
允禩见锡若被自己说得有些沮丧,又微微一笑道:“你禀性善良,这也没什么不好。先帝爷不就是取中你这一条,才一路提拔你到位极人臣的位置上吗?只是以后多少记着点,善良这东西,可以是那根救你性命的稻草,也可以是那条勒紧你脖子的绳套。可不要只顾着保全别人,却总忘了你自己。”
锡若抬起头笑道:“老大的话我都记着呢。上回也被十四爷狠狠地揍了一顿,以后再也不会这么鲁莽了。”想了想又问道:“老大身边可缺使唤的人?十四爷在路上就同我说了,要是这边缺人照料,他无论如何也要寻几个好丫头给老大送来。”
允禩摆摆手,又安静地笑道:“我身边有弘旺就足够照料了。那些丫头从人都是我特意遣散的,只留下几个洗衣做饭的人。他们跟了我一场,不能让他们再陪着我苦熬下去,早都分发银两让他们各谋出路去了。”
锡若使劲地瞧了允禩两眼,又低头说道:“老大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只是……”
“只是什么?”允禩咳嗽了几声之后,又抬起头问道。
锡若给允禩捶了捶背,又顺了顺气,方才鼓足了勇气说道:“只是可惜生在了皇家。”
允禩一听见这话,却又露出一个他所独有的温润笑容来,一时间让锡若觉得他还是那个在紫禁城外稀薄的晨光里,微偏着头问自己“四公子痊愈了?”的十八九岁青年来。
锡若只觉得眼里和心里都有什么东西都在拼命地争着往外头涌,连忙背过身悄悄地拭去了眼角渗出来的水滴。他在心里想着,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还要拉住这个人的手,再诚诚恳恳地叫一声“老大”。
允禩自然留意到了锡若的小动作,却不愿看见他难过,便主动站起身来说道:“你也去给先帝爷上柱香吧。他一直待你那么好,你也别光顾着待着我这儿了。回头老爷子该责怪你了。说不定……会罚你半路掉了钱袋!”
锡若听得“哈哈”一笑,转过脸来的时候眼睛却是红通通的。允禩抬眼望了望天空,微微笑道:“这地方还刮沙子,真少见。”
锡若听得耳根子一红,颇有几分狼狈地站起身说道:“老大你先坐着,我去……我去给老爷子上香了。”说罢便落荒而逃。允禩在他身后笑着摇了摇头,正想端起药碗来把药喝完的时候,却“啪嚓”一声把碗掉在了地上。
“阿玛!”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的弘旺,循声立刻赶了过来,见到的却是允禩面色惨白如纸地摁着肚子,额头上却有豆大的汗滴正在滚落。
“阿玛,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弘旺压抑着的哭声几乎立刻就被允禩打断了。
“不准告诉你十四叔和十六姑父!”允禩咬紧牙关说道,待到那阵剧烈的腹痛过去之后,方才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语气淡然地说道,“你也不用再给我找大夫了。这是什么病,我自己心里头有数。能活到今天,已经是我的造化了,只是因为不放心你和你九叔十叔他们,才一直撑到了现在。如今看来也是大限了。待我……待我百年之后,你若还有幸见到你九叔跟十叔,就替我带话给他们:来生再做兄弟!”
“八哥!”刚刚祭奠完双亲,又从另一条路上过来的胤祯刚好听见了允禩的话,顿时站在原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允禩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说道:“十四弟,没想到你从这边过来了。我倒忘了,你对这里也很熟悉呢。”
胤祯几步跨到允禩身前,又伸出双手紧抓住他的肩膀,语气急促地问道:“八哥,你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允禩闭了闭眼睛,一直等到那阵几乎让人昏厥的疼痛过去之后,方才说道:“中毒!”
胤祯一听见这两个字,顿时露出一种可怕的脸色问道:“难道是皇上……我四哥他……?”
允禩默然不语。胤祯却听得目眦欲裂地低吼道:“你都病成这样了,他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你?!”
允禩有些吃力地扳住了胤祯的肩膀说道:“十四弟,再好的人,一旦登上了皇位,都会变得心狠手辣,更何况是老四?我若是不死,雍正将永远寝食难安,也会连累你和锡若被他猜疑,九弟十弟更是永无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倘若我一死,能换来你跟锡若的平安,和九弟十弟的自由,那我欣然领死,也不必等到雍正动手了。不瞒你说,雍正在宗人府里给我下的,只是慢性毒药,只会让我的身体慢慢变得虚弱,却不会即刻要了我的命。真正要命的毒,是我每天自己服下去的。我就是要他担上一个‘杀弟’的罪名,然后一生都难以心安,这样或许能够制止他再对其他的兄弟下毒手。我……”
“八哥你太傻了!”胤祯听得虎目含泪,痛心疾首地骂道,“你这样做,一辈子不能心安的,又岂止是四哥一人?!”
允禩摇摇头,又用力地抓紧胤祯的胳膊说道:“好兄弟,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锡若知道,否则他……”
“我已经知道了。”锡若空前冰冷的声音,让允禩和胤祯都有些骇然地回过头去,却见他的脸色甚至比允禩还要苍白,又大踏步地走到允禩身前,在其他几个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猛地揪起了允禩的衣领说道,“我现在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钦犯
“额附爷,您这是干什么?您不能带走八爷啊!……哎哟!”
“滚你娘的蛋!”胤祯一脚正中负责看守允禩的马兰峪总兵范时绎胸口,踢得他往后滚了好几圈之后,又转头对背着允禩的锡若说道,“上马车!”
锡若一手紧了紧背上的允禩,另一只手还抽空朝胤祯竖了一下大拇指。弘旺和其他马兰峪的兵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阻拦这位正在发飙的皇上亲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六额附把已经不省人事的允禩背上了马车,那位早年间叱咤西北的王爷又亲自操起了马鞭,赶着马车一路出了景陵大门,扬长而去。
恂亲王跟十六额附合力“劫”走皇八弟允禩的消息,顿时在朝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雍正在听见范时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恂亲王是如何地殴打他时,却气得一脚将他踢得更远,又铁青着脸色对怡亲王允祥说道:“马上把他们给我……找出来!”
允祥瞥了一眼他这皇帝四哥的脸色,连忙答应了一声往外面走,迎面却碰见了雍正最疼爱的儿子弘历。弘历一脸担忧地对允祥说道:“十四叔和十六姑父这么做,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缘故。十三叔一定要快点找到他们,再带到我皇阿玛跟前来,那这件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已经派我府里的人都出去找了,也请十三叔多派人手找到他们。如今他们二位都是国之柱石,倘若因为这件事遭遇不测,那朝廷的损失可就大了!”
允祥用力地拍了拍弘历的肩膀,正想出宫去召集人手的时候,抬眼却见胤祯跟锡若两个人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朝养心殿走来,顿时愣住了。四周围的太监和侍卫们也是鸦雀无声,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两个身份尊贵的“钦犯”。
弘历等这两个“钦犯”一来到身前,却第一个回过了神来,连忙示意周围的侍卫把他们的退路都封死,这才迎了上去问候道:“十四叔跟十六姑父来得正好。我皇阿玛到处找你们呢。”
胤祯和锡若对望了一眼,又联袂地朝养心殿走去。允祥和弘历也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结果却在养心殿门外被挡驾了,只得心急火燎地守在殿外,唯恐里面什么时候就传出来一声“把他们两个给我拿下!”
可是过了一会儿,养心殿里隐约传出来的却是胤祯愤怒的质问声,而原本应该大发雷霆的雍正却几乎没有出声,而锡若的声音则是间或响起,听那声气似乎也很愤怒。允祥跟弘历愕然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都不约而同地从养心殿檐子底下探出头去,想看看外面是不是跟锡若说过的那样,正在下红雪。
又过了一会儿,雍正威严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似乎是在斥责胤祯和锡若的无礼,只是落在两个最熟悉他的人的耳朵里,听起来却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允祥和弘历听得越发惊讶,正想不约而同地把耳朵贴到养心殿大门上时,却被“咣当”一声被踹开的东暖阁房门吓了大一跳,连忙又装模作样地在原地站好,叔侄两个又很有默契地同时露出了“我刚才没有在偷听”的表情。
雍正愤愤不平地率先从东暖阁里跨了出来,嘴里似乎还在叨叨着“反了反了”,紧跟在他身后出来的那对万年拍档却仍旧摆出一副债主来收账的嘴脸,又一路尾随着雍正而去。允祥和弘历抽空辨了辨,发觉他们三个去的竟是太医院的方向,对望一眼之后,又相当有后世“狗仔队”精神地跟了上去。要是放任这么大一件八卦秘闻从自己眼前溜走,真是白在紫禁城里混饭……呃,关心皇上了!
雍正在胤祯和锡若虎视眈眈的尾随下,脚步难得有些凌乱地进了太医院,又直接叫过来医正凌统和其他几位医术最好的太医,关起门来交代了几句之后,几位太医都面露惊讶之色,随即又在雍正严厉的目光下,手忙脚乱地抱起医箱冲了出去。
雍正看着几位太医的背影,无声地透了一口气之后,便拾回自己当皇帝的气势,朝身后两人中间明显比较好欺负的那个斥责道:“你未经朕的允许,就私自带允禩离开景陵。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名?”
锡若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又望了旁边岿然不动的胤祯一眼,哭丧着脸想道,凭什么吃柿子就尽拣软的捏?我……我不干!便鼓足了勇气说道:“八爷说他肚子疼得不行,等奴才带他出来寻医问诊的时候,已经疼晕过去了。奴才也是那个……事急从权!”说着又瞟了一眼雍正的脸色,肃然道:“皇上也不想自己的弟弟拉肚子拉死吧?这传出去多难听啊?回头人还以为八爷在先帝爷灵前怎么受虐待了呢……”
雍正被锡若的话顶得一噎,又见他用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瞪着自己,仿佛在说“你怎么能当着你老爹的面,残害你老弟?你就不怕他半夜托梦来踢你的PP?”。饶是雍正平日里嘴上功夫了得,此时也终究吃了有些心虚的亏,便又硬挺着对胤祯说道:“可你也不该殴打马兰峪总兵范时绎。他也是朝廷命官!”
胤祯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皇上的意思是,我应该放着八哥在那里疼得死去活来,然后慢悠悠地回紫禁城来请旨派太医过去?那时候只怕八哥早没了!皇上也就安了心了!”
雍正听得脸色一阵晦暗,冲着胤祯一拍桌子说道:“你的意思是朕故意要置允禩于死地?”
胤祯冷哼了一声,眼看着就要发作,锡若连忙一挺身挡在了他身前说道:“眼下八爷生死未卜,皇上和十四爷也不要光顾着斗气了。一切都等太医回来了再说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锡若等得肚子直“咕咕”叫的时候,医正凌统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见雍正还端坐在太医院里,左边坐着怡亲王和恂亲王,右边却坐着四阿哥弘历和十六固伦额附,都是跺跺脚朝野就要震动几分的人物,不免有几分紧张。
雍正直视着凌统问道:“允禩怎么样了?”
锡若听得本能地打了一个哆嗦,连忙也竖起了耳朵来听,却听见凌统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的医理和脉象,正听得不耐烦的时候,雍正却突然怒喝了一声,“朕就问你,允禩是死是活?!”
太医院里立刻变得落针可闻,凌统手都有些发抖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又觑了一眼雍正的脸色说道:“八爷……允禩还活着,只是体内的余毒要除尽,尚需时日。”
允祥和弘历听见“余毒”两个字都吃了一惊。胤祯和雍正的目光却都是一跳,随即又狠狠地对撞了一下。
凌统仍旧低着头,又小心翼翼地说道:“他眼下身体很虚弱,病情又时常有反复,最好……最好能挪到就近的地方来医治,奴才们也好配药。”
锡若在心里拼命地为凌统的建议鼓掌,脸上却在雍正的眼风扫向自己时,立刻端出一副“恭请皇上圣裁”的神气来,让雍正连走过来踢他一脚的心思都有了。雍正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自己儿子的面,公然说出让允禩去“自生自灭”的话来,只能黑着脸同意将允禩挪回他的府邸,又命内务府派人前去照料。
就在锡若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雍正却将凌统打发了出去,又转头看着锡若说道:“你们此次违旨劫人,终究是犯了国法,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锡若和胤祯互相看了一眼,双双离座跪在地上说道:“请皇上处置!”两个人的脸上却都是一片坦然的神情。
允祥和弘历立刻也站了起来,正准备替他们两人求情的时候,却又听见雍正说道:“眼下策旺阿拉布坦的儿子噶尔丹策零拒绝交出逃到他那里的罗卜藏丹津,似乎又要走了他父亲反抗朝廷的老路。总理西藏事务贝子康济鼐又被阿尔布巴等杀害。你们两个一个是署理西北事务的亲王,一个是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兼理藩院尚书,责无旁贷!若能戴罪立功,帮朕平定了西北,朕就……既往不咎!”
锡若看了胤祯一眼,见他眼里非但没有怒意,反倒面露喜色,暗道这家伙可真是事业型的,一听见有活儿干就开始兴奋了,也不想想这活儿有多难干。其实关键还在于,雍正到底肯不肯放手让他这个亲弟弟在西北大展拳脚……
一言为定
雍正五年秋,雍正皇帝第二次谕令各省备兵,并于十月底召川陕总督岳钟琪来京密议,得知策旺阿拉布坦暴卒,他的继任者噶尔丹策零派属下台吉特磊为特使,进京向雍正帝告知其父策旺阿喇布坦已去世归天,他作为长子,已继承汗位,并希望与清国友好相处。
雍正皇帝遂以理藩院的众佛保为使,与准噶尔使臣特磊一道,持谕前往准噶尔。其谕要求噶尔丹策零汗“务须将罗卜藏丹津送来”,方能“始见友好之谊”,并赐噶尔丹策零为准噶尔洪台吉之号。
因准噶尔部暂时没有干预西藏事务的余力,雍正又召集群臣商议,决定在次年的春天再度出兵入藏,先平定西藏的阿尔布巴之乱再说,同时按恂亲王允禵及岳钟琪所请,准备分别在拉萨设立驻藏大臣和在西宁设立青海办事大臣,负责管理西藏、青海的蒙古各旗和藏族部落,并派遣官兵驻扎护卫。
胤祯一走出养心殿,就摩拳擦掌地说道:“西北又要打起来了。要是派我去就好了!”
锡若瞟了边上这个精力过剩的家伙一眼,又见其他散朝的大臣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位昔日的“大将军王”,目光却是各式各样,有包含猜测的,也有等着看热闹的,还有的甚至还隐含着几分险恶的意味。锡若在心里对这帮家伙统统比了一个很不礼貌的手势,一把拖了胤祯就往外走。
胤祯被锡若一路拽到宫门口,不禁有几分不悦地说道:“你怕他们干什么?再说皇上自己都说了,要我们替他把噶尔丹策零和阿尔布巴降服下来,他们还敢当面乱嚼舌头?”
锡若摇摇头说道:“我不是怕他们,只是觉得犯不着让他们知道你的心思。我们找真正该找的人去商量就得了。”
胤祯听得翻了个白眼,反问道:“找谁?现在皇上真正任命去带兵的人是岳钟琪,我也就是嘴上说说过干瘾而已。”
锡若闻言却失笑道:“谁家翻倒了醋坛子,好大一股子酸味儿!”
胤祯听得恼羞成怒,正要和锡若翻脸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末将岳钟琪,请十四爷安!请十六额附爷安!”
胤祯和锡若都被这声如洪钟的一声问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上几乎同时扬起了笑容说道:“岳将军请起!”又不约而同地朝岳钟琪伸出了手。
岳钟琪被同时伸到眼前来的两只手弄得愣了一下,想了想却自己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说道:“怪道我进了京以后,京里的大小官儿们都说,十四爷跟十六额附爷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呢。如今看来,此言果然不虚啊!”
胤祯和锡若都听得愣了愣,随即又相当整齐地撇了撇嘴,脸上的表情仿佛都在说:那是这家伙占了爷(我)的便宜!
岳钟琪见到这副有趣的景象,越发笑个不住,末了还是因为瞥见十四王爷露出有些愤然的神色,这才赶紧止住了笑声,又朝他们两人说道:“二位爷钟琪都是好久没见过啦。眼下皇上派了我跟二位爷办差,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锡若听得愣了愣,反问道:“怎么个好法儿?”
岳钟琪仍旧和锡若印象当中的那样爽朗一笑,说道:“十四爷深通兵法,胸有韬略,额附爷精谙财政,早先又亲手办理过西征粮草的调度和转运事宜。如今二位爷又聚在一起,为朝廷早日平定西北来出谋划策,西边的将士们都高兴着呢,说这回可不用担心后方的问题,放心地去打仗啦!”
锡若见这位叱咤西北的名将毫不吝惜地将一顶顶大帽子送给胤祯和自己,也真有几分飘飘然了起来。胤祯见状便适时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嗤笑道:“东美(注:岳钟琪的字),你再夸下去,有个家伙就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记了。”
“我姓纳兰!”锡若很不服气地一拍胸脯说道,说完之后却又愣了一下,暗想道我不是应该姓王么?呜,爷爷,老爸,我、我对不起你们……
胤祯对锡若这种突如其来的白痴表情早已习以为常,见状便和颜悦色地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在穷紧张的岳钟琪说道:“甭搭理他,过会儿自己就好了。东美这趟来京,准备待到什么时候?”
岳钟琪连忙一躬身答道:“回十四爷的话,过两天就启程回西边儿去了。皇上说要早派能吏,做好大军进藏的粮草和军需准备。奴才正为举荐谁好这事儿发愁呢。十四爷心里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胤祯端详了岳钟琪的神色一小会,却突然笑道:“东美心目中早已有合适的人选,为什么还来问我?”
岳钟琪听得悚然一惊,连忙压低了声音说道:“十四爷明鉴。末将的心思,也不敢瞒着您跟额附爷。说实话,我其实是想举荐四川提督周瑛负责进藏准备的事宜,就是有些担心……”
胤祯了然一笑,反问道:“担心他是年羹尧的旧部,不肯完全听从你的号令?”
岳钟琪点点头,又仍旧低着头说道:“而且此前有传闻说周瑛是因为收受了阿尔布巴等人的贿赂,所以才屡次为他们说好话,也因此被皇上在谕旨里呵斥过。只是此人对西藏情况异常熟悉,又对备办军粮和沿途设置台站等事情驾轻就熟,实在是最适合但当这一重任的人,所以我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向皇上举荐他。”
锡若在胤祯的目光示意下回过神来,闻言便朝岳钟琪笑道:“岳大将军啊,你要想我跟十四爷帮你盯着周瑛办事就直说嘛。何必兜这么大一圈子呢?”
岳钟琪抬起头笑道:“额附爷快人快语!不错,我就是想举荐周瑛,然后借借二位爷的威势,让他尽心备办大军进藏事宜。”
锡若嘻嘻一笑说道:“威势我没有,十四爷才有。不过要是周瑛或是其他人算少了银子或是口粮给你,我倒是可以帮你督着点。”
岳钟琪大喜过望地说道:“如此是最好不过的了!东美先谢过二位爷了!”说着又闲聊了几句,便匆匆地告辞,说是回去写举荐折子去了。
胤祯望着岳钟琪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是个汉人。不然以他的军功和资历,又是个能驾驭统率满蒙汉诸军种的将才,早该和噶尔弼、鄂尔泰他们齐肩了。如今他既膺重寄,屡受褒奖,却因为身份不够显贵,屡遭同僚嫉妒倾轧,也难怪他会事事都格外小心谨慎了。”
锡若听得皱了皱眉头,便朝胤祯说道:“先帝爷总说‘满汉一家’,终究还是有难以尽如人意的地方。你既然知道岳钟琪是个将才,就多少扶持扶持他吧。我看他是真有心在西北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呢。”
胤祯一边往停马的方向走,一边回过头笑道:“你放心。老十三如今是出了名的‘贤王’,又是个‘侠王’,就算没有我保岳钟琪,他也不会坐视这样的人才被埋没的。”
锡若跟在胤祯的身后上了马,闻言又一哂道:“你别把什么事情都推给十三爷。他如今已经累出一身的病来了,当初又是那样不遗余力地保你,你不帮他分分劳,可真是说不过去。”
胤祯闻言便有些危险地眯起了眼睛说道:“是我不想分他的劳,还是别人不让我分他的劳?”锡若见他又把话题扯往敏感的方向,便一勒缰绳靠近了胤祯的坐骑,又打量着他问道:“等打完了这一仗,你敢不敢跟我一道去出海?”
“出海?”胤祯听得愣了一下,又见锡若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便一挺胸膛说道,“你敢我为什么不敢?!”他瞥了一眼锡若喜上眉梢的神色,又问道:“那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锡若毫不犹豫地一挥手道:“带走!”说着又有几分犹豫地看了胤祯一眼,吞吞吐吐地说道:“就怕……就怕你舍不下你那一大家子,还有那么多位福晋。”
胤祯不以为意地挥了挥马鞭子说道:“弘春他们都大了,各有各的家,我的女儿们也都出嫁了。几个福晋,愿意走的就跟我走,不愿意走的就去跟着儿女过,又有什么舍不下的?再说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锡若伸出自己的右掌,喜不自禁地说道。
胤祯看着这个在自己身边陪伴了多年的好兄弟,目中流露出一抹温暖的神色,便伸出手来重重地击打了一下锡若的右掌,语气坚决地说道:“一言为定!”
吃龙肉
雍正六年五月初,清廷抽调陕西、四川、云南各地兵马一万五千四百余人,分南、北两路由四川、青海两路进军西藏。川陕总督岳钟琪坐镇西安,负责全线调度指挥,而在遥远的北京城,则是由怡亲王允祥、恂亲王允禵以及固伦额附纳兰锡若等亲贵王公和大臣组成了中央的指挥部,以大约二比一的比例来配置前方与后备的人员,以确保粮草军需运输和入藏大军的安全。
由于事先的准备充分,正在同阿尔布巴等人战斗的西藏噶伦颇罗鼐又主动倒向了清廷,因此雍正在听取了多方建议之后,下达了一道新的谕旨来麻痹阿尔布巴等人,表示朝廷在对待各方噶伦上面将不偏不倚,而实际做法却是暗中倒向了颇罗鼐,又策划了一个假象,叫颇罗鼐把朝廷派去的官员扣押不放。这样,阿尔布巴方面将误会颇罗鼐背逆圣旨,更幻想中央必将更加袒护他们。这个计谋后来实施得很成功,它把阿尔布巴等乃至大臣马喇、僧格一直瞒住,让他们至死都不了解这个秘密。
六年五月以后,西藏战局出现大的变化,颇罗鼐已经胜利在望,五月二十六日就攻入了拉萨。西藏长达一年的内战就此结束。清军南北两路大军在八月底会合之后,未折一矢,未损一兵就进抵拉萨,擒获了先前杀害康济鼐的阿尔布巴、隆布鼐、札尔鼐等人,并在审讯后将之正法。
清军在西北取得完胜的消息刚一传回京师,朝野上下立刻一片沸腾。这一仗实在是打得太漂亮了!
雍正欣喜地在岳奏折上批示云道:“朕竟不能相信……朕实未敢料此举如此轻易完结,实皆赖卿一片忠诚苦心竭力筹划之所致。”以至于当锡若例行公事地把一张几百万两的军费开支单递到他眼前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肉痛的表情,反倒颇为自豪地说道:“户部如今存银多达五千万两,新朝元年的时候才五六百万两。这个仗,朕打得起!”
锡若哄着雍正赶紧在军费报销单上盖完戳,就忙不迭地拿着他的圣旨撤出了养心殿,唯恐这个“追债皇帝”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花钱太多,再顺道找找他这个户部尚书的麻烦就惨了。也真不知道雍正这么个小气爹,是怎么养出日后的小乾那个败家儿子来的。果然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拼命存起来的钱,终归是要给败家子花的。阿弥陀佛……
“你又在叨叨些什么呢?”允祥一直不言声地尾随在锡若身后,听了半天却终究听不明白他的唠叨,忍不住出声问了起来。
锡若被允祥吓了一大跳,象征性地对他如今这种传承自某人的不良嗜好表示了严正的抗议之后,又心花朵朵开似的朝允祥晃了晃手里的圣旨说道:“我终于不用再被人追着要军饷了!”
允祥忍不住也跟着锡若一笑,又故意怄他道:“先别高兴得太早。皇上之前说的,可是要你跟十四弟帮他把整个西北都平定了,才肯既往不咎的。”
锡若听得露出一脸的苦相说道:“十三爷,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变得不厚道起来了?我就高兴一小会儿还不行吗?”说着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不想却听见有人应声叫道,“哎哟!是哪个王八蛋乱扔石子儿啊!”
锡若和允祥一听见这个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苦笑,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弘昼骂骂咧咧地从树丛后面走了出来,额头上却鼓起了一个红红的大包,一瞧见他们两个,先是问候了一声,又气不打一处来似的问道:“是谁扔的石子儿?”
允祥只是笑着不说话。弘昼便立刻将目光转向了锡若,见他满脸尴尬的表情,却突然咧嘴笑道:“算了,被你砸了也就砸了,说不定还能沾上点福气。”
锡若忙不迭地反问道:“五爷这话怎么说?”
弘昼用他那双小单眼皮眼睛瞅了锡若两眼,摇头晃脑地说道:“前儿个我逛前门大街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算卦的,一时好奇,又想看看他有没有真本事,就拿些旁人的事情问了问他,居然都说得八九不离十。最奇的是那个算卦的一听到你的事,就惊讶地说你是天降异象,是来平息和化解一段骨肉干戈的,还说你的福气不止在这一世,后边隔了好远还有呢。”说着又露出一副看吉祥物的表情看着锡若,样子却是不胜欣羡。
锡若先开始还只当弘昼又在信口开河,等听到后来,脸上却有些变了颜色,连忙朝弘昼问道:“那个人现在还在前门大街上吗?”
弘昼摇摇头说道:“不知道。他说自己云游四方,居无定所,这会儿估计早就走了吧。本来我还想请他到我府里头去呢……”
允祥却在旁边笑道:“这些江湖术士的话,亏你们一个皇阿哥并一个内阁大学士,还听得津津有味。回头被皇上知道了,又该训斥你们了。”
锡若知道允祥也是个读圣人书长大的,跟他老爷子当年是一个口径,也就没有再和他抬杠,自己辞别了弘昼跟允祥以后,又晃晃悠悠地往宫门外走,一边琢磨着自己要出钱请人造一条大船,然后再找一帮可靠的人来当水手。唔,自己是一定要当船长的,胤祯就算要跟自己抢这位置也不给!……
“不给不给就不给,打死也不给……”锡若一边哼着用“小兔子乖乖”的调子改过来的怪异歌曲,一边晃进了自己家的大门,结果却看见自家的宝贝儿子永瑞正拿隔壁家的弘春贝子当马骑,嘴里居然还高喊着:“春春快跑!”
锡若惊得后背都撞上了大门板,半晌后方才擦着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暗想道,这小子莫非是个潜在的“玉米”?!
弘春正和自己的小表弟玩得不亦乐乎,直起身子来时见锡若一脸呆怔地站在门口,便笑呵呵地驮着永瑞走到他身前,又伸手在锡若眼前晃了晃问道:“姑夫叔叔怎么在自家门口发起呆来了?莫非是因为朝廷打了大胜仗,高兴得有些愣怔了?”
锡若从弘春的背上接过拼命朝自己拱来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说道:“是高兴!你阿玛也高兴得直接跑去兵部发赏银了呢,都等不及我从皇上那里出来。真是个急性子!”
“你又在背后编排爷!”胤祯跨进门来的时候,听见锡若的话,便伸手从后面拍了他脑袋一记,不想永瑞立刻抓住他的手,又张大嘴巴“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好小子!牙口都还没长齐,就敢咬起你十四舅爷来了!”胤祯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手上的那两排小牙印,正想教训教训这个比他老爸当年还胆大包天的小家伙,却见锡若抱着永瑞滴溜溜一转,堪堪避开了他的“魔爪”之后,还顺势蹬了他一腿。
胤祯拍拍身上的鞋印,狞笑地说道:“你们两个是打定主意,要父子联手来跟爷对着干了?”
锡若嘿嘿一笑道:“你是龙子风孙,就当给我儿子吃口龙肉好了。”说着又自豪地捏了捏永瑞红扑扑的小脸蛋说道:“他跟我一样,也是个要吃肉的!”永瑞也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个不停。
胤祯看得又羡慕又嫉妒,扭头一看自己的儿子弘春也跟着锡若他们傻笑,便故意一沉脸说道:“把我这个傻儿子留给你们咬好了。反正他也是个龙子凤孙!”
弘春一见他老子发飙,顿时慌了神,连忙绕过锡若父子来到胤祯的身前,觑着他老子的脸色陪笑道:“阿玛真要我舍身饲……这个这个永瑞表弟,也不是不行。就怕额娘回头心疼儿子,又该埋怨您了。”
胤祯想起舒舒觉罗氏生气时不让自己近身的样子,脸上觉得有几分挂不住,正想揪弘春过来教训一顿的时候,御前侍卫戎敏却匆匆地跨了进来,见到胤祯和锡若都在,连忙朝他们打了一个千下去,语气急促地说道:“请十四爷、额附爷和贝子爷的安。皇上派奴才过来传旨,要十四爷跟额附爷赶紧回养心殿一趟。说是有西北的紧急军情要同二位爷商议!”
左膀右臂
锡若闻言连忙把永瑞交给弘春,自己一边跟着戎敏往外走,一边又朝身旁的胤祯说道:“是不是派去准噶尔的使臣带消息回来了?”
胤祯拧眉说道:“估计是。噶尔丹策零此人奸狡不在乃父策旺阿拉布坦之下。先前皇上以为他年少而无治国的经验和胆略,朝廷恩威并济一番之后必定主动来降。如今看来怕是小看这位新任的准部首领了。”
戎敏回过身敏感地看了胤祯一眼,似乎对他如此大胆地议论当今皇上的主张感到很不安,结果却被胤祯的目光无声地逼退了回去。
锡若见胤祯唇边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知道当初在畅春园外那个他们都永难忘怀的夜晚里,戎敏正是雍正临时调拨到隆科多麾下的一员得力干将,雍正登基以后,又成了把守雍正寝宫的头等侍卫,堪称对雍正忠心耿耿。
胤祯私下里甚至怀疑过,当初自己中的那一支冷箭,就是在军中有“神射手”之称的戎敏施放的,而雍正过后却只是派人象征性地调查过此事,又以“当夜情况混乱,暗夜中也无法辨认是谁放的箭”为由,在质问他的先皇太后面前将此事轻轻带过。这益发让胤祯怀疑,自己中的那一箭,不是隆科多,就是戎敏射的,否则的话,根本不值得雍正在先皇太后的面前如此袒护那人。
有了这层缘故,胤祯在新朝见到戎敏和隆科多这两个人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给过他们什么好脸色。在去年五月诸王大臣会议定隆科多四十一条大罪,隆科多随后便被削爵监禁了以后,胤祯还冷笑着说过“恶有恶报”的话。
而隆科多和戎敏自知这位皇帝的同胞亲弟一旦翻过身来,就绝不会有自己什么好果子吃,因此平日里也总躲得他走,此时戎敏见胤祯又逼视着自己,不觉有几分心惊肉跳。他原本也是沙场里滚出来的骄兵悍将,可在这位先帝爷的大将军王儿子面前,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倒是锡若见戎敏被胤祯瞪得噤若寒蝉,念在他和自己旧日的交情上,便在等着人备马的功夫,打圆场地问道:“皇上都叫了谁去?”
戎敏松了口气,连忙躬身答道:“回额附爷,皇上就请了十三爷、十四爷和您去。”
锡若朝胤祯呵呵一笑道:“感觉好有面子。”
胤祯却只是翻了个白眼,似乎还在对雍正派戎敏来传话有些耿耿于怀。锡若在心里骂了胤祯一声“小气鬼!”,等马牵来了以后,就率先上了马背,也不再废话,一挥马鞭就朝紫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养心殿外,戎敏便默默地退了下去,锡若咳嗽了一声,朝门口守着的高无庸说道:“高公公,我跟十四爷见驾来了。”
高无庸一看见他们,连忙请了个安下去,又面露犹豫之色地说道:“二位爷最好稍晚点再进去。”
胤祯白天跑了一整天,临吃饭的点又被雍正拽回了紫禁城议事,一番疾驰过后,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因为看见了死敌戎敏,只觉得满肚皮的不合时宜,闻言便朝高无庸斥道:“狗奴才,皇上叫我跟十六额附来商议西北紧急军情,你竟然也敢挡驾。还要不要你这颗蠢猪脑袋了?!”
锡若见高无庸被骂得瑟缩了一下,连忙一拽胤祯的袖子,自己又尽量压着火气地朝高无庸问道:“高公公平日里不是乱要红包的人,想必是有什么缘故,方才劝我们晚些进去的?”
高无庸有些感激地朝锡若看了一眼,又朝身后关起了门来的东暖阁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刚刚传了太医进去,给十三爷瞧病,还吩咐太医给十三爷看完病之前,谁也不得打搅。您二位这会子进去,皇上正心烦意乱地,恐怕也议不了事,说不定还要怪罪下来呢。”
锡若和胤祯有些吃惊地互相看了一眼,心情却都变得有些沉重了起来――尤其是锡若。他隐约记得历史上的允祥是在雍正朝就亡故了的,如今看来这位在早年间英姿飒爽的“侠王”,身体是真的被繁重的政务给拖垮了。
雍正极度的信任和倚重允祥,固然给了允祥无人能及的荣耀,可同样也带给了他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允祥在雍正将他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和亲密手足的同时,却因为康熙年间始终郁郁不得志的经历,变得格外地小心谨慎。锡若不止一次地看见允祥愁眉紧锁地在军机处里来回地踱步,当着雍正的面时却总是举重若轻,不肯流露出自己的焦躁和担忧。如今允祥才是刚过四十的人,头发却已经花白了大半,原本挺拔的身姿,如今也时常因为痛苦的咳嗽而皱缩成了一团。此时东暖阁里那一声声光是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的咳嗽声,仿佛都重重地咳在了门外两个人的心上,也让锡若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准备拿出去找人造船的图纸。
胤祯察觉到锡若的担心,微一皱眉之后,一把扫开了高无庸,又朝暖阁里喊道:“臣弟允禵和大学士纳兰求见皇上。”
东暖阁里静默了一下,然后似乎是允祥在里面说了句什么,隔了半晌,里面方才响起雍正有几分沙哑的声音说道:“进来吧。”
胤祯一伸手拽过还在发愣的锡若,直到推开东暖阁的门时,方才撂开了手。锡若立刻朝坐在炕桌旁边的允祥望去,却见他的脸色是苍白里透着一抹青灰,又想起允祥当年纵横跃马的样子,眼眶不禁有些潮润了。
允祥见锡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连给雍正请安都给忘了,连忙朝一旁的胤祯递了个眼色。胤祯会意地拽着锡若一道给雍正请了安,又主动朝允祥说道:“十三哥是怎么了?昨儿个瞧见的时候还好好地,怎么一下子就病了?”
允祥看了雍正一眼,摆摆手说道:“有劳十四弟挂心了。我这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天气稍微凉一点就容易发作,其实是不碍事的。”
胤祯瞥了旁边的医正凌统的脸色一眼,知道允祥说的是故意宽慰人心的话,又见自己旁边的那个傻子眼眶都泛了红,在心里叹了口气之后,朝他的皇帝老哥说道:“皇上,要不我们晚点再进来吧。”
允祥见雍正点头,连忙又扶着炕桌,语气急切地说道:“皇上,怎能因为臣弟一人之病,耽误了整个西北的大局。再说要出去,也应该是我出去,免得在这里妨碍了你们议正事。”
雍正见允祥神情恳切,只得长叹了一声,又对凌统和旁边的太监说道:“你们小心伺候着十三爷到西暖阁去休息。十三爷需要什么,即刻来禀报朕。不得有误!”
锡若眼巴巴地看着允祥被人搀扶了出去,这时却听见雍正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冷静的语气说道:“朕召你们前来,是因为策旺阿拉布坦的儿子噶尔丹策零狡辩称‘罗卜藏丹津乃我先父之时避难逃至准噶尔,得以安置。我若违背先父的意志,将罗卜藏丹津送与清朝,为礼义所不容云云’,拒绝交出先前与我大清军队开战的罗卜藏丹津,还说什么准噶尔向来并非清朝的臣属,因此,不能接受朕赐给他的洪台吉之号,将朕的圣谕退回给了朕派去的众佛保。真是冥顽不灵,不知天高地厚!要怎样惩治他,你们给朕议一议。”
锡若跟着胤祯应了声“嗻”,见胤祯似乎准备作“总结陈词”的那个,便寻思着说道:“本来朝廷去年刚在西藏用兵,应该多少休养一阵子再说。只是噶尔丹策零似乎不像臣等先前所想的那样简单,如果他只是在玩弄计谋来争取备战时间的话,那朝廷兴兵准噶尔,则宜早不宜迟。迟了的话,恐怕届时花销会更大。”
雍正见锡若主动将判断噶尔丹策零失策的错误揽到了身上,分明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隐约有赞许之意。胤祯却看得撇了撇嘴角,见雍正的目光又扫向自己,便言简意赅地说道:“锡若的意见臣弟也赞同。噶尔丹策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度出兵征讨准噶尔部,宜早不宜迟。”
雍正拨弄着手里的佛珠问道:“那么该派谁前去征讨合适呢?”
胤祯的目光一跳,就在锡若以为他要主动请缨的时候,胤祯却毫不犹豫地说道:“川陕总督岳钟琪堪当此重任!”他见雍正抬头朝自己望来,又镇定自若地说道:“皇上要是想派臣弟前往西北领兵,臣弟也绝无二话,欣然领命!”
打虎亲兄弟
“好!”雍正听得眉间豁然开朗,从炕座上长身而起,又重重地一拍胤祯的肩膀,仿佛无限感慨地说道,“十四弟,朕此时方知,什么叫‘打虎亲兄弟’了!”
胤祯目光难易察觉地一闪,竟反手握住了雍正的手,语气诚挚地说道:“皇上,您和十三哥都累成这样了,臣弟要是还推三阻四地、不肯为祖宗手里传下来的这片基业效力,那还是个人吗?”
雍正听得目中似有泪光闪动,用力地握了一下胤祯的手之后,却撒开手说道:“可你是朕的同胞亲兄弟,朕就是看在皇额娘她老人家的心意上,也不能再派你到那么危险的前线去了。你还是和原来一样,坐镇后方,为朕出谋划策吧!”
锡若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胤祯在肚子里磨牙的声音,连忙又开口道:“皇上和十四爷互相如此爱护,先帝和先皇太后要是知道了,想必也欣慰得很。至于派谁领兵么,奴才看十四爷举荐的岳钟琪就很好,领侍卫内大臣里的傅尔丹也不错,都是南征北讨的常胜将军了,只要进兵方略得当,噶尔丹策零即使占着地利之便,也讨不到多少便宜。”
雍正听得连连点头道:“不错。那就派岳钟琪和傅尔丹,兵分两路,准备晚些时候进兵吧。具体的方略你们底下再议一议,回头给朕递一个条陈上来。朕乏了,你们就跪安吧。”
锡若连忙和胤祯一道跪安了出去,不想前脚刚出了养心殿,后脚就被胤祯在后背上狠命地拍了一记,龇牙咧嘴地回过头去时,却听见胤祯用极低的声音怒骂道:“爱护你个头!”
锡若见胤祯因为请战被拒、有些控制不住失望情绪的样子,连忙好说歹说地拉着他远离了养心殿,一路走到无人的僻静处,方才一脸头疼地说道:“你如今怎么越发地沉不住气了?我看你前面表现还挺好的,怎么一听说他不派你去,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呢?你就这么喜欢打仗?”
胤祯愤愤地一甩手说道:“战死沙场也好过整日在家里闲坐着发霉!”锡若对着他左瞧瞧右看看,末了啧啧有声地说道:“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热血青年……不对,现在是中年了!”
胤祯见锡若取笑自己,便又阴沉了脸往前走,抬眼却望见过如今已是果亲王的皇十七弟允礼正匆匆地从另一条路上往养心殿走去,立刻顿住了脚步说道:“老十七回来了。”说着又皱眉道:“想必是被皇上特地找回来,参赞西北军务的。”
锡若从后面赶上来,看了允礼匆忙的背影一眼,却笑道:“十七爷也是个机敏果决的。皇上会想到重用他并不奇怪。如今单靠十三爷一人撑起半个朝廷,也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说来说去,能像十三爷那样得到皇上全心信任的人,只怕除了弘历,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胤祯听得脸色越发难看,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锡若,便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加快了脚步往宫门外面走,不想这时他的肚子却极其不给面子地叫了一声,顿时让他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来。
锡若听得“噗哧”一乐,调侃道:“原来再大的火气,也还是撑不饱肚皮的。”
胤祯暗忖今天被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取笑,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忍了爷就不叫十四爷!便会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箍住了锡若的脖子威胁道:“你投降不投降?”
锡若被胤祯的手劲箍得“哎哟”直叫唤,两只手却立刻举了起来,一直等到胤祯松开了手之后,才摸着脖子一脸诧异地说道:“难道你也看过《鹿鼎记》?不然怎么会小玄子打小桂子这一手儿?”
“什么记?”胤祯一挑眉,又满脸狐疑地问道。
锡若却自顾自地傻笑着说道:“还好还好。我刚才还以为金大侠一不小心也穿到这里来了呢。”胤祯见他又开始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也懒得搭理,出宫上了马背之后,肚子却又“咕――”地叫了一声,不由得有些奇怪地朝身后的那家伙问道:“今儿个奇了,怎么没见你喊饿?往常你要是到这点儿了都没吃饭,早就四处乱窜地找吃的去了。”
锡若闻言,便随手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布袋来,又扔给了胤祯。胤祯接过袋子之后打开一看,发觉里面塞满了牛肉干、桂花糕和绿豆饼这一类的点心小吃,虽然已经被颠得有些不成样子,但是他此时正饥肠辘辘,闻见那香味便觉得格外经受不住诱惑,也顾不得问这些点心的来历,大喇喇地就掏出来一把放进了嘴里。
锡若见胤祯吃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不禁失笑道:“慢点儿吃。我一路上早就偷吃饱了,不和你抢。”
胤祯嘴里塞满了点心,闻言却不禁瞪大了眼睛,又含含糊糊地问道:“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偷吃?”
锡若嘿嘿一笑道:“会被你看见就不叫‘偷’吃了。以后也让福琳给你准备一袋子带上吧,省得老是吃不上饭,饿坏了肠胃就麻烦了。”
胤祯朝锡若竖了竖大拇指,正想开口夸他两句有义气的时候,却被卡在喉咙里的点心给噎住了。锡若只得满脸笑意地去给这个“贪吃王爷”拍后背顺气,等回到家的时候告诉福琳这件趣事儿,两个人又合伙痛笑胤祯了一场。
锡若笑了一阵之后,见福琳笑得脸上白里透红的,忍不住探脑袋偷了一个香。福琳一掐他道:“永康就睡在旁边呢,你也这么不正经。”
锡若瞟了睡得直淌口水的小儿子一眼,低声笑道:“看见了就看见了。就当是早点教这儿子开窍,免得将来跟我一样,被老婆治得死死的!”
福琳一瞪眼问道:“怎么?你还想有别人来治你?”
锡若赶紧摆手道:“不想不想。”见福琳作势又来揪他的耳朵,便顺势将她拉进了怀里,咬着福琳的耳朵说道:“老婆,我们再生一个吧。”
福琳大惊失色地看了锡若一眼,戳着他的胸膛说道:“你也让我的肚皮休息一下吧?一年生一个,你还真是既抓革命又促生产,两头儿不耽误!”
锡若见福琳说得逗趣,正想放声大笑的时候,却被福琳捂住了嘴,又见她吹熄了灯火,拉着自己一起躺在了黑暗里。锡若只觉甜蜜得都有些惆怅,便轻抚着福琳缎子一样的长发说道:“这些年你跟着我,也真是够担惊受怕的了。你……后悔过吗?”
福琳枕着锡若的胳膊说道:“我们有一个这么好的家,又有了这么可爱的孩子,我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只要你对我一心一意,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你不是总说,人要知足才会常乐嘛。”
锡若听得一阵感慨。他知道福琳在这个时代,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名正言顺地实行“一夫多妻制”,因此成婚了以后,也格外努力地想做一个好妻子跟好母亲,避免给自己带来额外的压力。不过用福琳自己的话说却是,谁让他已经忙得连跟老婆吵嘴的功夫都没有了,一有功夫回家就使劲地猫在屋里造人,有了儿子以后,对儿子也是言听计从,家里早就变成了一个儿童游乐园,完全把清朝那套父子不亲近的老规矩抛到了九霄云外,整个儿就是一大清朝“疯狂爸爸”……
两口子说话一直说到半夜,锡若刚刚睡过去一小会,就模模糊糊地听见外面有人“砰砰”砸门的声音。锡若猛地一下惊醒了过来,见福琳有些被惊着了,便一边拍着她慰哄,一边扭头朝守在外间的裴吉说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裴吉刚刚答应了一声,胤祯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来说道:“锡若,你起来跟我出去一趟。”这时跟锡若他们睡在一个房间里的永康被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就哭了起来。
锡若微微一愣,便低头朝福琳说道:“你去哄哄康儿。我出去看看这霸王要干什么。”说着就下床去穿衣服。福琳从后面抱住他的后腰,又不言声地将脸贴在了他后背上。
锡若握着福琳的手静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放心,十四来找我,不会是危险的事情。你早点带着宝宝休息吧,要不然明天又该成熊猫眼了。这里可没有那什么眼霜给你抹。”说罢便鼓励似的亲了一下福琳的手,等她点点头松开了自己之后,方才穿好鞋走了出去。
大限
锡若一来到外间,就着裴吉手里的灯笼看了看胤祯的神气,不觉吃了一惊。胤祯脸上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凄惶表情,一见到锡若出来,就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说道:“我八哥……他、他……他情形不对!”
锡若知道胤祯虽然后来和允禩不完全是一条心,可在胤祯的心里,允禩却仍然是他诸多兄弟当中最亲近的那个,此时见胤祯难过得说不去话,心里知道允禩的大限恐怕是到了,只得强按下自己的那份悲痛,伸手拍了拍胤祯的后背安慰道:“你先别忙。是谁送的信儿?”
胤祯一手拉起锡若往外走,又喑哑着声音说道:“何柱儿半夜砸我的府门,哭天抹泪地说他主子怕是不行了。只怕是……只怕是假不了!”
锡若被胤祯拉得小跑了起来,只能用力地扭回头去对裴吉说道:“去把季大夫叫起来!回头跟他一道上八爷府!”自己却跟胤祯一道出了府,又匆匆地打马赶往允禩的府邸。
暗夜里响起的急促马蹄声,多少让人有些精神紧张。锡若在有些微寒的空气中紧紧地跟在了胤祯身侧,心里却又跟放电影似的出现了自己和允禩相处的一些片断,一会儿儿是那个上书房里温柔和煦的八阿哥,一会儿儿是惠妃宫外自己认的老大,一会儿儿又是那个问自己愿不愿意追随他的八爷,一会儿儿又是那个在寂寞的深秋仰头看黄叶飘落的人……
锡若只觉得心里寒一阵热一阵,直到下马的时候一抹脸,发觉手上又湿又凉,方知自己是哭了。好在这会儿天黑,锡若连忙趁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偷偷地揩去了。
这时八爷府里已经来人迎他们进去,锡若昏昏沉沉地跟在胤祯身后,进了这座原本自己十分熟悉的府邸,却因为周遭的冷清和寂静,而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直到他跟着胤祯一道跨进了允禩的卧房,又一眼看见床上那个面色惨淡如纸的人时,往日的记忆便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了上来,将他与那个人之间最后的一层隔膜也冲垮了。
锡若顾不上给屋子里的惠太妃请安,一步就冲到允禩的床前,紧着声音问道:“老大,你怎么了?”
允禩听见锡若的声音,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又很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说道:“你跟十四弟都来了。好,很好。”说着便又一口气续不上来,只能难过地辗转着身子,连攥着床单的手都泛起了青筋。
“额附爷,您先让开点。我来瞧瞧。”季笙纬大夫自打被锡若发掘出来之后,便一直住在公主府里当“家庭医生”,此时被裴吉半夜从被窝里挖了起来,一听说是东家的八大舅子病重,赶忙把所有的家伙什儿都搬了过来。他素来在乡野间行走,脾气又有些古怪,此时见允禩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也不管他是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银针来,认准了穴位之后毫不犹豫地就几针扎了下去,又吩咐裴吉去找几个大号的火罐来烧热。
允禩府里原本请来的名医,见季笙纬一副乡巴佬的打扮,却把自己这有名的大夫撂在一旁,都商量都不商量一声就径自给八爷下针,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又见他叫人准备火罐,便故意反驳道:“现在正是三伏天,八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如今又体虚气弱,你贸然用民间的法子给他拔火罐,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惠太妃听见那位有名的大夫这样说,也不禁有些担心地拉住了锡若问道:“弟弟,你带来的这个大夫,医术怎么样吗?”
季笙纬大夫还没等锡若答话,自己就一翻怪眼说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生了病的就都是病人。我是郎中,只管把病治好,哪来那么多的闲磕叨?”
那位名医被季笙纬顶得一噎,自觉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气呼呼地一拱手说道:“小可不和乡村鄙夫一般见识,这就告辞了!八爷的病既然不用我来治,那我的诊金也不要了!”说着就抬步往外面走,不想一抬头,却见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恂亲王大马金刀地堵在了门口,那脸色阴沉得仿佛在说,你要是敢撇下我八哥走人,爷就不客气了!
那位名医被这位十四王爷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只得无声地又退了回去。锡若见惠妃仍旧不放心地看着季笙纬对允禩施针,便安慰她道:“娘娘放心吧。这位大夫医术高明,又在民间行走多年,治愈过不少的疑难杂症。且让他给八爷看看,不行的话咱们再想办法。”
惠太妃点点头,又紧拉着锡若的手说道:“我这辈子已经没了大阿哥,不能再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八阿哥比我还先走。”说着又松开了锡若的手,竟对着外面微微泛亮的天色跪了下去,又手挂佛珠双手合十地说道:“老天爷,我情愿你减了我的阳寿换给允禩。这孩子的命,实在是太苦了……”
锡若连忙搀了惠太妃起来,又温言款语地安慰了自己的这位老姐姐一番。允禩躺在床上听见惠太妃的话,眼角却滚下一滴泪来,只是苦于自己却连动都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无法起身去宽慰这位抚育自己成人的太妃。
胤祯在一旁看得心酸,便来到允禩的身前说道:“八哥,太妃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就咬牙争口气,好好地给太妃和兄弟们挺过来!九哥十哥他们也都还等着你呢。”
允禩听见胤祯的话,用力地咬了咬牙,攥着床单的指关节却已经泛白。那边季笙纬大夫却毫不犹豫地接过裴吉烧好的火罐,撩开了允禩的上衣之后,又让裴吉帮着扶起允禩,又毫不犹豫地把火罐扣了上去。
允禩被烫得立刻抖动了一下,脸色却不像方才那么难看了。锡若看季笙纬的法子有戏,扶起了惠太妃之后,自己便替下了裴吉,亲自扶着允禩拔火罐。
一直折腾到天明时分,允禩的一口气总算又缓了上来,呼吸也不像先前那般短促了。锡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朝季笙纬问道:“八爷这关是不是过去了?”
季笙纬仔细地把了把允禩的脉,又问了问允禩先前的脉案,却露出奇怪的表情说道:“我原先以为这位爷就是个哮喘的症候,可如今一把脉,却觉得还有几分毒性在体内,所以搅得体内寒火两盛。先前那位郎中只针对着这位爷的瘀塞症状下药,却是治标不治本,所以施针吃药也不见好。”
锡若听得一阵心惊肉跳,连忙又朝季笙纬问道:“那八爷现在怎么样了?”
季笙纬摇头晃脑地说道:“治寒包火症状宜清金降火,治重寒症状宜温肺散寒,治瘀塞症状宜开胸利膈,治……”
胤祯听得一阵恼怒,便上前一步揪住了季笙纬的衣领问道:“到底能不能治好?!”
季笙纬似乎对东家隔壁的这位十四霸王爷也颇为忌惮,见他冲自己发火,连忙头如捣蒜地说道:“能治能治。就是要的方子有些古怪。”
胤祯一瞪眼道:“你就是要千年灵芝和老人参,爷也有法子弄来!”
季笙纬摆摆手说道:“倒不用那么金贵的东西。王爷只需给我寻来一样东西便可。其他治哮喘的常用药,我这里都是现成的。最多再管爷要些其他的珍贵药材,给这位八爷清除体内的残毒和日后进补就是了。”
胤祯一皱眉喝道:“别卖关子了。快说是什么东西,爷好打发人去找。”
季笙纬应了声是,又瞟了惠太妃一眼,舔了舔嘴唇说道:“还需要一味药,就是‘紫河车’。”
锡若见其他人都露出怪异的表情,连忙朝胤祯问道:“什么是紫河车?很难弄到么?”
胤祯立刻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反倒斥道:“又不要你去弄,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裴吉见锡若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便悄悄地靠近了他说道:“爷,紫河车就是刚生出来的小孩子身上带着的包衣,是个脏东西,所以十四王爷不肯告诉您。”
锡若不知道还好,知道紫河车是个什么玩意儿之后,却益发觉得尴尬,连在胤祯的眼睛都不敢去看。允禩了然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扶自己躺回床上之后,又看着外面说道:“你们待会儿还要上朝吧?我听说西北又出事了,皇上肯定也离不了你们,就在我府里稍事休息,再用点早饭,过会儿就进宫去吧。”
锡若被允禩一说,方才觉得一阵抑制不住的疲乏涌了上来,又见允禩呼吸如常,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却不像自己刚进来时那么吓人了,便不再同他客气,拉上胤祯之后,又朝允禩和惠太妃各打了一个招呼,就到隔间休息去了。
小叛徒
白天进宫了以后,雍正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允禩半夜发病,破天荒地询问起了自己这个死敌的病情。锡若不知雍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如实作答。
雍正在听说那位季大夫医术如此高明之后,便说应该请他也给允祥看看,说允祥也是个哮喘的症候。锡若一拍脑袋说道:“早先怎么没想起来?”连忙答应了下来。
雍正点头说道:“若此人真的医术非凡,不妨提拔进太医院里来当差。”
锡若闻言连忙摆手道:“不好不好。皇上有所不知,在民间会治病的人,在紫禁城里未必能看好病。”
雍正一皱眉说道:“你这话说得新鲜。太医院里的器械和存药,难道还赶不上民间大夫手里的多?”
锡若又摆手说道:“非也非也。不是器械和存药的问题,而是大夫敢不敢用药和敢不敢下针,甚至是用一些常规以外的治疗法子的问题。比如季笙纬大夫昨天给八爷拔火罐,在场就有一位时常给京里的达官贵人们看病的名医就反对。可结果还是季大夫的法子管用,把八爷的命又救了回来。”他说着又瞟了雍正一眼,暗想道你其实不想老八的命被救回来吧?
雍正见锡若又看着自己,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动了起来,便故意冷煞着脸问道:“你又在腹诽朕了?”
“啊?当然……没有啊,皇上!”锡若在多年的训练下,总算条件反射式地把就要惹祸的话调整了过来,又一脸讪笑着说道,“奴才方才是在琢磨十三爷的病情呢。没有了他,这西北的仗就更难打了。”
雍正听得叹了口气说道:“没有了你十三爷,岂止西北的仗难打,朕只觉得事事都不得心应手啊。军务机宜,度支出纳,兴修水利,督领禁军,凡宫中府中,事无巨细,都是你十三爷一人经画料理,无不精细妥协,符合朕心,根本毋须烦朕亲临指示。朕此时方知,十三弟以前为朕承担了多少的烦难的事情啊!真盼着他能早些好起来。”
锡若连忙说道:“十三爷侠肝义胆,对皇上又忠心耿耿,想必吉人自有天相。皇上您又为他吃了这么久的青菜……呃,斋饭,佛祖也一定会保佑他的。”
雍正用力的揉了揉有些发暗的眼圈说道:“但愿如你所言。”锡若见雍正也是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就象征性地和他议了议朝政之后,主动地辞了出去,不想雍正又在他的身后说道:“你跟十四弟也不要累得太狠了。朕……身边实在不能再少人了。”
锡若听得愣了愣,连忙又回身应了声“嗻”,回到自己府里把这话跟胤祯一说的时候,胤祯也露出了有几分惊讶的神色。
锡若端详着胤祯的脸色说道:“看来十三爷一病,皇上是真的感觉到孤单了。往常他都只会叫我干活干活再干活,从来不说这种体己话儿的。”
胤祯一听见这话,却狠狠地敲了锡若的脑袋一记,骂道:“他才稍微对你和颜悦色一点,你就把持不住啦?往常我八哥对你那么细致周到,怎么就不见你发发感慨?”
锡若摸着脑袋辩解道:“八爷素来是温开水待人,他待我好,我固然感激,可是终究不像这位这么罕见嘛。发发感慨又怎么了?”
胤祯扯了扯嘴角,突然又问道:“那我呢?爷对你好不好?你私底下发不发感慨?”
锡若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末了却抬起头露出一副相当勉强的表情说道:“凑合吧。心情好的时候,还算是可以;心情不好的时候,可就很难说了。”
胤祯气得一翻白眼,正想挥拳教训锡若一阵的时候,却见他脚边的永瑞已经对自己龇起了牙,分明是在警告说如果乱碰自己的老爸,就会扑上来再给他这个十四舅舅两口儿,看样子早把当年死粘着胤祯、又被他骗得连“爸爸”都不会叫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胤祯只得在心里骂了永瑞这个小叛徒一句,收回拳头的时候见锡若笑得得意洋洋,还是忍不住捣了他一拳,结果永瑞果真朝他直冲了过来,却被胤祯一把抱住又举了起来,听见他这个十四舅舅哈哈大笑地说道:“好小子,这就在你十四舅爷面前冲锋陷阵起来了!将来也想带兵打仗不成?”
永瑞使劲地挣了几下,却没有挣开胤祯的怀抱,见他老爸只在旁边笑嘻嘻地看戏,便撅了撅嘴说道:“原来爸爸跟舅舅是一伙儿的。以后再也不帮你了。臭爸爸!”
锡若见儿子发飙,连忙从胤祯手里接了这个小祖宗过来,又是讨饶又是许愿地哄他。胤祯看得两眼发直,便手指着锡若说道:“哪有你这样当阿玛的?一点当老子的威信都没有。”
锡若想了想,便虎起脸朝永瑞问道:“儿子,你怕不怕我?”
永瑞那双跟锡若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怕!老爸一生气,我就想钻床底。”
这样一来,连胤祯这个大清朝的标准老爸也挑剔不出什么毛病了,只得哼哼了两声出门去了。永瑞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回过头来却和抱着他的锡若相视而笑。
永瑞一边把玩着锡若胸前的朝珠,一边问道:“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坐大船出海?”
锡若想了想说道:“等你和永康都再大点吧。你们现在太小了,出海可是很危险的。”
永瑞握紧了小拳头说道:“不怕!我会保护弟弟和爸爸妈妈的!”
锡若听得心里涌上来一阵疼爱,见永瑞又来拽他朝冠上的东珠,只觉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看来自己是没什么指望当一个“威严的父亲”了……
当天夜里,季笙纬大夫就被雍正一道旨意召去了怡亲王府里。锡若放心不下允禩,隔天夜里又偷偷地跑去了八爷府探望他,结果正好赶上允禩叫人把自己挪到院子里去透气。两个人一照面,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容来。
锡若殷勤地跑到允禩身前问候道:“老大的气色看着好多了。”
允禩眼含笑意地说道:“都是你荐来的大夫好。他开的方子也好。我吃了几服药下去,感觉胸口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闷得慌了。听说你跟十四弟都在到处给我找药,真是劳烦你们了。”
锡若连忙摆手道:“老大说这话就太见外了。只要你好好的,我跟十四爷就是跑断腿也乐意!”他说着瞟了允禩一眼,又有几分尴尬地说道:“其实除了那个‘紫河车’,别的也都不怎么费事。要不是我府里的碧玺刚好生了个儿子,还真不好弄。你说他好端端地要这脏东西干吗?真是……”
允禩听得脸色发白,干呕了一声之后,脸上却露出几分无奈的表情说道:“你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就要把刚喝下去的药吐出来了。”
锡若慌忙说道:“那我们说点别的,说点别的,嘿嘿……”说罢便朝周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老大,我知道你现在好静,可你这府里头也实在太冷清了,院子里的花草也都荒废了。回头我找人进来拾掇拾掇吧。我让他们悄悄地弄,一定不吵到你休息。”
允禩见锡若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也不忍心再拒绝他的好意,便点头答应了下来,想了想又说道:“说到花草,有件事情我还真要拜托你。”
锡若听得脸上一喜,连忙说道:“老大尽管吩咐。”
允禩扭头看着紫禁城的方向,目光里带着无尽怀恋地说道:“我想请你帮忙,把我额娘宫里头那棵桂花树移植到这里来。”
锡若有些好奇地问道:“是哪一棵?我记得良妃娘娘宫里头好像有好几棵桂花。”
允禩从远处收回目光,又看着锡若说道:“就是正对着我额娘宫门口的那一棵。那是她老人家在生下我之后亲手植的,又在上面刻了一个‘禩’字,说是‘八月桂花香’,暗合了我的排行。她想念我的时候就看看那棵树,闻闻那桂花香,也当是我就在她身边了……”
锡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难怪老大那么喜欢桂花树了。往常我还觉得奇怪来着,怎么老大常去的几处宅子里,都必定会有桂花树。”他见允禩露出隐约有几分伤感的模样,料想他是又想起了良妃,连忙安慰道:“老大放心,不就是一棵树吗?我就算用偷的也要把它偷出来给你!”
允禩听得脸色一变,连忙阻拦道:“你可别胡来。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没有皇上的旨意,宫里头的一草一木可都是不能带出去的。”
锡若嘿嘿一笑道:“老大放心。山人我自有妙计。”
华夏号
过了些时日,锡若趁着西北战事暂时不吃紧的空隙,就主动向雍正提出,宫里的花木该好好修剪修剪了,尤其是那些好久没有人住的院子,很多都有些荒废了,看着不成个样子。皇上虽然俭省,可是宫里头总这么荒着也不像个皇家气象,那些院子拾掇出来正好可以移作他用云云。
雍正和刚刚病愈进宫报道的允祥正在喝茶聊天,见锡若难得一副振振有词的严肃模样,心里有几分好笑,又因为见着允祥回来,心里头着实高兴,也就挥挥手由得他这个内务府总管去摆弄了。
锡若欣然领命地出去安排人手,当天就把良妃宫里头的那棵桂花树以换种新树为名,光明正大地运出了紫禁城,晚上又派人送去了允禩的府里。
替允禩了却了一桩心事,锡若只觉得心里头一阵轻松,每天散朝了以后便闷头在家画大船的图纸。他之前详细地观察和了解过这个时代远洋大轮的构造,因此跃跃欲试地想要自己先弄出一份设计图来,然后再去找真正造船的人商量修正。
这天锡若正在书房里关起门来画图纸,永瑞和永康小哥俩好奇地在他腿边绕来绕去,时不时地给锡若提点小意见,虽然都是儿童不着边际的想象,锡若却和他们商量得很带劲。
父子三人正商议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冷不防书房的门却被人推了开来。锡若和他的两个儿子都唬了一大跳,三个脑袋齐刷刷地从书桌后面探头往门口看去。下一刻永瑞和永康便双双跳了出去大叫道:“十三舅舅!”锡若却忙不迭地收拾起桌上的图纸来。
允祥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见锡若慌得把砚台都打翻了,便嗤笑了一声说道:“得了得了,别藏了。不就是造大船用的图纸吗?我老早就知道了。”说着便故意蹭了蹭永康的脸。
锡若露出吓人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看得永康在允祥手里愣是哆嗦了一下,随即便用力地抱紧了允祥的脖子,露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来。
锡若恨不能立刻就把那个臭小子揪下来胖揍一顿,脸上却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朝允祥说道:“就是没事的时候瞎琢磨琢磨,不是想坐了船逃跑……”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个大嘴*****,怎么听都像是不打自招啊!
允祥听得表情严肃了起来,把小哥俩都哄到外面玩去了以后,自己关上书房的门,又转过身端详了一会儿锡若脸上紧张的表情,忽然“噗哧”一笑道:“你以为你的小九九,能瞒得过皇上?他老早就跟我说了,你这眼珠子往哪方向一转,他都知道你在打些什么鬼主意!先头你说要整修后宫,是不是就为了我八哥要的那棵桂花树?”
锡若惊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允祥的表情之后,又觉得不像是自己要倒霉的样子,便摸了摸脖子试探道:“那皇上……他肯不肯放我走?”心里想的却是,我手上还有一道老康要放我走的遗诏呢,实在不行的时候也搬出来吓吓你们,哼!
允祥对着锡若左瞧瞧右看看,末了却摇头道:“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真没见过你这么不识好歹的……”
锡若立刻瞪起眼睛反驳道:“我怎么不识好歹了?眼下西北的局势渐渐平定,皇上亲手提拔起来的人也都能接上手了。我这时候还霸着好几个关键位置不放,那才是不识好歹呢!难道真等皇上拿笤帚来赶我走不成?”
允祥闻言却又笑道:“皇上什么时候说你恋栈了?他一直都是在同我说,不能把那家伙放跑了。他一跑,十四弟也准得跟着他跑,到时候我们两个就要累趴下了。皇上还要顺天府衙门的人都好好地盯着你府里的动静儿呢。”
锡若听得差点儿连眼泪都掉下来了,不过绝对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终于感觉到了实现自由幸福生活的希望是多么地渺茫,和雍正的读心术是多么地让人痛恨……
允祥见锡若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唯恐他从此以后就失去了工作动力,连忙又安抚道:“你放心。皇上说了,你要造大船,就由得你造去,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了。回头大船造好了,朝务又不那么繁忙了,他还想随船出海去看看呢。”
锡若听得眼珠子都差点儿掉了下来。合着这雍正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偷偷地把算盘珠儿拨得噼啪作响呢……居然还想蹭他的船出国,说不定还会带上一家老小免费旅游一趟!他满心想讲几句“海上风浪大,皇上是九五之尊,不宜妄动”之类的大道理,却被允祥拍着肩膀幽了一默道:“你放心。皇上说了,他要真去,所有船上的花费都可以报销。”
锡若听得脸色立刻多云转晴,拍着胸脯保证道:“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了。我跟皇上那谁跟谁……啊,我是说,他是君,我是臣,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哈哈……”
允祥又是好笑又是叹气地看着锡若自得其乐的样子,见他又摊开了桌子上的图纸,便也好奇地凑了过去看,结果研究来研究去,允祥也兴致勃勃地想要加入到这艘被锡若命名为“华夏号”的海船设计中来了,还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起怎么对付沿途劫掠的海盗来。
锡若见允祥被季笙纬大夫精心治疗了一番、又被雍正特批休了一个长假之后,渐渐恢复成了以前那种神采奕奕的样子,心里也着实高兴。两个人就跟当年还在上书房里调皮捣蛋的半大孩子一样,从下午一直讨论到晚上天都黑了,还觉得意犹未尽,眼睛里都闪动着兴奋的神采。
这时胤祯却穿着一袭湖水蓝宁绸的夏袍从外面撞了进来,见锡若跟允祥两个脑袋挨脑袋地在书桌前商量,眉头不觉皱了皱,就大踏步地走过来问道:“商量什么呢?说得这么热闹?”
锡若和允祥抬起头来,却都是嘿嘿一笑,一同指了指桌子上面的图纸。胤祯一看见那张图纸,却责备地朝锡若看了一眼,似乎在怪他为什么把老十三也扯了进来。
锡若摸了摸脑门子讪笑道:“是我小儿子把我给卖了……”
胤祯听得又虎起脸来,那表情分明是在说“我就说你太娇惯那两个小东西了”。锡若自知理亏,便只好抿紧了嘴不说话。
允祥见他们两个眉眼官司打个没完,自觉在这里是个多余的角色,连忙咳嗽了一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去了。”
锡若立刻扭头问道:“不在这里吃晚饭了么?”
允祥笑着摆摆手,又看了一眼自己那个霸王弟弟的脸色,挑了挑眉毛说道:“我还是不等人家拿笤帚来赶我了。省得被人说是不识好歹,哈哈。”
锡若送走了允祥,自己又拉着胤祯一边吃饭一边讨论造船的事情。反正雍正已经把话挑明,那他也乐得光明正大地开始他的造船行动。好在兜里的银子不少,再算上财神九前前后后给的津贴补助,恐怕造一支船队出来都绰绰有余了。
因为财神九自己一直被关着,所以私下里他的不少生意都是锡若在帮着他打点,而且言明锡若以后要是开展海外贸易,投资里也算他的一份,将来有了回报也要按比例抽成,果然是随时随地都不忘赚钱的铁公鸡本色。不过锡若也真从允禟那里学到了不少的生意经,所以格外跃跃欲试地想过一把国际商人的瘾。雍正现在多少有些闲暇了,正在一门心思地摆弄他的小瓷器,要是说动他也入个分子,把瓷器贸易这块抓到手里来,那可就赚大发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胤祯见锡若遐想得一脸的傻笑,方才自己警告他别太大张旗鼓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又见这家伙跑神已经跑得天经地义的样子,也只能由得他去了,自己却皱眉想起其他的事情来。
锡若回过神来,见胤祯又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模样,便合上了身前的图纸问道:“又在为明年三月份进兵的事情担心了?”
胤祯点点头,又将后背往锡若书房里的躺椅上一靠说道:“策旺阿拉布坦虽然死了,可是他手下的猛将大小策凌敦多布都还在,噶尔丹策零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玩弄阴谋诡计那可是一把好手儿。我怕单凭傅尔丹和岳钟琪,还不是他们的对手。可皇上眼下还是很乐观,他这种盲目的乐观肯定也会影响到带兵的人。唯一能劝谏他这种事情的老十三,虽然也通军务,可是终究没有直接指挥过这种规模的战役,又没有实际到过前线,只怕也说不到点子上。我担心傅尔丹和岳钟琪万一兵败,皇上会牵连到很多人,尤其是很多我在西北的旧属。真是很难和你一道,开开心心地想着造船出海的事情。”
锡若搬了个凳子坐到胤祯旁边,琢磨了几下之后说道:“你这番话要是能说给皇上听就好了。只是他能不能听得进去,那就……”
“朕已经听见了!”
锡若和胤祯一听见这个声音,脸色都是一变,随即双双离座朝来人叩头下去,却都不禁露出惊异的表情来。
这大半夜的,雍正不在他的养心殿里批折子或是搂着小老婆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
夜访
“都起来吧。”雍正穿着一件银灰鼠色的宁绸袍子,腰间松松地系了一条明黄色的腰带,把随从都留在外面之后,自己踱进来打量着锡若书房里的陈设说道,“听说十四弟常在你这里坐着。我夜间批折子走了困劲儿,就想着过来找你们商议商议西北的军情,可巧儿就赶上十四弟也在这儿了。”
锡若吃不准雍正深夜私访是个什么意思,便格外小心地回答道:“奴才方才也正和十四爷议着这事儿呢。朝廷年年在西北的开销都这么大,不把那块地方平定了,国库就永难有充实的一天,办起其他的事情来,难免会束手束脚,总担心把国库给掏空了。”
雍正在胤祯方才坐着的躺椅上落了座,闻言便点点头说道:“你身为内阁大学士和朕的军机大臣,能够这样通盘地考虑国事,而不仅仅局限于手头的事务,这就很好。”说着又转向胤祯说道,“十四弟方才说的话,朕也听见了。为什么说唯一能劝谏朕这种事情的,就只有老十三呢?你也是朕的兄弟,还是同胞亲兄弟啊!”
胤祯听得垂了头,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把话说得像刚才那样透彻。锡若见状便连忙打圆场说道:“十四爷的意思是,他对准噶尔部的态度还有些许疑虑,觉得他们眼下是在拖延备战时间,而不是诚心向化,这跟皇上您对准部的判断并不完全一致,所以上奏的时候才有些犹豫。”
雍正淡淡地扫视了仍旧低头不语的亲弟弟一眼,转头对锡若说道:“你先下去休息。朕有些话,想借你的这个书房,跟你十四爷好好聊聊。”
锡若心里吃了一惊,却也不敢硬挤在这两个亲兄弟中间当电灯泡,只得有几分不放心地看了胤祯一眼,见他对微微朝自己颔首,这才起身告辞出去了。
雍正再看向胤祯的时候,表情突然变得有几分阴郁地问道:“十四弟是不是觉得,朕不肯派你到西北去指挥前线将士作战,是信不过你?”
胤祯紧了紧嘴角,却一躬身答道:“臣弟不敢。”
雍正却又声调刻板地说道:“你敢也好,不敢也好,朕自问对得起额娘她老人家临终前的嘱托。虽然你先前一再地跟朕顶着干,朕也没有怎么真的为难过你。老三前些日子在景陵不好好守着先帝爷的陵寝,反倒借故造谣生事,朕立刻就削了他的亲王爵位。以前你总和他们在一起的老八、老九、老十这几个是什么光景,你也看得见。眼下兄弟里头赏食双亲王俸的,除了你跟老十三以外,也再没有别人了。要是这样你都还觉得朕是在刁难你,不肯实心实意地辅佐朕,那朕也无话可说了。”
胤祯多少有些无奈地抬起头说道:“臣弟没说皇上是在刁难我。只是老十三毕竟跟随皇上多年,比臣弟同您来得亲近。所以有些话,他说比我说更容易入您的耳罢了。”
雍正点头道:“这倒是句实话。”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凝视着胤祯问道:“我们两个明明是最亲的手足,可为什么总也处不到一块儿去呢?你说朕只同十三弟亲近,可你又何尝不是只同别人亲近?早先是老八,后来是纳兰,你和他们,都比同朕来得亲近!”
胤祯听得呆了呆,末了却避开雍正的目光说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眼下您不光是我的四哥,更是大清国的皇上。我再想和您亲近,中间也隔着一道君臣大义的分界线。就算是老十三,他也不敢只把你当成是四哥了吧?”
雍正听得脸色一暗,随即便叹息道:“你说得不错。十三弟他……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什么话都直接同朕说了。”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地踱了几步之后,突然停在了胤祯的身前,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所以朕才更希望从你这个亲兄弟这里,听到几句不加修饰的真心话!”
胤祯听得目光一跳,咬咬牙之后便站了起来,又正对着雍正的眼睛说道:“四哥既然要听真心话,那我就有话直说了。西北两路大军要想成功,能否保证彼此间的策应是关键。我们在准噶尔的地盘上打仗,已经先失了地利。如果再做不到一个‘人和’,那就是一个‘败’字!”
雍正见胤祯终于肯把实话说出来,激动地两眼都在放光,一伸手按在了胤祯的肩膀上说道:“说下去!”
胤祯欠了欠身子、说了一声“嗻”以后,索性摊开了锡若留在桌子上的大纸,又画了一副简易的西北地图之后,方才指着地图说道:“西、北两路大军的衔接地布拉干察罕托辉,噶尔丹策零必定会在这一带布下重兵防御。除此以外,他还可能趁岳钟琪奉命进京的时机,突袭西路巴尔库尔的我军。因为西路军各处所设卡伦之地,山岭不甚险,且通道较多,进退方便。同时,天寒雪大,我军未免行动不便,各处卡伦遇事则彼此不易增援……”
雍正一直听胤祯分析西北的军情直到后半夜,临到快天明的时候,锡若从书房外面探进一个头来问道:“皇上,十四爷,天都快亮了。奴才已经找人在隔间收拾好了床铺,要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就先在这里休息休息,回头再去上早朝如何?”
雍正和胤祯听锡若这么一说,方才觉得压抑了一夜的疲乏都涌了上来,便都朝锡若点了点头。锡若这才闪身让后面端着洗脸盆的太监进来,看内侍们伺候着雍正和胤祯各自擦洗了一回之后,又让人领着他们去别的屋里休息。
约摸个把时辰过后,雍正一觉睡起,自己又走出屋来。门口守着的人立刻跪了一地,雍正却不让他们去打搅公主府上的其他人,自己却走到公主府的后院里,结果正好看见锡若领着他的两个儿子正在做什么“广播体操”,旁边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吹着竹哨给他们当鼓点。
雍正看着那个仍然和多年前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活泼开朗的人,心里涌起来一阵莫名的温暖与感伤,便不让周围的人出声,自己却默默地看着那被清晨的快乐包围着的父子三人。
锡若扭过身的时候一眼瞥见雍正,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腰给闪了,连忙让裴吉别吹哨了,自己又领着两个儿子过来给雍正磕头。不想永康一看见雍正,却欢欢喜喜地扑了上去,嘴里叫道:“四舅舅!”
锡若被儿子的热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儿子啊儿子,你也真是生冷不忌啊,都不怕被你这冰块一样的四舅舅给冻着了……
雍正接住永康,抱起来之后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一回,嘴边竟露出一丝奢侈的笑意来,看得锡若心里又是一阵小鼓狂敲。
雍正瞥了锡若一眼,又看了看永康,断言道:“这孩子长得不像你。”
锡若听得脸一垮,暗想道你这家伙什么意思?就算你是皇帝,要是敢对我儿子的血缘提出任何质疑,我就跟你死抗到底!
雍正却露出难得的慈容看着永康,又说道:“这孩子越长越有几分像先帝爷了。果然身上有我爱新觉罗家的血统。”
锡若见雍正没有找茬的意思,脸色倒是一松,便摸着身边永瑞的头笑道:“一个像爹,一个像妈,刚好!”
雍正掂了掂永康说道:“快些长大吧。将来也像你的阿玛一样,出来给朕分忧效力。”
锡若听得有几分哭笑不得,暗道莫非你这就想把我的宝贝儿子,也预定成你们家的长工了?
雍正逗了两个孩子一阵,方才放下永康朝锡若问道:“什么时辰了?”
锡若连忙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说道:“差不多是上朝的时候了。皇上要是这会儿起驾回宫,刚好还有换衣服洗脸的功夫。”
“那就走吧。”雍正朝身边的人吩咐道,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道,“前些日子西洋又贡上来一批钟表。你回头看到有喜欢的,就挑几块走吧。”
锡若愣了愣神,见雍正还看着自己,连忙谢了恩。雍正又朝胤祯睡着的屋子说道:“十四弟要是起不来,就告诉他不用来上早朝了。朕免他一天的朝议。”
锡若连忙应了声是,待雍正的仪仗走远了以后,方才走到胤祯的屋外敲了敲门,见里头没什么反应,正想扭头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胤祯仍旧穿着昨天的湖水蓝衫子站在门口,又远眺着雍正离去的方向说道:“出海的事,怕是要先缓一缓了。”
锡若微一愣神,随即便看着胤祯若有所思的目光说道:“不急不急。总得等到你心里头踏实了再走。”
胤祯从远处收回目光,又认真地看了锡若一阵之后,嘴角突然漾出一个锡若熟悉的笑涡来,像极了他小时候叫锡若去外头疯跑时的样子。
变脸
雍正七年三月,雍正命领侍卫内大臣三等公傅尔丹为靖边大将军,出师北路阿尔泰,川陕总督三等公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出使西路巴尔库尔,合力征讨准噶尔部。
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策零因为此时备战尚未完成,遂遣台吉特磊至西路宁远大将军岳钟琪所在的巴尔库尔大军营,诡称“其奉命将罗卜藏丹津押送至伊里布尔和邵地方。听说总督带兵两万前来挑战。由于情况有变,故将罗卜藏丹津送回伊犁,以请示噶尔丹策零汗。”宁远大将军岳钟琪感到此事非同小可,随即将特磊送往北京。
特磊到达北京之后,雍正拒绝接见这个噶尔丹策零派来的使臣,便命锡若以理藩院尚书的身份替他接见特磊。
锡若一大早起来,跟两个儿子又做了一通广播体操之后,方才不慌不忙地乘着轿子来到了理藩院衙门。锡若的轿子刚一进到衙门里,特磊立刻率领着几个从属的准部官员迎了出来,在见到锡若的时候,口称“大清国纳兰中堂阁下”,显然已经摸清楚了锡若的来历。
锡若笑眯眯地看了那几个少数民族同志一眼,挨个儿扶了他们起来之后,又问候了一番他们路上的情形和在京城里的饮食起居情况。特磊见这位中堂比想象当中的要年轻许多,模样更是自己前所未见的俊秀,又是一副相当好说话的口吻,先前紧绷着的心情,也不觉有几分放松了下来。
锡若领着特磊一行人进了理藩院的会客厅,分宾主坐定之后,也不忙着同他们磨嘴皮子,反倒问特磊等人吃过了早饭没有,在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又让手下人将自己在八宝斋里预定的早点送了上来,一边招呼着准噶尔人吃早点,自己也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了起来。
准噶尔人不知道这位纳兰中堂到底是个什么脾气的人物,又不敢拂逆了他的热情款待,只得带着几分疑虑地享用起那些中原精致得不像吃食的点心来。
锡若自己吃饱喝足了以后,见几个准噶尔人都是一副等着考官面试的表情,肚里不觉暗笑了两声,便咳嗽了一声说道:“几位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天朝本是礼仪之邦,论理我应该把各位引荐给皇上。只是皇上近来朝务繁忙,所以就由我代为接待各位了。”
特磊见锡若说得客气,连忙站了起来说道:“中堂阁下谦虚了。我等虽远居西北,也曾听说过大人‘满洲第一勇士’的威名。只是想不到大人竟是这般俊美的一个人物,真是应了中原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话了。”
锡若见特磊的马屁张嘴就来,心说原来是同道中人,不禁嘿嘿笑了一声说道:“不瞒台吉说,我这‘满洲第一勇士’的虚名,得来实在有些汗颜。远的且不说,就是皇上身边的将军侍卫里头,本事在我之上也大有人在。皇上自己的亲兄弟十四王爷,是先帝爷亲封的‘大将军王’。他昔日亲率十几万大军,在茫茫戈壁和高原上苦战数年,连眉头都没皱一皱,那才是真英雄,真好汉!我当年不过是赶巧儿在圣祖爷面前露了一手儿罢了。”
特磊听锡若提起跟他们的老汗王作战的“大将军王”来,脸色不觉变了变,却也不敢反驳锡若的话,便端起茶盅来掩饰。
锡若看得微微一笑,又抚着膝盖说道:“眼下换过去的宁远大将军岳钟琪,想来你们的噶尔丹策零汗也不会陌生。他早先跟着十四王爷一道进藏,后来又辅佐前任大将军年羹尧镇守西北,是一员身经百战的猛将。你们的噶尔丹策零汗要是非跟皇上顶着干,迟迟不肯把罗卜藏丹津送过来,反倒拿这个作由头推三阻四地消磨时间,背地里却紧着备战,皇上自然也会让岳将军和傅尔丹将军送上一份大礼给你们的。”说着便端起茶盅来轻轻地拨了拨碗盖,又笑道:“罗卜藏丹津与你们非亲非故,无非是战败了跑到你们那里去寻求庇护,亏你们的噶尔丹策零汗还当他是块儿宝,使劲地巴住了舍不得归还。”
特磊听得脸色又是一变,声调变得有些强硬地说道:“大汗谨遵先汗的遗愿和汗国的礼义,所以才接纳了罗卜藏丹津。眼下大清国皇帝要我们交出他来,我们大汗的确是感到十分为难的。”
锡若突然毫无预兆地把茶碗朝桌上一礅,在成功地吓了准噶尔人一跳之后,喝道:“那你先前说什么奉命将罗卜藏丹津押送至伊里布尔和邵地方,岂不是在信口开河?你是打量大清的皇帝陛下好骗呢,还是你存心要让你们的噶尔丹策零汗被人骂作反复无常的小人?!”
特磊没料到锡若说翻脸就翻脸,见他那张前一刻还挂着和煦笑容的俊秀脸容突然变作一片冷肃,说出来的话也像刀子一样锋利,不由得有些慌了神,伸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之后,方才强自镇定地说道:“我先前所说也都是实情。的确是因为岳总督带兵两万前来挑战,我唯恐情况有变,故先将罗卜藏丹津送回伊犁,以请示大汗的意思。”
锡若捋了一把身前的朝珠,脸上忽然又笑开了,眉宇间方才的那点煞气瞬间就荡然无存。特磊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顷刻间脸色数变的“中堂”,只道中原人都是这般喜怒无常的,却打死也想不到这是锡若多年来在紫禁城的夹缝生涯当中练就的独门功夫。
这时锡若却又叹了口气说道:“为了一个罗卜藏丹津,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丢了性命。你们的噶尔丹策零汗若是还怜惜自己的子民,就早些把他解来京师吧。当今天子威严果决,最恨有人阳奉阴违,你们还是不要再心存幻想了。否则大军踏上准噶尔本境的那天,指日可待。到时候受苦的自是你们本部落的百姓。”
特磊在客座上瞟了锡若好几眼,那眼神儿明显有“你就甭猫哭耗子假慈悲”了的含义在里头。
锡若连忙又咳嗽了一声,又讲了讲自己的老板雍正老大的意思,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要噶尔丹策零做小服低。他瞅了特磊好多眼,觉得雍正这个心思只怕是没戏,人家压根儿就没想做你雍正小弟的意思,所以估计这仗……还得打!
锡若又和特磊喝茶瞎掰了半天之后,见胤祯的跟班儿长福在会客厅门口探了个脑袋,琢磨了一下之后,让特磊带着他的人跟骆驼回驿馆好好歇着,还特地嘱咐他们没事的时候可以多遛遛北京城,再顺便感受一下和平年代是多么地美好云云。
等锡若长长地交代了一番出来、又钻进理藩院衙门的后院时,一眼就望见了正在那里等得一脸不耐烦的胤祯,随即脑门上立刻挨了那个霸王一个栗凿,忍不住抱着脑袋抗议道:“我刚才是在上班办正事儿,你干吗也打我?再说是又不是我让你非在这儿候着的……呀!”
胤祯穿着一身亲王的朝服,显然是刚下朝就绕到这边来了,见锡若在前头跟准噶尔人唠叨个没完,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此时见他还抱着脑袋振振有词地辩驳,心里益发来气,一把揪过锡若的辫子就骂道:“你跟人家侃鼓楼大街上的羊肉串儿也叫办正事儿?仔细让皇上的人听见,回头也把你当羊肉串儿给烤了!”
锡若抽了两下,也没能把辫子从胤祯手里抽出来,觑了觑他的脸色,一脸讪笑地说道:“这不是图个睦邻友好吗?人家大老远儿地过来,总得找点儿共同语言、好好聊聊不是?”
胤祯攥着锡若的辫子荡悠了两下,一手叉腰地嘲笑道:“还睦邻友好呢。我看是你馋他们哪儿的肥羊肉才是真的吧?刚才我的长随都看见了,说额附爷说着说着都快流出哈喇子来了。真丢大清朝的脸面!”说着又发起狠来想寻锡若的晦气。
锡若苦于小辫子被胤祯攥在手里,却是躲不开跑不掉,最后只能咬牙硬挨了他两记铁拳,方才好说歹说地让胤祯放开了自己,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要是准噶尔人半路杀回来、又凑巧看到这副场面,那才真是丢他爷爷的大清朝脸面呢!
叫板
锡若见胤祯等人等出来的脾气发得差不多了,才摸了摸被拽疼的后脑勺问道:“你有什么吩咐,说吧。一下朝就急巴巴地跑到这里来,总不见得是请我去吃饭的?”
胤祯听见锡若这么说,脸上居然真的浮起来一个笑容说道:“请你就请你。省得你总在背后唠叨爷小气。”
锡若这回倒真的听住了,上下打量了胤祯两眼,突然问道:“皇上又给你加薪了?”说着还没等胤祯回答,就露出一脸嫉妒的表情说道:“果然这铺子还是你家开的。你都已经享用亲王双俸了,还有人惦记着给你加薪。想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
“得了得了。”胤祯忍俊不禁地推着锡若往外头走,嘴里调侃道,“我还没说是不是呢,就招出你这一车子的话来。爷就是突然想请你在外头吃一顿。怎么,不肯赏脸?”
“赏,赏!”锡若回过头看着胤祯,笑嘻嘻地说道,“你的秋风可是千年难得打一回。我不吃上这顿,都觉得对不起我府里宰掉的那么多只鸡!”
胤祯听得再也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一直等到翻身骑上了马背之后,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乐着。锡若看了他两眼之后,表情却变得严肃了起来,一直等到胤祯领着他进了一处酒楼,胤祯又把其他人都赶出了雅间之后,方才朝胤祯问道:“你该不会是想去西北前线亲督这一仗吧?”
胤祯提着酒壶的手僵了一下,随即便苦笑着抬起头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锡若叹了口气,说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我看你现在恐怕连做梦,脑子里琢磨着的都是这事儿吧?”
胤祯给自己和锡若各自倒了一杯酒,又端起了酒杯看着锡若问道:“要是皇上真准了我,你跟不跟我去?”
锡若捏着酒杯低了头,半晌都没说话。胤祯知道他舍不下福琳跟那两个可爱的孩子,正想说算了的时候,锡若却猛地抬起了头,在他那双胤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桃花眼里,却闪动着一种让胤祯都感到有些讶异的坚定神采说道:“去!”
胤祯一听到锡若这个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的回答时,只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气控制不住地往上涌。他偏头避开了锡若的目光一会儿,方才转回头来,红着眼睛举起了手里的酒杯说道:“干!”
“干!”
锡若几杯酒下肚之后,脸上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种轻松的表情,见胤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便故意怄他道:“你先别高兴得太早。皇上会不会放心让你回到西北去,可是难说得很。他嘴上再怎么说信任你,也不可能把以前的那些事情完全一笔勾销。”
胤祯喝了几口闷酒,又直勾勾地看着锡若问道:“那你相信我是纯为打噶尔丹策零去的么?”
锡若被问得一怔,咂了咂嘴之后问道:“你要听实话?”胤祯用力地点了点头。
锡若捏着酒杯笑道:“不信。”胤祯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开始闷头往肚子里倒酒。
锡若见状便主动地拎起酒壶来给胤祯斟酒,又安慰他道:“先帝爷就曾经与我说过,坐镇后方调度兵马钱粮,也一样是打仗!你曾经身为十几万大军的统帅,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胤祯连干了好几杯酒,又一揩嘴唇语气郁闷地说道:“我明白是明白。可我还是喜欢亲自在前线指挥大军。”
锡若在心里叹了口气,又端着酒杯凝神笑道:“你知道岳钟琪去傅尔丹的军营里,看见他在墙上挂了一把宝刀时,说的什么话么?”
胤祯抬起头看了锡若一眼,摇头说道:“不知道。”
锡若舔了舔嘴唇上的酒渍说道:“岳钟琪问傅尔丹,‘这是干吗使的?’傅尔丹答说是他平日里习武用的,挂在这里是为了激励手下的将士。结果岳钟琪一出了傅尔丹的营帐就说,‘为大将,不恃谋而恃勇,败矣!’后来傅尔丹果然轻信了准噶尔诈降的台吉哈苏尔海丹的话,在博克托岭中了人家的埋伏,带出去的北路大军主力近六万人马回到科布多的时候,只剩了两千多,手下部将战败自杀的不计其数。要不是皇上看在他力战突围、又不想西北军的士气因为这次大败仗而受损的份上,就不会只是摘了他的靖边大将军印、还让他掌振武将军印协办军务这么简单了。”
胤祯听得默然不语,末了却“咣”地一砸酒杯说道:“可是战场上光有谋而无勇也不行。现在从西北前线传回来的军报说,噶尔丹策零正在频繁地调集兵马,仅巴尔库尔一线他就能够集中两万多人的兵力,去攻打几处卡伦,足见其兵源充足,实力雄厚。其他地方集结驻防的准噶尔军队,恐怕无论是兵力还是物力,都要优于我们在西、北两路的大军,而且频频袭击我们的卡伦,掠夺军需粮草和驼马牛羊。长此以往,我们跟准部的实力必定此消彼长,我又怎么能不着急?唉!”
锡若听得也皱起了眉头,只得又抬手给胤祯倒了一杯酒说道:“这些话你跟皇上说过没有?他怎么说?”
胤祯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了,说道:“他已经准备听从我的劝告,从奉天、黑龙江、察哈尔等地调兵充实北路军,再从陕甘、山西和固原这些地方调兵充实西路军。可我这心里头,还是觉得不踏实!”
锡若听得一抚胤祯的肩膀说道:“先帝爷要是知道你这么关心国事,一定会很欣慰的。”
胤祯抬起已经有几分醉意的眼睛,突然怔怔地看着锡若问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大位传给我,让我一直到现在都不甘心?!”说着竟用力地将酒杯掼在了对面的那副屏风上面。
外面候着的长福和裴吉听见里面的动静,都有些担心探进头来,却又被锡若挥挥手赶了出去。
锡若知道,让雍正登基的那道遗诏,始终是胤祯心里的隐痛,也是他心里的疑惑。只是现在君臣名分已定,胤祯纵有千般的疑惑万般的不情愿,也都只能把这些想头压在心底最深处,想不到今天在酒精和西征欲望的双重刺激下,又让他把这话吐露了出来。
锡若情知再让胤祯这样喝下去很危险,便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酒壶说道:“别喝了。西北的事情我可以跟你一道想办法。你也他娘的振作一点。这副怨天尤人的样子,哪儿像是先帝爷亲封的‘大将军王’?!”
胤祯听得恼怒起来,又见酒杯也被锡若夺去,竟一拳朝锡若打了过来。锡若没防着他突然就动手打人,眼圈上顿时青了一块,自己也跟着火了起来。他刚才其实也喝了不少酒,猛地吃了胤祯一拳,竟一撂酒壶就跟这个十四王爷干上了。此时两个人都已经有七八分的醉意,因此出手也毫无章法,都是凭着一股蛮力想把对方撂倒。
长福跟裴吉听见里面传来“乒里乓啷”的打斗声,都不禁吓了一跳,壮起胆子推开雅间房门的时候,却见他们的两个主子正扭打在一起,脸上早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了,连忙扑了上去,又大叫让外面的侍卫进来,这才合力把这两个打得昏天黑地的家伙拉开了。
锡若在裴吉的侍弄下清醒过来之后,见胤祯仍旧是一副醉态可掬的样子,嘴里还在唠唠叨叨地骂着他,不禁失笑,却扯得嘴角一阵疼痛,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又给了长福怀里的胤祯一拳。
长福连忙一伸手护住了胤祯,脸上又颇有几分恼怒神情地说道:“额附爷!不是奴才驳您的脸面,您下手也实在太重了!十四爷从小长到大,就是先帝爷跟当今皇上也没这么打过他,您怎么就总能下得去这重手儿?”
锡若被长福骂得一愣,连忙撑起了身体去看胤祯,见他果真已经被自己揍得不成样子,顿时又吓醒了几分醉意,这时却又听见裴吉大声说道:“我们爷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二位爷的事情,你一个奴才插什么嘴?!”
长福自幼跟在胤祯身边,也颇得了几分霸道的真传。他见裴吉一个被锡若从外头捡回来的小叫化子居然也敢和自己叫板,便将胤祯往侍卫手里一放,自己又撸着袖子骂道:“你小样儿的,竟敢教训起你长福大爷来了!今天你主子喝多了酒,我就替他教训教训你这个没规矩的东西!”
“打就打,WHO怕WHO啊!”裴吉跟着锡若,也捡了几句英文,又因为跟着七喜练了几下拳脚功夫,素日里又是个争强好胜的,哪里肯服这个软?他见长福如狼似虎地朝自己扑来,立刻也大吼一声扑了上去。
“都给我住手!”
锡若先前还因为裴吉半通不通的英文觉得好笑,见他真的和胤祯的人干了起来,连忙喝阻了这两个还要进行“加时赛”的家伙,又看了旁边躺着一动不动的胤祯一眼,只觉一阵头疼涌了上来,也不敢就让胤祯和自己带着这副凄惨的形容回家,想了想便让胤祯的侍卫冬哥去酒楼里开两个客房,又打发裴吉去找季大夫过来。他勉强撑到季大夫给胤祯验看过伤势,又说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之后,就再也撑不住地往后一倒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锡若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脑子里有无数只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吵闹,随即便被人敷了一块凉津津的毛巾在额头上。他扭头一看,发觉照顾自己的人居然是七喜,便呻吟了一声问道:“怎么是你在这儿?裴吉呢?”
七喜抿了抿嘴角说道:“我今天刚好进城来办点事儿,路上撞到十四爷的侍卫说,你跟十四爷都受了伤,正在客栈里头休息,就赶过来看看。裴吉那小子仗着有点功夫,就随便跟十四爷的人动手。我已经罚他跪到太阳底下去了。”他说着又有些担心地看了锡若一眼,接着说道:“听说早间皇上也派人过来探问过了,还要二位爷醒了就进宫去回话。”
锡若听得又呻吟了一声,索性躺回床上装死。七喜有些好笑地推了推他说道:“难道额附爷准备在这里躲一辈子?”
锡若一拉被子蒙住头说道:“躲一辈子就躲一辈子。也好过被人拉过去烹了。”
“你睡醒了?”胤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却让锡若把被子蒙得更紧。胤祯听见他在里面哼哼唧唧说道:“哎哟,头疼死了。起不来了起不来了。劳烦十四爷替我在皇上跟前请个假吧……”七喜见胤祯这个“事主”过来了,连忙笑着退了出去。
胤祯听得锡若在被子里面耍诈,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忍着身上的疼痛,一掀那家伙的被子说道:“起不来也得给我起来!难道你让我一个人进宫去圆谎?”
锡若死死地巴住被子不放,又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来问道:“你撒的什么谎?”
胤祯也颇觉头疼似的掐了掐眉心说道:“还没想好呢。这不找你来对词儿吗?”
锡若在被子底下眨巴了两下眼睛,试探着说道:“要不,干脆告诉他你是想去西北带兵得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把话挑明了,他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咱们就早点出海探险去!”
胤祯听得脸上露出来一个笑容,又伸手拍了锡若露在外面的额头一记,说道:“你这家伙怎么总是这么想得开?真让人又羡慕又生气!”
锡若嘿嘿一笑道:“哭也是过,笑也是过……唔,反正我要笑着过。你要苦大仇深也由得你去,就是别老在我眼前瞎转悠,省得我看了闹心。”
“哎,我说,你还挺会顺杆儿爬的?”胤祯看见锡若缩在被子里偷着乐的样子就来气,连人带被子地踹了锡若一脚之后,笑骂道,“快给爷滚起来,洗涮干净了进宫去回话!”
“又不是杀猪,还洗涮干净了……”锡若一边嘟囔着爬起身来,一边让七喜伺候自己沐浴更衣。
一个时辰以后,锡若和胤祯两人都顶着一脸的伤痕,在一路好奇的注视下,表情严肃地进了养心殿东暖阁。正在和允祥议事的雍正一见到他们这副“尊容”,一向表情稀缺的脸上也不禁泄漏出一丝笑意来。
锡若的心情难免还是有些紧张。毕竟胤祯怎么说也是皇上的亲弟弟,自己把他揍得像猪头一样,雍正真要找自己一点什么麻烦,也是顺理成章得很。虽说自己眼下也比猪头好不到哪里去……这万恶的封建等级制度呀!
这时雍正咳嗽了一声,唤回对面两个各怀鬼胎的家伙的注意力之后,抬手指了指他们脸上的伤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朕听说你们昨晚在酒楼里大打出手,还喝得烂醉如泥。你们一个亲王,一个固伦额附兼内阁大学士,这成何体统,啊?”
锡若一听见雍正的官腔打得这么重,反倒放下了心来。因为他最怕的不是这冷面皇帝打官腔,而是雍正真正发作起人时那种面无表情却让人不寒而栗的狠劲儿,而且以他对雍正的表情研究之久,自然不会错过他脸上那丝稀薄到约等于零的笑意。再说了,这架本来就是他弟弟胤祯挑的头儿,锡若乐得摆出一副老实模样趴在地上养神,让胤祯先去接了他那皇帝老哥的头阵再说。
胤祯恨恨地看了那个心安理得地把皮球踢给自己的那家伙一眼,在雍正赐的座上坐下之后,闷声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喝高了,又聊得不痛快,索性练了练手来发汗。”
雍正听得面色一整道:“你以为这还是在军营里头?喝醉了酒就可以胡来?”
胤祯听得脸色微变。锡若见势不妙,连忙抬起头说道:“其实是十四爷过来找我的时候,见到准噶尔的使臣特磊,对他们玩弄诡计不肯交出罗卜藏丹津、背地里却频繁地调动兵马和偷袭大清军队的卡伦感到很不满,所以才让奴才陪着他出去喝几杯,也好一抒胸中的闷气。”
雍正瞟了锡若一眼,让他站起身来回话之后,又看着胤祯问道:“十四弟心中有闷气?”
锡若觉得雍正的语气虽然很平静,却突然让自己感到一种极大的威压,忍不住偏了头去看胤祯,却见他肃然端坐着说道:“噶尔丹策零狼子野心,明着归顺称臣,年年纳贡,并配合朝廷大员与俄国使臣萨瓦立石勘定国界,但暗地里却与沙俄红毛子勾结,私藏朝廷重犯罗卜藏丹津,动辄侵扰相邻部落,搅得科尔沁和喀尔喀草原鸡犬不宁,昏天黑地。臣弟左思右想,觉得再让他这么拖延时间下去,不是个办法。”
雍正听得抿了抿嘴唇,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胤祯咬咬牙,竟然离座给雍正叩了一个头,又昂首挺胸地说道:“臣弟再向皇上请求一次,派我去西北跟噶尔丹策零作战吧!哪怕不让我以亲王的身份领兵,就让我在前线给岳钟琪做个马前卒也行!”
雍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盯了他这个亲弟弟很久,突然叹息道:“你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向额娘她老人家交代?”
胤祯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雍正见他还想说什么,便摆摆手说道:“你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从养心殿里出来之后,胤祯有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说道:“看样子皇上还是信不过我。”锡若见他有几分伤感,便一扯他的袖子说道:“不去就不去。走,我们研究怎么造大船去!”
这时允祥却从后面赶了上来,见胤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便笑道:“十四弟的心情我再明白不过。想我也是屡次请战都被皇上驳回了呢。皇上他是顾念着手足之情,才不肯让我们涉险,十四弟可不要想岔了。”
胤祯听允祥这么一说,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又想起自己以前对允祥多有恶形恶状,后来却多赖他庇护保全,不觉有几分感动地说道:“十三哥身子不好,往后就不要再为我操这么多心了。皇上的心思我明白,就是实在放心不下西边的战局,所以才几次三番地向皇上请战。皇上既然执行不准,也就罢了,唉。”
允祥见胤祯仍旧愁眉不展,认真地看了他两眼之后,又见旁边的锡若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想了想便说道:“你们先回去吧。西边的事情我再向皇上进进言,说不定还有转机。”
也不知是允祥的劝说真的起了效果,还是胤祯整天怏怏不乐的样子影响到了雍正的心情。几天以后,雍正的一道谕旨就发布了下来,居然真的派了胤祯再回西北,只是不许他去阵前厮杀,只让他以皇上胞弟和亲王的身份,到西安去督办西、北两路大军的军务,后来又从胤祯所请,让锡若随同他西行。
雍正的圣旨一下,西直门的两所府邸里,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喜的自然是又能到西北大展身手的胤祯,而愁的却是两府里的家眷,只是谁也不敢明说出来,唯恐扫了这个霸道王爷的兴头。
等到真出发那天,锡若抱着两个儿子亲了又亲,看了又看,还伸手给福琳擦了无数回的眼泪,要不是胤祯最后好说歹说地让这一家子松开了手,险些就要误了出发的时辰了。
临到快出城的时候,胤祯眼尖地一眼瞥见他的八哥允禩正等在路口上,连忙拽了身旁还在频频回头张望家门方向的锡若一把。锡若回过神来看见允禩,也不觉愣了一下,连忙和胤祯一道跳下马背,又奔到允禩身前问道:“老大怎么也来了?”
红脸黑脸
允禩休养了大半年的功夫,气色看着已经比先前好多了,见锡若和胤祯都忙着问候自己,便笑了笑说道:“听说你们要出远门了,特地出城来送送你们。城里头人多眼杂,倒不如这郊外来得清静透气。只可惜我这身子骨儿不争气,不能和你们一道去领略大漠风光了。”
锡若见允禩说得有些伤感,连忙安慰他道:“老大只管在京里好生休养,我和十四爷在外头也可放心些。老大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我们要是果真碰上难题的时候,还指望着你给参谋参谋、出出主意呢。”胤祯也在一旁连连点头表示赞同锡若的话。
允禩听得一笑,也不愿再顺着这种伤感的话题说下去,仔细地看了锡若和胤祯一回之后,抬抬手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出发吧。”
胤祯翻身骑上马背,又走出去了一段时候,方才有些疑问似的对锡若说道:“你觉不觉得我八哥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往常要是这种时候,他总得嘱咐人半天的,今天却连一句嘱咐的话都没有。”
锡若回头看了那个还站在原地目送自己和胤祯的人一眼,笑着说道:“八爷不过是把嘱咐的话都放在了心里。如今他不嘱咐,也就是嘱咐了。”
胤祯听得瞪大了眼睛,半晌后方才说道:“真亏你能明白我八哥的心思。”
锡若笑嘻嘻地说道:“那是因为八爷愿意让我明白。”
胤祯听得有些不快地反问道:“那他为什么单只让你明白?却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个手足兄弟?”
锡若装模作样地琢磨了一通,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大约是因为你七窍只通了六窍的缘故吧。”
胤祯稍一寻思,立刻就一鞭子抽了过来,嘴里笑骂道:“去你的。敢骂爷是一窍不通!”却早被锡若贼笑着骑马跑远了。
一个多月以后。
岳钟琪老早就得了信,天不亮就率领手下一帮副将参将等在了西安城外。等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派出去打探的人便说十四王爷和十六额附爷要到了。
岳钟琪只觉精神一振,连忙理了理身上的甲胄,又再三嘱咐身边的人待会儿不可失了礼数。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一队人马出现在东边。
领头的两人年龄看起来差不多,模样儿都只在三十开外,只是左边的人头顶二层金龙和十颗东珠的亲王朝冠,身着绣有四团五爪金龙的石青色补服,看过去不怒自威,正是当今皇上的亲弟、昔日圣祖爷亲封的“大将军王”允禵;右边的那人面容俊秀和气,头上顶着的是和固山贝子一样的二层金龙饰六颗东珠的朝冠,脑袋后面拖着足足三根孔雀花翎,身上的朝服也和固山贝子及多罗贝勒一样,前后各绣了一团四爪行蟒,正是十六固伦长公主的额附、内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和户部、理藩院两部尚书的纳兰锡若。
这两个人翎顶辉煌,从东边一路行来时却是有说有笑,全不似一般被打发到西北军前来效力的王公宗室和皇亲国戚一般愁眉苦脸,看过去倒很有几分到郊外踏青远游的味道,让岳钟琪身边的将领都看得暗暗称奇。
岳钟琪却早已知道这两个皇室亲贵与众不同,便丝毫也不敢怠慢地迎了上去,隔老远就朝那两骑一个千打了下去,声如洪钟地说道:“末将岳钟琪,率麾下将领恭迎十四王爷、十六额附爷!”他跟着“啪啪”地打下去一大片马蹄袖,一群人跟着他轰然说道:“恭迎十四王爷、十六额附爷!”
锡若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去看胤祯,却见胤祯一脸镇定自若地抬了抬手说道:“诸位都起来吧。今日我和十六额附到军前效力,以后就是各位的同僚了。那些多余的礼数,能免就免吧。”
岳钟琪和他麾下的将领又是轰然应了一声“嗻”。锡若这才跳下马背,走过去拉着岳钟琪的手笑道:“老岳啊老岳,大半年没见,你倒越发精神了。方才我还同十四爷说呢,这岳大将军往西安城外头一站,活脱脱就是一个手持双鞭的尉迟敬德啊!”
岳钟琪见锡若说得好笑,便凑趣地说道:“末将刚才也和属下们说,二位爷都是天生的好相貌,又是气度非凡,就算是微服而来也一定会教人认出来,不用担心半道儿上会错过去!这不还隔着好几十里地呢,派去迎候两位爷的探子就报说你们的大驾快到了。”
胤祯跟在锡若身后下了马,闻言便笑骂道:“东美也学会了拍马屁,该罚!”
岳钟琪呵呵一笑道:“罚酒都给十四爷备好了。二位爷请!”
锡若一听说有饭吃,只觉得比什么欢迎仪式都实在,立刻笑逐颜开地催马跟在岳钟琪身后,脑子里又想起了特磊说过的西北小肥羊,还偷偷地擦了擦口水。胤祯瞥见锡若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忍不住在马上蹬了他一腿。
岳钟琪转头见到这副情景,便笑道:“二位爷的感情还是如此亲厚,真教人羡慕。”
锡若弯腰拍了拍裤腿上的鞋印,苦着脸说道:“亲厚是亲厚,可大部分时候倒霉的人都是我。要是这踢人的跟被踢的能掉个个儿就更好了。”胤祯一听见这话,却立时又是一脚踹来。锡若连忙一提马缰绳跑远了几步,又对着岳钟琪耸了耸肩膀,意思是“你都看见了吧?”
岳钟琪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弄得他身后的那些部将都很诧异,暗想大帅今天是怎么了?明明让我们要小心接这二位爷的大驾,自己却笑得如此豪放,诡异啊诡异……
锡若一进了西安城,立刻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要不就是指指点点地同胤祯说话,简直没有片刻的消停。胤祯自觉带着这么个家伙出门,实在是有些丢他这个大清十四王爷的脸面,便冷肃着脸只是“嗯”“哦”地应付几句。
锡若跟胤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儿,终于发现情况好像不大对头,一回头却见胤祯摆出来一副“公事公办”的大官儿脸孔,忍不住在心里鄙视了这个拿腔拿调的家伙一百遍啊一百遍,便气呼呼地不再搭理他,自己骑马跑到岳钟琪旁边,径直向他打听起西安最好吃的名吃点心来。
等到坐上岳钟琪摆的酒席之后,锡若还是不理胤祯,自顾自地拿起酒壶跟岳钟琪的部将们喝得痛快。过了一会儿,胤祯就发觉自己被孤独地供在首席上,旁边都是些小心翼翼地陪酒的人,锡若却和底下那帮将军猜拳敬酒地喝得热闹,连头都没回过来看他一眼。
最后胤祯终于熬不住了,便主动走下了首席,又来到锡若的身后说道:“你少喝点儿。酒量又不好,回头撒起酒疯来可不好看。”锡若拎着酒壶斜睇了他一眼,口齿已经有些不清楚地说道:“你……你别管我。继续……继续上去当你的灶王爷!”周围的将军们已是喝高,闻言便爆发出一阵哄笑来。
胤祯狠狠地瞪了那帮醉鬼一眼,一把便将锡若从人堆里扯了出来,也不管他大呼小叫地还跟其他人约定以后再拼杯,就把他扔进了隔壁的厢房里,又吩咐他的小厮裴吉好好给他灌几口醒酒汤,还说实在不行就把他扔到门口的井里去清醒清醒。
裴吉一直等到胤祯回到席面上去,方才对着卧榻上的人吐了吐舌头说道:“乖乖,难怪何管家他们一提起十四爷发火时的样子,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真亏爷还敢在他跟前儿顶牛。”
锡若在卧榻上闭着眼睛笑道:“他就喜欢瞎咋呼,习惯了就好了。”
裴吉拧着毛巾蹭过去笑道:“我就知道爷没醉。您的酒量我老早就留意过了,离真醉还差着一截子呢。”
锡若睁开眼睛瞥了裴吉一眼,又摇摇头笑道:“鬼东西。不过你以为十四爷不知道我的酒量么?他是怕我跟外面那帮将军闹得太不成体统,回头传回京里又教人参上一本。我跟他认识的时日,比你的岁数还大呢。”
裴吉听得又吐了吐舌头,好奇地朝锡若问道:“那爷为什么要假装喝醉?”
锡若迷迷糊糊地说道:“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往后这台戏才好往下唱啊……”裴吉见他的睡意渐渐浓了起来,便不再打搅他。轻手轻脚地给他找来一块毯子盖上之后,自己又不言声地守在了榻边。
参赞
锡若一觉睡起,发觉已经是晚上,连忙掀起毯子,又摇醒了趴在塌边的裴吉,问道:“你怎么就这样睡了?这里的夜凉,回头仔细伤风了。”
裴吉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却仍旧趴在塌边不动弹。锡若知道他这一路上跟着伺候自己,也早累坏了,便弯腰将裴吉挪到了榻上,又把手边的那块毯子盖在了裴吉身上,自己却推开门走到屋外来。
门口守着的戈什哈一见着锡若出来,连忙打了个千下去。锡若认得这是胤祯身边的人,便朝他问道:“筵席散了?十四爷呢?”
胤祯的亲兵闻言连忙答道:“十四爷在后厅和岳将军议事呢,说额附爷要是醒了,也请过去看看。”
锡若掏出怀里的表看了看,发觉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想到胤祯一路奔波到现在都还没休息,不禁皱了皱眉头,便让那个亲兵领着自己去找胤祯。
刚一到后厅,锡若就听见胤祯正在跟岳钟琪探讨西路的兵力布置问题。锡若知道真要论带兵打仗,里面的那两个才是内行,自己不过是外行听个热闹,突然闯进去说不定还会打断了他们的思路,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胤祯却在里面叫道:“来了就进来吧。躲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锡若有些尴尬地看了门口偷笑的戈什哈一眼,咳嗽一声走了进去,却见胤祯和岳钟琪都皱眉看着桌子上的沙盘,便不言声地走近了,也探头往那沙盘上看去,只见上面山川河流纵横交错,清军设置卡伦驻守的地方都插上了小旗子,还有一些小窟窿的地方,明显是插过旗子又被拔掉了,估计是被准噶尔军队端掉的卡伦。
锡若仔细地数了数,觉得被端掉的卡伦数量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心里约略觉得放了心。他见胤祯和岳钟琪说得入神,便大气也不敢出地端坐在椅子上,又仔细听着胤祯他们讨论日后的进兵方略。
胤祯说了一段觉得有些口渴,回过头来要水喝的时候,见到锡若这副比在养心殿议事时还严肃几分的表情,忍不住失笑道:“你睡傻了?怎么一副被人欠钱的样子?”
锡若见胤祯说起玩笑话,料想他跟岳钟琪商量得差不多了,这才把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说道:“我这不是怕干扰你们商议军情吗?打仗的事我不在行,就不在旁边指手画脚了。”
岳钟琪有些惊异地看了锡若一眼,半晌后方才说道:“在京里的时候,总听人说额附爷虚怀若谷,如今方知所言不虚了。”
锡若摸着鼻子干笑了两声,不怎么好意思地说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还是知道的。要说军需转运的事情,我还能给出出主意,参详参详,真要到行军布阵的地步,我就应了十四爷以前说过的话。”
“什么话?”岳钟琪好奇地问道。
锡若模仿着胤祯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恶声恶气地说道:“你这个赵括还是老实地给爷待着吧。带兵打仗的事儿,我比你在行!”
岳钟琪见锡若模仿对面这位的神情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嘴里还连连对着胤祯告罪,却怎么也止不住笑声,弄得在门口守卫的戈什哈都探头进来看了好几遍。
胤祯有些无奈地敲了锡若脑袋一记,又掏出怀里的金表看了一眼,说道:“都快二更天了。明日再议吧。”
岳钟琪连忙止住了笑声,又应了一声“嗻”,然后一路恭送胤祯和锡若两人到后厅门口。胤祯抬抬手说道:“就送到这里吧。”
锡若觑了觑胤祯的样子,觉得他像是有话要和自己说,连忙跟身后的岳钟琪道别,又跟着胤祯一路走到川陕总督行辕的花园里。
锡若抱着胳膊哆嗦了一下说道:“这里一到晚上,就冻得跟冰窖一样。明明才十月份的天!”
胤祯原本在闷头想着事情,闻言便站住了脚步说道:“这里风大,晚上自然要冷些。罢了罢了,你这个享惯了清福的,还是进屋里去说吧。”
锡若一听见这话,忙不迭地掉头就往屋子里跑,还不忘回嘴道:“我在京里头也没闲着。成天被你们哥儿几个支使来支使去的,哪里就享清福了?”
胤祯不慌不忙地负手走在后面说道:“高原上可比这里还冷多了,还让人喘不上气来。进藏的官兵在那里一呆就是几年,你哪里吃过哪种苦?当年我们在西北损失的人马,大部分都不是被准噶尔的军队打死,而是病亡或是冻死的。”
锡若急匆匆地跑进屋子里,又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之后,方才扭头说道:“我知道你能耐,也能吃苦。我以后天天对你说一遍,十四爷是条好汉!这总行了吧?”
胤祯听得又气又笑,作势要拍锡若的脑袋,却见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双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便收回了手说道:“你早点睡吧。明天我要跟东美去附近的卡伦和储粮库巡视一番。你要是能起来,就跟我们一道去,要是爬不起来就算了。”
锡若闻言立刻睁开了眼睛,见胤祯要转身走开,连忙叫道:“带上我带上我!走了好几千里路,总不能白来一趟!”胤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自己就走到隔壁安歇去了。
锡若连忙爬到床上躺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就开门招手叫过守门的戈什哈,千叮万嘱地要他叫自己准时起床,方才放心地睡了下去。
数月以后,胤祯在请示过雍正的旨意之后,把钦差行辕移到了距离西北前线更近的西宁。西路军统帅岳钟琪也随同他和另一位钦差纳兰一道移往西宁,就近指挥西路军作战。
连月来,噶尔丹策零就像胤祯先前所料想的那样,借助清西路军所设卡伦之地的山岭不够险峻和通道较多的便利,不断派兵偷袭这些地方的清军,并且围困和攻打了清军的科舍图和图古里克两大重点卡伦。这两处卡伦一共驻扎了清军四千多人,在准噶尔的多次突袭当中,被打死打伤者不计其数,其所备粮食和军需车辆及驼马牛羊,也被抢掠一空。由于准噶尔军队切断了这两处卡伦与外界的一切交通联系,所以清军在西路的巴尔库尔大本营直到事后才得知这一消息。
这一天,锡若刚刚在外面巡视完军械库和粮库,回到西宁大营里的时候,就看见胤祯手里捏着一封军报,脸色都气得有些青白,底下岳钟琪等将领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锡若知道胤祯多半是又和准噶尔人较上了劲,走到胤祯的身边探头看了看他手里的军报,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见场面有些尴尬,便朝恭立在一旁的岳钟琪问道:“老岳,现在巴尔库尔的总兵力有多少?”
岳钟琪一躬身答道:“回额附爷的话,巴尔库尔及各卡伦原有兵丁约两万名。皇上又从陕西、山西、固原以及甘肃等处调出兵丁一万人,前赴巴尔库尔,日前均以陆续抵达。眼下该地的总兵力约为三万名左右。”
锡若想了想又说道:“既然西路已经被准噶尔人盯上了,何不加派兵丁充实卡伦呢?”
岳钟琪看了胤祯的脸色一眼,一脸谨慎地答道:“末将方才正想调派人手前去充实科舍图、图古坚克和毛垓图几处卡伦。”
胤祯声调低沉地说道:“巴尔库尔以西的三大卡伦也不能拱手送给噶尔丹策零!”
岳钟琪连忙应了声是,想了想说道:“那末将再派四千人去陶赖卡伦,吐鲁番卡伦和塔库卡伦各派三千名兵丁。十四爷以为如何?”
胤祯正想说好,锡若却在后面踢了他一脚。胤祯立刻悟到自己是被雍正派来“参赞”西北军务的,便摆了摆手说道:“东美你才是西路军统帅。你拿主意就是了。”岳钟琪习惯性地答了声“嗻”,这才回身把他的将令发布了出去。
锡若岳钟琪开始分派细务,便一把扯起了胤祯说道:“让老岳调派人手去吧。我同你说说军械和粮草的事情。”胤祯只得随了他出来,等到了外面,却见锡若自顾自地爬上了马背,不觉有些诧异地问道:“你要去哪里说话?”
锡若指了指不远处胤祯的马说道:“先上马再说。”胤祯瞥了他一眼,又朝岳钟琪的大帐看了一眼,终究还是翻身上了马背。
花儿
锡若带着胤祯一直奔驰到看不见西宁大营的地方,这才勒马停住,又利落地跳下了马背,也不等胤祯跟上来,自己就熟门熟路地朝一处被他无意间发现的温泉跑去。
胤祯老远就闻见了一股硫磺的味道,见锡若蹲在池边一脸享受地把手伸进水中,也带着几分好奇地探手进去,只觉那水滑凝如脂,手出水外,便似乎被人抚摸过了一般,不觉暗暗称奇。他试了试那水的温度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脱下亲王袍服,又撩起裤腿走了进去,只觉得足底一阵温暖传来,身上的疲累顿消。
过了一会儿,锡若也下到了水里,这才看着胤祯说道:“西宁周边的粮库我都看过了,存粮只够大军三个月的分量。眼下几处大卡伦受袭,军需粮草又丢了不少。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几个月,大军就要挨饿了。”
胤祯听得吃了一惊,连忙在水里走近了锡若两步,又隔着氤氲的雾气看着他问道:“皇上不是下诏让军机处全力支持西北的战事吗?难道户部还敢克扣西北两路大军的粮饷?”
锡若叹了口气说道:“大少爷,你知道运一斤粮食到这里,路上要消耗掉几斤粮食吗?要二十三斤一两的粮才能运到前线一斤!当然是能省就省。否则你那个小气四哥,又该捂着荷包喊肉疼了。”
胤祯听得一默,过后却叹了口气说道:“也不能怨我四哥小气。国库里这点儿银子,是他死抠活抠才从各处抠出来的,又要治河又要赈灾,西边儿还要打仗。他这个家当得不易呀!”
锡若露出一副惊讶莫名的表情说道:“今天是吹的什么风?你竟然替你四哥说起话来了。”
胤祯“哗”地一撩手边的温泉水,泼得锡若全身一片湿透了以后,方才有几分窘迫地说道:“他要是做得对,我为什么不能替他说话?”
锡若不答胤祯的话,却露出一脸感动的表情看着天上,嘴里念念有词。胤祯凑过去一听,发觉他念的竟是“先帝爷啊先帝爷啊,您老看了高兴吧?不枉我苦心教导十四这么多年呀!记得多保佑我平安发财,福琳再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唔,当然是女儿也很好……”。
胤祯听得一阵尴尬,忍不住又撩了锡若一头一脸的水,笑骂道:“你一天到晚到底有没有点正经的?尽祷告些这种东西,先帝爷要是真的在天有灵,还不得被你烦死?”
锡若往左右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子,那动作让胤祯立刻想起了自己府里的那几条大狗。锡若却毫不自知地抬起头反驳道:“胡说。先帝爷明明好几次都托梦给我,说只要我办好他临终托付的事情,他就一定会保佑我梦想成真的。”
“真的?”胤祯半信半疑地问道,见锡若说得一副笃定不移的样子,心里不觉也有了几分动摇,便试探着问道,“那先帝临终前托付你什么事了?”
锡若在肚里暗笑了两声,表面上却仍旧一本正经地说道:“他要我好好照顾你跟福琳,还要你们都听我的话……哇啊!”
胤祯从锡若憋不住的笑意里看出不对,大吼一声就朝他扑了过去。锡若见势不妙,连忙转身就跑,却“哗啦”一声栽倒在了水里,随即便被赶上来的胤祯摁在水里,连着喝了好几口呛人的硫磺水之后,方才惊慌失措地挥舞着胳膊大叫“投降”。
胤祯怕这水不干净,也不敢怎么着使劲灌锡若,见他投降便立刻拎了他起来,又恶狠狠地威胁道:“以后你骗我一次,我就浸你一次。”
“哇靠,你以为是浸猪笼啊!”锡若闻言立刻不满地抱怨了起来,见胤祯作势又要把他的脑袋摁下去,连忙抬高了双手说道,“我错了我错了。十四爷英明神武,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回吧!”
胤祯见状便松开了手,又自己靠在池边享受起温泉水的抚慰来。锡若看着自己湿答答往下滴水的衣服和辫子,只得叹了一口气。
胤祯靠在池壁上闭目说道:“等这里的战事了结了,我们就出海去吧。”
锡若惊喜交集地回过身去,见胤祯的脸色不像说笑,便用力地点头说道:“好,好。我的船他们已经开始造了,估计等我们打完仗回去,就造得差不多了。”
胤祯听得“噗哧”一笑,睁开了眼睛说道:“你还真是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西北的局势这么紧急,被你这一说,噶尔丹策零倒像是你的奴才,要他来便来,要他走便走似的。”
锡若神气活现地说道:“先帝爷说过我是员‘福将’。有我在,噶尔丹策零那小样儿的,早晚得被赶回老家去。”
“福将……”胤祯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又低头叹息道,“但愿承他老人家的吉言吧。”
锡若见胤祯又是这副眉头深锁的样子,也不禁皱了皱眉头,想了想便爬上岸去,又从马上的褡裢里取出几个鸡蛋和几个地瓜来,然后把鸡蛋放在一个布袋里,拴在岸边用温泉水煮着,自己又到周围去捡柴火,不一会儿便生起一堆火又烤起地瓜来了,又就着火烤自己的衣服。
胤祯见状也从池子里爬了上来,在火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就抄起弓箭说道:“我去去就回。”锡若知道他是去找肉,立刻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
约摸半个小时过后,也没听见林子里有什么大的动静,胤祯就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雉和两只毛茸茸的兔子走了出来。锡若见那几只野物都是一箭毙命,就冲着胤祯一竖大拇指说道:“好箭法!”
胤祯多少有些得意地把野物扔在了锡若身前,见他熟练地处理着他口中的“食材”,不禁失笑道:“‘君子远庖厨’这句话,看来你是从来都没听进耳朵里头。”
锡若正蹲在地上埋头苦干,闻言便仰起头笑道:“想时时都吃到好的,就得学会自己动手。”说着又低头使劲地刷肉抹盐。
胤祯一哂道:“我没你那么馋!”
锡若又抬起头,嘿嘿一笑道:“那你待会儿可别跟我抢。”
胤祯翻了个白眼,却自顾自地走到两人马边,又抓出两皮袋青稞酒来。这里冬天气候寒冷,民风又强悍豪放,所以他们出门的时候都会和当地人一样,带上烈酒暖身,有时候还会换下身上的马褂袍服,混在老百姓堆里去河边宰羊喝酒,听着周围的猜拳声和男女唱花儿的歌声,哈哈大笑地用大碗喝酒,大口地啃肉。照胤祯的话说,他们两个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种偷溜出宫去浪荡的日子,几乎有点“乐不思蜀”了。
等到锡若把肉和红薯都烤好,又把温泉里煮熟的鸡蛋拎上来,胤祯闻见那股诱人的香气,早已忘记自己方才还在讥笑锡若嘴馋,迫不及待地就抓起一只野鸡腿啃了起来,又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口青稞酒,一扬脖子竟唱起了一首满语小调。
锡若来到这里以后,满语和蒙语一直都属于低空飞过的功课,再说上书房也不会教唱这种乡谣小调,因此只能约略听出胤祯唱的是一首祝酒歌,也不知道胤祯这家伙从哪里学回来的,配着眼前的美酒野味,倒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锡若喝到高了的时候,便大着舌头对胤祯说道:“十四,要不我们留在西北得了。不……不出海了!这里天高皇帝远,也没有那么多讨厌的奏折和烦人的事情,我觉着……觉着这样也挺自在的。”
胤祯斜看了锡若一眼,反问道:“你舍得下你的温暖窝?”
锡若嘿嘿笑了一阵,最后还是摇头晃脑地说道:“你说的对,我舍不下。天高纵马我所欲也,老婆孩子亦我所欲也。”
“呀嗬,你还做起诗来了?”胤祯正想顺势再嘲笑锡若几句,眼角却瞥见远处的河滩上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走来,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此时他们已经远离了西宁大营的范围,锡若找到的这个有温泉的地方又比较偏僻,所以胤祯为了谨慎起见,还叫来了贴身侍卫冬哥过去看看。
冬哥腿脚很是麻利,只去了片刻功夫便跑了回来,在胤祯身前单膝跪下说道:“回十四爷,前面是一队贩卖毛皮的准噶尔行商。”
胤祯听得皱了皱眉头。
虽说年羹尧任川陕总督时,曾借借征讨罗卜藏丹津之名,强行将河州、松潘、西宁等地的互市关闭,移往那喇萨喇集中交易,致使边民贸易萎缩,市量大减。但是到雍正二年的时候,时任四川提督兼甘肃提督、巡抚的岳钟琪就给朝廷上疏,积极建议重开胡互市,繁荣市场,促进贸易。
朝廷批准岳钟琪的奏请之后,关闭数年日渐凋零的商贸市场又开始繁荣起来,此时清军与准噶尔部交战,在朝廷茶马司主管下的互市仍旧在照常进行,以利边民,可是这里距离清军的西宁大营和几处卡伦的距离都很有限,附近又没有什么大的集市,却突然出现了一队准部的商人,实在让人起疑。
锡若已经起身穿上了额附袍服,又把胤祯的亲王四团龙褂递给了他,自己扣着钮子问道:“要不要回去找人来截下他们?”
胤祯朝那队人马看了一眼,见他们离这边越来越近,便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要打草惊蛇。我们派人梢住他们,自己先回西宁大营去。”
十四王爷西征平乱猎艳记
锡若和胤祯回到西宁大营之后不过一刻钟,派出去盯梢的戈什哈就回来禀报说那一队准噶尔商人果然形迹可疑,并请示十四王爷如何处置。
正坐在中军大帐里的胤祯猛一挥手道:“全部抓起来!”
那名戈什哈响亮地应了声“嗻”,就躬身退后几步,匆匆地跑了出去传令。岳钟琪见状便有些惊讶地问道:“十四爷和额附爷出门遇到奸细了?”
胤祯点点头,又将当时的情形大致描述了一下。岳钟琪听得表情也严肃了起来,立刻下令加强大营和各卡伦的守卫。
等到那些准噶尔人被西宁大营的兵抓起来之后,锡若好奇地跟着胤祯去看,却发觉领头的居然是一个年轻姑娘,不觉愣住了。最搞笑的是,那个岁数能当胤祯女儿的准噶尔姑娘,从见到胤祯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没离开过这位敌国的亲王,而她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光芒,锡若简直再熟悉不过――那是聂小青在二十一世纪时疯狂追星的眼神。
胤祯被那个准噶尔姑娘看得浑身不自在,便将锡若往身前一推说道:“你用蒙语问问他们。”锡若回头丢给他一个“你真不够意思”的眼神,咳嗽了一声之后,操着半生不熟的蒙语朝那个“追星”的小姑娘问道:“你们是谁派来的?”
那个准噶尔姑娘总算把目光暂时从胤祯身上移开了,待到看见锡若的时候,眼睛却又是一亮,害得锡若在旁边好几个大火把的照耀下,愣是打了一个寒噤。锡若问了几遍也没得到回应,正想回头跟胤祯说“他们不懂蒙语”的时候,那个准噶尔姑娘却突然用虽然发音不甚标准、却还是很清楚的汉语说道:“我们是准噶尔的商人,你们为什么抓我们?”
锡若心里大叫了一声“你耍我!”,便转过身故意做出一脸凶恶的神气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准噶尔派来的奸细。快快老实交代,缴……那个,免受皮肉之苦!”一时口快差点儿连“缴枪不杀”都说出来了。
也不知是锡若的样子太和气,还是那准噶尔姑娘太大胆,总之锡若说完前面的话之后,那个准噶尔姑娘非但没招,反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旁边的人也都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弄得锡若好大一个没脸。
胤祯颇为鄙夷地看了锡若一眼,一把将他拽到旁边之后,又示意自己的亲兵亲自上去讯问。结果那个准噶尔姑娘在回答问话的时候,眼睛却仍旧时不时地瞟向胤祯,有时候还会捎带着看上锡若一眼,弄得他们两人都有些坐不住,便借故从牢房里走了出来,把审讯工作交给专业人士去料理。
锡若一出牢房门,就颇为感叹地说道:“想不到这里还藏着你的人生又一春啊!”
“春你个头!”胤祯想也不想就赏了锡若一个爆栗。
锡若抱着脑袋往前窜了一步,又回身看着胤祯笑道:“这倒新鲜了。以前你看上的,抢也要抢来。怎么这回有人主动投怀送抱,你却又做起柳下惠来了?我看那姑娘长得挺漂亮的,不会比青海的格格差吧?”
胤祯露出恼羞成怒的神色,斥道:“这女子是准部的奸细!我又岂是那不分轻重一味贪色之人?”
锡若见这霸王真的恼了,连忙打躬作揖地赔不是,免得被他在牢房门口再动一遍私刑。岳钟琪从牢房里出来见到这副架势,倒是吓了一跳。
胤祯便转了脸色朝岳钟琪问道:“怎么样,招了没有?”
岳钟琪连忙答道:“回十四爷的话,那帮准噶尔人嘴硬得很,坚持说自己是来贩卖皮毛走错了路径。不过从那姑娘的身上搜到了这样一个东西,像是有些来历。”说着便把手头的一个护身符模样的挂件递给了胤祯。
胤祯接过去护身符过去,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藏文,冷笑了一声说道:“这是已被先帝免职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亲自开过光的护身符,普通商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再给我严审!不招的话就用刑!”岳钟琪连忙又答应了一声去了。
锡若看了胤祯森冷的脸色一眼,过了一会儿又听见牢房里传来大声的惨呼,不觉打了个寒噤。胤祯回过头来见到他的样子,多少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可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准噶尔人杀害了我们这么多将士,又抢走了那么多牛羊粮草,不能让他们再继续抢掠下去了。”
锡若连连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只是他的脸色终究还是透出几分不自在的神气来。胤祯看了他两眼,说道:“陪我散散步吧。”
锡若连忙说好,忙不迭地离开了那个让人心惊肉跳的牢房门口。胤祯却一边走一边说道:“以前打策旺阿拉布坦的时候,准噶尔的人半夜来北路军大营偷袭。我们的人有些还在睡梦当中,就被他们一刀砍去了脑袋。你说,他们惨不惨?”
锡若听得脸色一垮,见胤祯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自己,连忙头如捣蒜地说道:“惨惨惨,真惨……”
胤祯哼了一声说道:“所以以后绝对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定要从奸细那里审出噶尔丹策零的下落!”
锡若连忙又说“是是是”,却拉着胤祯一溜烟地跑回到了岳钟琪的大帐里,又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脸色才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胤祯只能看着他连连摇头。
到晚上的时候,准噶尔人里终于有人终于熬不过刑,招认自己是混入商队来打探清军西宁大营情报的细作,但是对那个持有达赖开光的护身符的女子身份,却坚决不肯吐露,只说那个护身符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所赠。岳钟琪因为担心那女子有些来头,所以也不敢对她用刑,便只将问到的一些准噶尔军队的活动情况回禀给胤祯知道,又说那个女子只招认自己叫巴雅,还说很仰慕“大将军王”,这次跟商队一起过来,就是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大清国王爷。
胤祯和锡若对看了一眼,见锡若眼中满是忍俊不禁的笑意,饶是他已经被锡若取笑惯了,女人也见过不少,可是这样明目张胆向自己示爱的女子,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因此脸上还是控制不住地微红了起来。
锡若见胤祯一脸的窘迫,便没有再为难他,自己转朝岳钟琪说道:“老岳也辛苦一天了,就先回去歇着吧。”岳钟琪知道这两位素来形影不离的爷必定有话要商量,连忙应声辞了出去。
锡若摘下沉重的朝冠,又摩挲着自己刚剃光不久的脑门笑道:“看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不如……”他说着不怀好意地看了胤祯一眼,那目光却让胤祯后背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胤祯仿佛为了给自己壮胆一样,用力地一拍桌面说道:“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锡若一把揪住胤祯的辫子,把他的脑袋拖了过来之后,嘿嘿笑着说道:“你不想知道噶尔丹策零的下落了?”
胤祯闷声说道:“当然想!”
锡若屈起手指在胤祯和的半光头上一叩,断然道:“那就听本军师的话,唱一出‘美男计’!
“我不干!”胤祯跳起来一脸愤恨地说道,“你这个狗头军师,居然敢要爷出卖……出卖那个……色相!要去也是你自己去!”
锡若两手一摊,做出一副货真价实的无奈表情说道:“没办法。人家看上的不是我。你千里迢迢来到西北军前效力,到了这种为国献身的关键时候,却又临阵退缩了,实在说不过去呀!”
胤祯恨得牙直痒痒,正想把这个眼尖嘴利的家伙拉过来痛打几下的时候,锡若却“哧溜”一声就从椅子上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坏笑道:“你可得想好了。这事儿要是成了,你可真就是名扬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大英雄了!将来说书的说不定还会编一出《十四王爷西征平乱猎艳记》。那多威风,多喜庆啊!……哎哟!别砸别砸……我跑还不行嘛!”
胤祯抄起手边的东西一路把锡若砸出门去,这才哭笑不得地回到座上,却又看着桌子上巴雅的那个护身符出起神来。
肉串香香
锡若被胤祯赶出大帐以后,脸上却仍旧带着笑意往外头晃,一直走到关准噶尔人的地方,表情才变得有几分严肃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裴吉见状便说道:“爷,这地方脏,咱还是换个地方逛吧。”
锡若摆摆手,又站在牢房门口定了定神,方才迈步走了进去,不想刚一进去就闻见一股呛鼻的血腥味,眉头不觉皱了起来,等到见到那几个被“打得稀烂”的准噶尔奸细时,便朝身后跟着的牢头说道:“别弄死了。十四爷回头还要问他们的话呢。”
那个名叫“巴雅”的姑娘一听见锡若的声音,立刻从牢房深处扑了上来,脸上也没有了方才那种轻松可爱的神气,反倒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锡若说道:“你们这些满清鞑子!等我见着我阿爸,一定叫他抽你们鞭子,砍你们的头!”
锡若并没有被巴雅的样子吓退,反倒看着她说道:“我是朝廷一品大员,你不过是准噶尔的一介小民。你凭什么来抽我鞭子,砍我的头?”
巴雅似乎被锡若那副揶揄她的样子气昏了头,冲口而出道:“我阿爸是……”
“小姐!”旁边几个被捆起来的准噶尔人立刻叫了起来。
巴雅愣了一下,随即便指着锡若骂道:“你这个狡猾的鞑子!差点儿就上了你的当!我阿爸说得对,你们鞑子都是满肚子坏水!”
锡若摸摸鼻子,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我壳子里可是个如假包换的汉人哪……这时他却听进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回过头去的时候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居然问道:“你想通了?”
随后进来的胤祯听见这句话,立刻又狠狠地瞪了锡若一眼,随后却对着巴雅说道:“你说错了。这家伙的确是满肚子坏水,但并不是所有的满人都这样。”
巴雅闻言又露出一脸崇拜的表情看着胤祯,锡若却恨不能在后面把胤祯一脚踹到牢门上去。不过他看在胤祯已经采纳自己的建议、不露声色地对巴雅放电的份上,只得先把心头的不满按了下来,又嘟嘟囔囔地领着裴吉出牢房去了。
锡若出了牢房才发现,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被胤祯赶出门去了,不由得大叫晦气,一扯裴吉说道:“走,跟我出去逛街吃羊肉串儿去!”
裴吉还是少年心性,闻言立刻欢呼雀跃地说好。锡若见他如此高兴,果真就快步回到营房换下了额附袍服,又换上了一身家常的衣服,一步三晃地就带着裴吉和高琳几个出去逛西宁大街去了。
等到锡若带着一群小弟吃饱喝足回来,正准备穿过西宁大营中间的小花园,再回自己的营房时,裴吉却眼尖地瞄到胤祯正和一个女子在小花园里散步,连忙拽了一下锡若的衣袖说道:“爷,十四爷怎么把那个准噶尔姑娘带出来了?”
锡若闻言愣了一下,顺着裴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胤祯正带着巴雅在花园里“晒”月亮,不禁在肚里哇哇大叫道,十四你这个假正经,也不用我刚一转身,你就“从谏如流”到这份儿上吧!他见几个随行的戈什哈都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连忙把他们都赶跑,又嘱咐裴吉守在原地,自己却摸到胤祯他们身后的树丛里去偷听。
锡若刚一摸近树丛,就听见胤祯用他标准的骗女孩子的语气说道:“我听说你们准噶尔部落里有一位人称‘瀚海明珠’的公主,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巴雅在胤祯对面有几分羞涩地回答道:“那位公主还在族里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已经记不太清楚她长什么模样儿了。”
胤祯闻言只是“哦”了一声。锡若不禁又在心里骂他是个呆头鹅。对面那个小姑娘分明是很想做他的“瀚海明珠”嘛!
不过锡若偷听归偷听,八卦归八卦,多听了几句下来,也明白了胤祯的真实用意。他知道胤祯是在有意识地诱导巴雅说出她生活的环境,想借以推测出她的真实身份,从而弄清楚她对获取噶尔丹策零军的情报究竟有多大用处。一旦胤祯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恐怕很快就会将巴雅弃至一旁。这么干虽然有点卑鄙,但的确是获得敌方情报的最快办法。
此情此景,让锡若不由得又想起了胤祯第一次出征西北之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战场上没有人,只有兵和将!
锡若走了一会儿神,发觉胤祯和巴雅不知何时都已经走开了,只得大呼无趣地直起身子来,不想一转身却差点儿和胤祯鼻子碰鼻子,惊得往后猛地退了一步,踩得身后的树枝“啪嚓”响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讪笑道:“你好你好。吃过了没?”
胤祯冷哼了一声,说道:“下次你偷听的时候,记得先把有烤羊肉串儿味道的衣服换了!”
锡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自己最爱的“肉串香香”出卖了自己,
胤祯却又摁了摁肚子说道:“我还没吃晚饭呢。”
锡若连忙配合地露出一副感动的表情说道:“十四爷饿着肚子还在为国效力,实在是我辈居官之楷模……”
“得得得,马屁又不能当饭吃,还是给我弄点吃的来实在。”胤祯像是赶苍蝇那样挥了挥手,又转头看着锡若说道:“一个人吃饭没意思。你跟我回去,再陪我吃点儿?”
锡若摸了摸吃得滚圆的肚皮,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等饭菜送到胤祯的住处时,锡若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就按捺不住地朝胤祯问道:“怎么样?本军师的‘美男计’管用不管用?”
胤祯挟了一筷子炒烤肉,摇摇头说道:“她还是个孩子,也问不出什么太要紧的东西。不过照我跟她闲聊的话看来,她应该是准部的贵族出身,而且极有可能是某位台吉或者宰桑的女儿。”
锡若轻笑了一声说道:“如果真是那样,那她为了见你一面就敢跑到清军大营附近来,也真有几分胆色了。”
胤祯摇摇头说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她是自己带着家丁偷跑出来,然后半路遇到这支准噶尔的商队才加入进去的。事先似乎并不知道他们是噶尔丹策零的探子。”
锡若听胤祯言语之间颇有为巴雅开脱的意思,不觉有几分惊讶,细细地觑了觑胤祯的神色,又觉得他不像是动情的样子,一时间倒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便摸着脑门子问道:“那你准备把她怎么办?”
胤祯用力地嚼了嚼嘴里的肉筋,咽下去之后果断地说道:“放走!”
“什么?!”锡若听得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指着胤祯说道,“你……你居然真对她起心了!”
胤祯“啪”地一拍筷子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爷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再说这姑娘比我女儿还小,我哪能真对她起了心?放走之后还会派人盯着他们的。看他们跟什么人接头。”
锡若这才放下心来,见胤祯还在瞪着自己,只好摸着鼻子说道:“我是担心有人又拿这种事情做由头参你。如今岳钟琪这大营里,跟他不是一条心的人多着呢。他的副将张广泗就是头一个。先前西路军的几次失利,张广泗背地里都跟举荐他的云贵总督鄂尔泰一道,狠狠地参奏了老岳几本,说什么‘钟琪身为大将军,专制边疆,智不能料敌干平时,勇不能歼敌于临事,玩忽纵贼,应议处’云云,偏偏皇上还准了他们的奏章,把老岳从三等公降为三等侯,还削去了他的太子少保封号。眼下张广泗跟老岳渐成水火不容之势呢。我们既然同老岳交好,自然也应该提防着张广泗的人一些。”
胤祯听得皱起了眉头说道:“鄂尔泰这个奴才,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东美这个汉人总督和旗外大臣。先前老十三跟皇上提过给东美抬旗的事情,可偏生东美自己又不乐意,说自己是岳飞的二十一世孙,不能丢了岳姓。老十三也只能作罢。”
锡若听得赞叹道:“老岳果真是条汉子!”胤祯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又低下头接着吃他的饭。
第二天,岳钟琪在例行公事地讯问了准部的俘虏一番之后,除了把那几个奸细扣留下来以外,就把其他真正的皮毛商人连同巴雅等人一道放走了。巴雅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胤祯,明显是一副含情脉脉又依依不舍的样子,甚至还把自己那个护身符留了下来给胤祯,弄得锡若背地里又是一通大笑,自然也免不了又挨了胤祯的一通暴捶。
不过几天以后跟踪巴雅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就让他们有点笑不出来了。
新阵型
“你是说……巴雅是噶尔丹策零的女儿,准噶尔的公主?”听见探马回报的那刻,锡若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胤祯一拍桌子说道:“把他们追回来!”
那个探马似乎有些畏惧胤祯似的,哆哆嗦嗦地说道:“回十四王爷的话,他们……那些准噶尔人刚一出西宁地界,就被准部埋伏在那里的一队人马给救走了。岳大帅派去的弟兄们就只剩了我一个回来,奴才……奴才也是那时候才听见他们叫那姑娘‘大公主’的。”
胤祯听得脸色有些发白,又让那个探马下去休息领赏了之后,站起来就有些暴躁地在大帐里来回踱步。锡若见状便摆摆手说道:“你不用操之过急了。老岳和这么多卡伦的眼线也不是吃干饭的。巴雅既然露了行藏,说不定会直接把噶尔丹策零的位置指给我们。你就静候回音吧。”
胤祯吁了口气,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见锡若看着手上的一封邸报脸色微变,便停下脚步朝他问道:“怎么了?邸报上有什么要紧消息么?”
锡若抬头看了胤祯一眼,又默了默神方才说道:“七爷薨了。”
“什么?我七哥他……”胤祯连忙把锡若手里的邸报抢了过来,细细看了几眼之后,有些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七哥就这么去了么?我离京之前,七哥还亲自到我府里来问候过,说我家里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帮着照应,让我安心地上前线去打仗。想不到……想不到连他这么个温良敦厚的人也去了……”
锡若伸手拍了拍胤祯的肩膀说道:“那就打赢这一仗,当作是给七爷的祭奠吧。”
胤祯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一抹脸说道:“你说的对!一定要打个漂漂亮亮的大胜仗回去,祭奠我七哥的在天之灵!”说着又起身走到沙盘前面,全神贯注地研究起山川地形来。
锡若走到胤祯的身后说道:“打仗我是外行,不过就我所见,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处于消极防御和被动挨打的态势,而准部却在利用自己的骑兵移动快速的优势,频频袭击我们的卡伦,杀伤我们的人马和掠夺粮草。如果不把敌人的主力引出来决战,而是依靠各卡伦各自为战,我们就难以扭转这种劣势。”
胤祯回头看着锡若说道:“怎么才能把他们引出来呢?噶尔丹策零比泥鳅还滑溜,又占着熟悉地形的便宜。每次我们的大军还没有赶到,他就已经烧杀抢掠完毕先撤走了。而且以我们现在区区五、六万人的兵力,根本就无法对噶尔丹策零的部队形成合围之势。这茫茫荒漠,又要上哪里去寻他?”
锡若凑到沙盘前面,摩挲着下巴看了半天,突然说道:“要钓大鱼,就得下重饵。准噶尔的人一样要吃饭,马一样要吃草。他们经过了一个冬天,粮草储备应该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距离收获季节又还远。我们一直把守着内地进西北的粮道,杜绝了内地粮食流入准噶尔腹地的可能性,再往西又多是贫瘠的荒漠之地,所以……所以他们只能靠抢!”
“你的意思是……我们放给他们抢?”胤祯若有所思地问道。
锡若点点头,又指着沙盘说道:“哈密城附近的科舍图和图古里克两大卡伦都已经被劫掠过了,但是哈密城本身还没有受到损伤。根据探子的密报,大小策凌敦多布已经开始准备攻打我们在阿尔泰的北路军。噶尔丹策零频繁命令奇台、伊里布尔和硕、乌鲁木齐一线的驻防台吉,让他们出兵袭击和骚扰巴尔库尔以西的各卡伦,在我看来恐怕是为了牵制我们的西路军而作出来的佯攻姿态,其作用主要在于令我们无暇增援阿尔泰的北路军,同时抢来足够的军需粮草,为他们在北路真正的进攻作准备,所以哈密这个重镇他们一定不会放过!”
胤祯听得眼睛发亮地说道:“说下去!“
锡若舔了舔嘴唇说道:“噶尔丹策零能用佯攻战术,我们也一样能用。只要我们对乌鲁木齐一线发动突然袭击,他势必会分散兵力回师自救,同时加紧攻击我们的其他卡伦来迫使我们转移攻击重点。只要我们死咬住乌鲁木齐不放,他要么把主力拉到乌鲁木齐去跟我们硬干,要么就继续往前进军,破坏哈密这个重镇,迫使我们的粮草接续出现困难。眼下我们在总兵力上略占上风,只要我们联合北路的傅尔丹将军,留下一小股人马在北路牵制住大小策凌敦多布,同时集中西、北两路大军的主力猛攻乌鲁木齐,并且在哈密沿线伏下重兵,必定会有所斩获。不过前提是两路大军能够统一协调行动,并且行军计划要严格保密,否则的话反倒可能被噶尔丹策零钻了空子,在两线上都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胤祯惊奇地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现在才明白这话的意思!”锡若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用手肘撞了他的肚子一下,揶揄道:“我们到西北以后,别说三天,就连半天都没有别过。你这书袋掉的可真不是地方。”
胤祯呵呵一笑,又用力地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我这就去联络两路大军,商议共同进兵的事情。若果能奏效,那就是你纳兰锡若天大的功劳了!”
锡若嘿嘿一笑道:“功劳不功劳的倒没什么。要是能早点平定西北的战事就好,我们也好早点打包出海去逍遥。”胤祯听得眼睛熠熠生辉,也就不再多话,点点头就出去找岳钟琪商量了。
四个月以后,岳钟琪和四川提督、副将军纪成斌纪成斌率领清军七千余人,自巴尔库尔出发,准备对乌鲁木齐进行战略性袭击。七月二十三日,清军行至阿察河,突然路遇准噶尔轻骑数百人,清军追至厄尔穆克河,隔河山梁又出现了准噶尔骑兵四千余人。岳钟琪遂下令麾下部队分三路攻山,双方自辰时一直激战至午时,两边的死伤者都很多,最终准噶尔骑兵抵挡不住清军的猛烈炮火,主动往西面撤走。清军西路军主帅岳钟琪遵照先前和恂亲王允禵一道拟定的作战方针,未再向前追击,只是继续盘桓在乌鲁木齐一带,吸引噶尔丹策零的主力前来决战。
十几天以后,就在岳钟琪因为粮草问题准备先返回巴尔库尔大营暂行休整的时候,天边突然出现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烟尘。沉重的马蹄声在山谷间引起了一阵震天动地的回响,仿佛连大地都在颤抖。
岳钟琪身边的纪成斌立刻变了脸色,伏地倾听了一下之后,再站起身来时已经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朝岳钟琪说道:“大、大帅,敌军恐怕在一万骑以上。我们要不要先、先撤退?”
岳钟琪手按佩刀,有些严厉地看了纪成斌一眼之后,朗声对全军说道:“岳某承蒙皇上不弃,钦点为大清川陕总督和西路军统帅,护宁远大将军和抚远大将军两枚大印。噶尔丹策零纵容手下人马骚扰我边境,屠戮我大清子民,吾辈既然深受皇恩,定当奋起杀贼,为国效力,誓将准噶尔部驱逐出我大清的领土!”
岳钟琪麾下将士受到主帅鼓舞,都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刀枪火器呼喊道:“誓将准部,逐出领土!誓将准部,逐出领土!……”
岳钟琪翻身上了马背,又一举手里雍正御赐的龙泉宝剑,大喊一声“冲啊!”就一马当先地朝准噶尔的镖骑直冲了过去。在他身后,清军将士如同潮水一般地涌了上去,跟着他们敬重的主帅发起了第一波冲锋。
岳钟琪心里很清楚,这回出现在自己这支部队眼前的,一定是准噶尔部的精锐骑兵,而己方在人数上又暂时居于劣势,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准部的主力拖到北路援军到来的时分,才能与他们展开决战。
一想到这里,岳钟琪越发加紧催动部下发起攻势,同时不停地发出通知其他部队增援的信号。人数上的劣势,只能靠清军的火器和士气来弥补。岳钟琪征战西北多年,深知准噶尔骑兵进退迅速,来去如风,主要靠马上的弓箭来取胜,却不是很擅长打逐步推进的阵地战,因此在己方的第一波冲杀过后,立刻下令自己的骑兵往两边散开,改换身穿重甲手持长枪重盾的步兵上阵,间中以威力强大和射程较远的火器增援,周围由己方的骑兵掠阵保护。这也是在固伦额附纳兰的建议下配备的特殊混合阵型,要以重装步兵跟火器的组合,来对抗准噶尔的铁蹄。
岳钟琪并不知道这位从未上过战场的额附是从何处得知这样的阵型的,但是他却知道纳兰额附“学贯中西,思维敏锐”,是先帝康熙都曾经多次褒奖赞扬的人物。因此当纳兰提出这种在当时的清军中无人见过的新阵型时,岳钟琪在和恂亲王允禵在仔细商议过后,就大胆地采用了纳兰的建议,集中西北地区的工匠改造清军的武器装备,并且加紧操练手下的将士来适应这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作战方式。
看来多日来的精心准备,今天是要发挥威力了!
杀阵
驻防乌鲁木齐的准部台吉色布腾是这次迎击清军岳钟琪部的主帅。他是一个脸庞瘦削严厉的人,对待临阵脱逃的人从不留情,而且每次都是当众用极为残酷的刑罚处死,因此麾下的官兵都很害怕他。此时因为清军摆出前所未见的阵型,这位严厉台吉的脸色也变得更加让人害怕了起来。
准噶尔军队的副帅、台吉策零那木扎尔见色布腾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却嗤笑道:“色布腾,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小了。满洲鞑子弃马不用,妄想用几个破盾牌就挡住我准噶尔大军的铁骑,那正是他们自寻死路。我看那清将岳钟琪名声在外,其实也不过尔尔。就让我去取了他项上人头,来为我们的大汗祈福吧!”
色布腾对策零那木扎尔的嘲弄无动于衷,只是下令手下的人马小心前进,谨防清军有诈。策零那木扎尔见状自觉无趣,便哼了一声,回身领了本部的五千骑兵,从战场另一侧发起了冲锋。
因为两位台吉等级相同,率领的又是各自的人马参战,所以色布腾虽然名为主帅,实际上并不能约束策零那木扎尔,而往常准噶尔骑兵本来就以灵活机动见长,所以这种指挥和统属上的不一,倒没有造成太大的问题。因此色布腾虽然不愿意分散兵力,但却也没有强力阻止策零那木扎尔分兵,心里想的是让这个鲁莽的家伙先去探探清军的虚实也好。
岳钟琪见策零那木扎尔手下的人马“哟嗬嗬”地一路呼喊着奔袭而来,势头甚为凶猛,便令最前方的重装步兵停止行进,同时举起盾牌护身,做好迎接准部冲击的准备,而清军的火器营几乎就在准噶尔骑兵进入射程的那一瞬间,便枪炮齐发,打得最前排的准噶尔人纷纷栽下马来。一时间战场上充满了人喊马嘶的声音和布料皮革被烧着的焦臭味。
准噶尔人付出了伤亡数百人的代价,才冲到清军的步兵阵前,正想着大肆屠戮一番来给前面的人报仇时,却发觉清军的步兵人手一杆长枪,正无一例外地用枪尖对准着自己的马匹或是马上的骑士。
最前方的准部骑兵见势不妙,正想勒马掉头的时候,不想后队又遭到清军骑兵的箭雨袭击,于是都疯了一样地往前面涌。准噶尔的骑兵前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后面的人马推到清军锋利的枪尖前面,然后像他们最爱吃的羊肉串一样被扎了个对穿,要不就是被枪尖挑下马去,然后被清军的步兵一拥而上剁成了肉泥。准噶尔引以为傲的铁骑顿时发出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号声来。
等到策零那木扎尔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他已经折损了将近一半的人马,气得一刀就把回来报信的骑兵砍伤了,又朝前方怒吼道:“撤退!撤退!”
岳钟琪初战告捷,却丝毫也不敢大意,仍旧指挥着清军的骑兵驱赶策零那木扎尔的人马,又命令步兵重整阵型,由后方完好无损的人马替换下前排受伤和死亡的士兵。
色布腾见到策零那木扎尔如此狼狈地奔逃回来,脸色也不觉变了,倒是顾不上责备或是嘲弄他,而是立刻指挥自己的人马把追击过来的清军骑兵包围住,然后想凭着人数的优势把他们剿灭。不想清军的骑兵一见到色布腾的人马上来,立刻很有默契地向两边迂回,随即把正面让给后面整队重新列阵的步兵和火枪营。
色布腾此时已经识得清军此阵的厉害,便不驱赶手下的士兵贸然地上前去送死,而是远远地朝清军放箭。准噶尔人本是游牧民族,军队里的更多有神箭手,所以清军的步兵虽有盾牌护身,却仍旧被他们密集的箭雨射死了不少。
岳钟琪见己方损伤甚大,便指挥清军暂时后撤,又命己方的弓箭手和准部军队缠斗。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但是因为清军总人数少,所以时间一长,劣势就显现出来了。清军的骑兵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步兵的阵型也频频出现漏洞,好几次都差点儿被准噶尔的骑兵冲破了防线,而原来约定赶来增援的傅尔丹北路军和西路军其他部队却迟迟没有出现。
岳钟琪尽管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时也不觉有些紧张了起来。副将军纪成斌更是被一支擦着头皮飞过的羽箭吓得险些从马上跌了下去。岳钟琪深吸了一口气,拔出佩剑朝清军最后一支后备队说道:“剩下的弟兄们都跟我上!”他周围的官兵见状都变得激动了起来,纷纷叫道:“大帅!”“大帅,还是让我们去吧!”“大帅,您是西路军总帅,不能以身涉险!”
岳钟琪一挥手道:“我们不能给后方的十四爷和十六额附爷他们造成压力。一定要把准部的人马拖在这里!”
“老岳,你这么说,我可真是太感动了。”突如其来插入的声音虽然不高,却让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岳钟琪高兴得差点儿摔下马背去。他一扭头,居然真的看见十六额附纳兰锡若在背后对着自己嘻嘻地笑,身后跟着的是恂亲王带来的丰台火枪营的亲兵。
岳钟琪见纳兰只带了不到一千人过来,刚才的欣喜顿时又烟消云散,只得对他苦笑了一下,仍旧准备亲自上阵厮杀。不想锡若却伸过一只手来,一把挽住他的马缰说道:“老岳别忙!你看对面。”
岳钟琪接过锡若递来的“千里眼”,举目一望,却见准部的军队后院起火,被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军兜头截住,又用火炮和枪林箭雨好一通伺候。岳钟琪仔细看了看那支援军进退有度,战术运用既熟练又老辣,让准噶尔部的骑兵冲也冲不出去,打又打不过,只能慢慢地减少着人数。岳钟琪不觉有些惊讶地问道:“是谁在指挥那支人马?当真带的好兵!”
锡若闻言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岳钟琪从他的笑容当中,立刻悟到必定是恂亲王亲自上阵了,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西北这种规模的军队迅速听从其号令集结起来,还指挥得得心应手。
岳钟琪想到这里,刚刚放下去的心不觉又悬了起来。因为雍正先前就有明旨,不让他这个唯一的同胞亲手足上阵冒险,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台面下的理由显然也是怕他这个亲弟弟再度在军中建立起足以威胁皇权的威信。眼下恂亲王为了解除他的困境,竟不惜抗旨上阵,让岳钟琪在感激之余,又不觉为这个勇敢果决的王爷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这时旁边的锡若仿佛猜透了岳钟琪心中所想,便一哂道:“皇上只说不让十四爷上阵,可没说不让我上阵哪。你放心,对面那支人马是我管傅尔丹借来的,回头这功劳,也要归给你们西、北两路大军,和其他人无关。”
岳钟琪听得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位从小就形影不离的皇室亲贵,居然玩了一手李代桃僵,由额附纳兰出面调兵,却由恂亲王在幕后指挥,这样既解了西北军的困境,又没有扫了雍正的面子,只是多少有些让真正的功臣恂亲王有些委屈就是了。岳钟琪想起那位昔日名震天下的“大将军王”,不觉在心里面叹了口气。
这时对面恂亲王指挥的援军已经逐渐将准部的人马挤压到这面来,岳钟琪也不敢再分心考虑其他事情,连忙又指挥本部人马和恂亲王的援军形成合围之势。
清军和准噶尔的两万大军一直激战到深夜时分,方才罢战。最后准部仅余不到四千人的残兵,由色布腾带领着仓皇向北面逃去,连他们的副将策零那木扎尔都被清军生擒活捉了。
锡若见战场打扫着差不多,便掏出怀表就着火把的微光看了一眼,说道:“老岳,差不多该收兵了吧?”
岳钟琪此时已经对这位连甲胄都没有上身、却能在千军万马之中仍旧保持着清醒头脑的额附感佩有加,尤其对他和对面连人影都看不见的恂亲王保持着高度默契、双方配合进退之间简直有如一人之两手般的本事叹服,见纳兰问自己的话,连忙在马上一躬身答道:“全凭额附爷作主。”
锡若摆摆手说道:“这是哪里话?你才是大军主帅,我们都是参赞协助你的。”说着便朝岳钟琪抱了抱拳,又打了个呵欠半睁着他那双让人见之难忘的桃花眼说道,“好困。老岳你跟弟兄们再忙活会儿吧,我就先告辞了。”
岳钟琪知道锡若是不愿意抢自己的功劳,也不便阻拦,就在马上朝锡若伏了伏身子,目送着他在丰台火枪营亲兵的簇拥下,又悠哉游哉地骑马回去了。
消食
“原来真正的战场是这样的!那么多人,那么多马,还有那么多大炮,嘿!真带劲儿!……”
胤祯多少有些无奈地看着那个从乌鲁木齐战场上下来以后就兴奋得止不住聒噪的家伙,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他第一次送自己出征时,也是这副兴奋得快要昏过去的表情,心里只觉哭笑不得,便在锡若又絮絮叨叨地经过自己身前时,一把拽住他,又拉下脸来说道:“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儿?这都说了几天了?不就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吗?!”
锡若对着胤祯翻了个白眼说道:“你早就见识过了,自然见怪不怪。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人,那么多马,那么多大炮……”
“得得得,又来了。”胤祯一脸头疼地摁着额角说道,“你再唠叨个没完,我就把你扔回大后方去待着。”
“别!你可千万别!”锡若一听慌了神,连忙摆手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那……咱们说点啥好呢?”
胤祯看了锡若仍旧激动得有些发红的脸,叹了口气说道:“说说京里来的邸报好了。”
锡若一听见这话,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低头沉思着说道:“皇上复了诚郡王的亲王衔,又晋了十五爷为郡王,还大封其他的小阿哥们,连小理郡王都晋了亲王,感觉像是在对你们诸多兄弟和子侄示好的意思。听说十三爷还建议皇上把九爷、十爷挪出了养蜂夹道养病。九爷十爷以前常跟他过不去,也是难得的了。听说为了这事儿,连八爷都很感激十三爷呢。”
“老十三……”胤祯仿佛不胜感慨地说道,“当年谁能想到,这个一直被先帝撂在旁边的老十三,竟会保全了这么多人。我当初真是错怪他了,以为他不过是贪图日后的富贵权势才投靠我四哥的。”
锡若瞟了胤祯一眼,笑道:“你小时候还追在人家后头叫‘十三哥‘呢,还说什么兄弟里头,就十三哥跟你的脾气最像。犯生分也就是后来这些年的事情。”
胤祯被锡若说得面色一红,就哼哼了一声说道:“就属你聪明!”
锡若笑得眉眼一弯,正想再调侃胤祯几句的时候,就听见岳钟琪在外面说道:“十四爷,京里头来人了,说是皇上派来劳军的,等着给十四爷请安问候。”
锡若和胤祯有些莫名其妙地对望了一眼,最后还是胤祯说道:“那就带进来吧。”
岳钟琪在外面应了一声“嗻”,就推开门让两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人一副吊儿郎当的德性,一双小小的单眼皮眼睛仿佛总也睡不醒,那身皇子的袍服却已经揉得皱巴巴地不成样子,上面还有好几块可疑的污渍――居然是五阿哥弘昼,而紧跟在他身后对着胤祯和锡若露出欢喜不尽神情的,却是胤祯的长子、刚刚晋封为多罗贝勒的弘春。
弘昼走到胤祯和锡若的身前,懒洋洋地问候了一声“十四叔”和“十六姑父”之后,就把他老子的褒奖慰问旨意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锡若每次见到这个邋遢皇子就有几分想笑,尤其见他念圣旨念得一副快要睡过去的德性,不知怎么想起了自己以前听司礼官长篇大论时也总是要睡过去的感觉,更是险些忍不住放了声,弄到胤祯又转头瞪了他一眼。
弘昼念完圣旨以后,一把卷起那张黄绫递给胤祯,自己又斜眼看着锡若说道:“十六姑父瞧见我就这么开心?”
锡若早已习惯了弘昼这种有些唐突的说话方式,因此也不以为意,反倒笑着说道:“五爷远道而来,可真是风尘仆仆啊!”
弘昼一翻白眼说道:“你嫌我脏?”
锡若对着这个活宝哈哈一笑道:“哪里哪里。五爷不拘小节,正是性情中人的风范。”
这时弘昼又大马金刀地往主座上一坐,朝岳钟琪挥手道:“快去弄点好吃的来。这一路来,干肉硬馒头可吃得要噎死人了!”
胤祯听得皱了皱眉头,弘春则在一旁露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在场的唯独岳钟琪还是第一次领略这位皇五子的做派,已经在旁边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这位赫赫有名的将军见弘昼大咧咧地把自己当跑堂的小弟使,只得苦笑着退了出去,吩咐下人准备酒席给这两位“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等到了席上,弘昼更是旁若无人地狂啖大嚼,那副样子让锡若不由得想起了关于这个宝贝给自己出活殡的传闻。弘时亡故之后,雍正对这两个硕果仅存的儿子可说是异常小心爱护,而弘昼生来就是老小,又得到养母熹妃和生母裕妃的极力维护,因此益发地放浪形骸。当着他老子的面时兴许还能老实点,可只要他老子一转身,那就根本没有人能治得住他,就连他唯一的哥哥、那个精明能干的四阿哥弘历提起这个弟弟时,也是满脸头疼的表情。
更离谱的是,据说弘昼有事没事儿就在家里给自己操办丧事,小小年纪的人,也压根儿就不忌讳什么。每次丧事开始他便坐在本该放棺材的地方,对着满桌的供品胡吃海嚼,他的下属姬妾丫头老妈子们照例跪在底下嚎哭——丧事嘛,不哭怎么行,你们哭得越起劲,五爷我吃得便越欢!每次被雍正问起,他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白喜事白喜事,他办这个也是为了图个吉利,去去晦气。久而久之连雍正也懒得管他了。而每回五阿哥又给自己出活殡的消息一传到朝里,都让满朝文武背地里笑得前俯后仰,也算是他们爱新觉罗家族对群众娱乐生活的又一大贡献了。
胤祯见锡若好几次都笑得要呛住的样子,底下西宁大营的官兵更是看新鲜似的盯着自己这个活宝侄子猛瞧,只觉得一阵丢脸,便朝自己的儿子弘春使了个眼色。弘春会意地拼命往弘昼碗里夹菜,想让这个宝贝堂弟在填饱肚子之余,没有功夫再搞出其他的花样来。
不想弘昼吃到七七八八地时候,突然把碗一推,又把嘴一抹,就对着锡若问道:“十六姑父,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
锡若见胤祯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便顺着弘昼的话意说道:“五爷是想消消食儿吧?刚好我也吃得差不多了,就陪五爷出去走走,巡视巡视这里的兵营吧。”
弘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起身走了两步之后,又回头对着弘春说道:“堂兄,回头把我从京里带来的那十几坛好酒,都给在座的几位将军分了吧。那是我生日的时候人家特地从四川捎给我的,这一路上我都没舍得喝,就给这里的弟兄暖暖身子吧。”
锡若有些惊讶地看了这个素来性格乖张的五阿哥一眼。弘昼却绕过他,径直往宴会厅外面走去,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十六姑父,你要不给我找点新奇玩意儿,我可不依。这一路上可把我闷坏了……”锡若朝胤祯和其他在座的人打了个招呼,连忙跟在弘昼身后走了出去。
等走到外面开阔处,弘昼闲闲地伸了一个懒腰,却又不忙着拉锡若出去找乐了,而是站在原地仔细地审视着西宁大营的布置。锡若看得一笑,也不忙着催弘昼出去“消食”,一直等到他研究够了以后,方才朝他问道:“五爷也对打仗感兴趣?”
弘昼在长随的伺弄下歪歪斜斜地上了马背,闻言便低头看着锡若说道:“打仗有什么好?就是看着热闹。比我们家办红白喜事的时候热闹得多了。”
锡若听得一扯嘴角,心道这位年纪虽轻,装起糊涂来可真是一把好手儿,也就不揭破他,只是打着哈哈领继续弘昼逛军营。
两人逛了一圈回来,却见岳钟琪手下的参将白启一脸紧张地朝他们跑过来。等到了锡若马前的时候,立刻打了一个千下去说道:“请五爷、额附爷的安。额附爷,准噶尔人把哈密城围了,十四爷要您立刻回去商议军情!”
锡若连忙朝弘昼说道:“五爷,你先去歇着吧。我去趟议事厅,回头再陪你逛。”
弘昼挥了挥手说道:“不耽误你正事儿了。不然十四叔又该找我麻烦了。”
锡若笑着摇摇头,自己又一挥马鞭去了。弘昼在他身后停了一会儿,就扭头朝自己的小厮吩咐道:“去把春贝勒找来。我一个人逛着没劲。”他的长随露出有几分为难的神色说道:“五爷,贝勒爷被十四王爷留在身边了。这会子只怕也在议事大厅里呢。”
弘昼一撇嘴说道:“真没劲。他又没打过仗,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得了,爷自己逛!”他的长随知道自家这位五爷历来是说一不二的,只得叫过来一群侍卫跟着,护着弘昼一颠一颠地往西宁大营外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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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突如其来的喊叫声,让正在商议怎么援助哈密的胤祯等人都皱起了眉头。
锡若定睛一看,发觉那个高喊着进来禀报的人是弘昼身边的侍卫,便对胤祯说道:“你们先商量,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胤祯点点头,又埋头跟岳钟琪商议起怎么拦击攻击哈密城的那六千多准噶尔骑兵来。
锡若来到外面,却见弘昼身边的那个侍卫脸色苍白地扑到自己脚下,语带哭腔地说道:“额附爷,您一定要救救奴才!五爷他……他被人截去了!”
锡若听得大惊失色,回身朝议事大厅里全神贯注的胤祯和岳钟琪看了一眼,一把拉起那个侍卫,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跟我到别屋去说话!”
锡若把那个侍卫带到偏厅里,方才问出弘昼上街没逛多久,就嚷嚷着没意思,说是要去这里的茶马互市看看。不想弘昼虽然换了便装,却一到互市上就被人盯上了,就在他站在一个摊子前翻拣货品的时候,就猝不及防地被几个准噶尔人架走了。他身边的侍卫本来想追上去,却又被四周的其他准噶尔人有意无意地阻挡住了,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弘昼被人截去了。
锡若心说这弘昼可真是会添乱!这下可好,弄丢了雍正的一个宝贝儿子,要是弘昼再有个三长两短,搞不好这里的人全都得跟着他陪葬。一想到这里,锡若立刻嘱咐弘昼的侍卫不可以把消息泄露出去,自己却找来火枪营的官兵秘密地出去搜查,又派裴吉去给胤祯递了个信儿,却只说是自己要出大营一趟去办点急事。
锡若领着火枪营的官兵匆匆地来到弘昼被截走的茶马互市上,心急火燎地揪住当地茶马司的官员打探了一番之后,就带兵赶往当地一个准噶尔人的聚居区。突然闯入的清军官兵把那里的准噶尔人都吓了一跳,有些强壮的男人立刻把腰间的弯刀拔了出来。
锡若知道准噶尔民风彪悍,怕在这里起无谓的冲突耽搁了找弘昼的时间,便用蒙古话大喊道:“我们是来找人的。提供可靠消息的人赏银五百两!”可周围的准噶尔人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就散开各自去干自己的活了。
锡若只得下令部分火枪营的官兵挨家挨户地去搜,其他人继续去别的地方寻找弘昼的下落。等搜到最后几户的时候,锡若正想学着二十一世纪的警察叔叔大喊一声“收队!”时,却无意中瞥见一户人家的门框上挂了一缕金黄色的丝线。
锡若心里一动,假装走到那户人家的门口休息,又顺手把那条丝线拔了下来,在手里摸了摸之后,知道这是大内织造的腰带上扯下来的,立刻起身让火枪营官兵不出声响地把这间屋子团团围住。锡若自己却转身叩了叩门,用蒙语喊道:“有人吗?能不能借口水喝?”
屋子里沉寂了很久也没有动静。锡若朝旁边的高琳一使眼色,立刻有几个身手矫健的火枪营士兵在高琳的指挥下上了房顶。锡若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是间空屋子。”就领着其他的兵渐渐去得远了。
高琳带着火枪营里的高手屏息静气地守在原地,一直等到过了一袋烟的功夫,才见那间屋子的门被打开一条缝来,又有一个准噶尔男子鬼鬼祟祟地探头往外面张望。高琳当机立断地冲上去把门撞开,然后跟捅破屋顶跳下来的手下一道,飞快地制住了躲在里面的几个准噶尔人,却遍寻不着五阿哥弘昼的踪迹,不觉有些慌了神。
这时锡若却一脚跨进屋子里来。他刚才就没有走远,只是领着兵在对面晃悠一圈,骗得屋子里的人开门之后就又绕回来了,主要还是怕里面的人被逼急了玩“撕票”,此时见弘昼仍然不见踪影,心里也有些慌了神,连忙令人把那个看着像领头人的准噶尔男人提了上来,用蒙语朝他问道:“你们抓回来的人在哪里?”
那个准噶尔男人先开始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后来见旁边的人要对他用刑,便不情不愿地说是人被关在了地窖里。锡若顾不上细问这几个准噶尔人的来历,自己就带着兵赶往地窖。他就着高琳手里的烛火往里一看,却差点儿忍不住失笑出声。只见往常那个谁见谁头疼的五阿哥弘昼被捆得跟个粽子似的塞在一堆杂物中间,嘴里还堵着一块破布,一看见锡若他们进来,立刻“咿咿呜呜”地朝他们叫了起来。
锡若赶紧上前去给弘昼松绑,又拿下了他嘴里的破布。弘昼脸上明显有些惊魂未定的气色,因此只是一声不吭地任由锡若揉着他的手脚给他舒筋活血,可是他刚一站起来的时候,就猛地拔出了旁边高琳的佩刀,咬牙切齿地就踢开地窖门冲了出去。
锡若知道弘昼这回丢脸丢大发了,极有可能提刀过去就把那几个准噶尔人宰了。可是这样一来,他们身后牵连着的线索未免就全断了了。想到这里,锡若连忙带着高琳等人从地窖里追了上去。
好在弘昼只是象征性地在那几个准噶尔人身前比划了一下,把他们吓得面无人色之后,就把刀抛还给了高琳,还哼哼了一声说道:“亲手宰你们这几个,没的弄脏了爷的手。”
锡若这才放下心来,心说这五阿哥可真是外粗内细,看似疯疯癫癫,又遭此惊吓,居然还没乱了大分寸,看来弘历对他这个五弟似有若无的防范也不是没有道理。
弘昼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那副涎皮惫懒的模样,出了那间倒霉的屋子之后,就一拽锡若的袖子说道:“十六姑父,你带我去吃顿好的吧。被这帮兔崽子们一折腾,我又饿了。”
锡若本来想回去和胤祯他们商议军情,可是吃此一吓之后,他也不放心再让弘昼自己在外边瞎跑,只得陪着这个祖宗满大街地找“好”的。
弘昼一边走一边说道:“还是十六姑父够意思,没他们那么多唠叨。你放心,你这次救了我一命,我回京之后,一定替你和十四叔多在我皇阿玛面前美言几句。”
锡若呵呵一笑道:“那就有劳五爷了。”
弘昼猛地顿住脚步,转回身之后却斜歪脑袋看着锡若说道:“你这个人真怪。”
锡若听这话都快听得耳朵起茧来,因此只是“哦”了一声,见弘昼不甚满意的样子,只得又问道:“哪里怪呢?”
弘昼撩了撩单眼皮说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皇上派我过来,可不只是劳军这么简单。我十四叔素来傲气也就罢了,平常人早上赶着巴结我这钦差了。偏偏你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可不是怪得紧?”
锡若心说我反正是准备着跑路了,又不指望继续在你老子甚至是你们兄弟手底下升官发财,有什么好巴结的?不过表面上还是打着哈哈说道:“五爷是个痛快人。来那套反倒显得虚了。”
弘昼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转眼见前面就是一间拉面馆,馥郁的牛羊肉香气正从里面传出来,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也就把方才的话题撂到一边,提起袍角就冲了进去。锡若只得当作没看见面馆附近的路人对自己身上那身官服的诧异目光,也跟着弘昼趟了进去,
锡若一直耐心地等到弘昼吃完,又替他会了帐,正想着赶紧回西宁大营去报道的时候,冷不防却听见弘昼说道:“西边的战事最好快些结束。”
锡若听得一愣,下意识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弘昼端起面碗来“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面汤,又放下那个大海碗用袖子抹了抹嘴,方才说道:“你跟十四叔再不回去,我十三叔就要累垮了。年前刚见好的病,你们走后一阵子,就又开始一日重似一日了。我皇阿玛都快把太医院里的人逼疯了。我有几个奴才在太医院里当差,就我走之前的这阵子,几乎天天来找我诉苦救命,都说什么‘十三爷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他们都得跟着陪葬’什么的。”
“胡说!”锡若听得脸色一变,见弘昼皱了皱眉头,便叹了口气说道,“十三爷这么好的一个人,不会……不会这样福薄的。”话虽这样说,可是他心里很清楚,历史上的怡亲王确实在雍正朝还没结束的时候就过世了,简直可以说是活活累死的。只是眼下连允禩他们的命运都起了变化,他实在不希望允祥还沿着他原来的那条路走下去。
想到这里,锡若便对弘昼说道:“烦请五爷转告十三爷,事儿要办,身子骨儿也要紧。不要想着把几十年的积弊短时间就清理干净了。眼下多少人还指望着他这个贤王力撑大局呢。他把自己的身子调养好了,就是对朝廷的贡献,也是其他人的福音了。”
弘昼有些诧异地看了锡若一眼,见他那双修长的眼睛里满是真切的担忧,不禁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这话我一定替你带到,只是我十三叔能不能听进去,那就另说了。其实你刚才那番话,我皇阿玛差不多天天都要对我十三叔说一遍,可我十三叔还是坚持着带病上朝跟见人办事,只有在实在病得爬不起来的时候,才勉强休养半日。”
锡若听着弘昼的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允祥那双宁定里透着爽朗热诚的眼睛。他只要一想到如今那双眼睛快要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原有的光彩,就忍不住阵阵发颤,便用力地攥了攥拳头说道:“我跟你十四叔,一定很快回去!”
小舟
一日后,清军的西路大军星夜兼程,赶往哈密驰援。
上一次在乌鲁木齐走脱的的准噶尔台吉色布腾这次又率领本部六千余人,趁着清军西路军主力在巴尔库尔休整之机,由奇台启程,连夜翻过乌克克岭,经镜儿泉、搜济等卡伦直赴哈密,这几个卡伦的清军官兵见准军来势汹汹,居然不敢拦击,龟缩在卡伦里看着敌人通过了。
准噶尔军队围困并攻打了哈密之后,赶走了城外所有牲畜,而哈密城内的清军四千余人早已被色布腾凌厉的攻势吓破了胆,压根就不敢出城追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准噶尔人把牛羊都赶走。准噶尔军队一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直赴塔尔那沁卡伦,又在那里掠取了大量牲畜之后,大摇大摆地循原路撤至哈密以西二堡卡伦一带。
胤祯在西宁大营里接到清军连败数阵、甚至连追击的胆子都没有时,恼怒得把军报都给撕了。锡若因为惦记着早日回京去分允祥之劳,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不免有些发急。
好在七天以后,西路军主帅岳钟琪所率领的清军就迎头截住了正要去乌克克岭山口安营驻扎的准噶尔军队。双方激战了一昼夜,各有损伤,余下的准噶尔军队仍照原定计划朝乌克克岭山口进发,并于三日后在那里安营驻扎。
岳钟琪立刻集中兵力封锁了山口,又利用红衣大炮等火器,朝准噶尔军队发动了猛烈的攻势。色布腾勉力抵挡了一阵之后,自知不敌清军的火器凶猛,只得连夜绕过乌克克岭之西的陶赖卡伦,狼狈逃回了奇台,原先掠来的大量驼马牛羊都被清军收缴了回去。随后准噶尔组织的几次对陶赖、乌克克卡伦和哈喇火州城等地的攻击,都在胤祯和岳钟琪的联手指挥下被一一粉碎。
噶尔丹策零经过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然元气大伤,再加上清朝方面断绝了与准部的一切贸易往来,停止从内地输入茶砖等商品进入准噶尔汗国,并且禁止准噶尔人进藏熬茶朝佛,导致准噶尔国内怨声载道。噶尔丹策零迫于各方面压力,只得在年底的时候提出了罢兵请求,并且主动派出使臣到北京和雍正议和。
胤祯和锡若这一趟西征至此,结果可说是差强人意,虽然胤祯坚持认为噶尔丹策零根本就没有求和之意,只是希图通市之利,日后等他缓过劲头来,多半还要生事,不过锡若还是劝说他跟自己一道回京去。一来他们离家已经有一年多,以胤祯现在这种微妙的地位,的确不宜在军前“参赞军务”太久,不然迟早又会让雍正生起疑忌起来;二来眼下朝中也实在很需要胤祯这个“御弟”回去搭把手,不然那个雍正朝的劳模十三真要活活累死了。
锡若和胤祯一路快马加鞭,进京的时候已经是早春二月了。两个人离家多时,回来的时候都很有点小兴奋,也顾不上大腿内侧都已经因为连日来的疾驰被磨破了皮,都在咬紧牙关赶路回家。驿道上一路烟尘滚滚,马蹄得得,马上的人都是袍服灿烂翎顶辉煌,看起来煞是威风。
等快进城的时候,锡若老远就眼尖地瞥见四阿哥弘历正领着一群文武百官王公大臣守候在城门口,连忙朝闷头赶路的胤祯喊了一声,示意他放缓马速之后,又扬起下颌指了指前方的庞大阵容。
胤祯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等驰到距离城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马改为步行。他身后的锡若等人也立刻跟着下了马。
对面的四阿哥弘历见状,脸上的笑容越发深刻,急忙朝他们走了过来说道:“十四叔、十六姑父和各位大人远来辛苦。弘历奉皇上旨意,特意率百官和诸王公大臣在此郊迎。等回到宫里,皇上还另有旨意嘉奖诸位。弘历先在这儿给十四叔请安了。”说着竟恭恭敬敬地对着胤祯打了一个千下去,他身后的众人也连忙跟着请下安去。
胤祯把手里的马缰交给旁边的戈什哈,自己又亲手扶起了弘历,挽着他笑道:“四阿哥贵为皇子,怎可如此多礼?倒教我心里不安了。”
弘历仰头看着胤祯说道:“您是我亲叔叔,又是西征的大功臣。弘历的这个安,请得心安理得,理所当然。”
胤祯有些讶然地看了这个衣饰整洁表情沉着的侄子一眼,片刻之后忽然大笑道:“好,好!”
锡若听见胤祯的这两个“好”字,嘴角也勾出了一丝笑容,见弘历抬眼朝自己望来,便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又欠了欠身子,身后的侍卫早已请下一片安去。
弘历挽着胤祯一道朝百官走去,周围的问候道贺之声不绝于耳。锡若牵着马缰走在胤祯和弘历身后,冷不防却被人拽了一下衣袖,回过头去看时发觉是自己的大儿子永福,立刻喜得将马缰往裴吉手里一抛,又拉住永福的手问道:“家里都还好?”
永福激动不已地叫了一声“阿玛”,半天之后才能接着说道:“都好都好。我本来想同五爷和弘春贝勒一道去劳军,可皇上说十三爷病了,最近宫里头事忙,不让我走。”
锡若开心地拍了拍永福的后背说道:“没关系。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永福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说道:“得知阿玛也上阵去厮杀的时候,额娘担心得几宿都睡不着觉。后来知道阿玛在西边打了大胜仗,她又欢喜得跟个小孩儿似的,做了一大堆的点心送到我们府里和隔壁的十四王爷府,说是什么‘胜利果子’,弄得弟弟们都笑话她。”
锡若一听见永福这话,简直恨不能一步就跨进西直门的公主府里,好好地亲亲和抱抱自己的老婆跟孩子。弘历回过头看了锡若一眼,微笑着说道:“我皇阿玛说姑父一回京,一定等不及回去看十六姑和两个孩子,所以让你先回家一趟,不必跟着十四叔一道进宫面圣去了。”
锡若一听到雍正这道如此善解人意的旨意,倒是有些怔住了。永福在旁边轻轻地推了他一把,锡若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谢皇上恩典。”又和弘历等人在路口分了手,自己就领着永福朝公主府飞驰而去。
由于归家心切,锡若策马飞奔到西直门大街上的时候,还险些蹬倒了一个算卦摊子。他见那个瘦骨嶙峋的相士被自己惊得脸色煞白,尽管心急如火,还是跳下马背朝他匆匆一揖道:“这位先生,我赶着回家,对不住了。没吓着您吧?”
那个相士回过神来以后仔细地盯了锡若两眼,突然一脸惊讶地说道:“我以前是不是给您算过卦?”
锡若莫名其妙地说道:“我不记得见过先生啊。”
那个相士默了默神,方才恍然大悟地说道:“我知道了,是有人拿您的生辰八字给我算过……似乎是个贵不可言的年轻人。”
锡若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暗忖道莫非这就是弘昼提起过的那个相士?贵不可言的年轻人……弘昼身为皇子,又是日后的和亲王,自然是当得起这几个字的了。
这时永福却在一旁催促道:“阿玛,这个算卦的准是见着您的袍服顶戴,想您诓几个钱儿呢。交给小厮们打发就是了。”说着就想招手叫长随过来。
锡若一挥手制止了永福的鲁莽举动,自己又打量着那个相士说道:“那先生对那个‘贵不可言的年轻人’说过什么话?”
那个相士眼神颇为镇定地说道:“您是天降异象,是来平息和化解一段骨肉干戈的。您的福气不止在这一世,后边隔了好远还有呢。”
锡若心知弘昼遇见的就是此人,连忙拱了拱手说道:“眼下我确实急赶着回家与妻儿团聚。可否请先生过府去一叙?”
相士看了锡若身后的永福一眼,摆摆手说道:“贵府的门槛太高,老朽就不去贸然登临了,免得令公子以为老朽要赚额附爷几个钱儿。”
锡若听得呵呵一笑道:“年轻人不懂事。先生是真人,不必同他计较。”
那相士拈着胡须微微一笑道:“老朽只有一句话赠给额附爷,说完便收摊。”
锡若好奇地问道:“什么话?”
那相士含笑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锡若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便大笑道:“小舟不够痛快!要大船,大大的船!”
救兵
锡若跟那相士痛笑一场、又留下一锭银子当卦金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回身上了马,那相士也是自顾自地收摊,仿佛浑没刚才那一场谈话似的。
永福见状,连忙骑马追上了锡若问道:“阿玛,你们在说什么哑谜?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锡若眼见府门在前,福琳早就得了信儿带着两个宝贝儿子守在门口,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相士不相士,就顺手拍了永福的后脑勺一记说道:“傻儿子,回头再告诉你!”说着就加紧抽了马几鞭子,一直冲到家门口,就跳下马背把那娘儿仨都搂在了怀里,逗得两个儿子都“咯咯”直笑,拼命地叫“爸爸回来了!”,福琳却是笑中含着泪。
锡若一手抱起一个大胖儿子,在手里掂了掂之后笑道:“不错不错,看来都没少吃肉。”
永福听得哈哈一笑道:“阿玛可真是的。自己爱吃肉,还非要把两个弟弟也弄得跟大野狼似的。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永瑞闻言却伸手刮了刮自己脸,羞永福道:“大哥明明常来抢我们的鸡翅吃,还好意思说!”
永福被永瑞挤兑得一噎,便作势要上去捏他的脸。永瑞却灵活地往锡若怀里一钻,又大叫道:“以大欺小,算什么英雄好汉!”
永康见两个哥哥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嘴,抱着锡若的脖子笑得合不拢嘴。锡若细细地觑了觑他越长越像老康的眉眼,突然深吸了口气,把两个儿子都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半天也没说话。
一家子和乐融融地进到府里。锡若刚刚洗了一把脸之后,就听见公主府门口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说道:“奴才高无庸,恭请十六长公主、额附爷金安。额附爷,万岁爷要您即刻进宫见驾呢。”
锡若听得挑了挑眉头,见福琳面露不悦之色,便转头安慰她道:“兴许是有什么急事。原本说是放我回家歇着的。”
福琳只得又依依不舍地送了锡若出门去。锡若见福琳仍旧攥着自己的衣袖舍不得放手,便回身揽着她,又安慰了好一会儿。直到儿子们都蹦蹦跳跳地出来喊“妈妈舍不得爸爸喽”,福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锡若强按住转身回府去的冲动,飞快地翻上了马背之后,就对着高无庸说道:“高公公,我先走一步见驾去了。”
高无庸连忙答道:“请额附爷先行。老奴随后就进宫去缴旨。”说着便让开了一步让锡若的马通过。
锡若带着自己的几个长随又是一路飞驰,等赶到紫禁城的时候,肚子里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偏巧这回又忘了揣上老婆的“爱心小点”出门,只能强忍饥火闷头往禁宫深处走去。他刚走到保和殿前面,就见十五萝卜探头探脑地在那里张望。
刚捡了个愉郡王来当的允禑一见到他,立刻大喜过望地跑了过来,又使劲地拽着他往保和殿的方向走。锡若一把按住了允禑问道:“我是来面圣的。你拉着我往哪儿去?”
允禑跳着脚说道:“我就是要拉你去见皇上。十四哥说我要是找不来你,他就拆了我家新修的戏楼子!”
锡若听得吓了一跳,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地说道:“好端端地,他为什么要拆你们家的戏楼?”
允禑一边拉着锡若疾走,一边回过头攒眉咬牙地说道:“本来皇上是派了我跟十七弟去接见噶尔丹策零的使臣的。可人家指名道姓地要十四哥去陪,结果十四哥刚一进宫就被拉了去。谁知道他刚坐了没一会儿儿,就起身打发我来找你,说是要你去解他的围。我知道你刚回家,怕请不动你,就只好求皇上下旨了。”
锡若听得顿住了脚步,又屈起手指恶狠狠地弹了允禑的脑门一记,听见他“哎哎”叫唤了两声之后,才语带不满地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破坏我一家团聚美好时光的祸首!”
允禑本来满心要抖一抖郡王的威风来发作锡若两句,可是一见到他那副“近墨者黑”的恶霸嘴脸,只得把近来时常操练的威风又收了回去,又哼哼唧唧地说道:“要找你的人是我十四哥。有本事,你弹他的脑瓜崩儿去!”
锡若作势还要再弹,抬眼望见保和殿已在眼前,便收了手,又朝允禑威胁道:“下次再干这种事儿,我就把你养小老婆的事情全抖搂出来!”
允禑摆出一副那个年代经典的“小媳妇受气包”的表情,只差没有咬着一块手帕含恨带泪地控诉锡若了,也不知道是他跟他哪个小老婆学来如此传神的表情的。
锡若被允禑的目光看得打了个寒颤,连忙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仿佛为了掩饰他欺负郡王的心虚感一般,故意大摇大摆地进保和殿去了。
一进到保和殿,锡若立刻明白了胤祯的苦恼来源。那个名叫“巴雅”的准部公主,正身着一身艳丽的礼服,坐在主宾席上,脸上那种“小媳妇受气包”的控诉表情,却几乎和外面的十五萝卜如出一辙。要不是锡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知道胤祯没有对她出过手,只怕都要误会胤祯这回去西边打仗,又是公私两边都不耽误,玩起什么“强娶谁家女儿”的把戏来了。
胤祯在周围人一片“禽兽啊禽兽”的潜台词意味很浓的目光当中一眼看到锡若,连忙跟捞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对他说道:“你来得正好,跟这位准噶尔的使臣聊聊吧。我……我去去就来。”说罢就想很没义气地把残局丢给锡若解决。
锡若一把攥住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胤祯,笑嘻嘻地说道:“王爷要去哪儿?奴才只是皇上叫来作陪的,王爷才是主事儿的。您要是退场了,奴才这心里头可不踏实啊。”
胤祯被锡若一路拽着回到主座上,又见他一脸轻松地跟对面的巴雅和特磊打招呼,压根儿就看不出来半点“不踏实”的意思,心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得虎着脸坐在主座上一言不发,顺便把那些好奇的探究目光都瞪了回去。
锡若此时方知,“巴雅”的全名是“鄂兰巴雅尔”,真实的身份是噶尔丹策零的长女,即准部的大公主。此次代表准部出使北京,据锡若推测,多半和胤祯这家伙脱不了干系。不过从老谋深算的噶尔丹策零肯派她出使北京看来,这位公主也不是什么绣花枕头,而且多半还在准部里还相当地有分量,而她先前在胤祯面前表现出来的那副怀春少女的天真模样,只能理解为是爱情的魔力了。
想到这里,锡若不禁偷眼去看胤祯,只见他眉头微蹙,一副渊渟岳峙的大将风范,比起年轻的时候来,脸上虽然少了几分飞扬气息,却更平添了一股成熟的韵味,加上“抚远大将军王”在西北声名远播,而准噶尔人素来青睐英雄好汉,也难怪鄂兰巴雅尔会如此倾心了。
胤祯见锡若东瞧瞧西看看,脸上还勾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坏笑,便趁着谈判陷入僵局,在座的人一致同意把活动项目改为吃饭跟联络感情的时候,趁着人都没注意这边,一把揪住锡若的辫子把他拖进了偏殿,又低声喝问道:“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锡若露出一个让胤祯发糁的笑容说道:“没想什么。就在想怎么搞定准部这事儿。”
胤祯默了默神,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有好办法?”
不想锡若居然真的点了点头说道:“有。”
“是什么?”胤祯有些怀疑地问道。
锡若用一种土财主挑长工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胤祯几眼,连连点头之后,开口说出一句险些没让胤祯昏过去的话,“可以用你去和亲。”
胤祯从惊吓当中回过神来以后,立刻一把箍住锡若的脖子骂道:“爷是男人,和的什么亲!”
锡若“哎哟哎哟”地叫唤了半天之后,连忙转口道:“我是说……我是说让人家过来跟你和亲!”
胤祯听得又气又笑,一直勒到锡若脸都憋得通红,方才松开了手说道:“再胡说八道,就把你卖给准噶尔人为奴!”
锡若摸着脖子嘿嘿一笑道:“你把我卖过去,人家还不收呢。人家想要的是……哎哟,我不说了!”锡若见势头不妙,连忙掉头就跑进前殿,险些没跟鄂兰巴雅尔撞了个满怀。
鄂兰巴雅尔好奇地朝锡若看了看。锡若却在闻见她身上那股浓烈的熏香味时,立刻往后退开了一步,又朝自己身后的人眨了眨眼睛笑道:“挺香的。你真的不妨考虑一下。”他见胤祯又脸现怒容,连忙绕到鄂兰巴雅尔的身后,又嘿嘿笑着说道:“我要回家陪我老婆孩子吃饭去了,就不陪宴了。还望十四爷跟几位贵客多多包涵。”
鄂兰巴雅尔巴不得有跟胤祯单独接触的机会,此时见去了一个大灯泡,自然不会挑锡若的礼。胤祯碍于鄂兰巴雅尔在前,也只能哭笑不得地看着锡若扬长而去。
男大十八变
几天以后,清室和准噶尔部使臣鄂兰巴雅尔等人在经历了多轮艰苦的谈判之后,终于达成协议,规定:
双方以阿尔泰山阳至哈卜塔克、拜塔克、乌兰乌苏、罗布诺尔、噶斯口为边界,卫拉特游牧不过阿尔泰,喀尔喀游牧不越扎布堪、齐克济、哈萨克图、库克岭;阿尔泰和扎布堪之间的区域,作为双方的缓冲地带,留为空地;清朝仍可保留托尔和、布延图两卡伦。
此外,对准噶尔的贸易和进藏熬茶朝佛等事,也有了具体的规定。按规定,准噶尔贸易亦如俄罗斯例,四年一次到京城进行贸易、人数不得过二百,限期八十天,经肃州、西安到京。到肃州贸易者,也四年一次,期限为八十天,人数不得过一百。进藏熬茶布施人数也不得超过三百等等。
至此西北局势终于再度平定,也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大气。清廷从康熙末年一直用兵到现在,所耗银钱和死伤的人马不可胜数,也严重地耗损了原本就不算非常强大的国力,再加上黄河频频泛滥,致使很多省份贫弱不堪,直到此时才开始恢复元气,而雍正这一朝的反腐也初见成效。
这天锡若刚从户部衙门出来,就被一群京官儿拦住了哭穷。那群官儿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京官儿本来就穷,不像外官有大笔的养廉银子,其数目常常是正俸的二三十倍。如今朝廷把往年的“冰敬”“炭敬”和三节两寿的例份钱儿全都取消了,有些京官又要维持家计,又要维持体面,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有些更是当铺的常客云云,都求着如今已是大清的财神爷――户部尚书的锡若给他们指一条活路。一时间弄得堂堂户部衙门门口哭诉声一片。
锡若自觉身边不像是聚拢了一群大清官员,倒像是来了一群要饭的,好容易把他们劝了回去之后,回到宫里跟病愈归朝的允祥一聊起,却让允祥听得又笑又叹。
锡若跟胤祯从西北打了胜仗回来以后,又因为与准部谈判有功,两人各自得了雍正一些奖赏。胤祯是在双亲王俸的基础上再加一倍的俸禄,仪仗也跟允祥一样,是普通亲王的两倍,而锡若则被雍正破例赠封为异姓多罗贝勒,还被雍正加上了太子太傅的头衔,弄得当初在上书房里陪读时,常被师父当作反面教材的锡若着实飘飘然了好一阵子,更为每年发到手里的工资和红包变多而感觉到实实在在的高兴。平定西北的大功臣之一岳钟琪也有力地回击了众人对他统帅能力的质疑,不但被赠还了两枚大将军印,还由原来的三等公晋封为二等公。
朝野内外诸事平定以后,雍正这个当皇帝起就几乎没有闲过的大忙人,终于又得了一点功夫去摆弄他的小瓷器,还一度迷恋上了道士炼制的丹药。锡若早听说过那玩意儿害人,见雍正被那些牛鼻子道士哄得把一颗颗重金属药丸吃进肚子里,心里终究觉得不忍,便在某天当着他的面,把道士炼的丹丸放进硫酸杯里。结果那些丹丸顿时变成一片极其恶心的东西,还冒出可疑的气泡和难闻的味道。而雍正自从看了锡若的这回“戏法”之后,就再也不吃那些什么害人的丹药了,只是每天早起勤奋地打太极来健身。
此时雍正最看重的儿子弘历渐渐开始表现出储君的风范,在很多场合都代替雍正出席和行使大权,而他唯一的弟弟弘昼却越发地颠倒张狂,恨不能日日泡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弄到最后连锡若都不知道弘昼是天性如此,还是为了避免跟他的四哥再掀储位之争,索性以这样的方式来表明自己毫无继位野心的立场。
锡若一边琢磨着弘历这对小哥儿俩,一边朝宫外走去,冷不防身后却有人叫了一声“贝勒爷请留步”。锡若愣了一下之后,方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在叫自己,连忙回过身去时,却见一个瘦削清俊的少年立在身后,眉眼却跟自己身边的裴吉有几分相像。
那少年见锡若停下脚步,便走了来朝他利落地打了一个千说道:“贝勒爷吉祥。不认得裴容了么?”
锡若有些惊讶地看了这个印象中不怎么说话的孩子一眼,随即便笑道:“你长高了,样子也比原来精神了,所以我都有些不敢认了。我听说四阿哥荐了你当御前侍卫?”
裴容仍旧和锡若印象中那样沉静地笑了笑,说道:“多亏了四爷的提拔,我如今是养心殿里的三等侍卫。两个弟弟也被十七爷带去了军中历练。裴如前些日子来信说,十七爷就快提拔他和裴意当把总了,都说很感念十七爷、四爷跟您当初收留我们的恩德呢。”
锡若听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身前的朝珠说道:“这么说来,你们的大哥裴吉我还没放他出去做官呢。有些耽误了他的前程了。”
裴容却微微一笑说道:“贝勒爷此言差矣。我大哥他生性飞扬跳脱,又不喜欢官场上的应酬交际,原本不是这条道儿的人。我们兄弟每回一碰头,他都喜滋滋地说跟着贝勒爷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受多少拘束,又有师父教他武艺,美得不行呢,倒是时常反过来同情我们。”
锡若想起裴吉平日里那副猴精似的模样,忍不住摇头笑道:“难怪人家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初裴吉跟我,你跟了四阿哥,还真是一点都没跟错人。”
裴容听得露齿一笑,显得又潇洒又有气度,果真和锡若印象里那个瘦弱沉默的孩子大不相同。锡若不由得感叹“男大十八变”,谁能想到当初黄河边上的小叫化子,会变成眼前这个眉目清俊气宇不凡的御前侍卫呢?
裴容送着锡若往出宫的门走,渐渐地表情也不像方才那般拘谨,反倒扭头打量着锡若说道:“贝勒爷真是奇人。出将入相,一路封爵,模样却总瞧着没什么大变化。”
锡若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那我不成老妖精了?”
裴容听得“呵呵”一笑,又连忙收了声,欠了欠身子以示自己失礼之后,抬手替锡若撩开了挡路的枝条,回头说道:“我听说贝勒爷一直在请皇上磨炼新军。将来要是有机会,我也真想去丰台火枪营里操练操练,见识见识呢。我在四阿哥身边的时候,跟着他读了一些西洋的书,觉得外面的世界变化真是太快了,新鲜的东西也很多,只怕真要‘活到老,学到老’都未见得够用呢!”
锡若看着裴容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庞,心中掠过一阵高兴的感觉,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要是爱看西洋书,我那里还有不少。回头打发个人上我府里去取,或者不当值的时候直接去我府里看书也行,还能多见见你大哥。”
裴容大喜过望地说道:“早就听说贝勒爷那里书多,那裴容以后就叨扰了!”说罢便一路恭送着锡若出了宫门,又伺候他上了马以后,方才转身回紫禁城里去了。
几天以后,裴容果真依言来到了锡若府上。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身后跟了一条超级华丽的大尾巴――弘历。锡若听见府里人通传了以后,连忙从内院走了出来,却见弘历一手拉着永瑞,一手拉着永康,正在殷切问候,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国家未来领导人的风范,只得摸了摸鼻子走过去说道:“四阿哥怎么来了?”
弘历伸手托了托永瑞胸前的金锁片,笑道:“我记得小瑞的生日是在这几天。今天下朝没什么事,就跟裴容一道过来看看。”
锡若看了自己那两个大大咧咧地揪着弘历裤腿不放的宝贝儿子一眼,一招手说道:“小瑞,小康,别又把你们弘历表哥的裤子拽下来了。”
弘历闻言,脸上顿时掠过一丝尴尬之色。因为这年代的裤子都是靠一根裤腰带拴着,其实并不怎么牢靠。早先弘历来看望这小哥俩的时候,因为不知道他们这门家传的“十八抓”绝学,有好几次都险些被扯下了裤头。后来弘历也学乖了,但凡来到这府上,就会找一根格外结实的裤腰带先把裤子系紧,免得在这府里就把他这条“潜龙”的面子提前丢光了。
锡若见弘历一脸紧张地捉着裤头,肚子里都快笑翻了,表面上却摆出一副威严的父亲面孔来,又朝两个儿子招了招手。永瑞和永康见状果然松开弘历,又一左一右、小虎扑食一样地扑进了他怀里,撞得他“哎哟”叫了一声,又往后退了一步,刚刚端起来的“严父”架子立时又没了。
锡若见弘历跟裴容都在乐,顿觉脸上有几分挂不住,便咳嗽了一声说道:“你们不是要看书吗?跟我来吧。”
不想弘历却上前一步说道:“十六姑父先别忙。我来找你,不是要借书的。”
下西洋
锡若让裴吉领了裴容去翻书,顺带让他们哥俩团聚一下,自己却带了弘历去另一间房里,分宾主坐定之后,弘历才看着他说道:“实不相瞒,昨天我去给皇阿玛请安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我皇阿玛跟十三叔的一番对话,所以今天才往十六姑父的府上来了一趟。”
锡若闻言连忙竖起了耳朵问道:“是和我有关的对话么?”
弘历有些谨慎地点了点头,像是为了掩饰自己传话的不安似的,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之后,才用不高的声音说道:“我听见十三叔同我皇阿玛说,‘西北既然已经平定,恐怕十四弟和锡若都是留不住的了。’”
锡若听得有些紧张,连忙又追问道:“那皇上怎么说?”弘历没有答话,却只是仿着雍正平日里的样子叹息了一声。
锡若不觉怔住了。这是啥意思?不过他倒并不很担心最后会走不成。他手里还攥着老康的那道遗诏,如果真的把那宝贝请出来,估计雍正也不敢强留。至于十四,恐怕他走了,雍正心里还会有一丝庆幸。不然恐怕会像先前康熙朝一样,无法安置他这位战功赫赫的亲弟弟了。
这时弘历却突然放下茶杯,又站起身来转朝锡若,竟恭恭敬敬地对他作了一揖,吓得锡若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扶住了弘历问道:“四阿哥这是做什么?”
弘历年轻的脸上透着几许疲惫的神色。锡若知道他近来替父奔走,在许多省份明察暗访视察民情和官风,回到朝里又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斗心计,确实也不轻松。偏偏雍正生性多疑,除了他喜爱的这个儿子和允祥以外,根本不会对其他人寄予这样的信任,所以经他手里提拔上来的人虽然很多,其中也不乏能吏,但是能够始终得到他信重的人却一直都很少。
不知道为什么,锡若总觉得自己仿佛可以看见若干年后,龙椅上那个苍老孤独的乾隆皇帝,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聪明灵秀、野心勃勃的青年,心里掠过一丝微微的寒意。他多少猜到弘历下面要说的话,便提前截住他的话头说道:“如今西北大局已定,噶尔丹策零就是有心再反叛,元气也已经大伤,而且我听说他的诸子不和,正在酝酿着在他身后争夺汗位的事情,甚至连那位出使过京师的鄂兰巴雅尔,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连同她的丈夫赛音伯勒克一道,想要在准噶尔部里大显身手一番。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厚道,但他们忙于内斗,的确是大清国的福音。”
弘历见锡若有推辞之意,急道:“那内政也还需要十四叔跟十六姑父帮衬啊。”
锡若呵呵一笑,又说道:“眼下新政推行初见成效,各省都已经把‘摊丁入地’、‘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以及‘火耗归公’这些办法推行了下去,民力在逐步恢复。江南这个聚宝盆有李卫替皇上看着,其他地方还有田文镜、尹继善这些人,军务上有岳钟琪这样的名将。他们的能力操守都还算好的,也没有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坏毛病。只要不课税过重使民力耗竭,这批人当为朝廷积攒下足以充盈国库和赈济四方灾民的银米。十四爷跟我要退隐,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弘历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却摇头道:“十六姑父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怎么这件事情上头就如此看不透呢?有道是‘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真要做那旷达潇洒的隐士,又何必局限在山野田间?”
锡若听得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要去山野,也不是要去田间。我是要去更广阔的地方,去看看更精彩的世界。”说到这里,他又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脯说道:“眼下都是洋鬼子来华写外文的游记,我们的人翻译来看。等我出国去逛一圈,回头也写一本中国字的游记,让他们也拜读拜读,翻译翻译!”
弘历被锡若眉宇间那种自由奔放的气息吸引得有些悠然神往,半晌之后方才自失地笑了笑说道:“是我的见识短了。‘十六姑父原是异人,不能以我们的这套标准去衡量’――我五弟这句话倒是说的不错。”
锡若被弘历说得面色一红,连忙岔开了话题说道:“不过四阿哥可以放心,我跟十四爷约好一道去出海,也不会一去不回。等我们在外头见识够了,回来再说给你们听,外面的世界是怎样一个情形。四阿哥若是有心,也可以选派一些有识之士跟我们同行。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到时候能够传回来的东西就更多了。”
弘历听得双眼晶亮,一拍桌子说道:“好!那我就等着十六姑父跟十四叔回来,给我讲外头的见闻了。”
锡若见弘历转而支持自己出海,心中暗喜,便拉着他看自己跟工匠们一道设计的大船模型。弘历看着那个做工精巧的船模惊叹不已,又接连问了许多的问题,直到宫里头来人叫他回去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弘历却还是一脸意犹未尽的神色。
送走了弘历之后,锡若又回到书房里看着那个大船模型发起呆来。他的船队很快就要造好了,水手也已经招募了大半,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扬帆出海去。只是真临到要走的时分,锡若心里却有些舍不下这里的那些人。永福永寿都已有家室,还要替纳兰家传宗接代,肯定是不能带走的,还有允禩、允禟、允礻我、允禑这些人,雍正虽然答应了不再为难他们,却也不会纵虎归山,说不得也要一一道别。公主府的这一大家子人,肯定也有大半要遣散,然后就是雍正和允祥这哥儿俩。斗争归斗争,几十年相处下来,也真有些舍不得……
锡若对着一盏灯火正想得出神,冷不防却被福琳蒙住了他的眼睛,便摸着福琳的手笑道:“晚饭准备好了?”
福琳松开手,又从后面抱住锡若说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锡若有些惊讶地扭回头问道:“什么梦?”
福琳微笑着说道:“我梦见被我们占据了身躯的这两个人,替我们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下去了。”
锡若拉下福琳的脸亲吻了一记,笑道:“这样也好。让那小子替我去挨我爷爷的鸡毛掸子吧。”
福琳“咯咯”笑道:“人家可比你老实多了,文采又好,你爷爷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了呢。说不定啊……”
“说不定什么?”锡若作势要胳肢福琳。
福琳一边躲闪着锡若的魔爪,一边语气快活地说道:“说不定你爷爷还会跑到雍和宫里去给菩萨磕个头谢个恩,感叹地说道,我的这个傻孙子终于开窍儿啦!”
“好啊你,连老公也敢嘲笑。今天一定不放过你!”锡若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立刻起身朝福琳扑了过去。
几个月以后,一支庞大的船队从天津塘沽港出发,浩浩荡荡地驶向遥远的大西洋。领头的那个家伙在众目睽睽之下,豪气干云一拍对同样奉命出使欧美诸国的大清恂亲王的肩膀,说道:“几百年前有郑和下西洋,去的却是南洋一带,今天我要下个真正的大西洋去瞧瞧!”
胤祯看着那个自封为船长之后就不可一世的家伙牵了牵嘴角,忍不住泼他冷水道:“郑和可是个太监。你至于这么高兴吗?”
锡若甩着自己的那根长辫说道:“非也非也。郑和是伟大的航海家,他是太监也不打紧。”胤祯见说不过他,便转开了话题问道:“你临走前给我四哥、十三哥和弘历各自留了一个锦囊,都写的什么?”
锡若一听见这话,脸上却露出古怪的笑容来,招手示意胤祯附耳过去。半晌后,胤祯忍俊不禁的大笑声就响起在“华夏号”的甲板上。
几乎就在同时,养心殿里拆开锦囊的那三个人,表情却是各异。允祥呵呵笑着说道:“这家伙,居然让我‘多吃多睡身体好’。”
雍正扬了扬手里的字条说道:“他给我的也差不多,写的什么‘少拼命,多运动’。”
兄弟两人随即同时转向最后一个拆开锦囊的弘历,却发现这个四阿哥的脸上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瞧着又有几分想哭表情的弘历,异口同声地问道:“他给你留的什么字?”
弘历无言地举起了手上那个最长的纸条。雍正和允祥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用锡若那笔漂亮的书法,工工整整地写着“多想百姓少花钱,多干实事少泡妞……附注:碰到叫‘和珅’的家伙把他踢飞。丫是奸臣!”
“这都是些什么?”允祥一脸好笑地说道。
雍正皱眉问道,“谁是和珅?”
弘历呆了半晌之后,方才回过身来说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也不知道。不过十六姑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吧。五弟说了,他是异人……”
……
很多年以后,一个桃花眼的少年踏上了已经改元为“乾隆”好几年的大清国土地。乾隆破天荒地接见了这个没有任何官职的少年,并且从他手里接过来一本字迹熟悉的手抄本,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五个字《清朝醉游记》,署名是三个字:福、锡、祯。
乾隆盯着那个“祯”字出了一会儿神,突然仰起头看着身边的少年问道:“你愿意留下来吗?给我读一读这书里的故事?”
少年微微一愣,注视着眼前这个曾经亲手把福字金锁挂上自己脖子的人,笑着点了点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