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 《醉游记》——作者:八喜 (三)

本帖于 2009-11-20 09:06:0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转正
  锡若这才真正地回过神来,见老康用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自己,下意识地闪缩了一下,连忙垂下头说道:“皇上不是说当时内阁缺人,才让奴才进去的么?现在内阁早就补充了嵩祝这几位大学士进去,应该是不缺人了,所以奴才以为皇上……”
  
  “要摘你的顶戴?”老康笑得把手里的茶汤都泼了几滴出来,随即又正色道,“你虽然年轻,进内阁以后也出了不少纰漏,闹了不少笑话儿,可是大事情倒没有办砸过。就连雍亲王这么精细的一个人,同你一道办了几趟差事之后,都在朕的跟前儿夸你是个肯动脑筋办实事儿的……”
  
  锡若听得一愣。那个教导主任二号在老康面前夸奖自己?自己每次同他办差,不是都要被他挑出不少毛病来么?有时简直被他挑剔得连摘下顶戴砸过去的心思都有了,要不是他心疼上边儿那块红宝石和几颗大珍珠,说不定老早就把他给得罪光了。怎么又在老康面前夸自己会办事?唉,果然帝王心,海底针,甭管是皇帝的进行时和将来时都一样!
  
  老康见锡若又开始神游,咳嗽了一声拉回他的心思之后,觑着他说道:“朕是要擢升你为内阁大学士。”
  
  锡若听得哆嗦了一下,腿肚子直接磕上了旁边的小茶几,连忙抚住了上面不知价值多少银子的花瓶,瞪大眼睛朝老康问道:“皇上……不是在开奴才玩笑吧?”原以为可以回家抱老婆养孩子数银子的,闹了半天原来是要自己转正了……
  
  老康见锡若这副震惊的样子,倒觉得有些奇怪,反问道:“你本来就是协办大学士,朕再晋你半级,虽说在你这年纪也算难得的了,可也不至于吃惊成这样吧?”
  
  锡若咽了口口水,心里拼命地提醒这是自己应该使劲表忠心的时候,千万不能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免得连脑袋都跟着掉了,于是振奋起精神、作一脸大义凛然状回答道:“皇上放心,奴才既然领了您的薪……呃,恩典,就一定努力把差使办好,替皇上分忧。方才那么吃惊,只是没想到皇上要升奴才的官儿,嘿嘿……”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演出握拳捧心或者洒下几滴热泪这么狗血的桥段,免得把自己刚刚吃下去的御膳都吐了出来,那可真是亏大了。
  
  老康将信将疑地打量了锡若两眼,最后还是挥挥手说道:“你能有这份自觉就好。免得别人说朕任人唯亲,提拔上来的人却不会办事儿。”
  
  锡若连忙躬身说是,心里却不禁发愁道,老康啊老康,虽然你总是升我的官儿,又让我发财我很感激,可是眼下这么个乱局,却是官儿越大,风险也越大。眼下无论是哪一路人马,自己都得罪不起。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小宝哥那么强势的运气了……
  
  想到这里,锡若突然惊觉自己真有去庙里烧烧高香的必要。灵不灵暂且不说,起码也能有点心理安慰。只不过一说到烧香,他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雍和宫,心里又是加倍地烦恼,一直到辞别了老康从暖阁里出来,还在自己一个人低着头瞎琢磨,冷不防身后却传来一声,“你走路都是不看人的吗?”
  
  锡若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模糊地想起方才好像是经过了一个人的身前,再一回味刚才那个声音,连忙回身打了一个千下去说道:“四爷吉祥。”
  
  雍亲王说了句“起来吧”之后,又斜眼打量着锡若问道:“我看你刚从皇上那儿出来,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在皇上跟前儿也这样?真是胆大包天!”
  
  锡若怔了怔,暗想道今天教导主任二号怎么这么多话,是不是在哪里招了不自在了?他觑了觑雍亲王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四爷不是被皇上留在京城里坐镇了吗?怎么又上行宫来了?”
  
  雍亲王闻言果然皱了皱眉头,挥挥手说道:“我有几件要紧的事,等着请皇上的旨意。”说着不等锡若回答举步便走,可是刚走了一步又站住了,转回身看着锡若问道:“你说我去请皇上的旨意,让他老人家派我到甘肃去赈灾,合适不合适?”
  
  锡若愣了一下,见雍亲王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低下头琢磨了一会之后说道:“皇上已经下旨派了工部侍郎常大人和大理寺少卿陈大人这趟差使,还说陈大人去年招抚过海盗陈尚义,又曾遍历苗疆……呃,是个能吏……”
  
  雍亲王眼中闪过一丝了悟的神情,朝锡若点了点头说道:“难为你这么用心。”说罢竟然伸手拍了拍锡若的肩膀,差点没把锡若直接拍到青砖地上去了。雍亲王见锡若一副惊得下巴要掉下来的样子,脸上立即又恢复成了平常那副超级降温的表情,收回手冷冷地哼了一声,撇下锡若径自往老康的书房走去。
  
  锡若吃了雍亲王这一吓,越发觉得背上湿了一片。他在心里哭笑不得地想道,看来自己在清朝的下场,极有可能是被这父子两个联手吓死的。他心知肚明,自己一直摆明了向着十四阿哥的,所以压根儿就指望这个未来的大BOSS会对自己有多好的印象。
  
  不过从刚从的事情来看,锡若又觉得雍亲王却似乎并不十分疑忌自己,否则的话以他那么谨小慎微的个性,断然不会在见驾之前来征询自己意见的。莫非因为自己跟十四阿哥说过的那样,有什么想头全部都写在了脸上,所以让老谋深算的雍亲王觉得根本就没有防备自己的必要?
  
  想到这里,锡若不觉又有些沮丧。照理说他也在紫禁城这个能人汇集的地方混了十来年了,可是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以外,自己身边那些人精的计谋手段,他却没有学到多少,也难怪十四阿哥常常气得说他能平安地活到现在,是“傻人有傻福”了。
  
  锡若想起十四阿哥那副明显把自己看扁的样子,不觉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你们个个儿都聪明得紧,可还不是互相算计来算计去,最后都掉进了坑里头?……”
  
  “谁掉进坑里头了?”
  
  锡若听见这个声音又是一愣,抬起头却见八阿哥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微笑。锡若自打那天在惠妃宫里见过八阿哥之后,一直就没有再和他碰面,也拿不准他刚才有没有听见自己和雍亲王说话,心里益发觉得七上八下的,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给八阿哥请了一个安。
  
  胤禩却仍旧和平常那样,亲手扶了锡若起来,又看着他说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挨了皇上的训斥了?”
  
  锡若知道最近真正挨老康训斥多的人是胤禩自己,甚至老康这次带着他一道巡幸畿甸,也未必没有防备他留在京城里会勾结党羽生事的心思。锡若看着眼前这个离他向往的皇位越来越远的皇子,却反过来安慰自己,心里不觉一阵难过,就拉着胤禩走到了行宫里地势最开阔、空气最清新的一角里,诚心实意地对着他说道:“我皮厚肉粗,能吃能睡的,皇上也没训斥我,反倒刚升了我当大学士,老大不用担心。倒是老大自己,我听李贵儿说近来食量又减了?你年前刚病了一场,无论如何也该多保重自己一些。”
  
  胤禩含笑称是,又一脸高兴地看着锡若说道:“看来皇上对你是越发信重了,真是可喜可贺。你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出息,想必你阿玛额娘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的。”
  
  锡若听胤禩这么说,心里却益发难过,便转开了话题笑道:“说起阿玛额娘,前儿个我那个小侄子永福,就是你在桃花林里见过的那个,还闹了个大笑话。”
  
  胤禩一听见“永福”两个字,已是笑了起来,便随着锡若的话意问道:“他闹什么笑话儿了?”
  
  锡若想起元宵节时纳兰家宴上的那一幕,忍着笑意说道:“那小子平日里鬼主意特别多,所以我家里人都说他像我小时候,元宵节那天就逗他说要送给我和福琳当儿子。结果那小鬼跑到逗他的人面前挨个儿讨赏,别人问他为什么要赏钱的时候,他却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将来有三套阿玛额娘要孝敬,不多攒点钱怎么够使?’”
  
  “哈哈,三套阿玛额娘,真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胤禩笑得扶住了手边的栏杆,身体还在不停地打颤,指着锡若说道,“喜欢伸手讨赏,这点也像你!”
  
  锡若摸着鼻子嘿嘿笑道:“我从小到大也就这么点追求么。所谓知足常乐……”
  
  “好一个知足常乐。”胤禩却又听得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又自己振奋起精神,拍着锡若说道,“你还有差使要办吧?不耽误你了,等你闲下来了我们再聊。”
  
  锡若想起以前说“不耽误你了”这句话的总是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却见胤禩仍旧朝自己微微一笑,率先转身离去了。
  
大航海时代
  陪着老康回到紫禁城以后,锡若实在被那些铺天盖地的公文奏章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便主动向老康讨了一个视察沿海外国洋船和商行的差使。好在他现在还挂着理藩院左侍郎的头衔,老康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他早去早回。
  
  锡若得到老康的许可之后,立刻赶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带上老婆一块儿出去见识见识。不想他前脚刚进家门,老康的补充口谕后脚就到了,却是不准他携带家眷同行,显然是看穿了他想带上福琳在外面风流快活几天的小九九。
  
  锡若只能大叹倒霉,益发觉得如今紫禁城里的薪水越来越不好骗,连偷着带老婆出去度个假都会被领导看穿,老康还实在是没有啥员工福利概念,只得无精打采地带着年八喜出了门。
  
  不过一到天津港,看见那些巨大的帆船,锡若忍不住又变得兴奋了起来,在登上了一艘英吉利的商船之后,忍不住幻想自己就是那大航海时代的海贼王,每天在蓝天碧海之间遨游,顺带打捞打捞沉船里的宝藏,说不定还会碰到罗宾姐姐那样的大美人和真正的路飞船长……
  
  旁边领着锡若上船参观的老外见他站在船头傻笑不已,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大学士先生在想什么?”
  
  锡若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刚才跑神跑到连弃官从匪的心思都有了,便煞有介事地指着船上的纹章问道:“这条船的船主是谁?”
  
  “呵呵,是我。”一张锡若很久都没见到的大胡子面孔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却看着他直乐。
  
  “鲁菲船长!”锡若想不到自己竟真的看到了“路飞二号”,忍不住也咧嘴笑了起来。他打量着鲁菲船长被常年的海上生活锻炼得异常强健的体魄和古铜色的健康肤色,又瞅了瞅自己都快被乾清宫里的奏章压弯的小身板儿,不觉有些自卑。
  
  总算锡若还记得老康嘱咐的“在洋人前头不能丢了大清朝的面子”的话,连忙抖出身上所有的里子和面子,摆出一副天朝大臣的气派,朝鲁菲船长“亲切和蔼”地笑道:“船长先生好久不见了。最近都在哪里发财啊?”
  
  鲁菲船长被锡若诡异的问候表情弄得显而易见地颤抖了一下,不过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答道:“我去年一直都在非洲和亚洲的其他地方旅游和做生意。这次来到贵国,听说阁下已经和公主殿下成婚了,还荣升了贵国的大学士,祝贺您!我特地准备了一点礼物送给您和公主殿下,还请您替我转达对公主殿下的问候。另外还有一些礼物是送给贵国康熙皇帝陛下的,也请您一并转交,并且转达我对他的问候。”
  
  锡若心道,礼多好办事,看来这大胡子船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深谙此道了。不过他送的礼自己究竟能不能收,又能收多少,还得回去请示过老康才知道,可不要为了一点小东西栽个大跟头。
  
  想到这里,锡若便朝鲁菲船长笑道:“那就多谢你了。”说着又让鲁菲船长带着他参观这艘十八世纪的英国商船,一边随意地问道:“大人转战各大洲之间,都做些什么买卖?”
  
  鲁菲船长一说起他的生意经,立刻变得眉飞色舞了起来,多少有些得意地炫耀道:“我们南海公司以认购政府债券的方式成为英国最大的债权人。作为回报,我国政府对本公司经营的酒、醋、烟草等商品实行了永久性退税政策,并给予其对南海(即南美洲)的贸易垄断权,且担保为了支付国债利息,政府还永久性地把酒类、醋、印度货物、精制丝绸、烟草、鱼翅以及其他一些商品的税收作为报答支付给了我们公司。要说最有利可图嘛,从非洲征集黑人再贩卖到南美洲的生意,是最赚钱的了。”
  
  锡若有些吃惊地看了鲁菲船长一眼。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明快爽朗的大胡子,居然也是一个两手染满了血腥的奴隶贩子。
  
  鲁菲船长见到锡若的样子,立刻明白他知道奴隶贸易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却丝毫不显惭愧地说道:“大人似乎对奴隶贸易有些反感。可是大人知道吗?在我的家乡有这么一首歌谣:
  
  ‘终于,贪婪徐徐卷来,像阴霾的雾霭弥漫,遮蔽日光。政客和民族斗士沉溺股市,贵族和下人一起追逐红利,法官当了掮客,主教啃食庶民,君王为了几个便士耍尽伎俩;不列颠陷入金钱的污秽之中,不能自拔。’不瞒您说,大航海时代就是一个追逐利润的时代,只有利润才会让我们的国家有足够的金钱来供养我们强大的海军,发展我们的科技,从而在与别国的战争当中获胜,为大不列颠国迎来更多的荣耀!”
  
  锡若听得眉头一阵阵皱紧。他一边和鲁菲船长继续闲聊,一边却开始留心起这艘船上新式的武器装备来。看了一圈下来的结果是,他结束完在天津港的参观之后,立刻直奔兵部找了在那里坐橐儿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被黑着脸闯进来的锡若吓了一跳,打量着他的脸色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了?怎么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锡若要十四阿哥支开了闲杂人等,却一拳砸在了十四阿哥办公的桌子上,虎着脸说道:“你赶紧让皇上建新式火器营!他要是不同意,我去跟你一起磨!”
  
  十四阿哥被锡若砸桌子的声音又吓了一跳,过后却皱起了眉头说道:“皇上不是早就说过了?我大清以弓马骑射得天下。明军老早就有火器营,每年也砸了大把的银子在那些个枪炮上头,可最后还不是败给了满洲八旗铁骑?”
  
  锡若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一边挥手道:“你不明白。眼下这些火器的精度和射程虽然都不够,可是别国都在拼命地发展和改进他们的武器系统。一旦他们大规模地装备上能够连环射击的火枪,那……那就是八旗铁骑的噩梦!”
  
  十四阿哥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锡若,说道:“可是他们都折腾这些个火器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得有多少长进啊?”
  
  锡若心道,我跟你这个古人真是有理讲不清!你不怕八旗铁骑被灭,我还怕我将来的子孙后代遭殃呢!不过他也知道,短时间要扭转身边这些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好在眼下还没到洋鬼子打上门来的时候,要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改造这些掌管帝国军事的实权派。首当其冲要改造的就是眼前这个掌管兵部的家伙。
  
  想到这里,锡若收起了方才急躁的神色,拍着脑门子说道:“我是在天津港参观了洋鬼子的坚船利炮以后,一时间急火攻心了。这事儿也急不来,不过等你得空了,真的听我一句劝。挑一些学东西快、准头又好的兵,人不用多,百八十人足矣,发给他们最新式的火器,再照着西洋的新法儿操练。将来准亏不了你!”
  
  十四阿哥听得摆手道:“你要找人和找枪都不难,可是谁会这西洋的新法儿呢?总不能请洋人操练我大清的军队吧?”
  
  锡若一步抢到十四阿哥跟前问道:“我来操练行不行?”十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还嫌内阁里大学士的活儿不够重?仔细我皇阿玛治你一个不务正业的罪!”
  
  “这怎么是不务正业呢?”锡若听得又着急了起来,辩驳道,“内阁本来就有辅政之责。皇上不是老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练兵打仗自然是第一要紧的政务了!”
  
  十四阿哥却失笑道:“今儿个奇了。你这个平日里一要你读书就跟要你喝苦药一样的人,居然跟爷掉起书袋来了!那我就告诉你,内阁是有辅政之责,可还有一句话,叫术业有专攻。你这个赵括还是老实地给爷待着吧。带兵打仗的事儿,我比你在行!”
  
  锡若气得把头上的官帽摘了下来,往桌子上一抛说道:“哼哼哼,遇见你这个霸王,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十四阿哥抬手就赏了他一个爆栗,笑骂道:“你也算秀才?真是羞死孔圣人!”
  
  锡若被十四阿哥说得泄气地往椅子上一坐,闷声说道:“我书是念得不好,没有你们那份经天纬地之才,这我也认了。可是这操练火器营的事情,我真不是跟你开玩笑。将来你要是真的上阵厮杀,哪怕让这群人充任你的近卫军,你也不吃亏。”
  
  十四阿哥挑了挑眉毛正想说什么,却听见一个人笑着推门进来说道:“老远就听见你们嚷嚷了。什么新练兵法儿,也说给我听听。”
  
童星
“十三爷吉祥。”锡若从椅子上站起来给来人请了一个安,脸色却仍旧是沉沉的。十三阿哥觑着他那张表情空前严肃的脸,有些诧异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锡若不说话,十四阿哥却眼瞟着他笑道:“十三哥不知道,他今天刚从天津赶回来,就心急火燎地杀到我这儿来操心咱们大清的军械装备呢。”
  
  十三阿哥听得越发惊讶,又相了相锡若才说道:“莫非还真应了皇阿玛那句话,他可能是个大器晚成的?”
  
  锡若听得面色一红,然后又是一黑,狠狠地捶了十三阿哥肩膀一拳说道:“你明知道那是皇上说我还没有子嗣时的话!”
  
  十四阿哥听得喷笑了出来,见锡若不怀好意地看向自己,突然想起了他说过的要抢弘春当儿子的话,头皮一阵发麻,连忙止住了笑声,以免锡若隔三差五地又挑唆他儿子的胳膊肘儿往外拐。
  
  十三阿哥跟着他们两个笑了一阵,却看着十四阿哥说道:“十四弟,你们刚才的对话,我也听到了一点。我觉得锡若既然是看了西洋人的火器装备回来说这话,也未必就是纸上谈兵。不如我们向皇阿玛提一提吧。有没有用的,先试试再说。反正大清国也不缺这点儿银子。”
  
  十四阿哥瞥了头如捣蒜的锡若一眼,沉吟着说道:“既然十三哥也这么说,那回头我就拟个折子出来,呈给皇阿玛看看吧。”
  
  锡若听得大喜过望,伸手摸了一把额头上方才急出来的汗珠,暗想道,果然思想教育还是要从娃娃抓起啊!等到人都成年了,要改变他们一个想法,真比扳牛回头还难。尤其是十四这样的……他偷偷地瞟了十四阿哥一眼,在心里断言道,简直就是一头西班牙斗牛!
  
  十四阿哥不知道锡若在心里头编排他,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喷嚏。锡若顿时在心里一乐,十三阿哥却关切地问道:“十四弟,你没染上风寒吧?”
  
  十四阿哥有些莫名其妙地擦了擦鼻子说道:“没有啊。”锡若却在一旁窃笑着出了门。
  
  没几天,老康又带上一家老小去热河避暑。锡若如今总算是琢磨出来了,老康他就是喜欢热河这块儿地方,所以每年都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是待在这里。
  
  锡若倒是也挺喜欢这块有草有树的地方,就是实在没法儿喜欢这里的大蚊子。好在他现在也是个有老婆疼了,每天出门前,福琳都会在他脖子上和手上这些地方,洒上些西洋贡来的花露水,弄得十四阿哥这些人,一见面就取笑他身上比女人还香。一来二去的,锡若就是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只好让福琳停用了花露水,依旧“舍身饲蚊”了。
  
  这天老康见锡若被蚊子咬得东抓抓西挠挠,活脱脱就是一副孙大圣的德性,觉得实在不像话,便叫李德全去抓了一把艾草在香炉里点着,自己却看着锡若摇头道:“就你这样儿的,还说替朕去打仗呢。几只蚊子就把你搅得不能安生了。”
  
  锡若一边抓着脖子后面新发展起来的大包,一边苦着脸说道:“奴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招蚊子。不过据洋鬼子的大夫说,这应该是跟人的血型有关。”心里却暗想道,自己在现代根本就没这么招蚊子。看来还是纳兰家的小儿子细皮嫩肉些,这才引来了无数的吸血鬼。
  
  “什么型?”老康一时没听明白,见锡若忙着抓痒,也就把这话题放到了一旁,又叫李德全找些清凉油来给锡若擦。
  
  锡若一边谢恩,一边给老康读着手里的奏章,说的却是江南又发生了旱灾,浙江米贵,河南也歉收的事情。老康想了想说道:“都交给雍亲王去办吧。他办理这些事情也有经验了,让他挑几个合适的人,截漕三十万石,分运三省平粜。”
  
  锡若连忙答应了,又给老康读了几道奏章之后,却见老康又歪在凉榻睡着了。他本来还想问问老康对十四阿哥那个练兵条陈的意见,没想到还没把内阁的要事说完,老康就先撇下他,自己梦会周公去了。他站在原地发了会呆,见李德全朝自己摆手,连忙朝老康伏了伏身子,抱起奏章匣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刚出了御书房,四周的大蚊子立刻像轰炸机一样地围了上来。锡若用袖子护住头颈这些容易免费伺候蚊子的地方,一边匆匆地往前跑,冷不防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锡若手忙脚乱地抱稳了装奏章的匣子,也顾不上自己胸口被硌得发疼,就朝对面那个被自己撞得倒退了几步的人问道:“你没事吧?”一抬头却又倒抽了一口凉气,脸上也立刻垮了下去,哭丧着脸说道:“奴才走路不长眼睛,冲撞了四爷。四爷恕罪,四爷吉祥。”
  
  雍亲王抽了抽嘴角,脸色阴晴不定地说道:“吉祥什么?肋骨都快被你撞塌了。”
  
  锡若唬了一跳,连忙抱着匣子走近了两步问道:“要不要传个太医看看?
  
  雍亲王嘴角又歪了歪,问道:“你真准备用一个匣子就把本王撂趴下?”
  
  锡若简直哭笑不得。这人真是,一会儿又说自己要撞断他的肋骨了,一会儿又说自己没撞坏他,简直让人无所适从。他想到以后没准儿还真要在这人手下讨生活,不禁又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这时雍亲王却看着锡若手上和脖子上那些红红的疙瘩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这是从哪里咬了这一身的大疙瘩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宿在了野地里呢。”
  
  锡若这时却想起了老康要自己带的旨意,也顾不得回答雍亲王的问话,连忙把老康要他去截漕平粜的意思说了一遍。
  
  一说到公事,雍亲王脸上果然换成了那副“办差阿哥”的职业表情,锡若在心里暗自佩服他切换表情的速度,连忙把刚从折子里看来的各省奏报又拣紧要的内容说了一遍。雍亲王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又对锡若说道:“我那里有一些驱蚊的药水不错,是年羹尧从云贵那边弄来的,也不像西洋的花露水那么香。回头打发个人上我那儿去取一趟。”
  
  锡若愣了愣,见雍亲王又回过头来给了自己超级防暑降温的一眼,连忙答应了,心里却胡乱地想道,其实天热的时候跟在这位主儿身边也不错……
  
  锡若把奏章交给守候在外面的驿差之后,自己总算偷得了一会儿纳凉的功夫,想了想便朝北边湖区的方向走,想着图那里的一点水气解解暑。刚走到皇子们读书的环碧岛,锡若抬眼就望见十五阿哥握着一个女子的手站在树荫底下。
  
  锡若心里暗笑十五阿哥是个“色中急先锋”,正想着掉头回避的时候,却听见旁边的树丛里又传来一声女子的声气。他吓了一跳,害怕是撞着了老康的哪位宫眷,连忙往后面退了两步,这才屏息静气地看了过去,结果却发现是未来的乾隆大大正和他的乳娘在树丛后面荡秋千。
  
  锡若往身后正在上演“少儿不宜”画面的十五阿哥看了一眼,心里暗骂弘历的这个萝卜叔叔不会挑地方,自己却又忍不住朝雍亲王家的宝贝看了过去。
  
  未来的乾隆大大今年已经三岁了,模样仍旧和锡若以前见到的那样逗人。他每次奶声奶气地喊“皇爷爷”的时候,都让老康笑得合不拢嘴。锡若心知这对祖孙的缘分不浅,因此对弘历出现在行宫里,倒一点也不感觉到奇怪。
  
  说实话,雍亲王还真是沾了他这个童星一样的儿子的光,连带得老康对他这个当阿玛的都越看越顺眼了,让先前因为弘时在儿子问题上扫了不少脸面的雍亲王,着实扬眉吐气了一把。不过锡若却死活也想不明白,像雍亲王这么个面部表情稀缺的老子,是怎么生出弘历这么个眉目灵动、人见人爱的小人儿来的。
  
  锡若摇摇头,咂咂嘴,正琢磨着自己老婆的肚皮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儿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啪嗒”一声,转回头一见,便看见大清朝的下下任总BOSS乾隆小童星,脸朝下四肢着地地摔在了地上,然后不出锡若所料地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锡若斜眼看过去,发现湖对面正在身体力行地实践“窈窕淑女,色狼好逑”格言的十五阿哥,立刻在未来大BOSS声势惊人的哭声里抖了一下,下一刻便拉起他的“淑女”,飞快地消失在了树丛里。
  
  锡若叹了一口气,转头却看见那个年轻的乳母正笨手笨脚地把未来的乾隆大大像拎一只面口袋那样拎了起来,其他的宫女太监却不知跑到哪里偷懒纳凉去了,只得拨开眼前的树丛朝弘历他们走了过去,以防那个眼睛正朝湖水这边看过来的小乳母接下来为了销毁罪证,真把未来的乾隆大大当作萝卜一样,丢到湖水里洗一遍。
  
  “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自己给他种过牛痘的人……”锡若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从满面通红的小乳母手里接过了弘历,又抱着他来到一汪干净的泉眼旁边,掬水给弘历擦干净了手脸,却看见刚才还哇哇大哭的弘历,又看着自己破涕为笑,居然根本都不用人哄。
  
  锡若心里暗自惊讶于弘历的好脾气,一边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地把他交还给小乳母,又嘱咐她好生看着小阿哥的时候,却听见身后有人失笑道:“你对我四哥的这个儿子,倒是殷勤得很!”
  
  锡若立刻听出来这是九阿哥的声音,在转过身去之前就偷偷地翻了一个白眼,暗想道幸亏你还不知道这是下下任的皇帝,不然岂不更要挤兑我了?他收拾好表情转回身去,却多少有些意外地看见财神爷身边没有跟着铁三角里的另外两人,不觉有些奇怪地问道:“八爷和十爷呢?”
  
  九阿哥挥挥手说道:“他们嫌外头太阳晒,在房子里猫着呢。在京城里的时候就一天到晚在房子里憋着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可不想再待在四面墙中间!”
  
  锡若听见九阿哥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心里不觉跳了跳,竭力不让自己去想九阿哥最后的结局,便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打量了这个有阵子没见到的财神爷一眼,觉得胤禟倒像是长胖了些,眉宇间却仍然是那股精明狡黠的神气,也仍旧稳稳地在“八爷党”里充当着二号人物的角色。
  
  由于八阿哥已经表明了他要支持十四阿哥的立场,因此这一两年来,锡若和九阿哥这两个从小就不太对盘的人之间的关系,倒是真的改善了不少。再加上锡若的小侄子永福不知怎么和九阿哥的三格格特别合得来,九阿哥也不止一次地暗示他可以把自己给的那个镯子,转送给永福。可是锡若顾虑到九阿哥最后要倒台,就一直犹豫着没有把镯子送出去。好在永福和三格格的年纪都还小,往常总喜欢犯疑心病的九阿哥,这次倒没有多说什么。
  
  与此同时胤禟却也在打量着锡若,瞧了几眼之后却笑道:“你怎么总是老样子?也不见你蓄个胡子什么的,又总是一副傻乐傻乐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你才刚二十出头儿了。如今连我十四弟看着都比你大了不少,你要是再换身儿衣裳,只怕说你还没够二十都有人信!”
  
  锡若笑道:“十四爷本来就大我一岁,又喜欢装老成。九爷这话要是教他听见了,他该得意死了。”
  
  九阿哥却听得“哧”地一笑道:“也就只有你,还敢这么说我十四弟。说起来自打他掌管了兵部以后,真的是威势日盛,那张脸一放下来的时候,连我不怎么敢开他的玩笑了。”
  
  锡若想起十四阿哥在兵部和军营里坐橐儿时的那副样子,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心想胤祯这样儿的要搁现代,怎么着也得算一硬派小生了,要演也是演战争片这样的大戏,就不知道这个霸王会不会把请他演戏的人直接KO飞出去了……
  
  锡若又和九阿哥说笑了几句,冷不防脚下却觉得一沉,然后又是一暖。他低头下一看,发觉居然是弘历用一只手抱住了自己的右腿,正仰起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另一只手却指着刚才那个秋千架子的方向,嘴里说着:“摇,摇……”
  
  锡若正觉奇怪的时候,又看见弘历的小乳母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一脸腼腆地朝九阿哥和锡若请了安以后,咬着下嘴唇说道:“小主子要坐的秋千架子被人抢了。”
  
  锡若愣了一下,暗想道如今谁敢触这雍亲王家宝贝儿的眉头。九阿哥却盯着那个粉嫩粉嫩的小乳母瞧个没完。因为天气热,小乳母就只穿了件半袖的旗袍。她应该是刚刚生育完没多久,身体略略有些发福的样子,将那身原本平板的旗袍撑得凹凸有致了起来。
  
  锡若看着九阿哥的样子,在心里摇了摇头,又弯腰把弘历抱了起来,嘴里却笑道:“我同你去看看,是谁吃着碗里的,还看着人家锅里的。”九阿哥闻言,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锡若咧开嘴一笑,一把将弘历放到了自己肩上,就慢悠悠地让他骑着去看小萝卜头们的官司。
  
  锡若举着弘历,一路听着他的笑声来到刚才的秋千架子那儿,抬眼却望见是弘春站在弘明后头,正兴高采烈地推着他荡秋千。锡若忍不住一笑,暗想道:“原来是小恶霸的儿子欺压了大恶霸的儿子。”
  
  弘春抬眼望见锡若举着弘历过来,立马儿就不乐意了,沉了脸放开推弘明的手,自己却走了过来拽锡若的袖子,那意思是要他把弘历放下来。
  
  锡若伸手刮了一下弘春的鼻子,笑问道:“你们也是哥哥,怎么好意思抢弘历的东西玩儿?”
  
  弘春噘起嘴说道:“他都玩儿了半天了。我见弘明弟实在等不及,才把他弄了下去。哪知他会跑去找姑夫叔叔告状。”说着狠狠地瞪了骑在锡若脖子上的弘历一眼,却见他只管咧着嘴冲自己傻乐,倒是愣了一下。
  
  锡若把弘历放下地来,又牵着他走到秋千架子前面。弘明早已识趣地爬了下来,眼看着锡若把弘历抱上去,也忍不住撇了撇嘴。这时锡若却回过身来,对着弘春和弘明小哥俩笑道:“荡秋千有什么好玩儿的?走,我带你们划船去!”
  
  弘春和弘明这才转嗔为喜,一左一右拉起了锡若就往湖的方向疾走。九阿哥从后面赶了上来说道:“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划船!”
  
  弘春和弘明益发高兴了起来,欢呼了一声,松开锡若撒腿往湖边停泊着小船的地方跑去。锡若却回头看着九阿哥笑道:“怎么?舍得放下你那锅里的了?”九阿哥作势要打,锡若连忙缩脖子一躲,却哈哈大笑着跑去跟弘春他们会合。
  
  等跑到泊船的地方,锡若弯腰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小船的状况,确定船身结实了以后,方才领着弘春和弘明坐了进去,又拿起一支桨交给随后上船的九阿哥,笑道:“今天要劳烦九爷跟我一道,为小祖宗们劳动一回。”
  
  胤禟一撩长袍坐在了小船的另一头,接过锡若递来的船桨之后,却看着他笑道:“他们两个的阿玛我们都惹不起,只好替他们作这苦力。”
  
  锡若听得一乐,用船桨一点岸边之后,便和九阿哥一道划着小船朝湖心驶去。湖面上的微风轻轻从他们颊边与耳侧吹过,带来一阵荷花跟荷叶的清香。锡若忽然想起自己大婚后不久胤禟在十四府上吟过的诗句,不觉念道:“方床石枕眠清画,荷叶荷花互送香。”
  
  九阿哥有些诧异地看了锡若一眼,见锡若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扭开头说道:“你居然还记得这两句诗。”锡若却一脸贼笑地说道:“难得财神爷也会念念情诗,自然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胤禟笑骂道:“当着两个小孩子也说这些浑话,仔细他们老子捶你!”
  
  不想弘春人小鬼大,却睁大了眼睛朝锡若问道:“九伯伯为什么要念情诗?”
  
  锡若见九阿哥难得一脸窘迫的样子,越发笑得大声了起来,还带着弘春弘明唱起了以前教过他们的《让我们荡起双桨》。九阿哥听着他们唱了一会儿,忽然看着锡若说道:“你倒真是个洒脱的人。在宫里和官场里滚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你变了多少。难怪孩子们都喜欢粘着你。”
  
  锡若听见胤禟这几句话,却叹了口气说道:“要真能一点都不变就好了。我倒情愿一直都是刚来时的样子。”九阿哥并不知道他说的“来”是另有含义,却也点了点头,又看着弘春弘明说道:“谁不想永远都跟他们似的无忧无虑?只是你我这辈子,恐怕都别指望了。”
  
  锡若不想顺着这个郁闷的话题说下去,便一摸弘春的脑袋说道:“难得疏散一会儿。九爷也别想那么多了,跟着他们这两个没烦恼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吧。”
  
民以食为天
康熙五十三年暮秋时节,老康下令让大学士、南书房翰林考定乐章。尽管锡若再三赌咒发誓地说自己虽然会唱几首不甚高雅的小调儿,但是对宫商角徵羽五兄弟,却至今分不清谁是谁,古文成绩也只是刚刚及格,最后却还是被老康一脚踢了过去给其他的大学士和翰林们打杂。锡若心里头那个的怨念,简直比太庙外头的玉带河还长。
  
  出乎锡若意料的是,一向秉持着“恶整他不遗余力”风格的雍亲王,这回却主动把他从让人听得昏昏欲睡的古代乐章里头搭救了出来,带着他一块儿上户部去截漕粮三十余万石,再转运到江南和浙江备赈。
  
  比起那些疙疙瘩瘩的繁体字,锡若对于打劫漕粮的事情明显要感兴趣得多,简直恨不能朝着马背上的雍亲王高歌一曲《得民心者得天下》,只是怕因为马屁拍在马腿上,又被雍亲王误以为自己要抱他大腿,进而鄙视自己这个马屁精一把,只得作罢。
  
  到了户部,锡若可算是体会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滋味。雍亲王刚一进去,刚才还在摸鱼喝茶甚至是磕瓜子的户部官员们,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都露出一副上班溜号儿被领导抓了个正着的表情站了起来。锡若用他起码2.0的视力看得清楚,个别胆小的户部官员还打起了摆子,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被雍亲王追过债。
  
  还是户部尚书穆和伦反应得快,一把放下手里的茶杯就朝雍亲王踮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以后,又打着哈哈说道:“四王爷想必是为了截漕到江南平粜的事情而来,户部的账目奴才早已经差人核算清楚了,请四王爷过目。”说着又接过底下司堂官儿递上来的账本,活像是献宝一样地捧给了雍亲王。
  
  锡若却在一旁看得暗笑。他往常见穆和伦这大清财政部长的时候,总是见他叼着一根水烟管儿,老神在在地催别人给他看帐,不想今天一看见雍亲王这尊冷面佛,居然也是一副被税务局查账的表情。雍亲王要真是一不小心穿越到二十一世纪,不去干税务这行儿还真是浪费人才了!
  
  不过锡若也没高兴多久。雍亲王愣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还是能看穿他肚里乾坤的X光眼,连头都没有转动一下,就把穆和伦送上来的账本,转递给正躲在他身后避风头的锡若,嘴里说道:“你先看着。我还有点事情要问穆大人。回头这账目要是有一笔不清楚,我唯你是问!”
  
  “是是是,唯你是问……”锡若在心里吐槽道,“这还没当上皇帝呢,你老爹的皇帝腔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只得伸手把另一堆繁体字的集合体接了过来。雍亲王又对着一屋子的人放送了一圈免费的冷气之后,这才开恩地从群众诚惶诚恐的视线里消失了。
  
  户部的官员这才“呼啦”一下又活泛了开来。有想巴结锡若的,也赶上来给他请安问候,也有自矜身份仍旧坐回去办公桌喝茶的,锡若也不去管,敷衍了一圈之后,找了张空桌子看起教导主任二号留下的作业来。
  
  等看到中午的时候,锡若突然觉得饥肠辘辘,抬头一看才发觉户部的官员有的已经溜出去吃饭,有的却在吃自己家带来的便当,不由得暗骂何可乐不晓事,都这这会儿了,也不知道送个饭盒子过来。他闻着一屋子的饭菜香味吞了口口水,冷不防却听见雍亲王在身后问道:“饿了?”
  
  锡若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由地暗想道这位爷这神出鬼没的功夫看来是天生的,真适合去当火影忍者……好在他有多年被惊吓的经验,因此倒是很快就找回了正常的表情,陪着笑脸朝身后的雍亲王说道:“回四爷的话,的确是有点饿了。”旁边的户部官员却早已抵御不住雍亲王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寒气,纷纷抱着饭盆夺门而出。
  
  雍亲王瞟了桌子上只翻了一小半的账本一眼,就在锡若以为他要挑剔自己活儿做得慢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听见雍亲王说道:“我府上的人已经送饭过来了。就一块儿吃吧。等吃完了再看剩下的。”
  
  锡若先是听得一喜,紧接着却又不禁犯了愁,眼前自动飘起了雍亲王府上的招牌菜――青菜炖豆腐、豆腐煮青菜,外带几碟子咸菜干儿。可他不好意思,更不敢说自己嫌弃雍王府做的饭,便安慰自己道,反正也饿极了,先有青菜豆腐垫垫也不错了。
  
  不想等锡若一打开雍亲王推过来的食盒,却闻见了一阵扑鼻的肉香,不由得看着自己眼前的外焦里嫩的四喜丸子、滑嫩嫩的小牛肉和肥溜溜的蜜汁鸡腿发起呆来,一不小心差点没把哈喇子掉在里头。
  
  雍亲王不动声色地看着锡若的呆样儿,突然说道:“怎么?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给别人了。”
  
  “喜欢!”锡若见雍亲王作势要抢走自己眼前的饭盒,连忙扑了上去双手抱住食盒说道,“不能给别人!”
  
  雍亲王看得嘴角抽搐了一下。锡若觉得他仿佛是咬着后槽牙说道:“往常我给你那么贵重的东西,也没听你说过一句‘喜欢’。现在就为了几块肉……”
  
  锡若双手紧紧地抱着饭盒,一边点头哈腰地说道:“四爷,民以食为天嘛。”心里却又想道,贵重的东西……你不就给过我一块银怀表和一串紫檀木佛珠吗?佛珠且不说,反正自己不念佛,就说那块银怀表,这玩意儿现在是金贵,可搁在二十一世纪压根儿就不算什么稀罕物件,眼下哪有肥鸡腿和小牛肉来得实在?!
  
  雍亲王难得地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来,摇摇头低下头去吃他的青菜豆腐。锡若也就不再管他,吃饭皇帝大,就算他是下任的皇帝,也先靠边站!……呃,还是靠边坐好了。
  
  锡若埋头苦吃了一阵之后,重新抬起头时,发觉雍亲王已经在看自己刚才没看完的账簿。他抱着饭盒端详了表情永远那么端凝的雍亲王两眼,觉得一个人的扑克脸能修炼到这份儿上,也真是一种境界,难怪他打扑克牌那么强势了。阿弥陀佛,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跟他“拱猪”了。不过估计要是斗个地主还行。因为他们家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地主,嘿嘿……
  
  “你又在偷着乐什么?”
  
  雍亲王的声音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硬生生地让锡若停止了自己在“斗地主”大战当中大败这个冷面王的幻想。他觑了雍亲王两眼,决定还是放弃找他斗地主的企图。此人的赌风实在太邪乎,这大冷天儿的,他还不想输得去“万永当铺”里头当裤子。虽说那是八阿哥的门人开的,应该多少会给他点优惠……
  
  锡若正想得出神,冷不防手上还剩几块小牛肉和一颗四喜丸子的饭盒却被人夺了去。他大惊失色地回过神来,却见雍亲王正把食盒交给上来收拾的小厮,只得含恨看着那几块还没吃到嘴的肉离自己远去。
  
  紧接着,雍亲王脸上立刻换成了一副“吃了我的饭,就要给我卖命”的地主阶级典型嘴脸,又砸了一本厚得跟砖头一样的账本在锡若身上,然后阴森森地说道:“今儿个要不是不把这事办完,你就别想回家!”
  
  我……我要起义!我要造反!我要打倒万恶的雍正地主!我要……呜,看账本……
  
  当锡若终于把所有的账册都看完,又被雍亲王拎过去讨论和找其他人查证了一番之后,他颤颤巍巍地走出户部衙门时,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方块字在飞舞,烦得他伸手就在前后左右使劲赶了赶,却不想“啪”地一声正拍在了某个软乎乎又有点暖和的东西上面。他下意识地往左一扭头,发觉自己的右爪正不偏不倚地停留在雍亲王渐渐开始发青的脸上,一时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连正停留在雍亲王那张冷脸上的爪子都忘了缩回去。
  
傻女婿

  雍亲王不愧是大清第一“冷面王”兼“冷笑话王”。尽管脸色已经堪比他最不爱吃的青椒,他却仍旧在周围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当中,维持着处变不惊的亲王风范朝锡若问道:“你想把爪子留在我脸上多久?”
  
  锡若猛地哆嗦了一下,收回手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道:“奴、奴才……刚才……”结巴了半天,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满脑子里都是“死了死了,这回真的死定了”这样的想法,同时感觉到自己很快就要跟那只亲亲右爪SAY GOODBYE了。
  
  雍亲王摸了摸被扇中的脸颊,突然一言不发地绕过锡若朝自己的坐骑走去。一直等到他上了马,又说了句“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接着办差”,锡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脑袋和爪子都还好好地留着。
  
  一找回自己的胆子,锡若的脑子立刻又变得灵活了起来。他低下头看了自己拍了“潜龙”一巴掌的爪子一眼,突然有了一种“今天回去不洗手了”的欲望。明明已经骑马走出去好一段的雍亲王却在这时回过头来,吓得锡若立刻原地一个立正,举手欢送着雍亲王离开之后,方才摸着额头上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激动而冒出来的汗水,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四爷您……胆子真大。”年八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脸上却是一副比锡若还吓破了胆的表情,哭丧着脸说道,“奴才刚那会儿还以为,连奴才都要跟着被诛九族了呢。”
  
  锡若瞟了年八喜一眼,暗想道你又不知道雍亲王是下任的BOSS,就吓成了这副德性。那要是给你看见我跟十四阿哥打架时的样子,你岂不是要吓得尿裤子?便伸手拍了年八喜的后脑勺一记,斥道:“别在这儿给爷丢人了。快去牵了我的马来。饿死我了!这么冷的天儿,多消耗卡路里啊,中午那顿又只吃了个半饱……”
  
  锡若饿着肚子骑上马背,走了一阵子之后终究饿得受不了,眼角瞥见前面有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面馆,便领着年八喜钻了进去,刚坐下就要了一碗大肉面,想了想,又朝小二伸出来两根手指头,让他往面里再加两个卤蛋。
  
  锡若只觉得中午攒在肚子里的那点儿油水,全都被户部的账本消磨殆尽了,因此也顾不上打量周围的情况,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出面和上菜的地方。由于年八喜多给小二塞了银子的缘故,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大肉面就端到了锡若面前,里面还浸泡着两个香喷喷的卤蛋。
  
  锡若只觉得食指大动,正想举起筷子大肆“清剿”的时候,冷不防后脑勺却挨了一记,差点没把脸栽进面碗里。他勃然大怒地回过头去,却在看清楚来人的长相时,惊得把手里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嘴唇颤抖着说道:“皇、皇……”
  
  老康仍旧是一副寻常人家老爷子的装扮,只是这回连那条明黄色的腰带也没有系,见锡若要叫破他的身份,连忙又伸手拍了他一记,故意板起脸说道:“我要你办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就敢躲在这里吃肉啃蛋?”
  
  锡若并不是第一次见老康微服出巡,因此也就很快地回过神来,眼睛朝四下里一瞟,却发觉不少乾清宫的侍卫兄弟都散坐在周围,正冲着自己乐。锡若心里大叹倒霉,暗想道中午吃饭碰到个皇帝,晚上吃饭又碰到个皇帝,只怕自己迟早要被这帮皇帝整得消化不良。可怜自己落在这里,连个“四大叔”胶囊或者“胃动力”都吃不上……
  
  这时老康却对锡若要的那碗大肉面发生了兴趣,瞟了他一眼之后,竟然也抓起一双筷子来,看样子是准备亲口尝尝民间的吃食。
  
  锡若心疼他那碗香喷喷的面条,眼珠子转了转便说道:“这面烫,还是我先替老爷尝一口吧。”说着也不等老康答话,端起面碗就稀里呼噜地吃了几大口。等老康回过神来,那碗面条已经被锡若干走了一大半,气得老康吹胡子瞪眼睛地说道:“你也不怕烫!”
  
  锡若舔了舔嘴唇,却嘿嘿一笑道:“老爷要是嫌弃这面被我吃过了,那就等下一碗吧。”老康又气得用手指狠命地戳了他额头一记,在听见他痛呼之后,方才觉得解气地说道:“赶紧让厨房做碗一模一样的上来。要是味道有丁点儿的差别,朕……我就扣你的工钱!”
  
  “怎么可以这样……”锡若哭丧着脸,又在老康目光的威逼之下,只得摆出一副记忆中十四恶霸式的嘴脸,亲自走到面馆的后厨里去威胁下面条的大师傅,不过倒是趁机又在那里多吃了几口儿。好在面馆里的人见他一身官服,也不敢赶他出去,否则的话,锡若真的很怀疑他们会集体拿起擀面杖,然后把自己这个擅闯厨房重地、还提出离谱要求的不速之客打出去。
  
  终于熬到又一碗大肉面出炉,锡若亲手用盘子端了给老康,又当着他的面老老实实地喝了一口面汤示意无毒之后,就眼看着老康一副猴急的模样去吃那面条,看样子早把刚才讥讽自己不怕烫的事情忘到脑后了。
  
  锡若此时已经在厨房里吃饱,也就不怎么介意老康的吃相,不过光是看着老康吃,他也觉得别扭得很,请示过老康之后,他也就坐了下来,又端起自己刚才吃了一半的面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起来。老康见他吃得斯文,却停了手里的筷子问道:“你在后面偷吃了?”
  
  锡若心里一跳,连忙陪笑着说道:“皇……您刚才也没说不让我在那儿吃啊。”
  
  老康哼了一声,又低下头拨拉了约摸半碗面条下肚之后,就把筷子放下了。锡若瞥了一眼,知道老康已经比平时的饭量吃得多了,心里倒有几分真的高兴,就朝老康笑道:“您老怎么突然想着出来逛逛?”
  
  老康接过旁边侍卫递来的手绢擦了擦嘴,方才说道:“在家里头待得发闷,就出来走走,看看。”
  
  锡若嘿嘿一笑道:“您不是刚从别苑回来没多久么?怎么又觉得闷了?想是家里头的人没有给您好好找乐子。”老康瞪了他一眼,却装模作样地喟然一叹道:“没办法,我儿子女儿虽多,却大都不在身边儿。几个女儿嫁的女婿,也没有几个逗趣儿的。就只有十六女嫁的那个傻女婿,还有点儿意思。时不时地能逗得我笑一场。”
  
  锡若差点没听得从凳子上跌下去。周围却早已响起了一阵闷笑声。锡若无可奈何地摸了摸鼻子暗想道,原来不光十四的霸道,就连雍亲王的毒舌也是有遗传因素在里头的……
  
  老康打击完了锡若以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说道:“难得这么巧遇上你,就陪我逛逛吧。”
  
  锡若连忙应了声是,却又有些发愁地看着自己身上那身大学士的官服。老康看了他几眼,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便叫过一个身量和锡若差不多的侍卫来,让他先把外衣自己的换给锡若,然后又叫店主找了身衣服给那侍卫换上,这才带着锡若和一群便衣出了面馆的大门。
  
  锡若换上居家的长袍马褂之后,倒真觉得自在了许多,便兴冲冲地跟在老康后头东游西荡,偶尔还借老康的东风淘点好东西。老康是无数奇珍异宝里锻炼出来专家级的鉴赏目光,因此他从一堆赝品和糊弄人的破烂儿里淘出来的东西,看起来都颇有升值的潜力,而且居然还很会杀价。
  
  锡若见老康一本正经地跟那些古玩店主讨价还价,心里头乐得不行。老康自己的兴致似乎也很高。等到他们俩都逛到尽兴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锡若抬头看了看天色,朝老康劝道:“老爷,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家去歇着吧。明天您不是还要早起么?”
  
  老康兀自意犹未尽地把玩着他方才淘来的一把鼻烟壶,一听见锡若这话,却叹了一口气,转身对他说道:“你也办了一天的公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锡若听得心里一动,见老康背朝自己往紫禁城的方向走,突然几步赶了上去说道:“奴才……送您回去!”
  
  老康有些诧异地看了锡若一眼,随即失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这都已经是成家的人了,倒像是越大越离不了朕似的。”说着又拍了拍锡若的手,安抚似的说道:“日子还长着呢。想见朕,多进来请安就是了。”
  
  锡若闭了闭眼睛,压低声音说道:“奴才……恭送皇上。”
  
礼物
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老康在前往热河巡视途中,经由密云县、花峪沟等地。八阿哥胤禩原该随侍在旁,但因当时恰巧是其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他前去祭奠母亲,并没有赴老康行在请安,只派了太监李贵儿去老康那里说,他将在汤泉处恭候皇父一同回京。
  
  胤禩派人到老康身边说明缘由的事情,锡若并不知道。只是当他进老康的行在送折子的时候,一路上总觉得气氛不大对头,直到他亲眼看见面无人色的李贵儿被人从行在里拖出来,方才惊觉出了大事,连忙快步走进老康临时办公的地方,却见里面人人都低垂着头,老康的脸色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沉。
  
  锡若隐约猜到老康的怒气和方才被拖出去的李贵儿有关,却无论如何也不敢问起,又见七喜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脑子里立刻闪过了三个字:八阿哥!
  
  这时老康却朝锡若说道:“你把折子放下。也不要走,留下来听听。”
  
  锡若连忙“嗻”了一声,一边脑子却在急速地转动起来,拼命地回想着自己看到过的有限的清史,这才明白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他眼角瞟到老康腿边的一只箱子,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翻动了一下。这时以诚亲王和雍亲王为首的一众皇子却鱼贯而入。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进来的时候,各自看了他一眼。锡若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那两个阿哥的眉头却都不约而同地皱了起来。
  
  老康一直等到最小的皇子二十三阿哥胤祁都被人抱了进来以后,方才开口说道:“你们知不知道,今天八阿哥胤禩给朕送了一件什么样的礼物?”
  
  锡若心头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脑子里模糊地出现了电视剧里的某些情节,可是眼下已经容不得他再多想。老康弯下腰,铁青着脸掀开了他脚边的那只箱子。锡若只听见周围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下意识地也探头看了过去。箱子里竟是两只垂垂待毙的海东青!
  
  锡若知道事已至此,自己断无再为胤禩辩驳的可能,脑子出现了一阵暂时的空白之后,就在心里狂想道,是谁,是谁?难道真的是胤禩自己?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送两只将死的老鹰来给老康?莫非是真的是老康对他的冷淡甚至是冷漠招来了他深刻的怨恨?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这时老康却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悲愤里还带了一股让锡若觉得头皮发麻的决绝。锡若听着老康一字一句声调冰冷地说道:“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
  
  锡若只觉得眼前一黑。老康他怎么可以?……那可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他只觉得心脏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只能木然地站在原地听着老康继续说道:“……(胤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伊杀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数载之内,极其郁闷。胤禩仍望遂其初念,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
  
  锡若听到“密行险奸”四个字的时候,身体摇晃了一下,却又立刻被人扶住了。他听见七喜幽幽的声音仿佛从身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大人先要自保,才能保得了别人。”
  
  锡若只觉得脑中瞬间冷静了下来,点点头,又开始不露痕迹地观察起在场诸人的脸色来。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是一副既愤怒又疑惑的神情,这不奇怪;诚亲王是一脸的事不关己和透着点虚假的痛心疾首,这也不奇怪;恒亲王、淳郡王和那些小阿哥们都是一脸茫然的神色,里面还透着或多或少的惊惧情绪,这些也不奇怪,那么奇怪的,就只有四、十三和……十四阿哥。
  
  雍亲王仍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脸上还装点着恰到好处的悲痛,只是锡若觉得他此时的表情未免太过于合适,简直就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出好戏似的。尤其锡若注意到,十三阿哥胤祥在看见那两只垂死老鹰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朝雍亲王看了一眼,却又立刻被他的目光刺了回来。
  
  而十四阿哥,那个锡若本应该最熟悉的十四阿哥,那个曾经挺身保举胤禩、甚至不惜被老康斥为“梁山泊义气”的十四阿哥,此时却一脸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闹剧,锡若甚至从他的嘴角读出了一丝冷笑的意味。锡若觉得心里又掠过了一阵淡淡的寒意,不想十四阿哥和雍亲王同时朝他这边看了过来。锡若连忙低下头,心里却越发觉得纷乱如麻了起来。
  
  老康压抑着声调说完了那一大段他不知酝酿了多久的话,脸色却是惨白里透着青灰,整个人仿佛又一下子老去了不少。李德全凑近他的身边说了句什么,锡若便见老康疲倦地挥了挥手,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朕……乏透了。”
  
  锡若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跟着皇子们轻手轻脚退出去的时候,却听见老康说道:“锡若你留下来。朕有些折子上的事情要问问你。”
  
  锡若连忙答应了一声,也顾不上身边皇子们神态各异的表情,又躬身退回到老康身边。老康接过李德全送上来的龙井茶喝了一口,情绪似乎安定了些,便又看着锡若问道:“免去甘肃靖边二十八州县卫明年额赋的事情都办妥了?”
  
  锡若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回皇上的话,上谕早就发出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甘肃。”
  
  老康点点头,却又声调悲切地说道:“朕派了陈汝咸去甘肃赈灾,哪知他竟然在那里感染了疫病,卒於固原。朕又失一忠诚能干的好臣子,偏又养出了这样的儿子!”说着又发起怒来,一脚把那口盛鹰的箱子蹬得老远。
  
  正低头出神的锡若被老康踢箱子的动静儿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见老康又是一副要发作的表情,连忙开口说道:“皇上,为了两只鹰生这么大气不值得,仔细气坏了身子。奴才愚钝,可是瞧这事儿仿佛透着些蹊跷。”
  
  老康不愧是千古一帝,很快就从一时失控的情绪里调整了过来,也听懂了锡若话里的意思,却仍旧阴沉着脸说道:“依你之见,竟是朕冤枉了胤禩?”
  
  锡若吓了一大跳,连忙“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奴才不敢这么想!只是觉得这事儿实在做的太过明目张胆,除非是丧心病狂的人,否则绝对不敢把这样的将死之物送到皇上眼前。请皇上明察!”
  
  老康坐在卧榻上,一动不动地盯了锡若好一阵子,一直到看得他后背上又被冷汗浸透了好几层衣服,这才说道:“这件事,朕自然要查!可是胤禩……朕也决不宽贷!”
  
  “皇……”锡若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康暴躁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无可奈何地舔了舔干裂的嘴角,见老康再没有别的话,只好小心翼翼地又退了出去。
  
  锡若前脚刚出老康的寝宫,后脚就被十四阿哥搡进了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因为十四阿哥背对着光,他推锡若进去的那个角落里光线又着实暗淡,所以锡若一时间也看不真切他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只听见他冷冷地问道:“皇上要怎么处置我八哥?”
  
  锡若下意识地朝老康寝宫方向看了一眼,哑着嗓子说道:“决不宽贷……”
  
  十四阿哥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似乎想举步往老康寝宫的方向走。锡若被他唬了一跳,连忙跳起来拉住了他,又低声斥道:“你想把自己也填进去吗?刚才见你在里头还没什么反应,怎么这会儿又急成这样了?”话虽这么说,可是锡若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样的十四,心里反倒有了许些安慰。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随即却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锡若说道:“你以为就只有你才能做好人么?”
  
  锡若听得呆了呆,下一刻嘴角却勾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不过又很快地敛去了这丝笑意,推了十四阿哥一把说道:“走吧。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也让德妃娘娘少操点心。”
  
  十四阿哥默了一会,终于还是点点头,只是刚转过身走出去一步,却又突然站住回过头来,看着锡若说道:“你天天在皇上身边待着,也要多留点神。千万别为八哥的事触了他的霉头。这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事情,你纵然再有心,也管不了多少的。”
  
  锡若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便朝十四阿哥一笑道:“我知道的。赶紧走你的吧。”
  
  十四阿哥这才放心地点点头离去了。
  
恩绝
第二天,胤禩的请罪折子就快马加鞭地递到了老康的行在。锡若在旁边偷眼看着,觉得老康心里头的邪火还没有发尽,便估摸着Mr. Eight的这一场劫难还没过去。
  
  果然,老康在压抑了一天的怒气之后,先是在批复胤禩的请罪折子时,又数落了一通他的罪行,还下令把先前犯事理应充发到蒙古、却在胤禩的庇佑下隐匿在了京城里的雅齐布夫妇正法(注:雅齐布夫妇是胤禩的乳公和乳母),然后又在公开场合说出了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锡若这才知道,老康对这个广受称道的“八贤王”儿子,忌恨竟已深刻到了如此地步。
  
  在那之后,八阿哥胤禩仿佛一蹶不振,除了极少数必须出席的场合以外,其余时间一律称病不出,就此消失在了公众的视线当中。锡若心里虽然担心,可是也不敢在老康面前露出半分,只能偷偷地打听胤禩的消息,可是就连胤禩的铁杆儿兄弟财神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每次被锡若抓住问起的时候,只是一声长叹。
  
  锡若心里郁闷,连带着康熙五十四年的新年都没过好。也不知道胤禩是出于什么想法,他如今仿佛格外小心地避免和锡若碰头。锡若好不容易在除夕的乾清宫家宴上见到了胤禩一眼,却见他已经瘦得连那身贝勒服都快撑不起来。那身贝勒的吉服穿在胤禩身上,飘飘荡荡得越发让锡若心里没了着落。
  
  正月二十九的时候,胤禩再度遭难。老康下谕:“(胤禩)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着停本人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更为离谱的是,老康居然派了锡若去传这道谕旨给胤禩。锡若推托了几下无果之后,只得咬牙接下了这道他巴不得扔到WC里去的圣旨,在老康隐含威吓的目光之下,拖着无比沉重的步伐朝乾清宫外头走去。
  
  到了乾清宫外面,锡若发现十四阿哥正站在拐角里等他。两个人一碰头,却都没有说什么话。十四阿哥只是沉默地走在锡若身旁,然后一直跟着他出了紫禁城,又一道骑马来到了八贝勒府。
  
  十四阿哥眼瞅着八贝勒府如今已经冷清得像是没有人烟的门庭,忽然沉重地透出一口气来。锡若捧着圣旨按了按他的肩膀,又朝他点点头,一转身却迈着有几分坚决的步子进了八贝勒府。
  
  胤禩听说前来传旨的是锡若,却主动迎了出来。锡若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和无声地跪下等着接旨时的表情,自己的嘴唇也不禁颤动了两下,终究按捺住了自己想要一把抛开那道倒霉的圣旨,亲手扶起胤禩的欲望,展开老康的圣谕用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念了一遍,就匆匆地把那张黄纸塞到了胤禩手里。
  
  这时胤禩的表情反倒显得轻松了起来。他随手将接过来的圣旨交给何柱儿以后,自己却盯着锡若说道:“我听九弟说你近来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以后快别如此了。我现在是个不吉之人,万一也给你招灾惹祸就麻烦了。”
  
  锡若听得怔住了,随即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涩的感觉来。这个曾经那么风光无限、风流倜傥的“八贤王”,此时竟说出了这么颓唐、甚至近乎于丧志的话来。锡若只觉得一股悲酸之气涌上眼眶,连忙偏头避开了胤禩的注视,掩饰似的说道:“老大这是哪里话?皇上不过是一时拗不过弯儿来,等过一阵子说不定就主动召您去伴驾了。”
  
  胤禩却遣开了何柱儿跟其他人,自己看着锡若摇头道:“你不用安慰我。皇上此举,就是要置我于不可复生之绝地。否则以他的圣明烛照,又怎会看不出那两只死鹰的蹊跷?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确实不想让我再有翻身的机会。”
  
  锡若听得打了个寒噤,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想起老康给他那道圣谕时的表情,脑袋不觉垂了下去。胤禩见他如此难过,却反过来安慰他道:“我以前不是同你说过吗?人生一切繁华起落其实皆有定数,非人力所能扭转。也许这一切的起起落落就是我的命数。我……不怨谁!”
  
  锡若听见“命数”两个字,脑袋却使劲地摇晃了起来。他很想说点什么来告诉胤禩,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命数”,就好像他自己在这里的存在,就是一个“命数”之外的变数。可是他一直到把自己摇得头昏眼花,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言辞来把这个意思传达给胤禩。他只是隐约觉得,自己本来可以为眼前的这个人做很多的事情,却碍于各种各样的考虑,最后几乎什么都没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滑落到了目前的窘境……
  
  最后还是胤禩用双手定住了锡若的脑袋,看着他语气恳切地说道:“我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但求你跟十四弟、九弟和十弟他们,都平安富贵,这辈子不要遭遇大的灾祸困厄,就心满意足了。”
  
  锡若愣愣地看着胤禩那张仿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猛地扭头脱开了他的手,最后竟像是落荒而逃一般从八贝勒府里跑了出来。守在贝勒府对面的十四阿哥一见到他这副样子,却立刻站了起来,又几步跨了过来问道:“怎么了?我八哥没事吧?”
  
  锡若却只是咬紧了牙关,任凭十四阿哥怎么追问也一声不吭。最后十四阿哥急了,一把揪起他的领口喝问道:“你说还是不说?!”
  
  这时胤禩却突然出现在贝勒府门口,朝台阶下面正在较劲的两人说道:“十四弟,我没事。你别逼他了。想必他也有不愿意说出来的苦衷。”
  
  锡若听见胤禩的这句话,却突然使劲地把衣领从十四阿哥手里抢了出来,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之后,翻身就骑上了自己的马背,随即打马而去的方向竟然是紫禁城。
  
  十四阿哥一开始还愣在了原地。胤禩却一个箭步从台阶上冲了下来,推了十四阿哥一把,急道:“快去把他追回来!”
  
  十四阿哥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不等胤禩再吩咐,自己就朝坐骑狂奔了过去,以空前利落的身手翻身上了马,很快就追着锡若往紫禁城去了。
  
  胤禩听见十四阿哥那一阵暴雨似的马蹄声响起,面上却是一松,然后一直望到两道烟尘都消失在远处,方才朝身后的何柱儿说道:“从今往后,你们要像侍奉我那样侍奉十四爷。”
  
  何柱儿愣了一下,眼角瞥到胤禩那两道寒火一样的目光,连忙垂头答应了。胤禩叹了口气,又对何柱儿说道:“关上府门吧。有人问起的话就说我在闭门思过。”何柱儿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角却淌下一行眼泪来。
  
  这边十四阿哥一阵狂追猛赶,终于仗着他骑的那匹草原神驹,在神武门外截下了锡若,喘着粗气拉住了那个闷头就想往紫禁城里闯的家伙,骂道:“你又犯了什么癔症,又长了几颗脑袋?这样不要命地冲进去,又想要干什么?啊?!”
  
  锡若一把推开十四阿哥,却恨声说道:“我要去求皇上收回给八爷的那道谕旨!”
  
  十四阿哥静默了一下,忽然抬手就给了锡若一个大耳刮子。锡若被他打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回过神来的时候却不禁捂着脸颊怒骂道:“你干什么打我?!”
  
  十四阿哥仿佛被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一手扯住锡若就往紫禁城相反的方向走。锡若也被他激起了牛脾气,却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退,两人拉拉扯扯间,竟将锡若的朝珠都扯散了,价值不菲的蜜珀珠子散落了一地,也引得神武门外的侍卫不停地探头往这边张望,却又都无一例外地被十四阿哥的脸色吓了回去。
  
  锡若被十四阿哥的牛劲拉得离神武门越来越远,最后只好投降道:“我不冲进去了。你撒手吧。”十四阿哥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却仍旧没有要罢手的意思。锡若只得又任由他拖了一段,最后实在领口被他揪得喘不过气来,只得手上运劲推了十四阿哥一把。
  
  十四阿哥一个趔趄又站稳了以后,却没有立即回过身来,反而语调沉闷地问道:“你以为你为了八哥的一点俸禄和银米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他就会高兴么?爷告诉你,他不缺这点儿银子!”
  
  锡若摇摇头说道:“这根本就不是银子的事儿,你别故意偏开话题。”
  
  “可你又能做什么?!”十四阿哥猛地转过身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锡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说道,“你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对我说的――‘他*****若是被苍天捉弄,也会有人愿意与你同生共死的’。那我今天就跟你把话说明白。你的命,只有一条……爷要了!”
  
海阔天空
  锡若看着十四阿哥,眼睛眨巴了几下之后,突然说道:“你说话怎么像个奴隶贩子?”
  
  “你!”十四阿哥险些没被锡若气得一口气背过去,正想又揪过他来教训一通的时候,却见锡若举起袖子使劲地抹了一把脸,又朝自己说道:“你的话我记下了。不过我这个人很小市民,也不愿意做蚀本的买卖。有件事我也要先跟你说好。”
  
  “你说。”十四阿哥挑高了眉毛说道。
  
  锡若放下衣袖,冲着十四阿哥咧嘴一笑道:“你要是想要我的命,那就要做好也把命交到我手里的准备才行。否则一切免谈。小爷不是东北人,不做这个活雷锋。”
  
  “什么东北人,什么锋?……”十四阿哥被锡若的话弄得有些糊涂,不过前面的那句话却还是听懂了,冷哼了一声之后说道,“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了。你放心,爷是大清朝的第十四皇子,赖不了你的帐!”
  
  不料十四阿哥不提“赖账”这两个字还好,锡若一听到这两个字,却仿佛被勾起了陈年旧恨一样说道:“你还赖着我一张吊床没赔呢!”
  
  十四阿哥眼里浮上一层笑意,嘴上却仍旧凶巴巴地说道:“都说那是你自己弄坏的了。爷就是不赔,你能怎么着?”
  
  “怎么着?我还能怎么着?”锡若见索赔又失败,只能嘀嘀咕咕地说道,“反正‘黑风寨’就是你们家开的,一个一个都是不讲道理的恶霸土匪……”
  
  “你再说一遍看看?”十四阿哥刚刚举起手,就见到锡若又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喝道,“你又回去干什么?!”
  
  锡若回过头来一脸无辜地说道:“去拣被你扯散的朝珠啊。那东西一挂很贵的,我不吃不喝地也得打好几个月的工才买得起。”
  
  “你这个……”十四阿哥被锡若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从齿缝里蹦出来两个字眼,“财迷!”却见锡若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一边说着什么“你是不打工,不知赚钱难哪”,一边急匆匆地真往神武门那边跑去了。
  
  十四阿哥在锡若背后鄙视了他无数遍,终于还是放不下心地跟了过去,一到神武门外,老远就看见锡若穿着和硕额附的朝服,蹲在地上四处找他的蜜珀珠子,甚至还想翻下朝冠来装捡起来的珠子。
  
  十四阿哥只觉得又丢脸又好笑,连忙几步赶了上去,一把揪住锡若的耳朵把他拎了起来,压抑着笑意说道:“明天我就再送你一副全新的。别在这儿给爷丢人现眼了!”
  
  锡若虽然被十四阿哥拎着耳朵,却听得精神一振,一偏头熟门熟路地把耳朵从十四阿哥手里挣了下来,喜气洋洋地说道:“我正发愁有几颗珠子找不着呢。也不知是滚到那里去了……哎哟!”
  
  十四阿哥在锡若腿弯里踹了一脚,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样地喝道:“你走是不走?!”
  
  锡若只得忍痛放弃了他在神武门外抠地缝的企图,不怎么心甘情愿地跟着十四阿哥回到了西直门内大街上。
  
  福琳站在公主府门口,老远看见他们两个回来,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锡若跳下马背揽住她问道:“怎么守在这儿了?”
  
  福琳瞥了十四阿哥一眼,垂眼道:“我听年八喜回来说,你去了八爷府上传旨,然后就一直没回来。我怕你见着了八爷又……犯糊涂,心里头总有些不踏实,正想打发他们出去找你呢。”
  
  十四阿哥却在锡若身后哼了一声说道:“十六妹真是太了解他了。今天要不是我拦着,他就要跑进乾清宫里去触皇阿玛的霉头呢。”
  
  福琳听得心惊肉跳,连忙谢过了十四阿哥,自己又拉着锡若往公主府里走,一边走一边数落道:“往后要是再有这种事,你可得多想想我。别还当自己是个光棍儿似的,想干吗就干吗……”她半天没听见锡若的动静,回过头却见锡若一脸贼笑地看着自己,只觉得又生气又有些不好意思,便下死力地掐了他一把,杏眼圆睁地问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锡若揉着自己又遭殃的胳膊,一脸苦笑地回答道,眼睛一转却突然伸手把福琳抱了起来。福琳被他吓了一跳,正想问他大白天的要干吗的时候,却听见锡若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要是嫌这样还拴不住我,就多给我一点甜头儿尝尝吧。”
  
  福琳一把攀住锡若的肩头,却突然面露忧色地说道:“小羲,你真的还想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吗?我……我想……”
  
  锡若低下头,埋首在福琳肩头问道:“你想走?”
  
  福琳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却又看着锡若叹气道:“可我知道你现在是不会走的。你和我不一样。除了你,我在这里其实没有太多牵挂,可是你却有自己放不下的……”
  
  锡若用力地抱紧了福琳,低声道:“我答应你。等我确定他们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了以后,我们就远走高飞,去一个天高海阔充满了自由气息的地方,过我们美滋滋的小日子。”
  
  福琳也用力地回抱着锡若说道:“小羲,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锡若仿佛在她的肩头叹息了一声,下一刻便抱着她,毫不犹豫地往内院走去。
  
  几个月以后。师懿德奏策旺阿拉布坦兵掠哈密,游击潘至善击败之。老康命尚书富宁安、将军席柱率师援剿,祁里德赴推河,谕喀尔喀蒙古等备兵。
  
  刚一下朝,十四阿哥就兴奋地拉住了锡若说道:“西北要打起来了!”锡若趁着没人瞧见的时候,轻叩了十四阿哥的脑袋一记,笑骂道:“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十四阿哥却眼睛一瞪,反驳道:“不是你说好男儿要一身是胆,志在四方的吗?我如今掌管兵部,向往着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又有什么错?”
  
  锡若发觉十四阿哥如今是越发地牙尖嘴利了,不由得感到有些难以招架,想了想便说道:“皇上已经在归化城徵集外籓兵,又调了打牲索伦兵赴推河。我看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你上前线的机会。”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下,随即又振奋道:“那我去向皇阿玛请旨,让他派我去归化管征兵!”
  
  锡若却嗤笑道:“你一个兵部坐橐儿的阿哥,跑去干个征兵工作,就不怕大材小用?”
  
  十四阿哥却正色道:“你没带过兵,所以不知道。征兵是个非常要紧的活儿。打仗这事虽然看似只是短时间内决出来的胜负,实际大半靠的全是平日里的训练和战时有效及时的补给。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是是是。”锡若见散朝的朝臣们陆续经过自己和十四阿哥身侧,连忙推了他一把说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哪有你这样,站在大路上就论起行军打仗之道来的?”
  
  十四阿哥点点头,当先走了一段之后,却又忽然顿足问道:“锡若,我要是去西北打仗,你跟不跟我一道去?”锡若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只说了一个字,“去!”
  
  十四阿哥眼中瞬间变得闪亮了起来,随即却故意问道:“你不怕我十六妹不让你去?”
  
  锡若闻言果真变得愁眉苦脸了起来,抓耳挠腮地说道:“是啊,她要不是不让我去,可怎么办呢?我也怕她年纪轻轻地就守寡。现在流行女子再嫁不?……”
  
  十四阿哥听得变了脸色,狠狠地拍了锡若后脑勺一记,骂道:“还没出征就说这种丧气话!爷都不敢带你了!”
  
  锡若一听连忙陪笑道:“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安顿好家室才能放心出征嘛。”
  
  十四阿哥却听得静默了下来,看了锡若两眼之后忽然说道:“有时候我都奇怪。你一个这么心软的人,怎么能在这座紫禁城里混得下去。居然还混得不错!”
  
  锡若贼贼一笑道:“还不是因为十四爷肯罩我呗!”
  
  “马屁精!”十四阿哥笑踹了锡若一脚,不想抬眼却见到九阿哥和十阿哥蔫头耷脑地从不远处经过,皱了皱眉头便扬声叫道,“九哥,十哥!”
  
不是冤家不聚头
胤禟和胤礻我一听见十四阿哥的喊声,倒是停下了脚步,却站在原地没有走过来。十四阿哥和锡若对望了一眼,最后还是主动朝九、十两个阿哥走了过去。
  
  十四阿哥主动朝他的两个哥哥招呼道:“有阵子没见到九哥十哥了,都忙些什么呢?”
  
  胤禟淡淡扫了十四阿哥一眼,下一刻脸上却露出了往日那种精明跳脱的笑容说道:“我们这等俗人,自然是蝇营狗苟地忙着赚小钱过日子了。”
  
  十四阿哥却听得哈哈大笑道:“九哥赚的那也叫小钱,那我岂不是个叫花子了?”
  
  九阿哥却又露出他那招牌的“凌波微步”式全无着力处的笑容说道:“十四弟跟我这样的俗人不同,当然不必把心思花在这些金银蠢物上头。你要是缺银子使,告诉九哥一声。九哥虽然也没多少家当,也必定使出浑身解数为你筹来。”
  
  “好!”十四阿哥听得两眼放光,眼盯着胤禟说道,“有九哥这句话,十四弟就放心了。”
  
  十阿哥在一旁听得糊涂,见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就转头朝锡若问道:“他们在说什么?你听懂了没有?”
  
  锡若眉毛一跳,却笑着说道:“十爷都听不懂的话,奴才怎么能听得懂?”
  
  不想十阿哥一听了这话,却一巴掌就朝锡若的脑门子招呼了过来,嘴里笑骂道:“你又跟十爷*****!谁不知道你纳兰,鬼心眼子比紫禁城里的石子儿还多?!”
  
  锡若听见十阿哥这话,倒是吃了一惊,见十四阿哥和九阿哥都停了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连忙嘿嘿一笑道:“要论心眼儿,我哪赶得上你们这些爷?我那都是些小人物的小聪明,比不上你们那些经天纬地的大智慧。”
  
  十四阿哥听得愣了一下。九阿哥却在旁边对他说道:“十四弟,你知不知道九哥一直都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十四阿哥故意问道。
  
  九阿哥指着锡若,颇有几分不怀好意地笑道:“我一直都想把他的舌头,铰下来换给我们家的鹦鹉!”
  
  锡若被九阿哥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捂着嘴退开了两步,唯恐这个财神爷一时兴起,真的把自己的舌头给拔了。几个阿哥却被他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锡若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却暗想道,不跟你们这些野蛮人一般见识……
  
  辞别了九阿哥跟十阿哥以后,锡若和十四阿哥又骑着马一道往西直门的方向走。锡若一边走一边还在摇头晃脑地感叹道:“要我说,其实你们这么多兄弟里头,最好相处的反倒是十爷。”十四阿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头说道:“你还嫌被他揍得不够?”
  
  锡若轻拽缰绳,让马朝正确的方向掉了个头,又朝十四阿哥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十爷脾气是不好,可是个难得的耿直人。甚至是平日里看着心眼儿不少的九爷,对八爷也是一片难得的实心眼儿。如今八爷这样,他们却连一点转投他人的心思都没有,也算是难得的了。”
  
  十四阿哥这才回过头来,看着锡若说道:“连你也看出来了。如今九哥十哥虽说要支持我,可是骨子里还是向着我八哥的。他们对我好,也不过是因为我八哥的一句话。”说着又看了锡若两眼,低头道:“倒是只有你这个傻瓜,从一开始就跟定了我。”
  
  锡若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地说道:“原来十四爷知道奴才忠心耿耿呀!”十四阿哥笑着用马鞭轻抽了他一下,斥道:“你要是能不这么贫嘴滑舌,兴许还能赶上九哥他们一半儿!就你如今这副德性儿,爷要是真把什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都怕被你坑得找不着北!”
  
  “我有这么不中用吗?那以后你的事,我都不管了。省得让你找不着北……”锡若仿佛被十四阿哥说得垂头丧气,径自骑着马往前小跑而去。
  
  “哎,等等!我说你现在怎么这么难伺候?到底谁才是主子啊?!”十四阿哥连忙纵马赶了上去,等真的追上了,却发现锡若正闷着头憋笑,气得又狠敲了他的脑袋一记,骂道:“你现在就可劲儿折腾爷吧。等爷将来去了西北打仗,看谁来兜着你这破性子!”
  
  锡若听得一愣。十四阿哥的这句无心之语,倒真的勾起了他的心事。他来自几百年后,自然知道十四阿哥受封的那个“大将军王”,虽然起初看着风光,可是到最后却成了阻碍他回京争位的最大障碍。可是如果他不接受老康的这项指派,又无法获得日后那样高的声望,从政治资本上来说,的确赶不上办差几十年的雍亲王,而且这可以说是胤祯人生里最辉煌的篇章,锡若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让他不去。
  
  十四阿哥见锡若又呆住了,正想着喝醒他的时候,却见锡若猛地一拍马头说道:“该来的躲不掉。我还真是瞎琢磨!”他座下那匹黑马吃了这一惊,却长嘶了一声,眼看着就要人立而起把锡若摔下马背来。
  
  “小心!”十四阿哥眼明手快地一伸手,总算及时挽住了黑马的缰绳。锡若也吓得两手紧紧地抱住了马脖子,使劲安抚了那匹黑马一阵之后,方才坐起身来,刚想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却见十四阿哥一脸不快地看着自己说道:“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幸亏这匹马还算老实,不然非把你摔傻了不可!”
  
  锡若却笑嘻嘻地说道:“十四爷又救了我一命。您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改天请你吃饭!”
  
  十四阿哥怪叫道:“你的命就值一顿饭?”
  
  锡若却抚着那匹黑马的鬃毛说道:“大恩不言谢么。这匹马跟了我这么多年了,平常都还挺老实,看来刚才真是我手劲儿用大了。”说着又亲热地摸了摸那匹黑马的脖子。那匹马却立刻仰头打出一个响鼻来。
  
  十四阿哥瞅了那匹黑马一眼,说道:“这就是我四哥非要跟你换的那匹马?亏你还当宝贝似的骑着。”
  
  锡若笑道:“好马就是好马,跟它的主人是谁没关系。这匹黑马论脚力虽然赶不上我原来那匹枣红马,可是要论稳当,又是它占了上风了。骑在它身上跑舒服着呢……唔,我还要多骑两年才让它退役。”
  
  十四阿哥看着锡若,又摇摇头说道:“怨不得我九哥总说你是个没心没肺的。谁的东西你都敢接,居然还用得欢欢喜喜,浑然不把别人的想法当回事儿。”
  
  锡若在马上一颠一颠地说道:“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我怎么不把别人的想法当回事儿了?有些人的想法,我还是很在乎的。”
  
  “譬如呢?”十四阿哥立刻换成一副专注的表情问道。锡若瞥了他一眼,故意坏笑道:“譬如我老婆大人啊。她的想法可是顶顶要紧的,不然我就进不了她的房门了。幸福生活也就要大打折扣。”
  
  十四阿哥听得一噎,瞪眼道:“还有呢?”
  
  锡若装模做样地又低头琢磨了一会,抬起头又说道:“还有皇上啊。他老人家的想法我也是顶顶在乎的。要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倒大霉了。”
  
  “还有呢?!”十四阿哥的半月亮头上似乎又可以看见青烟的形状了。
  
  锡若深吸了口气,索性扳起手指来说道:“多了。还有内阁里的诸位阁老的看法我也很在乎,八爷九爷十爷那边,我也一直拎着小心呢。哦,对了,还有四爷和十三爷……”
  
  十四阿哥被锡若噎得脸色发青,阴沉着脸一甩鞭子就打马往前冲。锡若连忙一夹马腹跟在了他旁边,却觑着他的脸色说道:“还有一个人的想法,是我从小到大想不在乎都不行的。”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马速却不自觉地放慢了。锡若眼角眉梢俱带着笑意地说道:“这个人平日里霸王得很,急起来的时候一副谁的帐也不肯买的架势,偏偏在紧要关头又总是很讲义气,让人实在没办法丢下他自己去过逍遥日子,只得一天天地混在他身边,跟着他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那你怎么不从这个人身边跑开呢?你不是最喜欢谋划你的小日子的吗?”
  
  锡若低下头,咂咂嘴,说道:“这或许真就应了一句话。”
  
  “什么话?”十四阿哥问道。
  
  锡若远眺着前方已经出现在视线当中的公主府,轻笑着说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蒲扇
作没过几天,老康又提起了西北的问题,召集内阁议政大臣说道:“朕曾出塞亲征,周知要害。今讨策旺阿拉布坦进兵之路有三:一由噶斯直抵伊里河源,趋其巢穴;一越哈密、吐鲁番,深略敌境;一取道喀尔喀,至博克达额伦哈必尔汉,度岭扼险。三路并进,大功必成。”随后又派了富宁安分兵戍噶斯口,总兵路振声驻防哈密。
  
  十四阿哥听完锡若的转述之后,一拳击在了自己的掌心上说道:“我皇阿玛说得一点没错!只要给我十万雄兵,粮草不出岔子,我保证把策旺阿拉布坦赶回他老家去!”
  
  锡若却摇头道:“你自己也说过,打仗打的不仅是用兵方略,更是兵马钱粮。皇上要是真能拿得出那么多银子,恐怕早几年就亲自率兵,踏平了策旺阿拉布坦的老巢,也不用殚精竭虑地同青海台吉们周旋了。”
  
  十四阿哥听锡若这么一说,又攒眉咬牙地不说话。锡若看得有些好笑,便推了他一把说道:“急什么?皇上既然派了你管兵部,早晚有你纵横疆场的那天。只怕你到时候打仗都要打烦了。”
  
  十四阿哥一瞪眼道:“谁打烦了,谁是小王八!”
  
  “哎哟,十四弟,你这句话,可是把好多人都扫了进去啊。”诚亲王胤祉经过锡若他们身前的时候,恰好听到了十四阿哥这句,忍不住出言笑道,“好像三哥我,就只知道编书和舞文弄墨,岂不是也成了那……”后面三个字诚亲王终究说不下去,却让跟在他身边走着的恒亲王和淳郡王都笑了起来。
  
  十四阿哥一看几个年长的哥哥都听到了自己那句上不得台面的话,连忙说道:“我方才是跟这奴才斗嘴,又在军营里待久了,难免惹了些丘八气上身。三哥、五哥和七哥别跟我老十四一般见识!”
  
  恒亲王仍旧是那副老实忠厚的相貌,听见十四阿哥这么说,眼睛却看着锡若说道:“纳兰大人如今也是和硕额附,又是当朝一品大学士,日日跟在皇阿玛身边办理国家大事的,十四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地叫他?要是教皇阿玛听见,岂不是要教训你不知道体恤和尊重朝廷重臣?”
  
  十四阿哥瞪了得意得朝他挤眉弄眼的锡若一眼,只得气虎虎地说道:“五哥教训的是。老十四以后会注意的。”
  
  这时淳郡王七阿哥却又朝锡若问道:“十六妹这一向来可好?我额娘说有阵子没见到她进宫请安了,有些惦记,让她得便了就进宫来陪陪自己。她们娘儿两个也好说说体己话。”
  
  锡若连忙应了声是。淳郡王的额娘就是一手将福琳拉扯长大的成妃,她自己没有女儿,因此一直对福琳视若己出,虽说当年在锡若光辉闪耀的恋爱道路上制造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但是锡若还是很感谢这位一直在皇宫里罩着福琳的宫妃。不然以福琳那种在这个时代里简直能算是惊世骇俗的个性,恐怕也要吃不少明亏暗亏。
  
  和三位年长皇子寒暄了好一阵之后,十四阿哥看着他的三个哥哥走远,又回过头来对锡若说道:“你怎么跟谁都搭得上话?连我三哥这么个会念书的,居然也能跟你叨叨上几句字画印章!”
  
  锡若不满地挥了挥袖子说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会念书,就不该被会念书的搭理?再说了,你的书,也没见得就比我念得好多少嘛。自己都说在军营里沾了一身丘八气了……”
  
  十四阿哥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骂道:“我说的好话怎么没见你听进去几句?这些胡话你倒一句也不落下!”说着作势又要来揪锡若的耳朵。
  
  锡若唬得跳开了一步,嘴里却调侃道:“以后你可别随便揪我耳朵。我媳妇儿说了,我这耳朵是专门儿留着等她揪的,谁要是未经她批准就胡揪,回头她一定要亲自上门找那人理论!”
  
  十四阿哥听得两眼发直地问道:“我十六妹真的说过这话?”
  
  锡若强忍着心头的笑意,表情郑重地点了点头。十四阿哥果然立刻脸上变色,刚刚伸出来的手又慢慢地缩了回去,嘴里嘀咕道:“不揪就不揪。谁稀罕揪你这破耳朵了……”
  
  锡若只要十四阿哥不要再拿自己的耳朵撒气就心满意足,至于十四阿哥说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就只当一阵清风从眼前吹过,过后仍然是一片响晴的好天!
  
  四月底,锡若又跟着老康跑到热河去喂大蚊子的时候,才发觉天真是响晴得有些过分了。眼看着草原上一个大太阳照在底下的一片铮亮的半光头上,让他瞬间产生了一种电灯泡提前流入到中国的错觉。
  
  鉴于此时正跟在老康身边,旁边还杵着一个给人免费降温的雍亲王,锡若使劲地晃了一下脑袋,把那些胡思乱想都赶了出去。不想雍亲王又他旁边问道:“你摇头摆尾地干什么?”一句话,把包括老康在内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锡若身上。
  
  锡若心里顿时又涌起了一种很久都没有过的、一脚踢飞眼前这人的欲望,却只能干笑着说道:“刚才有只大蚊子从奴才这边飞了过去,嘿嘿……”心里却暗骂道,小爷明明只有摇头,哪有摆尾?你这不是骂人吗?靠!
  
  老康斜倚在凉榻上看了锡若一眼,对李德全说道:“去拿把蒲扇给他。”李德全“嗻”了一声以后,很快就找了把蒲扇给锡若。
  
  锡若却有些莫名其妙地举着那把蒲扇问道:“皇上,你给我把扇子做什么?现在才四月天,奴才还不觉得热。”
  
  老康呵呵笑了一声,挥挥手说道:“给你赶蚊子用!”
  
  锡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手里的蒲扇,不过心里也真因为老康的细心有些感动,便笑着说道:“奴才多谢皇上的恩典。”说着又偷眼瞥了一下旁边的雍亲王,屏息静气地想道,以后要是换了这位主儿当皇帝,别说给他把蒲扇赶蚊子了,没把他赶去喂蚊子就不错了!锡若这么一想,便觉得要真让雍亲王当了皇帝,实在是一件大大不妙的事情。
  
  雍亲王用眼角的余光瞟到锡若一手举着蒲扇、脸上却又露出那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事不妙的表情,心里多少有些无奈,又有几分奇怪,想了想便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果然看见那家伙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蒲扇都掉了。
  
  老康回过头来看了雍亲王一眼,关切地问道:“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雍亲王连忙躬身说只是嗓子有些痒。老康点点头,却又回过头去逗他膝前的弘历。
  
  锡若一边摇着蒲扇退到旁边,一边看着眼前这副祖孙同乐的景象,当然也没放过四周其他的皇子和皇孙们嫉妒的表情,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是计划生育好啊……”
  
  “你又在叨叨些什么?”十四阿哥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拽住了锡若的辫子低声问道。锡若转过头,眯缝起眼睛看着他说道:“我在想你小时候要是有弘历这么乖巧,大概皇上也会这么疼你。”
  
  “哼!”十四阿哥用力地扯了一下锡若的辫子,差点没让他摸着头皮大叫起来。
  
  锡若揩着眼角疼出来的眼泪,不无悔意地想道,早知道就跟这霸王说,福琳也不许别人乱揪他的辫子!
  
  “阿玛,你又在欺负姑夫叔叔了。回头让十六姑看见了,又要埋怨你了。”弘春的声音让锡若简直感动得两眼冒心,却让十四阿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十四阿哥低头训斥弘春道:“我是你阿玛,你怎么老胳膊肘儿往外拐?”
  
  弘春眨巴着那双和十四阿哥小时候简直如出一辙的黑亮眼睛,说道:“因为十六姑说了,如果我告诉她你欺负姑夫叔叔的事,她就天天给我做肯德基。”
  
  “你!”十四阿哥见几只鸡就把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收买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脸色一变就想抓过这个小叛徒来教训一顿,却见弘春早已机灵地钻到锡若身后躲着,还探出头来说道:“十六姑还说,你要是因为我告状打我,她以后都会把你要的鸡翅做成变态辣。”
  
  “哈哈!”这回失笑出声的却是老康,也不知道在一旁偷听他们这边的对话多久了,就连他旁边的雍亲王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十四阿哥见笑的是他老子,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发飙,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站到一旁。锡若却哈哈一笑,将蒲扇插到了脑后,自己朝老康知会了一声之后,就领着刚刚立功的弘春上草原骑马去了。
  
  老康看着锡若步履轻捷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朕见到他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开心的模样。你们真都应该向他学学,多去看到那些好的,让人开心的东西。”距离他最近的雍亲王和十四阿哥都听得一愣,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又都有些不自在地偏开了视线。
  
  老康看得心里一叹,伸手把弘历抱上了自己的膝盖,轻拍着这个颇招他喜欢的小孙子说道:“等你长大了,也要像那个人那么开心才好……”
  
江山
  康熙五十四年六月,康熙帝命都统图斯海等赴湖滩河朔运粮,随后御览了富宁安、席柱呈上来的进兵方略,又下旨要他们明年进兵。
  
  由于此前康熙用劝说方式未能压服策旺阿拉布坦,于是,他先后向阿尔泰和巴尔库尔派出了两路大军,其名义上防御策旺阿拉布坦进犯青海和喀尔喀游牧,实际上则对准噶尔构成了强大的军事压力。
  
  锡若每天大半时间都跟随在老康身侧,自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气氛。他眼见着十四阿哥一天比一天兴奋地往来于兵部和热河行宫之间,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老康在政务上对雍亲王的日渐倚重,锡若也全都看在眼里。他甚至觉得,如果没有日后西北那一仗。老康可能根本都不会留下历史上那桩雍正继位的悬案,直接公开宣布把皇位传给雍亲王都是有可能的。
  
  也许二废太子的事情终究在老康心里留下了太深重的阴影,以至于他根本都不愿意考虑再立个太子的可能,而他的这个不愿意,也就带来了皇位大统的不确定性,更带来了诸皇子之间似乎永无休止的你争我夺。
  
  就连那个城府深沉似海的雍亲王,锡若都觉得自己有时候能看出他的烦躁与不安,暗叹老康的这群儿子被他折腾得可真够惨的。雍亲王能够忍耐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藏起他的雄心壮志,专心一意地办差和“诚孝皇父”,“友爱兄弟”,表面上始终超然于兄弟们的朋党之外,暗地里却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储位的争夺。他的这份心性和忍劲儿,锡若看了也觉得真非自己这样的常人所能及。
  
  八月份的时候,内阁大学士李光地乞葬假归家。老康同志还特地做了一首诗给他饯行。送完李光地回来以后,锡若瞧出老康有点怏怏不乐的意思,想了想便说道:“皇上,要不要出去走走?现在正是秋高马肥的时候,在屋子里闷着有点可惜了。”
  
  老康点点头,拿起搁在椅子旁边的马鞭子,闷着头就一路走到外面来找马。锡若连忙一溜小跑跟在他后头,一边示意随驾的侍卫和太监赶紧准备好陪老康行围。老康仍旧不言声地骑上了他的那匹“御马”之后,也不等其他人,自己就抽了马一鞭子往前跑。
  
  锡若吓了一跳,连忙翻身骑上马背追了上去,却听见老康在前面说道:“让他们远远地跟着。你陪在朕身边就行了。”
  
  锡若心里暗自叫苦,唯恐有什么野兽突然跑出来,自己一个人保护不了老康的周全,但是老康的旨意他又不敢不听。锡若只得摸了摸马上挂着的弓箭和腰刀,确定这些东西都在之后,心里稍定,这才转头朝后面紧紧跟来的侍卫图里琛等人传了老康的话。
  
  老康纵马驰骋了一会,突然把马速放慢了下来。锡若早在后头追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见状连忙也收住了缰绳,见老康回头找他,又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觑着老康的脸色问道:“皇上还想骑马不?要想骑,奴才再陪您跑一会儿?”
  
  老康摇摇头,一翻身下了马背,自己找了块平整干净的草地坐下,却举目眺望着远处的群山不说话。锡若不知道老康的“龙脑”里现在转动着的是哪件事,也不敢贸然插话,就牵着两匹马乖乖地立在老康的身后。
  
  老康出了一会神,一转头看见锡若的样子,却忍不住调侃道:“你怎么跟个马童似的?撒手吧,这都是好马,不用你牵着也不会乱走的。”
  
  锡若“哦”了一声,连忙放开了手里的两匹马,让它们自己走到一旁去吃草,自己却朝老康笑道:“皇上方才说奴才是马童,倒让奴才想起那一年十四爷给奴才庆贺生日的时候,说要让奴才演个弼马温的典故。”
  
  “弼马温?”老康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大笑了起来,说道,“胤祯的这个形容倒是挺合适的。”
  
  锡若见老康终于笑开,只觉得心里一松,便摸着后脑勺也嘿嘿地笑了起来。老康看了他两眼,忽然很感慨似的说道:“你倒是一直都对朕存了一份真心。”
  
  锡若放下摸着后脑勺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避着老康的目光说道:“皇上一直都对奴才这么好。奴才关心您,也是很自然的了。”
  
  老康愣了愣,故意反问道:“这么说朕如果对你不好,你就要不管朕的死活了?”锡若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您是皇上,奴才怎么能不管您的……呃,安危呢?只是……”后面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老康是古代的皇帝,恐怕很难理解现代人那种互相付出彼此关心的概念,便只呆呆地看着老康。
  
  不想老康却主动接了锡若的话说道:“你是想说如果不是朕对你这么好,你对朕的关心就不会是这样自然而然生出来的了,是吗?”锡若想了想,咬着牙点了点头,心里却又有十几面小鼓敲上了。
  
  “痴儿……”老康仿佛有着无尽感慨似的说道,“等到朕百年之后,下任皇帝登基,你又要如何自处呢?”
  
  锡若听得额头上冷汗直冒。这是他考虑过无数次的问题,想不到今天却被老康捅破了。他见老康静静地望着自己,憋了好几下,终于憋出来一句,“奴才到时候……告老还乡……”
  
  “什么?告……哈哈哈!”老康坐在草地上,拍着大腿使劲的笑了起来。锡若怕他又笑岔了气,连忙赶上去轻轻地拍着老康的后背,一边却表情相当严肃地说道:“等到皇上那个之后,奴才应该也老大不小了。到时候把官儿辞了,回家陪老婆抱孩子也是不错的。”
  
  老康笑着笑着,声音却小了下来,听见锡若最后一句,更是直接敛起了笑容,摇头道:“这不成。朕培育督导了你这么多年,又让你早早地进了内阁,就是准备着留给朕的儿子使的。内阁里现在就数你最年轻,朕苦心栽培你这么多年,相信你和新皇一定也能配合得很好的。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说罢便目光炯炯地看着锡若。
  
  锡若却听得心里纷乱如麻。他不知道老康在暗示些什么。新皇……虽然他知道日后的新皇是雍正,可是老康现在所说的新皇,究竟是谁?雍亲王,还是十四阿哥?自己能和十四阿哥配合好,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老康一次次地派自己去跟雍亲王办差,是否又是在“磨合”自己跟他属意的新皇呢?
  
  老康见锡若又犯了迷糊,却也不点破,自己又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说道:“你也不用太过忧惧。还和平常那样用心办差,没事的时候就开开心心地过你的日子就好。朕看你是个有福相的,不用担心!”
  
  锡若闻言,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要确认一下福相是长什么样子的。老康被他的样子又逗得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脑门,又别有深意地说道:“只要你一心为了江山社稷,朕绝不亏待你!”
  
  锡若连忙应是,心里却苦得快要挤出水来似的想道,老康这顶帽子扣得好大。江山社稷,它长啥样儿我都还没看明白呢……
  
  老康自己的兴致却像是突然变得好了起来,回身招手叫过图里琛,又领着一帮侍卫去找野物来打,开弓几次之后就射中了一只狍子,让整个草场上都仿佛回荡着这位千古一帝老当益壮的笑声。
  
  锡若摇摇头,对自己说应该忘掉这些人的结局,只要好好地感受着眼前的一切,然后当他有一天或许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不会给自己留下追悔莫及的事情,那样应该就足够了吧……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康熙五十四年八月底,康熙帝撤噶斯口戍兵还肃州。九月,博贝招抚乌梁海部来归。一度紧张的西北局势,暂时缓和了下来,这时老康却患上了手疾,右手都不能执笔写字,却仍然坚持用左手批答奏折,还嘱咐周围的人和内阁里的大学士不许把他患上手疾的事情说出去,以免让底下的人胡乱猜测,造成朝局动荡。
  
  锡若在旁边瞅着,觉得要是有个给皇帝的模范奖,他一定颁给老康。虽说老康有公费旅游的癖好,不过这么多年了,在政事上头还真是兢兢业业,难怪他的那帮儿子不管怎么斗,却谁都不敢在差使上掉以轻心,这也勉强可以算是夺嫡之争的一点正面作用吧。
  
  这天锡若刚把一堆老康用左手批完的奏折送完,正往东暖阁回走的时候,迎面却见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廊子里商量着什么事情。锡若隐约听见“八哥病得厉害”几个字,心里微微一惊,连忙紧走了几步,上前打了个千说道:“给九爷、十爷、十四爷请安!”
  
  原本说话声音最大的十阿哥一见锡若过来,顿时没了言语,倒是九阿哥说道:“他也不是什么外人,给他知道无妨。”这时十四阿哥转过头来,对着锡若说道:“我八哥患了足疾,行走艰难,大夫说他里头有内伤,须得哪里也不去地静养。偏偏皇上又派了八哥的差使,我们几个正商量怎么给他请旨在家静养呢。”
  
  锡若听得微微皱起了眉头。老康先前发作八阿哥的时候,给他定的罪名就是溺职,这会儿好不容易又想起他来了,偏生胤禩又在这时候出不了门。看样子老天爷还真是存心跟这个八贤王过不去。如果老康再借故发作胤禩一把,锡若都不知道那个已经瘦骨伶仃的人是否还支撑得住。
  
  康熙和胤禩这一场父子之间的恩怨,锡若瞧在眼里,落在心里,只觉得惊心动魄。他都不明白,小时候那么招老康喜欢,甚至成了第一轮大规模册封皇子时那个最年轻贝勒的胤禩,怎么会让大部分时候待人都还算宽厚的老康防备仇视到了这种地步。也许老康是把自己对废太子胤礽的失望和怒气,部分地转嫁到了逼得他两废太子的胤禩身上,也许是胤禩过分流传的贤名招来了老康的猜忌,也许还有更多自己不知道也想不到的原因……
  
  “你怎么又走神儿了?快点帮我们想想说词。”十四阿哥见锡若又拧着眉头不说话,连忙推了他一把说道。
  
  这回连十阿哥也说道:“对对对,我皇阿玛平常最肯听你的话,你赶紧帮我们想个招儿。”
  
  锡若听得连忙摆手道:“十爷可千万别这么说。八爷这事儿,奴才会想办法,但是千万别说皇上最听谁的话。十爷要是还可怜奴才,以后这话头就不要再提起了。”
  
  九阿哥一拍锡若的肩膀,说道:“知道你小心。可十爷也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如今八哥这样,我们都没了主心骨儿。他平日里老夸你聪明,你就帮他过了这关吧。九爷我感激不尽。”说着竟真的要弯腰下去给锡若作揖。
  
  锡若连忙拦住九阿哥,心里多少有些酸楚地说道:“八爷向来待我不薄。就算九爷不说这话,我知道了这事儿,也断然没有不替他回护的道理。只是皇上的脾气,几位爷也知道,我还是得找个合适的机会才能禀告这事。”
  
  十四阿哥听得连连点头道:“锡若说得不错。我们还是小心点好,免得再给八哥招灾惹祸。”
  
  九阿哥十阿哥听得无话,不一会便结伴离去,说是要回去琢磨这折子怎么写。锡若望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叹了口气。
  
  十四阿哥问道:“你叹什么气?”锡若回过头笑道:“没什么。就觉得九爷跟十爷,对八爷真是死心塌地。前些日子大学士李光地告归的时候,还私下里拉着我说‘目下诸王,八王最贤’呢。八爷在朝臣当中的威望还是在的。”
  
  十四阿哥听得微微蹙起了眉头。锡若知道他如今心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要自己为他八哥的事上心的胤祯了,却也没有苛责他的意思,只笑着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说道:“朝臣们现在对十四贝子的赞誉之声也越来越多了。你别又跟小时候似的,见着人家有好东西就犯了红眼病。”
  
  “谁犯红眼病了?!”十四阿哥一脸别扭地反驳道,语气里还夹带着一丝尴尬和怒气。锡若知道这位主儿的毛历来都只能顺着摸,连忙扯开了笑脸说道:“我不过混说一句,你不爱听就别往心里去。”
  
  十四阿哥有些气闷地看着锡若,忽然伸手重重地给了他肩膀一拳,恨恨地说道:“你明明比我小一岁,为什么总显得比我老成?”
  
  锡若一脸苦相地摸着肩头说道:“说我总是长不大的人,不也是你么?奴才到底应该听十四爷哪句话才合适?”
  
  十四阿哥看着眼前这人,也不知道是该骂他好,还是该打他好。骂他吧,每次都被他振振有词地反驳了回来,自己还气个半死;打他吧,一会儿又是这里老婆不让打,一会儿又是那里老婆不让碰,闹到最后十四阿哥只得自己重重地一跺脚,甩袖就往草原的方向走。
  
  锡若见十四阿哥真的翻脸了,连忙追了上去,觑着他脸色说道:“真生气了?”十四阿哥重重地哼了一声,却不理他。锡若低头琢磨了一会,过后露出一副怕痛的表情说道:“你要真想打就打我两下吧。免得你回去又拿弘春撒气。”
  
  十四阿哥听得眼睛一瞪。锡若本能地往旁边跳开了一步,见他没有打过来,又觉得有些奇怪,这时却听见十四阿哥沉声说道:“你要是真有心向着我,现在就回去好好当差。这都出来多久了?就知道一天到晚地瞎逛。多早晚让我皇阿玛逮着抽你一顿,你就踏实了!”
  
  锡若听十四阿哥这么说,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翻脸,这才放了心地轻笑道:“这就回去这就回去。什么时候你也跟你四哥似的?尽盯着我偷懒的时候了,怎么就没瞧见我勤快的时候?”
  
  十四阿哥一听见锡若提起雍亲王,脸色又黑了下来。锡若见状连忙掉头就走,又听见十四阿哥在身后说道:“八哥的事,你能奏就奏,实在找不到机会,也不要鲁莽。没得把自己也折了进去。”
  
  锡若听得心里又是一暖,转身朝十四阿哥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这才又晃回老康的身边去了。十四阿哥看着他的背影,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进了御书房,锡若见老康又在表演左手批答奏折的绝技,也不敢打搅,就站在一旁瞎琢磨怎么把八阿哥得了足疾的事情婉转地奏上去。不想这时书房外却传来一个锡若已经久未听到的声音,让他片刻间就呆若木鸡。
  
  “儿臣胤禩,恭请皇上圣安。”
  
  锡若眼见着胤禩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心里就跟被猫抓了一样地难受。可是老康在看见胤禩的一瞬间,眉头就蹙了起来,无论表情还是声音都很冷漠地问道:“你怎么这副样子?”
  
  胤禩自进来以后,脑袋就始终没有抬起过,听见老康的问话,也只是费劲地在原地伏了伏身子,说道:“回皇阿玛,儿臣腿上患病,故而行走起来有些不雅,还望皇阿玛见谅。”
  
  老康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然后就像是遗忘了胤禩这个人的存在一般,径自和旁边的大学士王掞说话,甚至都没有给胤禩赐个座。最后锡若实在看不下去了,身子一挺正要为胤禩讨个座的时候,却被胤禩严厉的目光压制了下来。
  
  锡若只能在袖子里紧紧地捏着拳头,这时老康却又向他问起了今年刚被暴雨肆虐过的顺天、保定等五府的情况。锡若在胤禩目光的提醒下,连忙收敛起心神,仔细地回忆着户部递过来的折子,小心翼翼地答了。老康回头和曾经做过废太子师傅的王大学士商量几句之后,又让锡若拟旨诏免五府来年的税粮。
  
  锡若眼角瞥到胤禩的腿在微微颤抖,心里只觉得跟油煎火烧一般地难受,却丝毫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咬紧牙关把老康要的旨意一挥而就。老康把旨意接过去看了一会,又掏出印玺来盖上了,这才对锡若和他身后的胤禩说道:“没什么事的话就跪安吧。朕还有点事情要和王师傅商量。”
  
  锡若如蒙大赦,连忙捧过老康递来的谕旨,又朝他伏了伏身子之后,匆匆忙忙地就退了出去。
  
极品毛尖
锡若刚出了御书房大门,立刻回身扶住了跟在他后面的胤禩,不想却被胤禩用劲挣开了。
  
  “八爷,您……”锡若知道胤禩是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同他走近,心里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着他那么费力地挪动。
  
  两个人正在僵持的时候,好在九阿哥和十阿哥听说胤禩来了,已经守在了外面,见状便一左一右地搀起了他。九阿哥正想埋怨胤禩几句不遵医嘱,却被胤禩抬抬手止住了。
  
  胤禩带着他们几个往前面走了好一段路,确认周围都没有其他闲杂人等了,这才对锡若说道:“我之所以硬撑着来请安,就是不想拖累你们。从今往后,你我见面当形同路人,九弟和十弟也不要往我那边跑得太勤了,这样才是最好的。”
  
  “八哥!”“八爷!”
  
  胤禩露出罕见的执拗神情,弃了拐杖用力地扶住九阿哥和十阿哥的肩膀,一直到离开锡若的视线,都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锡若站在原地发怔,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经过他身旁的图里琛一脸诧异地问道:“额附爷怎么还站在这儿?您不是老早就从皇上的书房里出来了吗?”
  
  锡若听得悚然一惊,这才想起手里还有一道谕旨没有发出去,连忙朝图里琛笑了笑说道:“我方才跑得太急了,一时间有点头晕,所以停下来歇歇。”
  
  图里琛闻言却一脸关切地问道:“是不是着了暑气了?现在虽然已经立秋了,这秋老虎的太阳也毒着呢。要不要奴才去帮您请旨,让皇上派个太医看看?”
  
  锡若连忙止住了图里琛,笑道:“我这么点小毛病就请太医,回头太医院的门槛儿都要让人踏平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回头有空找你喝酒!”
  
  图里琛也是个豪爽的性子,和锡若一样是侍卫里头打熬出来的,现在又同在内阁当差,官拜内阁侍读,为人稳重忠诚,平日里也很得老康的信重,今年五月的时候还被老康派去了俄罗斯备兵。他听见锡若这么说,也就不再相强,却一路陪着锡若走到内阁的临时值房,这才冲他抱抱拳,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锡若进了内阁值房把上谕发出去,见内阁里其他人都出去办事了,便又坐在椅子上出起神来,冷不防脑袋上却被人叩了一记,回头一看是十三阿哥正在冲着他笑,连忙跳了起来说道:“十三爷怎么逛到这里来了?”
  
  十三阿哥掸掸袍角上的灰尘说道:“我方才撞见图里琛,他说你晕在路上了,特地过来看看你。”说着又仔细地觑了觑锡若的脸色,半晌后方才说道:“这会儿看着倒像是还好,就是有点犯了怔忡的模样儿。是不是真的累坏了?”
  
  锡若见自己间接地又骗了十三阿哥一把,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摸着脑门子说道:“也没什么。就一下子跑得太急,没顺过气儿来。”
  
  “是吗?那就好。”十三阿哥露出一副放心的表情,随后又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我听说我八哥今天来了。”
  
  锡若心里猛地一跳,努力地维持住了脸上的表情之后,朝十三阿哥点头道:“我在皇上书房里就见过八爷了。他的腿……好像不大好。”
  
  十三阿哥紧盯了锡若一眼,随即便转开了头说道:“我那一年也发过足疾,倒是认识几个不错的大夫。回头向我八哥荐荐。”
  
  锡若“嗯”了一声,心里仍旧觉得有些不自在,见十三阿哥又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站了起来给他倒茶。这时十三阿哥却忽然说道:“锡若,你要小心你自己。”
  
  锡若听得手里的茶壶都抖了一下,差点没将一壶滚烫的茶水都倾在了自己手上。十三阿哥见状连忙赶了过来,接过锡若的茶壶之后,看着他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味道地说道:“我不知道十四弟和我八哥都是怎么同你说的。但是我与你相交十几年,已经可以算是难得的知己,所以实在不愿意见着你有任何大的闪失。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我四哥就说过你总是想着人人都好,却不知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难以万全的。你就听十三爷一句劝,以后不要再卷到我们兄弟的是非当中去了。不然我真怕……怕将来连我都保不住你。”
  
  锡若听得垂头不语,半晌之后方才摇头道:“谢谢十三爷提醒。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卷入你们兄弟的纷争,可是每一次都被不由自主地拉了进去。就连四爷,也说过要拖我下水的话。我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真有这个意思,总之就应了那句话:‘常在岸边走,哪有不湿鞋’?今天见到八爷那副样子,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十三阿哥听得喟然一叹道:“能把你逼到这个份儿上,也不枉我八哥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了。”
  
  “十三爷……什么意思?”锡若听出十三阿哥话里有话,下意识地抬起头问道。
  
  十三阿哥走到门口扫了一眼,方才走回来说道:“你知不知道,早在皇上刚刚把你叫到身边侍奉的时候,我八哥就动用了他在皇上身边的所有人脉,要他们尽力托你上去?我一开始还不明白是为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是瞅准了我皇阿玛因为你大哥而对你另眼相待,又看你自己也机灵、讨皇上的喜欢,这才……”
  
  “十三爷。”锡若仿佛脸色都有些发青地说道,“你说的这些事,我多少也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这些年,全是靠过人的运气撑着,但是八爷他……他或许真的和你们想的都不一样。这些年,我为他做的事情,真的赶不上他为我做的百分之一。八爷如果只是为了利用我,老早就该弃用我这枚不灵光的棋子了。”
  
  十三阿哥先是皱了皱眉,随后又展眉道:“你肯和我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可见没有拿我当外人。那我胤祥也答应你,绝不把这些话告诉别人……包括我四哥!”
  
  锡若看着十三阿哥那张爽朗英武的面孔,只觉得多年前初见他时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这么火热的一双眼睛,这么率真的一个人,如果他不姓爱新觉罗,会不会更加地洒脱飞扬,跃马纵横?
  
  “我说怎么到处找你找不着,原来是在这里跟我十三哥玩对眼儿啊!”
  
  锡若听见这句话,立刻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去,却看见十四阿哥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嘴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却让人看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这时十三阿哥也笑了起来,朝他那个打小就霸道的弟弟说道:“我听说他犯了头晕的症候,所以顺道儿过来看看。十四弟又是从哪里来?”
  
  十四阿哥表情随意地说道:“刚从草原上骑了一圈儿马回来。”却仍旧靠在门框上不过来。十三阿哥见状便朝锡若说道:“我得空了再来看你。你多保重。”
  
  锡若连忙说道:“十三爷也多保重。”十三阿哥笑看了他一眼,径自绕开杵在门口的十四阿哥出去了。
  
  锡若等十三阿哥走后,又拎起他方才放下的那壶茶,倒出来两杯之后朝十四阿哥问道:“王中堂私藏的极品毛尖,你喝不喝?”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才走过来,一把端起桌上的杯子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锡若见他居然不怕烫,只好摸着鼻子说道:“极品毛尖被你这么牛饮,可真是暴殄天物……”
  
  十四阿哥把杯子往桌子上一墩,脸色仍旧很难看地问道:“早上见你还好好的,怎么会犯头晕的症状?”
  
  锡若见十四霸王不计前嫌,倒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什么。是因为见到了八爷,所以发了会儿呆。”
  
  “哼,我猜就是。”十四阿哥撇撇嘴,倒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过了会又问道,“老十三跟你叽咕了半天,说什么呢?”
  
  锡若呆了呆,见十四阿哥又瞪自己,连忙说道:“也没说什么。他就要我多当心,不要把自己搅到是非里去。”
  
  十四阿哥点头道:“这倒像是老十三会说的话。不过说了这么久就说这么点子事情,也真像他的做派。”
  
  锡若一愣问道:“怎么说?”
  
  十四阿哥舔舔嘴唇,仿佛这会儿才尝出那极品毛尖的滋味儿来,然后就断然地说道:“婆婆妈妈!”
  
偷茶
锡若听见十四阿哥的话,先是呆了一下,随即忍不住拍了他的后背一掌,不满地说道:“他可从来都没说过你小心眼儿!”
  
  “谁说我小心眼儿?!”十四阿哥从椅子上一蹦而起,脸上一副很想寻锡若晦气的样子。锡若却绕到椅背后面,又用手指头点着他说道:“还说自己不是小心眼儿。我刚说了一句话,就又想动手了。”
  
  十四阿哥气得一掀身前的椅垫,怒声道:“懒得跟你瞎白活。爷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锡若却在椅背后面肃然地一拱手道:“奴才恭送十四爷。”
  
  十四阿哥被锡若气得无可奈何,只得黑着脸出值房去了。锡若却在他后面乐歪了嘴,倒把刚刚折回值房来的王老师傅吓了一跳。
  
  锡若一见这白胡子老公公回来,立刻老实了很多,因为自己刚才又偷拿了他的毛尖招待人,因此加倍地殷勤,主动朝王老师傅问道:“王中堂从皇上那里回来的?有没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着办的?您尽管吩咐。我虽不才,腿劲儿还是有的。”
  
  王老师傅瞅了锡若两眼,颤颤巍巍地说道:“额附爷客气了。你我同在内阁为臣,您又是皇亲国戚,论理该是您吩咐老臣跑腿儿才对。”
  
  锡若连忙说不敢。他知道这王老师傅是老康极敬重的人物,人品和学问都是顶尖儿的,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让太子拜他为师了。锡若自觉只有半桶水的学问,因此在这个货真价实的大学士面前,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倒比对着老康的时候还肃穆了几分,不过偷起他的好茶来喝的时候,也从不含糊就是了。也不知道王老师傅对他的茶叶有没有数的……
  
  恰巧这时王老师傅要去拿那茶壶,锡若连忙抢先一步拎了起来,飞快地倒了一杯茶水之后,又恭恭敬敬地捧给了他。王老师傅接过茶碗道了声谢,拨了拨茶碗盖啜了一口之后,脸上露出一副陶醉的神情来。
  
  锡若看得心里暗笑,这时却听见王老师傅问道:“额附爷觉得我这毛尖怎么样?”
  
  “啊?很好很好。外形条索紧细、色泽绿润,内质香气清嫩,新鲜回甜,水色清澈,还……”锡若跟着陶醉了半天之后才发觉不对。敢情这王老师傅岁数虽然大了,对茶叶还是有数儿的!他讪笑着看向王老师傅,见对方没有找自己赔茶叶的意思,这才约略地放下心来。
  
  王老师傅坐着啜了几口茶之后,话锋一转忽然说道:“额附爷是康熙五十年进的内阁吧?”
  
  锡若愣了一下,连忙说是,心里却不禁暗想道,莫非这王大学士是要计算一下我在内阁白喝了多久的好茶?天地良心,以前别人的茶我还真没偷喝过。实在因为这王大学士太会品茶了,每次都泡得这内阁值房里清香缭绕,这才引得自己一次次地做了“偷茶贼”……
  
  王掞不知锡若心里短短时间就转过了这么多的主意,却端着茶碗感慨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夫是康熙九年中的进士,为官四十二载才被皇上点了文渊阁的大学士,忝列至今却未建寸功,反倒有教而不严的失职之过。实在是惶惶汗颜哪。”
  
  锡若知道王掞是在自责他身为废太子的师傅,却未能将他教育为一个合格储君的事情。这件事关系太大,锡若也不敢胡乱接茬,便拎起茶壶给王掞续了一杯茶水,自己又笑道:“王师傅这么好的学问都叫忝列,那我岂不是更要去钻地缝儿了?”
  
  他见王掞脸上仍有凄容,想了想便拿出了以前胤禩说过的话来安慰这位老人,“我听人说过,人生一切繁华起落皆有定数。我等凡人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但求问心无愧而已。王师傅忠勤王事四十余载,您的学识与为人,皇上都是很清楚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您七十高龄的时候,还特地简拔您入文渊阁了。”
  
  王掞一边听,手里的茶盅一边哆嗦,就在锡若担心他要摔了那个价值不菲的官窑青花茶碗的时候,王掞却突然停止了颤抖,定定地看着锡若说道:“老臣有一事相求。额附爷要是答应,老臣必定把私藏的好茶全部奉上,还日日为额附爷煮水烹茶。”
  
  锡若吓了一跳。他约略地猜到王掞要求他的是什么事,连忙把茶壶朝王掞手里一塞,嘴里胡乱地说道:“王师傅,我才疏学浅,要是小事还能给您搭把手儿,帮个忙儿,大事实在是力有未逮,嘿嘿,力有未逮……”
  
  王掞眼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却仍旧执拗地说道:“我自念受皇上恩深,我的祖父是明朝的大学士锡爵,他在明神宗朝以建储事受恶名,而今我一定要洗刷先祖的这个恶名。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会力谏皇上重新立储!”
  
  锡若听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暗道这老爷爷还真不是普通地固执。为这事儿老康都不知道给多少人排头吃了,他还非要往枪口上撞。看来古人果然跟自己是有代沟的……
  
  锡若见王掞还在絮絮叨叨地历数着不建储的坏处,只得耐着性子听着,心里头却不禁有些同情老康。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老康被这老爷爷烦得快要上房,却又碍于他这老忠臣的脸面不能发作他,或者索性拿起鸡毛掸子赶他出去。
  
  就在锡若眼珠子乱转地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来打断王掞的长篇大论时,雍亲王却一脚跨进了内阁值房来。锡若顾不得雍亲王身上万年不减的嗖嗖寒气,超级热情地就窜了上去说道:“给四爷请安。”
  
  雍亲王微微一惊,随即瞥了王掞一眼,立刻对锡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锡若干笑了两声,故意朝雍亲王问道:“四爷难得来这里一趟,可是有什么紧急公务要差我们去办?”
  
  雍亲王咳嗽了一声,先上去把王掞搀了起来,这才转头对锡若说道:“你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回一趟京里。”
  
  锡若听得一愣,下意识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雍亲王抿了抿嘴角,说道:“准备跟我在冬至日,去天坛祀天。”
  
  锡若心里哀叫道,“老康怎么又派了自己跟雍亲王去办差?还是为的这么重要的事情。就自己这毛手毛脚的德性,回头打破了什么重要的祭祀用具,岂不是要把全副家当都赔进去?老康啊老康,你说我又没得罪你,您老人家也给我找点好活儿干干哪……”
  
  雍亲王懒得搭理锡若这一脸的苦相,却露出难得的温煦表情朝王掞说道:“王师傅老当益壮,还在为国事操劳,胤禛敬佩得很。听说王师傅好茶,我那里还有些家下奴才今年新进上来的茶叶,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图的不过是个新鲜意思。王师傅要是不嫌弃,回头我派人给您送点儿。”
  
  王掞自然是千恩万谢地谢了雍亲王的好意。锡若却看得在心里歪了歪嘴角,暗想道,“你对别人倒和气,为什么对我却总是那副欠你四万万两的嘴脸。可见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人还是要做大恶人呀呀……”
  
  恰巧这时雍亲王回过头来,一见锡若又在心里嘀咕他的样子,立刻冷了脸斥道:“还不快点收拾?回头误了差事,我唯你是问!”
  
  “是是是,唯我是问……”锡若不知第几次唠叨着这句话,一边踮出了值房去跟亲亲老婆道别,顺便打他的包裹。
  
  约摸两刻钟过后,锡若脸上带着老婆留下的口红印子,背上扛着硕大的包裹出现在雍亲王面前。雍亲王先是瞟了他的包裹一眼,皱眉道:“又不是要你去深山老林里头办差,怎么收拾出来这么多东西?都装的什么?”
  
  锡若点头哈腰地说道:“就是日常换洗的衣服,还有我老婆……呃,福慧公主做的小吃零食和防治痢疾拉肚各种常见疾病的药材,还有带回去给十四福晋她们的手信,还有……”
  
  “行了行了。”雍亲王难得地露出一副头疼的表情说道,“你跟十六妹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干的都是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锡若“嘿嘿”笑了两声,一翻身爬上了马背,却被身后的大包袱拽得有些失去了平衡。雍亲王看他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挥手让自己的戈什哈把锡若的包袱接了过去。
  
  锡若只觉得无“包”一身轻,朝那个替他扛包袱的戈什哈道了声谢之后,神清气爽一挥马鞭,正想应景地来一声“出发!”的时候,雍亲王却忽然叫道:“回来!”
  
  锡若下意识地一勒缰绳,却见雍亲王面无表情地指着自己的脸说道:“擦干净了脸再上路。”
  
  锡若下意识地反手一揩脸,见着手背上那一抹嫣红的时候,自己的脸也不禁跟着红了起来。雍亲王骑着马从他前面缓缓经过,紧接着在身后丢下一句话,“别再给大清官员丢脸了。”
  
  锡若听得剔了剔眉头,终究还是不敢反驳回去,只得自认晦气地跟上了雍亲王座下那匹原本属于自己的枣红马,心里却暗想道,“自己的苦日子又开始了……”
  
祭天
  冬至前三天,锡若就陪着雍亲王来到天坛的斋宫,为冬至那天最盛大的祭天大典做准备。
  
  斋宫实际就是一座小皇宫。按照明清两代帝王的典制规定,皇帝或者代皇帝祭祀的亲王需在祭天的前三日来斋宫斋戒,不沾荤腥葱蒜,不饮酒,不娱乐,不理刑事,不吊祭,不近女人,多洗澡,名为“斋戒”,又称“致斋”。
  
  锡若见雍亲王一副居之若素的模样,不禁又暗想道,这活儿由他来干还真合适。难怪老康有事没事地就让雍亲王代自己祭祀。要在独宿三昼夜,安全问题且不说,还这不许那不许的,估计连老康坐性这么好的都不一定受得了。也就雍亲王这个常年吃斋礼佛的,没准儿还觉得是一种难得的放松与享受。
  
  锡若虽然只是个陪祭兼跑腿儿的,却也被勒令三日内必须遵守以上的种种规矩,别的倒也罢了,就‘三天不沾荤腥葱蒜’这条儿,让他真是结结实实地难受了好几天。等到雍亲王好不容易结束斋戒“出宫”的时候,锡若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都快绿了。
  
  雍亲王被锡若这种罕见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朝他皱眉道:“你就算三天没看见本王,也不用以这么热忱的眼神来欢迎我吧?”
  
  锡若心道,欢迎你个鬼!小爷欢迎的是即将来临的肘子……五花肉!他老早就瞄上了为祭祀准备的祚肉,可惜雍亲王看穿了他的心思,特意嘱咐底下人把祚肉看得死死的,连一滴肉油都不让锡若碰到,还说什么斋戒期间动荤腥不吉利,让锡若只能含恨地望“肉”兴叹,简直恨不能扑到雍亲王强换给他的坐骑身上去啃几口。
  
  好不容易熬到冬至这天,锡若两眼绿莹莹,两腿颤巍巍地跟着雍亲王到了举行冬至告祀礼的圜丘坛,眼见着不知躲在斋宫里搓了几次澡才搓出来一脸神采奕奕的雍亲王,头顶 十颗东珠镶顶的亲王吉冠,身着绣有四团五爪金龙的天蓝色祭天专用吉服,无比庄严肃穆地从左门进入圜丘坛,然后到中层平台拜位,又一路行至上层皇天上帝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然后到列祖列宗牌位前上香,叩拜,最后又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
  
  当“迎神礼”做完后,这祭祀典礼却刚刚开了个头。锡若在底下昏昏欲睡地看着雍亲王熟练地做着洗手、擦手、“三上香”、奠玉帛、行献礼等等等等一连串祭祀动作,心里也真佩服他的耐性,便强忍着不让自己睡过去,免得也被雍亲王当作猪头献了上去。
  
  好不容易熬到祭祀的最后一个程序“献酒”,司祝官儿总算宣布大典结束。锡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作势就要往堆放祚肉的地方冲过去,因为按例这些肉都要分给众人吃掉的,不想小辫子又被雍亲王一把捞住,还听见耳边传来阴森森的一句,“不许在这里丢人现眼!”
  
  锡若只能被雍亲王完全没有商量余地地拖着离祚肉越来越远,心里的悲愤之情如同泛滥的黄河水般汹涌澎湃,都已经顾不上自己被拖着走的样子是不是像驴了。
  
  周围的侍卫和典礼官们都使劲地压抑着不敢放声笑,个个忍笑忍出来一副内伤的表情,弄得原本应该无比肃穆庄严的冬至祭天典礼现场,时不时传出不合时宜的闷笑声。锡若在他们的表情里回过神来,连忙回身从雍亲王手里,把自己的辫子抢救了出来。
  
  回到紫禁城里以后,锡若和雍亲王都被老康叫了过去,可是下场却大不相同。雍亲王是被老康温言款语地慰问了一番辛劳,锡若则被老康勒令在乾清宫暖阁里头罚站,弄得他鼻子一酸,差点又想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啊;没有娘啊,被人踩哪”了。
  
  老康慰问完雍亲王以后,回过头来看见锡若一副被后妈虐待的继子模样,和雍亲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直紧盯着老康的锡若自然不会放过他们的这次眼神交流,心里不禁暗道不妙,哭丧着脸想道,下次再碰巧穿越,绝对不给皇帝打工!这当皇帝的和要当皇帝的,就没有是一个厚道的,呜……
  
  不过锡若哀叹归哀叹,他并没有忽视老康这些举动背后的意义。派雍亲王代自己出席最重要的冬祭大典,对雍亲王又格外地和颜悦色,人前人后都几乎不肯驳了雍亲王的脸面,对他的儿子弘历也是青眼有加……这是不是代表,老康此时心中,已经对日后传大位于谁初步有了定论?
  
  锡若想到这里,不由得又走了神,等到老康唤回他的魂儿时,才发现雍亲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锡若连忙动了动站得发麻的腿,免得老康嫌自己磕头的时候动作不够流畅优美,弄得自己离盼望了很久的开斋宴又远了一步。
  
  老康却不言声地紧盯了锡若一会儿,倒是没再说他有失大臣体统一类的话,反倒问道:“饿了?”锡若赶紧点了点头。
  
  老康脸上透出来一丝笑意,转头让李德全摆饭,又指了指自己身前的凳子说道:“坐这儿吧。”锡若已经被老康罚站了一下午,也就懒得再跟他客气,连忙谢恩坐了下来。
  
  老康端详着锡若脸上的神气,又问道:“你又在心里偷偷地骂朕?”
  
  锡若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就顺口说了声“是”,还好话到嘴边时瞥见了老康那副“等你跳坑”的表情,硬生生地刹住了那个行将出口的“是”,用一种怪异的声调说道:“当然……不敢。”
  
  老康哼了一声,说道:“你连在祭天大典上都敢失仪,还有什么不敢的?”
  
  锡若听得后背上冷汗直冒。老康这顶帽子可扣得不小,莫非他真的想通了,准备摘了自己这棵墙头草的脑袋了?
  
  老康看着锡若那副面如土色的表情,却非常不厚道地不再说话,反倒一个劲儿地催着李德全上菜,害得锡若差点就生出了这是临刑前“最后的晚餐”的错觉,连他最爱的东坡肘子吃到嘴里都险些不知道是啥滋味儿了。
  
  不过几口瓷实的肘子肉下肚,锡若终于又找回了自己的IQ,一边吃着他的小肉儿,一边偷偷打量着老康的脸色,慢慢地就放下了心来,胃口又情不自禁地好转了。
  
  这边老康却只吃了几口玉兰片之后,就有些厌厌的样子。锡若见李德全拼命地朝自己打眼色,略一思忖之后便故意大赞桌上的什么什么菜好吃,还壮起胆子跟老康讨离自己远的菜。多讨了几回,老康果然也被勾起了一点食欲,随着锡若把几个菜都尝了一遍,又勉强吃了一小碗米饭之后,终究还是搁了筷子。
  
  锡若只觉得心里一沉,脸上却故意扯出一个笑容来说道:“皇上越来越疼奴才了,把这么一大桌子菜都让给奴才吃了。”
  
  老康听得呵呵一笑,却以一种异常慈和的目光看着锡若说道:“想吃你就多吃点吧。你跟着雍亲王斋戒了好几天,肯定早就馋急了吧?”
  
  锡若被老康那种目光看得心里一烫,险些没把一滴眼泪砸在了碗里头,连忙背过身去用袖子揩着眼睛,嘴里掩饰着说道:“是馋急了,连菜汁儿都溅到眼睛里了。”老康听他这么一说,却立刻让李德全过来帮他看眼睛。
  
  李德全在一旁其实早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却也装模做样地过来给锡若擦眼睛,等到了他身旁的时候,却背朝着老康压低了声音说道:“额附爷您忍着点儿。皇上最近心绪都不好,您千万别勾起他的伤心。”
  
  锡若听得一愣,仰起头正想问李德全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又听见老康在桌子对面说道:“李德全,你又背着朕捣什么鬼?”
  
  李德全闻声,连忙回过头去笑道:“皇上,老奴没捣鬼。老奴是让额附爷现在先忍着点儿,回头再找点珍珠冰片儿泡的水洗洗。”老康听了他的话,却站起身走了过来,端详着锡若红红的眼睛问道:“这么疼么?要不要朕传太医来看看?”
  
  锡若一听,慌忙摆手道:“不过是一点菜汤罢了,不用传太医不用传太医。”
  
  老康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来,却又背着手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是这么不当心。难怪胤禛看你看得那么紧了。”说着又回过头来看着锡若说道,“知道么?雍亲王同朕说,你一直以来都太顺了,恐怕还需要狠狠地搓磨一番,才有望成大器。”
  
  锡若听得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雍正大大,我最近没得罪你吧?第二反应却是垂下了头,领悟到雍亲王的话自有他的道理,可是老康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他差点没趴在了肘子盘里。
  
  老康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从明天起,朕就把你交给雍亲王历练。你再犯了什么错儿,朕也不袒护你了。你自己多留点儿神吧。”
  
非暴力不合作
“般若菠萝蜜,般若菠萝蜜,般若菠――萝――蜜――!”
  
  十四阿哥刚一跨进公主府,看见的就是锡若手指月亮跳脚大喊、旁边连同福琳在内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画面。
  
  “你撞什么邪了?”十四阿哥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把拽过那个还在跟月亮较劲的人较劲,却见他一副垂头丧气、仿佛就要被拉去砍头的表情,不觉怔住了,声音也跟着放缓了问道,“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事了?要是真有,说出来爷帮你参详参详。”
  
  锡若抬起头看着十四阿哥,脸上仿佛要挤出水来似的说道:“皇上……把我交给雍亲王历练了。”
  
  “什么?”十四阿哥吃了一惊,随即却皱紧了眉头,又挥手让福琳以外的其他人退开,这才说道,“你不是在内阁里当差当得好好的吗?皇上为什么突然把你调到我四哥身边去?……不行,我看这事儿透着古怪。明儿个我就去见皇上,当面儿问个清楚!”
  
  “千万别!”锡若连忙摆摆手说道,“皇上听雍王爷说我一直当官儿当得太顺当,要好好搓磨搓磨我,这才把我发配去了四爷身边。你可千万别替我出这个头,回头皇上也想着搓磨你一下就麻烦了。”
  
  十四阿哥听得脸色阵阵发暗,握紧了拳头说道:“为什么?我身边就这么个知己的人,四哥他还要夺了去?……我去找他理论!”说着就想往公主府外面走。
  
  锡若连忙一把扯住了十四阿哥,又好笑又有几分感动地说道:“我去四哥身边当差,同你我交好又有什么关系?咱们两家离得这么近,想见的时候随时都能见着。四爷他总不能不让我回家吧?”
  
  十四阿哥想了又想,脸色终究是转不过来。福琳见状便笑道:“十四哥怎么比我还惦记他?放心吧,要是四哥敢霸占我的相公不还,我就去雍王府登门要人,看四哥要不要驳了我这个妹妹的面子!”
  
  十四阿哥有些惊讶地看着福琳,过了一会便看着锡若用力地点头道:“十六妹说得对。四哥要是敢故意扣住你或者陷害你,还有我跟十六妹呢。你别怕!”
  
  锡若却听得苦笑道:“四爷不是那样的人。跟着他虽然辛苦,但是断然不会有被他抢了功劳或是落井下石的事情发生。你们多虑了。”
  
  十四阿哥听得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我差点忘了。你跟四哥历来都很投缘的。看来我还真是瞎操这份儿心了。”
  
  锡若眼睛一瞪道:“谁说的?我要是真被他罚了,还指着你来救我呢。你到时候可千万别不够意思!”
  
  十四阿哥一拍胸脯道:“你放心。我要是不去救你,就是……”锡若笑着推了他一把,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别老拿那玩意儿形容自己,给人听见了不雅。”
  
  “我也是说顺了口……”十四阿哥多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半光头,福琳却早已在旁边笑得不行。
  
  等真到了雍亲王身边办差,锡若方才知道自己先前估计的形势还是太乐观了。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就是!
  
  OK,每天跟着雍亲王跑断腿,他认了;菜里没几块肉,他忍了;加班加得昏天黑地还没有加班费,他也咬牙挺过来了;可是……可是这冷面王怎么能连家都不让他回、半夜三更地还蹲在户部查账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小爷要杀回家跟老婆亲热造人,嗷嗷嗷!
  
  “你再瞪我,明天也不用回家了。”坐在锡若对面、身前同样放着一堆账本的雍亲王异常冷静地说道。
  
  锡若吞了口口水,眼睛下意识地往门口瞟去,却又听见雍亲王说道:“别看了。皇上下旨了,任何人也不得打搅你跟我办差。你就别想着谁来带你走了。”
  
  锡若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料事如神地简直快成个半仙儿的雍亲王,心里却夜半狼嗥道,嗷嗷嗷嗷,老康你不是吧?就算我真的无意中得罪了你,曾经弄坏过你家的花花草草,打碎过你心爱的坛坛罐罐,你也不用做得这么绝吧?大家好歹都这么熟了,你居然忍心把我往死里整?!
  
  雍亲王看了锡若一会,突然又毫无征兆地一个账本砸了过来。锡若摸着额头上立刻隆起来的大包,脑子里某种久远的记忆又复苏了。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打死也没有勇气操起一个账本砸回去,只好努力用他最严厉的目光控诉着雍亲王的暴虐行径。
  
  “哟,四哥,锡若,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不看账本儿,反倒盯着互看起来了?”十三阿哥胤祥的适时加入,化解了一场险些酿成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危机。
  
  锡若朝十三阿哥露出一副“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的表情,拼命地用眼神示意他向对面那个监工提醒一声,现在应该是下班回家抱老婆的点儿啦!
  
  十三阿哥接受到锡若强烈的眼神暗示,连忙咳嗽了一声,朝雍亲王笑道:“四哥,都这时候了,您也该回府安歇了吧?公事虽然要紧,可您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体啊。再说您老这么晚都不回去,四嫂该惦记了。”
  
  雍亲王瞟了锡若一眼,冷声道:“恐怕会惦记的人,不是你四嫂吧?”锡若闻声立刻一头扎进账本堆里装死,仿佛雍亲王说的话跟他毫无瓜葛。
  
  十三阿哥却嘿嘿笑了一声,说道:“什么的都瞒不过四哥。我的确是受十六妹所托,上您这儿来领人的。”
  
  雍亲王听了十三阿哥的话,脸色却变得难看了起来,一摔手里的账本说道:“他食的是朝廷的俸禄,眼下朝廷忙着调拨赈济灾区的钱粮,熬几个夜又怎么了?我是亲王,还要熬通宵呢!他就这么金贵?!”
  
  十三阿哥见雍亲王发怒,只得无奈地看了锡若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我救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随即便快速地消失在了锡若欲哭无泪的视线当中。
  
  接下来的几天,锡若果真跟着雍亲王几乎夜夜熬通宵,实在困得不行了的时候,常常在椅子上一歪就睡了过去,连刮脸剃头这些事情都是何可乐在他睡梦中完成的。可每次锡若醒来的时候,总能看见雍亲王端坐在对面,仿佛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心里不禁暗自咋舌,对他分配给自己的差使也越发用心了起来。
  
  等到终于交割清楚了所有的差使,锡若重新走出户部大门的时候,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恨不能对着棋盘街大吼一声:我纳兰又回来了!雍亲王适时地跟了出来,再度成功地制止了他又干出据说会有失大清官体的事情来。
  
  雍亲王看了眼圈发乌的锡若一眼,掏出怀里的金表看了看,说道:“你先回去睡一觉。申时三刻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我们一道儿进宫面圣。”
  
  锡若吓了一跳,暗想道,这家伙该不会因为我一度想要罢工,就跑去老康前面告我的黑状吧?老康已经放话不罩自己了,看来这回凶多吉少……脸上不由得露出害怕的神色来。
  
  雍亲王看着挑了挑眉头,问道:“你干什么又摆出这种脸来?”锡若瞧着雍亲王仿佛又不是要告自己状的意思,便试探着问道:“四爷急着进宫去,是为了什么?”
  
  雍亲王掸了掸手里不知何时写好的厚厚一本奏折说道:“当然是回奏这次清查账目的结果了。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
  
  锡若这才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连忙笑嘻嘻地跟雍亲王道别。雍亲王见他表情转变如此之快,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倒也觉得有几分好笑,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看着锡若乐颠颠地爬上马背,又带着一脸梦游的表情离去了。
  
奥斯卡
傍晚的时候,锡若从黑甜一觉中睡起,一看自己留在床头的怀表,顿时惊得从床上弹了起来。表上的时针指着三点半的位置,也就是说已经过了申时二刻。他紧张得手都有些哆嗦,偏偏古人的衣服又麻烦得很,他扣了半天愣是没把朝服的钮子扣进去,不由得大急。
  
  福琳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从外面掀帘子进来,见到锡若这副急得脸色煞白的样子,不觉吃了一惊,连忙走了过来帮他扣钮子穿外褂,一边说道:“何可乐回来说你几宿没睡,我看你的睡得太熟就没忍心叫你。不就是进宫面圣吗?你打发个人去皇上那里禀告一声就是了。你都累了好几天了,想来他也不至于责怪你。再说哪有这样把人当牲口使的?简直比资本家还黑!”
  
  锡若闻言捏了捏福琳的脸蛋,笑道:“果然还是老婆疼我。”随即又叹了口气坐回到床上,脸色也不像方才那么慌张了。福琳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不怕他了?”
  
  锡若摇头苦笑道:“反正是迟了,也不赶在这会儿。他要罚就让他罚吧。我担心的倒是以后真要是在雍亲王手下当差,只怕几条命都搭进去了。这位主儿,可真是个能拼命的狠角色。”
  
  福琳也跟着锡若坐在床上,握着他的手问道:“你怎么这么担心?眼下不是还没到那时候吗?”锡若摸了摸她的头发,凝神寻思着说道:“他是个心劲儿极狠的,不光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我以前还没这么清楚地觉得,只当是十四跟他不合,有意夸大了他的脾气。现在跟着他办了几趟差以后,方才有了些真的体会。他要是日后上台,只怕跟他作过对的人,都难有什么好下场。”
  
  福琳听得心惊肉跳,却又努力地压抑着情绪说道:“这些不是我们早就知道了的么?再说你这些年来,不是一直避免遇到这样的结局吗?实在不行了,我们就一块儿跑呗。”
  
  锡若用一种柔和的表情注视着福琳,低声道:“不管将来会怎样,我都不会让其他人动你的。”福琳听得心里一紧,连忙推了锡若一把说道:“赶紧换好衣服进宫吧。省得再耽搁,还不知道皇上要怎么罚你呢。”
  
  锡若点点头,又拉下福琳来吻了一下,这才让她给自己穿戴好朝服朝冠,在外面擦了把脸之后就匆匆地骑上马进宫去了。福琳看着他打马而去的背影出了会神,突然对自己的大丫头碧玺吩咐道:“给我准备进宫的朝服。”
  
  锡若打马从公主府一路赶到紫禁城的时候,大冷的天儿,额头上却热得冒气。他摘下脑袋上貂皮做的厚重朝冠透了口气,这才跳下马背急匆匆地往乾清宫的方向走。等到了乾清宫东暖阁,他朝门口守着的七喜比了个“四”的手势,七喜立刻点了点头。锡若定了定神,又把脑袋上的朝冠扶正,这才让七喜进去传话。
  
  过了一会,老康的声音传了出来,“让他进来吧。”锡若屏息静气地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给老康磕了个响头,垂眼道:“奴才见驾来迟,请皇上责罚。”
  
  老康在对面发出拨弄茶碗盖的声音,却朝端坐一旁的雍亲王问道:“朕说把他交给你带了。怎么罚,你来拿主意吧。”
  
  雍亲王躬身答了声是。锡若心里不由得往下一沉,暗想道终究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落到了他手里发落。他知道老康这次真的不准备再袒护自己,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道,见驾来迟应该也罪不至死,大不了也就是摘了他的顶戴花翎,把他赶回去抱老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到这里,锡若索性也不再为自己求情告饶,只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准备接下雍亲王可能会出的狠招儿。
  
  不想雍亲王却开口说道:“他见驾来迟虽然有过,不过念在他之前办差尽心、太过疲倦的份上,也算是情有可原。这次就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了吧。请皇阿玛明鉴。”
  
  老康听得“嗯”了一声,便对锡若挥手道:“既然雍亲王这么说,朕也就不罚你了。你回去好好休息,然后接着跟他办差。”
  
  锡若“嗻”了一声,跟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心里却暗想道,你们父子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配合得可真是天衣无缝,只苦了我这个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的人。看来紫禁城真的不是个久留之地。多给这对皇帝父子吓几次,恐怕自己都要少活好多年……
  
  这时门外的七喜却报福慧公主求见。屋子里的三人俱是一愣,老康和雍亲王都脸带疑问地看向锡若,却见他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福琳在三道疑惑的目光里走进来,却仍旧显得从从容容,给老康请过安之后,又给雍亲王见了礼。雍亲王不言声地看着她,目光却变得越发地幽暗了起来。
  
  老康咳嗽了一声,朝福琳问道:“你怎么突然进宫来见朕了?”
  
  福琳抿嘴一笑道:“瞧皇阿玛说的。儿臣好久都没见到您啦,进宫来给您磕个头又有什么奇怪的?还是皇阿玛真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一进了他们纳兰家的门,就不要我这个女儿啦?”
  
  老康被福琳也说得笑了起来。他虽然连养女在内一共有二十一个女儿,可是大部分不是夭折,就是远嫁,成年的女儿里长寿的也不多,而福琳是少数成婚以后他还能见着的女儿,小时候又总在他膝下承欢,因此平常待她也甚好,轻易并不会给她难堪。他见福琳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进来请安,心知必定和还站在这里的锡若脱不了干系。可老康终究是个慈父,尽管知道福琳打的什么主意,却也拉不下脸来赶她出去,反倒莫名其妙地有了几分心虚。
  
  福琳笑嘻嘻地站在老康身后给他捶背揉肩,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对面的锡若一回,低下头说道:“还好还好。我还以为皇阿玛和四哥要打他一顿板子呢。不过打了也好,还替儿臣出了口气。”
  
  老康一脸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朕刚才想打他的板子?又怎么是为你出气?”
  
  福琳听得心里紧了紧,却故作轻松地说道:“他今天早上从户部回来,理都不理儿臣,爬到床上倒头就睡。下午儿臣想着叫他起来吃口饭时,他却火急火燎地从床上蹦了起来,连连说儿臣误了他的事。皇阿玛,您说儿臣委屈不委屈?”说着说着嘴巴就扁了,眼睛里也蓄满了委屈的泪水。
  
  锡若心里忍不住大赞他老婆的演技这些年非但没有退步,反倒愈发见长了,简直直追奥斯卡影后,然后果然看见老康露出一脸不忍的表情拍了拍福琳的手,转头又朝自己说道:“你自己睡沉了,怎么能怨公主呢?她也是心疼你才不忍心叫起你来的。唉,罢了罢了。”
  
  老康说着又把头转向了雍亲王,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往后办差也注意着点时辰。连着几宿不睡觉,偶尔可以为之,长此以往却必伤身体,也伤了夫妻间的感情。他们小夫妻两个,至今都还没有一男半女,纳兰家到了他这一辈,子息本来就艰难,朕也不忍心伤了他的孝道。”你……差不多的时候就放他回家去吧。
  
  锡若听得心里大呼老康圣明,却碍于雍亲王森冷的脸色不敢表现出来,只垂头立在一旁,心里却在对老婆狂竖大拇指。
  
  福琳见自己的哀兵之计已经奏效,也就慢慢地收住了眼泪,想了想,却又走到雍亲王面前深深一福,语气恳切地说道:“福琳知道四哥搓磨他,也是为了他好。福琳不敢干预国政,只求四哥念在我们夫妻两个平常就聚少离多,能放他回来的时候,就早些放他回来,就算是成全我们的夫妻之情和孝道了。十六妹在这里先谢过您了。”说到这里心念一转,竟索性趴倒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雍亲王磕了一个响头。
  
  雍亲王被福琳的举动惊得往后一退,回过神来之后立刻伸手扶了她起来,嘴里说道:“十六妹万万不可行此大礼。”说着又瞟了锡若一眼,说道:“他能娶到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锡若早已几步赶了过来,听见雍亲王的话便讪笑道:“王爷说的极是。”却被雍亲王狠狠地瞪了一眼。
  
  老康看得又笑又叹,索性便留了他们几个陪自己进膳。这顿饭一直吃到宫门快下钥了才结束。出了宫门临分手的时候,雍亲王走到刚刚扶了福琳进马车的锡若身边,冷冷地说道:“公主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你还是趁早打消你那些歪主意,踏踏实实地跟着我办差吧!本王耽误不了你!”
  
  锡若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垮,只觉得身上刚刚退下去不久的鸡皮疙瘩又冒了上来,正想应付几句场面话,却见雍亲王径自回过身去,连声招呼也不打地就走远了。
温泉之旅
康熙五十五年正月,农历新年刚过,老康就奔了小汤山的温泉。
  
  小汤山温泉在昌平县东部小汤山南麓,自古闻名。明代皇室就曾在主泉口周围修筑汉白玉围栏,辟为帝王宸游禁地。清康熙五十四年的时候,老康又派了专人疏浚温泉,建造汉白玉温泉池,还在小汤山修造了一座温泉行宫。
  
  锡若带上老婆,跟着老康一道颠到这里,发觉汤山行宫分前后宫,前宫为行宫,后宫为园林。前宫遍布殿宇楼阁,富丽堂皇;后宫则山青水秀、绿树成荫,堂轩亭阁错落有致,还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小山掩映在丛丛绿茵之中,据说夏天还会有漫山遍野的翠竹,名字就叫“竹竿山”。
  
  锡若不由得暗道老康可真会享福。他得到老康的特许,这回还特地把小侄子永福和永寿带了出来。老康见他和福琳迟迟没有子女,本来想作主在揆方的孩子永福和永寿里挑一个,过继给他当儿子,却被锡若婉拒了。他拒绝老康时明面儿上的理由是自己和福琳都还年轻,将来还有机会要孩子,而永福、永寿这两个孩子被过继给揆叙也有些时日了,跟揆叙和耿氏的感情已深,他不忍心拆散他们;心底里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原因,却是不愿意给福琳造成什么压力。
  
  锡若其实很喜欢永福和永寿小哥俩,所以拒绝了老康的建议之后,他也多少觉得有些遗憾,便向老康请旨带了他们到小汤山来玩一趟。不想十四阿哥也把他们家的那几个混世魔王带了出来,加上雍亲王家的弘时、弘历跟弘昼,小汤山上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老康很久没见过这样活泼有趣的场面,便吩咐大人们不许拘着了这帮小祖宗,自己也不怕他们吵得慌,竟一头扎进了孩子堆里头。等锡若跟在雍亲王后面,匆匆跑进行宫里来送奏折请旨办事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老康脖子上骑着弘历,用一只右手扶着他,左手却牵着永福,两条腿又分别被弘昼、弘映跟弘暄缠住要抱抱的画面。最要命的是弘昼这个皇孙里有名的污糟猫儿,还在使劲地往老康裤子上揩鼻涕,永寿则在一旁吮着手指头看戏。弘时跟弘春、弘明这几个大的皇孙却不知跑到哪里野去了。
  
  雍亲王一见到这副场面,登时黑了脸,一言不发地拉过弘昼,“啪啪”地就给了他两下,打得弘昼哇哇大哭。弘昼一哭,骑在老康脖子上的弘历也跟着哭了起来。永寿立刻撒腿朝锡若跑来,十四阿哥家的弘映和弘暄见势不妙,也赶紧松开了抱着老康大腿的手,跟着永寿跑到锡若背后躲了起来。永福也被雍亲王吓破了胆,却苦于不敢松开被老康牵着的手,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锡若,眼看着也要哭出来了。
  
  老康见雍亲王一来,就把几个孩子吓得哭的哭,躲的躲,便一脸不悦地说道:“瞧瞧你把他们给吓得。你走远些,不要妨碍朕与他们同乐。”
  
  锡若见雍亲王一脸无奈地被赶到旁边,肚里暗笑,又见老康松开永福朝自己招手,连忙走了过去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老康示意锡若把自己脖子上的弘历抱下来,又揉腰看着永福说道:“这个孩子跟你长得倒很有几分相像。那股机灵劲儿也像你小时候。等再大些便送到朕的身边来当差吧。”
  
  锡若听得一愣,连忙拉着永福谢了恩,起身的时候却又笑道:“这小子皮得很。皇上不怕他又跟我当年似的,把乾清宫里闹得鸡犬不宁?”老康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笑道:“亏你也知道自己当年是如何地闹腾。朕乾清宫里的古董花瓶,也不知道被你碰坏了多少个,真是把你的小金库全拿来还债都不够!”
  
  锡若一听暗叫不好,连忙陪笑道:“皇上富有四海,哪能真跟奴才计较这点小东西啊?”说着又故意板起脸对永福说道:“听见没有?将来到皇上身边当差可要小心着点,千万别把皇上的宝贝弄坏了!”
  
  永福睁大眼睛点点头,然后就在锡若想夸他两句懂事的时候,却突然说道:“小叔叔放心。永福一定不会像您那样马大哈的。”
  
  “你!”
  
  “哈哈!”
  
  锡若看着老康开怀大笑的样子,恨不能也把永福拎起来胖揍一顿,转眼却看见雍亲王那副“你也有今天”的表情,只能摸摸鼻子当作没看见。
  
  这时弘时却跟弘春和弘明从竹竿山里钻了出来,手里各自拿了一根树枝当作刀剑,正在有模有样地比划着,由远及近地打了一路过来。他们三个岁数相仿,可是弘春跟弘明哥儿两个夹击弘时一个,他们自小又跟着十四阿哥和锡若练功夫,所以轻易就占据了上风,用树枝抽打得弘时哇哇乱叫。弘历跟弘昼一见他们的三哥吃亏,也跌跌撞撞地想要跑过去帮忙,却被十四阿哥家的老三弘映跟老四弘暄拦下了。
  
  锡若心道,哇噻,小霸王家人多势众啊!难怪他拼命地多要孩子,原来还有这层道理在里头。他转念一想,眼下虽然是小霸王家的孩子占了上风,可是有雍亲王在这里杵着,只怕他们最后还是要吃亏,连忙走过去叫住了弘春跟弘明。小哥俩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了手,转眼看见雍亲王却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丢开了手里的树枝,规规矩矩地跟着锡若走了过来,又一齐给老康和雍亲王请安。
  
  老康略显责备地看了弘春跟弘明一眼,却没有叫过弘时来抚慰一番,只是又牵起了弘历的手。锡若看见雍亲王的眸光一闪,竟隐然有一丝得意之色,心里不觉有些可怜弘时。小小年纪就同时失去了父亲和祖父的宠爱,不过他看见弘时那一脸骄横、似乎并没怎么把两个妾室所出的弟弟放在眼里的样子,又觉得有些讨厌,方才涌起来的一点同情心,也不觉淡了下去。
  
  老康被这些小祖宗一闹,脸上已是现了疲态,便嘱咐锡若好生照看这群孩子,自己和雍亲王一边说话一边往行宫里走去。锡若见老康毫不犹豫地钦点了自己当他们家的保姆,只觉哭笑不得。
  
  这时弘春却朝锡若直跑了过来,看样子是想把永福从锡若旁边挤走,偏偏永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弘春挤了他两下没挤开,反倒差点被他借势摔了个仰八叉,脸上立刻现了怒容。永福脸上却现出得意洋洋的神情来。锡若见到这副情景,只觉是自己当年跟十四阿哥斗法的场景回放,大叫有趣,因此非但不拉开他们,反倒蹲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永福见锡若不拦着自己,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便朝弘春嘻嘻一笑,引得他来追自己之后,却掉头撒腿就跑。他比弘春大一点点,因此总能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让弘春追不上,却又故意不跑远,气得弘春跟他阿玛当年一样,头顶上都快冒青烟儿了。
  
  不过弘春也不笨,他瞧出永福故意逗弄自己的意思,眼珠子一转便“哎哟”叫了一声,捂着脚踝蹲了下来,脸上却露出吃痛的表情。跑在前面的永福闻声果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看了两眼之后,终究还是朝弘春走过来,又在他面前弯下腰,一脸关切地问道:“扭到脚了?”
  
  弘春“哈哈”一笑,跳起来一把揪住永福垂落到胸前的辫子,喜得大叫道:“抓住你了!”永福愣了一下,下一刻却看着弘春摇了摇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锡若却蹲在原地鼓起掌来,笑着说道:“兵不厌诈。小春子,有你的!”
  
  永福一听却又不乐意了,扭开头嘴硬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他是装的。”锡若故意朝他问道:“那你为什么又停下来,还过去查看他的伤势?”
  
  永福愣了愣,随即垂头道:“我又怕他是真的……”
  
  锡若听得一笑,拍拍衣角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手揽住永福,又一手拉过弘春,意气风发地说道:“都是好小子!走,我带你们进山里寻宝去!”
  
儿子
余下的那群萝卜头一听说锡若要带他们去寻宝,连忙都撇了手里的玩意儿,吵吵嚷嚷地跟在了他身后。
  
  锡若转过头叫了几个可靠的侍卫,然后又把最小的弘历跟弘昼留下给他们的嬤嬤和谙达照看,自己真就带着一群皇孙和两个小侄子往竹竿山里拱。反正老康有令要他看好他们,他乐得当这个孩子王,也不用回去跟那堆大量杀灭脑细胞的奏章死磕。
  
  一进到山里,锡若发觉除了一些松柏等常青树种以外,大部分树枝上都是光秃秃的,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可是那群小萝卜头成天被关在深宅大院里读书习字练习骑射,早就憋得不行,因此这种四周光秃秃的环境反倒趁了他们的心意,便又开始撅下树枝打闹了起来。
  
  锡若怕他们胡乱戳刺挥舞伤到了彼此,连忙喝令他们住手。只是别的小孩都还好说,一听他喊停就立刻住了手,唯有弘时压根儿就不把锡若放在眼里,见其他的孩子住手,反倒趁着自己手里还有武器的时候,狠狠地抽打了弘春跟弘明几下。
  
  弘明被弘时一条子抽中了耳朵,立刻疼得大哭了起来,弘春挨了弘时一记之后,却立时勃然大怒,劈手夺过弘时手里的树条,反手就想照着他的脸抽下去,却被锡若一伸手拽住了。
  
  弘春见锡若不肯把那根树枝还给他,弯腰又捡起一根就想朝弘时冲过去,不想又被锡若一手抢了下来。弘春气得伸手推了锡若一把,大声嚷道:“他打了我弟弟!”
  
  锡若被弘春推了一下之后,却纹风不动,只是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刚才也打他了。算是扯平。”
  
  弘春咬紧牙关气得浑身直哆嗦,却被永福在身后拉了一把,又听见永福说道:“我弟弟在那边找到一窝小野兔子,快跟我去看看。”
  
  弘春见锡若仍旧站在弘时身前,只得跺了跺脚,回身拉上弘明跟另外两个弟弟,就跟在永福后面跑去看兔子了。锡若连忙吩咐侍卫跟上去,自己回过身来却见弘时一副沮丧的模样,不觉有些奇怪,便低头问道:“你怎么了?”
  
  弘时扁了扁嘴,仿佛觉得不胜委屈似的说道:“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跟我玩儿?”
  
  锡若看了手里截下来的枝条一眼,笑道:“你老欺负他们,他们自然不跟你玩儿了。”
  
  弘时闻言却一仰脸说道:“我阿玛是亲王,他们的阿玛只是贝子,我阿玛还是他们阿玛的哥哥。我方才是在教训他们,怎么能说我欺负他们?”
  
  锡若听得皱了皱眉头,暗想道:“这小鬼还真是不讨人喜欢。要是让十四霸王听见了他这话,非揍出他一脑袋的大包来不可!”他见弘时又露出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气,越发懒得理他,索性把他丢给两个侍卫,自己就跑去跟其他的小鬼会合了。
  
  等到快天黑下山的时候,锡若领着一帮孩子从竹竿山上下来,却见雍亲王正守在山脚下,心里一惊,连忙赶了过去请安。弘时却从后面跑着越过了他,张嘴就向雍亲王告弘春的状,还不时地拿眼角瞟锡若,意思大概是都是锡若纵容的弘春。
  
  锡若心里那叫一个腻味,心里恨不能把这个臭小子拖到无人的地方好好地教训一顿,却听见雍亲王冷冷地对弘时说道:“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怎么会来打你?招惹了又打不过,还跑来向我告状,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锡若见弘时被雍亲王骂得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心里倒有些不忍,打了个千之后便站起来说道:“原是小孩子打架,互相磕着碰着在所难免。四爷也不用太过责备三阿哥了。”
  
  雍亲王“嗯”了一声,又朝锡若问道:“怎么在山上跑了那么久才回来?皇上派人到处找你们呢。”
  
  锡若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是永福他们在山上找着了一窝小兔子,玩得忘记了时间,怎么叫都不肯下来。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永福手里正抱着两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听见锡若的话之后,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害怕的神情来。
  
  雍亲王见永福吓成这样,面色倒是缓和了下来,点点头说道:“回来了就好。赶紧带着他们洗洗手,吃饭去吧。”
  
  锡若答应了一声,领着一群小鬼又去行宫里洗手,刚洗到永福这里的时候,却听见老康打发来的七喜说,皇上要他带着这些孩子去跟他一块儿进晚膳。锡若赶紧把永福的手放到池子里狠搓了两下,也顾不得永福喊疼,拉上他跟其他的几个,就直奔老康的寝宫而去。
  
  刚到老康的寝宫门口,锡若就闻见了一阵熟悉的烤鸡翅的香味儿,嘴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来,弘春那几个却恨不能一个跟斗栽到他们皇爷爷面前,去抢他们的“大清儿童套餐”。
  
  永福看着弘春他们那副垂涎三尺的模样,好奇地问道:“他们怎么了?”锡若这才想起永福跟永寿两个居然都没有被自己家的独门套餐招待过,心里暗道老婆的心血,全部都便宜隔壁家那些大小霸王们了,便一手牵起一个侄子,堂而皇之地跨进了老康家开的行宫版肯德基。
  
  福琳果然正在里边忙活,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把家里的全套烧烤器械都搬了过来。她一看到锡若进来,却立刻招手叫他过去帮忙。锡若非常自然地跑了过去,卷起袖子之后才发觉包括老康在内的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老康咳嗽了一声,表情非常严肃地说道:“君子远庖厨。”
  
  “哦。”锡若答应了一声,转过身又去帮老婆大人打下手。永福有些胆怯地拽了拽他的衣摆,小声说道:“小叔叔,那个皇上爷爷还在看你。”
  
  锡若愣了一下,回过头果然看见老康正用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看着自己。锡若叹了口气,又朝福琳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只得把袖子又放了下来。老康这才招呼他过去坐。锡若又老老实实地坐了下去。
  
  不一会,雍亲王跟白天跑出去办差的十四阿哥都进来了。老康这次巡幸汤泉,皇子里就只带了他们两个出去,此举自然又引得外面的人纷纷揣测。锡若不知道老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乱猜,便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一门心思地想着从爱新觉罗家的众多虎口里,为自己和两个小侄子多抢下几口肉来。
  
  经过一番恶战之后,锡若好歹没让自己家的侄子饿肚子,只是怎么吃也吃不过十四霸王家那穷凶极恶的几个,锡若偷眼看雍亲王那边,发觉他那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带着的几个孩子都露出没有吃够的表情,甚至连老康身边的弘历都还眼巴巴地盯着已经空荡荡的烤架,不由得大叹十四阿哥的人海战术果然奏效。
  
  从老康的寝宫出来,雍亲王跟十四阿哥各自领了他们的萝卜头们回去睡觉,锡若则带着两个小侄子,回去他跟福琳卧室隔壁的那个房间。
  
  送永福永寿进了门之后,锡若嘱咐了一番就想离去,不想却觉得身后一紧,一转头看见永福伸手拽着自己的衣袍下摆不肯撒手,便朝他笑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还怕屋子里有怪物咬你?”
  
  永福看了已经累得倒在了床上的永寿,低声问道:“小叔叔不喜欢我跟永寿吗?”
  
  锡若愣了一下,见永寿已经睡着,便拉着永福走到门外,这才弯下腰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永福用鞋尖蹭着门槛,有些别扭地说道:“我听这里的菠萝公公说,小叔叔不要我跟用永寿做儿子。”
  
  锡若心里暗骂菠萝多嘴,见永福一脸不自在的表情,连忙摸了摸他的月亮头说道:“傻小子。小叔叔不是不喜欢你们,是不愿意让你们跟现在的阿玛额娘分开。难道你不喜欢他们吗?”
  
  永福愣了一下,然后拼命地摇头说道:“喜欢的!喜欢的!尤其喜欢我现在的额娘。她对我和永寿可好的!”锡若一拍他肩膀说道:“那不就结了吗?再说你也不想跟永寿分开吧?”
  
  永福连忙又点了点头。锡若有几分好笑地看着他说道:“你做不做我儿子都一样。反正公主府的大门永远对你跟永寿敞开着。你们想什么时候过来玩,就什么时候过来玩。这总行了吧?”
  
  永福想起公主府里那些有趣的东西和今天吃过的香鸡翅,喜得拉住锡若的手使劲地摇晃了两下。锡若又逗了他几句,这才哄着他进门睡觉去了。他掏出怀表来就着门口的微光看了一下,发现才晚上八点多的功夫,又见福琳还没有回来,便自己又往行宫外围慢慢地走着散步,冷不防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你这人真奇怪。老惦记着要抢我的儿子,这自己送上门来的儿子,却又不要。”
  
  锡若吓了一跳,回过身去的时候却已是笑了,看着十四阿哥说道:“你怎么也知道这事儿了?”
  
救兵
  十四阿哥在黑暗里哼了一句,说道:“我要想知道,自然有法子知道。”
  
  锡若听得一愣,却故意说道:“是了。我差点忘记,十四爷如今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十四阿哥仿佛又哼了一声,这才从树丛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锡若端详着他的脸色问道:“怎么了?差使办得不顺利?”
  
  十四阿哥瞥了锡若一眼,说道:“差使倒没什么。就你要折腾的那个火器营,实在麻烦。我到处都找不到会制你手里那几把连珠火铳的。偶尔制出来几把,外观上看着倒是差不离,可就是能看不能用,竟成了烧火棍子!”
  
  锡若听得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此时距离十四阿哥出征西北之日越来越近,如果不能赶在那之前帮助十四阿哥练成新兵、并且证明这种新的武器系统更加有效的话,恐怕以后都没有用到的机会了,不由得有些发急。
  
  十四阿哥见锡若表情异常凝重,反过来安慰他道:“你放心。我就不信大清这么多能工巧匠,竟没有一个能仿造成功的。”
  
  锡若看了十四阿哥两眼,眼前忽然掠过那个什么生意都敢做的鲁菲船长的面孔。他咂了咂嘴问道:“你能不能从兵部里挪出几万两银子来?唔……最好能有个十万两。”
  
  十四阿哥先是有些惊异地看了锡若一眼,随即有些了悟地说道:“你想找人买?是了,你跟西洋人混得熟,想是能从他们哪里搞到?十万两银子问题倒不是很大,关键是买来的东西要好使。不然我皇阿玛要责怪我乱用国库的银子了。要不……我去找九哥想想办法?”
  
  锡若闻言却摇摇头,看着十四阿哥如今益发显得刚毅果决的面孔说道:“这东西不比寻常物件,是军械武器,所以一定要走正规的途径拨银子。不然让人误会你有异心就麻烦了。”
  
  十四阿哥听得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连忙点头道:“你说得对。我方才着急,一时想左了。看来这事儿还急不得。回头我再瞅个合适的时机,跟皇上提提。”锡若又看着他笑道:“这事儿别光你一个人使劲。最好也拉上十三爷。我看他也感兴趣得很,两个人磨嘴皮子总比一个人强。再说……”
  
  十四阿哥瞥了锡若一眼,见他突然没了言语,却只是看着自己笑,便哼了一声说道:“再说我如今与老十三不合已是众人皆知,我们两人一同请旨购买火器,便可以免于让人怀疑我有异心,是么?”
  
  锡若嘿嘿笑道:“十四爷圣明。”
  
  十四阿哥看着带小萝卜头们在外面疯跑了一天、却仍旧显得神采奕奕的锡若一眼,颇有几分羡慕之情地说道:“你倒总是这么好的精神。”
  
  锡若闻言却苦了脸说道:“再精神,只要跟四爷一道儿出去办差,没几天就成了蔫萝卜。”
  
  十四阿哥闻言又皱了眉说道:“你跟他在户部通宵查账调拨钱粮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还有你差点被打了一顿板子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可我现在老在外头跑,对你来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要真被我四哥寻了什么不是,我也未必能及时地保你。不如我去回了我皇阿玛,让他把你拨到我这里当差吧。不就是要历练你么?爷来搓磨你也是一样的!”
  
  锡若先是愣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觉得跟着十四阿哥混,怎么着也比跟着那个冷面王强,人不亲土还亲呢。他跟十四阿哥住得多近哪!便头如捣蒜地点头。
  
  第二天,十四阿哥果然一大早就去求老康把锡若调到兵部去历练。不想老康看了他两眼,摇头道:“他跟着你,不成。
  
  十四阿哥听得脸上一阵发臊,便有些不快地问道:“皇阿玛是觉得儿臣带不出人来吗?”老康看着他又摇了摇头,说道:“若是论带兵,你自然没有问题,皇阿玛也信得过你,但是他……”老康说着又瞟了在旁边杵着、脸上却快苦得滴出水来的锡若一眼,断然说道:“他跟着你,只怕什么也练不出来!尽给你出些捣鬼的主意了!”
  
  十四阿哥听见老康这么说,只能对锡若露出一副“不是我不想救你”的表情。锡若却在心里哀叹道,果然跟老康太熟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自己这么年来办砸的事情,老康心里没准儿都攒了一本厚厚的账册了,说不定哪天对景儿就朝自己追债呢,唉……不行!回去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可靠的地方埋宝贝,要不然老康哪天想起来要追债,自己岂不是要到前门大街上去讨饭?!
  
  锡若垂头丧气地跟在十四阿哥后面,辞出了老康的寝宫。十四阿哥见他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倒觉有些不忍,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再忍忍吧。眼下兵部确实没什么要紧的差事,一旦西北真的打起来了,我就有理由找你过去帮忙了。想必到时候皇上也不会再驳我的面子。”
  
  锡若见十四阿哥如此尽心地为自己奔走,心里也真有些感动,便扯开了一个笑容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是多熬几个晚上,少吃几口肉,也知足了!”不想身后却传出一声冷哼道:“是吗?那下次可不许又搬救兵来讨情!”
  
  锡若一听见这个声音,差点没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心里却连连叫苦道,合着这雍亲王是练过“踏雪无痕”的,走路竟能连一丝声响也不带的,也不知道他猫在自己跟十四阿哥后边偷听多久了。看来以前自己为他做的职业测定还不够准确。这人最适合干的不是税务,是FBI!
  
  十四阿哥一看见雍亲王,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冷冷地问候了一声“四哥”,就拽起锡若往前走。雍亲王却在他们身后说道:“十四弟,皇阿玛说刚才忘记问你图呼鲁克这几处屯田的事情,让你回去一趟。”
  
  十四阿哥无可奈何地顿住脚步,回身朝雍亲王说道:“多谢四哥带话。”说着又看了锡若一眼之后,只得又返回老康的寝宫去了。
  
  雍亲王却紧盯着眼前明显想脚底抹油的锡若说道:“你也别跑。我有事要问你。”说着竟自己举步就往竹竿山上走去。
  
  锡若在心里大叹了一声命苦,只得拎起袍角又跟雍亲王去钻山。雍亲王步履矫健地在山上穿行,熟悉得就跟他们家的后院儿一样。锡若先开始还有些惊讶,顺带怀疑他是不是喝了“红牛”,随即才想起这座行宫似乎就是他负责整治的,这才恍然大悟,心里却猜不透雍亲王又要派他什么差事。难道是要他来做“采蘑菇的小姑娘”?可是这会儿山上也没有蘑菇呀!
  
  锡若想着想着,冷不防一脑袋撞上了前面雍亲王的后背,吓得往后面跳了一步,却刚好踩在了一块老竹根上面,“呲溜”一声就滑倒在地上,手还戳上了旁边露出地面的竹根,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了起来。
  
  “我又不是个食人野兽,你至于怕成这样吗?”雍亲王多少有些无奈地朝锡若伸出手说道。
  
  锡若愣了一下之后,方才反应过来雍亲王是要拉自己起来。他看了自己沾满了泥土跟鲜血的手掌一眼,对着雍亲王说了声“多谢四爷,我手脏”,就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雍亲王皱着眉头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锡若干笑了两声,只得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摊在了雍亲王眼前。雍亲王见他手上纵横交错的都是被竹根划开的口子,眉头又皱了皱,从自己怀里拽出来一条洁白的手帕,作势就要给锡若包手。
  
  锡若连忙把手往后一撤,见雍亲王面露不悦之色,只得陪笑着说道:“只是些皮外伤。奴才皮厚肉粗的,别糟蹋了四爷的这条好帕子。”心里其实是不愿欠雍亲王的这份人情。
  
  雍亲王淡淡地看了锡若一眼,下一刻却闪电般地拽过他的手,又用一种多少有些笨拙的动作给他包扎了起来,嘴里说道:“本王送出去的东西,就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锡若只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任由雍亲王展示他那不怎么高明的外科技巧,不过片刻的功夫,脑门子上竟冒出来一头的汗珠。雍亲王看了他一眼,又瞟着守在不远处的戎敏说道:“你放心。我手下人的嘴严实得很,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的。可不比你那筛子一样的府里。”
  
  锡若一听雍亲王这么说,脑子里却不知怎么闪过了张望乡那张老实凄楚的面孔,竟硬生生地打了一个寒战。雍亲王察觉到他的异状,忽然狠狠地勒紧了那条给他包手的帕子,疼得锡若立刻大叫了一声,脸上却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雍亲王自己却放开锡若包好的手,退开一步说道:“丁赋摊入地粮的事情,你怎么看?”
  
迷路
锡若见雍亲王突然提起税赋的事情来,脑子里倒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低下头寻思了一会,模糊地想起以前历史课本上提到过雍正朝“摊丁入亩”,即按照田亩数而非每户人口数来征收丁徭口赋的事情,对于身受种种苛捐杂税的老百姓来说,算是一件德政,也是清代讨好下层平民的重要举措之一,便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法子奴才也听人说起过,觉得挺好的。”
  
  雍亲王瞥了锡若一眼,问道:“哦?怎么个好法儿?”
  
  锡若心道,当当当,教导主任二号登场,连忙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奴才记得皇上下令‘永不加赋’的旨意里曾经说过,‘海宇承平日久,户口日增,地亩未广’,在籍人丁不堪重负,只有逃亡,于是跑了的人的丁银又要加到没跑人的身上,所谓的‘里顶里,甲顶甲,户顶户’,让在籍的百姓身上的负担更重,导致丁册严重失额。有些官员也在折子里奏说,浙江和江南有些州县的地方官,已经作主将丁赋摊入地亩了,虽然受到占地多广的豪强反对,可是对于丁银的征收和老百姓来说,却是极为有益的一件事情。四川和广西的大部分州县因为垦荒的关系,也早就这么干了。”
  
  锡若说着偷眼看了雍亲王一眼,见他一边听一边点头,便又壮起胆子说道:“四爷要是想为这事儿上折子,奴才一定支持!”雍亲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如今不光知其然,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没白跟着我办差历练!”
  
  锡若听了雍亲王的夸奖,心里却不禁苦笑道:“您的这份儿夸奖,可真来之不易。可是牺牲了我跟亲亲老婆甜蜜蜜的时间才换来的呀!”
  
  雍亲王见锡若那副眼珠子乱转的样子,知道他又跑了神,摇摇头,自己却又继续往山上走去。锡若回过神来,连忙捂着手跟了上去。雍亲王没让他回去上药,他自然只有跟着,想来想去,给人打工的就是命苦呀,不管是给地主还是资本家打工都一样!
  
  倒是戎敏从后面赶了上来,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子塞给锡若,低声说道:“这是专治外伤的。额附爷瞅空敷点在手上。”
  
  锡若笑着把那只小瓶子揣进怀里,用那只没被怎么被剐破的手拍了拍戎敏的后背说道:“多谢你了!”戎敏微微一笑,又退后一步,仍旧不远不近地跟在锡若和雍亲王身后。
  
  锡若也不知道自己跟在雍亲王身后走了多久,等到眼前豁然开朗的时候,发觉已经转到了竹竿山的另一面,却见雍亲王指着一泓清澈的泉水对自己说道:“在这里洗洗手吧。”
  
  锡若连忙答应了一声,撩起袍角就蹲在泉边,正想掬水洗手的时候,却扯了半天也扯不开被雍亲王系得死紧的那条帕子,不觉有些挠头。好在戎敏见他一脸尴尬,连忙赶过来帮他解开了那条手帕。
  
  锡若道了声谢,又瞥了雍亲王的脸色一眼,终究没敢把那条血迹跟泥迹斑斑的手帕当垃圾扔掉,反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旁的石头上,这才放心地在泉水里洗起手来。不想这时一阵山风吹过,竟把雍亲王那条手帕吹到了泉水的另一头。锡若连忙起身想去捡回来,却听见雍亲王在身后说道:“吹走了就吹走了。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锡若想了想,对雍亲王笑道:“改天赔四爷几条好的。刚巧我府里有人打南边儿回来,给我带了些苏绣的精品。”说着又觉得还有些刺痛,便从怀里掏出戎敏给的瓶子,抖动瓶口洒了些药粉在上面。
  
  雍亲王“嗯”了一声,又问道:“我听说你把你阿玛留下来的生意,大部分都分给十六妹身边的人去经营了?你就不怕他们捣鬼?”
  
  锡若摆摆手说道:“我只要他们不在府里捣鬼,生意上头,给我留份儿保底的利润就行。其他的,让他们多劳多得吧,也让他们忙得有个奔头儿。”
  
  雍亲王垂眼道:“你倒是不贪心。”
  
  锡若笑嘻嘻地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眼下我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又何必在银钱上多费心思呢?还不如跟着四爷好好办差长本事。”
  
  雍亲王听了锡若的马屁,却毫不犹豫地反问道:“你也算君子?”
  
  锡若差点没一个跟斗栽进泉水里头,回过神来正想捍卫一下自己名誉的时候,却见雍亲王已经施施然走远了,只得暗自咬碎了钢牙,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马屁拍在马腿上的蠢事了!
  
  锡若赌咒发誓地往前面瞎走,走了一会却发觉自己居然迷路了,而前面那个如同识途老马一般的雍亲王却不知跑那里去了,心里不禁又抱怨了他几句,也不知道他打喷嚏了没有。锡若抬眼看看四周,只觉得景色都差不多,前后左右也没见着侍卫或者太监的影子。他想顺着原路走回去,可雍亲王是带着他从山上过来了,又怕进了山里更加不认路了。
  
  锡若怕自己出来太久福琳会担心,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大喜过望地辨了辨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毫不犹豫地举步往那边走去,可是临到快看见说话的人时,锡若的脚步却缓了下来。他已经听出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这里又是温泉区,万一他不小心撞见老康的哪位小老婆在洗澡,那估计他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就会长不太牢靠了。
  
  锡若屏息静气地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听见那个女子说道:“你要不然就不来找我,要不然就是找我问我那些事情,真是个没良心的!”锡若听得愣了一下,又觉得这女子的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不由得暗想道莫非又是谁在这里偷情?
  
  过了一会,果然有一个男子说道:“不是我不想来找你。实在是十四爷最近差使太多,我一直马不停蹄地跟在他后头跑,累都累死了。你看我都瘦了一整圈儿了。”这个声音锡若却立刻认了出来――竟是十四阿哥身边的侍卫冬哥!
  
  锡若不像这里的人那么封建,也就不想撞破人家的好事,正想掉头离去的时候,却听见冬哥说道:“十四爷是我见过皇子里最顶天立地的一个,又会带兵打仗。我是真心敬佩他,所以甘愿为他肝脑涂地。兰儿,你要是真为了咱们以后考虑,往后可得多长几双眼睛,把皇上身边的动静儿多多地告诉我。回头十四爷出息了,也就是咱们的出息了。”
  
  锡若闻言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那女子的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原来竟是老康身边的宫女玉兰。他心里暗笑道,十四啊十四,你可真是不遗余力啊,为了在老康身边埋下条眼线,竟连“美男计”都用上了。也不知这冬哥是真喜欢人家,还是纯粹拿这玉兰做个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想到这里,锡若忍不住想干点儿坏事,便故意从自己隐身的假山石后面窜了出来,看见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时,自己先愣了一下,然后强自镇定地喝道:“你们两个干的好事!”
  
  正在偷情的两人被锡若这声大喝吓得浑身一个哆嗦,立刻扑倒在地连连磕头叫“饶命”。终究还是冬哥镇定些。他抬眼一见是锡若,脸上立刻笑了出来,一边扣着衣服的钮子一边朝锡若谄笑道:“原来是额附爷驾到。小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锡若脑子里想着平常雍亲王的神气,模仿着摆出一副冷面孔说道:“冬哥,勾搭宫女,秽乱宫闱,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冬哥被锡若脸上那副前所未见的冰冷神情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连忙膝行到锡若身前,拉住他的官服下摆乞求道:“额附爷,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好歹看在十四爷的面子上,饶过奴才这回吧。奴才回去以后一定给您供长生牌位,日日给您烧高香,让神佛保佑您长命百岁……”他身后的玉兰却早已用手帕捣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锡若在心里暗笑,想着雍亲王的那张冷面自己不过学了三分皮毛,就已经有这效果,看来以后果真得向他多学习学习。他朝四周看了看,不紧不慢地找了块比较平整的假山石坐下,又翘起二郎腿朝冬哥问道:“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勾搭上这个宫女儿的?你要是敢有一字半句的撒谎,我这个内务府大臣,可就真要管一管皇上的家事了!”
  
风流罪过
冬哥见锡若摆出一副审犯人的架势,越发着了慌,连忙又攥着锡若的袍摆说道:“额附爷,我跟玉兰儿是远方表亲,从小就交好,只因她被选了秀女,因此不得不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知道额附爷平日里是个最心善的,又与十四爷是至交,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别把玉兰儿说出去。我……我随便您处置!”
  
  “不行!表哥,要死我们一起死!”玉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冬哥,早已哭得跟泪人儿了一般。
  
  锡若看着眼前这副老妈最爱看的八点档言情剧场面,干咳了一声,成功唤回那对悲情男女主角的注意力之后,目注着冬哥说道:“你既然知道干这事的后果,就不该带着她冒这样大的风险,好歹等到她二十五岁被放出宫了以后再说,或者索性去求了十四爷,让他求皇上赏了你这个恩典。你跟在十四爷身边出入伺候也这么多年了,他也未必就不肯送你这份人情。”
  
  冬哥听得又惊又喜,连忙拉着玉兰给锡若磕头,却又被锡若摆摆手止住了,只能眼看着他从假山石上站了起来,又拍了拍官服后面的灰尘,就悠哉游哉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冬哥和玉兰正想着逃过了一劫的时候,不想又看见那个喜欢捉弄人的十六额附折了回来,竟摸着后脑勺一脸尴尬地朝他们问道:“你们……知道回行宫的路怎么走么?”
  
  冬哥心中的一块大石这才落了地,连忙赶过来说道:“还是我送额附爷回去吧。”锡若指了指他身后的玉兰问道:“你就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
  
  冬哥已经从方才的惊吓里回过神来,便又笑着答道:“她对这块儿熟着呢,丢不了!再说这里离行宫也不远。额附爷您仔细瞅瞅,前边过去再拐几个弯,不就是您跟福慧公主下榻的地方了吗?”
  
  锡若闻言连忙顺着冬哥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发觉果真如他所说,不由得讪笑了两声,便朝还站在原地等候自己指示的玉兰挥了挥手。玉兰连忙朝着他福了福,捂着脸飞快地跑走了。
  
  锡若转回身来,见到冬哥脸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人都没影儿了,还看什么?真是风流罪过!”
  
  冬哥收回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瞒额附爷您说,我跟她,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就算是见面了,能在一块亲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我就跟您说的一样,单等着她二十五岁的时候被放出宫,我们俩就能全了多年的心愿。”
  
  锡若一边走一边听,见冬哥如此痴情,心里倒有些触动,便朝他说道:“你要是真有这个心,回头我看我能不能在皇上面前替你提一提。不过成不成就要看你们两个的造化了。”
  
  冬哥一听,喜得翻身便拜道:“不管成不成功,我都感谢额附爷的大恩大德。”
  
  锡若其实很吃不消古人这动不动就磕头拜倒的习惯,见状连忙扯了冬哥起来,想了想又问道:“你们两个相好的事,十四爷知道吗?”
  
  冬哥摇摇头说道:“十四爷应该不知道吧。我只告诉他玉兰是我表妹,因此平日里……平日里多少能在御前照应照应。”说着偷瞥了一眼锡若的脸色。
  
  锡若只当是没看见,径自把弄着身前的朝珠笑道:“他不知道也好。以他那个暴脾气,说不定会先抽你一顿鞭子再说。得了,还是我去替你撞撞皇上的木钟儿吧。不行的话再托他。”冬哥又是一阵千恩万谢的。
  
  锡若见自己跟福琳的房间已经近在眼前,便抬手止住了冬哥一叠连声的道谢,又朝他笑了笑之后,自己径直朝卧室的方向走了过去。冬哥目送着他一直走进公主的卧房,这才转身离去。
  
  几天以后,回京的路上。十四阿哥特地驱马来到锡若的身侧,一拽他问道:“你又给我的人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我的侍卫冬哥,现在伺候你的时候比伺候我还殷勤?”
  
  锡若看着十四阿哥嘻嘻一笑道:“因为我要做一回月老。”
  
  十四阿哥微怔了一下,随即看向锡若的目光却转为深沉,压低了声音问道:“是玉兰?”
  
  这回轮到锡若惊讶了。他看着十四阿哥说道:“现在还真没有能瞒过你的事情。”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说道:“我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想在爷的眼皮子底下捣鬼,没门儿!”
  
  锡若闻言却摇了摇头,说道:“他虽然不该瞒着你,可也没忘记替你办事。好歹算是功过相抵了。我已经答应了他去向皇上讨这个恩典,你到时候可别跳出来阻拦。”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骂道:“你又乱做人情!这个人情也是那么好做的?回头我皇阿玛恼起来了,说不定连你也跟着一块儿倒霉。”
  
  锡若咂咂嘴说道:“我又没说一定能替他办下来。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十四阿哥终究还是又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就是喜欢多管闲事。自己的事还没应付过去呢,居然有闲心去干这个。我听说那天四哥把你找过去,又说了一下午的话,都说了些什么?”
  
  锡若知道十四阿哥如今非常介意自己和他那个同胞兄长的往来,便故意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道:“也没什么。他想要上个关于‘摊丁入地’的折子,随口问了我几句,后来我又被他撇下,在后山那块儿迷了路,最后还是冬哥送我回去的。”
  
  十四阿哥不动声色地说道:“看来你如今倒是很得他的看重。”
  
  锡若焉有不知十四阿哥这个小心眼儿的道理?便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道:“得了得了,又开始使你的霸王脾气了。我如今跟着他办差,他问我几句意见,又有什么奇怪的?还是你跟其他人一样,也觉得我是个绣花枕头――肚里一包草,当不得你们爱新觉罗家的兄弟来问我?”
  
  十四阿哥一甩马鞭道:“我可没这么说过。我倒是怕你本事太好,回头谁都找你过去商量商量,你就把爷这个本主给忘了。”
  
  锡若见十四阿哥毫不掩饰他的嫉妒之意,倒觉得很新鲜,便故意装出一脸的愁容说道:“我也想跟着你这个本主,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啊。可偏偏皇上他老人家不让,你说我又有什么法子?”
  
  不想十四阿哥在领略了无数次锡若的演技之后,也学乖了,只是满脸怀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最后终于在锡若的满脸愁容底下揪出一抹隐藏不住的笑意来,忍不住一推他骂道:“去你的!又开始在爷跟前儿演戏!”
  
  锡若见自己被十四阿哥识破,不禁大呼无趣,结果又被十四阿哥在脑门上狠狠地敲了两记。他见十四阿哥作势还要敲打,连忙一拉缰绳骑马跑开了。
  
  回到京里以后没几天,雍亲王果然和之前说过的那样,上了一道建议“摊丁入地”的折子,锡若也就履行前言,紧跟他的脚步向老康上奏了一番。结果老康还真就准奏了。
  
  雍亲王退出来的时候,又对锡若说道:“如今皇上的旨意虽然下了,可是这个办法真要推广下去,没有个三年五载的恐怕难以见到成效。”言下之意就是要他跟着自己做好跟各方阻力“长期抗战”的准备,他急于推行新政、改善大清朝国库空虚状况的心情也溢于言表。
  
  锡若见雍亲王操劳得额头上都现了褶子,反过来安慰他道:“事情肯定要办,不过四爷也不必急在一时。奴才说句实话,只要朝廷尚未放弃征丁原则,丁银就不会同人丁完全脱离关系,原则上还得‘丁增赋亦随之’,它同地亩田赋的结合也就不可能十分牢固,而且在土地买卖推收过割之际,买主往往买田不买丁,使农民田去丁存,时间一久,仍难免出现有人田多丁少,有人田少丁多的局面。这些陈年积弊,四爷再着急,也是不可能一口气解决掉的。”
  
  雍亲王听得眉头紧皱,末了却看着锡若一声长叹道:“我要能学得来你那份洒脱劲儿,该放手时就放手的话,那就好了。”
  
  锡若闻言却低垂了头,注视着自己身上五爪二蟒的和硕额附补服说道:“我要是真洒脱,也就不会待在这个是非之地迟迟不去了……”
  
  “你的意思是……”雍亲王挑高了一边眉毛问道,却见锡若朝自己一笑,拱拱手便又迈着他平日里那种轻捷的步子去了。
  
赈灾
康熙五十五年三月,西北的局势重新变得紧张了起来。蒙古图尔胡特贝子阿拉布珠尔主动请求从军,康熙便命他率蒙古兵戍噶斯口,随后又启用额伦特为西安将军,左世永为广西提督。
  
  锡若刚听十四阿哥分析完西北的局势,就立刻被雍亲王拎了过去跟他到顺天和永平放赈。锡若只好装作没看见十四阿哥那气得发青的脸色,老老实实地跟着雍亲王去检查去年遭受雨灾的五城赈灾情况,耳边听见雍亲王传了老康“五城粥厂展期至秋”的旨意,又看见他一叠连声地教训粥厂的官员务必要做到“饭要一日两舍,中间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渗,凉饭团子要手拿着能吃”什么的,还亲自走到粥棚和难民当中去检视询问。
  
  锡若眼角瞥见那些时常借赈灾之机狠狠捞上一把银子的地方官,一个个被雍亲王的威势弹压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心里不觉有些好笑,不过也真佩服雍亲王这股子一不怕苦、二不怕脏、三不怕得罪人的狠劲儿。
  
  雍亲王回过身来,看见锡若又躲在他后边偷着乐,立刻剜了他一眼说道:“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多去几个地方转转。要是这赈灾的事情没办好,本王……”
  
  “唯你是问,是吧?”锡若不等雍亲王说完,自己就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只得认命地滚下马背来,自发地带着小厮年八喜去逛粥厂,还真就随手抽了根筷子,见着大锅就进去插它一插。几趟下来,年八喜终于憋不住说道:“爷,差不多就得了。反正雍王爷离这边儿远着呢,您老离大锅跟烧火的地方那么近,仔细烫着。”
  
  锡若瞟了年八喜一眼,说道:“你的意思是你来替我插这筷子?”
  
  年八喜瞥了那几口冒着滚滚热气的大锅一眼,咬咬牙一伸手道:“爷把筷子给我吧!”锡若点点头,却又找了另外一根筷子给年八喜,随即吩咐他去查看其他的粥棚。
  
  年八喜攥着筷子犹豫道:“爷,你身边没个人跟着,奴才不放心。这里都是些饿极了的灾民,万一他们恶昏了头上来哄抢,冲撞了您的话可如何是好?”
  
  锡若轻拍了年八喜的脑袋一记,笑道:“放心吧。我怎么说也是个御前一等侍卫,哪能被这些饭都吃不饱的老百姓挤倒?再说这里还有顺天府的兵呢,你就安心替我巡视粥棚去吧。”
  
  锡若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一阵骚动,心里不觉一惊,暗道莫非真的被年八喜这乌鸦嘴说中,灾民闹哗变了?连忙走出粥棚来查看外面的动静,却见雍亲王被一群手持破碗、衣衫褴褛的灾民围在正中央,有的居然还大胆地去拉扯他身上的袍服。
  
  锡若顾不上取笑雍亲王那副难得一见的窘迫模样,唯恐有宵小之徒混在乱民之中刺伤这位因为办差而得罪了不少人的冷面王爷,又见此时雍亲王身边的侍卫和兵丁人手不足,一时间也无法抵挡住灾民潮水般的涌过去,自己却被挤在外围鞭长莫及,急得直跳脚。
  
  这时锡若眼角又瞥见身旁不远处堆放着几盘刚才迎钦差时放剩下的鞭炮,急中生智便让年八喜赶紧去拆一根撑粥棚的竹竿下来,自己把那宽大的袍袖一挽,又把那顶沉重的额附官帽往旁人手里一塞,自己接过年八喜接好了鞭炮的竹竿,又把袍角往腰带上一掖,命人点着了那挂千响炮的末梢之后,就高举着竹竿朝雍亲王冲了过去,行进之间却不知怎么想起了手持爆破筒的解放军,嘴角不禁又逸出个笑容来,却丝毫也不敢大意,既要防着鞭炮炸伤了百姓,也要防着鞭炮炸伤了自己和不远处的雍亲王。
  
  雍亲王见锡若用一副送灶王爷的架势冲过来,虽然刚才被灾民冲挤得受了惊,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锡若历经千辛万苦杀到雍亲王跟前,却见他按着肚子一副笑岔了气的模样,不觉有些郁闷,把竹竿塞给旁边的戎敏就埋怨道:“奴才为四爷担足了心,四爷却站在边儿上看好戏。奴才这小心肝儿啊,拔凉拔凉的!”
  
  雍亲王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声,嘴边却仍旧透着一丝笑意地说道:“本王忘不了你的解围功劳!不过这种解围方法,真难为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呵呵……”
  
  锡若心道,怎么想出来的?想破头想出来的呗。这人光会嘴上说谢谢,却一点实惠也不给,简直比他的兄弟财神九还一毛不拔的,果然是同一个老爹“敦伦”出来的种!
  
  雍亲王见锡若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想了想便朝他说道:“办完这里的差事之后上我府里去一趟。我让四福晋治一桌酒席,好好酬谢你!”
  
  锡若却听得差点没一头栽倒在雍亲王站着避难的台子前面,心里大叫道:“未来的雍正大大呀,你这哪里是酬谢我?分明是折腾我!且不说你家那青菜豆腐咸萝卜干儿是多么的不招人待见,光是看着你要我吃饭,就是大清一等一的刑罚了!”便只哼哼唧唧地说了声“多谢四爷”,声音却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雍亲王焉能不知锡若心中所想,却故意不再理他,自己整了整方才被扯乱的衣饰,又对粥厂的官员交代了几句之后,转头看见锡若还光着脑袋站在那里,便问道:“你的朝冠呢?”
  
  锡若摸着半光头一脸迷糊地说道:“忘记刚才顺手塞给谁了……”
  
  雍亲王听得脸色一变,连忙叫过戎敏不许声张地去找锡若的朝冠,自己又压低了声音朝他训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弄丢。回头让皇上知道了,看他怎么惩治你!”
  
  锡若垮着脸说道:“奴才这不是忙着救四爷的驾么……”
  
  好在过了一会,戎敏就领着手捧锡若朝冠的年八喜过来。锡若这才心里一松,连忙从年八喜手里接过朝冠来戴好了,又夸了他几句机灵,却见雍亲王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连忙对着他嘿嘿一笑。可是他一想起待会儿还要去雍王府里吃饭,却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回到公主府,锡若闷坐了一会之后,听见屋子里的自鸣钟“当当当”地敲了几下,知道去雍王府赴“青菜鸿门宴”的时间快到了,只得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他本来还想拉着福琳过去救场,偏巧她一大早就进宫给成妃请安去了,只好自叹倒霉,关上门自己除下了朝服,又从箱子里翻出来一身月白色的宁绸袍子和马褂套上,在外面罩了一件胭脂红红色滚宝石蓝边的巴图鲁背心,又对着老康赐的大穿衣镜仔仔细细地照了几眼,确定钮子一个都没有扣错、不会被雍亲王嘲弄了之后,这才出门叫道:“八喜八喜,快去给我备马。我要上雍王府一趟。”
  
  年八喜一溜小跑地颠了过来,一见着锡若就殷勤地说道:“爷,老早就给您备好了。奴才在粥厂听见雍亲王邀您吃饭来着,嘿嘿。”
  
  锡若闻言却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要是能代替我去就更好了,唉。”
  
  年八喜躬身在前面引路,闻言便回过头来对锡若说道:“爷,奴才说句不怕您恼的话。雍王爷府上那是出了名儿的门槛高,外头多少大人想进去还挤不进那条门缝儿去哪。您倒好,三番五次地驳了他老人家的面子,这回请您吃饭,特意说是福晋亲手安排,您还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奴才在粥厂的时候,都替您攥着把冷汗呢!”
  
  锡若慢慢悠悠地爬上马背,闻声又叹了口气说道:“你是没吃过他们家的饭。你要是坐在他对面,还能跟你平常似的一顿吃四大碗饭,我就服你!”
  
  年八喜跟在锡若身后上了马,闻言便扮了个鬼脸说道:“奴才要是能得雍亲王他老人家请一顿饭,就是饿上三天不吃饭也没关系!这是多大的面子哪!”说着便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摇头晃脑地陶醉不已。
  
  锡若有些好笑地拍了年八喜一记,忽然又问道:“对了,你也姓年,跟四爷门下的年羹尧年大人,有没有点什么渊源?上回他来公主府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你们说话来着。”
  
  年八喜闻言立刻一挺胸脯,神气活现地说道:“不满爷说,奴才跟年大人是同宗,虽然是远亲,可也的确是年家后人。”
  
  锡若听得一怔,问道:“那你怎么会跑到我纳兰家来做小厮呢?”
  
  年八喜闻言讪笑了两声,见锡若催问得紧,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奴才家原来也有一些祖产,算得上小康,只是奴才好赌,手气又差,到后来把家里的东西都变卖光了,只好到贵府上……打工,嘿嘿。”他居然还用了一个锡若老挂在嘴边的现代词汇。
  
  锡若听得好笑,正想调侃年八喜几句,自己的辫子却先被人从旁边拽了一下,险些没从马背上摔下去,立刻大怒地转过头去,不想却看见十三阿哥在背后冲着自己嘻嘻地笑。
  
鸿门宴

  锡若一看见十三阿哥,有脾气也变成没脾气了,只好摸着被拽疼的头皮说道:“十三爷现在怎么也喜欢来这手儿?”
  
  十三阿哥策马跟锡若并肩而行,闻言便笑道:“还有谁喜欢来这手儿?我十四弟?还是我四哥?”
  
  锡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都是!”
  
  十三阿哥却听得哈哈大笑,从马背上伸出手来,使劲地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你这个妹夫当得不容易!十三爷同情你!”
  
  锡若却揉着肩膀说道:“还没当你们家女婿的时候就这样了!他们两个可千万别一块儿在我面前睡着,哼哼……”
  
  十三阿哥听得奇怪,便问道:“这跟他们在你面前睡觉有什么关系?”
  
  锡若在马上不知想着什么,独自坏笑了半天,最后在十三阿哥再三地逼问下,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把他们两个的辫子拴一块儿,一起身就摔个哥俩好!”
  
  “哈哈!”十三阿哥笑得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锡若这才发现他跟自己走的似乎是同一条路,有些诧异地问道:“十三爷也要去四爷府上?”
  
  十三阿哥点点头笑道:“借你的光,四爷也叫我过去赴宴。”
  
  锡若听了十三阿哥的话,脸上虽然还在笑着,心里却不禁敲起了小鼓。雍亲王就跟年八喜所说的那样,把家里的门槛设得特别高,以前还提醒过自己要小心“会饮案”的前车之鉴,今天却不避嫌疑地把自己和十三阿哥都叫了去,为的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锡若不禁益发觉得今天晚上的是一场鸿门宴,简直恨不能掉转马头就往家的方向跑,奈何雍王府已在眼前,十三阿哥样子虽然很随意,却眼不错珠地盯着他,被他看久了,倒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押解的人犯,而十三阿哥就是那个押解人犯的公差。早知道就编个拉肚子之类的理由躲在家里装死了,唉!
  
  十三阿哥在前面先下了马,回过头见锡若仍然赖在马上、脸上却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不禁失笑道:“你怎么怕成这样?”说着一伸手就把锡若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又拉着他往雍王府里走,自己瞅着锡若那张惹祸的脸说道:“说实话,我四哥对你算很不错了。他那个脾气想必你也知道,看着深沉,其实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子急躁的脾气,早年间还被我皇阿玛刻意教导提醒过。这些年虽然好些了,可是我也很少见他像对你那样,这么耐心地去指点和历练一个人。就连现在时常得皇上褒奖的年羹尧,也没得过我四哥这么多的关照呢。”
  
  锡若连忙点头道:“十三爷说的是。”可是他们离雍亲王设宴的花园越近,锡若脸上就越发笑不出来,不由得暗骂了自己一声没用。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一听到有人请吃饭高兴总是兴高采烈地就跑去蹭吃蹭喝了,掉到这里来以后却变得思前想后,顾虑重重,真是TNND越活越回去了!
  
  想到这里,锡若立刻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雍王府的后花园,那架势不像是要去赴宴,倒像是要来上一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话剧。正坐在凉亭里和戴铎闲聊的雍亲王一见到他这副架势,目中闪过一丝奇怪之色,却也不作声,一直等锡若昂首阔步地来到他跟前,才突然用那种极具杀伤力的冰冷强调问道:“你这是要砸了我这雍王府?”
  
  “嗯!……啊?不是!呃,我是说不敢……”锡若的气势瞬间就像一个戳破的气球那样瘪了下去,只剩下一张皮在雍亲王身上散发出来的逼人寒气当中瑟瑟发抖。
  
  十三阿哥从后面赶上来笑道:“四哥,你又在吓他了。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最怕的人始终是四哥。”
  
  锡若连忙在一旁使劲地点头,只不过他知道自己对雍亲王的惧怕并不是没有来由的,而且他相信雍亲王自己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清楚。他跟雍亲王表面上相处得再和谐,彼此也绝不会忘记雍亲王曾经对他说过的威胁与警告。只是他们之间这盘下了这么多年的棋,直到现在,彼此都还在处于试探摸底的阶段,也谁都没有真正探到对方的底。雍亲王或许不知道,可是锡若却非常清楚地知道,这盘棋距离终局的时候,已经越来越近了……
  
  十三阿哥见锡若垂头不语,以为他真被雍亲王吓得回不过魂儿来,便在后面推了他一把,笑道:“得了得了,我四哥跟你开玩笑呢。难道还能吃了你?瞧你吓得这副德性儿,真没出息!还是内阁大学士呢!”
  
  锡若被十三阿哥说得回过神来,连忙端端正正地在雍亲王指定的位置上坐好。过了一会,饭菜就流水般地送了上来,大部分倒都是荤菜。锡若一见到美食当前,心情多少好了些,朝雍亲王道了声谢之后,就闷头苦吃了起来,希望这样雍亲王就不会找他说起那些让人头疼的话题。
  
  这顿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雍亲王倒是真没说话,偏偏他身旁的戴铎却举起一杯酒,朝锡若说道:“额附爷高升了以后,戴铎还没有机会向你道贺过。今天就借四王爷府上的美酒,聊表心意吧。”说着就站起身来向锡若敬酒。
  
  锡若只得端起了刚才一直没有碰过的酒杯,刚想说几句场面话的时候,却见戴铎一仰脖子就把那杯酒喝干了。锡若只得也陪饮了一杯,心知这个雍亲王的心腹幕僚必定还有后话。
  
  果然戴铎在看着锡若喝完了那杯酒之后,先是谢了他赏脸,随后便开始历数雍亲王种种优点跟好处,简直把雍亲王捧成了世上少有人间难觅的英主,甚至把雍亲王拿来跟礼贤下士三顾茅庐的刘备相比较。锡若竖起了耳朵听着,听到刘备这段时,心里却忍不住想道,雍亲王的耳朵哪有那么大?真是乱打比方!当心马屁拍到马腿上,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戴铎见锡若面露笑容,以为自己的游说已经奏效,越发来了精神,使出浑身解数来历数他弃暗投明、加入“四爷党”的种种好处,只差没说组织将来一定包吃包住包福利了。
  
  十三阿哥在一旁听得默然不语,只是看向锡若的时候目光隐约有几分期待,雍亲王的目光却是幽深难辨,既不出言赞同戴铎的话,也没有喝令他住嘴,显然戴铎的这番说辞是经过了他默许的。
  
  锡若渐渐听得额头上冒汗。他心里明白,眼下夺嫡之争的局势越来越明朗。素来呼声最高的八阿哥胤禩已经显而易见地被老康摒弃了,其他的皇子不是提前出局,就是压根没有跟雍亲王较量的本钱。说来说去,雍亲王的同胞手足十四阿哥,既是他血缘最近的兄弟,眼下却也是他最大的敌人。雍亲王请他来吃这顿饭,就是要他表明自己的立场。看来不管他今天选择哪一边,势必都难以再保持以前那种勉强算是置身事外的状态了。
  
  锡若只觉得雍亲王那双幽深锐利的眼睛始终盯在自己身上,似乎不肯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锡若在这种锋利的目光逼视下,感觉到自己背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好几遍,最终忍不住出声打断了戴铎的长篇大论,却从怀里掏出一块银色的怀表来,又在十三阿哥和戴铎疑惑的注视下,恭恭敬敬地捧到了雍亲王身前,垂头道:“四爷的东西奴才替您保管了这么些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雍亲王脸色猛地一阵苍白,盯着锡若的眼睛里却像是能喷出火来。可是锡若就跟当年他把那块表强行送给他时那样,执拗地把手伸在半空中,只是眼睛却不自然地躲避着他的视线。
  
  雍亲王动作僵硬地接过了锡若手里的那块怀表,看了一眼之后却又突然砸在了锡若怀里里,声调冰冷地说道:“这不是我给你的那块!”
  
  锡若苦笑了一下,抬起头说道:“果然瞒不过四爷。”雍亲王一见着他脸上的这个笑容,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起来,下一刻猛地扬起了手,似乎想要扇锡若一个耳光来发泄心中的怒气。
  
  “四哥!”十三阿哥的声音及时地制止了雍亲王可能会有的失态。
  
  雍亲王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立刻站起身来说道:“我累了。你们继续陪客吧,我先回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凉亭。
  
十三半仙
雍亲王走后,席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默尴尬了起来。没过多久,戴铎也寻了个由头离开了。十三阿哥这才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四哥是真心想把你纳入麾下。老十四对你真就那么好?他能给你的,我四哥一样能给你,而且只怕比他给得还多!”
  
  锡若听得皱起了眉头,看着十三阿哥说道:“你怎么也说这话?难道你跟着四爷,就是因为他能给你的东西最多吗?”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又沉默了一会,居然点头道:“不错。”他见锡若诧异地看向自己,便给自己和锡若都倒了一杯酒,这才举着酒杯说道:“从小到大,四哥给我的东西太多太多了。除了把自己这条命给他,我实在想不出来我还能怎么办。”
  
  锡若摇头道:“他并没有允诺能把自己的命也交到你手上。你这么做,难道不觉得吃亏?”
  
  十三阿哥睁大了眼睛说道:“不觉得!”抬头却见锡若望着自己笑,猛然醒悟道:“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十四弟之间,也不存在谁亏欠了谁的问题?”
  
  锡若点点头,凝视着院子里一树开得正好的玉堂春,说道:“人跟人之间,本来就没法子算得那么清楚的。就好比有人为我做了很多,我却连百分之一都报答不了;有些人我却不愿意看到他们遭受哪怕一点的灾厄与困顿,总想着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化解他们的那些劫难……”
  
  十三阿哥默然半晌之后,忽然用力地点头说道:“你是个真君子。爷没看错你!”
  
  锡若却撇了撇嘴说道:“可四爷都说了,我不是君子。”十三阿哥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笑道:“你平日里胆小贪财,又时常使诈,我四哥这么说也没错。”
  
  锡若听得黑了脸,哼哼了一声之后就想吃饱喝足脚底揩油,却被十三阿哥一把拖住了说道:“先别忙。我还有事问你。”
  
  锡若只得又坐了下来,嘴里说道:“你随便问吧。就冲你刚才制止了某人发飙打人,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十三阿哥笑看他一眼,说道:“前两天老十四来找我一块儿上折子,说是为了请皇阿玛批二十万两银子下来给兵部购买新式火器,还要我帮忙训练一支新军。我跟他说现在军费紧张,还是先缓两天再说,他就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这些都是你提的吧?”
  
  锡若先是愣了一下,怎么自己开价十万两,到十四阿哥这里就翻了一倍?莫非十四霸王嫌那点银子还不够折腾?便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十三爷也对这个感兴趣,所以劝十四爷找您一块儿商量商量。两个人上折子总比一个人显得有说服力不是?”
  
  十三阿哥伸筷子挟了一片酱牛肉在嘴里慢慢嚼着,一时间没有答话。锡若觑着他的脸色问道:“怎么?你不愿意?那算了,我去找十四爷另想办法吧。”
  
  十三阿哥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摇头道:“我不是不愿意,是眼下兵部的军费确实紧张。老十四应该比我更清楚,二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就算这会子我真和他一块儿去求皇上,多半也会被驳了回来。”
  
  锡若露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问道:“那你到底要不要跟他一块儿上折子?能不能给我句痛快话?别学四爷他们,说话老是云山雾罩绕来绕去的,害我总是要瞎猜半天。”
  
  “好哇,你吃了我四哥的饭,喝了我四哥的酒,还坐在他的花园里编排他。看我不告诉他去!”十三阿哥半真半假地说道,见锡若果真又露出头疼的表情,便又笑道,“你放心。该上的折子我会上的。我听你说起这些火器之后,也多留意了一些西洋人的武器跟打仗方法,虽然迥异于我们,却也颇有可取之处。我今天晚上回去就打底稿,准备跟老十四一道上折子!”
  
  锡若一脸严肃地点头道:“嗯嗯,如此甚好。十三爷果然是远见卓识,雅量高致,与众不同,非同凡响,非比寻常……
  
  “得了得了。”十三阿哥像赶苍蝇那样挥了挥手说道,“你再说下去,我就要成仙了!”
  
  锡若嘿嘿一笑道:“不是十三半仙就好了。”结果自然是又被十三阿哥K了一顿。
  
  没过几天,老康心里的老皇历又自动翻到了“去热河避暑”这页,于是一群人又呼啦啦地跟着老康起驾去热河。说来也怪,去年是暴雨,今天京师附近却是没雨。老康离京之前就下令礼部祈雨,可是一直等他到了热河一个月,这期盼当中的雨水也没下下来。这可把老康急坏了。
  
  于是一贯谦虚谨慎的老康同志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人品不好,进了五月就自发地斋居祈雨,还说什么“求雨得雨,旱岂无因”。锡若在旁边劝了他半天也没用,只得按老康的旨意又奔出热河去开仓平粜,还预发了八旗的兵粮。
  
  好在没过几天,老天居然还真给老康面子,痛痛快快地就连续降了几场雨下来,京师远近很快得到了足量的雨水。老康这才放心地按照他平常的菜单吃起饭来。锡若在外面办了一趟差事回来,听说老康又照常进膳了,这才放了心,又听说老康重新启用马齐为大学士。同在内阁为臣,锡若少不得要去问候这位老前辈一下,因此从老康书房里出来之后,就直奔了内阁在热河的值房。
  
  不想刚一进值房,锡若没见着那位东山再起的大学士,反倒迎头就撞上了雍亲王。他立马儿就地一个转身,想着先战略转进一下,等这尊大佛走了自己再进去,不想已经被转过脸来的雍亲王看见了,只得动作僵硬得跟木偶皮诺曹一样地走了进去,差点没走成同手同脚了。
  
  锡若上去给雍亲王请了安,见他仍旧冷着一张脸,只是随便地说了句“起来吧”就不再说话,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又转到马齐那边问候寒暄了几句,最后终究在这个充满了反季节寒气的屋子里待不住,便寻个由头又逃跑似的从值房里退了出来。
  
  可是刚跑了没几步,锡若就听见身后传来森冷的一声,“站住!”
  
  又是这句‘站住’!锡若欲哭无泪地回过身去,想也不想地就点头哈腰地说道:“四爷好四爷好四爷好……”只恨不能一口气说出“四爷好四爷妙四爷呱呱叫”了。雍亲王被他说得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阵,似乎又有撸袖子打人的意思。
  
  锡若连忙伸手护住脑袋往后弹开了几步,然后一脸戒备地看着雍亲王说道:“四爷又想打我?”
  
  雍亲王扯了扯嘴角,眼神高深莫测地问道:“我要打你,你还敢躲?”锡若仔细地把他的脸色看了又看,终于从里面嗅出了一丝真正的危险味道,只得哭丧着脸站在原地说道:“奴才不敢。”可是也死活粘在原地不肯过去。
  
  雍亲王见锡若不动,便朝他那边走了一步。锡若立刻抖了一下,却硬挺着站在那里没有跑走,心里却又开始疯狂地向各路古今中外的洋神仙土神仙祷告,甚至连十三阿哥这个半仙儿都没落下。可雍亲王还是一步步地紧逼了过来。
  
  锡若见实在是躲不过了,索性把眼睛一闭,把心一横,对着雍亲王说道:“四爷最好别打我脸。待会儿被皇上看见了要问的。”心里想的却是你可别把我打得连我老婆都认不出来了,到时候我可真得找你算账了!
  
  不过锡若屏息静气地等了半天,那段预想中的拳脚却始终没有落下来。等到他终于憋不住睁开了眼睛的时候,却见雍亲王不知何时已经走人,只剩下一个凑巧经过这里的苏拉小太监,好奇地看着自己。
  
  锡若心里又是觉得庆幸,又是觉得丢脸,便朝那个小太监张牙舞爪地说道:“看什么看!”那个小太监吓了一大跳,连忙低着头跑开了。
  
  锡若自觉刚才很像个大恶人,不觉苦笑了一下,这时却又听见有人在身后笑道:“额附爷不去皇上跟前尽忠职守,怎么反倒在这里吓唬起小太监来了?”
  
福锁
锡若转身一看,见是大清的财神爷户部尚书穆和伦,便朝他打了个哈哈说道:“原来是穆大人。我刚从皇上那儿出来,听说马中堂回了内阁,特地过来拜望一下。”
  
  穆和伦闻言便走了上来,给锡若行了一礼之后,用一种不胜欣羡的口吻说道:“额附爷的圣眷真是优渥。少年时便得皇上青睐,多年来一直荣宠不衰,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呀。”
  
  锡若听得嘿嘿干笑了一声。前世?我前世还会开汽车呢!这里连老康都不知道汽车长啥模样儿。够福气吧?只是嘴上还不得不谦虚两句“惭愧,承蒙皇上不弃”之类的话。
  
  穆和伦往左右瞅了两眼,见四周没有闲杂人等经过,便故作神秘地凑到锡若身前说道:“大人既然如此有福气,何不去讨一张皇上的御笔‘福’字?皇上虽然书法极佳,却很少题字,所以他老人家的御笔流传到宫外的极少。奴才曾经有幸在裕亲王家见到过一个御笔亲提的‘福’字。嘿,那可真写得不是一般得好!”
  
  锡若见穆和伦摇头晃脑说得一副神乎其神的样子,不觉暗自好笑。老康的字他见过不下千万个了,虽然也觉得写得好,却也没让他像穆和伦那样,崇拜到五体投地的份上,便故意朝穆和伦问道:“哦?皇上的‘福’字是怎么个好法儿?倒要请教穆大人。”
  
  穆和伦一听来了精神,使劲地吸溜了一口他的水烟管儿,又吞云吐雾了几口、似乎在回味当时膜拜老康“福”字时的情景,这才一脸肃然地说道:“皇上所书的这个‘福’字碑,隐于裕亲王府的出岫洞中,谓之‘洞天福地’。奴才观御笔亲题的这个‘福’字,刚劲有力,颇具气势,右上角的笔画像个‘多’字,下边为‘田’,而左偏旁极似‘子’和‘才’字,有偏旁像个‘寿’字,故整个‘福’字又可分解为‘多田多子多才多寿多福’。更为难得的是,在碑的右上方还刻有皇上的宝印以镇福,因此这个‘福’字又被誉为天下第一福。额附爷若能讨得这样一个福字,想必会官运更加亨通,也能添福添寿啊!”
  
  锡若听穆和伦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中心意思是老康的字好,值钱,还能招财进宝!锡若心道,真要招财,我还不如去打一只金招财猫搁家里头呢。而且老康的“福”字既然这么金贵,想必不是轻易赐人的。自己巴巴地去讨一个亲王家才有的“福”字刻在家里,没准儿财没招过来,反倒招来了不少红眼病!便只敷衍着说道:“多谢穆大人提点。有机会去向皇上讨讨看。”穆和伦这才满意地咂咂嘴去了。
  
  锡若看着户部尚书的背影哑然失笑了一会,想了想又往草原的方向走去。因为老康见他这段日子办差辛苦,来到草原以后便特准他在无事的时候到外面疏散疏散,活动活动筋骨,只是不许他跑得太远,说是方便有急务的时候派人过去找他。
  
  锡若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又跟管马的太监打了个招呼自己去哪儿之后,便骑着马悠哉游哉地往草原上走。此时又是初夏的天气,锡若骑马走在开满小花的草地里,难免又想起了年少时的那些故事,很自然地又想起了十公主。
  
  十几年的光阴弹指而过,锡若想起自己当年为敦琳流过的那些眼泪,却只觉得心酸,忍不住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采集了周围的花朵,又结成一个小小的花环,可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给十公主讲獾子笑话的地方了,只得找了一块看起来差不多的地方,又把花环放了上去,自己却撩起袍角,在花环旁边坐着出起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锡若注意到草原上的太阳就快要沉下去了,拍拍身上的草屑正想站起来,这时却听见身后有人语气温和地说道:“公子多情,奈何薄命,三生石上,再续前缘。你跟我十五妹当年那段往事,也算得上一段佳话了。”
  
  “八爷!”锡若听见这个久违的声音,立刻擦擦眼睛从草地上跳了起来,转过身去的时候看见胤禩正望着他笑,又有些不好意思。胤禩用一种久别重逢的温暖目光打量着他说道:“你像是瘦了些。我听说你跟我四哥办差,办得很辛苦?”
  
  锡若咂咂嘴说道:“辛苦固然是一方面,可是肉没吃够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胤禩听得呵呵轻笑了起来。锡若却突然想了起来问道:“八爷怎么也来热河了?如今腿都大好了?”
  
  胤禩点点头说道:“大夫说没有什么大碍了。你上次荐来的那个洋人医生很好,我吃了他几服药,又按照他们西洋的法子调理锻炼了一阵子以后,不久就把拐杖扔掉了。只是如今还不能走远路。”
  
  锡若这才注意到胤禩的身后不远处还停着两匹马,他的贴身太监何柱儿见自己望过去,连忙在原地打了个千。
  
  锡若朝何柱儿抬了抬手,又转头朝胤禩说道:“那个洋人医生是治疗风湿腿疾出了名儿的,我还认识几个经他手治好的人,所以才大胆地给八爷荐了过去。如今能够见效,是再好不过了。”他见胤禩心情不错的样子,便故意嘿嘿笑道:“老大的病给我荐的人治好了,也不酬谢酬谢我?”
  
  胤禩从远处收回目光,故意用一种责备的神情说道:“你给我荐人治病,就是为了让我酬谢你?”
  
  锡若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只是见老大病好心里高兴,所以跟你开个玩笑来着。”胤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珍爱地看了两眼之后,递到了锡若手里。
  
  锡若下意识地接过胤禩递来的东西一看,发觉竟是一把琢得精巧绝伦的白玉锁,上面镂着双鱼戏水的图案,反面镌了一个大大的“福”字,周围还有“长命百岁”的字样,触手却暖润滑泽,令人爱不释手。锡若仔细看了看玉锁上的字样,辨出竟是老康的御笔,不觉有些慌了神,也不顾上里头有没有“多田多子多才多寿多福”的玄机,连忙又一把塞回胤禩手里说道:“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敢要。”
  
  胤禩却一哂道:“再贵重,也不过是块儿玉。如今下令打造这锁的人,怕是早已经忘记了当年赐下这锁时的心愿,倒不如送给你这真正的有福之人,也算是成全了锁上的这个‘福’字。这东西跟着你,倒比跟着我这个福薄之人要名副其实得多了。”说着又把那把白玉锁塞回了锡若手里。
  
  锡若说不过胤禩,只得小心翼翼地把那把玉锁揣进了贴身的衣袋里,感觉心里却比当年揣着那只小狐狸时还要热乎,仿佛那玉锁也是一件活物、身上会散发出体温来似的。
  
  胤禩笑看了锡若一眼,抬眼看了看天色说道:“不早了。回去吧。这里太阳一落下去就变冷,你身上的那点衣服根本抵挡不住。”
  
  锡若连忙说道:“那就赶紧回去吧。”心里真正担心的却是胤禩久病初愈,未必能抵挡住晚间草原的寒冷。胤禩仍旧对着他笑了笑,招手让何柱儿把马牵了过来。锡若也翻身上了马,和胤禩一路说笑着往行宫的方向走,心里却有了一阵很久都未曾有过的踏实感。他先前得罪了雍亲王,因为怕惹人担心,所以都没有跟福琳提起过,甚至连在十四阿哥面前也没有提起过,此时见着了胤禩,却不知为什么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胤禩听得脸色凝重,末了勒住坐骑说道:“我都没想到老四竟会如此看重你。不过他赏识你固然是一方面,恐怕真正的用意还是着落在十四弟身上。你如今可以说是十四弟的左膀右臂,你要是出事,十四弟恐怕会心神大乱,到那时老四的机会就更大了。所以你千万要小心应付他交办的差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跟他扯破脸皮。那种当众给他难堪的事情,以后万不可再做了。”
  
  锡若听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连忙点头道:“老大说得对。还是老大回来了好,不然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七上八下地不踏实,又不敢找十四爷商量。他那个脾气,要是知道四爷跟我唱了这么一出‘鸿门宴’,非闹出一场风波来不可。”
  
  胤禩听得一笑,颇有几分自嘲地说道:“看来我还没全废。”
  
  锡若眼睛一瞪道:“谁敢说老大废了?我跟他急!”
  
  胤禩听得呵呵直笑,脸上透出一阵久未有过的快活神气来。只是两人并辔快骑到行宫的时候,胤禩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敛,又勒住了马缰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
  
  锡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这里离行宫还有一段路呢。八爷在哪里下榻?我们不顺路么?”
  
  胤禩却微微一笑道:“不给人瞧见你跟我一道过来的要好些。省得糟蹋了你的福气。”
  
  锡若听得挑了挑眉,却也没说什么。胤禩便在马背上朝他挥了挥手,自己就带着何柱儿往行宫的另一边去了。锡若在他们主仆身后发了一会呆,直到夜晚的寒气侵袭上来,冻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才抽了马一鞭子,急匆匆地赶回行宫里面去了。
  
中暑
康熙五十五年六月的时候,大热天的,老康居然又突发奇想地去汤泉行宫泡温泉,看来那里是继行围跟南巡之后,泡温泉又成了他的一大嗜好。
  
  锡若这时才深刻体会到当皇帝的好处。老康只要动动念头,底下的人就要跑断腿地替他张罗。尤其锡若现在还兼着内务府大臣,自然是责无旁贷。
  
  虽说汤泉行宫距离避暑山庄北面仅有大约五十里地,可是锡若却在六月的大太阳底下跑进跑出地忙活了好几天,为老康和他们家的国宝级老太太、现在也算锡若半个皇祖母的老太后,安排移驾到汤山温泉的事宜。他还得注意沿途的防暑工作,免得那一堆年纪都已经很不轻的重臣和娇贵的宫眷们中暑病倒在路上。结果闹到最后,别人都没中暑,锡若自己却中暑倒下了。
  
  老康前脚刚踏进汤泉行宫,锡若后脚就热晕在马背上,要不是旁边的侍卫机灵,就要一头从马上栽下来了,把个跟着他跑进跑出的七喜吓得三魂去掉了二魂半,剩下半个魂儿飘来荡去地给锡若找太医救命。
  
  福琳一听说锡若中暑,立刻把那套什么劳什子规矩丢到了一边,一掀帘子就跳下了公主专用的马车,甩开没有缠过小脚的天足就跑到了锡若身旁。她在二十一世纪学过一点急救知识,一边命人将锡若抬到阴凉通风的房间里,一边又命人赶紧去打井水来,自己却亲自解开了锡若身上那件紫酱色的马褂和长可拂地的天蓝色箭衣,探手一摸发觉里边早已热得烫手,连忙又拿了个枕头把他的头部垫高了,让锡若能够顺畅地呼吸和散热。
  
  不一会,福琳要的井水陆续送来。她亲手拧了毛巾给锡若周身擦拭,一边又指示太监们把井水倒进沐浴用的大桶里,然后示意他们把锡若抬起来,浸到住满了井水的大桶里去,最后又找了三个人同自己一道,用毛巾用力地擦拭着锡若的身体四周,一直擦到他皮肤发红,却仍然不见锡若醒转,不由得有些慌了神,眼睛里却开始积蓄起泪水来,弄到最后竟一边哭着一边给锡若擦身体。
  
  太医院的医正凌国康一进屋来就见到这副场面,差点没吓得脚一软坐倒在地上。福琳从大桶里伸出一只手来,水淋淋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之后,憋足了劲朝凌国康说道:“你快过来看看!”
  
  凌国康连忙应了声“嗻”,走上前去翻开锡若的眼皮看了看,又掐了掐他的人中,见这位额附爷仍旧昏迷不醒,也不禁皱了皱眉头,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几针,认准了几个穴位之后,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
  
  只听见“哎哟”一声,锡若那双紧闭多时的桃花眼终于睁了开来,只是醒来的时候却满脸怒容地说道:“哪个王八蛋扎我?疼死了!”他转头看见一脸尴尬的凌国康手里的银针,连忙又干笑着说道:“原来是凌医正啊,你好你好,嘿嘿。”
  
  “好什么好?都快吓死我了!”福琳大叫一声,一把揪住锡若还浸泡在水中的前襟,居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锡若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地拍着福琳的后背,又用眼色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这才对福琳笑着说道:“老婆,你还想让我在这桶里涮多久啊?眼下可不是个吃涮羊肉的好时候啊。”
  
  福琳闻言,伸手狠命地揪了锡若一把,在听见他精神百倍的大叫声之后,这才满意地扶着他从大桶里走了出来。锡若看着自己周围洒了一地的水渍,忍不住笑道:“得,这温泉还没洗上,就先洗了个冷水澡。”
  
  这时先前被拴起来的房门却“砰砰砰”地被人砸响了。锡若和福琳都被吓了一跳,紧跟着便十四阿哥在外面粗声大气地吼道:“开门开门!爷要看那个中暑的笨蛋怎么样了!”
  
  锡若听得脸色发黑,顾不得身上还在滴水,就几步跨到门前,猛地一下打开了房门,却毫不犹豫地伸手给了那个一头栽进来的半光头一记爆栗,嘴里笑骂道:“我在这头为了让你们泡温泉泡的舒服,已经累昏了过去,你居然在后头追着叫我傻子?有你这样虐待长工的吗?”
  
  十四阿哥见锡若居然有力气动手敲人,知道他已无大碍,顿时放下心来,随即立刻反手敲了一记回来,这才看着锡若湿答答、紧着中衣的样子皱眉道:“你这像什么话?赶紧去把衣服换了!”说罢赶紧把身后开着的房门又掩了起来。
  
  锡若一边让福琳给自己换衣服,一边对十四阿哥笑斥道:“我老婆帮我换衣服,你一老爷们杵在旁边算怎么回事?出去出去!”
  
  十四阿哥嗤了一声,却大摇大摆地拖了张椅子在对面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扯的什么臊?小时候光着屁股跳进河里的样子,我又不是没看过!”
  
  锡若有些尴尬地看了福琳一眼,恶狠狠地反击道:“你光着屁股跳进河里的样子,我不是也一样看过!”嘴上虽然这么说,却终究背过了身去,任由福琳给自己系那些麻烦的纽扣和整理那些繁琐的衣饰。
  
  十四阿哥却在锡若身后取笑道:“你这样子还怎么跟我去混军营啊?一副细皮嫩肉的娇贵模样,只怕一到了军营里,就要被人看成个绣花枕头!”
  
  锡若闻言扭回头说道:“诸葛亮手无缚鸡之力,听说连骑马都不会,还不是照样带着刘备的兵打胜仗?也没听说谁耻笑他去混军营啊?再说了,我的弓马骑射总比他强点儿吧?”
  
  十四阿哥闻言却大笑了三声,斜眼看着锡若说道:“你居然也敢同诸葛亮相比。我问你,孙子兵法你读了几遍啊?可能现在就跟我说说要如何在西北用兵?”
  
  锡若不顾上前襟尚未扣好,却被十四阿哥的话激得原地一个转身,语气有些激动地说道:“西北打仗,打的是兵马和钱粮。你自己也说过的,只要后勤补给不出现大的问题,按照皇上事先拟定的三路并进的进兵方略,大功必成。”
  
  十四阿哥见锡若真有些急了,连忙说道:“我跟你闹着玩儿呢。你怎么就当真了?我看不起谁也不能看不起你呀,纳兰大学士。”
  
  锡若见十四阿哥难得地主动道歉,这才转回了脸色,却又忍不住哼哼道:“你要是嫌我碍手碍脚,将来尽管把我撂在一边。我可不敢误了十四爷的军国大事。”
  
  十四阿哥却嘿嘿笑着说道:“把你撂在一边儿?谁来给我督运兵马钱粮,保证后院不起火?”
  
  锡若听得一惊,不禁问道:“你不是要我跟你去西北么?”
  
  十四阿哥瞥了一眼旁边福琳的眼色,摇头道:“这事儿以后再从长计议吧。这会子说这个也太早。谁知道西北最后会不会真有一场大仗呢?”
  
  锡若和福琳对望了一眼,心里却都很清楚这场大仗是无法避免的,而且多半已经迫在眉睫了。非但如此,十四阿哥还是这场大仗里最重要的主角,只是他最后的结局……
  
  十四阿哥见锡若半天不说话,却拼命地跟福琳交流眼神,略微有些不快地说道:“你们小两口儿又眉来眼去的干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吗?”说着脸色就沉了下来。
  
  锡若连忙安抚十四霸王道:“公主是在为我担心呢。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时福琳也帮腔道:“是啊,十四哥。我一听说你要带他去打仗,就有些心惊肉跳。怎么说他也是我男人嘛。十六妹虽然不敢忘了皇上跟诸位哥哥平日里的教导吩咐,也不敢阻拦他去疆场上为国效力,可这心里头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就怕他到时候扯了十四哥的后腿。”
  
  十四阿哥却摆了摆手说道:“这个家伙的本事我再清楚不过。大才虽然没有多少,鬼点子倒是真不少。他将来要是跟我上了战场,没准儿还真成了策旺阿拉布坦的一块心病呢。”
  
  福琳还想在说什么,这时老康派来见识锡若的李德全却在外面求见。锡若只得匆匆地把剩余的衣服都穿好,这才让十四阿哥又把房门打开了。
  
父子
李德全衣冠整齐地走进屋子里来,瞥了一眼锡若水淋淋的脑袋,又给屋子里的三人各自请了个安之后,扯着公鸭嗓说道:“万岁爷听说额附爷中暑,特地差老奴过来看看情形。老奴方才在来时的路上遇到了医正凌大人,他说额附爷已经没有大碍,老奴不放心,所以还是过来瞧瞧。”
  
  锡若知道李德全虽然只是个太监,却不啻是老康身边的一副耳目,只是自己在乾清宫里的十几年间,也受他照料颇多,闻言便李德全笑道:“这大热的天儿,倒劳烦李谙达走一趟,罪过罪过。”说着又叫人进来给十四阿哥和李德全上茶。
  
  十四阿哥摆摆手说道:“我就过来看你一眼,还有公务要办呢。这杯茶先记下吧。”说着朝福琳点点头,抬腿就出了这间被当作临时急救病房的屋子。
  
  李德全恭送完十四阿哥以后,又传了老康的口谕,大致意思是让锡若这两天好好休息,暂时可以不用到他跟前侍奉了。锡若待李德全走后,喜得一把抱住福琳说道:“老婆,这回可是带薪休假!终于能带着你好好玩玩儿了!”
  
  福琳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地用袖子抹了抹锡若的额头和脸颊,却摇头道:“等外头暑气下去了再说吧。这屋子里凉快,你先老老实实地坐着陪我说会话。”
  
  锡若一把握住福琳的手,脸上却贼笑道:“陪你说话可以,但是要老老实实的,可就真难为我了……”正在屋子里收拾茶具的小太监,闻声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锡若哈哈大笑道:“算他们识趣!”福琳见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心里却是喜欢得不行,也就任由他赖在自己身上,方才替他收拾整理好的衣饰又全部都弄乱了。
  
  两个人在屋子里厮磨到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分,锡若从凉榻上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出去走走吧。”福琳点点头,又亲手整理好自己跟锡若的仪容之后,这才拉着他一道往外走。
  
  锡若却在她身旁低声笑道:“你如今倒真像个大清公主了。倒哪里都不忘细细地收拾一番。以前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野丫头。”福琳立刻狠狠地拧了他一把,故意凶巴巴地问道:“那现在是像大清公主,还是像那个野丫头?”
  
  锡若揉着胳膊笑道:“都像都像。不过要是能再温柔那么一点点,我就该去庙里烧高香了。”福琳笑着瞟了他一眼,突然一把揪过他的辫子,在他耳边低语道:“我都伺候你一整天了。你还想我怎么温柔啊?”
  
  锡若被福琳的笑容弄得有些发毛,连忙陪笑着说道:“对对,娘子今天辛苦了。”福琳哼了一声,正想揪起锡若耳朵来的时候,却听见旁边有人笑道:“十六妹又在‘训夫’了。”
  
  锡若一听见这个声音,恨不能立马儿就一个窝心脚踹出去。他怒目而视地看着缩在树荫底下笑得直颤悠的十五阿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十五爷真好兴致。怎么不去湖边找人拉小手儿了?”
  
  十五阿哥一听,脸上顿时没了笑容,几步赶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的好妹夫,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说。”
  
  锡若斜睨着十五阿哥反问道:“我是乱说的?行,那去找正主儿对质。密嫔娘娘宫里,想必总会有个把证人的。我就不信他们都是死的。”
  
  十五阿哥连忙作揖打躬地告饶。锡若这才皱紧了眉头看着他说道:“不是我说。你要真看上了哪个,何不大大方方地向你额娘讨了去,至于弄得这么偷鸡摸狗的吗?别回头真栽在了这种事情上头!”
  
  十五阿哥却讪笑着不说话。福琳瞟了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小哥哥一眼,却朝锡若说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锡若瞥了福琳一眼,又看着十五阿哥无奈地摇头,结果被福琳一把拉了就走,又听见她说道:“快走快走。省得你被这人带坏了!”锡若回头看见十五阿哥脸上那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乐。
  
  在行宫的日子,过得仿佛比紫禁城里还要快。锡若跟在老康的身边处理着各种各样的事务,不知不觉间已是进了八月。这天又是中秋,锡若上午给老康抱完了奏章匣子之后,下午又被十五阿哥拉去帮他筹备家宴。
  
  老康的儿子这么多,有些是事业型的,典型的比如四、八跟十四阿哥这种,正是在当时翻云覆雨的人物,还有一部分却因为年岁太小、生母地位太低或者身带残疾,出生的时候就赶上兄长们已经建立起各自的势力派系,他们要么选择一派加入跟随,要么就索性置身事外,做一个太太平平的生活型皇子,运气好的还能赶上封王封爵,典型的比如七、十五和二十一阿哥这样的。
  
  如今那些顶尖人物们既然都忙于争位夺嫡的大事,那么操办家宴这样的小事,自然而然地就落到十五阿哥这些赋闲皇子的头上。十五阿哥知道锡若是办老了这些事情的,所以好说歹说也要拉着他作参谋,锡若被这块牛皮糖缠得没办法,只得向老康告个假闪了出来,心里却不禁哀叹起自己“爱新觉罗家免费长工”的命运来。
  
  说是主持操办家宴,其实倒也不用锡若他们自己动一根手指头,说白了就是站在那里当个监工,只要关键性的东西不弄错,其他的说句实话,锡若觉得要是菜里真少了几块肉,估计也没人看得出来,总不会有人端着盘子去别桌比比分量吧?
  
  十五阿哥一边指着太监搬搬抬抬,一边随口说道:“我八哥又病倒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事儿?”
  
  锡若闻言吃了一惊,连忙攥住胤禑问道:“什么病?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十五阿哥回过头来按了按他的手,语带抚慰地说道:“我那天不过听九哥那里漏了点口风,说是要赶回去看八哥一趟,可是八哥到底生的什么病,我也没听清楚。”
  
  锡若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变白了。十五阿哥瞟了他一眼,又说道:“我知道你同我八哥要好,可你也不用急成这样。他正当盛年,还能生出多大的病来?左不过是伤风感冒一类的病症,或是他的腿疾又犯了吧。”
  
  锡若却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如果胤禩真的病到连九阿哥都要飞马过去看他,那就一定不是小病!胤禩早就千叮万嘱过他们几个,现在轻易不要登他的门,而胤禟向来对他是言听计从的。那么八阿哥得的,究竟的是什么病?……
  
  锡若只觉得心里一阵烦躁,却又不敢抛开眼前的事就赶到胤禩休养的别墅去。今天是皇室的中秋家宴,如果他不能按时参加,又被老康知道了原因的话,只怕自己会带累得八阿哥更加倒霉。十五阿哥看他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索性让他去一旁歇着,只在自己弄不清楚章程的时候问他几句话。
  
  好不容易熬到家宴快开始的时候,锡若一眼瞥见九阿哥风尘仆仆地从外面经过,连忙跳出去叫住了胤禟,觑了觑他脸上那副焦灼的神情,低声问道:“八爷……他怎么了?”
  
  胤禟脸色黑沉得就像是一块万年寒铁,全没了平日那种精明戏谑的神情,却用一种隐含着切肤之痛的语气,咬牙切齿地说道:“伤寒!”
  
  锡若约略知道“伤寒”是一种极为凶险的病症,可是具体是怎么个凶险法,却完全没有概念,只是从九阿哥的神气里猜测,八阿哥眼下的情况肯定是很不乐观,急得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又想起来朝九阿哥问道:“请皇上派太医看过了没有?”
  
  胤禟听了锡若这句话,脸色越发暗沉了下来,转头注视着老康寝宫所在的方向,语气阴冷地说道:“他只在我跟三哥上奏八哥病情的奏折上批了四个字。”
  
  锡若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问道:“哪四个字?”
  
  胤禟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勉力医治!”
  
懂你

十公主是十五格格,因为序齿排行下来是第十五,但是在有封号的公主里排第十。这个前面有一章的回复里说明过,此处不再赘述。
十公主和男猪之间的感情,是一种介于友情和恋情之前的朦胧感情,但是因为十公主的死,让男猪在怜惜之外,更多了一层伤痛和内疚,里面还夹杂着他对那些一去不复返的青葱岁月的回忆,所以他会格外地有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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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锡若一直在想,老康到底该算是个好爸爸,还是坏爸爸。说他好吧,确实对自己的儿子是尽心尽力地抚育教导,对女儿那就更是个慈父了,可是说他坏呢,恐怕很多人也不会反对。
  
  尤其这次八阿哥感染伤寒这件事后老康的态度,真让锡若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无情最是帝王家”。虎毒尚不食子,可是老康为了稳固自己的帝位,却接二连三将自己的儿子予以囚禁或责罚,对自己当年那么喜欢和称赞的胤禩,竟然只用“勉力医治”四个字就打发了!
  
  康熙五十五年九月十七日的时候,老康再于御医奏报胤禩病情的折子上朱批:“本人有生以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语气之刻薄,简直近乎于讥刺。
  
  更有甚者,为避免途经胤禩养病之所,在老康的授意下,诸皇子在皇父及祖母于九月二十八日结束塞外之行回驻畅春园的前一日,全不顾胤禩当时病情已近垂危,将其由邻近畅春园的别墅移至城内家中。据说当时只有九阿哥胤禟予以坚决反对,说“八阿哥今如此病重,若移往家,万一不测,谁即承当。”而老康反倒推卸责任的说:“八阿哥病极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断不可推诿朕躬令其回家。”
  
  锡若事后知道这件事情时,只觉得阵阵心寒。他再在朝堂上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时,差点都鼓不起勇气去看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脸。唯一让他感到庆幸的是,胤禩在亲人这样的冷漠对待当中,居然奇迹般地硬挺了过来,在十月初五这天报了病愈。老康兴许是多少觉得有些内疚了,便下令将此前所停胤禩的俸禄银米仍照前支给,总算是保全了点父子间的情份。
  
  锡若这才觉得一直闷着心里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下朝以后连忙寻了个空,自己又骑上马匆匆地往八贝勒府赶来。他刚刚回京的时候就偷偷来看过胤禩一次,老康和众皇子令人心寒的表现,让锡若已经顾不上自己是否会被人看见,或者被胤禩府上的病气传染,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我要去看看他……我应该去看看他!
  
  锡若再度踏进八贝勒府的时候,只见满院子的地面都被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了。现在不过是金秋十月的天气,胤禩却裹了一件极厚的毛裘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树上仍被秋风吹得不断飘落下来的树叶。
  
  锡若只觉得心里猛地一颤,连忙抹了一把脸,这才走到胤禩的身边请了个安,说道:“听说老大病好了,我特意过来看看。”
  
  胤禩转过头来,苍白色的脸上浮起一个诚挚的笑容说道:“多谢你了。”便没有再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石凳。锡若立刻坐在了上面。
  
  两个人就一直这样无声地坐到了天边最后一抹日光消失。胤禩扶着石桌站了起来,对锡若说道:“你回吧。”
  
  锡若跟着站了起来,闻言抿紧了嘴唇给八阿哥打了个千,便掉头往院子外面冲去,却听见胤禩在身后说道:“我真庆幸你当年没有跟我。”
  
  锡若猛地回过身来,却看着身后的胤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胤禩撑在石桌上面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一片刚好掉落在他手边的黄叶。锡若看见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道:“你打从一开始就认准了我十四弟,还真是跟对人了。你竟比我们这些身在局中的人还看得清楚。可笑我却看不到自己还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危机四伏。”
  
  锡若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声调喑哑地说道:“八爷想多了。我选择跟十四爷,也不是因为早就看出了他日后的出息。”他心里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如果自己真是要押宝的话,那也老早就该压在你们家老四身上了。
  
  胤禩略显诧异地看了锡若一眼,眸光很是闪烁不定了一阵,最后还是挥了挥手说道:“你去吧。我既然已经病愈,没过几天就还会在朝堂上碰面的。你自己……多加小心。”
  
  锡若点点头,又仍旧从来时的路上回去了。胤禩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将手边早已经干枯的黄叶揉得粉碎。
  
  几天以后,锡若果真在上朝的时候又遇见了八阿哥,并且惊讶地发现,胤禩虽然屡受老康的训斥和责罚,可是迎上去同他打招呼道贺的朝臣却不比以前少多少。看来这么多年以来,这“八贤王”的名头早已经深入人心,对很多人的来,已经远远不仅是一句溢美之词这么简单了。
  
  胤禩隔着身前的人群,远远地朝锡若这边望了一眼,似乎是在找什么人的样子。锡若怔了一下,却见胤禩的目光最后是落在了自己身上,连忙就地打了一个千下去,抬起头的时候却见胤禩在对面抬手,便一笑又站了起来。
  
  十四阿哥从后面赶上了,拍了一下锡若的肩膀说道:“他的病终于好了,你现在放心了?以后可不要尽往他那里报道去了,省得爷老替你捏着把冷汗。”
  
  锡若惊讶地回过身来,压低了嗓音看着十四阿哥问道:“你知道我去过他哪儿了?”
  
  十四阿哥嗤了一声,也同样地压低了声音说道:“就你那点儿道行,骗骗别人还行,要想骗过我十四爷,这辈子你都别指望了!”
  
  锡若方知自己的一切举动都没有逃过胤祯的耳目,想想有些气恼,便半真半假地给了他一拳,说道:“你索性在我后边儿派条大狗跟着了!”不想十四阿哥一听见这话,脸却“腾”地一下红了,一把推开锡若就阴着脸往前走。
  
  锡若低头琢磨了一会,顿时悟到跟在自己后面的是十四阿哥自己,忍不住哈哈一笑追了上去,却觑着胤祯的脸色故意说道:“我说,你昨儿个派出来跟我的,是你们家哪条大狗啊?是大黄,还是老黑啊?”
  
  十四阿哥被锡若说得恨不能去钻地缝儿,却又不肯弱了自己的气势,便硬着嘴说道:“你管爷派谁跟着你?!”
  
  锡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了!昨天那条想必是你新养的小白!”
  
  十四阿哥被锡若挤兑得满脸通红,偏生此时又已经到了乾清宫门口,不能痛痛快快地发作他一顿来出气,便一甩袖进了朝堂。锡若在后面暗笑了两声,也抖出一副庄容来进了乾清宫。他和十四阿哥刚刚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老康就步履匆匆地出现在侧门口。
  
  锡若和十四阿哥有些惊讶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却都隐约猜到了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果然老康几步登上了御座之后,就用一种罕见的急促语调说道:“策旺阿拉布坦入侵哈密了。你们议一议这个事儿。”他的目光在众多儿子和朝臣头顶上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十四阿哥身上,点名道:“胤祯,你现在管着兵部。你先说说。”
  
  十四阿哥连忙“嗻”了一声,就躬身出列。锡若在一旁看见他凝神细思着说道:“此前青海罗卜藏丹津和察罕丹津等台吉,为了拥立噶桑嘉措进行了一系列活动,也引起了皇阿玛的圣意瞩目。儿臣以为,现在我大清军队在巴尔库尔和阿尔泰两路的兵力部署都还没有完成,因此并不是进兵的最佳时机。儿臣以为可以先用其他手段,稳住青海两翼势力。”说到这里他略微停了停,眼睛却往上瞟着去看老康的脸色,似乎是在等他发话。
  
  老康赞赏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点头道:“你接着说。”
  
  十四阿哥连忙又答应了一声,这才接着说道:“儿臣以为,皇阿玛可以先下诏令青海两翼改变各有一位部长管领的传统,不妨以罗卜藏丹津、察罕丹津、达颜为右翼部长;额尔德尼额尔克托克托奈、阿喇布坦鄂木布为左翼部长。通过这种多设部长的办法,使其互不统属,互相牵制。这样的话,我军才有足够的时间部署兵力。”
  
  老康默了一会神之后,却又转朝雍亲王问道:“胤禛,你如今管着户部。你的意思呢?”
  
边戎
雍亲王应声出列,语气坚决地说道:“儿臣以为十四弟所言极是。”
  
  雍亲王此言一出,不但十四阿哥和八爷党的那几个阿哥感到惊讶,就连锡若也不禁瞪大了眼睛朝他看过去。
  
  雍亲王却目不斜视地正对着老康的龙椅继续说道:“康熙三十六年的时候,皇阿玛下旨令青海部分台吉赴京朝觐时,策旺阿喇布坦、博硕克图济农、哈坦巴图尔等有名望和影响的大台吉,却拒绝赴京。上任青海右翼部长多尔济死后,其三子策旺阿喇布坦继任他的右翼部长一职。皇阿玛现在要是让达颜充任右翼部长,儿臣担心不但多尔济达赖巴图尔家族的子孙不服,就连罗卜藏丹津和察罕丹津等人也会对他极为不满。那十四弟的这招离间之计就可以奏效了。”
  
  老康在龙椅上听得连连点头,摸着他已经开始变得稀疏起来的胡子说道:“那就照十四阿哥和四阿哥所奏的办吧。”说着又转朝刚刚起复的大学士兼内务府总管马齐说道:“你就照这个意思,回去拟一道谕旨出来。朕看过以后就发到青海去吧。”马齐出列应了。
  
  老康又向朝臣那边看了一下,见锡若低着脑袋一副思索的模样,便问道:“锡若,你也是内阁大学士,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前些日子老康起复马齐为武英殿大学士时,次序排在了锡若前面,又授了马齐同他一样的内务府总管。老康怕他心里有些不自在,因此最近便格外地照顾他的面子。
  
  锡若对老康的这点心思摸得一清二楚,闻言便做出一副深受皇恩感激不尽的模样,出列奏道:“徵兵备边,一切飞刍輓粟经过边境,不无借资民力。奴才以为,大军和粮草途经的州县卫,似乎应该适当减免银米赋税为宜。”
  
  老康点头赞许道:“就依你所奏。所有山西、陕西、甘肃四十八州县卫应徵明年银米穀草及积年逋欠,悉与蠲除。”
  
  锡若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心道自己讨来的这个人情还真不小,一口气就勾销了四十八州县卫的新税旧债,连忙大呼老康圣明。
  
  散朝了以后,锡若见十四阿哥还是避着自己走,连忙赶上去拉住他说道:“别再躲着我了。我以后不敢再拿十四爷您开涮啦。”
  
  十四阿哥哼哼唧唧了半天,方才说道:“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迟早要骑到爷脖子上头来撒野!”
  
  锡若闻言果真看了十四阿哥的脖子一眼,却垂头说道:“连个梯子都没有,我爬得上去才怪。”
  
  十四阿哥瞪眼怪叫道:“难道有架梯子给,你就真敢爬?!”
  
  锡若连忙谄笑着说道:“十四爷哪儿的话。别说借我一架梯子,就算借我百十来架梯子,我也不敢往十四爷您身上靠哪。您说是吧?”十四阿哥这才觉得扳回了脸面,脸色也和缓了下来。
  
  这时九阿哥却从后面赶了上来,两只手各自拍了一下锡若和十四阿哥的肩膀说道:“老远就看见你们又在打擂台了。争什么呢?”
  
  锡若怕十四阿哥提起刚才的话又翻脸,连忙对九阿哥说道:“没说什么没说什么。九爷有什么吩咐?”胤禟用一副了然的神情斜瞟了他一眼,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来找十四弟,没你什么事儿。给爷闪开点儿。”
  
  锡若闻言,果真忙不迭地闪开了好几步。十四阿哥却粗声大气地说道:“九哥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何必卖这些关子?”
  
  九阿哥啧啧有声地看了锡若两眼,这才收起脸上那副不正经的神气,说道:“今天我在我饭庄里特置了一席,庆贺八哥病愈归朝。特地来邀十四弟同往。至于他么……”他说着又转头看了锡若一眼,笑道:“八哥说了,他如今是内阁大学士,也要为他避避嫌,就不邀了。”
  
  十四阿哥和锡若听得俱是一愣。十四阿哥深深地看了锡若一眼,随即扬起笑容对九阿哥说道:“既然八哥都这么说了,那就不带他了。省得他老惹我生气,害我连饭都吃不香!”
  
  九阿哥却轻笑了一声,说道:“是吗?那就好。九哥原本还担心,没有他在席,十四弟才吃不香呢。”他见锡若在十四阿哥身后对自己做出杀鸡抹脖子的动作,这才放过了这个自己原本也想邀去同席的家伙。
  
  出了宫门,锡若见十四阿哥和九阿哥走远,也想翻身上自己的马,却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额附爷请留步。”锡若撤下刚刚踩上马镫的那条腿,转回身觑了觑叫住自己的人之后,有些迟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看服色是将军级别的人问道:“您是……”
  
  对面那个黑红脸庞的汉子闻言豪爽地一笑,赶过来身手利落地给锡若打了个千之后,站起身来说道:“奴才是西安将军额伦特,历来是外放的,所以额附爷看着奴才眼生。”
  
  锡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先前从湖南总督任上接替鄂海的湖广总督职务,后来又转调到陕西担任西安将军的额伦特,也可算是一位文武全才了,便朝额伦特笑道:“原来是额大人。久仰久仰。大人自行伍中为皇上亲手提拔,又以廉洁而著称。我记得皇上曾将大人与张伯行大人并称,说是在督抚中操守最优者也。锡若竟不认得大人,实在是失礼失礼。”
  
  额伦特被锡若说得脸上放光,不禁对这位外表年轻英俊的额附大学士又增多了几分好感,便也开心地笑着说道:“额附爷一句话就免去了包括奴才任职的西安在内的四十八州县卫钱粮积欠,我是特地赶过来向额附爷道声谢的。”
  
  锡若看着额伦特那张坦诚的面容暗想道,这可真是歪打正着。自己一直都担心在西北那边没有什么可靠的人脉,将来一旦真要跟十四阿哥出征或是留住后方接应他,在那边连个能信赖的帮手都没有。这额伦特却主动来接近自己,真是天赐良机,便豪爽地拍了拍额伦特的肩膀说道:“我身为内阁大学士,这原是我的份内事,有什么好谢的?也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倒是额大人常年在外,从湖广鱼米之乡一路奔波到西北任职,风里来雨里去地为朝廷办差,也从未有过什么怨言,实在是我辈居官之楷模啊!”
  
  额伦特见锡若如此自谦,又经他这么一捧,就算真有过什么牢骚,也直接抛去了九霄云外,脸上露出一副“为了国事甘愿赴汤蹈火”的神气来。
  
  锡若却看得在心里直乐,心道原来老康平常用来哄人那套说辞还真挺管用的,简直比发给他们一块大金牌还管用!便索性好人做到底,朝额伦特问道:“大人此次进京,下榻在何处?”
  
  额伦特连忙说道:“回额附爷的话,奴才按制住在驿馆。”
  
  锡若掏出怀里的银表看了一眼,说道:“这会儿也是吃饭的点儿。驿馆里的饭菜我也吃过,管饱儿还行,味道却只是一般。额大人要是不嫌弃,我倒是知道一家不错的馆子,就不知大人愿不愿意赏光,让我今天做了这个东道?”
  
  额伦特一听有人请吃饭,而且请他吃饭的这人还是他颇有好感的纳兰大学士,焉能拒绝?便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下来。锡若便同他各自上了马,又并辔往十五阿哥强力推荐过的“八宝斋”行去。
  
  进了“八宝斋”雅座,两人分宾主坐定之后,锡若让额伦特点菜。额伦特先还不敢越俎代庖,后来见锡若言谈举止很是不拘小节,倒和外表那副文秀的样子相去甚远,没过多久竟直呼他“老额”起来了。
  
  额伦特本就是行伍出身,生性最是爽快不羁的一个人,见锡若这样洒脱,心里更是添了几分喜欢,也就不再推托,拿起菜单就点了一堆荤菜,末了还皱眉道:“怎的这么多素菜?”
  
  锡若听得拍桌大笑道:“老额啊老额,你我果真是同道中人!我生平最恨的两件事:一件是老婆不让我进房,还有一件便是吃饭时菜里不见油腥!”
  
  额伦特听得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地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那些没油没盐的菜,看着是精致,可是真他娘的能淡出鸟来。老额吃不惯!”
  
  锡若想起雍王府里的青菜豆腐宴,越发笑得打跌。额伦特见他笑得一副捡到了金元宝的样子,倒有些莫名其妙。锡若连忙咳嗽了一声,坐正了以后对额伦特说道:“这里主要做的是淮扬菜,口味虽然清淡,却决不是没有滋味儿的。老额你不妨先尝个鲜。要是还觉得吃着不够味儿的话,我再带你去前门大街上吃烤羊肉串儿!”
  
  额伦特喜得一搓手道:“那今天就叨扰额附爷了!”
  
老额

  酒过数巡之后,老额兴致一高,就不自觉地现了原形,言谈之中早没了先前在紫禁城里的那副客气样儿,可谓是丘八之气尽显。
  
  锡若自己的酒也有些多,就攥紧了酒壶听老额一会儿痛哭流涕地诉说他老爷子死在任上的时候,他因为家贫不能还京,幸亏四川总督哈占请留他在西安效力,部议又不许,最后还是皇上特准了;一会儿又说康熙三十五年的时候,皇上亲征噶尔丹,他跟着大将军费扬古出西路,破敌于昭莫多,后来以军功授世职拖沙拉哈番,擢协领是何等的风光荣耀;一会儿又说康熙四十三年的时候,皇上巡幸西安阅兵,设宴的时候特命他老额靠近御座,还亲赐了他饮酒,又说“尔父宣力行间,尔亦入伍能效力,故赐尔饮”,不久又赏了他一个西安副都统做。
  
  锡若一边听着,一边睁大眼睛频频点头,还不忘地给老额的酒杯里不停地添酒,末了又一拍桌子说道:“老额你乃真英雄也!”两个人当即又“叮当”碰了一杯,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年八喜偷偷地在锡若身旁说道:“爷,您再喝就要高了。回头公主主子要教训奴才不拦着您了。”锡若半睁着桃花眼扫了他一眼,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说道:“买……买单!”
  
  年八喜赶紧一把搀住锡若说道:“爷您赶紧坐会儿,仔细起来急了头晕。结账的事儿交给奴才去办就行了。”
  
  锡若点点头,又摇晃着坐下了。老额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道:“我见过你!”
  
  锡若愣了一下,甩了甩脑袋问道:“你、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老额依旧眼睛发直地说道:“康熙二十三年,我进京述职的时候,就……就见过你!”
  
  锡若被老额的话吓出了一头冷汗。他在这里明明是康熙二十八年才出生,老额怎么能在康熙二十三年就见过他?莫非是见鬼了?!
  
  这时老额又自顾自地说道:“你那时也跟现在似的,老站在皇上身边儿。皇上还老跟你有说有笑的,看得我们这些外省的官员都很诧异……”
  
  锡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老额那会儿看见的不是自己的魂儿,而是大哥容若,便摆了摆手大着舌头说道:“你、你看错了!那是、那是我大哥!”
  
  老额用力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道:“是了!我还说这么些年了,你怎么一点都不见老呢,看着反倒像是年轻活泼了些。”
  
  锡若却又瞪圆了眼睛问道:“我和我大哥,真就那么像?”
  
  老额先是点点头,紧跟着却又摇了摇头说道:“乍一看是很像,可是看久了,又觉着不大像。你比他……你比他喜庆!”
  
  锡若一听这句话,差点没滚到桌子底下去,手指着额伦特笑斥道:“喜庆……你个头!老子又不是……红灯笼!”
  
  想不到额伦特一听见“红灯笼”三个字,竟离座扭起秧歌儿来了,嘴里还一边哼着陕西那边的民歌小调儿,让锡若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想这时雅座的门却被人推开,锡若以为是年八喜结完帐回来了,扭头一看却见十四阿哥嘴角直抽搐地站在那里。
  
  锡若愣了一下,连忙站了起来朝十四阿哥笑道:“你、你怎么来了?”
  
  十四阿哥走过来一把扶住眼看着就要摔倒的锡若,又皱眉朝还在自顾自地扭秧歌的额伦特看了一眼,转头问道:“怎么喝了这么多?你酒量又没多好。”
  
  锡若就着十四阿哥的手劲儿站直了,这才指着额伦特说道:“他散朝以后跑来谢我,说是让皇上免了他们的钱粮。我跟他聊得投了缘,就……就喝多了!”
  
  额伦特扭过身子来,这才发现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仔细地相了相之后,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口齿不清地说道:“十、十四爷吉祥!”
  
  十四阿哥无可奈何地看了两个醉鬼一眼,吩咐身后的小厮把额伦特弄回驿馆去,自己又搭住锡若的肩膀,扶着他往酒楼下面走。
  
  出了“八宝斋”的大门,十四阿哥见锡若这样也骑不了马,只好等自己的大轿抬过来了,这才扶着锡若一道坐了过去。不想锡若一进去就睡,嘴里还唠唠叨叨地说着胡话。十四阿哥仔细听了听,发觉他说的是“额伦特是西安将军,紧靠着西北,将来……将来有大用处!十四,这个人可不能放过!”
  
  十四阿哥又是好笑又有几分感动,见锡若跟一滩烂泥似的靠在轿厢上人事不省,怕他就这样睡过去要着了风寒,索性便拉了他过来靠在自己身上,又拽起轿子里原本备着的水貂皮披风盖在他身上,这才放了心,却自顾自地靠着轿厢出起神来。
  
  锡若一觉睡起,只觉得脸歪脖子疼,身上也麻酥酥地一点力气也没有,冷不防却听见耳边极近的地方传来一句,“睡够了?”
  
  锡若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是靠在十四阿哥的肩膀上,自己的脖子都酸了,也不知道他的肩膀有没有僵掉,连忙强撑着坐了起来,却又觉得头疼欲裂。他依稀辨出这是在十四阿哥的大轿里,便揉着太阳穴朝十四阿哥问道:“到哪儿了?”
  
  十四阿哥掀开轿帘往外面看了一眼,说道:“快到西直门了。你要难受就再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锡若闻言果真又闭起眼来,却没有再靠上十四阿哥的肩膀,过了一会说道:“多谢你了。”
  
  十四阿哥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扭开脸说道:“有什么好谢的?不过就是伺弄一个醉鬼回家。”说着又偷偷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锡若闭着眼睛轻笑了一声,问道:“别的醉鬼你肯伺弄么?”
  
  十四阿哥停下揉肩膀的手,想了想之后,摇头道:“不肯!”
  
  锡若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十四阿哥的时候,眼睛里又满是笑意。十四阿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伸手给了他一拳,斥道:“笑笑笑,你就知道笑!一个内阁大学士跟一个外省将军醉倒在酒楼里,回头给御史们知道了,看不狠狠地参你一本!”
  
  锡若夸张地痛呼了一声,又摸着脑门子说道:“啊啊,头疼死了,什么都想不了了。” 说罢便靠在轿厢上装死。十四阿哥一把拎起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说道:“你以为装死就行了吗?”锡若却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十四阿哥有些怀疑地推了推锡若,发觉他居然真的又睡着了,不觉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究竟是清醒着的,还是在说梦话。
  
  到了公主府门口的时候,十四阿哥用脚一跺轿底,外面的轿夫立刻住了轿。十四阿哥掀开帘子,见年八喜跪在外面等着接锡若进府去,却对他说道:“不用你了。你赶紧进去让人备好解酒汤。”年八喜连忙应了声“嗻”,又瞥了仍旧在十四阿哥的轿子里呼呼大睡的锡若一眼,爬起来一溜烟地跑进公主府里去了。
  
  十四阿哥返回轿子里,见锡若仍然睡得很沉,想了想便揪起他的胳膊,一使劲竟将他负在了自己背上。周围的其他人见状连忙要上来帮忙,却都被十四阿哥赶开了。
  
  十四阿哥背着锡若,一路走到他在外院的卧房里,正要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却听见锡若在自己耳边叹息了一声,说道:“胤祯,你做到这份儿上,让我怎么去做棵快乐的墙头草?”
  
  十四阿哥听得一皱眉,下一刻便将锡若横摔在了床上,硬着声气说道:“你想做墙头草就去做你的。爷不拦着你飞黄腾达!”
  
  锡若睁开眼睛嘻嘻一笑道:“我是要做墙头草。不过我这棵草却是单边儿的,只会往隔壁家的那个方向倒!”
  
  十四阿哥知道自己又被这个家伙耍了,正想揍他一顿来出气的时候,却听见福琳在身后笑道:“辛苦十四哥了,把这个醉鬼送回来。”
  
  十四阿哥只好收住了拳头,转头朝福琳说道:“他就交给你了。”说罢就匆匆地走出房门去了。
  
  福琳看着十四阿哥走远,脸上却渐渐地没了笑容,转过头看着锡若说道:“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什么会为了这个人留在这里了。”
  
  锡若一伸手,将福琳拉得跌倒自己身上,又托起她小巧的下巴笑问道:“怎么?吃醋了?”福琳一低头,在他肩膀上使劲地咬了一口,在听见他一声货真价实的痛呼之后,才认真地说道:“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支持谁,你只要别忘了我们还有个家,那就行了。”
  
  锡若用双手搂紧福琳,亲吻着她的脸颊、眼睑和嘴唇,自己嘴里含混地说道:“放心吧……我忘不了我的亲亲老婆……”福琳被他亲吻了几下之后,却一把推开他说道:“以后喝酒了不准碰我。臭死了!”
  
  锡若躺在床上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却又睡了过去。福琳把他挪到床上睡好,又给他盖上了被子,自己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替罪羔羊
不知道是因为解酒汤还是因为老婆的体贴,第二天一觉睡起,锡若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忙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洗澡,以免带着一身酒气去上朝,被那帮御史大人抓住更多的把柄。
  
  好在锡若最近人品像是不错,他在乾清宫里屏息静气地站了半天之后,也没有御史站出来说要参奏某某皇亲国戚结交外臣、在外面喝酒醉得一塌糊涂的事情,不觉暗自松了口气。
  
  不过等到散朝了以后,老康立刻把他叫进东暖阁,又举起手上的几本折子问道:“听说你昨天跟人出去扭秧歌儿了?”
  
  锡若听得脸色一垮,暗想道这帮御史好长的耳朵!见老康表情高深莫测地看着自己,连忙一五一十地把昨天跟额伦特喝酒的事情招了出来,心里却不禁胡乱猜测老康这回会怎么罚自己呢?是罚俸(哎哟喂,心疼我的小存折儿啊!),还是跟上回一样罚跪(看来还是跑不了一场关节炎,唉!)?
  
  老康见锡若耷拉着脑袋站在自己身前,例行公事地教训了他几句之后,却把那些御史的折子放到了一边,又说道:“这些折子,还有他们以前参奏你广交皇子的折子,朕都留中不发,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锡若赶紧配合地说道:“请皇上明示。”额头上却不禁渗出了几滴冷汗。看来老康今天还不只是为跟老额喝酒的事情叫自己进来,而是有一篇绝大的文章要说给自己听。
  
  老康却有些爱惜地看了锡若一眼,说道:“你自幼跟在朕的身边,因此和朕的许多皇子都有几分交情,这些朕都知道;你同他们的交往虽然比别人密切一些,可是并未趁机钻营笼络,位列台阁之后,反倒屡次拒绝了一些人的邀请,这些朕也知道。就是因为这些事儿,你从来也没有欺瞒着朕,总是有问必答,所以你行事的小节上虽然有亏,大体上还算是没错!”
  
  锡若听得一颗心“啪嗒”一声落回了原处――看来今天老康同志的主调不是要罚他,最多只能算是敲打敲打他罢了。当年他在这里的老爷子明珠就曾经提醒过他,当今圣上圣明烛照,明察秋毫,身在他的近侧,能不撒谎就尽量不要撒谎;就算真迫不得已要撒谎了,也尽量别让说谎的部分砸在实处。这样过后一旦被揪出错来,最多是“失察”之过,不会轮上一个“欺君罔上”的大罪名。
  
  如今看来,老明同志还真是把他伺候老康几十年的经验之谈倾囊相授,是真把自己当他的小儿子了。锡若连忙躬身站在原地,嘴里打着哈哈说“皇上圣明”什么的。老康却又看着他默了一会神,让锡若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由得在心里读起秒数来。
  
  在经历过了地狱般的黑色三分钟以后,老康同志断然地一挥手说道:“你不要跟着雍亲王了,回到朕的身边来办差吧!”
  
  锡若万没想到老康的一阵沉默之后,做出的竟然是一个如此伟大的决定,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表情无比激动地说道:“谢皇上圣恩!”
  
  老康有些失笑地看着锡若说道:“你就这么喜欢跟在朕的身边儿?”
  
  锡若唯恐老康又改变了主意,连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点头,心里却乐开了花地想道,小爷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儿了,从今往后那就是“紫禁城的天是明朗的天”,啊哈哈哈哈!
  
  老康见锡若如此高兴,心里也着实喜欢,便又留下他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放他出去了。
  
  锡若一出乾清宫的门,只觉得两脚都在发飘,逢人就送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弄得跟他照面的侍卫太监们都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快出宫门的时候,锡若的肩膀又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转回头去,发觉是十三阿哥,立刻又给了他一个春光贼灿烂的笑容。
  
  十三阿哥看得硬是哆嗦了一下,这才一脸奇怪地说道:“老远就看见你在到处暗送秋波了。干吗呢,高兴成这样儿?难道是我皇阿玛答应让你讨一房小妾?”
  
  锡若听得脚下一个踉跄,脸上的笑容顿时化作了一个苦笑,说道:“十三爷,你就别拿我穷开心了。我跟我大老婆还恩爱不过来呢,哪有功夫去想小老婆的事儿?”
  
  十三阿哥被锡若直来直去的言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说道:“大白天的,就恩爱来恩爱去的……”
  
  锡若看着十三阿哥嘿嘿一笑道:“那十三爷还跟我说小老婆的事儿呢?”
  
  十三阿哥被问得一噎,连忙摆摆手笑道:“爷说不过你。要论这磨嘴皮子的功夫,估计也就我四哥和九哥能镇得住你。”
  
  锡若一听十三阿哥又提起雍亲王来,脸上立刻又出现了方才那种灿烂到晃眼的笑容。这回十三阿哥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语气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儿吧?是不是方才在哪里磕着脑袋了?”
  
  “啊?……”呸呸!小爷可没有得脑震荡!
  
  十三阿哥见到锡若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却哈哈笑了两声。锡若这才想起来问道:“散朝都好一阵子了,十三爷怎么还在宫里没走?”
  
  十三阿哥闻言敛起了笑容,语气有些沉重地说道:“德妃娘娘生病了,我刚从长春宫里请安回来。”
  
  锡若有些吃惊地问道:“什么病?要紧吗?”心里却在想,怎么老康家的人都这么爱生病呢?想是平常总勾心斗角活得太累,所以虽然吃得好住得好,也不用自己干什么体力活儿,身子骨儿却总也健壮不起来。
  
  十三阿哥摆摆手说道:“没什么大要紧的。就是见我四哥跟十四弟还是那副互相看不顺眼的样子,又气得哭了一场。”
  
  锡若在脑子里想象这那两个亲兄弟唇枪舌剑彼此不待见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说道:“回头我也让福琳进宫问候问候德妃娘娘。如今这后宫里头,我是不能轻易再进去了。”十三阿哥却又看着他说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锡若愣了一下,反问道:“十三爷羡慕我什么?”
  
  十三阿哥见周围没有闲人,便一脸认真地说道:“你虽然跟我们一样身陷是非与斗争的圈子当中,却总能比别人更早一步拔出腿来,不会忘记那些跟权力相比,原本也很重要的东西。”
  
  锡若被十三阿哥说得有些讪讪,便避开了他的目光说道:“十三爷不是也没忘记那些重要的东西么?”
  
  十三阿哥却有些怅然地笑了笑,说道:“是吗?我却担心我迟早有一天会失掉这些东西,变得跟其他人一样呢。”
  
  锡若转回头来,反倒伸手拍了拍十三阿哥的肩膀说道:“十三爷乃是性情中人。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敢打包票你不会的。”
  
  十三阿哥怔了怔,张嘴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见锡若“呲溜”一下从自己身前跑开,下一刻却仍旧被雍亲王叫住了。
  
  锡若转回身来时,脸上又是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让十三阿哥看得暗自好笑,雍亲王却立刻黑了脸,斥道:“这些日子你一看见我就跑,打量本王就逮不住你了?”
  
  锡若哭丧着脸走到雍亲王身前,打了个千下去之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四爷吉祥。奴才以为四爷不愿意看见我呢。”
  
  雍亲王脸色益发难看地说道:“我又没叫你滚,你瞎跑什么?”
  
  锡若嗫诺着不敢答话,心里想起的却是雍王府的后花园里、雍亲王那张愤怒的脸孔。十三阿哥见状连忙打圆场地说道:“四哥跟德妃娘娘说完话了?”
  
  雍亲王“嗯”了一声,又看着锡若说道:“你既然跟十四爷走得近,有几句话我不得不提醒你。”
  
  锡若听得心里透亮,原来这雍亲王又把对他亲弟弟的火气撒到自己头上来了,连忙立正站好,做出一副恭敬的神态等着听雍亲王的训斥,心里却忍不住暗道十四啊十四,我这回又当了你的替罪羔羊了。回头你可得好好酬谢我!
  
  雍亲王瞟了锡若那张毕恭毕敬的脸孔一眼,硬声道:“你该多提醒你十四爷,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我平日里时常驳斥他的意见,为的不是私人恩怨,而是为的朝廷公义!你让他多多地亲贤臣,远小人,就是他的造化了!”
  
  锡若正想答话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森冷的一声,“倒要请教四哥,谁是贤臣,谁又是小人?”
  
冤孽
十四阿哥大踏步地走到锡若身边,却看着他亲哥哥冷笑道:“四哥说得好体面。我老十四结交人,就是亲了小人;您养了一群门人谋士在家里,就是近了贤臣。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锡若眼见着雍亲王的脸都被十四阿哥的话气成了青白色,连忙往这哥儿俩中间一插,顶着随时可能被两边都踹上一脚的风险说道:“二位爷有话好好说。这里是禁宫,被人听见了不好。”
  
  雍亲王却猛地一把将锡若扫到旁边,盯着十四阿哥的时候眼神都像是能灼伤人地说道:“你这是又来找我抬杠?今天已经把额娘气得哭了一场,你还嫌闹得不够?!”
  
  十四阿哥一把拉住被雍亲王扫得跌出去的锡若,又针锋相对地说道:“这么说四哥又想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到我身上了?哼!打小就是这样,讨好额娘跟皇阿玛的好事儿全是你的,有什么不是全是我老十四的!”
  
  “你!”
  
  锡若正听得脑袋一阵阵发晕,见雍亲王作势要抽十四阿哥,对面那位主儿却巍然屹立不动,一副“你抽我看看”的架势,连忙朝十三阿哥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人拉住一个,齐心合力地把这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亲兄弟分了开来。
  
  锡若好说歹说地才劝着十四阿哥跟自己往神武门的方向走,临出门的时候偷偷地回头一望,却见雍亲王仍旧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眼睛却始终盯着十四阿哥离去的方向,心里不觉有些发毛,暗道看来这对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哥俩可真是天生的冤孽,难怪连圣明的老康同志都拿他们没辙。
  
  锡若一路把十四阿哥拖着拽着出了神武门,这才得空擦了一把额头上又冒出来的汗珠,却见十四阿哥又一脸关切地朝自己问道:“刚才我四哥有没有为难你?”
  
  锡若愣了一下,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他就是让我……嘿嘿,平常多提醒你点,别让些不地道的人诓了去。”
  
  十四阿哥冷笑了一声,说道:“不地道的人。他自己就很地道么?”锡若不敢接他这茬,连忙岔开了话题说道:“对了对了,皇上又让我回他身边办差呢。”
  
  十四阿哥听得眼睛一亮,一把攥住了锡若说道:“那我这就去让他调你到兵部来。”
  
  锡若连忙摆摆手说道:“皇上前些日子刚任命了赵弘灿大人为兵部尚书,你就巴巴地把我安插了进去。我一个内阁大学士不在内阁里办差,反倒杵在兵部里跟人抢生意,那不是跟皇上他老人家过不去吗?不成不成。”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很有几分不善地问道:“那先前我四哥带你在户部办差,怎么不见你提起这话?”
  
  锡若干笑了一声说道:“那是那边确实缺人手,皇上才把我踢了过去帮忙的。”
  
  十四阿哥气哼哼地说道:“那我兵部也缺人手!”
  
  锡若见十四阿哥又犯了牛脾气,急得直抓耳挠腮。恰好这时十七阿哥胤礼从他们旁边经过,见状便停了下来,先是问候了十四阿哥一声,然后又看着锡若笑问道:“我这十六姐夫是怎么了?怎么一阵子不见,就变得跟个孙大圣一样?”
  
  十四阿哥这才放缓了脸色,便朝十七阿哥说道:“他历来就是这副德性儿,倒教十七弟看笑话了。”
  
  锡若听得一撇嘴,反驳道:“皇上都夸我这两年稳重了不少呢,十四爷怎么又说我像猴儿?”十四阿哥瞟了他一眼,悠然道:“不管你外表装得多么稳重,内里的猴性儿是永远也改不了的。”
  
  锡若在心里冲着十四阿哥一顿张牙舞爪,只是碍于十七阿哥在前、又是在禁宫门口,才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不过被十七阿哥插上这么一杠子,他倒是暂时不用回答十四阿哥刚才出的难题了,心里不觉又有些庆幸,便巴不得十七阿哥跟十四霸王多多地攀谈几句,最好侃得他忘记了刚才的话题才好。
  
  十四阿哥跟十七阿哥打了一阵哈哈,送走了他这个皇子堆里的第N分之一个弟弟之后,转过身来瞥了锡若一眼,终于开恩地没有再说起要立刻把他调去兵部的话。锡若立刻识趣地展现了一把自己的狗腿,亲自扶着十四阿哥上了马背,这才又翻身骑上了自己的那匹老黑马。
  
  十四阿哥看着那匹黑马皱了皱眉头,说道:“这匹马也太老了。回头去我马厩里牵匹好的。”锡若知道他真正不爽的不是这匹老马,而是当年跟他换这马的那人,又觑了觑十四阿哥坚决的脸色,只得答应了下来。
  
  没过几天,策旺阿拉布坦会同青海台吉罗卜藏丹济布,兵犯噶斯口,清军展开还击,将他们赶到了噶斯口以外。老康立刻命令额伦特回去领兵驻师西宁,分兵戍守噶斯口和布隆吉尔,还派了散秩大臣阿喇衲赶赴巴尔库尔参赞军事。
  
  西北战事再度吃紧,十四阿哥名正言顺地请旨让锡若到兵部参赞军务。锡若见这次调拨的理由充足,老康也没有反对,也乐得去跟十四阿哥一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顺便再催促一下筹练新军的事情,就乐呵呵地去兵部报道了。
  
  他刚到兵部大门,兵部尚书赵弘灿就已经率领大小堂官从里面迎了出来。锡若随口敷衍了两句,却没有见到十四阿哥的踪迹,不觉有些奇怪地问道:“十四爷呢?”
  
  “我在这儿呢!”十四阿哥的声音居然在锡若身后响了起来。
  
  锡若转回头一看,却见十四阿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不禁问道:“十四爷这是从哪里赶来?”十四阿哥冲他神秘地一笑,却并不立即答话,一直到遣开了那些兵部的官员们,十四阿哥才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来递给了锡若。
  
  锡若看了一眼之后,立刻惊喜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激动地说道:“皇上批准建立新军火器营的事情了!”
  
  十四阿哥多少有些得意地往太师椅上一坐,又拎起桌上的茶壶笑道:“爷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办到!”
  
  锡若连忙殷勤地把茶壶接了过来,一边给十四阿哥倒茶一边讨好地说道:“那十四爷一定要让我在新军里搀一脚。”十四阿哥却不无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从来都没带过兵,也没打过仗,真的行吗?”
  
  锡若把茶碗奉给十四阿哥,却一挺胸膛神气活现地说道:“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研究西洋的武器跟练兵方法,到时候一定给你编出一本厚厚的练兵纲要来!”
  
  十四阿哥笑着给了锡若胸口一拳,说道:“你可别真成了个赵括。回头爷就被你害死了!”说着又看了他两眼,寒碜道:“还没吃过猪肉呢。我看紫禁城里的猪都快被你吃光了吧……”
  
  锡若这才醒悟到自己打的比方是多么地不恰当,只得讪笑了两声,却仍旧磨着十四阿哥让他去操练新军。十四阿哥被他烦得不行,最后只好放下茶碗说道:“我额娘总说我跟我四哥是两个冤孽。我看你才真是个冤孽!得得得,爷是上辈子欠你的。喏,这是皇上拨给兵部的二十万两银子,你拿去折腾吧。可别回头什么都没折腾出来,害得爷跟着你吃了挂累!”
  
  锡若欢天喜地地接过十四阿哥递来的老康手谕,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之后,又朝他问道:“那你准备拨多少人给我?”
  
  十四阿哥沉吟了一下,说道:“你用这二十万两银子,能买来多少把火铳? ”
  
  锡若在心里粗略地算了算,对十四阿哥说道:“跟洋鬼子杀杀价的话,每把火铳连同五百发铅弹,大约报价在一百五十两左右吧,再算上练兵和其他的费用,应该能凑出一千个人的装备来。”
  
  “成!”十四阿哥拍案而起道,“爷就拨出一千兵来给你操练!要是不给爷办出个样子来……”
  
  “就唯我是问。”锡若叹了口气说道,不过脸上终究还是透出了笑意来。
  
新军
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的时候,老康再度东巡谒陵。不过这次锡若并没有跟去,而是一门心思地在塘沽跟以鲁菲船长为首的洋鬼子们杀价。
  
  最后在锡若的威逼利诱下,以鲁菲船长为首的西洋军火商们最终同意以一百二十两银子每把的低价,将一千把最新式的西洋火铳连同五十万发弹药卖给大清国,最迟要在明年阴历四月底全部交货。如果出现任何残次货品,西洋的军火商们都要负责赔偿跟调换。
  
  锡若最初的想法其实是让老康召回戴梓来,再批量制造他所发明的连珠火铳。但是现在一来西北战事吃紧,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悠悠地研制火器,再则清朝也没有成熟的火器生产线,届时难以保证生产出来的火器质量,倒不如直接从西洋进口工艺成熟的产品,然后再跟十四阿哥所奏的那样,“徐图改造”。
  
  搞定了军火订单以后,锡若又催促着十四阿哥给自己找人来组建新军,最后敲定从丰台大营里抽调一千名机灵强壮准头又好的官兵来,平常就在丰台大营的一角里,按照锡若特地聘请过来的西洋教官学习射击和列队行进。订购的火枪还没有交工的时候,就用形状差不多的实木枪代替。
  
  锡若自己顾不得天寒地冻,时不时地就骑马赶到丰台去看他们的操练情形,又结合自己以前翻译过的西方军事册子,跟那几位略通中文的西洋教官一点一点地沟通想法,然后又转述给几位带领火器营的清军管带。
  
  等到老康谒陵回来,又巡幸了一趟塞外还京之后,丰台大营的火器营官兵们已经会走队列和排列放枪的队形,加上第一批订购的三百把火铳已经运到,锡若又一刻也不敢懈怠地让火器营里的官兵轮流用三百把火铳进行实弹射击练习。
  
  丰台大营里哄哄的放枪声先是吸引了其他营的官兵,他们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火器营那边,指手画脚地观看点评,到最后连老康都惊动了。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老康就等不及地召了火器营的三百名官兵,连同他们西洋教官一起,到畅春园里操练给他看。
  
  一场射击和队列表演下来,连先前对西洋人的“奇技淫巧”不怎么感兴趣的老康都是赞不绝口,一直为锡若力撑这事的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也觉得脸上有光,私底下都狠狠地表扬了锡若一番。
  
  锡若心里自然有几分得意,可是又有些担心火器营的潜在杀伤力被太多的人关注到,将来势必会造成一轮新的争夺。要是老康的这票皇子最后搞出一个“大清朝军备竞赛”来,那他纳兰锡若岂不是要被普天下纳税的农民伯伯们骂死?
  
  想到这里,锡若一等火器营结束操练之后,便禁止他们去更多的地方炫耀,然后又在老康面前编了个理由,匆匆打发他们回了丰台。反正赏银照发,还能少走几步路,火器营的官兵们倒也没有什么意见,就是那两个西洋教官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好在他们也不怎么会说中国话,就算抱怨也没有几个人听得懂。
  
  整完了军事表演之后,锡若正想着窝在老婆怀里多温存两天,不想老康一纸诏书又把他拎去了从驾郊游。锡若只得挪动被冻得发僵的身体,跟着老康蹭到了北京郊区,又陪着他看那据老康说是很有情调、在他看来纯属吃饱了撑得出来挨冻的雪景。
  
  谁知他在雪地里冻了没几天,揆叙府里就来人就报了揆叙病重。锡若连忙又向老康请了个假,飞马赶回了原来的明珠府。一进门,他就预感到大事不妙,果然等他真的奔到揆叙病榻前的时候,这个以前总是揍他的大清朝二哥,已经陷入弥留状态了。结果最后揆叙就只拉着他的手说了一句话,“这个家,靠你了。”自己就去天上跟纳兰家的其他人会合了。
  
  康熙五十五年二月,左都御史揆叙卒,终年仅四十三岁。康熙下令祭葬,谥文端。他身后留下的几百万家产和一个庞大的家庭,一下子全部落到了锡若的肩膀上。老康特准了锡若一个月的假,回去办理丧事和料理家务。锡若跟福琳合计了一整晚以后,决定从公主府搬回明珠府去住。因为现在永福和永寿都还小,剩下的就是满门的孤儿寡妇,偌大的一个家庭里没有一个成年的男子来挑大梁是不行的。
  
  锡若告诉十四阿哥自己要搬家的那天,胤祯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这边府里也留人照看着吧。你跟十六妹在那边住得闷了,随时都可以过来舒散舒散。”
  
  锡若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点头道:“放心。等永福跟永寿成年、能够出来独当一面的时候,我跟福琳就会搬回来的。”可是他心里也知道,现在距离那天还需要一段时间,自己跟十四阿哥比邻而居的日子是要暂时告一段落了。好在他们现在都在同一个衙门里办公,平常上朝的时候也能碰到,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等到揆叙的丧事结束,锡若就准备迁回到昔日的明珠府里。但又因为福琳是公主,她回来住的时候,明珠府里的建筑就要相应地修改规制,一时半会还住不进来,所以这些日子锡若基本就是在公主府一天,在明珠府一天,到最后索性就让福琳别挪动了。他自己就按照这一边一天的法子住着。平常明珠府要没什么事,他就猫在公主府里;明珠府里要有什么事,他就准备带着福琳回来住上一阵子。十四阿哥听说了他的这个决定之后,自然是大大地说好。
  
  不过虽说是两边住,其实锡若住在哪边的机会也不多。料理完了家事,老康立刻又把锡若召回了畅春园伴驾。锡若一大清早赶到园子里,直奔老康的寝宫给他请过安之后,觉得老康仿佛又变得更老了些,不过见到自己的时候精神头儿倒像是还行。老康先是温言抚慰了锡若一番,而后又说起了自己三月底巡视河堤时的见闻。
  
  锡若听着听着就走了神,脑子里想着的是老康三月份时一口气任命了富宁安为靖逆将军,傅尔丹为振武将军,祁里德为协理将军,视师防边,看来西北局势日益紧张,十四阿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的日子就在眼前,自己也得为日后的大事准备准备了……
  
  锡若正低着头瞎琢磨,这时却又听见老康朝他问道:“碣石镇总兵陈昂奏天主教堂各省林立,宜行禁止。你是理藩院左侍郎,跟洋鬼子打老了交道的,说说这事儿怎么处置合宜?”
  
  锡若想了想,觉得虽然清朝闭关锁国的政策不好,可是这些洋和尚多半就是西欧国家的殖民先锋,对于传播先进科学技术和新思想的作用却有限,便朝老康说道:“现今皇上并未禁绝民间与西洋的正常商贸往来,既然地方奏请禁止教堂,想必是有不利于地方治理之处,那就从其所奏也无不可。”
  
  老康点点头,一脸赞许地说道:“朕也是这个意思。虽然我世祖章皇帝在世的时候,时常去天主教堂里找汤若望谈天,但是洋人所奉行的那套信念,终究与我天朝上国的纲理伦常大相径庭,不宜广为传播。”
  
  锡若一边点头一边暗想道,耶稣基督圣母玛丽亚,你们可千万别从西边儿落个雷下来劈死我呀!等什么时候我们的国家足够强盛了,你们的子民也不再觊喻着我们的这块地盘儿,我们再欢迎你们来做客!
  
  老康看了嘴里念念有词地锡若一眼,不禁失笑道:“你又在唠叨些什么?”
  
  锡若吓了一跳,连忙一脸肃然地说道:“奴才是怕西洋的神灵因为咱们禁了他们的教堂不满,过界来生事,所以特地祷告了一番。”
  
  老康听得哭笑不得,又说了一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大道理,锡若都恭恭敬敬地听了,心里却多少还是有点发虚,后来见老康说得口干舌燥,连忙又捧了一杯茶到他手边。
  
  老康接过锡若递来的茶呷了一口,又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你也是个当过侍卫的人,怎么就这么胆小?还说要跟十四阿哥去打仗,我看敌人还没冲过来,你就要先临阵脱逃了!”
  
  锡若梗了梗脖子说道:“此惧非彼惧。我不怕人,只怕……呃,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老康瞟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茶碗说道:“你不怕人?那你每次看见雍亲王,跑那么快做什么?”
  
  锡若听见这句,刚刚梗起来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只讪笑着说道:“四爷……雍亲王他是个神人……”
  
  “哦?怎么个神法儿?”老康不动声色地问道。
  
  锡若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答道:“他……奴才一看见他,就情不自禁地跟见到了庙里的神佛一样肃穆,可见是极神的。”
  
  老康笑得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李德全连忙赶过来给他擦拭身上的水渍,又有些嗔怪地看了锡若一眼。老康却一脸无奈地对锡若挥手道:“出去吧出去吧。朕还想安安生生地地喝两口茶呢。”
  
  锡若只得朝老康行了一礼,面朝着他躬身退了出去,却又听见李德全在他身后说道:“皇上,您这大半天都没进东西了,好歹吃几块儿点心吧。这是御膳房新制的萨其玛,说是用羊奶特制的,闻着可香了呢!”锡若紧接着又听见了老康拒绝李德全的声音,心里不觉又沉了下去。
  
英雄
康熙五十六年秋七月,策旺阿拉布坦遣其将策零敦多布侵掠拉藏。老康下令额伦特移军青海,与青海王台吉等议屯军形胜地。
  
  额伦特主动上疏请与侍卫色楞分道进兵,但是老康对准噶尔军队远征的真正目的并不清楚。他猜测策旺阿拉布坦或是要攻取拉藏汗,或要帮助拉藏汗同来侵犯青海,因此只下令加强西宁一带的防务,并没有发兵援助拉藏汗的意图。
  
  而此前清军在巴尔库尔和阿尔泰两路的军事部署,已基本完毕。其北路阿尔泰山阴,云集了内外札萨克及满汉官兵两万三千余人,由振武将军、领侍卫内大臣公傅尔丹为和协理将军祁里德统帅;西路巴尔库尔由靖逆将军富宁安统帅,集结了满、蒙、汉官兵一万七千余人。
  
  老康指示两路统帅,来年夏季两路相约出兵,分路袭击准噶尔边境。遇可击之处,即行袭击,可取则取,应退则退,袭击后,仍率部撤回原来的驻兵处,以此使准噶尔境内造成恐慌不安和混乱,迫使策旺阿拉布坦请罪臣服。
  
  不过与此相对应的是,策旺阿拉布坦针对老康的布局,也进行了一系列的部署。他先是督促大策凌敦多卜占领西藏,而后再攻取青海,成功地迫使老康撤走了西路巴尔库尔的大军之后,又下令麾下军队对清军展开周密防御。
  
  一旦清军阿尔泰深入准境,噶尔丹策零和小策凌敦多卜率领的万余军队(原本是为了阻挡俄国人南侵而设防于宰桑泊以北的部队)便会从宰桑泊逆额尔齐斯河而下,切断清军的归路。在准噶尔的其他部分,策旺阿拉布坦也分别部署了重兵,可以说是严阵以待。
  
  锡若在兵部每天都能接触到来自西北最前方的战报,也能感觉到老康对于西北局势的担忧。他不止一次地对锡若说道:“朕要是能再年轻十岁、亲征准噶尔一趟,该有多好!”
  
  英雄迟暮,锡若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老康,只能暗中加紧操练火枪营。不过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区区一千名装备了新式火枪的新军,是否真能在十四阿哥日后的西北大战当中发挥作用。
  
  康熙五十六年七月中,靖逆将军富宁安袭击厄鲁特蒙古于通俄巴锡,进及乌鲁木齐,将乌鲁木齐、色音他拉、毛塔拉等处的地苗,践踏殆尽,回师的时候在毕留图遇到贼众,又奋力将其击败,还阵亡了灰特台吉扎穆毕,不过总算也让清军扳回了一点脸面。
  
  十四阿哥刚刚接到兵部六百里加急的捷报,就立刻赶到热河行宫报捷。老康当时正在教他的爱孙弘历打猎,闻言高兴得亲手挽起强弓射了几箭,却极其不幸地闪了“老腰”,只得捂着后腰又抽着冷气地对十四阿哥说道:“赏,赏!”
  
  十四阿哥“嗻”了一声以后,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皇阿玛,都赏谁,赏多少啊?”
  
  老康扶着他的“老蛮腰”,大义凛然地一挥手道:“阵亡的灰特台吉扎穆毕,追封辅国公。其他人,按照兵部打胜仗的惯例封赏!”十四阿哥连忙又应了一声“嗻”,这才匆匆地奉旨而去。
  
  锡若心道,说是大捷,其实连策旺阿拉布坦一根毛儿都没摸着,老康也忒会自我安慰了,还踏坏了人家地里的庄稼,真是罪过罪过。不过看来这策旺阿拉布坦还真是有点儿本事,一直牵着清军的主力在他的地盘儿上放羊,自己的主力却躲得一点踪迹不见,末了还敢派个使者楚扬托音向老康表示,“大皇帝宽宏如海,恕我之非,蒙圣主洪恩,随颁谕旨,将兵撤走甚属欢慰。”简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拿老康开涮嘛!
  
  锡若正跑神跑到准噶尔,冷不防看见老康冲着自己伸出一只手来,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搀扶他,连忙几步踮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康坐上了他的龙椅。老康转过去觑了他一眼,问道:“朕看你刚才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又在腹诽些什么呢?”
  
  锡若这回是真的大大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之后方才说道:“奴才是在想,这个策旺阿拉布坦真不简单,居然能动员这么多台吉的兵马随他布防。”他眼角瞥见老康的脸色有些不高兴,连忙又拍了一记马屁安慰他道:“不过以皇上的恩威仁圣,想必最终能让他诚心降服。此次富宁安将军的大捷,应该也能给他敲敲警钟。”
  
  老康沉默半晌,忽然摒退了左右,又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次富宁安和阿喇纳进兵准噶尔,连同前面傅尔丹在六七月份的出击,其实都没有动摇到策旺阿拉布坦的根基,甚至可以说是无功而返。策旺阿拉布坦连同他麾下的策凌敦多布都是闻名准噶尔的名将,他们多年征战哈萨克、布鲁特和布哈拉人,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是极难应付的对手。朕这么多年来一直恩威并济,试图感化他们来降,却始终不能奏效,归根结底是我军没有一场真正的大胜来让他们心悦诚服。朕……是真的老了……”
  
  锡若听得心里一紧,同时下意识地往十四阿哥刚才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掂量了一下之后便断然说道:“皇上不老!”老康见他语气如此坚决,并不像完全是阿谀奉承的样子,便朝他问道:“朕已然须发皆白,饮食减半,甚至连拉开一张硬弓都会闪了腰,如何不老?”
  
  锡若躬身垂头道:“能开强弓射利箭日食斗米,是匹夫之勇,匹夫之健壮。皇上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仍然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才是真正的不老!”
  
  “老骥伏枥,壮心不已……”老康咀嚼着锡若的话,突然大笑出声道,“好,好,好!”他扶着腰从龙椅上站起来,用力地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你这些年的书没有白读!”说着便朝身后叫道:“图里琛!”
  
  图里琛应声从侍卫队列里跨出朗声道:“奴才在!”
  
  老康满意地看了锡若一眼,又对图里琛说道:“去取朕的那把七星宝刀来。”图里琛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老康的眼风朝自己扫过来,连忙答应了一声去了。
  
  这头锡若心里却犯开了嘀咕,忍不住胡思乱想道,突然取把刀来干什么?难道是我刚才说错话,老康要亲手砍了我?阿弥陀佛,这回可千万别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自己的脖子可没十四阿哥那么硬朗。老康如果真要砍了自己,这会儿恐怕连个拽住他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锡若便偷偷地撩起了眼皮去看老康,却被他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图里琛果真把那把七星宝刀取来了。老康当着锡若的面拔刀出鞘。锡若只觉得一股森寒的刀气扑面而来,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句“好!”,竟连害怕都忘记了。
  
  老康手握刀柄舞了个刀花,随即抚着刀身说道:“这是朕当年亲征噶尔丹时,亲手从他的阵中缴获的。”说着脸上露出无限追思的神情,仿佛又沉浸在当年的那一场场血战当中,连声调都有些微颤抖地说道:“那时候,朕和朕的兄长裕亲王都还是多么地年轻啊!朕记得噶尔丹把几万骑兵集中在大红山下,后面有树林掩护,前面又有河流阻挡。他把上万只骆驼,缚住四脚躺在地上,驼背上加上箱子,用湿毡毯裹住,摆成长长的一个驼城。叛军就在那箱垛中间射箭放枪,阻止我大清军队进攻。朕下令裕亲王反击,他就和他手下的将士们用火炮火枪对准驼城的一阵猛轰击。漫山遍野都只能听见我大清的炮声隆隆,响得震天动地!驼城被打开了缺口,我大清军的步兵骑兵就一起冲杀过去,裕亲王又派兵绕出山后夹击,把叛军杀得七零八落,纷纷丢了营寨逃走。而今却连朕最亲厚的手足裕亲王,都舍朕而去了……”
  
  锡若默不作声地听着,见老康眼中渐渐地流出眼泪来,不觉吃了一惊,连忙叫了一声“皇上!”
  
  老康猛地回过神来,举起袖子擦了擦脸之后,郑重其事地把那口宝刀递到了锡若身前,深吸了口气之后,肃然道:“朕现在把这口宝刀赏赐给你!他日噶尔丹的侄儿策旺阿拉布坦要是再敢犯我边境,你就用这口宝刀,连同朕的百万大清军队一起,把他赶回到老家去!”
  
祈福
锡若被老康的话和动作激得全身都颤动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立刻双手高举七星宝刀过顶,压抑着心头突然涌上来的激动说道:“奴才……领旨。谢皇上恩典!”
  
  不过等到那阵激动过去了之后,锡若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压根儿就不会打仗啊!别说把策旺阿拉布坦赶回老家去了,只怕自己进了准噶尔,能不能找着路回来都是个问题,顿时又傻了眼。
  
  老康见锡若那副傻不愣登的样子,忍不住呵呵一笑道:“没让你去给朕冲锋陷阵。坐镇后方调度兵马钱粮,也一样是打仗!”
  
  锡若这才松了口气,暗道幸好幸好,不然自己这个在小汤山行宫里都能走丢的路痴,说不定真要丢在准噶尔回不来了。
  
  这时其他从驾的皇子们各自狩猎回来,在瞧见锡若手里的那把宝刀时,目中都露出了惊讶之色。锡若连忙把那把刀藏在了身后拿着,却见对面八阿哥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忍不住也朝他“嘿嘿”地笑了一下,转眼却又瞥见雍亲王深沉冷厉的目光,不觉又打了一个寒战,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
  
  老康见锡若在短短的瞬间内表情数变,不觉失笑道:“你这变脸的功夫真是难得一见。”
  
  锡若连忙点头哈腰地说道:“是奴才领了您的赏赐之后,高兴得有些控制不住了。”老康有些责怪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变脸的缘由一清二楚,吓得锡若连忙又把脑袋低了下去装老实人。
  
  热河行围结束之后,老康带着一大家子杀回紫禁城里,随即又任命了内大臣公策旺诺尔布、将军额伦特、侍卫阿齐图等率师戍青海。
  
  进了十一月,爱新觉罗家国宝级的老太太不成了。老康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正在乾清宫东暖阁里召见新任礼部尚书吞珠和左都御史蔡升元,闻言立刻二话不说,撇下两个新晋官儿就奔了慈宁宫。锡若抱着折子正要进东暖阁,险些没和老康撞了个满怀,吓得连忙往后一缩趴在了地上,一直等到老康走得不见踪影了,才偷偷地向留守在乾清宫里的七喜打听是怎么回事。
  
  没过几天,老康特地召集诸位皇子和大小臣工,令人代他宣读了一封长长的诏书,大致意思如下:
  
  “我八岁登基,在位五十余年,如今已经年近七十(其实才六十三),一直兢兢业业、相当敬业地当着这个皇帝,如今子孙众多,天下和乐,可见本皇帝人品还是很好的!自古帝王没有几个长命的,所以天下书生往往以此来讥讽当皇帝的人,殊不知皇上岂是这么好当的?天下事千头万绪,不胜其烦,不胜其虑也!你们这些作臣子的,想当官儿了就当,不想当了还可以回家抱孙子去,我这个皇帝可是躲都没地方躲,闪都没地方闪,全天下的重担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上!
  
  我自幼读书,寻求治理天下之道,一路平三藩,靖漠北,全由我一心运筹帷幄,未尝妄杀一人,皇室内府的帑金,如果不是因为出兵打仗和赈济灾民,从不敢胡乱花费,巡狩行宫的时候,也不大肆铺张浪费。我打小就知道应该远离声色犬马,奸佞幸臣,所幸还能大致得到安谧。今春起开始觉得头晕,但是巡幸了塞外一把之后,又觉得很健康,很HAPPY!想不到皇太后她老人家又病倒了,弄得我又开始头晕,步履艰难。
  
  古人每次说到帝王的时候,总以为要鸿篇大论才好,却不知道一事不谨慎,就会留下四海的忧患,一念不谨慎,就会遗下百年的祸患。我从来事无巨细,慎之又慎,而今我也是垂暮之年,立储之事,岂能不顾念?但是天下大权,当统于一,所以我虽然垂垂老矣,却仍旧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小臣工若能体谅朕的这份心思,那等我考终之后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日遗诏的精神,就在这其中了。”
  
  老康洋洋洒洒一篇诏书下来,前面的诉苦话倒还在其次,最后那几句最要紧的话,底下所有跪着的人可都听明白了:老康也觉得自己快不成了,开始筹备身后的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老康最后那句“他日遗诏的精神,就在这其中了”,顿时让表面上平息了一段时间的夺嫡之争又开始风风火火地拉开了序幕。这样的反效果恐怕也是老康始料未及的。
  
  不过这些日子因为皇太后病重,老康也的确没什么精神去约束他这帮精力过剩的儿子,每天只是拖着他浮肿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还一口气免去了八旗借支的二百万两银子和直隶、安徽、江苏、浙江、湖广、陕西、甘肃等省积年逋赋,以及江苏、安徽漕项银米的十分之五,来给皇太后祈福。
  
  老康下令免去八旗和各省钱粮的时候,锡若在旁边瞅着,觉得雍亲王心疼得眼泪都快滴出来了。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放眼老康的整个朝廷,恐怕最清楚他们爱新觉罗家有多穷的,大概就是这个天天和算盘珠儿打交道的雍亲王了。
  
  想到这里,锡若忍不住同情地多看了雍亲王一眼,结果却招来了十四阿哥狠狠的一瞪,只得缩缩脖子又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散朝的时候,十四阿哥一把揪过锡若,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又跟我四哥眉来眼去地干什么?”
  
  锡若叹了口气,反手拽起十四阿哥出了宫门之后,方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如果老康再这么不看存折地大方下去,那下次他跟雍亲王出去赈灾的时候,就只好把自己当粮食煮进大锅里去了,十四阿哥自己要领兵出征,也只能带着一群丁零当啷的叫花子去打仗了。
  
  十四阿哥一听问题这么严重,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锡若看了这个对金钱明显没啥概念的大少爷一眼,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九阿哥这个财神爷却带着他的好兄弟十阿哥走了过来,一看见锡若跟十四阿哥相对着长吁短叹地,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们发什么愁呢?难道也是在为皇太后的病情犯愁?”说着也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锡若心知九阿哥对这跟他除了名分以外、实际上并没多少血缘关系的皇奶奶感情有限,方才在朝堂上的时候,老康在上头一脸愁苦的样子,九阿哥却在底下频频跟十阿哥几个使眼色,明显是被老康诏书最后的那几句话弄得兴奋了起来。不过他却也不想戳破这财神爷的脸皮,尤其是在大清朝国库空虚,这哥们儿却富得直淌油的时候。以后说不定还得拔这铁公鸡几根毛下来应应急呢……
  
  十四阿哥跟锡若对看了一眼,立刻瞧出了锡若眼底的那点意思,果真顺势朝九阿哥说道:“是啊,九哥。一想到皇太后跟皇阿玛都圣体违和,就让人高兴不起来啊。”却不着痕迹地把他和锡若刚才讨论的话题带开了。
  
  九阿哥使劲地看了十四阿哥两眼,似乎想从他那愁眉不展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最后却反在十四阿哥那亮得似乎能刺出剑芒来的目光注视下败退了下来,不觉暗自惊心。这时八阿哥胤禩又从一群朝臣的簇拥当中走了出来,一见到这边的情形,却破天荒地不再回避锡若,反倒直走了过来。
  
  锡若看着胤禩一直走到十四阿哥身前方才停下,又见他一脸肃然地说道:“十四弟,如今皇阿玛和皇太后身体都欠安,我们兄弟更加应该齐心协力,为皇阿玛分忧,为朝廷出力才是。”
  
  十四阿哥看了八阿哥一眼,躬身答道:“八哥教训得是。十四弟一定谨记你的教导,在兵部尽心竭力地办差。”八阿哥露出满意的笑容拂了拂他朝服上微微泛起的一层褶子,温言道:“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要我们兄弟一家人不说出两家话来,那就没有什么对付不过去的。”
  
  十四阿哥又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说道:“八哥说得对!”
  
  锡若看着他们明明都激动得快要压抑不住地跑去抢那个位子,却还在这里假惺惺来假惺惺去地套词儿,心里不觉却有些憋气,就粗声粗气地说道:“几位爷慢聊。奴才想起理藩院里还有点事情要办,先告退了。”说罢转身就走。
  
  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都是微微一愣,随后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却又都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锡若背对着他们走出去十几步以后,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时十四阿哥又从后面赶了上来,一伸手扳住了他的肩膀说道:“我没什么事,也跟你一道去。”
  
  锡若先是肩膀僵硬了一下,随即便转回身来看着十四阿哥说道:“好。我们一道去。”
  
  九阿哥却在他们身后笑道:“你们两个还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到哪儿都一道去。”
  
  锡若转回身笑道:“奴才倒是想跟九爷多亲近亲近,可就是怕了九爷手里的那把剪子。”
  
  八阿哥听得一阵莫名其妙,连忙朝身边的九阿哥问道:“什么剪子?”
  
  胤禟抬手指着已经拉上十四阿哥一溜烟跑远的锡若,又气又恨地笑道:“铰他舌头的剪子!”
  
姻缘

  这天又是锡若回明珠府的日子。他老远就看见永福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立刻策马几步来到他的身前,勒住缰绳之后朝他问道:“看什么呢?”
  
  不想永福一看见锡若,却显而易见地吓了一大跳,竟又“哧溜”一声缩回门洞里去了。锡若微一挑眉,喝道:“站住!”永福果真又垂头丧气地转了回来,在锡若的马下给他打了一个千说道:“请小叔叔安。”
  
  锡若端坐在马上,觑着永福躲躲闪闪的目光,问道:“你怎么一看见我就跑?”
  
  永福嗫喏了半天,最后垂头丧气地说道:“我正想偷着出门,想不到被小叔叔看见了。”
  
  锡若看着这个很快就要满十五岁、已经出落成一副小大人模样儿的侄子,有些好笑地说道:“出门就出门,跟你额娘禀告一声就是了。干吗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永福攒着眉头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怕我额娘不答应。”
  
  锡若这回倒真的听住了,见永福露出一副不胜烦恼的样子,便跳下马背,又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问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让你的脸皱得跟个苦瓜似的。跟小叔叔说说。”
  
  永福反手攀住锡若的肩膀,一脸哀求地说道:“小叔叔,我把这事儿告诉你,你可不要再告诉别人。不然……不然他们都会骂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锡若笑着点点头,又被永福一把拽到了院子里的天井底下,这才听永福忸忸怩怩地说起他跟九贝子家的璎珞格格好上了。锡若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拍了永福的后脑勺一记,斥道:“早恋!”
  
  永福摸着被拍疼的后脑勺,却反驳道:“我都快十五了,小璎子今年也十三了,哪里早?有些人家的女孩儿都出嫁了!”
  
  锡若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古人的婚嫁观念与现代人不同,像用永福这样初中生年纪的小男孩,当了人家的老爹都不稀奇。当年十四阿哥不就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得了第一个儿子弘春吗?锡若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朝永福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永福却又变得害羞了起来,用脚尖蹭着地缝说道:“一直都很好。”
  
  锡若目光一闪,又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真就这么喜欢她?”
  
  永福用力地点了点头,却又揪起旁边一根已经干枯的藤蔓,苦恼地说道:“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她却是九贝子家的三格格。我怕自己……配不上她。”
  
  锡若仔细地端详了永福两眼,问道:“那如果她以后要倒霉,甚至连格格都做不了了,你怎么办?”
  
  永福先是愣了一下,有些迷惑地看了锡若一眼之后,又语气坚决地说道:“那我也喜欢她!”
  
  锡若笑了一声,重重地一拍永福的肩膀说道:“那好!等你的守孝期过了,我去替你讨了这个媳妇儿来!”
  
  永福怔了一下,随即露出欢喜不尽的神情来,却又有些迟疑地问道:“他阿玛九贝子要是嫌弃我,可如何是好呢?”说着又急了起来,拉着锡若的手使劲摇晃道:“小叔叔小叔叔,永福求求您了,您就荐了我到宫里当侍卫去吧。我一定好好伺候皇上,给自己挣出一份儿前程来,不给纳兰家丢脸!”
  
  锡若笑着刮了一下永福的鼻子,逗他道:“当侍卫有什么好玩儿的?起早贪黑,皇上一叫就得出去擎天保驾,你敢吗?”
  
  永福一挺身子道:“我也是纳兰家的男人,有什么不敢的!”
  
  锡若忍不住又哈哈大笑道:“你才多大,就是男人了?”永福被他说得臊红了脸,更加发狠地摇起他的胳膊来。
  
  锡若被永福摇得一阵头晕眼花,连忙按住这个自己家的小祖宗说道:“得得得,等你再大点,我就向皇上荐了你去。你如今还太小,我想你多读两年书,多过两年快活日子呢。别再跟我当年一样,在皇宫里混得那么辛苦。”
  
  永福停下摇晃锡若的动作,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一拍脑袋说道:“坏了!跟小璎子约的时候要过了!”说着又偷瞟了一眼锡若的脸色,似乎在等候他的指示。锡若又笑着拍了他的后脑勺一记,说道:“去吧!就是别回来得太晚,回头你额娘该惦记着了。”
  
  永福连忙“哎”地答应了一声,一甩辫子撒欢儿地就跑了出去。锡若终究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外头瞎跑,连忙又吩咐年八喜跟了上去,心里却暗想道,我虽然还没有孩子,却真有了当父亲的心情了。他想起九阿哥硬塞给自己的那只镯子,不禁暗笑道,这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将来好歹也要让永福赚财神九一份儿嫁妆!给少了还不行!
  
  锡若越想越开心。等到了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九阿哥胤禟老远一看见他,情不自禁地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实在按捺不住就走到他身前问道:“你又在算计爷什么?”
  
  锡若看着九阿哥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镯子来问道:“你给我这玩意儿时说过的话,还算数不算数?”
  
  九阿哥看着锡若的笑容,硬生生地打了一个寒战,可是对他这大清朝的皇阿哥和头号财神爷来说,说出去的话便是那泼出去的水,实在是覆水难收啊!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偷懒,就留下这么大一祸害,只得硬撑着点了点头道:“爷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
  
  锡若满意地拍了拍九阿哥的肩膀,径自绕过他进乾清宫去了,留下胤禟自己在原地,鸡皮疙瘩抖落了一地。
  
  十阿哥见到胤禟这副罕见的模样,不由好奇地问道:“九哥,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好端端的,你送一只镯子给他干什么?莫非你们……”说罢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往常敬重仅次于八哥的九哥。
  
  九阿哥听了十阿哥的话,差点没一个趔趄,在乾清宫门槛上把自己的门牙给磕断了。不想十阿哥见状却越发起了疑心,他见往常伶牙俐齿的胤禟居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便用改一副痛心疾首兼悲天悯人的模样看着九阿哥,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九哥你怎么能这样?这怎么对得起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
  
  胤禟连忙一把拉住十阿哥,赌咒发誓地说道事情决不是他想的那样。胤礻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迈进门槛的时候还是嘀咕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让胤禟连冲进乾清宫里打人的心情都有了。
  
  接下来的几天,锡若本来想探探九阿哥对永福和他家三格格婚事的口风,不想胤禟躲他躲得比以前某个时期还厉害,偶尔碰上了,也是用一副跟他有深仇大恨的表情看着他,不禁有些诧异地暗想道,难道财神爷未卜先知,猜到自己要替永福痛宰他一笔嫁妆?
  
  随后的日子里,永福依旧得空就缠着锡若要进宫去当侍卫,可是锡若却有自己的考虑。眼下九王夺嫡越来越凶险,老康身前这块是非之地,他都已经在提着脑袋玩命了,说什么也不能把等于自己半个儿子的永福给投进去。万一永福将来折在了这里头,他可真是无颜面对纳兰家的一家老小了。
  
  十二月的时候,爱新觉罗家国宝级的老太太终于还是崩掉了。老康对这位并非自己亲娘的老太太还真是孝顺,皇太后丧事期间不但移居别宫,还割掉了一段满人最重视的发辫来寄托哀思。
  
  锡若随着老康还居乾清宫的那天,阴沉灰暗了很久的天空,终于降下一场鹅毛大雪来,似乎要为康熙五十六年这一年的哀伤,来覆上一只洁白的大手。
  
  锡若伸出手接住一片外面飘落进来的雪花,转过头对仍旧有些怔忡的老康说道:“皇上,下雪了呢。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老康回过神来看了锡若一眼,居然也伸手到檐子外边接了一片雪,喃喃自语道:“是啊,丰年……”
  
山雨欲来风满楼
康熙五十七年正月,因为皇太后的丧期还未过百日,所以宫内各处一律不许张灯结彩,看起来没有多少节日的气氛,反倒处处透着冷清,以往热闹非凡的乾清宫家宴也取消了。
  
  锡若见老康的精力越发不济,又日日愁眉紧缩,不由得有些悬心,就变着法儿地逗他开心,又嫌这宫里头太过凄冷,实在不利于老人家的身心健康,便说动老康又去了一趟小汤山行宫泡温泉。
  
  不知道是不是小汤山水土真的不错,老康泡完温泉回来,整个人都显得精神焕发了不少,也不再一味地沉浸在从去年年底起就开始的低沉情绪里了,一高兴还赏赐了防边将士军衣二万袭,让他们也跟着沾了一把小汤山温暖泉水的光。
  
  只是老康这头刚发完军衣,那头策凌敦多布就侵入了西藏。老康接到拉藏乞师的请求之后,立刻命令驻防西宁、青海的西安满洲兵、西宁绿营兵、督标兵及土司兵组成救援西藏的大军,由西安将军印务总督额伦特、侍卫色楞及内大臣策旺诺尔布等人统领出征,即刻赶往拉藏驰援。
  
  锡若看老康一接到军报,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眉头又开始皱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老康去年年底的那封长诏书,也真不全是发牢骚。在他看来,大清的这把龙椅还真是不好坐,只要屁股一挨上去,简直就跟坐了一口底下烧着旺火的热灶差不多,就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偏偏十四阿哥他们还打破头地都要坐上去。果然自己跟古人有代沟啊!
  
  锡若心里头的感慨还没发完,就又有一个不怕死的送到老康枪口上来了。
  
  这天老康正在他的汉白玉温泉池里闭目养神,随手又抽起了一封刚刚送过来不久的奏章看,结果刚看了两眼,就“哗啦”一声从池子里站了起来。锡若赶紧“非礼勿视”,伸出手掌挡在了眼前,耳旁却听见老康龙颜大怒地叫道:“把翰林院检讨硃天保给朕传到行宫来!”
  
  锡若从指缝里瞅着老康穿好了衣服,这才放下手掌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儿?”因为老康刚才看的奏折是其他人送进来的,所以连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故而有此一问。
  
  老康气得把硃天保的奏折紧紧地揉成了一团,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要朕复立胤礽为太子!”
  
  锡若心道,原来是王掞老师傅的同道中人,也难怪老康如此生气了。去年王掞和御史陈嘉猷等八人在老康面前重提建储的事时都吃了排头,王掞还险些被他的政敌置之死地,要不是老康救了他一命,只怕这老爷子晚节不保,要在仕途晚年要落得个抄家问斩的悲惨境地收场。如今这硃大翰林偏又在这会儿来触老康的霉头,也真是书生意气,唉!
  
  没过多久,那位硃翰林就哆哆嗦嗦地出现在行宫里。老康正一肚皮邪火没处发作,一看见他就厉声喝问道:“你明知朕不再立太子的旨意,为何还违旨上奏?你说二阿哥仁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个倒霉的翰林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嘴唇颤抖了一阵之后,居然还答道:“奴才是从奴才的父亲那里听来的。”
  
  锡若默了默神,依稀记得这位翰林的父亲是兵部侍郎硃都纳,自己还曾经听十四阿哥提起过,不觉暗想道硃都纳是真的知道这事,还是被他这书呆儿子拖下水的呢?
  
  这时老康却益发动了真怒,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在硃翰林面前来来回回地走动,一边喝斥道:“你父亲居官的时候,二阿哥还没有患疯病,学问弓马也都还算是好的,等到他后来患了疯症,这才举止乖张了起来,还经常口出狂悖之语,这些你可知道?你又说什么‘二阿哥圣而益圣,贤而益贤’,我就问你,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话的?!”
  
  硃天保见老康动了真怒,这才预感到大难临头,又趴伏在地上抖抖颤颤地说是他父亲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老康几步走上前去,似乎很想踢上他一脚地怒问道:“别人是谁?!”偏那硃天保又答不上来。
  
  锡若在一旁屏息静气地听着,心里估摸着这呆翰林今天要坏事,正想着怎么转圜一下的时候,硃天保却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挺直了身子,口齿也变得伶俐了起来,朗朗说道:“二阿哥虽以疾废,然其过失良由习於骄抗,左右小人诱导之故。若遣硕儒名臣为之羽翼,左右佞幸尽皆罢斥,则潜德日彰,犹可复问安侍膳之欢。建储之事关乎国运,奴才恳请皇上三思,否则天家骨肉之祸,有不可胜言者啊,皇上!”
  
  锡若见老康气得脸颊都在抽搐,深知硃天保最后的那句话,又重重地刺激了老康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连忙走到老康的身后说道:“皇上请息怒。您的龙体要紧,奴才看不如让硃大人先跪安,您……”
  
  老康猛地一挥手,制止了锡若后面的求情话,自己却以一种隐含着莫大压力的口吻,朝硃天保说道:“朕就是因为你呈奏的是关乎国运的大事,所以怕有人遗漏了你的什么言辞,这才亲自把你叫了过来询问。你一个无知稚子,不过问你几句话就答不上来,那奏折断不可能是你一个人的主意。朕问你,还有谁是你的同谋?!”
  
  硃天保惨然一笑道:“皇上圣明,奴才的父亲与女婿戴保,都是奴才的同谋,也都跟奴才一样,盼着皇上早立储君,以安民意。”
  
  “民意?”老康冷笑了一声说道,“只怕是遂了某些人的意吧!”说着又有意无意地看了锡若一眼。
  
  锡若见老康的眼风扫向自己,连忙躬身退后了两步,心里知道这时候谁说话谁倒霉,果然下一刻便听见老康说道:“来人,把硃天保押出去,连同他的父亲硃都纳和女婿戴保,一道交刑部议罪。其他人还有牵连在里面的,一并锁拿问罪!”
  
  锡若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康平常在其他的事上都还算宽厚,唯独在这个立储的问题上,已经几次展示出了他作为一个古代帝王最残忍的那面。锡若只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发寒,眼睁睁地看着硃天保面如死灰地被拖了出去。温泉池附近立刻变得落针可闻。
  
  老康却面色如常地走到锡若身前,若无其事地说道:“朕方才还在折子看到,碣石镇总兵陈昂又奏请洋船入港,先行查取大砲,方许进口贸易。你现在还兼着理藩院的差使,说说怎么办合适?”
  
  锡若连忙定了定神,回答道:“如今海上航行风险颇大,洋商的大炮主要是防御海寇用的,若要强行拆除,只怕他们不会答应。兵部先前订购的火铳还要靠他们涉洋运来,只要他们不恃炮生事,倒不妨随他们去。”
  
  老康点点头说道:“就依你的意思办吧。”说着又举步往温泉池的方向走。锡若在他身后迟疑了一下,见老康又回头找自己,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老康终究还是斩了硃天保和他的女婿戴保,又株连到了硃天保的父亲和许多家人分别被监禁夺职。老康似乎是以此举来向世人昭示他不再立储的决心,也算是给他那群为了大位上蹿下跳的儿子们一个警告,一时间倒让原本显得喧嚣不堪的朝廷安静了不少。不过锡若却本能地感觉到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面,底下的那几股暗流都已经蓄势待发,专等着一件什么大的事情来触动最后的争夺。
  
  康熙五十七年五月,额伦特奏拉藏汗被陷身亡,二子被杀,达赖、班禅均被拘。
  
  锡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本正在教弘历使用指南针的他立刻站直了身子,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此刻正站在老康身边的十四阿哥。恰巧胤祯的目光也在这时候朝他扫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一触,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一抹隐藏的激动之意。
  
  西北的那一场大仗,终于要来了!
  
重围
随同老额的折子递过来的,还有他一封给锡若的亲笔信,里面详细述说了策凌敦多布破布达拉城,戕拉藏汗,执其子苏尔咱和色布腾,随即占据了拉藏的事情。
  
  锡若看到老额在信上说,准噶尔军队远路冲雪而来,士卒冻馁,驼马倒毙,除病死阵亡以外,其所剩几千人,“不过暮夜袭营,偷盗马匹而已”,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他记得老额以前就跟他抱怨过,说跟自己一道驻防西宁的侍卫色楞抢功心切,平日就没怎么把自己这个总督放在眼里,所以这次出兵,老额跟色楞也是兵分两路:侍卫色楞与侍读学士查礼浑率领两千五百人,朝拜图岭方向出发,奔木鲁乌苏;总督额伦特和内大臣策旺诺尔布率领四千五百人,朝库库赛岭方向出发,然后准备在木鲁乌苏会合。此外四川提督康泰也奉命,与老额相约而行,率领自己所属一千人经打箭炉,奔察木多。
  
  锡若掐指一算,清军总共不过八千人的兵马,居然分出了三路来,而敌人的确切数目,老额到现在都还语焉不详,只是凭感觉地估了个几千人,不由得为他和剩下的那两路清军捏了一把冷汗。
  
  十四阿哥在锡若听锡若说了他的担忧之后,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可是古代的通讯设施实在落后,现在老额他们又已经深入到拉藏,就算这会儿再去信提醒他要小心,只怕也是马后炮。再说老额这样的沙场老将,也未必真会将这样的提醒听进耳朵里去。
  
  锡若和十四阿哥商量了一阵以后,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地给老额去了一封信。不想他们的信刚发出去没多久,老康就接到了老额跟色楞两路清军都陷入到策凌敦多布精心设计的包围圈里的急报。
  
  军报中称:策凌敦多布将准噶尔和藏军数万人分成两股,一股包围了额伦特和色楞;另一股,由都噶尔和托布齐宰桑率领,切断了清军的归路。总督额伦特远征时,沿途未设兵站,留守木鲁乌苏的副都统宗查布的少数军队无力往援,内大臣策旺诺尔布所领一千多人,又早已被都噶尔和托布齐宰桑的军队所挡住,不敢向前解围。而驻守青海柴达木西北的侍卫阿齐图,率领所部一千多人曾试图进藏往援,最终也爱莫能助。
  
  总督额伦特已经命令全军,在被包围的营盘周围垒起了石头墙,以抵挡准噶尔和藏军的进攻,等待友军增援。策凌敦多布却围而不攻,只等清军粮尽水竭,自行饿死。四川提督康泰,经打箭炉进入藏地,但未能与额伦特会师,在拉西附近就被黑帽喇嘛诱杀。他所率领的部队伤亡惨重,仅剩五百余人多人也被准噶尔军队截获,生还的希望渺茫。
  
  老康读着读着,猛地将那封六百里加急递送过来的军报拍在了身前的案桌上。底下一帮皇子臣工鸦雀无声,心里却都明白,经过了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清军几千人,想冲出准噶尔军队数万人的重围,加上对手还是那个身经百战、狡猾多端的策凌敦多布,基本上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老康的明黄御靴在烟波致爽殿的金砖地面上踏出了沉重的足音,一声声仿佛敲打在了所有人的心上。那些先前还无比热衷于夺嫡争位的皇子们似乎突然明白了过来:不解决西北这个大问题,他们将来无论谁坐上了对面的那把龙椅,都会不得安宁。
  
  在这样一片近乎于凝滞的气氛当中,老康终于停下了脚步,却朝内阁大臣马齐问道:“内阁大臣们已经议了半天了,说说你们的意见。”
  
  “嗻。”马齐应声出列,低垂着那颗花白色的头颅语气沉重地说道,“臣等议过之后认为,藏地远且险,不宜于用兵;青海诸台吉对于用兵之事,也始终不曾响应。臣等以为,出兵藏地之事,以后不宜再行……”
  
  老康有些烦躁地打断了马齐的话,又朝十四阿哥问道:“胤祯,你也认为以后不宜再对藏地用兵了吗?”
  
  十四阿哥在几位年长皇子的身后出列,却朗声道:“儿臣以为,如果策凌敦多布长期占据拉藏,将使准噶尔的势力更加强盛,并且会利用藏兵继续与朝廷对抗,导致青海、云南等边境地区不得安宁。”
  
  老康赞赏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走回龙椅上坐下之后点头道:“你说下去。”
  
  十四阿哥应了一声“嗻”,又侃侃而谈道:“此次额伦特和色楞被围的关键在于:一是没有摸清楚敌人的虚实就贸然进兵;二是主帅与副帅失和,过早地分兵两路,后又轻敌冒进,这才中了策凌敦多布的埋伏。儿臣以为他日若改派其他良将出征,继续走两路进藏,但是由大将军统一指挥;同时调兵加强巴尔库尔和阿尔泰的兵力,与进藏大军遥相配合,攻打准噶尔汗国的边境,必使策旺阿拉布坦首尾不能相顾,无暇增援策凌敦多布,从而各个击破之!”
  
  这原是十四阿哥和锡若私底下来回推演讨论过无数次的事情,因此他此时说来显得胸有成竹,条理分明,连老康都不禁听得两眼放光,一拍座椅道:“说得好!”
  
  老康的这一声叫好,让台阶下的众多皇子都是微微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十四阿哥,唯独八阿哥胤禩的眼睛是看向了锡若,目光里却隐有嘉许之意。
  
  锡若朝胤禩微微一笑,自己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他从老康那种满意的神情里就可以看出,十四阿哥的这一番呈奏,多半已经为自己挣来了老康的“圣心”。如果辫子戏里没有瞎编的话,那十四阿哥被封“抚远大将军王”,领兵出征西北,应该就在这一年!
  
  想到这里,锡若自己的精神也不觉一振。这是十四阿哥奠定他政治声望最重要的一步,可是相对来说,却也是隐藏着巨大凶险的一个机会。历史上的皇十四子最终未能继承大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康熙驾崩的时候滞留在了西北,未能及时返京参与大位的争夺,也让此后雍正的继位,蒙上了重重的疑云。那么这个被自己搅合进来的时空,真实的情况又会是怎样的呢?
  
  散朝以后,锡若自己还在瞎琢磨刚才的念头。十四阿哥则刚一出烟波致爽殿的大门,就被八阿哥他们找了去。锡若自己一个人牵了马出来,沿着行宫外围慢慢地溜达,冷不防却听见后头传来一句,“那匹黑马呢?”
  
  锡若一听见这个声音,连忙从马背上翻滚了下来,就地给后头那人请安道:“四爷吉祥!”他抬眼看了看雍亲王正盯着自己那匹新坐骑的眼神,心里一哆嗦连忙讪笑着说道:“那匹黑马……那个拉肚子,我让它在家歇歇,嘿嘿……”
  
  雍亲王的目光从马身上移到人身上,直看得锡若从头到脚都在发毛,只能死撑着摆出一副“我没撒谎,你看我鼻子都没变长”的表情。
  
  雍亲王瞟了锡若一眼,终于开恩地没有再追问下去。锡若牵着马低着头站住他面前,却半晌听不见这位主儿的动静,心里正纳闷的时候,方才听见雍亲王问道:“十四弟想领兵去西北打仗吧?”
  
  锡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又抬眼去看雍亲王的表情,见他正目光如刀地看着自己,小心肝情不自禁地又抖了一下,吞了口口水说道:“十四爷……一直都很关心西北的战事。他是不是想自己去,奴才倒不是很清楚……”
  
  雍亲王凌厉地扫视了锡若一眼,冷声道:“这么吞吞吐吐地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阻止他去西北领兵?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点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锡若连忙低垂了脑袋说是,心里想的却是,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话固然说得冠冕堂皇。只是我却不知道你这个同胞弟弟,对你来说究竟是亲还是仇,当然不能随便告诉你了……
  
  雍亲王仿佛看出了锡若心中所想,却有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末了又把话题转回了马身上,瞅着锡若牵着的那匹黄鬃马说道:“你先前那匹枣红马,早几年我找人配了种,生下来的也都是良驹。回头再上我府里牵一匹回去吧。”说着又瞪了锡若一眼说道,“省得老觉得本王占了你的便宜!”
  
  锡若连忙打了个哈哈说不敢。雍亲王又抬眼望了一下烟波致爽殿的方向,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十四弟真要领兵出征,我额娘还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儿呢。”
  
  锡若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雍亲王到底是想让十四阿哥去出征,还是不想让他去?
  
  雍亲王见锡若一脸迷糊的表情,忽然策马走近他,然后在他回过神来之前,轻轻地用马鞭敲了一下他的头顶说道:“别发呆了。大学士李光地刚刚过世,皇上跟前离不了你。你也别总在外头闲逛了,多替他老人家分分忧是正经。”
  
  锡若回过神来连忙应了声是,见雍亲王再没有别的指示,就赶紧骑上坐骑溜回老康身边去了。
  

一个多月以后,进藏清军全军覆没的消息终于传来。前线清军在吃完了所有粮食和牲畜之后,最终都成了准噶尔军和藏军的刀下亡魂。西安将军额伦特督兵奋战,身受重创之后仍拼力死战,直至矢尽粮绝,还持刀杀入敌阵,最后力尽而亡,因此虽然他兵败丧师,老康却仍旧下旨嘉奖。
  
  锡若在听到老额战死的消息时,在兵部很是发了一阵呆,最后还是十四阿哥硬把他扯了起来,又拉着他一道骑马去丰台看火枪营的训练成果。锡若知道十四意在转移自己对老额战死的注意力,心里虽然感激,却终究提不起精神来,所以来到丰台大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蔫答答的,倒让跑出来欢迎他们的火枪营管带高琳和恒吉很是诧异。
  
  高琳和恒吉往常见到这位十六额附爷的时候,总觉得他不笑的时候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站在威武刚健的十四阿哥身边,倒是很能中和一下那位爷身上逼人的锐气,背地里都说这位额附爷的相貌神情,肃静下来的时候,扮得戏里的观音大士,还戏说十四爷就是那观音旁边的怒目金刚,只是打死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不过他们今天难得见这位额附爷一脸严肃的神气,倒是比平常见惯了其庄容的十四爷更教人紧张,不由得暗自揣测是不是额附爷交代下来的差事哪里办砸了,无意识地便多添了几分小心回话。
  
  十四阿哥看得好笑,便捅了捅锡若的后背。锡若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在胤祯的示意下,才发现两个管带并几个洋教头都是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便咂了咂嘴说道:“十四爷今天心情不好,与你们无关。不用太过拘谨。”
  
  只听见“啪”的一声。锡若摸着瞬间起了一个大包的后脑勺,眼角却瞥见几个管带和教头都是一脸的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十四阿哥却是一副气愤里带着无奈的样子,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又表错了情,只得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又故意咳嗽了两声端回了架子,顺带找回了一点面子,这才朝领头的管带高琳问道:“如今一千把西洋火铳都已经交货,弟兄们使着可还顺手?”
  
  高琳见锡若问起正事,连忙收敛起了笑意,躬身答道:“回额附爷的话,托您老的福,弟兄们都说武器很趁手,就是对拼刺刀还不太习惯,说不如原来的大刀片儿好使!” 说着又瞟了十四阿哥一眼,接着说道:“弟兄们都说盼着跟二位爷一道出征去大显身手,也好在战场上给祖宗挣些脸面,给自己挣上一份儿功业呢!”
  
  锡若和十四阿哥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还是锡若打了个哈哈说道:“放心吧,只要好好操练,还怕没有光宗耀祖,建功立业的机会?只要你们本事过硬,十四爷他日要是领兵,自然不会忘记带上你们!”
  
  高琳等人闻言,立刻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气来。锡若又看他们领兵操练了一回,还表演了马上放枪和拼刺刀等新技巧,可惜他终究因为心绪不佳,看了一会便又呆怔了起来,等到高琳和恒吉跑过来问他意见的时候,还在看着方才被刺刀扎坏的人形草靶发呆。
  
  十四阿哥见状便在桌子底下踢了锡若一脚,这才把他给踢醒了。锡若见操场上一千多名官兵都好奇地看着自己,心里暗道丢脸。只是他一看到这些身着大清军服的人,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喝醉酒会扭起秧歌来的老额,心里难免觉得一阵酸痛,便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说道:“今天弟兄们的酒钱跟赏银我包了!大家务必要练出真本事来,他日在战场上才能好好保护自己的性命!”
  
  操场上先是响起了一阵欢呼,随后又变得静默了下来。十四阿哥从旁边走过来,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走吧。还有不少事儿要办呢。”锡若点点头,跟着十四阿哥走了几步之后,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声:
  
  “火枪营!火枪营!火枪营!”
  
  锡若只觉得心里一阵滚烫,连忙加快脚步离开了练兵场。一直到翻身骑上马背,先前一直沉默着的十四阿哥才突然说道:“我先前说你不会带兵,是小看你了。”
  
  锡若却摇头道:“我现在却有些后悔组建了这支部队。”
  
  十四阿哥一边让马缓步小跑着,一边回过头问道:“为什么?”
  
  锡若却避开了十四阿哥的目光,转头看向旁边说道:“他们都是些不错的人。”
  
  十四阿哥一听这话,却立刻勒住了马缰绳,随即猛地伸手挽住了锡若的马缰,逼得他停下来正对自己的眼睛之后,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战场上没有人,只有兵和将!”
  
  锡若听得哆嗦了一下,下一刻就一言不发地从十四阿哥手里抢回了自己的缰绳,又抽了马一鞭子,自顾自地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十四阿哥策马追上他,迎着狂风大吼道:“将来我要是上了战场,也一样是将!”
  
  锡若只当作是没听见,发狠地抽了坐骑好几鞭子之后,终于渐渐将十四阿哥落在了后面。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丙辰,康熙帝命皇十四子贝子胤祯为抚远大将军,视师青海,并由固山贝子超授王爵,“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随即诏四川巡抚年羹尧,军兴以来,办事明敏,着即升为四川总督,后又命皇七子胤祐、皇十子胤礻我、皇十二子胤祹分理正黄、正白、正蓝满、蒙、汉三旗事务。
  
  几乎从十四阿哥接到老康封他为大将军的诏书那一刻开始,他的身边就被各式各样的人围满了:有恭喜的,道贺的,拉关系的,还有装模作样出计献策,甚至是毛遂自荐要跟了他去西北的。
  
  锡若见到这副景象,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一方面他固然为十四阿哥终于得到了能够一展抱负的机会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却丝毫也不敢对这项看似风光无限的殊荣背后,隐藏着的那些凶险甚至是杀机掉以轻心。他知道胤祯已经下定决心要放手一搏,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赌注,也要替自己在夺嫡的天平上加重砝码,可是他的那个结局……
  
  皇十四子率师出发的日子定在了十二月。在那之前的两个月里,十四阿哥忙于作出发前的各种准备,而锡若却被老康召去了畅春园伴驾。直到大军出发前的两天,十四阿哥才托人递了一个信儿进畅春园,要锡若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出来一趟。
  
  锡若接到十四阿哥的口信之后,立刻向老康告了一个假。正在读折子的老康看了他两眼,挥挥手说道:“你去吧。今晚歇在园子外面也无妨。”
  
  锡若多少有些感激涕零地朝老康叩了一个头,爬起来之后立刻牵出自己的新枣红马,只带了年八喜就朝他跟十四阿哥以前常去玩耍的那个湖边飞驰而去。
  
  一到那,锡若老远就在湖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身边却没有跟着什么人。锡若连忙让年八喜停在原地,自己又加快了马速朝那个身影驰去。
  
  胤祯见锡若气喘吁吁地翻身下马,连忙朝他走了过来,嘴里却埋怨道:“又没要你赶来投胎,跑这么快做什么?”
  
  锡若笑呵呵地说道:“怕来晚了,赶不上给大将军送行。”
  
  胤祯脸色一沉,问道:“难道后天我出师的时候,你敢不去送行?”
  
  锡若将马鞭丢在地上,自己却伸手摊脚躺在了枯黄的草地上说道:“去去去,怎么能不去?皇上不是让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吗?”
  
  胤祯听得脸色益发难看,踢了草地上的锡若一脚问道:“这么说皇上不要你去,你就不去了?”
  
  锡若在草地上打了个滚,避开了胤祯的那一脚,方才枕着头一脸认真地问道:“我去请皇上旨,让他派我跟你一道出师如何?”
  
  胤祯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欣喜之色,随后却又摇头道:“不好。你我不能都去。要是都去了,京里的事情就无人照应了。”
  
  锡若闻言不禁皱眉道:“不是还有八爷他们吗?再说皇上也在呢。”胤祯在他旁边坐下,又捡起一块石子打了个水漂之后,方才说道:“我皇阿玛年事已高,八哥如今又不得他信重,九哥十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我四哥名为诚心礼佛,实际却在一旁虎视眈眈,老十三跟他也是一条心的。所以只有你,好好歹歹的,须时常给我消息。除了你,我也信不过其他人了。”
  
  锡若听得又是紧张,又有些不安,便从草地上翻身坐起说道:“你既然信得过我,那以后我说的话,你能不能听得进去?”胤祯用力地盯了他一眼,然后既缓慢又坚决地点了点头。
  
  锡若又问道:“那你告诉我句实话,你如今是不是还想着当……”胤祯瞪了他一眼,怒道:“我为什么不想?!”
  
  锡若深吸了口气,对着平滑如镜的湖面大声说道:“那我就留下了!”
  
花粉症
康熙五十八年新春,距离抚远大将军胤祯从京城出发已经一月。他走的那天,老康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出师礼,用正黄旗纛、亲王体制。“出征之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大将军胤祯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乘骑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前往。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大将军胤祯望阕叩首行礼,肃队而行。”
  
  锡若至今想起胤祯出征时的气派,仍然觉得像是看了一场古装大片,当时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以至于胤祯在西行的路上还写信回来抱怨过,大意是说自己出征的时候,别人就算装都要装出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来,唯有他纳兰锡若高兴得像是在庙会上看把戏一样,让自己的小心脏一阵拔凉拔凉的。
  
  锡若捏着胤祯的信干笑了两声,连忙提笔复了一封信过去,内容大致是说他送大军出征那天,因为见大将军王的军威庄严,觉得西北大捷指日可待,所以情不自禁喜形于色云云。结果胤祯很快又在六百里加急的军报里夹带了一封回给他的私信,锡若忙不迭地拆开一看,却发觉里面的内容只有两个字:放屁!
  
  老康见锡若在胤祯走后依旧该吃吃,该睡睡,而且几乎天天笑容满面,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他道:“你跟十四阿哥朝夕相伴了十几年,几乎天天形影不离。他此去路途遥远,又充满了危险,你难道就不挂念?”
  
  锡若当时正在吃老康自己赏赐下来的汤圆,闻言连忙把嘴里还烫得要命的汤圆咽了下去,使劲地吸溜了两口凉气之后,反倒有些奇怪地看着老康问道:“莫非皇上觉得奴才应该茶饭不思吗?十四爷来信说他在外面天天吃饱睡好,奴才为什么要节食?难道皇上觉得奴才近来长胖了?”说着又有些怀疑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两眼,紧了紧裤腰带之后,又一脸迷惑地朝老康问道:“没觉得胖了多少啊……”
  
  老康被锡若的话弄得一噎,连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掩饰道:“你能尽心办差,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锡若偷偷地丢给老康一个“你很呆”的眼神,又决定不要浪费眼前的这碗“皇家汤圆”,心里却多少有些感慨地想道,可怜的十四,在行军路上吃到的汤圆,不会比火枪营的子弹还硬吧……
  
  几乎就在同时,大将军王的行营里,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喷嚏声。胤祯接过冬哥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很有二十一世纪风格地骂道:“靠,一定又是那个家伙在诽谤我。”
  
  冬哥见状不禁失笑道:“十四爷如今越来越有十六额附爷的风范了。”
  
  胤祯听得脸色一黑,朝冬哥斥道:“你别因为他替你讨了个媳妇儿,就时时处处都向着他。爷才是你的正经主子!”
  
  冬哥见状连忙垂首肃然道:“奴才绝不敢忘记!”胤祯看着他牵了牵嘴角,却暗想道,要是那家伙的话,一定会满口说着“是是是”,眼珠子却依旧到处乱瞟。终究其他人还是没有他的胆量,这一个月来,闷都快闷死了。以前怎么从来不觉得,日子过起来竟是这么慢的呢?唉……爷可不是希望别人都跟他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哼!
  
  “啊欠!”这回轮到陪老康在小汤山泡温泉的某人打喷嚏了。老康在温泉水里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伤风了?怎么这些天来哈欠就没断过?”
  
  锡若用这几天都不敢离身的手帕擦了擦鼻尖,有些尴尬地说道:“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兴许是花粉症?”
  
  老康却对这个自己曾经听锡若解释过的时髦词汇嗤之以鼻道:“现在刚过完冬,连花都没开几朵。哪来的花粉?”
  
  锡若低头沉思了一会之后,说了句“奴才失陪片刻”,便一溜烟地跑到盛放笔墨的地方,蘸墨飞快地写了一封什么的东西,正想封起来的时候,老康却已经从温泉池里走了上来,伸手拽过他手里刚才一挥而就的东西,念道:“大将军王十四台鉴:我们停战吧。我相信你也打了很多个喷嚏了。顺带问你和十几万大军的好,吉祥吉祥。锡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康又好气又好笑地把信纸扔还给锡若,见他用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兜住那张信纸,而且居然真的装到信封里封了起来,不禁又笑斥道,“兵部六百里加急,就给你们送些这样的信。不像话!”
  
  锡若以为老康是嫌他们占用了公家的免费快递,连忙打哈哈道:“所以我们每次写信都写得很短,而且总是让驿差顺带捎个信儿,不敢过分烦劳他们,嘿嘿……”
  
  老康摇摇头斥道:“胡闹!”好在也没提让锡若他们补交驿站快递费一类的事。
  
  锡若这才松了口气,又觑着老康的脸色说道:“皇上,奴才在折子上看到江苏和安徽又报了荒年,是否要再截漕粮让这两省备荒?”
  
  老康听得皱起了眉头,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你和雍亲王去办吧。让户部截个三、四十万石的漕米,给那两省运过去。”
  
  锡若知道这是关乎两省百姓生计的大事,也顾不得老康又派了自己去跟最怕的雍亲王办差,连忙匆匆拟了一道谕旨,又请老康的玉玺盖过了戳,这才把圣旨往怀里一揣,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径自出了行宫去找雍亲王。
  
  正留在京城里坐橐儿的雍亲王见到锡若一头闯进户部来时,倒有几分惊讶,觑着他被寒风冻得发红的脸色问道:“你不好好地陪皇上在小汤山享福,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锡若冲着雍亲王一乐,却从怀里掏出老康的那张谕旨说道:“我送四爷想要的东西来了。”
  
  雍亲王立刻改了庄容,恭恭敬敬地听锡若宣读了圣谕之后,再看向他的时候,那双素来幽深冰冷的眸子里居然也现出了一丝暖意,破天荒地指了指自己身旁靠火盆近的位置说道:“这边离火近,你坐过来烤烤吧。”
  
  锡若因为全身都冻得发僵,也就顾不得和雍亲王客气,道了声谢之后,果真撩起袍角坐在了雍亲王对面,又摇了摇身前的茶壶,皱眉说道:“户部怎么连口热茶都没有?”
  
  雍亲王看着眼前这个仍旧保持着少年时那副灵动和坦率神气的人,多少有些感到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他把圣旨交给户部的官员去照章办理的时候,又见户部的小吏已经识趣地给锡若换了一壶热茶,便朝那个抱着茶壶暖手的人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讨这个旨意来了?”
  
  锡若朝雍亲王一笑道:“我记得四爷每年都是差不多这时候讨赈灾备荒旨意的。今年您被皇上留在了京里坐橐儿,想必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心里却又惦记着这事儿,所以就越俎代庖了一下。”说着又赶紧举起了一只手,拼命地摇晃着说道,“可不是故意要跟四爷您抢风头。”
  
  雍亲王微微一笑道:“这是谁都应该记着去请旨的事,怎么能说是抢了我的风头呢?”
  
  锡若看见雍亲王露出笑容,倒觉得十分稀罕,忍不住抱着茶壶多瞧了两眼。旁边那个刚给他换热茶的小吏更像是见了鬼一样,差点没把手里的大壶砸在了脚背上。
  
  雍亲王咳嗽了一声,又朝锡若说道:“听说你最近跟十四弟的书信往来频繁。他在外面一切可都安好?”
  
  锡若立刻警觉地说道:“也没说什么。不过互相报个平安,再说说家里和路上的情形罢了。”
  
  雍亲王瞥了锡若一眼,说道:“他没把家室托付给我或者其他皇子照料,反倒托付给了你这个外人,也真是我大清开国以来的一桩奇闻了。”
  
  锡若只觉得自己后背上又开始飕飕地冒冷汗,正想寻个什么理由从雍亲王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时候,却早被他一眼看穿。
  
  雍亲王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说道:“你不用躲着我走了。他老十四要能一心惦记着为国家朝廷效力,我这个亲哥哥断不会让人扯他的后腿。皇上的旨意你既然已经传到,就快些回他老人家身边伺候去吧。”说罢便端起茶来送客。
  
  锡若见雍亲王把话说得如此干脆利落,心里倒是有几分敬佩,便依言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又顺势给雍亲王请了一个安之后,就头也不回地出了户部,自己回畅春园缴旨去了。
  
后方
康熙五十八年二月,胤祯在快到西北军前的时候,又给锡若来了一封密信,要他调查六部里是谁在挪用亏空西北的粮饷。
  
  锡若接到这封密信以后,琢磨了一阵,决定还是去找胤禩商量。以这位八贤王多年来在六部里积攒下来的人脉和消息网,这件事情很快就查出了眉目。原来是吏部侍郎色尔图纵令家人克扣兵丁饷银,导致西北军的粮饷接应不上。
  
  胤祯收到锡若的回信之后,立刻奏请将色尔图严审定拟,另派贤能的大臣办理军需。紧接着又弹劾都统胡锡图领兵赴青海时,沿途索诈官吏,骚扰百姓,进藏之时,兵无纪律,粮米不行节省,马畜不行爱惜,以致人马伤损,请将胡锡图革职严审。
  
  老康在派人调查了色尔图和都锡图的不法情状之后,均如胤祯所请处理,将这两个贪官革职严办,另派了巡抚噶什图接管西北军需事宜,而胤祯这个“大将军王”治军严格的名声也立刻流传了开来。
  
  五十八年三月,胤祯一抵达西宁,立刻开始指挥前线的清军作战。他统帅驻防新疆、甘肃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绿营部队,号称三十余万,实际兵力为十多万人,军中皆称其为“大将军王”,而胤祯在奏折中也自称“大将军王臣”。老康还特别选派了一批皇孙以及亲王子弟,跟随胤祯出征,令胤祯时时加以调教。
  
  此外老康为了提高胤祯在西北军中的威望,还特地降旨给青海厄鲁特首领罗卜藏丹津,说:“大将军王是我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既与我当面训示无异。尔等惟应和睦,身心如一,奋勉力行。”
  
  一时间胤祯在诸皇子当中的风光无两,连带着被他留在后方的锡若门前也开始热闹了起来。锡若知道此时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公主府和明珠府,唯恐惹出什么是非闲议来,便前所未有地严正勒令家里人不得随意接待宾客和收取礼物,违令者一定严惩不贷,绝无回圜讨情的余地。他自己又将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老康身边,既免去了那些无聊的交际应酬,也便于获得胤祯在前线的第一手资料。
  
  锡若深知,胤祯虽然挂名西北军统帅,“管理进藏军务粮饷”,但是军队的实际指挥权分掌在靖逆将军富宁安、征西将军祁里德、振武将军傅尔丹、定西将军葛尔弼、平逆将军延信等手中。这些将军直接向老康请示报告,接受皇帝的直接指挥,因此所谓大将军王“调遣官兵”不能分皇帝之任,实际权力其实有限,能够“即行补报”的不过是“章京”“护军校”之类的低级官员。而且在战时情况下,抚远大将军持此有限的权力也并不是什么创例和特殊的恩典。
  
  胤祯的信里虽然没有明说自己的不满,锡若却仍旧能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到某种郁躁的情绪,连忙去信安慰他了一番,说他在西北军是初来乍到,老康更为倚重几位熟知当地情况的将军也在所难免。
  
  不过话虽这样说,锡若心里也明白,老康对十四并不是百分百地放心。先前为了胤祯党附八阿哥的事,老康对这个从小喜爱的十四子也有了不少意见。好在胤祯率直果敢、总敢言人所不能言的性子很对老康的脾胃,也很合所谓的“满洲旧俗”,即“见义必赴,临阵必先,若征兵选将之时,己不得与,则深以为耻,或以疾病衰颓,而卒于床第间妻子之手者,则以不得致命疆场,为有生之大恨”云云。
  
  锡若时常听老康说:“朕观人先心术,次才学。心术不好,便有才学何用……为尊者当推心置腹以示人,阴刻何为……朕之喜怒,无不即令人知者,惟以诚实为尚耳。”从这一点上来说,喜怒时常见于形色的胤祯,比起深有城府的雍亲王等人来说,倒是意外地占了便宜,所以老康虽然对他有成见,却一直没有把他跟胤禩或是胤祥那样,索性撇在一边置之不理。当然胤祯本人也并非没有才力的草包,否则的话他性情再好,老康也是不可能把西北军统帅这么重要的职务交到他手上的。
  
  锡若每天坐在老康身边,把心里的小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想得却都是如何为胤祯争取一条安稳后路的事,当不当皇帝倒还在其次,但是一定要让他避开那个悲凉的结局,一时间倒把先前一致将口号调整为“支持十四弟”的八爷党给忘记了。
  
  这天九阿哥和十阿哥一道进宫里来请安。和锡若碰见了之后,九阿哥便将他拉到一旁问道:“十四弟在前线或是他家里短了什么用的,告诉你九爷一声。我知道他跟你恨不能一日一信,跟我们这些兄弟倒只是隔时才来个信。真是可气!”说着忍不住愤愤地拍了锡若的脑袋一记。
  
  锡若摸着头笑嘻嘻地说道:“九爷有所不知。十四爷图的不过是我家离他家近,收他的信又比别人便利些,所以常遣我给他家里带个话儿罢了。他有要紧的事情自然会找上您们这些爷,我只不过被他当个跑腿带话儿的就是了。”
  
  十阿哥却在旁边哼了一声说道:“九哥,你听他胡说呢。我就不信老十四跟他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胤禟闻言便揪了揪锡若的耳朵,笑道:“听见没?在你九爷十爷跟前少打马虎眼儿!回头看我不铰了你的舌头换给我们家鹦鹉去!”
  
  锡若听胤禟这句威胁听了好多年,压根儿就不当是一回事了,不过还是很配合地点头哈腰了一下来满足胤禟小小可怜的虚荣心,又改回了正经的神气说道:“十四爷要真有什么重要的话儿,我断然不敢瞒着八爷、九爷和十爷的。”
  
  胤禟摸了摸手上的大翡翠戒指,又笑道:“你瞒不瞒我跟十爷且不说,你要是连八爷面前也敢玩一手虚的,就先摸摸你自个儿的良心。这么些年来,八爷究竟对你怎样,你自己心里头有数。我也不必再废什么话了。”
  
  锡若被这财神九说的心里寒一阵,热一阵,末了只好陪着笑脸说道:“上回色尔图那事儿我不就禀告八爷了么?九爷也太不信不过我了。”
  
  胤禟抬头看了锡若一眼,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不是九爷信不过你。只是现在是个什么形势,相信我不说你也很清楚。十四弟要还和我们隔着一层肚皮,我们就是想帮他也帮不上手儿。这话你替九爷带给他,就是你的诚心了。”
  
  锡若听得在心里嗟讶一叹,这帮皇兄皇弟,活得累不累呀!互相之间都跟防贼似的,连原本同在一个坑儿里的,如今还要互相算计,殊不知到最后,却是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呀,唉……他见九阿哥那双黑玉一样的眼睛还望着自己,连忙躬身应了他的话。
  
  几天以后锡若在乾清宫外面碰见八阿哥时,胤禩倒是提都没提先前帮他调查色尔图挪用军饷的事情,反倒问他如今总在皇上身边当差,他家里连同隔壁的大将军王府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锡若看着这个如今益发显得安静内敛的八皇子,心中涌起一阵久违的温暖感觉,便朝胤禩笑道:“老大放心,我虽常年在皇上身边办差,可福琳替我管家管得不错,家里头也还算太平。”
  
  胤禩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我听说十六妹现在还时常到明珠府里去探望。你那个小侄子永福也教皇上看上了,说是要提拔进宫里当侍卫?”
  
  锡若一听见永福要当侍卫这事,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说道:“皇上不过是一句戏言,小孩子不懂事竟然就当了真。现在隔几天就要吵我一回,我正头疼着呢。”
  
  胤禩有些诧异地问道:“你反对他进宫当侍卫吗?我看他挺机灵的,胆子也够大,说不定又要讨我皇阿玛的喜欢。再说君无戏言,我皇阿玛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反悔的。”
  
  锡若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怕他胆子太大,在宫里头闯出祸来。又不像我当年,还有老大和十四爷罩着……”说着又朝胤禩看了一眼。
  
  “这倒是……”胤禩若有所思地说道,“如今宫里头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了。”说着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又露出一个淡笑说道:“当年十四弟跟你这样的混世魔王,以后怕是都没有了。连我额娘当年宫里的人都不知跟我诉过多少回苦了呢。一会儿是推开门上头会泼一盆水下来;一会儿又是靴子里多了一只小虫子,一穿进去就闻见一股子怪味儿;一会儿又是……”
  
  锡若一边听一边笑,到最后忍不住按着肚子摆手道:“真亏老大记得这么清楚。好些事儿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胤禩跟着笑了一阵之后,脸色又变得沉静了下来。他看着锡若那双笑弯了的桃花眼,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忘了,可我却忘不了。那是我在这座皇宫里头,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第一回看见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地小,躲在你二哥揆叙的身后,连话都不敢说,转眼间你却变成了皇上身边最重要的臣子之一,而且还那么地聪明!我们这些兄弟的心思,竟没有一个能瞒得过你的……”
  
  锡若先前还脸带笑容地听着,到后来却听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连忙打断了胤禩的话说道:“老大这就抬举我了。连十四爷都时常骂我糊涂不长记性呢,皇上就更不用说了,隔三差五地就要训斥我一回,哪里就见得聪明了?”
  
  胤禩见锡若满脸不自在的神情,也就不再往深里说下去,仍旧和原来那样说了些叮嘱的话,又见宫门已在眼前,便朝锡若一笑去了。
  
另类
锡若和八阿哥对谈了一番之后,心里觉得闷闷的,回到公主府里就倒在了外院的躺椅上,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天井上的葡萄藤架子发呆。福琳闻讯赶了出来,见到他这副样子不禁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几天没回家了,一回家就躺在这里发闷?”
  
  锡若眯眼看着葡萄叶缝里透过来的阳光,又挥手让旁人都下去了之后,这才转头对福琳问道:“老婆,我是不是很另类?”
  
  福琳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锡若额头一记,斥道:“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锡若猛地一下从躺椅上坐起,想了想又盘腿坐在上面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在这个时代,是不是显得很格格不入?”
  
  福琳这才抓到了锡若话里的重点,却一偏身坐在了他旁边的摇椅上,笑道:“那又怎么了?以前还有人说我别是被碰坏了脑袋、成了个傻公主呢!”
  
  锡若闻言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谁敢胡说八道?我去揍他,给老婆出气!”福琳笑了瞟了他一眼,故作庄容道:“是大清康熙皇帝陛下。”
  
  “啊?”锡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门,干笑道,“那……那以后再说吧……”
  
  福琳听得抿嘴一笑,却从摇椅上探头过来问道:“谁说你跟这里格格不入了?”
  
  锡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今天碰到八阿哥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却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说道:“以前十四也说过我不像原来那个纳兰的话,现在看来,起了疑心的也不止是他一个。”
  
  福琳却躺回摇椅上摇着团扇笑道:“怕什么?谁还能说你不是明珠的儿子?除非他们能找出那个更真的来!再说了,借尸还魂也不犯法啊!”
  
  锡若听得喜上眉梢,忍不住拉过福琳来亲了一记,赞道:“果然还是老婆英明!”福琳抬手轻点了他的额头一记,说道:“你也不傻,只是一时间犯了糊涂。我看十四一出征,你的聪明劲儿也全跟着他去了!”
  
  锡若被福琳说得有些讪讪,便伸手去胳肢她,逗得福琳又笑又叫,最后只得躺在椅子上告饶。锡若一把扑了上去,坏笑道:“好几天没见着面儿了,一见面又是敲打又是取笑的。自己说,这回要怎么补偿我?”
  
  福琳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声,却又被锡若的话弄得羞红了脸,便咬紧了嘴唇不说话。锡若作势又要挠她的痒,福琳连忙伸出手使劲地推他,去怎么也较不过锡若这当侍卫当出来的牛劲。
  
  两个人正又笑又闹的时候,已经十六岁的弘春却一脚跨进院子里来,见状不由得红了脸,就又转身想退回去。
  
  锡若眼角瞥见弘春,连忙放开福琳叫住了他,又整了整自己被福琳抓散的领口,这才咳嗽了一声,走到那个简直是胤祯少年时翻版、此时却格外羞涩不安的小家伙身前问道:“怎么了?有事找我?”
  
  弘春往锡若身后瞟了一眼,微微仰起头却一脸焦急地说道:“我额娘病了几天了。已经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过,吃了他们的药却总也不见好。我本来想请十六姑进宫去请一回太医,姑夫叔叔回来了,那是再好不过了。弘春先谢谢您了。”说着竟要给锡若下跪。
  
  锡若连忙一把拽住了弘春,又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放心。我这就骑马进宫,替你把太医请回来!”说着和福琳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弘春往公主府外面走。
  
  到了外面,弘春坚持要和锡若一道进宫,锡若只得让人再牵了一匹马出来,自己又领着弘春策马飞奔到了刚刚出来过的紫禁城,问明了老康的所在之后,又和弘春两个一路小跑着在御花园里找到了老康。
  
  老康见到这姑侄两个的时候难免有些诧异,问明了缘由之后,却立刻派人传太医去大将军王府,然后又拉着弘春的手说道:“孩子,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阿玛如今为国征战在外,有什么困难就找皇爷爷或是你的叔伯们,要不然就找他也行。”说着指了指站在旁边的锡若。
  
  弘春擦了一把红红的眼睛,反过来安慰老康道:“皇爷爷放心。姑夫叔叔家和我家只是一墙之隔,他和十六姑平常也很关照我们这边府里,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老康听得感慨万千,忍不住伸手摩挲着弘春的头顶说道:“小春儿也长大啦……”
  
  弘春听得眼圈一红,差点没砸下两滴珍珠男儿泪来,只是因为好面子,死也不肯当着他皇爷爷的面哭出来。锡若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忙对老康说道:“天色晚了,奴才看阿哥也饿了。不如这就让奴才带了他回家去吃饭吧。”
  
  老康闻言却一摆手道:“还回去吃什么?就留下来陪朕用膳!朕好久都没看见这个好孙子了,要跟他好好聊聊!”
  
  锡若闻言便笑道:“那奴才也就沾沾阿哥的光,跟着他蹭皇上一顿饭啦。”老康瞪他一眼,斥道:“你难道还蹭得少了?”锡若却只笑嘻嘻地不说话。
  
  从老康那里蹭完一顿晚饭出来,弘春立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嘴里说道:“乖乖,跟我皇爷爷吃饭那哪叫吃饭啊?我都紧张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吃过些什么了!”
  
  锡若一边熟门熟路地带着弘春往宫外面走,一边回过身笑道:“是吗?我看你也没少吃啊?”
  
  弘春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说道:“那是。皇爷爷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我可是一点都不敢剩下。唯恐对他老人家不敬。”
  
  锡若听得哈哈一笑道:“我还说你今天怎么连最讨厌的苦瓜都吃下去了呢。原来是为的这个!”弘春见他取笑自己,便哼哼唧唧地开始耍起赖来,最后非磨得锡若去求老康带上他到热河打猎,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抓着锡若胳膊的手。
  
  锡若却不禁苦笑道:“一个你,一个永福,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怕是迟早要被你们中的哪个磨死!”
  
  弘春闻言便好奇地问道:“前些日子永福还跟我抱怨,说你非不让他进宫里当侍卫。又是为的什么?”
  
  锡若怔了怔,见周围没有什么闲人,便拉过弘春的耳朵说道:“这宫里头,可是会吃人的!”
  
  弘春吓了一跳,连忙往前后左右看了看,回过头来见锡若仍旧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气,忍不住将信将疑地问道:“这宫里头……难道养着什么野兽?”
  
  锡若摇摇头,挺起身子又朝不远处囚禁着废太子的咸安宫看了一眼,咂了咂嘴说道:“这里虽然没有野兽,可是人吃起人来,比野兽还厉害呢。”
  
  弘春顺着锡若的眼光看过去,若有所思地问道:“我二伯伯是不是被关在哪里?”
  
  锡若点点头。弘春便不再说话,却下意识地拽紧了锡若的袖子,无声地暗示着他快点带自己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锡若看着弘春那张和胤祯极为相似的脸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便不再说些让弘春感觉到害怕的话,带着他飞快地离开了这座日落后益发显得冰冷幽寂的紫禁城。
  
  老康派去的太医果然管用。大约半个月以后,舒舒觉罗氏便亲自领了弘春到公主府来道谢。锡若见她终于病愈,心里觉得一阵轻松,连带着给胤祯写的信,都变成了洋洋洒洒的几大张纸,里面对舒舒觉罗氏的病情,却只是约略带过,以免胤祯在前线过于担忧。
  
  不久以后胤祯回过来的信里,却对他大肆感谢了一番,看来是已经知道了锡若领着弘春去请太医的事情,还说等自己回来之后,一定要好好地酬谢他一番。
  
  与此同时胤祯还在信里提到了宗室阿布兰德跪接大将军王到来和其他一些宗室大臣对自己百般吹捧奉迎的事情,言下之意是他们已经将自己视为了皇位继承人的有力争夺者,却让锡若看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知道胤祯身边耳目众多,这些事情早晚会传回到京里,简直是对康熙其他皇子、尤其是雍亲王的严重挑衅。
  
  锡若连忙匆匆提笔又写了一封回信,提醒胤祯千万要保持头脑清醒,千万要制止身边人这些“僭越逾制”的举动,否则他日后患无穷云云。
  
  等到把给胤祯的信写完封好,又交给兵部的驿差即刻递送出去,锡若发觉自己竟又在兵部坐了一整个晚上,连忙起身出了兵部大门,正想着早朝之前先绕到家里去看福琳一眼的时候,却瞧见在不远处的户部衙门里也走出来一个人。从他伸懒腰打呵欠的样子来看,也是刚从衙门里熬通宵出来的。
  
  锡若等那个人走近了一看,几乎立刻就想掉头跑开,结果却听见身后不出所料地传来冷冰冰的一句,“站住。”
  
喜相逢
“哟,今儿个巧了。奴才请四爷安,四爷吉祥。”锡若脸上摆出一副“喜相逢”的表情,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地痛骂那些把兵部和户部衙门修得这么近的人。
  
  “起来吧。”雍亲王仿佛也真的有些累了,都顾不上挑剔锡若那口不应心的举动,反倒对他说道,“现在离上早朝还有段时间。陪我散散步吧。”
  
  锡若只得把马缰交给身后的年八喜,自己则陪着雍亲王沿棋盘街,慢慢地遛起弯来。雍亲王觑着锡若有些发暗的眼圈,问道:“如今我十四弟的侧福晋都大好了?前些日子真要多谢你了。”
  
  锡若听见雍亲王因为十四的事谢自己,多少觉得有些别扭,便打着哈哈说道:“奴才家离十四爷府上最近,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雍亲王看了锡若两眼,却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我都觉得,你跟我比起来,倒更像是老十四的亲兄弟。”
  
  锡若被雍亲王的话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说道:“四爷说的哪里话。您才是十四爷真真正正的同胞亲手足呀!奴才不过是打小跟十四爷混在一块儿,日子久了,难免比别人来得熟稔些罢了。”
  
  雍亲王却摇头道:“你不用谦虚了。自打你跟了十四弟以后,他有了什么事情,第一个就是去找你商量拿主意,要不就是去找老八。我这个亲哥哥这里,却从没见他来过几回。”说着脸色又沉了下去。
  
  锡若听得两眼发直,心里却暗想道,这雍亲王莫非是因为长期通宵彻夜地加班,导致心理负担过重,所以突然变得喜欢找人倾诉起来了?他连忙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老康家保姆”的状态,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因为四爷身边已经有十三爷了。十四爷小时候就跟我提起过,说您这个四哥总是护着老十三,对他这个亲弟弟却不怎么搭理。唉,这事儿也怪我。早几年多在你们中间说合说合,指不定你们兄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锡若瞥了雍亲王的脸色一眼,终究没把后面“水火不相容”几个字说下去。不过他心里也明白,眼下横亘在十四和雍亲王这对亲兄弟之间的,早已经不是十三阿哥胤祥这个人,而是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下的那把龙椅。正是那把金碧辉煌却又冰冷无比的椅子,才把这对原本应该最为亲近的兄弟,生生地越推越远。
  
  雍亲王沉默良久,最后却没头没脑地说道:“你……不容易。”
  
  “哈?”锡若觉得自己一晚上没睡的脑子,已经完全跟不上雍亲王跳跃性思维的趟儿了。
  
  雍亲王特意和身后的从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才压低了声音朝锡若问道:“你其实一直是想投靠我的吧?”
  
  锡若差点没听得一脚滑倒在棋盘街上。什么叫敏锐的洞察力?这就是!他哭丧着脸看着雍亲王,既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雍亲王见到他这副模样,反而罕见地笑了起来,越发让锡若觉得恐怖的灵异事件很快就要发生了。
  
  雍亲王却颇觉有趣似的端详着锡若瞬息万变的表情,语气肯定地说道:“你骨子里是想把宝押在我身上的,却一直舍不下我十四弟……也许还有一部分老八的原因在里头。我说的没错吧?”
  
  锡若心道,我不是骨子里想把宝押在你身上,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别的宝可押!他在清朝生活了这么久以后,可说是异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跟周围人思维方式的差异,别说让他们改变立场跟着自己干了,就是让他们改变一点小小的生活习惯和风俗观念,都已经是难上加难。他只能侥幸地搏上一搏,期待着自己能让历史的大方向发生一点点的偏移。那样的话,也许十四他们的结局能够稍微好上一点点……
  
  雍亲王见锡若又开始习惯性地跑神,便伸出五个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结果吓得锡若往后猛地蹦了一步。锡若回过神来之后,哭笑不得地想到自己这副一晚上没睡觉的尊容,再配上方才的那个动作,应该很像港片里的僵尸。幸亏这里的人都没看过僵尸片,唔……
  
  雍亲王不知第几千次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那个嘴上总说很怕自己、却又经常无视自己到令人发指地步的人,说道:“也真亏了我十四弟那个性子,居然受得了你。”
  
  “咦?”锡若果然又露出一副标准的白痴表情,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在他眼中又开始说起天书来的雍亲王。
  
  雍亲王想了想,觉得还是行动比语言更能表达自己的想法,便一手揪起了锡若的大辫子说道:“时候还早。先陪我去下盘棋。”
  
  “啊?!……呃,奴才是说去哪里?”锡若这回的反应总算还比较及时,连忙把辫子从雍亲王手里抽了回来,避免了在棋盘大街上又当一回被人牵着走的叫驴的命运。
  
  雍亲王往左右看了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新开张的一家茶楼说道:“就去那儿吧。”
  
  锡若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说道:“那就去吧。”雍亲王看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朝那家被他看中的茶楼走去。
  
  此时时候尚早,茶楼里除了掌柜的跟跑堂儿的以外,也就是小猫两三只的样子,一见雍亲王和锡若身上的服色,立刻瞪大了眼睛,随即便小心翼翼地上来巴结。雍亲王要了个靠窗的雅座,又要了几样素淡的点心做早餐之后,瞟了锡若一眼,吩咐掌柜的给他做一大碗热乎乎的牛肉面,还特地嘱咐要多加牛肉。
  
  锡若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眉开眼笑地给雍亲王奉上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又主动找过来棋盘棋子,准备在上早朝之前,先和雍亲王好好地厮杀上几盘。可是刚落下去没几子,雍亲王就发现对面的人已经靠在窗格上睡着了,手里还拈着方才没有落下去的黑棋。
  
  茶馆里的掌柜亲自送了早点上来,见到这副景象不禁掩口失笑。雍亲王连忙一挥手示意他噤声,自己又站起来走到锡若身旁,亲自伸手摘下了他手里的那枚棋子,又吩咐跟着自己的太监高无庸把自己的玄狐披风取来给锡若盖上,这才重新回到自己座上,端着茶碗低头琢磨起棋局来。
  
  锡若一觉睡起,只觉得眼皮发涩,伸手揉了揉眼睛之后,那双桃花眼却猛地睁大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四、四爷……”
  
  雍亲王在对面手持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佛经,见锡若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糊涂样子,便朝他笑道:“睡醒了?”
  
  锡若看见雍亲王的笑容,却觉得越发迷糊,偷偷地在桌子底下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之后,发觉并不是在做梦,更觉得如堕云里雾中。
  
  雍亲王却撇开了手里的书,又推了推自己身前的点子碟子说道:“赶快吃几口吧。再晚要误了上早朝了。”
  
  锡若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知道误了早朝是要被老康打PP的,也就顾不得再跟雍亲王客气,一把抓起碟子里的点心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恰好这时掌柜的又上了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上来,锡若实在受不了诱惑,也不怕烫,又拼命地往肚子里填了几口,这才一抹嘴朝雍亲王说道:“走吧走吧。”
  
  雍亲王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边吩咐高无庸把剩下的点心都给锡若兜上,一边朝锡若摇头道:“也没急成这样儿。还有些时候呢。你刚塞了一肚子东西就到处乱跑,仔细待会儿肚子疼。”
  
  锡若见雍亲王破天荒地如此体贴和善解人意,越发觉得今天要下红雪,赶紧又把抬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在雍亲王的目光示意下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慢慢地咽了下去之后,才跟着雍亲王出了茶楼。
  
  两个人在茶楼外头一道翻身上了马。锡若定睛一看,却发觉自己跟雍亲王骑着的是两匹几乎一模一样的枣红马,不觉有些讪讪。雍亲王倒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自己骑着那匹锡若手里夺来的蒙古宝马的后代,一边说道:“十四弟在西北耐心说服和忠告青海罗卜藏丹津等台吉的主张,我很赞同的。先前进藏军队在哈喇乌苏惨败的关键之一,就在于没有将噶桑嘉措作为真达赖喇嘛送往西藏,违背了西藏广大僧俗界及青海诸台吉的意愿,最后让额伦特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才导致了他兵败身死的下场。”
  
  锡若听雍亲王说到政事,连忙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神气,凝神说道:“四爷说的是。十四爷也在信里跟奴才说,若承认噶桑嘉措并将他送往西藏坐床,西藏僧俗界必然会诚心向化,其青海王台吉等,必定同心协力,情愿派兵随往。眼下他正和青海的诸王台吉磨着嘴皮子,为的也就是四爷说的这个意图。”
  
  雍亲王专注地听锡若解说,末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十四弟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是再好不过了。”
  
  锡若听得多少有些感慨,见紫禁城的宫门就在眼前,下意识地就让马走缓了两步,自己落在了雍亲王后头。
  
  雍亲王知道锡若的心思,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背对着他说道:“你是个灵醒人儿,就是总也看不清楚你自己的心思。四爷最后提醒你一句,早作决断,免得将来后悔!”
  
  锡若听得颤抖了一下,连忙在马上伏低了身子,借以掩饰自己的惊骇之情。雍亲王便不再说话,一提缰绳径自朝紫禁城疾驰而去。
  
文死谏
康熙五十八年,皇十四子胤祯谴兵戍守河西走廊,把清军的用兵重点放在了对西藏上面,又传谕西藏、四川、云南的藏人,说皇帝派皇子领兵,“扫除准噶尔人,收复藏地,以兴黄教”。为日后西征的胜利,奠定了重要的政治基础。
  
  六月,年羹尧等人先后奏副将岳钟琪招辑里塘、巴塘就抚。康熙命法喇进驻巴塘,年羹尧拨兵接应。七月,宗查木又接掌了西安将军一职。胤祯坐镇西宁,以候所调兵马粮饷的陆续到达。九月,康熙谕西宁现有新胡毕勒罕,实系达赖后身,令大将军遣官带兵前往西藏安禅。
  
  锡若陪着老康在热河行围的时候,仍旧和西边的胤祯书信往来不断。胤祯偷偷地在信里告诉他,老康将自己身上的旧腰带解下来,派人送给了远隔千山万水的自己,还问起老康的白头发和白胡子是不是真有些变青了,又一再地警告说这些话都不许在其他人面前提起,就算是老八也不行。锡若知道老康以前给不在眼前的废太子胤礽也送过自己的贴身衣物,察觉到老康对胤祯表现出来的与众不同的亲厚,心里又是高兴,又不免有几分紧张。
  
  这一年的夏天,老康不仅把胤祯的两个大儿子弘春跟弘明带去了热河行围,还把胤祯的二格格封为郡主,又亲自作主嫁给了科尔沁贝子僧衮扎普。种种迹象似乎在表明,老康对胤祯这个大将军王超乎寻常的爱护和关心,这自然使得胤祯在朝内外的威信大大增加,一时间在诸皇子当中也可说是首屈一指。
  
  与此同时八阿哥胤禩显然真的将自己无法实现的希冀完全寄托在了胤祯身上。他和他旗下的“八爷党”可说是倾力支持胤祯西征,并一直同胤祯着保持密切的往来。胤禩身边的人甚至偷偷地传出他的话来,“十四爷若得立为皇太子,必然听我几分。”
  
  胤禩既然如此表明态度,历来和他一条心的胤禟自然也不甘落后。这位财神爷不但对出兵在外的胤祯千方百计地给予经济上的协助,除此以外,他还特意帮助胤祯设计了一种战车,命人依样画好图纸,带往西宁,对这个大将军王弟弟的支持也可谓不遗余力。
  
  可是锡若却觉得,八爷党那边越是火热,就越是衬得四爷党这边低调。雍亲王竟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夺嫡这码子事,每天不是在部里勤办公务,就是在雍王府里念佛吃青菜。他家的那个宝贝弘历今年已经八岁,读书骑射样样俱佳,性格模样儿又乖巧大方,显而易见地越来越讨老康的喜欢,和弘春弘明这些堂兄弟们的关系居然也保持得很好,看来果然是天生的政治家。
  
  老康如今越发懒动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看着他的皇子皇孙们在围场上跑动,要不就猫在热河行宫里凉爽通风的地方养神,只有要紧的政务才会令他睁开他的眼睛,又变回那个英明睿智的康熙皇帝。
  
  锡若有时候会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下来,就停在热河这一片安宁祥和的小天地里。可惜等十月份一到,老康心里的老皇历又准时地翻到了“回京”这一页上。锡若只得收拾好包裹,又骑着马一颠一颠地跟着老康回到了京城。
  
  回京的那天,雍亲王亲自率领着留守京城的文武百官到郊外恭迎老康。锡若从雍亲王的身后看过去,依次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三阿哥。
  
  除了雍亲王脸上是一贯的没有表情,其他皇子们的脸上却是表情各异:八阿哥胤禩的表情是恭敬中透着淡漠,九阿哥和十阿哥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十三阿哥则是有些热切地看着徐徐走下车辇来的老康,脸上又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
  
  老康淡淡地扫了那群跪在地上的皇子一眼,只说了句“都起来吧”,自己却亲手搀了内阁大学士王掞起来,语气亲切地说道:“王师傅都这么大岁数了,朕不是特许你不来接驾的吗?”
  
  王掞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神色说道:“皇上特准老臣不来接驾,那是皇上的恩典;可是老臣跪在这里,却是老臣对皇上的一片至诚之心哪!”说着又朝老康身后的锡若看了一眼,万分感慨地说道:“老臣是老了,不能朝夕伺候在圣驾之旁,沐浴皇上的天恩,所幸皇上提拔出来的年轻大学士,而今也能独当一面,实在可喜可贺。”
  
  锡若原本正站在老康身后瞎琢磨,一听见王掞这话却不禁愣了一下,暗想道这王老师傅怎么突然把话题转移到这上头来了?莫非……不好!
  
  果然王掞紧接着又说道:“皇上若是也能早立……”
  
  锡若见老康脸上又开始冒黑气,连忙趋前了一步说道:“啊……皇上!” 老康转过头来盯了他一眼,佯装不悦地问道:“你又有什么事?”
  
  锡若抬手指了指天上,一脸恭谨地说道:“奴才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这里距离皇宫还有一段路程,皇上不如先回御辇。省得待会儿刮起风下起雨来,路就不好走了。”他见老康没有异议,又朝王掞笑道:“王老师傅若是还有什么话要禀奏,不如也等皇上先回了宫再说,如何?”
  
  老康见王掞还颤颤巍巍地想说什么,连忙说道:“十六额附说的不错。王师傅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回头再奏也是一样的。”说罢便匆匆转身又登上了御辇。
  
  锡若看得在心里暗笑,心道原来也有老康避之唯恐不及的角色。不过想想也是,这王老爷子装了一肚子的圣贤书,满脑子都是天地伦常,国家社稷,要论辩起大道理来,老康只怕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偏生这王老爷子又死心眼得很,本来都该是抱着孙子在家享清福的人了,却念念不忘要做个“文死谏”的大忠臣,逮着机会就跟老康长篇大论立储的重要性,还时常在老康面前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也真亏老康没有发起火来砍了他,估计也是有些吃不消他这道理加热泪的双重攻势。
  
  锡若正骑在马背上随着御辇缓缓而行,冷不防十三阿哥却骑着马从斜刺里窜了过来,奔到他眼前之后便眼带笑意地说了句,“鬼灵精!”锡若冲他扮了个鬼脸,随即又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十三爷此言差矣。”
  
  十三阿哥眉头一挑,问道:“怎么差矣?”
  
  锡若嘻嘻一笑,随后又压低了声音说道:“真正金蝉脱壳的人是皇上。我不过是给他老人家搭了个梯子上车罢了。”
  
  十三阿哥听得好笑,又感慨道:“怪不得我皇阿玛如今越发离不了你。有你这家伙在身边,他老人家的确是少了些烦恼。”
  
  锡若闻言只是一笑,心里却想道,只要你们这群兄弟少给老康添点烦恼,估计他多活几年也不是什么难事喽!自己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越来越提心吊胆的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朝离御辇最近的雍亲王看了一眼,心里又想起了他那天在紫禁城外对自己说过的话,“早作决断,免得将来后悔!”
  
  锡若并没有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雍亲王对自己的顾念。他知道以自己眼下所处的微妙境地来说,雍亲王会对自己有所猜忌和防备、同时又不得不保持一定程度的笼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希望自己完全变成他的敌人,而这与自己因为要保胤祯而不能同他完全背道而驰的心思,倒是有些不谋而合……
  
  恰在这时,雍亲王回过头来,见锡若呆呆地望着自己,却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那样子仿佛在说:“你在想些什么我都知道。就你那点儿道行,还是少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锡若被雍亲王的目光看得警醒了一下,连忙垂头避开了他的回视,心里又不禁开始敲起小鼓来。
  
  两个月以后,西安将军额伦特之丧还京,老康命皇五子恒亲王胤祺、皇十二子贝子胤祹迎奠,诸王以下迎城外。锡若主动向老康讨了一个去额伦特家里奠茶酒的差使,天刚亮就带着几个乾清宫御前侍卫去了。
  
  祭奠了一番老额回来,锡若只觉得心情格外沉重,到老康面前缴了旨以后,见他没有什么别的吩咐,就自己蔫头耷脑地退了出来。刚走了没几步,老康却又打发七喜来叫他回去,说是大将军王派人回来了。
  
  锡若听得精神一振,连忙又随着七喜疾步朝乾清宫里走去。
  
帝王

  锡若快步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外,定了定神,却听见里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脸上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以至于说“奴才纳兰锡若求见皇上”时,声音都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进来吧。”老康的声音里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喜气。
  
  锡若深吸了口气,从七喜打起的帘子里走了进去,却不敢看端坐在老康对面的那人,只是低着头给老康请了一个安,等到老康说“起磕”了之后,才又对着老康对面的人 “啪”地一甩马蹄袖,硬挺着不让自己声音再发颤地说道:“奴才……请十四爷安!”
  
  “起来。”胤祯就只说了两个字,声音里却有无尽的喜悦和压抑着的激动。
  
  老康见状不禁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才一年多没见,就生疏了?问候起来倒像是刚认识的人。”
  
  锡若闻言便下意识地朝胤祯看去,见着的却是一张比记忆中更加刚毅的面孔,只是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还有那种不满的神情,都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才想起来问道:“十四爷要回来,怎么也不派人递个信儿?奴才也好出城去迎接迎接。”
  
  胤祯听见锡若这句话,脸上那种不满的神情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颇有几分得色地说道:“是皇上密召我回京述职的。因为怕策旺阿拉布坦会有异动,所以不许走漏了消息。我呆几天就回去,你也不许走漏消息!”
  
  锡若连忙笑着答了一声是,见老康问起胤祯西北的军事,又随手指了张凳子给自己,连忙偏身坐在胤祯下首,静静地聆听他们的对谈。
  
  胤祯简要地汇报了一下西北的形势和青海诸台吉以及藏人态度的变化,基本上和他在信里告诉锡若的情形差不多,所以锡若也就没有特别认真地去听,反倒趁这个机会更加仔细地打量起这个一年多没见的家伙来。
  
  胤祯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明显已经比他刚出京的时候沉稳大气得多了,言谈举止之间颇有坐镇西北、居中调度全线十几万清军的大将军王气度,可说到兴奋得意处,还是会流露出他在康熙诸子中所特有的高傲又率直的神气来,胳膊有力地挥舞着,仿佛在为他的话语加强力量。
  
  不知道为什么,锡若却突如其来地想起了那个曾经枕着自己的肩膀、抱怨他四哥只肯护着老十三的少年,一时间只觉得光阴似水恍然若梦,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梦才刚刚醒来……
  
  “你在发什么呆?”胤祯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回过头来见到锡若一副似喜似悲的神情,不觉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一年多没见,你竟变成了个闷嘴葫芦?”
  
  “没什么。”锡若抹了一把脸说道,“听十四爷跟皇上说到要紧处,一时间走了神儿。”
  
  胤祯摇摇头说道:“还是有这个喜欢走神的坏毛病。”
  
  锡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见老康似乎还有体己话要跟胤祯说,又猜胤祯今晚多半是要歇在皇宫里,连忙识趣地站了起来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奴才不敢打搅皇上和十四爷休息,这就回去了吧。”
  
  老康点点头,胤祯却转过头说道:“晚上我要回家一趟,到时候去找你。你别又到处乱跑了。”
  
  锡若心里一喜,见老康也没有反对,连忙跪安出去了。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锡若跟福琳说了一声让她早点歇下之后,自己就钻到外院的书房等着胤祯,可一直等到夜里九、十点钟也不见他过来,以为老康又把他留下了,不觉有些失望,便准备自己洗洗睡了。他刚接过何可乐送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书房的门却猛地被人撞开了。锡若抬眼一看,果然是胤祯穿着一袭暗色的风衣斗篷,卷带着一身的风雪闯了进来。
  
  何可乐见状连忙退了出去。锡若在他身后把门关好,这才回身对胤祯笑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胤祯摆摆手说道:“说好了要来的,哪能不守信用?回头还不得被你埋汰死?”
  
  锡若听见这句话才踏踏实实地放了心,觉得自己认识的那个胤祯是真回来了,便走近了他问道:“皇上怎么突然召你回来?”
  
  胤祯熟门熟路地找到那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下,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凝重了起来,沉思着说道:“明面儿上的理由是挂念我出征在外一年多,真正的理由……嘿!”
  
  “嘱咐你不要起异心?”锡若多少有些了然地问道。
  
  胤祯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随即又摸着下巴的胡茬说道:“这两年他放给我的权力虽然多了些,可是我这‘大将军王’的头衔和恩宠,说白了也不过是跟把十几万大军说成三十万一样,用来唬策旺阿拉布坦的!”
  
  锡若听得沉默不语。老康的帝王心术,自己跟在他身边多年,早已领教颇深;皇家的这点子骨肉亲情,他的体会就更深了。也许老康是真的有挂念亲生儿子的一面,也真的努力想做一个好父亲,可是在他那样的位置上,又在眼前这样复杂的情势下,原本再简单纯粹不过的事情,也会变了味道……
  
  锡若看着胤祯脸上挂着同白天见他时截然不同的疲倦和沮丧神色,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急什么?皇上肯派你出去而不是派其他皇子,本身就已经是对你的莫大信任了。其他的事情不要自寻烦恼。有时候想多了,倒是容易把自己绕进去。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啊。”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胤祯重复着锡若无意间想起来的这句话,仰起头问道,“这话有些意思,是谁说的?”
  
  锡若装模做样地想了想,两手一摊道:“忘了!”
  
  “笨!”胤祯气得在锡若手上狠命地拍了一巴掌,疼得锡若差点没举着手掌去当铁板烧。胤祯却高兴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这个霸王……”锡若一边扇着被拍红的手掌,一边抱怨道,“有力气留着打策旺阿拉布坦去,在这里打我算什么本事?”
  
  胤祯听得脸色一沉,喝道:“你以为我不想打吗?皇上派出的进藏大军到现在都还没有部署完毕,将军倒是派了左一个右一个,粮饷马匹却总是拖拖拉拉地到不了位。我都快急疯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说风凉话!”他越说越气,忍不住又想去敲锡若的脑袋。
  
  锡若眼明手快地拦下胤祯的手,自己又琢磨着说道:“我记得青海一路大军的粮饷事务,皇上是下旨由巴尔库尔军前调来的巡抚噶什图负责,巴尔喀木一路大军的粮饷事务却是由四川总督年羹尧负责办理。你说粮饷马匹总也到不了位,究竟是哪一路大军?”
  
  胤祯闷哼了一声说道:“还能是哪一路?当然是四哥的好门人那路!”
  
  锡若听得心里一沉,眼前几乎立刻闪现出了雍亲王说“我这个亲哥哥断不会让人扯他的后腿”时的面孔,牙齿不禁咬得“咯咯”作响。
  
  胤祯见状倒是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怎么了?三更半夜地磨牙,怪糁人的。”
  
  锡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放心。这一路粮草,我一定替你催来。”
  
  胤祯有些怀疑地挑了挑眉头问道:“你能说得动年羹尧?他对我四哥可是忠心不贰的。”
  
  锡若冷笑着说道:“好一个忠心不贰!”
  
  胤祯摸不准锡若话里的意思,又见他现出难得的厉害神色,不觉有些紧张地说道:“你可别胡来!年羹尧怎么说也是一方总督,封疆大吏,背后又有我四哥在撑腰,不是说动就能动的。你真要发作他,也等我领兵回来了再说。”
  
  锡若缓过脸色来,却朝胤祯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发作他了?我巴结他还来不及呢!”胤祯听得越发莫名其妙,待要再问,却又被锡若岔开了话题,最后只得带着满腹的疑问回家睡觉去了。
  
  几天以后,胤祯又悄悄地启程回西北去了,临走的时候千叮万嘱锡若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等他回来了再说。锡若只是嘴上答应着,等胤祯的马一队消失在视野当中,就立刻回身到内阁值房里给年羹尧写了一封信,里面一字不提西北军饷的事情,却只问他什么时候再给自己捎几匹蜀锦,顺道给八爷也送上两匹。
  
  没过多久,年羹尧果然很快地回了一封密信来,却在信里赌咒发誓地说他会把四叔吩咐的事情办好。锡若把年羹尧的信来回看了好几遍,将信的内容都默记下来了以后,便举起来在烛火上点着了。
  
三等侍卫
康熙五十九年正月,都统延信被授为平逆将军,率兵进藏。胤祯奉命率前锋统领弘曙移驻穆鲁斯乌苏,管理进藏军务粮饷,并传集青海王、台吉等,商议进兵及护送新胡必尔汗入藏事宜。青海王、台吉等人在会上表示同心协力,愿意派兵随征,并请求诏封新胡必尔汗掌持黄教。
  
  大将军王胤祯特意为达赖喇嘛噶桑嘉措举行了欢送大宴。平逆将军延信率领青海一路大军,自木鲁乌苏出发,沿着总督额伦特曾经走过的库库赛岭徐徐而进。“至是,命封新胡必尔汗为弘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胤祯又指挥平逆将军延信由青海、定西将军葛尔弼由川滇进军西藏。
  
  二月,康熙帝还驻畅春园,随即命云南提督张谷贞驻防丽江、中甸。他在部署进藏大军的同时,还从内外诸扎萨克调遣了大批人马,充实加强了傅尔丹将军指挥的北路阿尔泰驻军,又从北路阿尔泰驻军中调出一万五千人,部署在额尔齐斯以南的布拉干、布鲁尔一带,再从富宁安将军指挥的西路巴尔库尔驻军一万三千兵中,调出数千人,待命袭击准噶尔汗国的吐鲁番和乌鲁木齐两处,与进藏大军紧密配合,相约进兵。
  
  锡若知道西北大军征战在即,心里又是兴奋又是紧张。虽说胤祯只是坐镇后方指挥,可他知道以这个霸王的性子,绝对不肯只是坐看别人厮杀得痛快,便接连去了几封信嘱咐火枪营的亲兵,一旦大将军王真的上阵,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他在战场上的周全。
  
  老康见锡若渐渐有些愁容上来,便特地放了他两天假,又叮嘱他心思不要太重,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显然是怕他忧思过度,又走了他大哥容若的老路。锡若知道老康的心思,感激之余便听话地在家里蒙头大睡了两天,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和福琳一道行乐,便万事不理,等到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果真觉得神清气爽,仿佛所有的烦恼事都能挥手赶开。不想这时一个小麻烦又找上门来了。
  
  纳兰永福一进公主府,就闷着头找锡若,在花园里找到他的这个小叔叔之后,竟一言不发地跪在了他身前。锡若有些头疼地看了这个今年刚满十八岁的侄子一眼,叫他起来没得到回应之后,只得从躺椅上站起来去拽他,却还是拽不动。
  
  锡若知道永福跟自己的性子一样,外表上看着嘻嘻哈哈似乎没什么脾气的样子,真要顶起牛来了,却是九头驴合力也拉不回来,只得站在永福身前说道:“我明天就去求皇上让你当侍卫,这样行了吧?”
  
  永福面上一喜,重重地在地上碰了一个头之后,又拉着锡若的袍角可怜巴巴地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情,也要请小叔叔作主。”
  
  锡若想了想,对永福说道:“你等等。”随即便跑回他的书房里,过不一会就拿了一只玉镯子出来,还笑嘻嘻地拿着在永福跟前晃了晃。
  
  永福看着眼前那只晃来晃去的白玉镯子发愣,不由得问道:“小叔叔拿只镯子来干什么?”
  
  锡若蹲在永福身前,伸出一只手摸着他刚刚剃光的半月亮头说道:“你可别小看了这只镯子。它能为你讨来你最想要的人。”
  
  永福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
  
  锡若作势把镯子一收。永福立刻扑了上去,双手巴住锡若的手笑道:“既是这样,那就请小叔叔割爱,把这镯子让给我吧。”
  
  锡若一翻白眼,反问道:“你一口气求了我两件大事,难道一点表示都没有?”
  
  永福愣了一下,突然又翻身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锡若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肃然叫道:“阿玛。”
  
  锡若惊得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正想开口拒绝的时候,永福却抬起头来表情严肃地说道:“小叔叔待我,比人家待亲生儿子还好。我知道小叔叔不愿意让我前头两位阿玛身后无人祭奠孝敬,可永福这声‘阿玛’早已在心里放了许多年。小叔叔就让我在无人的时候叫几声吧。”
  
  锡若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连忙伸手拽起了永福,又笑道:“你方才差点害得我跌了个大跟头。”见永福又要跪下去谢罪,连忙又拉住他说道:“你爱叫就叫吧,只是别让其他人听见了。尤其……尤其别让你小婶婶听见了。”
  
  永福愣了一下,见锡若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偏过头寻思了一会,方才郑重地点了点头。锡若见他如此亲近自己,心里也着实喜欢,便揽着永福的肩膀说道:“你放心。你既然连‘阿玛’都叫出口了,我怎么着也要替我儿子娶上这房媳妇儿!”
  
  永福见锡若语气如此笃定,已是高兴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恰好这时弘春跑进来找锡若,一见到永福这副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不禁诧异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中状元了还是捡着金元宝了?竟乐得跟个傻子似的。”
  
  永福立刻伸手拍了弘春的后背一记,大咧咧地说道:“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弘春仔细瞅了瞅永福的表情,脸上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说道:“一定是我姑夫叔叔答应让你当侍卫了吧?还是姑夫叔叔说得对,宫里头有什么好的?你进去了,也不过做一个磕头虫,哪有宫外头来得自在!”
  
  永福这回倒是听住了,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半晌后方才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你阿玛是大将军王,你又怎么会明白我的难处?”
  
  弘春把脑袋伸到跟永福胸前,扭着脖子一脸取笑地说道:“不就是担心配不上我九伯家的璎珞妹妹么?”
  
  永福被弘春说得臊红了脸,便不肯再搭理他,转过头自顾自地跟锡若说话。弘春自小与永福玩笑打闹惯了,哪肯放过这个调侃他的大好机会?见状便又硬挤进永福和锡若中间,佯装发怒地说道:“你和小璎子好,有多少回是打着我的旗号递的话儿?这会儿有我姑夫叔叔给你撑腰了,就把我撇在一边儿了?”
  
  永福知道这个十四霸王的接班人不好惹,只得打躬作揖地给弘春陪不是。锡若却在一旁看得连连摇头,暗想道看来永福还未得自己真传。弘春已经不如他老子当年霸道了,可永福却还是降他不住。自己回头得多教永福两手儿,免得让他堕了纳兰家的名头……
  
  第二天回到乾清宫里,锡若果然向老康提了永福想进宫当侍卫的事儿。结果老康略一思忖就反应了过来,笑道:“这本来就是朕答应过的事,事情一忙就耽搁到了现在。永福……你这个侄子今年得有十八了吧?回头先领过来让朕见见。朕都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只记得他长得很像你小时候的模样儿。不知道书念得怎么样?”
  
  锡若知道老康是要考考永福,连忙笑道:“不怕皇上见笑。永福的书,念得可比奴才当年强多了。”
  
  老康点点头说道:“这个朕相信。明珠的这几个儿子里,最不会念书的一个就是你了。”
  
  锡若听得哭笑不得,心道自己可真给这壳子原来的主人丢脸呀!明明这个纳兰家的老四,原本应该是个很有前途的文学青年,只可惜一时想不开跳了池塘。但愿他也和自己一样,并没有在池塘里淹死,而是穿越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这时老康居然又说道:“说来也奇怪。朕明明记得当年明珠还一脸喜色地跟朕说过,四郎聪慧好学,入上书房读书之后学问更是大有进益,他日有望赶上他大哥的文采,就是性格内向了些。怎么等到朕看见你的时候,你却是这样一副粗疏顽皮的性子呢?”
  
  锡若听得冷汗在后背上纵横流淌,连忙在心里翻出老婆那句“除非他们能找出那个更真的来”的话来安慰自己,定了定神之后方才笑道:“奴才小时候书念得确实不差,只是后来觉得世间学问不限于书本,那个那个,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锡若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声音也不觉小了下去。不想老康却咀嚼着他那句又是从当年爷爷的大字帖里看来的话,末了居然点了点头说道:“你能想到这层道理,倒也不容易。好在这些年你知道自己的不足,发奋读了些书,如今总算是不会动不动就给朕丢人了。”
  
  锡若听得一阵讪笑,心里却大呼“张廷玉是个好先生!”隔天他就领了永福到老康身前,老康看了两眼、又问了几句话之后,居然直接钦点了永福当三等侍卫,让当年从蓝翎侍卫熬起的锡若不禁一阵小嫉妒。
  
  不想出了乾清宫之后,永福却凑到锡若身前说道:“皇上可真给小叔叔面子。”
  
  锡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拍了拍永福的后背说道:“以后大半时候要靠你自己了。我虽然也在宫里当差,但是恐怕分不出多少心神来照看你。”
  
  永福笑嘻嘻地说道:“小叔叔放心。我一定不给你和纳兰家丢人。”
  
  锡若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拉着永福叮嘱了半天,这才放他去领侍卫内大臣那儿报道去了。
  
八字
永福入宫了以后,锡若一开始还担心这个一直在纳兰家备受宠爱的小少爷会吃不了当侍卫的苦,没想到一个多月下来,永福的这个三等侍卫居然当得有声有色。老康有一次还当众夸奖永福“书念得好,弓马骑射也很不错”,再加上他和锡若的关系,因此也渐渐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这天锡若刚从内阁的值房出来,就被九阿哥叫住了。锡若一看见这个财神九,立马想起了永福的婚事,正想着怎么跟九阿哥提起这茬儿的时候,不想胤禟却主动地问道:“你的那个侄子永福,娶妻了没有?”
  
  锡若心中微讶,便按下了方才准备提起的话题,看着财神九笑道:“怎么?九爷要替我这个侄子做媒?”胤禟瞟了他一眼,又哼了一声方才说道:“这小子隔三差五地总往我府上跑,我还想问你这个做叔叔的是怎么回事呢!”
  
  锡若心道,这财神爷果然厉害,立马儿就把一顶“勾引未婚少女”的大帽子给我扣回来了,只得放弃了原本准备敲胤禟一笔竹杆的打算,又摸出这几天一直揣在怀里的那只白玉镯子来。
  
  胤禟一瞥见那只镯子,眼中顿时闪过一抹“交易成功”的得意之色。锡若看得恨不能踢他一脚,却故意做出满脸的愁容说道:“九爷原本将这镯子托付给我,是让我给你物色一个好女婿。眼下我倒是替九爷看中了一个,就不知道九爷看不看得上了。”
  
  胤禟一挑眉毛问道:“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妨说来听听。”
  
  锡若摩挲着下巴说道:“这个人么,模样儿、性情都过得去,岁数跟九爷府上的三格格也差不多。他的亲生额娘是和硕亲王家的郡主,就是眼下自己的职衔还不高,才刚混了个三等侍卫。”
  
  胤禟听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紧盯着锡若手上的白玉镯子笑道:“既然还这么年轻,前程还有的是机会挣么。你要是真觉得他好,就替我把这镯子给出去吧。”
  
  锡若听得心里一松,随即又有些哭笑不得地暗想道,要是早几年知道自己要跟财神爷做亲家,也不用怕他怕成那样了。这人跟人之间的缘分,也真有些不可思议……
  
  胤禟见锡若举着镯子又陷入沉思,以为他还有什么犹豫之处,便不满地说道:“怎么?难得你觉得跟九爷我做亲家,还是件费思量的事?”
  
  锡若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暗道正是如此。眼下你虽然看着家财万贯,富得流油,人前人后这“九贝子”也是风光得很,却不知这些风光富贵日后都要离你远去,带累你的家人都要跟着遭殃,我又怎么能不多思量几下呢?唉!
  
  胤禟见状益发不满,作势就要上来抢锡若手里的镯子,嘴里嚷嚷道:“不乐意就把镯子还给我!九爷我还怕给不出去吗?哼!”
  
  锡若连忙一侧身让胤禟扑了个空,脸上却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种不怎么正经的笑容,对着胤禟晃了晃那只白玉镯子,说道:“那我可就真给出去了。九爷赶紧回去置办嫁妆吧。我这头也会加紧办理的。”
  
  胤禟闻言倒是怔了一下,反问道:“这么着急?”
  
  锡若不由得苦笑道:“九爷不急,我这头儿可是天天被人吵着要娶媳妇儿呢!”
  
  胤禟闻言也不禁失笑,又连连点头地说道:“这几年,都快那小子把我们家的后门槛儿跟后院墙头磨平了!得得得,还是趁着他没干出什么丢脸的事儿来,赶紧把婚事办了吧。他们两个的八字我已经找人算过了,也合得上。”
  
  锡若故作惊讶地说道:“原来我侄子的好身手是这么练出来的。回头倒要向九爷请教请教门槛跟墙头的修法儿!”
  
  胤禟闻言忍不住抽出一把纸扇来,狠命地敲了锡若的脑门一记,又笑骂道:“教子无方,还敢在九爷面前耍贫嘴。回头我向皇上告个御状,看你还有没有心思犯贫!”
  
  锡若却用胳膊肘拐了胤禟一下,一脸皮笑地说道:“九爷,咱俩谁跟谁呀?都快成亲家了……”
  
  胤禟被锡若说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又想起十阿哥一度对自己跟这人关系的误会,忙不迭地抽回纸扇,又走远了几步,方才回过头说道:“我女儿嫁过去,可是不能受一星半点儿委屈的。要不然九爷唯你是问!”说罢便不等锡若回答,就飞一样地跑开了。
  
  锡若看着胤禟的背影苦笑道:“又来一个‘唯你是问’的……”
  
  “还有谁要‘唯你是问’?”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个锡若如今越听越敏感的声音。锡若在心里叹了口气,连忙回过身朝来人打下千去,嘴里说道:“请四爷安。四爷吉祥。”
  
  雍亲王瞥着胤禟刚才离去的方向,低头朝锡若问道:“是我九弟?”
  
  锡若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莫非这爱新觉罗家的老四方才又躲在哪里偷听了?他这个癖好还真是……真是不怎么地道……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打死也不敢说,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方才是在向九爷提亲。”
  
  雍亲王露出奇怪的表情问道:“我十六妹准许你纳妾了?”
  
  锡若差点没听得一头磕在了大柱子上,心里却乐道,原来自己刚才误会雍亲王了,看样子他没偷听,嘿嘿……连忙又摸了摸鼻子说道:“四爷误会了。我是替我侄子永福求九爷府上三格格的亲。方才九爷也答应了。”
  
  “哦?你要和我九弟结成亲家了?”雍亲王神色不变地反问了一句。
  
  锡若心知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雍亲王迟早要知道自己跟财神九结亲的事,便一咬牙说道:“两个孩子是真的要好,所以我才厚着脸皮高攀了九爷。四爷要笑话我就笑吧。我……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雍亲王淡淡地扫了锡若一眼,说道:“既是情投意合,又有什么好取笑的?再说你侄子也是康亲王杰书的外孙、和硕额附的儿子,也不算辱没老九的女儿了。”
  
  锡若听得心里一松,暗道这冷面王心情好的时候,说话还很挺中听的,脸上不觉带出了笑意来。雍亲王看着他,突然语带调侃地说道:“如今这纳兰府的家长竟变成你这么个不正经的家伙了。我看你还未必有你的侄子们老成吧?”
  
  锡若听得一扁嘴,颇有几分不服气地反驳道:“现在他们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都会找我来商量。我怎么不老成了?”
  
  雍亲王抬手指了指锡若手里的白玉镯子,不动声色地说道:“老成的人会举着这么个东西,在内阁的门口晃来晃去?”
  
  锡若闻言连忙把镯子揣回了怀里,心里却暗想道,为什么我出洋相的时候怎么总是被他抓包?难道果真是八字不合吗?不由得兴起了去给自己和雍亲王算一卦的想法。只可惜记载着皇子生辰八字的玉牒都是宗人府里的绝密文档,要拿出来算命那是绝无可能的了,也只能放在心里头瞎想想。
  
  雍亲王看了锡若两眼,突然又问道:“皇上下令十四弟指挥几路大军进兵入藏,你怎么看?”
  
  锡若微微一惊,他隐约记得历史上胤祯在雍正朝获罪,多少就与这次西征有关,连忙打叠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说道:“入藏路途艰险,军需粮饷运送上去也很费劲,加上沿途有当地人抢掠马匹,此外还有瘴疠相阻(即高原反应,当时人称之为瘴疠),兵士病卒者也不少。再加上青海蒙古诸部领袖行动难免会有些参差,所以恐怕还需花费些时日,几路大军才能成功会合。
  
  雍亲王却听得冷哼了一声,说道:“年羹尧麾下的川兵二月就已经进入理塘、巴塘,六月即令他们就抚,还额外招抚了乍丫、昌都、察哇等处僧俗上层。调到云南的满兵也已经到达中甸,准备北上与川军会合。老十四亲自坐镇北路指挥调度,怎么反倒迟迟到不了?看来朝议上订立的北路军与南路军在七月底八月初入藏会师的日期,老十四是赶不上了。”
  
  锡若听得在心里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出言反驳道:“十四爷亲督的北路军肩负着护送灵童不被准部掠走的重责,所以只能持重炮缓行,每日驻营的时候,还要分军防卫以防敌人突然来袭。北路军全军于四月二十二日自西宁起行,五月二十七日就到了索洛木。十四爷自己在六月一日从索洛木动身,只用了二十五天就抵达了约定的会师地点,也不算慢了。只是平逆将军延信一直等候青海蒙古军队,所以才多花了时间,直到现在青海左翼军都还没赶到呢!”
  
  雍亲王看着锡若微微涨红的脸颊和隐含怒意的眼睛,竟头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过的压迫感,不觉有些讶异,便偏头避开了锡若的目光说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还是等两路大军会合上了再论吧。”说罢举步便走。这时锡若却在他身后说道:“四爷可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什么话?”雍亲王脚步一顿,皱着眉头回身问道。锡若紧盯着他那双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老十四要能一心惦记着为国效力,我这个亲哥哥断不会让人扯他的后腿。”
  
冤家路窄

  雍亲王听得脸色一变,竟“噔噔噔”地朝锡若直走过来,又一手揪起他的衣领怒喝道:“你的意思是我扯了老十四的后腿?!”
  
  锡若垂眼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提醒四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奴才也相信,四爷人品刚直,断不至沦为失信之人。”
  
  雍亲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就在锡若以为他这回真要给上自己一个耳刮子的时候,内阁里及时地出来了一位老爷爷。锡若见雍亲王突然撒了手,连忙扭过头一看,发觉是王掞老师傅无意中救了自己一命,心里暗道侥幸。
  
  雍亲王目光阴沉地盯了锡若一眼,等王掞走过去之后,方才说道:“你是想逼得我在内阁诸大臣面前失态吗?”
  
  锡若被雍亲王的目光看得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又立刻站住了,鼓足了勇气说道:“奴才没有这个心思!”
  
  雍亲王冷笑了一声说道:“为了老十四,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锡若听得心一路沉到谷底,只得强打起精神说道:“四爷既然认为奴才有心加害您,那以后还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也省得奴才一看见您就提心吊胆的。”
  
  雍亲王见锡若又犯起犟来,一时间倒也拿他没辙,便又冷哼了一声,黑着一张比“包黑炭”还黑的脸去了。锡若等他的背影一消失,却立刻抱紧脑袋坐在了内阁前面的台阶上,皱眉苦思道,“完了完了,这回是彻底把未来的雍正皇帝得罪光了。这样一来别说是帮胤祯了,说不定反倒还会连累他。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向小宝哥学习,老子不干了!”
  
  一想到这里,锡若立刻跳了起来,跃跃欲试地就想偷偷地溜出宫去找福琳商量跑路的事情,不想跟永福一道当值的小侍卫麟璧却急匆匆地走进内阁的院子里来,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看见锡若,连忙奔到他身前请了一个安,又语气急促地说道:“额附爷,纳兰侍卫不小心冲撞了雍亲王的三阿哥,正被他责罚呢。”
  
  锡若听得心里一寒,心道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自己正想着怎么避开雍亲王的煞气,永福就撞到了他儿子的手里。万一雍亲王借题发挥,那永福祸在不测!
  
  想到这里,锡若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让麟璧给自己带路,不想等他匆匆赶到出事现场的时候,却见八阿哥胤禩正拉着弘时和颜悦色地在说些什么。永福则垂头站在一旁,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损伤。
  
  锡若这才松了一口气,便走过去给八阿哥请了一个安,又觑了觑弘时的脸色,见他虽然还有些愤愤之色,但是显然碍于胤禩也在这里,不敢明目张胆地发作永福。弘时似乎对他的这个八叔颇为在意,见锡若也已经赶到,便随口闲聊了几句就向二人告辞了。
  
  锡若这才转回身对胤禩说道:“多谢八爷了。”
  
  胤禩摆摆手,却看着一脸沮丧的永福说道:“你初到宫里当差,出些纰漏在所难免。只是以后要吃一堑长一智才好。在这宫里头走路,可是要走一步,看几步,分外留神的。”
  
  永福连忙躬身答了声是,见锡若朝自己使眼色,连忙也带着麟璧告退了。
  
  胤禩看了看永福,又看了看锡若,摇头道:“他还是没有你的胆量和机变。”
  
  锡若听见“胆量”二字,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道胆量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刚才就因为胆量种下了祸根呢!胤禩却又觑着他问道:“你怎么了?像是有什么烦难之事?”
  
  锡若知道自己的心思历来要瞒过胤禩都很难,便只好把自己和雍亲王起的那场冲突说了一遍,不过倒是没有提“扯后腿”那段。他本能地觉得这个话题太敏感,牵扯的事情也太多,竟有些不敢在胤禩面前提起,只说是为着西北的军务起了口角。
  
  胤禩一边听着,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里竟透出些许寒意来,末了便盯紧了锡若说道:“你以后万不可再和我四哥起冲突。老四那个人,看着端庄贵重,嘴里说的也都是些光明正大的道理,要不就是和你谈禅论道,一脸的慈悲相,但是他骨子里那股对人的猜疑和发作人时的狠劲,这些年只怕是有增无减。你惹了他,将来万一真的撞在他手里,我怕我跟十四弟都保不住你。”说着便一脸担忧地看向锡若。
  
  锡若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心道我是没什么,大不了带着福琳一跑,真正要担心会撞在你们家老四手里的,是你跟十四啊!十四也还好,最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你……
  
  胤禩见锡若垂头不语,以为他被自己的话吓着了,连忙又安慰道:“你放心。眼下我皇阿玛还在,你小心谨慎些,应该也还没有大的妨碍。将来……只要将来老四不当皇帝,你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锡若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听胤禩这话的意思,真正上台以后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是老四?他仔细地想了想,又觉得确实如此。眼下继位希望最大的人,分别是老四雍亲王,十四大将军王和老三诚亲王,甚至连眼前的胤禩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十四和胤禩不用说,上台以后应该不会对自己不利。老三诚亲王是个爱读书的皇子,自己对他向来存着几分敬重,关系也还不错,如果他上台的话,属于对自己来说不好也不坏的类型。唯有雍亲王,自己为了十四已经三番五次地得罪了他,刚才更是把他气得差点揍了自己一顿。如果日后真的是老四上台,自己多半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么说自己还真不能押雍亲王这个宝?事情大条了!
  
  辞别了胤禩之后,锡若多少有些六神无主地在宫里头瞎转悠。一时间觉得自己是不跑不行了,一时间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撂下十四、胤禩跟永福他们。闷着头胡乱地走了一气之后,锡若发觉自己竟又走到了当年和皇子们一道读书的上书房外面来。他听着书房里传出的琅琅书声,却觉得很是亲切,便索性在书房外面找了块干净地方,掸掸袍角坐下了,又看着书房外面的练武场,遥想着当年的事情,想到好笑处,脸上不觉又透出笑意来。
  
  “你怎么坐在这儿?”
  
  锡若抬起头头一看,见是老康最小的儿子――今年刚刚四岁的二十四阿哥胤袐,心里不知怎么想起了当年十五阿哥和自己打招呼时的样子,便一笑站起身,又逗二十四阿哥道:“我怎么不能坐在这里?”
  
  胤袐愣了一下,随即便奶声奶气地说道:“这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啊。哥哥们都说你是个专会带人玩儿的,回头教他们瞧见你,就没有心思读书了。”
  
  锡若见胤袐一本正经的样子居然很有几分老康劝学的味道,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好,我马上就走,免得打搅了阿哥们读书。”不想他刚走出去几步,又听见胤袐在身后说道:“十六姐夫,你等一下。”
  
  锡若转回身,却见二十四阿哥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来,连忙一伸手接住了他,又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是要我别打搅你的哥哥们读书吗?”
  
  二十四阿哥点点头,却又眨动着两颗黑豆似的眼睛说道:“可是我还不用上书房啊。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你府里玩会儿?他们都说,十六姐跟你的府里是顶顶好玩儿的。”说着又有些忸怩地低下头去,似乎为自己的好奇心感到害羞,可是拉着锡若裤子的手却攥得紧紧的。
  
  锡若低头看着这个十四最小的弟弟,心里只觉得可爱,便蹲下来对胤袐说道:“成!你回去跟你额娘穆嫔娘娘说一声,想什么时候去都行。你十六姐天天都在家里大呼无聊呢。你去了她肯定高兴!”
  
  二十四阿哥欢喜得一把抱住了锡若的大腿,又抬起头乞求似的说道:“那今天就去好不好?”
  
  锡若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已经变暗的天色,正想着怎么说服胤袐改天再去自己家里的时候,却听见老康在身后说道:“二十四阿哥既然这么想去,那你就陪着他回去一趟吧。”
  
  锡若连忙转过身给老康请安,心里却想道,坏了坏了,上班摸鱼被老板抓到,不知道会不会被扣薪水、打板子……他抬头看了看正抱起自己最小的儿子玩“大头儿子小头爸爸”游戏的老康,觉得他似乎没有要罚自己的意思,这才放了心,连忙笑着说道:“奴才是担心天色已晚,不能及时把二十四阿哥送回到宫里来。”
  
  老康听了这话,便朝怀里的二十四阿哥说道:“那咱们改天再去,好不好啊?”
  
  胤袐大声地说道:“好!”逗得老康抱着他又是颠又是蹭的。
  
  锡若看着老康这的副慈父模样,心里不觉又想起了他那些正斗得死去活来的大儿子们,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时一个侍卫却匆匆地朝这边地走来,一见到老康,立刻利落地甩下马蹄袖说道:“启禀皇上,西北六百里加急军报!”
  
  老康立刻放下了怀里的二十四阿哥,接过那封军报看了一眼之后,又对锡若说道:“你跟朕回乾清宫!”
  
  锡若心里一惊,也来不及多想,连忙跟在老康后面朝乾清宫疾行而去。
  
除夕
老康刚一踏进乾清宫东暖阁,就兴奋地转身对锡若说道:“噶尔弼替朕招降了达克札,准备进军拉萨!”
  
  锡若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噶尔弼是南路军的统帅,而达克札则是在西藏墨竹工卡准部政权中任事的藏人头领。由于原本驻守在此地的准部将领吹木丕和他的准部部下被调回去支援北路主力,所以南方实际上只剩藏兵把守,而此前一部分藏兵的指挥者噶伦阿尔布巴佯称身故,从拉萨潜逃北上,六月六日到胤祯的抚远大将军兵营投诚,随从者七十人皆降,其中就有硕般多、洛隆宗各地派来的使者四名。
  
  这样,为了抵抗南路清军而从西藏东部征调来的藏兵,就缺少了指挥者,地方首领动摇涣散,噶尔弼面临的是毫无战斗意愿的藏人。然而,噶尔弼在七月中时并没有完全探知对方的虚实,他的副将岳钟琪私下向噶尔弼建议,军队久久停顿,恐损斗志,工布地区藏兵较能战斗,先派人去招抚,也可能转向清方。噶尔弼乃遣千总赵儒、藏族头人吉果儿持檄前往,不到十天,工布头目三人、兵二千余名即诣营归附。
  
  现在噶尔弼又成功招降了墨竹工卡的达克札。据噶尔弼说,这一带藏人非常尊敬达克札。达克札本来负责从拉萨、达木调集粮秣运至黑河供给准军,他投诚之后则立刻断绝了对准军的供应,又派人秘密至北方前线策动准部率领下的藏军放弃抵抗,还传令民间汇聚船只运送南路清军渡过拉萨河,形成了清军南北夹击的形势。
  
  只是这样一来,噶尔弼很可能兵不血刃地就进入拉萨,而胤祯亲督的北路清军才刚刚与准部主力遭遇,既要护着军中的灵童不被抢走,又要时不时地应付准部的突袭。总的来说,南路军的运气真是比胤祯所在的北路军好多了。
  
  想到这里,锡若不觉又有些为自己的这个童年密友担心。胤祯渴望在疆场上建立盖世功勋的想法,锡若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可是眼下他却只能将大把的时间花在等待和跟恶劣的高原气候作斗争上面,想来这个霸王身边的人日子都好过不了。
  
  老康不知锡若心中所想,却兀自说了许多褒奖噶尔弼和岳钟琪的话。锡若越发听得心惊肉跳,退出乾清宫以后立刻给胤祯去了一封急信,提醒他注意进藏时机的问题,不可一味在北路死等,更不可再与圣意相左,制止部下进军。
  
  锡若去信之后没多久,胤祯的奏折就从西北六百里加急送了回来。胤祯在奏折中坦然承认了自己在进藏时机把握上的失误,并且转而坚决执行老康的进军旨意。
  
  八月二十三日,噶尔弼率领南路清军渡过拉萨河,随即将大军分为三队进入拉萨。此前期间北路清军遭遇准部来袭三次。八月十五日,大军扎营于卜克河畔。半夜,准噶尔军队突然袭击了营盘,杀伤数千名清军后撤走。八月二十日、二十二日清军又连续遭到准噶尔军队的袭击。这三次袭击都是亲自策旺阿拉布坦麾下的大将策凌敦多布亲自指挥,他将主力集中于达木和哈剌乌苏一带,准备对付青海一路大军,但因胁从之藏军不肯卖命,后方拉萨又已落入南路清军之手,接应断绝,只得遣散藏军后西遁。
  
  根据延信上报,抚远大将军调拨到他麾下的五百火枪营精兵和游击高琳表现出色,让对方死亡二百余人,伤者更数倍于此,自己却仅有不足百人的损伤,成了清军北路军里表现最为出色的一支精锐部队。
  
  在先后三次挫败准部的来袭之后,胤祯下令延信等护送达赖喇嘛胡必尔汗于九月十四日进抵拉萨,并且举行了庄严的坐床仪式,但是较南路军迟到了二十一天。噶尔弼因为争到首功,又上报及时,受到了康熙帝的褒奖。
  
  至此,由策旺阿拉布坦所策动的西藏叛乱彻底平定,胤祯这个居中调度指挥的“大将军王”也因此威名远震。康熙帝谕令立碑纪念这次胜利,并且命令宗室辅国公阿兰布等起草御制碑文。
  
  锡若掐指一算,此时距离胤祯出征之日刚好过去了快两年的时间。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皇子此时可以说是如日中天,手上又有这样大的一件军功在手,这是老康的其他皇子都无法比肩的,而老康此前又约略提过皇三子胤祉和皇四子胤禛都已经不年轻了,看得出来在继位者问题上,他也一直在几个备选皇子中间摇摆。
  
  不过比起这些,锡若更关心的却是老康的健康状况。他此时方知做一个提前知道结局的人是多么地痛苦,他纵有改变历史走向的能力,也无力延续这位千古一帝的寿命,只能看着老康一步步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
  
  有一天老康似乎感觉到锡若心中的难过,竟主动对他说道:“朕要是能活过明年,就已经在位超过六十年了。虽然一生也有过不少憾事,但是比起大多数的皇帝来说,已经是个有福之人了。只要朕身后的这片江山安稳繁荣,那朕百年之后便去见列祖列宗时,也可问心无愧矣!”
  
  锡若注视着老康那双和初见时一样豁达深远的眼睛,心里只觉一痛,竟有些把持不住的感觉,连忙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表情。老康便又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痴儿痴儿……”
  
  一个月后,老康诏抚远大将军胤祯会议明年师期。锡若终于又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十四。十一月的时候,因为原理藩院尚书赫寿亡故,老康又点了锡若接任理藩院尚书一职,再令隆科多接替他出任理藩院左侍郎,同时仍旧兼任步军统领一职。两个昔日同在乾清宫当差的侍卫又凑到了一起,彼此在理藩院里碰面的时候,倒是很打了一阵哈哈。
  
  胤祯回来那天,锡若正在宫里指挥太监们准备新春保和殿里的宫宴和乾清宫里的家宴。胤祯悄悄地绕到锡若身后,突然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想锡若却只是伸手在肩膀上掸了一下,斥道:“别闹!回头误了正事儿,看你皇阿玛怎么罚你!”
  
  胤祯愣了一下,随即便看见十五阿哥胤禑躲在对面的柱子后面对着自己贼笑。胤祯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抬手狠狠地砸了锡若的肩膀一拳。
  
  “啊!”锡若疼得大叫了一声,这才回过头来,脸上却已是一副嬉笑的神情,看着胤祯说道,“不是十五是十四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胤祯面色一紧,故意凶巴巴地说道:“才一年没见,你就连我这本主跟别人都分不出来了!说,要怎么罚你!”
  
  锡若抚着肩头一脸苦相地说道:“打都打过了,还要怎么罚?”
  
  这时十五阿哥却从柱子后面一个箭步窜过来,看着胤祯笑道:“我就知道十四哥一回来不找别人,准得先来找他!”胤祯瞟了他一眼,问道:“所以你老早就猫在这里等着看戏了?”
  
  十五阿哥被胤祯看得吞了口口水,连忙退后几步摆手道:“你们慢聊。”说着又朝锡若笑道:“准备宴会的事儿交给我就成了。你安心被我十四哥罚吧。”
  
  “臭小子……”锡若看着十五阿哥飞速离去的背影笑骂了一句,随即便转过身来看着胤祯说道:“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也先去忙你的正事儿,回头我们再聊。”
  
  胤祯点点头说道:“我正要去我额娘那里请安,只是顺道过来先看你一眼。等你忙完了,打发个人告诉我一声你在哪儿就成了。”
  
  锡若答应了一声,又看着胤祯笑道:“快去吧。你额娘一年多没见你,这会儿想儿子都该想得烧心了。”胤祯闻言连忙辞别了他,自己又举步朝长春宫走去。
  
  清宫除夕日,先在保和殿举行的是赐外藩蒙古王公来朝的筵宴大礼,然后才是在乾清宫举行的皇室家宴。皇后及宫眷们到养心殿给皇帝行辞岁礼,宫眷们再到皇后宫中给皇后行辞岁礼。
  
  除夕皇帝的家宴,则由后、妃等陪宴。平时,皇帝与后妃并不在一处用膳,除非谕旨蒙召。因为老康的后宫人数实在太多,所以只有在过年的时候,皇帝才举行这样全家大联欢性质的家宴。
  
  除夕大宴的时候桌子怎么摆,该用哪些餐具和点心,甚至是桌上的摆设,都是一点也不能错的,所以锡若尽管满心里都是和胤祯痛聊一场的心思,却仍旧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好容易熬到保和殿的筵席结束,乾清宫的家宴眼看着就要开席,锡若连忙伸手叫过一个相熟的小太监,打发他去德妃宫里传话叫胤祯出来,自己却走进了乾清宫旁边那间老康一直拨给他自用的小庑房里。
  
  等了一会,锡若听见门外传来足音,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想朝胤祯笑说“来得真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
  
  来的人是雍亲王。
  
那谁谁

  雍亲王进来以后,随意地扫了一眼屋里的陈设,问道:“你在等人?”
  
  锡若紧了紧嘴唇,却朝雍亲王打了一个千下去,嘴里说道:“请四爷安。四爷吉祥。”
  
  雍亲王脸上仍旧淡淡地问道:“我刚才路过乾清宫,只看见老十五在里面张罗。皇上明明派了你跟他一道准备大宴,你怎么躲在了这里?”
  
  锡若知道雍亲王是存心要发作自己,心里一边猜测他是不是又在德妃那里跟胤祯起冲突了,一边却丝毫也不敢怠慢地回答道:“十五爷说乾清宫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又说奴才忙了一天了,让奴才先在这里先喘口气,再换好吉服,准备晚上赴宴。”
  
  雍亲王朝四周扫了一眼,又问道:“那你的吉服呢?”
  
  “他的吉服还在路上呢。怎么,四哥是要亲自去替他催来?”胤祯突然插入的声音,让本来已经很紧张的空气变得更加一触即发了起来。
  
  锡若见状连忙迎上去说道:“十四爷吉祥。”一边又拼命地朝胤祯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在这个时候跟雍亲王闹翻,毕竟乾清宫的家宴就要开席了,要是被老康知道了,难免又要生出一场闲气来。
  
  这时雍亲王却回过身来,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说道:“我说他在等人,这奴才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原来是早已跟十四弟有约。”
  
  胤祯手撑门框笑道:“我与他自幼交好,回来见见他又有什么稀奇?倒是四哥你,刚从额娘那里辞出来,怎么就又找上他的晦气了?大过年的,既然嫌这奴才不懂事,又何苦来讨这个不自在呢?”
  
  锡若惊讶地发现胤祯的嘴皮子功夫见长,如今竟能和雍亲王打个平手,似乎还稍占上风,看来跟青海台吉们的水磨功夫不是白练的。不过雍亲王要能这么容易被打败,就不是大清第一冷面王兼冷笑话王了。
  
  锡若刚这么想着,就听见雍亲王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那十四弟是支持他躲在这里偷懒儿了?”
  
  锡若咽了口口水,刚辩说两句“我不是在偷懒”时,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火力全开互相紧盯着的那对兄弟忽视了,只得摸着鼻子自言自语地说道:“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唉,真是好浪漫呀……”
  
  “什么?”胤禛和胤祯同时转过头来,看着那个明显又在跑题的人问道。
  
  锡若舔了舔嘴唇,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见二位爷以眼力互较,都颇有一代宗师的风范,故而有此一叹。”
  
  胤禛和胤祯又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这家伙不正常”的意思,今天明明是除夕,连个月亮的鬼影子都没有!只是被锡若这么一打岔,两人之间方才积聚起来的火药味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了。
  
  锡若见雍亲王绕过胤祯离去,这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又用袖子扇着风朝胤祯说道:“你何苦为了我得罪他?他撞见我偷懒也就撞见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再说还有十五替我圆谎呢。”
  
  胤祯却走进屋来,“砰”地一声把雍亲王出去的那扇门关上了之后,又冷笑道:“不想得罪也是得罪了。他又能怎样?”
  
  锡若摇摇头,又看着已经换好了吉服的胤祯问道:“你们不会又在德妃娘娘跟前吵架了吧?”
  
  胤祯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脸上又现出怒意来,一拍桌子说道:“我前脚刚进去给额娘请安,他后脚就跟了进去,然后聊了没几句,就开始问我为什么在越过巴颜喀喇山的时候,折损了这么多人马。我一上火,就当着额娘的面跟他顶了起来,害得我额娘在大过年的时节,又淌眼抹泪了一场。可恨!”
  
  锡若想象着长春宫里那种剑拔弩张的架势,只觉头疼,便安慰胤祯道:“往好的方面想,四爷说不定怕别人挑你的错处,所以先给你提个醒也未可知。你也不用一味地把他往坏处想。先前年羹尧给我来信说,四爷嘱咐他全力支持十四爷在西北的用兵,他坐镇四川调度兵马钱粮,所以南路军的进展才会那么顺利。也不能一概抹倒这些功劳嘛。”
  
  胤祯听得渐渐冷静了下来,末了却定定地看着锡若说道:“你到底是拿什么东西做的心肝?以前还总说八哥是个水晶心肝的通透人儿,我看你才真是玻璃做的心肝吧?”
  
  锡若听得脸上一垮,心道怎么人家的心是水晶做的,到我这儿就成玻璃的啦?不过他又安慰自己道,这年代玻璃也是个稀罕物儿,倒未必见得比真水晶便宜。胤祯这是真的在夸他了,连忙又扯出一个笑脸说道:“在你们这些人精身边呆得久了,只要不是个榆木疙瘩做的实心人,不通透的也都通透了。”
  
  胤祯还想再说什么,这时七喜却在外面敲门,说是公主府上的人给额附爷送吉服过来了。锡若连忙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七喜在看见胤祯的时候却唬了一跳,扎手扎脚地要跪下去请安,却又碍于手上端着的额附服冠不是很方便。胤祯见状便朝他一摆手道:“得了得了。赶紧伺候他换好衣服吧。不然那谁谁又要挑他的错儿了。”
  
  七喜莫名其妙地看了胤祯一眼,显然是不知道他说的那个“谁谁”是谁。锡若连忙接过七喜手里的衣服跟朝冠,又让他帮着穿戴了起来,自己却看着胤祯说道:“你待会儿可被再生出什么是非来了。难得一家团圆的日子,让老爷子开开心心地过个好年吧。他如今的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胤祯瞥了七喜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服饰着锡若穿衣,似乎对锡若说了什么全没在意,便又往椅子上一靠说道:“皇阿玛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如今也只能讲究一个‘养’字。他老人家这么多年行围打熬出来的底子不错,只要没有太多烦心事儿,应该还有好多年的寿岁呢。”
  
  锡若见胤祯如此乐观,心里只觉酸楚,便抹了一把脸说道:“你说的是。我们多替他老人家分忧吧。”
  
  胤祯有些诧异地看了锡若一眼,问道:“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正经?倒教爷真有些不习惯了。”
  
  锡若弯腰让七喜给自己套上朝珠之后,这才朝胤祯笑道:“我也是堂堂内阁大学士,会说几句正经话有什么稀奇的?要是一天到晚都不正经,早被皇上踢出紫禁城种地瓜去了。”
  
  胤祯却啧啧地说道:“一两年不见,这大学士的架子倒是端了个十足十。”锡若瞪了他一眼,又笑骂道:“等待会儿乾清宫开筵,真正要端架子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大将军王!”
  
  胤祯闻言却只是嗤笑了一声,见锡若衣服换得差不多了,就掸掸袍角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走吧。”
  
  锡若点点头,打发七喜先出去之后,又朝胤祯说道:“皇上先前免去了陕西、甘肃两省来年的地丁银一百八十八万两零,加上沿边一带歉收,米价昂贵,兵力拮据,皇上体恤在外征战的将士,又预发了本年兵饷,赏赐了西北进藏的官兵。只是如此一来,国库难免又捉襟见肘了。四爷这个替大清管帐的,差使不好当啊!我猜他的火气也多半同这有关系。皇上若是问起你明年的进兵方略,你心里也要存着这些事情,回话的时候多掂量几把才好。”
  
  胤祯闻言不禁又皱了眉头,收回正要跨出门去的脚步说道:“我本来还想乘胜追击,直捣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呢。这样一来倒是要先看看皇上的意思了。”
  
  锡若此时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不知道历史上抚远大将军王的兵锋究竟有没有到过伊犁那么遥远的地方,只得寻思着说道:“皇上跟前你倒是可以提提来年进兵的事情。因为你先前在北路延拓的时间过长,朝廷里未必没有弹劾你怯战不前、虚麋军饷的,此时主动请战,也可以有力地回击这些指摘。只是别再固执己见就是了。”
  
  胤祯听得点头道:“就照你说的办。”说着又一揽锡若的肩膀说道:“有你在后方给我筹划,我心里真是踏实不少!”
  
  锡若被胤祯的手劲带得趔趄了一下,连忙伸手扶正了自己歪掉的朝冠说道:“谋划我可不敢当。最多是帮你看着点那些边边角角的事情罢了。”
  
  胤祯听得一笑,拉上锡若径直往一片灯火灿烂的乾清宫行去。
  
亲家


  锡若和胤祯刚一踏进乾清宫,立刻就被人团团围住了。一群人赶着巴结慰问胤祯这个“大将军王”,雍亲王却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锡若被人群挤到一旁,只得踮着脚朝胤祯摇摇头苦笑,冷不防肩头却被人拍了一下,转回头便见到财神九朝自己笑道:“亲家公,怎么如今十四弟的身边,连你都站不住脚了?”
  
  锡若听得嘿嘿一笑。永福年底前刚和九阿哥的三格格成亲,因为他的两个阿玛都过世了,所以锡若就成了男方名正言顺的家长,跟财神九两人都是跳楼大出血地给两个孩子操办亲事,过后却都捂着自己的荷包心疼得直嘬牙,因此再见面的时候便格外多了几分守财奴才会懂的亲切感。
  
  永福成亲之后,对锡若更是亲近,私底下叫他“阿玛”竟渐渐地改不了口。日子久了,锡若也就由得他去,最后在被福琳无意间撞见之后,索性征求了她的意见,随后真的过继了永福过来。好在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姓儿,倒是连改名字都省了。弄得胤祯还在从西北回来的路上,就写信取笑他“终于骗了个儿子到手”。
  
  锡若和九阿哥站着闲聊了一阵,看见胤祯从人群里挤出来,又凑过来问道:“你们做了亲家,就把我甩到边儿上去啦?”
  
  锡若和九阿哥相视一笑。九阿哥反过来调侃胤祯道:“明明是十四弟身边太热闹,我们两个都挤不进去啊!”
  
  胤祯啧啧有声地看着锡若说道:“你真行。如今连我九哥都替你说起话来了。”
  
  锡若却嬉皮笑脸地说道:“我送了一个儿子给九爷当女婿,难道不该得点酬谢?”
  
  九阿哥闻言却在一旁大叫道:“纳兰家的,你这话就说得不地道了。明明是九爷我赔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给你,还倒贴了几十车的嫁妆和一大堆的丫头仆役过去!怎么不见你酬谢酬谢我?”
  
  锡若闻言就凑趣地捧起手边的一盏茶来,恭恭敬敬地端到九阿哥身前说道:“现在还没开席,我就以茶代酒,先敬九爷一杯,感谢你慷慨解囊办嫁妆和送女儿。将来永福那小子要是欺负了三格格,我一定替九爷教训他!”只是心里又想道,看我儿子疼你闺女那副德性,都快赶上现代的“二十四孝老公”了。三格格不欺负我那傻儿子,我就阿弥陀佛了!
  
  九阿哥接过锡若捧的茶,却又调侃道:“你们家的规矩新鲜,不是媳妇儿给公婆敬茶,却是公公给亲家公敬茶。”周围赴宴的皇亲国戚们立刻听得哄然大笑,倒把锡若臊了一个大红脸。
  
  等到老康进殿,原本闹哄哄的乾清宫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一直等到老康落了座,这才依次入席,又按制给老康祝酒完毕之后,乾清宫里才重新变得热闹了起来。
  
  锡若见老康独自一人坐在那张宽大的龙椅上,只觉得他看起来益发地孤单瘦小。这满大殿里都是他的亲人,却没有一个人胆敢走到他的身前去叫一声“皇阿玛”,还赶不上自己那个“骗”来的儿子同自己亲近,不觉端着酒杯一叹。
  
  胤祯从方才起就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见锡若的这一叹,居然还能一边敷衍着几个上来敬酒的额附国舅,一边朝锡若低声问道:“你又在做什么怪?大过年的唉声叹气,仔细招来了晦气!”
  
  锡若端着酒杯摇头晃脑地说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纳兰居然也念起诗来了!”十阿哥拎着一把酒壶拍了锡若的肩膀一下,又粗声大气地说道,“难得这群人里,就你跟十爷一个样儿,一看见那些个诗啊词的就头疼。快别学他们泛酸了!”
  
  十阿哥这句话,说得满座皆笑。尤其是坐在对面的诚亲王胤祉,立刻扬声朝十阿哥说道:“老十,你这是损谁呢?这几桌子人,起码被你扫进去一大半儿!”
  
  十阿哥闻言嘿嘿一笑,隔着两张桌子对诚亲王笑道:“三哥的学问最好,可老十真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只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老十就是喜欢大块吃肉,大碗饮酒,那些酸不啦叽的诗词曲赋的我做不来,更欣赏不了,还是看人敲锣打鼓翻跟斗热闹!”
  
  “粗人粗人。绫罗绸缎里竟裹了个老倭瓜……”诚亲王在对桌又摇头又晃脑地说道,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爆笑。
  
  锡若一听见“萝卜青菜”几个字,却下意识地就去看雍亲王,只见那位冷面王脸上比平常还要冷肃几分,旁人都笑的时候,唯独他一丝笑意也没有,像是方才跟胤祯怄的那口气还没有散尽,便借着七喜的徒弟来宝给自己倒酒的机会,转过身去对胤祯说道:“过去跟你四哥喝一杯吧。”
  
  胤祯盯了锡若一眼,那表情明显是在说“我为什么要过去给他敬酒?” 锡若挠挠头皮,正想着怎么说服这个霸王的时候,却见胤祯已经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居然真就走到雍亲王身前说道:“四哥,让我们一道为额娘她老人家的福寿安康,祝上一杯酒吧。”
  
  雍亲王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却毫不犹豫地朝锡若这边看来。锡若连忙低了低脑袋,假装自己吃得正香的样子,眼角却瞟到雍亲王也已经举起酒杯来,这才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胤祯和胤禛碰杯的一瞬间,锡若感觉到四周的空气有片刻的凝滞,随即又立刻恢复了刚才那种欢声笑语的气氛,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锡若却在桌子底下暗自攥了一下拳头,一直等到胤祯回到座位上,才又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
  
  老康依旧只坚持到宴会的一半就退了席。锡若趴在一群皇子中间恭送他离开,只觉得他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竟看着老康离去的方向发起呆来。
  
  胤祯和其他的皇子起身之后,见锡若仍旧跪在原地,连忙伸手拽了他一把,低声斥道:“又发呆!等着人看你笑话儿呢?”
  
  锡若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拍了拍衣袍下摆无奈地说道:“看就看吧。这些年我被人看的笑话儿还少了?”
  
  胤祯还未答话,十五阿哥已经在旁边笑嘻嘻地接了一句,“没有十六妹夫的笑话儿,恐怕大家伙儿吃饭都吃不香!”
  
  锡若一边用目光警告十五阿哥不要太嚣张,一边又对胤祯说道:“我怕是酒有些多了。你跟诸位阿哥们继续高乐吧,我出去解解酒。”说罢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席。
  
  胤祯朝席面上扫了一眼,见他那群兄弟都是各怀心事,就朝锡若说道:“我跟你一道出去透透气。”说着便向同席的兄弟打了个招呼,竟真的跟着锡若出了乾清宫。
  
  锡若站在乾清宫面前的月台上伸了个懒腰,朝身后的胤祯问道:“你难得回来一趟,应该跟你的兄弟们多聊聊才是。”
  
  “如今都是人心隔肚皮,谁也没有一句实诚话,又有什么好聊的?”胤祯说着便越过锡若下了月台,然后又走到乾清宫的正面,仰头看着乾清宫那块在月光下闪耀着幽幽蓝光的牌匾说道:“就好比这座宫殿,外面看着富丽堂皇,其实里面却幽深曲折,倒不如这外面的旷地来得通透爽气。”
  
  锡若见侍卫都站得很远,便索性盘腿坐在月台上,又看着下面的胤祯笑道:“旷地虽然很好,却无依无靠无遮无挡,所以人才会给自己修房子住,把自己关进一重又一重的门里头。”
  
  胤祯默了默,居然也盘腿坐下了,又仰起头对锡若说道:“你下来!爷这样看着你太累!”
  
  锡若只得从原地爬起来,又走到胤祯的身边坐下。两人一道抬头看着对面的乾清宫,一时间都没有话说。锡若看着看着,忽然又“哧”地笑了一声。
  
  胤祯立刻问道:“笑什么?”
  
  锡若指了指乾清宫的屋顶,又笑道:“今晚要是月圆就更应景儿了。”
  
  胤祯呆了一下,随即便摇头道:“紫禁之巅这种话,你以后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我四哥他……”
  
  “他会抓我把柄?”锡若笑着摇摇头道,“我的小辫子他手里起码攥了一打儿,这都不算什么了。”
  
  胤祯却听得紧张了起来,一把抓住锡若的肩膀问道:“他都抓了你什么把柄?”
  
  锡若抓耳挠腮地说道:“多了。好在大错没有,只是小错不断。不过他真要有心对付我,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越想越觉得头疼,便一把拉住胤祯说道:“十四,要不我先带老婆跑路吧。你……你自己多保重!”
  
半斤八两
“你说什么?!”
  
  胤祯的声音大得把乾清宫前面的侍卫都招了过来,以为这边出了什么乱子。只是他们很快又被胤祯的目光瞪了回去。
  
  胤祯一把揪住锡若的衣领,用力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之后,又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锡若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被胤祯的目光刺得简直要再当一遍筛子,嘴唇颤动了几下,终究没敢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这时乾清宫里的筵席已经散了,月台上开始传出密集的人声来。胤祯狠狠地瞪了锡若一眼,又一把丢开了他的衣领。
  
  锡若踉跄了几步之后方才站住,只得摸着被胤祯揪得皱巴巴的领口苦笑,心知以后是万万不能在这霸王面前提起这话题了,不然非但跑不成,还可能会被他臭揍一顿。
  
  胤祯看了乾清宫里走出来的人群一眼,忽然又说道:“你要是真有这个心思,也等我从西北回来了再说。不许自己偷偷地跑掉!”
  
  锡若无奈地看了胤祯一眼,心道你怎么也会读心术了?不错,我就是想趁着所有的底牌都还没有掀开的时候跑路,虽然对你不够义气,可我真觉得自己要兜不住这副牌了呀!要知道,我下棋拱猪都没斗赢过你亲哥啊!要论起耍手腕儿来,在老谋深算的雍亲王面前就加倍地不是个儿了,呜……
  
  胤祯见锡若嘴里念念有词,急忙伸手扯了他一把,又带着他往宫门外走,一直走到其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才又问道:“你一路上都在念叨些什么?”
  
  锡若哭丧着脸说道:“我说我不想变成几百个肉包子去喂狗。”
  
  胤祯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敲打了锡若一下,斥道:“谁说要把你变成肉包子了?”
  
  锡若探头往午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如今他虽然知道午门不是杀头的地方了,却还是对那个地方充满了本能的敬畏,又缩回来认真地看着胤祯说道:“皇上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你拥兵在外,虽然表面上看着是风光无限,可实际兵权都不在你手里。皇上一纸诏书,就能立刻把你这个‘大将军王’解职。可是除了你自己以外,将来无论是谁登上了皇位,都难免会对在西北陈兵十几万、在军中也颇有威望的你忌惮几分。只怕到时候,你……你连自保都难啊!”
  
  胤祯听得默不作声了一会,末了却忽然说道:“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会那么天真呢。看来这些年你也长进了不少……没白跟老四套近乎。”
  
  锡若顾不上胤祯话里的嘲讽之意,又觑着他的脸色说道:“这些你既然都知道,那接下来要怎么办,你给我句实话吧!也省得我自己一天到晚地瞎琢磨。”
  
  胤祯看着已经冻成坚冰的护城河和不远处的景山,突然说道:“过了我皇阿玛御极六十年的时候,他要是再派我回西北,那就是不要我成功,而是怕成功以后难于安顿我。”
  
  锡若听得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胤祯伸手捣了一下身前的小石狮子,一脸忧虑地说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手中实际没有多少兵权,却又白担着这个‘大将军王’的虚名。皇阿玛圣心默属的人要不是我,必定会把我打发得远远的,以免留在京城和八哥他们彼此呼应,妨碍他看中的新君登基。到那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
  
  锡若听得一阵沉默。他没想到胤祯身在局中,竟然还能这么冷静地看待自己的处境,不觉为自己先前的莽撞和盲目感到有些汗颜,便捋了一把胸前那挂御赐的红珊瑚朝珠说道:“情况也还没有你料想的那么糟糕。皇上如今的精力虽然益发不济,可他也不是神仙,未必能预料到自己的准确岁数。他派你出去,又派了这么多宗室王公参赞军务,说不定就是学的明太祖在洪武二十四年时,让皇太子朱标抚军陕西,又让各处公侯跟随太子身边,其意图正在锻炼他的接班人和培养太子的威信。”
  
  胤祯听得两眼放光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还有望一争?”
  
  锡若看着胤祯那双因为希望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不觉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句实话,老康到底看中的是哪个皇子,尽管他差不多天天跟在老康身边,也还是猜不透这位帝王的心术。历史上最后继位的虽然是雍正,可是关于他继位的种种谣传和纷争却始终不断。如果仅照眼前的局势来看的话,胤祯和他的这个亲哥哥,实际上是半斤对八两,手中都握有一部分资本,也都面临着很大的风险。如果他们斗个两败俱伤,那八阿哥或者其他皇子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了。
  
  锡若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试探着朝胤祯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跟你四哥和解?”
  
  胤祯脸色顿时剧变,死死地盯着锡若问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我还没争就向他认输吗?”
  
  锡若被问得哑口无言,心知这两个同胞亲兄弟芥蒂已深,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劝回的,只得长叹了一声说道:“你既然不愿意与他联手,那便只好同他斗到底了。不过你远在西北,同八爷他们如今也互相有一层防备,反倒不如四爷跟十三爷两人的联盟来得牢靠。你又要拿什么同他斗?”
  
  胤祯听得烦躁起来,便又伸手擂了一把身前的小石狮子,闷声道:“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就不信我斗不过他!”说着却又看着锡若问道:“那你到底要倒向哪一边?我知道你一直没跟老四和老十三断了联系,只是我一直都相信你,才同你说了今天这些话。你要是转身就把我给卖了,那我也只能埋怨自己白长了两只眼珠子。”
  
  锡若瞟了胤祯一眼,随即垂头道:“我什么时候真倒向过四爷那边?”
  
  胤祯听得面色一喜,随即又露出愁容说道:“可是单凭你一个,在这里也难有大的作为。我认识的人大部分都在军中,在朝廷和宫里头的根基,的确是远远不及我四哥和我八哥他们。”
  
  “所以他们两方之中,你必须要跟一方联手!”锡若断然说道,“单凭你自己,就算皇上将来真的传位给你,那个位子你也坐不稳。不过……”
  
  “不过什么?”胤祯听锡若把话只说到一半,急得一跺脚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卖什么关子!”
  
  锡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咬牙道:“皇上如果真的传位给四爷或者其他人,你能接受这个结果,死心拥立新君吗?”
  
  胤祯全身显而易见地僵硬了一下,随即便转过身沉默地离开了。结果一直到他再度出发去西北,锡若也始终没有听到胤祯对那个问题的回答。
  
  就在锡若这样的忐忑不安中,老康登基六十年的纪念日终于还是来了。
  
  康熙是在顺治十八年即康熙元年正月,在世祖灵前继位,由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鰲拜四大臣辅政了六年半之后亲政,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的时间,其他他诛鳌拜,平三藩,收服台湾、亲征噶尔丹,还抵御了俄罗斯的入侵,在位的这一甲子可说是摇曳多姿,也亲手揭开了中国封建王朝最后一个盛世的序幕。
  
  康熙六十年正月的时候,老康以自己登基六十年,派出了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礻匋、和皇三子的世子弘晟分别告祭永陵、福陵、昭陵。二月,老康又亲自拜谒了孝庄山陵、孝陵、孝东陵,行告祭礼,随后命公策旺诺尔布驻防西藏,还封赏了一干平定西藏的功臣。可是抚远大将军胤祯的爵位,却仍旧是那个不伦不类的“大将军王”,既没有正式的亲王封号,也没有享受到亲王的俸禄。
  
  没过多久,大学士王掞和一干御史再度密疏复储。老康终于忍无可忍,将王掞与诸御史一起发配到西陲军前效力。只是因为王掞年老,责其子奕清代往,为父赎罪。命其子詹事王奕清及陶彝等十二人为额外章京,军前效力。
  
  锡若写信告诉胤祯这件事的时候,还很是感慨了一番,结果胤祯在复信里,用他那笔漂亮的汉文书法,写了斗大的六个字:先担心你自己!
  
皇十三子康熙六十年四月,平逆将军延信以生病为词,请求不再返藏任事,朝廷只得改派噶尔弼返藏,令其仍佩定西将军印往代。
  
  按照胤祯的说法,延信是因为知道驻藏军队和官员的构成复杂,里面同时有内蒙古、青海蒙古、满汉军队的人,彼此间的矛盾又盘根错节,再加上高原气候确实恶劣,所以延信才坚决地辞去了这个苦差事。
  
  五月的时候,胤祯移师甘州,企图乘胜直捣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但由于路途遥远,运输困难,没有取得进展。老康遂诏停本年进兵,以常授为理籓院额外侍郎,办事西宁,又擢升先前劝噶尔弼进兵拉萨的副将岳钟琪为四川提督。
  
  最让锡若感觉到不安的是,他还改派了原来的四川总督年羹尧为川陕两省总督,原来的川陕总督鄂海却被解任专治粮饷,没过多久又被老康打发到吐鲁番种地去了。
  
  锡若其实是很想阻止老康做出这个决定的。可是老康亲赐年羹尧弓矢,又褒奖他在平定策旺阿拉布坦叛乱时表现出色,雍亲王还在一旁或明或暗地敲着边鼓。锡若有再多的顾虑,也只能把自己的担忧塞回肚子里,免得胤祯还没从西北回来,他就先被雍亲王干掉了。
  
  不过这样一来,十四霸王左右掣肘,想要直捣策旺阿拉布坦的黄龙又未能如愿,没过多久西北居然传出了他看上了青海台吉公吉克吉扎布等的女儿、想强娶过来为妻的风声。锡若去信问起的时候,胤祯却又顾左右而言他地不肯说实话。
  
  锡若情知这个霸王在西北呆得憋气,那边天高皇帝远,他身边又多有趋奉巴结的人,会干些出格的事情出来也一点都不奇怪,连忙在信里提醒他不要因小失大,自己编出小辫子来往别人手里送。想想这边多少人正瞪大了眼睛,兴奋地等着他犯错呢……
  
  锡若接连去了几封信,语气一封比一封急切,最后胤祯终于又回过来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知道啦!
  
  锡若这才松了一口气,手里握着胤祯的亲笔信,闭目靠坐在热河行宫云山胜地楼的假山石磴道上,趁老康午憩的功夫,偷个懒养起神来。
  
  “你怎么睡在这儿了?”十三阿哥胤祥不知从哪里遛马回来,见到锡若在假山石上昏昏欲睡,便丢开了缰绳,自己提着马鞭上了磴道,低头看着锡若问道,“又是为了我十四弟的事?”
  
  锡若将胤祯的信悄悄地笼在袖子里,一边抬起头看着十三阿哥笑道:“我有什么好烦的?十四爷如今也是大军统帅,身边幕僚参赞无数,哪里轮得到我替他操心?”
  
  十三阿哥闻言却扬起马鞭轻抽了锡若一下,斥道:“你在我面前也扯谎!如今连我皇阿玛都说,你都快赶上王掞那喜欢叹气的劲头了。”
  
  锡若听得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十三阿哥问道:“皇上他真的这么说我?”心里想的却是王老师傅刚刚倒过大霉,自己可千万别步了他的后尘,熬到最后临门一脚,愣是被老康从紫禁城里踹了出去遭罪。
  
  十三阿哥对着锡若左瞧瞧右看看,又见四下里没有旁人,才一丢马鞭在锡若的身边坐下了,却语气轻快地说道:“放心吧。我皇阿玛不会把你打发到西北军前效力的。他老人家如今越发离不了你,再说打发你去了西北,不是正和了你跟我十四弟的心意?也省得你们总互相担心来担心去的。”
  
  锡若见十三阿哥话里有话,便嘿嘿笑着说道:“我要是去了西北,谁来陪十三爷喝酒下棋?”
  
  十三阿哥呵呵一笑,又攥了攥马鞭说道:“这次跟着十四弟平定西北的人都出息了。延信封了辅国公,年羹尧升了川陕提督,噶尔弼也快成蒙古都统了,就连他的副将岳钟琪都升了四川提督。我倒不是羡慕他们升官,只是觉得人生在世能够纵马疆场,也是一大快事。”
  
  锡若知道十三阿哥同样深谙军务,为人也机敏练达,颇有大将之风,惜乎他已经在废太子事件中失去了老康的宠信,因此只能常年作为一个没有封号的闲散皇子,看着他的兄弟们一个个大展拳脚,自己却在一旁虚掷大好的青春年华,要说他不郁闷也是骗人的,可胤祥好就好在性情比打小受惯了父母宠爱的胤祯来得平和,因此也没有再和他那些一心谋夺储位的兄弟们有什么大的冲突。或许在他们的眼中,皇十三子胤祥已经是一个提前出局的人物了。
  
  锡若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是自幼交好的皇子露出这般失落的神态,又想起他那两个长眠在蒙古草原上的亲妹妹,心里不觉有些难过,便一扯胤祥说道:“我们都一样。不过虽然不能纵马疆场,但要跃马草原还不是什么难事。走,我们上草场赛马去!”
  
  胤祥却坐在石阶上摇头道:“我刚骑马回来,又赛什么马?”说着又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说道:“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锡若心里一跳,连忙又坐了回去。胤祥端详着他的神色问道:“老十四在青海强娶人家已经聘出去的女儿的事,是不是真的?我听说他还托了九哥在皇上跟前给他撞木钟?”
  
  锡若听得心里一惊。他并不知道胤祯还拜托了九阿哥这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便皱眉说道:“不瞒十三爷,这事我的确不知情。先前我倒是劝过十四爷在军中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如今盯着他的人也多,他自己也知道,断没有自寻祸端的道理。只是他一个人领兵在外,寂寞无聊的时候难免会有人投其所好,再有些好事者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一番,传出些不好的风声来也不奇怪。”
  
  “添油加醋,捕风捉影……”胤祥玩味了一下锡若的话,看向他的目光却变得有几分灼人了起来,语气竟变得有些严厉地说道:“我知道你一心向着我十四弟,可他要是真的举止失措,你也不要一味替他遮掩。那样反倒会害了他,也会害了你自己!”
  
  锡若见胤祥难得地训斥自己,连忙站起来摆出一副恭听教诲的架势。胤祥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之后,语气又转为温和地说道:“不过你说你对这事儿不知情,又说劝诫过十四弟要谨言慎行,这些话我都信。我猜老十四要真干了这事,肯定也没脸向你提起。连我四哥都说,老十四身边如今围了这么多人,可是真心为了他好,而不是贪图日后回报的,怕是也只有你一个。”
  
  锡若被胤祥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掩饰性地举起衣袖来扇了扇风,又试探着问道:“四爷对十四爷有什么说法没?”
  
  胤祥紧盯了锡若一眼,又别开了眼睛说道:“他对有关十四弟的这些传闻很生气。”
  
  锡若听得心里一沉,下意识地就一把攥住了胤祥的衣袖说道:“十三爷,有件事我要求你。”胤祥转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叹气道:“你要求我什么我知道。四哥面前我会帮着调解。可是真正的结还是在他们自己心里。这大位一天不定,他们两个就一天和解不了;这大位要是定了,我恐怕他们更……”
  
  锡若听得一脸沮丧,便松开了胤祥的衣袖闷闷不乐地说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阿哥的想法。那把椅子有什么好的?我看皇上坐在上面天天心烦生气,有时候还弄得焦头烂额寝食难安的,何苦都去争着坐呢?当个太平王爷不好么?”
  
  胤祥听得一叹道:“都跟你这么想,那紫禁城里就没有纷争了。可是那把椅子,坐上去的人喊不舒服,偏偏坐不上去的人又眼馋得不行。又有几个真能做到‘无欲则刚’呢?”说着便转头笑看着锡若说道:“你不也是个贪心的家伙吗?你总念叨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如今可是一件都没落下。”
  
  锡若被胤祥说得笑了起来,随即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十三爷,四爷跟十四爷做不做得了好兄弟,那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不过你我之间的交情可不要因为这受损才好。不然将来我犯了事,谁在四爷面前保我呢?”说着说着倒真的勾起了几分伤心,脸色不觉又垮了下去。
  
  胤祥笑着拍了一下锡若的脑袋,说道:“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不犯上作乱,爷都保你。我十三爷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锡若这才放下心来,心道有十三为自己保奏,等于提前给自己买了一份保险,只是到时候用不用得上就再说了……便站起身来对着胤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说道:“那我就先谢过十三爷了。他日十三爷若是有难,我也必定倾尽全力为你保奏!”
  
  胤祥听得目光炯炯,站起来一拍锡若的肩膀说道:“好!”
  
人善被人欺
胤祯强娶青海台吉女儿的事情,到后来就渐渐地没了消息。锡若也不知道胤祯最后是怎么摆平的,总之这事他再也没有听人在自己或是老康面前提起过。看来是胤祯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敢再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了。
  
  九月份的时候,噶尔弼行至泸定桥,也称病说不能前往,果真应了胤祯先前说“驻藏军队不好带”的话。老康只得再改派策旺诺尔布为定西将军驻藏,又以阿宝、武格参军事。策旺阿拉布坦紧接着就进犯吐鲁番,不过因为清军准备充分,很快就被胤祯麾下的散秩大臣阿喇衲率兵击退了。
  
  策旺阿拉布坦在西北刚闹腾完,河南、山东、直隶又发了大水。锡若再度被老康派了跟雍亲王出去赈灾的差事,只得又两眼泪汪汪地背起一个硕大的包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的温暖窝。
  
  由于灾区条件不好,能有口热饭吃就算不错,所以锡若跟着雍亲王吃了一路的馒头咸菜干儿,也不敢对着他那张如今越发难见着一个笑容的冰块脸提什么意见,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猪都被大水冲跑了,他也跟灾区人民同甘共苦了一回。
  
  不过话虽这么说,当锡若真正看见灾民在吃的东西时,心头立刻涌上一阵罪恶感来。虽说官府设了粥厂赈济,可真是“僧多粥少”,再加上发过大水的容易闹疫病。雍亲王一边叮嘱锡若注意按时服用太医开的免疫汤药,一边却领着他逐渐往灾区的深处拱。
  
  锡若有时候甚至会想,要是自己跟雍亲王一道染病挂在这儿,对十四来说应该算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兴许会为了自己和他的亲哥哥洒一阵眼泪,但是过后一定又会投入到现在已经欲罢不能的夺嫡之争里去吧?
  
  没有了雍亲王这个最大的对手,那十四登上皇位只怕没有多大的悬念,除非“八爷党”又倒戈相向,但那时想必老康会站在胤祯这边了。以胤祯那时的实力来说,估计以胤禩之智联合胤禟之财、外加胤礻我之鲁,也难以占到什么上风。这么说自己如果能让雍亲王陷在这里,就是对胤祯最大的帮助?
  
  想到这里,锡若忍不住偷偷地看了雍亲王一眼,结果却正好看见他把自己的干粮分给行将饿毙的一家人。锡若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忙也从褡裢里抽出几个大饼来递了过去。雍亲王回身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今天的药喝了没?”
  
  锡若被雍亲王这句话问得有些发懵,半晌之后方才迟缓地点了点头。雍亲王见状居然伸了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又有些焦急地问道:“你不舒服?”
  
  锡若被雍亲王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捂着额头跳开了一步,然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有。”
  
  雍亲王认真地看了锡若两眼,然后才点头说道:“如果觉得不舒服要马上说出来!我可不想十六妹回头哭着找我要人。”
  
  锡若点点头,又拎着包袱追上去说道:“我听说皇上已经命副都御史牛钮、侍讲齐苏勒和员外郎马泰筑黄河决口,引沁水入运河。看来这治河的事儿,还真是皇上的一块心病。”
  
  雍亲王点点头说道:“他老人家如今越发地心慈。前些日子刑部奏缓决之案,他老人家都说‘九卿已加核定,朕不忍覆阅,恐审求之或致改重也’。倘若让他看见灾区三省这样的惨状,只怕更是加倍地不忍心。可恨那些贪官污吏还在使劲地从国库和藩库里往外掏银子,皇上早就下了‘永不加赋’的旨意,又常有恩旨免去受灾省州县的钱粮,可这些贪官却巧立各种名目,征收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那些稍有功绩的,总是仗着当今皇上的仁慈宽厚,就敢瞒天过海胡作非为。我真想,真想……”
  
  锡若见雍亲王说得情绪激动了起来,连忙趋近他压低了嗓音说道:“四爷,仔细这里人多口杂。”
  
  这时旁边却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从人堆里站起来说道:“这位仁兄说得好!康熙爷他老人家是圣君,可老百姓都被那些狗官害惨了!”
  
  锡若心里一动,连忙朝那个发话的汉子看了过去,只见他饿得面黄肌瘦,可是眉宇间却仍有一股傲然之色,不觉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说老百姓被狗官害惨了,可有什么凭据?”
  
  那汉子打量了锡若两眼,又朝他身后的雍亲王看了一眼,这才向锡若说道:“二位听口音是京城那边的人氏吧?那就不奇怪了。天子脚下,哪有人敢加明目张胆地横征暴敛?地方上藩库一闹亏空,那起子贪官就挖地三尺,恨不能连地皮都刮下来!哪里还管地方受灾不受灾跟老百姓的死活?!”
  
  雍亲王已是听得皱起了眉头。锡若见这汉子虽然形容落拓,言谈举止却很有些读书人的风骨和愤青的韵味,觑了一眼雍亲王的脸色之后,又朝那汉子问道:“这位大哥听起来像是读过书的。不知怎么称呼?可有功名?”
  
  那汉子一听这话,脸色倒变得忸怩了起来,恰巧这时他的肚子又“咕――”地叫了一声,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便涨红了脸说道:“在下王盈春。读书十余载,至今尚未考取功名,仍旧是童生一名。”
  
  锡若打量了这个快三十岁的“童生”一眼,见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取了个跟大观园里的迎春姐姐差不多的名字,不禁掩口偷笑,见王盈春因而露出惭愧之色,连忙对他说道:“王大哥,我也是个没功名的人,并不是在取笑你。”说着又从褡裢里取出两个烧饼来递了过去。
  
  雍亲王瞥了锡若一眼,那样子仿佛是在说“你知道自己没资格笑话人家就好”。锡若却在心里不服气地想道,你不是也一样没功名?大家都是混紫禁城出身的,谁还笑话谁呀!
  
  锡若见王盈春狼吞虎咽地把两个烧饼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舌头,自己又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褡裢里,结果却发现已经连自己的午饭都没了,心里不觉大惊,只得哭丧着脸看向雍亲王。
  
  雍亲王咳嗽了一声,命随行的侍卫又给了王盈春俩烧饼,自己又朝王盈春问道:“你对这一带的道路熟不熟?我们刚才在这里绕了半天了,像是有些迷路了。”
  
  王盈春见雍亲王气度非凡,料想这人有些来头,说不定是哪里的官员微服出来巡视,连忙把嘴里的烧饼咽了下去,对着雍亲王相当客气地说道:“熟悉的。这里往前几里地就是蓟县县城,那里可以打尖住店。几位兄台要是想现在就走,盈春可以给你们带路。”
  
  锡若一听“打尖”两个字就两眼放光,连忙对雍亲王说道:“要不我们先进县城一趟?”脑子里却自发地蹦出了肥嘟嘟的肘子跟五花肉,差点没把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雍亲王见锡若露出毫不掩饰的馋相,一旁的侍卫都在偷偷地闷笑,心里只觉得丢脸,连忙扯了那个家伙一把,低声斥道:“再露出这么没出息的样子,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啃树皮草根过活!”
  
  锡若听得吓了一大跳,连忙摆出一副朝堂上专用的庄容来,心里却不无酸楚地想道,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呀。想吃顿好的而已嘛,就被这冷笑话王骂成是没出息。有本事……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吃肉!呜……
  
  王盈春见状便有些好笑地对雍亲王说道:“您的这位兄弟像是有些饿极了。饿肚子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啊,鄙人深解其中之苦,也怪我刚才把他的干粮都吃完了,唉……”
  
  “兄弟?”锡若和雍亲王都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
  
  锡若见冷面王脸上的表情开始出现裂缝,连忙朝王盈春摆手道:“你误会了你误会了。我跟他不是兄弟。”心里却想道,拜托,我跟这家伙长得一点都不像好不好?小爷和他走的压根儿就是两种路线,那可不止比他和气了一点半点!哼哼……
  
  王盈春有些惊讶地问道:“不是兄弟,那这位兄台怎么对你如此照料?方才我还见他探手试你额头的热度来着。你们看样子也不像是主仆啊……”
  
  锡若见雍亲王的眼角隐隐有些抽搐,连忙拉住王盈春悄悄地说道:“其实他是我的大舅子,唔……因为他们家财大气粗,所以我总是受他的欺负……哎哟!”
  
  仿佛为了印证锡若的话一般,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雍亲王一把揪住辫子拖了开去。雍亲王朝一脸惊异的王盈春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麻烦你带路到蓟县县城。”
  
倒插门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的五花肉……你也在天上飘……”
  
  王盈春听见身后那凄惨的歌声,回过头来看着这个据说是“倒插门”的女婿,一脸同情地说道:“这位兄台,你不要再唱了。前头县城应该还能找到一点肉食的。”说着又瞟了雍亲王一眼,压低声音对锡若说道:“要是您的这位大舅子克扣您的餐费,县城里有几家当铺,您也可以想法子当点东西换肉吃!”
  
  锡若听得眼冒绿光头如捣蒜,连忙伸手拍了拍王盈春的肩膀,很有义气地说道:“你放心。只要我找到了好吃的,一定会有你一份!”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道:“你别怕。吃饭的钱我还是有的!不用找当铺也行。”
  
  王盈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朝锡若一笑道:“那就好。看来你那老丈人家对你还不错,起码没有克扣你的旅费。”
  
  锡若偷偷地瞟了身后的雍亲王一眼,又小声对王盈春说道:“其实我那老丈人家里,除了这个大舅子跟排行老九的那个大舅子,别的都还挺大方的。就是有个排行十四的大舅子,以前住家的时候老在我们家蹭饭而已,不过他这会儿也到外面出差公干去了。”
  
  王盈春听得连连点头,也小声说道:“其实兄台的运气算不错了。说来惭愧,我今天二十有八,还因家贫又没有功名,尚未娶亲呢。唉,我要是有兄台的潇洒风度,想来也能攀上一门好亲事。”
  
  锡若被王盈春说得有些飘飘然起来,想了想又朝他问道:“你家里还有其他人没有?”
  
  王盈春摇摇头,神色凄然地说道:“我本来有个妹妹,发大水的时候也被冲跑了,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锡若沉吟了一下,又说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回头倒是可以上我京城的家里来。我那里刚好出缺了一个账房先生。算账什么的你会吧?”
  
  王盈春听得惊喜交集,连忙说道:“会!会!不瞒您说,我以前就干过账房。”
  
  锡若豪气干云地说道:“成!那你回头上我府里报道去吧1”
  
  王盈春却有些犹豫地看了雍亲王一眼,又小声地问道:“那您随便带个人回去,您老丈人家里会不会有意见?”
  
  锡若朝王盈春做了个鬼脸说道:“放心,我娘子好着呢。我老丈人和那些抠门的大舅子们,都不跟我们一块儿住!”
  
  王盈春这才放下心来。这家伙也机灵,立刻便改口称呼锡若为“东家”,听得锡若自觉很有几分土财主的气派,一进到县城里,就迈开了八字步,径直朝王盈春所指的蓟县最好的酒楼走去。
  
  雍亲王见锡若跟王盈春嘀嘀咕咕了一路,还时不时鬼鬼祟祟地看自己两眼,料想那家伙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也就懒得管他,自己吩咐了戎敏先跟上那家伙去酒楼探路。
  
  戎敏追上锡若之后,听见王盈春叫他“东家”,便看着他笑道:“姑爷这么快就收了个长工?”
  
  锡若对着戎敏眨了眨眼睛,又指着王盈春说道:“他不是长工。我聘他回去是当账房先生的。”
  
  戎敏有些惊讶地看了王盈春一眼,朝他笑道:“这位先生真是好福气。我们这位姑爷可是出了名的好东家,你跟着他一定不会吃亏的。”
  
  王盈春见戎敏举手投足之间也是气派不凡,心知自己今天遇见了贵人,却又猜不透他们的身份来历,尤其看不出来眼前这个收了自己做账房先生的漂亮青年是个什么来头,正胡乱猜测的时候,却见锡若已经欢呼一声飞扑进了酒楼里,紧接着便听见他语气激动地要掌柜的拿菜谱给他看,然后又看见他那个表情严肃的大舅子从后面慢慢踱了过来,一瞧见他那个姑爷的德性,立马儿又皱起了眉头。
  
  锡若一见雍亲王也跟了进来,立刻想起了他之前威胁要让自己去啃树皮草根的话,连忙狗腿地把菜单捧到他了面前。雍亲王扫了菜单一眼,挥手道:“你点吧。我要几个干净清淡的菜就行。”
  
  锡若正惊讶于雍亲王今天如此好说话的时候,就听见他又说道:“只许点上得快的菜。我们一会儿还要上路。”
  
  锡若忍痛看了菜单上的“烂炖肘子”一眼,咬咬牙点了几盘应该上得很快的炒菜,又吩咐掌柜的准备好路上的干粮之后,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坐在了雍亲王对面。
  
  王盈春见状以为又是“大舅子”在克扣他的新东家,便有些替锡若打抱不平地说道:“反正都是吃饭,何不让他吃个痛快呢?再说过了蓟县的县城,还得走好几十里路才能到下一个县城呢。”
  
  雍亲王冷冷地瞥了王盈春一眼,硬是把他看得矮下去半截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原来如此。那……那我就不打搅二位爷用餐了。”王盈春此时方知这位“舅老爷”是自己惹不起的,连忙自发地滚去了侍卫的那桌,只敢远远地以目光声援他的新东家。
  
  锡若看着王盈春战战兢兢的样子,对雍亲王摇头笑道:“又被你吓跑了一个。”
  
  雍亲王却冷哼了一声,说道:“谁让他管他不该管的事情!”
  
  锡若被雍亲王噎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里哼哼道,“霸王他哥果然也是霸王……”好在这时候第一道菜已经上来了,锡若立刻食欲大振,也顾不得再看“舅老爷”的脸色,抓起筷子就呼呼开动了起来。
  
  这样一路走一路看,到十月底锡若跟着雍亲王启程回京的时候,两个人都瘦了一整圈下来,所幸的是都没有染上疫症,倒是王盈春后来在路上发了好几天的高烧,病愈了以后连连说自己是不能享福的人,刚吃了几天的饱饭就病倒了,弄得锡若又是担心又是好笑,不过也觉得这书生还真是一个实诚人。
  
  等到锡若和雍亲王进京的时候,已经是康熙六十年十一月了。两个人刚在朝阳门码头分了手,锡若就看见自己府里的管家何可乐远远地奔了过来,一到近前就激动得快晕过去似的给自己打了一个千,锡若让他站起来之后,又兴奋地说道:“四爷,十四爷被皇上召回京来了!”
  
  “哦?”锡若听得精神一振,连忙把手里的包袱甩给了身后的年八喜,自己又翻身骑上了何可乐牵过来的枣红马,骑马在原地迂回了几步之后,用马鞭指着王盈春对何可乐说道:“这是我给你找回来的账房先生。你回头好好安置他。”说着一扬马鞭就朝公主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王盈春看着锡若的背影发了一会怔之后,连忙又抱着自己的小包裹朝何可乐问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何可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颇有几分自得地说道:“我是福慧公主府的大管家何可乐!”
  
  “可乐?”王盈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那个更大的问题,眼珠子瞪得跟要掉出来一样问道,“公……公主府?”
  
  何可乐一脸肃然地点了点头。
  
  王盈春又哆嗦着右手指着锡若方才离去的方向,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我的新东家……呃,那位爷是……”
  
  何可乐看了这个他心目中的乡巴佬一眼,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又朝锡若离去的方向一拱手,神气活现地说道:“那是当朝的第十六额附爷,内阁大学士,我们家的四爷!”
  
  王盈春吓得“扑通”一声把手里的包裹砸在了地上,又脸色发青地问道:“那、那跟他同行的那位舅老爷是……”
  
  何可乐闻言也露出紧张的表情,连忙朝王盈春摆了摆手说道:“那是当朝的雍亲王。这位王爷天生威仪,你以后可不要再他面前乱说话。连我们四爷在他跟前儿,也都是大气不敢多出一口的……喂,你怎么了?……八喜八喜,他怎么突然就厥过去了?嗐,小地方的人真是没有见过大世面……”
  
甘州河

锡若打马赶回到公主府,一问方知胤祯已经被老康叫进宫里去了。他想起雍亲王要自己回家收拾一下之后也进宫回话去,连忙让福琳帮自己换朝服,又捏了捏她的脸颊说道:“等我晚上回来。”
  
  福琳摸了摸锡若都已经瘦尖了的鹅蛋脸,心疼地说道:“怎么你一跟我那个四哥出去办差就瘦?回头得好好补补。”
  
  锡若抓过福琳的手亲了一下,又安慰她道:“瘦归瘦,平安回来了就好。其实雍亲王比我瘦得还厉害呢。你是没看见他在外头那副拼命的样儿。简直就是大清朝的劳模啊!”
  
  福琳闻言却一扁嘴,压低了声音说道:“雍正是出了名的拼命皇帝,难道你也要跟着他累死?”
  
  锡若听见“雍正皇帝”四个字的时候,不觉怔了一下。再这么下去,只怕雍亲王真的会变成雍正皇帝,到时候自己又要如何保全胤祯和身边的这群人呢?
  
  福琳见锡若突然静默下来,约略猜到了他的苦恼,连忙推了他一把说道:“先进宫去吧。回头误了时辰,又要挨罚!”
  
  锡若回过神来,连忙用力地亲了福琳一口,自己又出门叫过另一个小厮孙健怡跟着,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朝紫禁城驰去。到了约定的宫门口,锡若果然看见雍亲王又在门口等着他了,连忙翻身下马给雍亲王请了一个安,偷着觑了觑他的神色之后,觉得他没有责怪自己迟来的意思,这才放心地跟在了他身后。
  
  雍亲王一路走到月华门附近,忽然停下脚步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十四弟回来了。”
  
  锡若“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也听说了。雍亲王默了默,又径自往前走,只是步速比刚才快了许多。锡若只得半走半跑地跟在他后面,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说,一直到望见乾清宫的飞檐了,心里方才松了口气,不想雍亲王又突兀地停了下来。
  
  好在锡若跟在雍亲王身后也很多次,知道他有这突然刹车的习惯,倒是及时地停了下来,没有再一头撞到这个要命的王爷后背上去。锡若见雍亲王停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便有些奇怪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结果发现胤祯正站在乾清宫前面的汉白玉阶梯上跟他亲哥哥对视。
  
  锡若一见到胤祯,心里自然是很高兴,可是他瞟了瞟挡在自己身前的雍亲王,又瞅了瞅胤祯的脸色,实在很想掉头就跑。
  
  胤祯朝雍亲王的身后看了一眼,忽然笑道:“四哥带着你身后那个涎皮惫懒的家伙办差,一路上辛苦了。”
  
  锡若心知再也藏不住了,见雍亲王负手而立却不说话,只能硬着头皮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然后蹭到胤祯身前请了个安下去,嘴里哼哼道:“请十四爷安。十四爷吉祥。”胤祯瞪了他一眼,斥道:“你跟着我四哥办差没吃饭?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
  
  锡若在肚子里运了运气,突然大吼道:“奴才说,给十四爷请安!十四爷吉祥!”然后满意地看见胤祯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的表情,不等这霸王发火,就又大着嗓门说道:“十四爷,皇上叫奴才进去回话呢。回头再给您请安问候。”说罢提步就往乾清宫里走,经过胤祯身边的时候低声说道:“你别又瞎猜疑!”
  
  胤祯嘴角的微笑一闪即逝。他见雍亲王也走上台阶来,便偏身给他让开了一条路,这时雍亲王却说道:“十四弟在西北带兵,才是真的辛苦。”
  
  胤祯挑了挑眉,正想敷衍几句的时候,却见雍亲王根本就不等他答话,就径自抬腿往石阶上走,脸上也冷得像是正月里冻得死紧的护城河。胤祯不觉脸色微变,便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锡若看着胤祯含怒离去,不觉挠了挠头,心说还不知道这霸王回去了要怎么拿自己撒气呢。雍亲王却在一旁说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赶快进去见驾!”
  
  锡若“嗻”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竟抢在雍亲王前面,连忙又把进乾清宫的大道让给他,自己则低眉敛目地跟在了后头。
  
  好不容易熬到在乾清宫里回完了话,锡若见老康又留了雍亲王说话,连忙辞了出来,到了神武门外正准备上马的时候,却见胤祯从宫门外的一棵大树背后绕了出来,连忙跑了过去笑道:“正想去找你呢!”
  
  胤祯上下打量了锡若两眼,方才点了点头说道:“瘦是瘦了些,不过精神头儿还好。看来我四哥也没怎么为难你。”
  
  锡若听得心里一热,心道这家伙霸王归霸王,心思倒还挺细致,看来是领导当久了,也知道要体恤别人了,就朝胤祯咧嘴一笑道:“跟着他,还不是老样子?没肉吃!别的倒都还行。他那张冰块脸,看习惯了也就好了。”
  
  胤祯一听见锡若如此形容他的那位同胞兄长,原本有些阴沉的脸色立刻变得开朗了起来,又朝锡若问道:“你还有其他差事没有?”
  
  锡若偏头想了想,回过头来却朝胤祯笑嘻嘻地说道:“有再多的差事,也先陪了远道而来的‘大将军王’再说!”
  
  “马屁精!”胤祯笑骂了一句,随即便转身骑上了身后的黑马,又朝锡若扬了扬下颌说道,“上马吧!”
  
  锡若点点头,果真骑上马跟在胤祯身侧,吩咐身后的人只许远远地跟着以后,又扭头端详着胤祯说道:“你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胤祯一听见这话,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半晌之后,才用一种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声音说道:“他要我……过完年就回西北去!”
  
  锡若听得心里立刻一沉。他刚才在乾清宫里看见老康的时候,能清楚地感觉到老康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那副颓唐的样子甚至让他联想起病逝前的明珠来。老康究竟是觉得自己还能捱到胤祯彻底平定西北的时候,还是真的已经决意把皇位传给雍亲王?果然是“皇帝的心思你别猜你别猜,你猜也猜不出来”啊!
  
  胤祯见锡若难得地露出一脸肃然的神气,也不敢贸然打断他的沉思,便只是引着锡若的坐骑往前走。等到锡若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他们已经来到了胤祯出征之前、两个人约定碰头的那个小池塘。只是那个池塘现在已经结上了薄冰,在十一月的阳光照耀之下,倒更像是一面镜子了。
  
  胤祯随手捡了块石头抛进池塘里,见冰面应声而破,便摇头道:“比西北的冰薄多了。甘州这会儿连街口的水缸都冻成冰疙瘩了。”
  
  锡若一听见甘州两个字,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忍了几下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有人说你为了讨那几个蒙古女子欢心,引了甘州河水淹没街道,然后等街面冻上了,就在上面滑舞嬉戏,却让老百姓寸步难行……真的有这种事?”
  
  胤祯有几分暴躁地说道:“这事儿你别管!”
  
  锡若心里一凉,知道此事多半不是空穴来风,忍不住有些气愤地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势?还在外边这么瞎胡闹。看来我之前都是白费口舌了!‘大将军王’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说罢甩袖便走。
  
  胤祯一手拽住锡若,脸色沉郁地问道:“我的事,你真的不再管?”
  
  锡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头转瞬间掠过千百个把眼前这人踢开的理由,刚想硬充好汉一把甩开胤祯,却被这霸王猛力往后一扯,顿时一跤跌在冻透了的硬土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外带满肚皮的火气,忍不住朝那个一脸得色的家伙怒吼道:“你想打架吗?!”
  
  胤祯拍拍手说道:“打就打。不过你要想甩手不干,爷告诉你:没门儿!”
  
  锡若气得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吼道:“那小爷走窗户!”说着就“砰”地一拳打中了胤祯的肚子。胤祯没料到锡若竟然真的动手,一时间没防备竟被他打得弯下腰去,半天也没直起身子来,只是皱紧了眉头呻吟。
  
  锡若见状不觉有些后怕,小心翼翼地伸手拍了胤祯一下,问道:“你……你没事吧?”见胤祯还是哼哼着不说话,不禁有些慌了,哭丧着脸说道:“你好歹也是抚远大将军王,怎么这么不禁打?”
  
  胤祯一手捂着肚子,又一手擦了擦额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在西北的时候从马上跌下来过,肚子上被马刺拉了个口子,到现在都没有愈合。”
  
  锡若一听越发慌了神,连忙朝胤祯身前一扎马步道:“上来!”
  
  胤祯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却果真听话地爬到了锡若背上。锡若背着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安慰道:“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城去找大夫。”
  
  胤祯被锡若那种兄长般的语气弄得愣了一下,呆了一会之后,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放我下来。”
  
  锡若听见这话,反倒用力把胤祯往背上抬了抬,又说道:“没事。侍卫小厮们都站得远,就不必叫他们过来了。我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胤祯只得说道:“我是骗你的。”随即觉得锡若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下一刻便被他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高老庄
“哎哟!”胤祯被结结实实地摔在硬土地上,立刻发出一声货真价实的痛呼来。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锡若的表情,见他只是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完全没有要善后的意思,只好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你就不会下手轻点?回头爷真要被你摔成重伤了。”
  
  锡若怒喝道:“谁让你把我当猪八戒使?”
  
  胤祯揉着被摔疼的地方,一脸错愕地反问道:“猪八戒?”随即又悟道,“哦,孙猴子骗他在高老庄背媳妇儿。”
  
  锡若闻言却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胤祯这才悟到自己说错了话,不觉有些尴尬。不过他见锡若不再冲自己发火,心里倒是一松,便又摆摆手说道:“别再跟我打擂台了。我正烦着呢。”
  
  锡若看了胤祯两眼,摇头道:“烦来烦去,还不就是为了那把椅子?你要真不想烦,倒不如……”
  
  “不如什么?”胤祯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锡若被胤祯那隐含威胁的目光看得心里有些发毛,连忙扭开了头说道:“没、没什么。”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叫胤祯跟自己一道跑路,不过看眼下这架势,是提都不能提的。胤祯现在满脑子都被夺嫡的雄心烧得发热发烫,就算自己真的说出来,恐怕也无济于事。再说自己要是真的一口气拐走了老康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说不定会被他追杀到天涯海角,到时候真是有钱也不知道有没有命来花了……
  
  “不行!这这主意不行!”锡若突然握拳大吼道,“哪怕为了我那华丽的小金库,我也要奋战到底!”
  
  “你……又在发什么疯?”胤祯露出被吓了一大跳的表情问道。
  
  锡若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只见他脸上的怒色一敛,却一伸手揽住胤祯的肩膀,又嘿嘿地笑道:“放心放心。哥们儿我最讲义气了,绝对不会撇下你独自跑路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儿子……”
  
  “儿子是我的!”胤祯立刻甩开了锡若的爪子大吼道。
  
  锡若颇为鄙视地看了这个“大将军王”两眼,哼了一声说道:“我是想说有儿子让他们做好朋友。我都有儿子了,还抢你的干什么?不过既然你拒绝了,那我们也就不高攀了。”说着又很不满意似的哼哼了两声。
  
  胤祯有些尴尬地讪笑了一声,连忙又安抚锡若道:“做好朋友还是可以的。不过谁让你以前总是打我儿子的主意,呵呵……”
  
  锡若闻言便想起了弘春,就朝胤祯笑道:“你是该回去看看你的儿子们了。他们都长大了,也很懂事。”
  
  胤祯点点头,一脸骄傲地说道:“我的儿子,当然不会比别人的差!”锡若懒得搭理他这个自尊心膨胀的老爸,自己又蹲在池塘边默了默神,突然说道:“明年是皇上的最后一年。”
  
  胤祯顿时敛起了笑容,屏息静气了一会之后,又朝锡若问道:“你怎么知道?”
  
  锡若默然不语。胤祯想了想,又问道:“你说这话,有多大的把握?”
  
  锡若死死地盯着在日光底下有些白花花晃眼睛的池塘,眼睛突然一眯说道:“十成!”
  
  胤祯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即低头出了一会神,就在锡若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时候,胤祯却突然伸出手来,用力地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我信你!”
  
  锡若倏地回过了头,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胤祯眉头紧皱地说道:“如果我皇阿玛真和你预料的那样,在明年就……”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说不下去。
  
  于是锡若便接口说道:“我们之前也商议过了。年羹尧是四爷的人,他堵在川陕这个西北进兵的关口,一旦京师变起肘腋,就算皇上真的传位于你,你也赶不回来。到时候新帝一登基,再把京师的九门一关,然后下令其他各路军队进京勤王,时间拖得越久对你越不利。再说你麾下那十几万的军队,真正能听命于你的又有多少?”
  
  胤祯咬了咬牙说道:“不到五万!北路军大部分都是延信、富宁安和傅尔丹这些人带出来的兵,南路的川军和滇军更不用说,和年羹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西北的粮草转运也控制在年羹尧手里,户部又被四哥把持着。他那里的粮草接续一断,我所率领的十几万大军立刻就要挨饿。四哥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完成了这些布置,果然老谋深算!”
  
  锡若叹了口气说道:“我早就提醒过你,川陕总督一职你一定要扣在自己人手里……”
  
  胤祯听得脸色阵青阵红,末了跺跺脚下坚硬的地面说道:“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再说我皇阿玛他愣是看中了年羹尧的才干,我再三地保举鄂海,反倒让他起了疑心,越发坚决地要把鄂海调到吐鲁番去!”
  
  锡若倒是不知年羹尧接替鄂海的职务,其中还有这段隐情,方知是自己错怪了胤祯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说道:“没听你提起过这事,错怪你了。总之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皇上最后到底会传位给谁,说实话,我……我也不知道。”
  
  胤祯这才转回了脸色,又点点头说道:“这还像句实话。”
  
  锡若又看着胤祯,颇有几分犹豫地说道:“十四,有句话我还是想劝你。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如果将来你真的也不如意,也……也不要太钻牛角尖。”
  
  胤祯听得拧了眉头,见锡若有撒腿就溜的意思,连忙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说!”
  
  锡若有些胆怯地朝天上看了一眼,心里暗想道我已经泄露过好几次天机,那个把自己扔到这里的老天爷该不会真的给我来点什么报应吧?胤祯见他鬼鬼祟祟地不肯说话,越发加大了手里的力道,一直疼得锡若“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也不肯撒手。
  
  锡若掰了好几下胤祯的手也没掰开,心道这霸王真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终究耐不住肩胛骨传来的疼痛,只得举起另外一只手示意自己投降了。
  
  胤祯这才稍微地松开了手,却仍旧抓着锡若的一边肩膀问道:“我知道你有些来历,但是一直都没有逼问过你。可这要是和江山社稷有关,我也不能再打马虎眼。”
  
  锡若心道,什么江山社稷?你还不就是想我告诉你,最后到底谁当皇帝吗?便歪了歪嘴角说道:“我要说我是借尸还魂的,你信不信?”
  
  胤祯脸色阴晴不定了一阵,最后还是摇头道:“不信!”
  
  锡若两手一摊道:“那我还能有什么来历?总不能真是个妖怪变的。”
  
  胤祯嗫喏道:“那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以往你劝告过我的话,到后来几乎全部都成真了。”
  
  锡若在心里打了个哆嗦,脸上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气说道:“这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了。”
  
  胤祯闻言却嗤笑道:“你也是真人?我看是真心想偷懒的人还差不多吧?”
  
  锡若哼哼了一声说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劝你一句话,该放手时就放手,该行乐时就行乐。没事儿别老钻牛角尖,好好儿地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胤祯却听得脸色有些难看,见锡若转过头来看他,便愤愤地说道:“幸亏你不在我的军中。不然我非要打你还没出阵、就先动摇了自家士气的家伙几十军棍不可。”
  
  锡若本来正要准备上马,闻言便回过头说道:“你从小就争强好胜,士气已经鼓得够足的了。我正是要浇浇你的冷水,免得将来变起肘腋的时候,你反倒因为士气太足而失了分寸,给自己种下不必要的苦果。”说罢不等胤祯反驳,便匆匆地跳上了马背准备逃跑。
  
  胤祯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伸手挽住锡若手里的缰绳,又仰起头看着他说道:“你的意思是我斗不过我四哥?”
  
  锡若低下头看了胤祯一眼,又摇头道:“你现在这副样子,的确是斗不过他。”胤祯被他的话气得脸色发白,一伸手松开了缰绳,又赌气道:“那你去投靠我四哥吧!”
  
  锡若骑马绕着胤祯走了几步,又弯下腰觑着他的脸色问道:“那把椅子真就那么好?让你连亲兄弟也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
  
  胤祯愣了愣,又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管你说什么,总之我志在必得。绝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来摆布!”
  
  锡若在马背上长叹了一声,喃喃自语道:“人生五十年,如梦又似幻。何苦来哉……”
  
  胤祯也翻身上了马背,闻言便不以为然地说道:“人生如梦幻,难道就该醉生梦死?猪八戒还惦记着回高老庄娶媳妇儿呢!”
  
  锡若被逗得“噗哧”一乐,又有几分无奈得看着胤祯摇了摇头,说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还是你做你的皇帝梦,我数我的金元宝吧。等到明年,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到时候我们再来谈你的志向不迟。”说罢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率先扬鞭驰了出去。胤祯在他身后愣怔了一小会,方才催马跟了上去。
  
同林鸟
一个多月以后。福慧公主府里。
  
  何可乐匆匆地从公主府外院跨入内院。如今他已经是这府里少数可以进到公主所居内院的家仆,自觉也十分有脸,因此每次跨进去之前,都会下意识地拾掇两下再进去。
  
  这一天是康熙六十年的除夕,何可乐从一大早,就在为自家的两位主子进宫赴宴作准备。今年除夕,额附爷难得白天在家,据说是康熙爷心疼自己的这位女婿忙活了一整年了,就把操办家宴的事情完全交给了十五阿哥和几个小阿哥去处理,让他安安心心地在家里陪公主一天,晚上再一道进宫赴宴。
  
  何可乐一进到内院,就又看见锡若和福琳两口子在互相整理衣饰,忍不住又啧啧感叹了一声。这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四爷跟公主成婚也有十年了,虽说两人一直都没有孩子,可是夫妻间的恩爱之情却丝毫未见淡薄,而且这些年由于四爷人忙事多,反倒愈见浓烈了起来。
  
  这位嫁到纳兰家来的公主,私底下也得到了阖府家仆的一致好评,原因无他,就因为这位公主娘娘跟他们四爷一样,是个从不作贱人的,平日里虽然古怪主意不少,有时候也让人跑断腿,却从不打骂下人,让看惯了达官贵人嘴脸的何可乐这些人,都暗地里庆幸摊上了一个好主母。
  
  锡若老远就看见何可乐在院子门口摇头晃脑嗟讶感叹,忍不住一笑站起身来,又冲他吆喝道:“干吗呢?站在门口嘀嘀咕咕的。进来!”
  
  何可乐连忙答应了一声,拎着袍角蹑了进去之后,又看着如今益发显得风度翩翩的锡若说道:“爷,马车都套好了。外头下大雪,您和公主娘娘最好早些走,免得在路上耽搁了。”
  
  锡若说声“知道了”,等走到厅堂门口的时候,却又看着外面的雪景发起呆来。何可乐见状也不敢惊扰,便一躬身又退了出去。
  
  福琳等丫头替自己把最后的服饰都整理好之后,站起身走到锡若身后问道:“怎么站在这里发呆?多冷啊!”说着就去握锡若的手。
  
  锡若反手牵住福琳的手,却有些愣怔地说道:“过了今天晚上,就是康熙六十一年了。”
  
  福琳有些心疼地看了自己的老公一眼。她也知道今年是康熙王朝的最后一年,对于同老康感情深厚的锡若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何况还要面临夺嫡之争的最后结局。无论最终是哪一方胜利,恐怕都会有让他遗憾甚至是痛心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福琳挥手遣开了周围的人,又拉得锡若转回头来面朝自己,方才语气坚定地说道:“小羲,你想走想留我都依你。可你千万不要搅合进他们的那些事情里头去。我知道你不是适合争权夺利的人,就只求你的平安。哪怕最后我们要离开这里,靠自己的双手过活,也好过你一辈子都活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你……该放手时就放手吧。”
  
  锡若有些惊讶地看着福琳,没有想到她把自己曾经对十四说过的话,又对着自己说了一遍。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搂紧了福琳,又低声说道:“要不等过完年,我就先送你去别苑休养。如果京里有什么变故的话,你就先远走高飞,然后……”
  
  福琳一伸手捂住了锡若的嘴,又看着他笑道:“你都不怕,我聂小青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可不想跟你做什么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就飞了。要走一起走,要死……也一起死!”
  
  锡若听得一阵感动,正想和福琳再亲热一番说点体己话的时候,何可乐的声音又在外面有些犹豫地说道:“爷,再不走可真就晚了。这雪看着越下越大了呢。”
  
  锡若叹了口气,只好在福琳唇上轻点了一下,见门外的雪积得深了,便索性一弯腰,将福琳抱了起来。福琳被锡若的动作吓了一跳,见屋里屋外的其他人都在偷偷地笑,不禁又露出有些羞涩的表情来,却也舍不得叫锡若把自己放下来,就埋首在他的肩窝里,听着他从胸腔发出来的笑声,最后震得自己的一滴眼泪就滑了下来……
  
  进了宫以后,福琳恋恋不舍地同锡若分了手。锡若正站在原地看着老婆的背影,却突然被人在肩上拍了一记。锡若回过头一眼,见胤祯穿着一身固山贝子的吉服不言声地看着自己,便扯出一个笑容来说道:“你怎么独自先出门了?”
  
  胤祯朝福琳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头掸了掸披风上的雪片说道:“不想打搅你跟十六妹两个。”
  
  锡若听得哈哈一笑,一伸手又勾住了胤祯的肩膀,逗他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看人脸色了?”
  
  胤祯哼哼了一声,突然又抬起头看着锡若,却难得有几分犹豫地说道:“也许我真的不该把你卷进来。你跟十六妹,本来可以安安心心地富贵到老,然后再生上几个孩子……”
  
  锡若听得抿了抿嘴角,末了却用明亮的眼神看着胤祯说道:“现在说这个也晚了。我八百年前就被你拖下了水,现在不管是好是歹,也只能陪着你一路混到底了。只是你可别半路把我蹬下车去,让我里外不是人就好了。”
  
  胤祯屏息静气地看了锡若一阵,突然说道:“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锡若没料到胤祯沉默半天、冒出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摸了摸脑袋上沉重的吉冠之后,咧嘴一笑道:“彼此彼此。你要是不傻,又怎么会看上那几个蒙古女人……哎哟!”
  
  胤祯又气又恨地给了锡若肚子一拳,正想再骂他几句的时候,却听见八、九、十这几个的声气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连忙住了手,然后等到“八爷党”们走近了,便主动走过去问他们的好。
  
  锡若偷偷地揉了揉被胤祯打疼的肚子,又见胤禩抬眼朝自己望来,连忙也走了过去给三个阿哥请安。
  
  胤禩让自己的三个兄弟走在前面,自己却落在后面朝锡若问道:“这阵子都没怎么看见你了。都忙些什么呢?”
  
  锡若下意识地朝前面的胤祯看了一眼,嘿嘿一笑道:“没干啥。还跟从前一样,混日子过呗。对了,老大最近在忙啥?也没怎么看见你进宫里来了。前两天惠妃娘娘还跟我说,不知道八阿哥在忙些什么呢,有些想念你了。”
  
  胤禩听得微微一笑道:“离开席还有些时候,我正要去给娘娘请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锡若想了想说道:“也好”。便同胤禩一道顿住了脚步,向前面的那几个招呼了一声之后,又联袂往惠妃的宫里走。
  
  走到石板路上的时候,胤禩见锡若把没有积雪的好路都让给他走,自己却直往雪地里趟去,连忙一把拉住了他说道:“你别摔着了。这大冷天的,伤筋动骨可麻烦了。”
  
  锡若回过头嘻嘻一笑道:“这么厚的雪,摔了也跟掉毯子上一样,哪里就伤筋动骨了?”不料他的话还没说完,人就一个趔趄,随即“砰”地一声就来了个“平沙落雁屁股着地式”,尾椎骨一阵刺痛,疼得他再也装不了好汉,立刻“哎哟哎哟”地叫唤了起来。
  
  胤禩先是被锡若的动静儿唬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却忍不住又是担心又是好笑地去拉他。锡若就着胤禩的手劲站起来,站在原地揉了半天之后,还是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胤禩见状只好站在旁边,等锡若的疼劲儿都过去了之后,方才搀着他小心翼翼地择路而行。
  
  等两个人到了惠妃宫里,惠妃见锡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又不肯坐自己给他赐的座,不觉有些奇怪地问道:“弟弟这是怎么了?”
  
  锡若听惠妃叫得亲切,连忙一躬身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回娘娘的话,我方才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个屁墩儿。”
  
  惠妃却听得面色紧张了起来,连忙叫锡若进屋去,又叫过大太监刘全儿来给他检视,还叫宫女找出药酒来锡若擦。锡若见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刘全儿一道去了别屋,走路的时候还是一瘸一拐的。
  
  惠妃见胤禩一脸担心的模样,便朝他笑道:“八阿哥也不用太担心了。往常他额娘总是跟我说,旺哥儿皮是皮点儿,所幸的是福气大,虽然总有点小灾小难的,却从来也没什么大灾大病,倒是个省心的。”
  
  胤禩收回目光,连忙躬身应了声是,又细细询问了一番惠妃的饮食起居。两人闲坐攀谈了一会之后,却见锡若一脸神清气爽地回到屋里来,嘴里却赞不绝口地夸刘全儿的推拿功夫好,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把自己方才跌疼瘀青的地方都给揉开了。
  
  惠妃见状便板起脸来说道:“你如今也是个金尊玉贵的额附爷了,又是内阁大学士,怎么还是没个稳重的样子。难道走路还跟孩子似的蹦蹦跳跳?”
  
  锡若瞥了胤禩一眼,只是摸着脑袋干笑了两声。胤禩便笑着解说是他把好路都让给自己走,方才不小心跌了一交。
  
  惠妃听得脸色一亮,一直到胤禩和锡若起身告辞的时候,还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们两个,似乎对他们相处得如此融洽感到很高兴,倒让锡若被她看得有几分不自在。
  
  出了惠妃的寝宫大门之后,锡若便摘下脑袋上的吉冠扇了两下,连声说惠妃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太热了。
  
  胤禩看着锡若好一阵没言语,末了却说道:“走吧。待会儿乾清宫里要坐那么些人,只怕会更热呢。”说罢便抬手紧了紧风帽,自己率先走进了风雪里头。
  
是与非
康熙六十一年春的正月里,老康召集八旗文武大臣年六十五岁以上者六百八十人,已退者咸与赐宴,宗室授爵劝饮。三日后,又大宴汉官年六十五岁以上三百四十人。老康在席上兴致勃勃地赋诗,一干老臣也凑兴符合,还美其名曰“千叟宴诗”。
  
  胤祯这次倒是在北京待了很久,不像之前几次都是来去匆匆。大约老康也觉得现在西北没有什么紧急军情,所以也乐得和他这个“大将军王”的儿子多谈谈心,正月里郊游的时候还时时把胤祯和他的几个儿子带在身边。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又在胤祯的心里增添了许多的希望。
  
  二月的时候,老康又任命高其倬署云南贵州总督。锡若私底下问了问胤祯,知道这高其倬是汉军镶黄旗人,在政治上属于几边不靠也哪边都不得罪的类型,放在云贵这个跟四川和西北都挨着边的地方,倒是四平八稳。
  
  锡若看在眼里,觉得越发琢磨不透老康的想法,只得闷头跟在这祖孙三代的后头冥思苦想,有时候偷眼一瞥,却能看见雍亲王也是一副和自己差不多的表情,心里倒是偷着乐了好几回,心道原来也有您老人家看不明白的事情啊!
  
  可是一到四月,老康自己去了热河,却又把胤祯打发回了西北。胤祯临走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问锡若皇上是什么意思,锡若只得安慰他,如今皇上精神尚佳,他胤祯还有机会。
  
  不管怎么说,锡若总算还记得康熙朝终结于冬天的时候,也就是说胤祯还有几个月的机会来赢取最后的那几步棋。他好说歹说,最后终于把胤祯暂时劝回了西北,免得他位子还没争到,就先落下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他深知这个胆大包天的霸王要是被逼急了,还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胤祯走后,锡若越发小心地在老康身边伺候,也越发留心地观察着老康身边的这些人。胤祯复归西北,多少让那些人精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中间难免就有些骑墙望风的,开始明里暗里地巴结起雍亲王来。“八爷党”也多少有些发急的架势,明里暗里地开始有了不少动作。京郊几个大营里的头领们,据说最近都忙碌得很。宫里头也是人人一副打量着别人的神色,却不知自己也正被多少双眼睛打量着……
  
  在这样一片纷繁复杂的气氛中,老康却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帝王风范,在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亲自处理最紧要的政务,八月的时候还移驾去了一趟汗特木尔达巴汉昂阿,赐来朝外籓银币鞍马和随围军士银币之后,又诏停了今年的人犯秋决。
  
  等到九月老康回驻热河的时候,年羹尧、噶什图请量加火耗,以补有司亏帑。老康回复道:“火耗只可议减,岂可加增?此次亏空,多由用兵。官兵过境,或有餽助。其始挪用公款,久之遂成亏空,昔年曾有宽免之旨。现在军需正急,即将户部库帑拨送西安备用。”
  
  锡若一边佩服老康的镇定,一边也丝毫不敢怠慢地办理着老康交付下来的差事。如今老康精力越发不济,也让锡若和其他内阁大学士忙得更加地脚不沾地,几乎连歇下来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这阵子锡若倒是老能看见雍亲王过来给老康请安,只是同他说话的次数却不多。自从胤祯回来过以后,两个人倒像是很有默契地对彼此保持着沉默,见面的时候反倒比先前还客气了几分。雍亲王也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教训锡若了,反倒时常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重新评估他这个人,或是在计划着以后怎么处置他?……
  
  这些年自己对胤祯和胤禩或明或暗的支持,锡若相信以雍亲王的精细,肯定已经了然于心。事到如今,他也不敢奢望雍亲王登基以后,自己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也在暗中为自己和福琳预留后路。
  
  锡若先是陆续地将部分资产兑换成了银币,又委托鲁菲船长以“王羲”和“聂小青”的名字,各自在海外的英格兰银行里开了一个户头,然后把兑换过了的银币存了进去。之后他还利用了一把职务之便,给自己和福琳造了两张使用现代名字的身份证明。
  
  锡若的打算是,一旦风声不对,他就立刻把福琳先送到海外,然后自己再找机会去跟她会合。所有这些事情,他都亲手或是指示福琳操办,丝毫也不敢假手他人,以免走漏了风声,被雍亲王踩住了他的小尾巴,到时候就真的跑不成路、逃不了小命了。
  
  偏偏等到锡若将一切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雍亲王却在亲自寻上了门来。这天锡若刚捧着老康的谕旨回内阁发布完,后脚就被雍亲王堵在了值房门口,又把他叫出去问话,说是有几件紧急的公务要问问他。锡若只得按下满心的不安,心里却巴望着这个冷面王不要再节外生枝,脸上不觉又对雍亲王更添了几分恭敬。
  
  雍亲王领着锡若走到草原上,确定四下里无人之后,突然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想跑?”
  
  锡若差点没脚下一软坐倒在草地上,连忙掩饰性地扶了一下自己的朝冠问道:“四爷怎么这么说?”雍亲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居然又叹了口气说道:“你为什么不跑?我本来以为你早就会离开这个是非圈的。你不是说过吗?自觉不是久立于朝堂的人物?”
  
  锡若这才放了心,知道雍亲王只是猜测自己的打算而已,并没有抓到他给自己留后路的真凭实据,便看着雍亲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对奴才恩重如山,如今他老人家又是这副情形,奴才……我实在不忍心这时候离他而去。”他这番话里有真有假,老康对他有恩是真,他舍不得离开现在的老康也是真,只是他还留在雍亲王口中这个“是非圈”的主要原因,却不是老康,而是老康那个霸王儿子……
  
  雍亲王闻言不禁有些动容地说道:“你对皇上倒真是有几分真心……”说着又有些自嘲地笑道,“难怪我皇阿玛当日会说出那句话了。”
  
  “什么话?”锡若颇觉好奇地问道。老康的“金口玉言”,他一天少说也得听个百儿八十句的,还真闹不清楚雍亲王说的是哪句话。
  
  雍亲王瞥了锡若一眼,似乎很有几分感慨地说道:“你跟十阿哥在乾清宫前大闹那次,我皇阿玛说,你比他的儿子们都懂事。”
  
  锡若愣了愣,忍不住摸着脑门子笑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难为四爷还记得这么清楚。那回我一不小心把十爷给整进宗人府里去了。直到现在,十爷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儿来,就要杵着我的脑门子骂我几句呢。”
  
  雍亲王听得呵呵一笑,说道:“老十就是那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倒也少了许多烦恼。”
  
  锡若觑了觑雍亲王的脸色,见他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便壮起胆子说道:“其实四爷的脾气也挺直的。只是十爷说,您不说而已,全都闷在了自己心里头。”
  
  雍亲王露出有些吃惊的神色,深深地看了锡若两眼之后,颔首道:“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一心跟随辅佐我十四弟固然是好,可也不要因此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顾。你别忘了,你在这里,并不是一个人。”
  
  锡若听得脸色有些发白,见雍亲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瞳仁又望定了自己,心里顿时又涌起那种冰寒彻骨却又通体明白的感觉来。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却已经把自己这个人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弱点,自己的长处,还有那些自己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那些人,这个人全部都清楚,而且必要的时候全部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拿来利用。可是这个人身上那些让自己钦服的地方,偏偏也是同样清晰。或许就因为自己离他太近,这个人的是与非,竟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
  
  锡若深吸了口气,忽然鼓起勇气朝雍亲王说道:“四爷说我不是一个人,难道四爷就是孤家寡人吗?你的父母和你的兄弟,还有你的妻儿,难道通通不如那把冷冰冰的椅子重要?”
  
  雍亲王听得脸色一变,怒斥道:“大胆!”
  
  锡若想了想,竟一撩袍角朝雍亲王跪了下去,倒让雍亲王一时间怔住了。
  
宝贝
雍亲王脸色转了几转,终于回复了镇定的表情,站在原地朝锡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锡若仰起头笑道:“四爷记性这么好,想必还记得我当年替府上的小阿哥、小格格们种痘时,你亲口允诺过我一个要求的事了。”
  
  雍亲王听得脸色又是一变,拂袖道:“你要是为十四弟求我办不到的事,那就请恕我食言了。”
  
  锡若摇摇头,又挺身看着雍亲王说道:“我求的事,四爷只要想办,就一定办得到。”
  
  雍亲王僵立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你说吧。”
  
  锡若在原地磕了个头,语气坚决地说道:“他日四爷若是得偿大愿,请善待你的兄弟……尤其是十四爷!”
  
  雍亲王闻言,目中先是掠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便摇头道:“我十四弟要是知道你为了他这样求我,一定会气得半死,说不定还会打你一顿。”
  
  锡若却跪坐在原地嘻嘻一笑道:“那四爷不告诉他不就行了?”
  
  雍亲王想了想,忽然间弯下腰,又平视着锡若问道:“那最后得偿大愿的人如果不是我,你也会这样去求别人吗?”
  
  锡若坦然一笑道:“会!对我来说,四爷和十三爷,都是一样要保的!”
  
  雍亲王听得耸了耸眉头,随即便直起了身子摇头道:“你真是个古怪的家伙。求来求去,怎么就不求求你自己的平安富贵?”
  
  锡若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看向雍亲王,脸上却讪笑道:“四爷,我可不可以……再多要一个要求?”
  
  “不行!”雍亲王一口回绝道,“本王不跟人讨价还价!”
  
  锡若只好撇撇嘴,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又拍拍身上的草屑自嘲道:“四爷果然还是适合干税务局……”
  
  “什么局?”雍亲王露出怀疑的表情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锡若怕雍亲王追问“税务局”的出处,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四爷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雍亲王正色道:“皇上派了我会同恒亲王世子弘升和延信等人一道察视仓廒。我记得你是跟李光地办过这个差使的,想问你跟不跟我一道去。”
  
  锡若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如今内阁里的事情也不少……”他见雍亲王面露不悦,连忙又改口说道:“不过如果皇上同意我去,我就去,嘿嘿。”
  
  雍亲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又回身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锡若本能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回答道:“差不多是申时了。”然后见雍亲王死死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块表,顿时醒悟了过来,连忙把表往怀里藏。
  
  雍亲王却一个箭步赶过来,一把抓起他正往怀里送的手,仔细地打量了几眼之后,语气肯定地说道:“这是我给你的那块。”
  
  锡若咽了口口水,心道十四给的那块如今已经不走了,这不换也得换哪!谁让这里的表这么贵,你又刚好给了块现成的……可是他当着雍亲王的面,却打死也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只好干笑了两声说道:“是四爷说的,轮流换着使才使得久嘛。”
  
  雍亲王脸带笑意地看着锡若两眼,忽然又沉下脸来问道:“使我给你的东西,需要这么藏着掖着?”
  
  锡若哭丧着脸想道,不然呢?等着被十四霸王臭揍一顿?还是又跟自己玩一手“冷战战术”?你说好好的一个大清朝的皇阿哥,学什么美国总统杜鲁门哪!他瞅了瞅雍亲王脸上的笑容,心里越发觉得有罪恶感,连忙点头哈腰地说道:“四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回皇上跟前当差去了。出来这么久的功夫儿,还不知道落下多少差事没办呢。”
  
  雍亲王出奇痛快地一挥手道:“你去吧。我待会就去问皇上,派不派你跟我去办差。”
  
  锡若在心里做了个苦瓜脸,心说老康可千万别真答应了,不如先去给他个暗示好了,想到这里便立刻转身朝老康的寝宫飞奔而去。
  
  锡若刚刚打好给老康暗示的腹稿、正准备一脚跨进烟波致爽殿东暖阁的时候,却被里面的说话声惊得差点连脚步都忘了放下去,险些没在门槛上绊了个大跟头。
  
  “你留神些!”老康见锡若一路磕磕绊绊地跌进东暖阁里来,又是好笑又是担心地斥道,“这么高的门槛,摔一跤准把你的牙磕断了!”
  
  锡若扶着书柜站稳了身子,连歪掉的朝冠都顾不上扶,就心急火燎地说道:“奴才刚才听皇上说,十四爷在西北犯了心疾。这事儿是真的?”
  
  老康听得长叹了口气,说道:“跟在胤祯身边的御医传回来的脉案,太医院连同医正在内的几个资深太医都看了,说是西北高寒,又有瘴疠,胤祯思虑过度,才落下了这么个病症,都说不能再让他在西北苦熬下去了。”
  
  锡若听了老康的话,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样一来,胤祯就有光明正大从西北回来的理由了;忧的却是不知胤祯身体究竟如何,万一真和几位太医说的那样,年纪轻轻就落下了病根,将来可如何是好。
  
  老康见锡若听得脸色大变,便安慰他道:“朕知道你和胤祯打小就情分好。你也不用太过忧心了。不管怎么说,胤祯他到底年轻。朕已经下旨,让胤祯和你亲手调教出来的火枪营官兵,一路护送他返京休养了。”
  
  锡若这才放了心。老康派的是胤祯的嫡系部队护送,显然不是寻故押送他回京的意思,连忙朝老康磕了个头说道:“皇上圣虑周全,奴才没什么可担心的,只盼着十四爷早日康复,也好早些再为皇上分忧解难。”
  
  老康神态慈和地点了点头,说道:“朕听说这些年你虽然没跟在胤祯身边,却一直劝诫他在外头注意自己的言行。朕以前虽然警告过你‘君子不党’的话,如今看来竟是错怪你了。这样吧,朕准备让胤祯回来以后,就到小汤山的温泉休养。他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算算日子,再有半个月就该到了。等胤祯回来了,你就替朕去看看他,不用再跟着朕去密云巡视河堤了。”
  
  锡若听得又是高兴又是难过,连忙又磕头谢了恩,等到走出东暖阁的时候,还在低着脑袋瞎琢磨,冷不防却看见身前站了一双干净得仿佛没下过地的靴子,下意识地抬起头往上面一看,却见雍亲王一脸喜怒难测地看着自己,猛地想起他说要自己跟他去巡视粮库的话,不觉呆住了,也不知道雍亲王刚才听见了东暖阁里的对话没有。
  
  雍亲王此时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在草原上的笑容,只是盯着锡若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十四弟要回来了?”
  
  锡若听得心里一凉,竟不知该怎么回答雍亲王的问话,却又见雍亲王朝他冷冷一笑道:“很好。看来你是不用跟我一道去办这趟苦差了。”
  
  锡若听得心里一紧,连忙拦住了掉头就想离开的雍亲王,诚心诚意地说道:“四爷要办的是正事,如果不嫌弃的话,还是让奴才跟着去吧。别的不敢说,跑腿传话的活儿,奴才还是能办的。”
  
  雍亲王脸色暖了暖,却仍旧执拗地说道:“皇上派你的差事,难道不是正事?”
  
  锡若多少有些无奈地紧了紧嘴角,一低头回答道:“皇上派下来的差事,在半个月以后。奴才先去跟四爷巡视一趟,也完全来得及。”
  
  雍亲王脸上这才又见了笑影儿。只是锡若见着他的笑,却觉得比他发火时更让自己头疼。这亲兄弟两个,还真都是折腾人的高手,总是让人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起来。唉,真不知道他们的亲妈是怎么整出这两个宝贝来的……
  
  “喂,我四哥都走远了,你怎么还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十三阿哥不知道又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拍锡若的肩膀却取笑起他来。
  
  锡若回过头,看着胤祥一脸苦相地说道:“改天你要是看见德妃娘娘,不妨替我带个话儿。”
  
  “什么话?”十三阿哥一脸好奇地问道。
  
  锡若咂砸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替我跟德妃娘娘说一句,您老真高,实在是高!”
  
  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看了雍亲王离去的方向一眼,下一刻居然也点了点头,凑近锡若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我也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锡若听得一怔,随即便和胤祥相视大笑了起来。
  
燥雪堂
锡若跟雍亲王巡视了一圈仓库回来,刚好是半个月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雍亲王有意卡的点,总之他们到京那天,刚好就是胤祯和他的人马进驻小汤山温泉的那天。
  
  锡若骑着马在京城门口晃悠了一圈,等到雍亲王的仪仗一消失在视线当中,立刻掉转马头朝小汤山飞驰。他知道胤祯的这一病,在他所知道的历史上绝对是没有的。一直以来都遵照着原来方向前进的历史,终于发生了震动!
  
  锡若一边骑马在阴历十月的寒风里疾驰,一边却很奇怪地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这个朝代时的许多事情,从第一个遇见的觉罗氏,一直想到他后来遇见的胤禩,胤祯,胤祥,胤禛,老康,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
  
  他以前常听人说起,人死之前,会把以前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一遍,不觉胡思乱想道他是不是要在这个朝代里挂了?那他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挂的呢?是为了胤祯被胤禛砍了脑袋,还是因为其他事被牵连的呢?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等到枣红马的马蹄踏上小汤山行宫的地界时,锡若老远就看见胤祯站在甬道上朝自己微笑。锡若因此非但不减马速,反倒又朝坐骑多抽了一鞭,一直疾驰到胤祯身前几步,方才用力地勒住缰绳问道:“你有没有事?”
  
  胤祯仰起头笑问道:“你看呢?”锡若睁大眼睛端详了他两眼,忽然叹了口气。
  
  胤祯扬了扬眉毛,问道:“你居然叹气?”
  
  锡若又叹了口气,一抬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又对着胤祯打了个千说道:“请十四爷安。十四爷吉祥!”
  
  胤祯微微一怔,朝锡若身后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之后,抬手道:“起来吧。”说着又咳嗽了两声。锡若赶上去一把扶住了他,嘴里说道:“十四爷当心。这里风大,还是先进去吧。”
  
  胤祯点点头,任由锡若一路搀扶着自己,慢慢地走进了温泉行宫里。等两人进到现在被临时布置成胤祯居室的“燥雪堂”,锡若才松开了扶着胤祯的手,又抹了一把额头上急奔出来的汗珠,说道:“你这病,来的可真是时候。”
  
  胤祯一改方才的颓唐模样,径自摸了个茶杯,又倒了一杯茶递给锡若之后,这才说道:“西北就是个陷人的泥潭。我不病又有什么法子?”
  
  锡若“咕嘟咕嘟”地把茶喝尽之后,又用袖子一揩嘴说道:“可你怎么应付那么多太医?总不见得整个太医院都是你和八爷的人。”
  
  胤祯垂眼道:“就一个字:拖!”
  
  锡若一挑眉问道:“怎么拖?”
  
  胤祯笑了笑,接过锡若手里的茶杯,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之后,方才语气沉重地说道:“你不是说我皇阿玛过不了今年吗?眼下已经是十月份了,只要我们这边的太医能拖过这两个月不出纰漏,其他的以后再说了。”
  
  锡若不禁为胤祯的胆量咋舌。这要是一个风声走漏出去,不但是欺君的大罪,胤祯还要担上一个装病以求离开西北军前的罪名。就算他是老康爱重的十四阿哥,到时候恐怕也难逃大难了。这时他又忽然想到,既然历史已经发生了偏转,那今年真的会是康熙朝的最后一年吗?万一老康顺利地度过了这个冬天,那胤祯……
  
  胤祯见锡若突然脸色大变地发起抖来,连忙抓住他的肩膀摇晃道:“你怎么了?”
  
  锡若看着胤祯颤动了几下嘴唇,脸色发青地问道:“十四,如果我的话害了你,你……你怎么办?”
  
  胤祯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泰然自若地说道:“那就是我的命。是我自己要信你的,我不怨谁!”
  
  锡若出奇久地看了胤祯一阵,最后却露出一脸感动的表情,拍了拍胤祯的肩膀说道:“早知道就先给你买份儿保险了。”
  
  胤祯早先就听锡若解释过西方正在兴起的保险行业,闻言却一瞪眼道:“爷才不买那些洋鬼子的骗钱玩意儿!”
  
  锡若正想说保险也不全是骗人的玩意儿时,却又听见胤祯傲然地说道:“而且我也不需要!”
  
  锡若听得一笑,放弃了培养胤祯风险防范意识的想法,心道你的这份保险,就让我替你买了吧。好好歹歹的,总不能让你落到原来那个郁闷的下场。大不了……大不了让他吃自己一辈子的霸王饭好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小金库也大部分是从他老子那里挖过来的……
  
  胤祯看着锡若瞬间就变得轻松起来的表情,不禁错愕地说道:“你还真是天塌下来当床被盖,房子烧了都不闹心的性子啊!”
  
  锡若闻言立刻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还挤出来两滴眼泪说道:“奴才担心的事儿可多了,首当其冲就是十四爷的病。您为国事操劳生病,一定要好好将养。奴才一定天天在家为您念经祈祷,盼着您的贵体早日康复……”
  
  “得了得了。”胤祯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一挥手打断了锡若的假哭道,“再说下去,我都快被你超度了。”
  
  锡若嘿嘿一笑,这才正色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你的确应该耐住性子好好将养。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那个那个,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胤祯听锡若信口胡诌了一顿,原本的一点憋闷和不安也都烟消云散了,又见天色已晚,知道锡若如今不能久离康熙的御前,便有些不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先回我皇阿玛跟前吧。就说等我身体一好,就去给他老人家请安,眼下怕身上还有西北的瘴气,唯恐过给了他老人家。”
  
  锡若在心里掂了掂分量,点头道:“你放心。一定不让你在皇上面前穿帮!”
  
  胤祯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伸出双手按了一下锡若的肩膀,沉声道:“你去吧。都这个时候了,凡事要多加小心。我怕其他人暂时动不了我,就先拿你开刀。你要是……”
  
  锡若反手拍了一下胤祯的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又对着他笑了笑,一转身便出了小汤山行宫。
  
  锡若回到乾清宫里,老康听了他的回奏之后,只是点点头说他辛苦了,又要他早些回去歇着。锡若不知道以老康的精明,究竟有没有看出了胤祯的这一场假病,可是他既然什么也没说,锡若也就无从揣摩,只得在心里头瞎琢磨,老康说不定是人到暮年,再也舍不得发作他这几个最有出息的儿子。
  
  到了十一月,老康眼看着是不成了,就又挪回了他最爱的畅春园里。锡若跟着他进了园子,眼看着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想着以后就要再也见不到老康了,不由得悲从中来,背着老康“啪嗒啪嗒”地掉了好几回眼泪,要不就是在闲下来的时候,蹲在老康的书房外面发呆。
  
  老康现在时醒时睡,有时候醒过来了精神还好,就会把锡若叫过去说几句闲话,却絮絮叨叨地说的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有时候还会看着锡若说道:“容若,你来看朕啦?”过了一会却又自己摇头道:“不对,你是纳兰家的老四。”
  
  锡若看得越发心酸,弄得老康清醒的时候总诧异地问他,怎么现在总是顶着一双兔子眼,锡若便只胡乱推说是熬夜熬的。一来二去的,老康也明白了锡若的心思,便总是宽慰他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朕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也算个长寿之人了。你总这样悲悲切切的,倒教朕心里不安。”
  
  锡若听得恨不能揪住老康大哭一场,然后让他放自己跟福琳随便到哪旮旯里去,也好避开老康身后的这些破事儿。
  
  十一月初的时候,锡若又被老康派去了跟雍亲王祭天,祭祀到一半的时候就听说老康不行了,派人来传旨要雍亲王进畅春园去。锡若本想和雍亲王一道回去,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再见老康一面,却被手捧圣旨的李德全赶了回去。李德全当着雍亲王的面,宣读了老康给锡若的圣旨,竟是夺去了他的一切差事,要他回去闭门静思。
  
  锡若知道老康这是在保全自己,不要卷入到最后的夺嫡纷争当中去。只是他心里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从此就再也见不到老康的事实,顾不得雍亲王还在一旁,一把就揪住李德全低吼道:“再让我见皇上一面!”
  
  李德全被锡若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叫四周的侍卫上来把锡若架出去,不想却全部都被锡若扔了出去。雍亲王在旁边默不作声了半天,这时却突然走上来拽住了锡若,一甩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锡若被雍亲王打得一愣,下一刻便被扑上来的侍卫摁住了。锡若一边挣动一边朝雍亲王叫道:“让我再见皇上一面!”脸上已是滚下泪珠来。
  
  雍亲王闭了闭眼睛,朝侍卫一挥手道:“把他送回家严加看管,不许他出家门一步!等候……等候新的旨意!”
  
风雪畅春园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康熙皇帝不豫,紧急宣召了他几乎所有在京的儿子进畅春园。京城九门随即宣布戒严,任何人无诏不得出入北京城。可是比这更让人吃惊的,却是而新帝人选迟迟没有公布。从畅春园到北京城,几乎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悬了起来。只不过有的是因为好奇,有的却是因为过度的紧张和亢奋……
  
  从锡若被乾清宫侍卫押回公主府的那一刻起,他和他身边的人就与外面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他不知道畅春园里此刻正在发生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康熙王朝的最后一刻就要来临了。他感觉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几乎一刻也不得安宁,通宵彻夜地在院子里来回地行走,只是偶尔停顿下来看一眼畅春园的方向。
  
  老康抑或是雍亲王派来看管他的,是顺天府衙门的兵,所以锡若几乎一个也不认识,不由得暗悔平常没多在这个衙门里打点打点,眼下竟是插翅也难飞了。他只盼着胤祯那边别出什么岔子,当不当皇帝倒还在其次,可千万别在这个复杂混乱的时刻弄丢了性命。
  
  到了深夜,锡若终于被福琳劝回到房间里。睁着眼睛躺到后半夜的时候,他就耳尖地听见畅春园传来了零星的枪声,顿时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一推开房门,发觉外面已经铺天盖地地降了一场大雪下来,立刻让他想起了皇太后驾崩时候的情形,他在雪地里走了几步,只觉得手足都一阵发僵,竟险些绊倒在院门口上。
  
  “小羲!”福琳从后面赶上来,用一件厚实的貂皮披风裹住了锡若,又仰起头看着他急切地说道,“你这样要生病的!”
  
  锡若握紧福琳的手,又吻了吻她睫毛上的雪花,勉强笑了笑说道:“我没事。你赶快回去躺着,都低烧好几天了,回头病情一加重,我这心里头就更乱了。”
  
  福琳点点头,又反握住锡若的手哀求道:“咱们一块儿回去躺着,好不好?”
  
  锡若叹了口气,正想照福琳的话回去躺着的时候,却听见大门被人“砰砰砰”地砸响了。几近于疯狂的敲门声一声紧接着一声,在这个寂静的雪夜里益发让人心惊肉跳。
  
  何可乐打着灯笼一脸煞白地从下房里跑出来,见锡若两口子都站在内院门口,连忙扑过来跪在锡若脚下,结结巴巴地问道:“爷、爷,怎、怎么办?是不是皇上爷他……”说着就要哭起来。
  
  锡若抬腿蹬了何可乐一脚,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嚎丧!”自己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大踏步走到门前,对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厮说道:“开门!”
  
  已经封闭数日的福慧公主府正门,终于带着沉重的声音被开启了。锡若一马当先地跨了出去,却见顺天府的官兵已经不见,而是换了图里琛带着一队御前侍卫站在雪地里。
  
  图里琛一看见锡若就说道:“和硕额附纳兰锡若接旨!”
  
  锡若眼皮子跳了跳,连忙又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图里琛身前,一撩长袍跪下,硬声道:“奴才纳兰锡若接旨!”
  
  图里琛朝灯火映照下这个面如明珠美玉一般的驸马看了一眼,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和硕额附纳兰锡若自奉驾先帝以来,恭谨勤勉,忠廉正直,常得先帝赞赏有加,令为顾命辅政大臣,着晋固伦额附衔,加封二等公,授武英殿大学士,理藩院尚书,加太子少傅衔,赏戴三眼花翎,所尚和硕福慧公主晋为固伦福慧公主。夫妻即刻奉旨进宫守灵谢恩。钦此。”
  
  锡若听见“先帝”两个字,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下,直到图里琛念完了那道旨意,还一直低头跪在原地没有动静,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滚着那几个字:老康去了,老康去了,老康去了!
  
  图里琛半天没听见锡若的动静,连忙试探着叫了一声,“额附爷?”
  
  锡若跪在雪地里的身子晃了晃,憋着嗓子刚说了一句“奴才……领旨谢恩”,就再也控制不住地伏倒在雪地里,却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肯放声。
  
  图里琛见情况不大对劲,正想上前去查看锡若情形的时候,却被对面赶过来的福慧公主一把推开,又见她在自己身前蹲了下来,一把搂紧自己的丈夫柔声说道:“小羲,想哭你就哭出来,啊?”
  
  锡若在福琳怀里抽动了两下,突然爆发出一阵伤痛至极的哭声,像是一个行将溺水的人那样抓紧了福琳,自己的身体却剧烈地抽搐着,脸上也是阵青阵白。福琳没料到他竟会伤心成这样,一时间有些吓懵了,只能扎煞着手拼命地撑住丈夫的身体。
  
  图里琛见状连忙走到福琳身前说道:“公主主子,额附爷这个哭法儿不行。会伤了身子的。”他见福琳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锡若却已经闭过气去,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礼法,连忙从福琳手里把锡若抢了下来,又掐人中又拍背顺气,这才让锡若哼了一声缓过气来。
  
  锡若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问图里琛,“先帝……传位给谁了?”
  
  图里琛的脸色在暗夜里显得有些捉摸不定。锡若只听见他声音沉闷地说道:“皇四子。”
  
  锡若听得心里一沉,正想问图里琛胤祯他们的情形时,却又被图里琛用力地搀了起来,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先帝爷还有一道密旨给你。”
  
  锡若精神一振,又见图里琛转身朝自己带来的侍卫说道:“我扶额附爷进去洗脸换孝服。你们好好在这里守着。”
  
  侍卫们整齐地应了一声“嗻!”图里琛小心地搀着锡若一直进到公主府里他的书房,这才关上门从袖子里抽出另一道圣旨来。
  
  锡若见状连忙跪了下去,心里却不禁胡乱想道,老康给自己密旨干什么?莫非是怕自己会在他身后兴风作浪,要图里琛秘密地做掉自己?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图里琛的脸色,却见那张英武的脸上一片肃杀,心里不禁掂量起自己跟他对打有几成胜算来。
  
  图里琛不知道锡若心里的胡思乱想,就着刚才带进来的一盏烛火的微光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锡若,朕与你君臣相伴二十载,相处甚欢。今朕自觉大限将至,恐有当日齐桓公之虑,身后诸子同室操戈,愧对列祖列宗。你与诸位阿哥自幼交好,须时时劝谏新帝爱护兄弟,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他们的性命。
  
  朕原寄望于废太子胤礽,可他性格暴戾,根本就不是人君之选;八阿哥胤禩,母家出身卑微,他处处想学朕的宽仁,却失之柔奸,变成了四处笼络人心,早年即为朕所见弃;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肯实心任事,只是性格急躁易怒,待人有欠宽和;大将军王子胤祯,率直果决,敢作敢为,亲率大军平定西北,是我爱新觉罗氏之可造之材,只是行事尚欠圆熟。
  
  朕晚年对下面已经放纵过度,非英明果决之主不能刷新吏治,清理朕身后所余之积弊;他日新君继位,你当侍奉他如侍奉朕一般,辅佐他为一代圣主明君。你若因劝诫新君爱护手足而获罪,可以此遗诏免死,凭你任选一地归隐。新君若还为朕子,当遵从此旨放你归去,不得有违。钦此。”
  
  锡若屏息静气地听完这道老康最后留给自己的旨意,几乎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英明果决之主”,从老康遗诏里的形容来看,胤禛和胤祯两个人都当得起这四个字。如果说老康在遗诏里的话给废太子胤礽和八阿哥胤禩继承皇位的可能性都打了叉的话,那在胤禛和胤祯这对亲兄弟身上,他却各打了一个红勾和一个红叉。这是不是代表,就连老康自己,也不知道最后能坐上皇位的人是谁?!
  
日落紫禁城
锡若一想到这里,立刻伸手接过了图里琛递来的圣旨,又站起来朝他问道:“十四爷现在怎么样了?”
  
  图里琛双眉紧皱地说道:“回额附爷的话,奴才当时在畅春园里头当值,也不知道外面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只是隐约听说十四爷一听皇上病重,立刻带兵赶往畅春园护驾,结果……”
  
  锡若听得脑门子一阵阵发热,见图里琛露出为难的神色不往下说,急得一把揪住了这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御前侍卫,喝道:“结果怎么样了?说!”
  
  图里琛被锡若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连忙应了声“嗻”,又硬着头皮说道:“结果十四爷带的丰台大营兵和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起了冲突,当时黑灯瞎火的,十四爷他……他在混乱中被人射中了一箭!”
  
  锡若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忙就着抓住图里琛的手劲,勉力站住了之后,又哑着嗓子问道:“射中了哪里?”
  
  图里琛咬咬牙,说道:“听人说从前胸一直贯穿到了后背!”
  
  锡若紧抓着图里琛,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道:“是左胸还是右胸?”
  
  这回图里琛却露出茫然的神色说道:“奴才也不知道……”他见锡若又咬牙切齿了起了,连忙加重了语气说道:“奴才是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十四爷受伤了以后,就被皇上下旨转移到他原来养病的小汤山去了。如今的情形,奴才也不清楚……”
  
  锡若听得心急如焚,举步就想往外走,却被图里琛一伸手拦了下来。
  
  图里琛觑着锡若的脸色问道:“额附爷要去哪儿?皇上下旨,要您和福慧公主一道进宫守灵呢。眼下已经耽搁得太久,请额附爷不要为难奴才了。”说罢一拍手,外面立刻走进来两个锡若不认识的侍卫,也不等锡若开口,就硬把他摁在椅子上,嘴里说着“伺候额附爷更衣”,就手脚麻利地给锡若换上了固伦额附的孝服。
  
  锡若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想要保住胤祯,他自己就不能先出事,只得按捺下满心的焦灼,等福琳也换好了孝服之后,一道上了图里琛备好的马车,又在他和侍卫们半是监视的护送下,慢慢地在雪地里蹭着往紫禁城驶去。
  
  锡若和福琳坐在马车里,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锡若想起的是自己第一次进紫禁城的时候,也是在差不多的时辰坐在马车里,前途未卜地往里行去,此时的情形竟像是老天又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又让他晕头转向外带两眼一抹黑地去迎接未知的命运。
  
  想到这里,锡若不由得抬起了手,又摸了摸靠在自己肩上的福琳的脸,低声问道:“你怕不怕?”
  
  福琳摇摇头,却也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我现在倒是庆幸,我们在这里没有孩子。”
  
  锡若听得心里一紧,一伸手就把福琳搂进了自己怀里,又抚摸着她的秀发说道:“对不起。终究还是连累你了。”
  
  福琳却伸出手来,使劲地掐了锡若的脸颊一把,柳眉倒竖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难道我就不配和你生死与共?”
  
  锡若听得一呆,见福琳又露出恼怒的表情,连忙点头道:“配,配。老婆大人不配,谁配?”
  
  福琳又伸手拧了一把锡若的嘴,笑斥道:“油嘴滑舌!”说着却又皱起了眉头,紧紧地拉着锡若的衣襟说道:“小羲,我知道你心里头放不下十四。可你千万要记住,你不光是他的朋友兄弟,也是我聂小青的丈夫!”
  
  锡若被“聂小青”这三个字激得都浑身颤抖了一下,只得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福琳,仿佛想藉由这样的动作来把力量传达给她。就在这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图里琛在外面说道:“公主主子,额附爷,紫禁城到了。请您二位下马车吧。”
  
  锡若攥紧福琳的手,扶着她小心地下了马车,然后自己才跟着跳了出去。他仰起头看了一眼在天明前的微光中显得无比神秘和庄严的紫禁城,不禁觉得自己在这里的命运,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又回到了起点。只是如今这座巍峨的宫殿里,再也没有那个会在关键时刻罩着他的老康了……
  
  锡若觉得自己眼中又要淌下泪来,便不敢再深想下去,一转身扶住福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老康停灵的乾清宫里走去。一直走到天色渐渐地亮起来,他们才走到了锡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乾清宫。
  
  锡若探头往乾清宫门口看了一眼,发觉那里的御前侍卫都换了人,等进到乾清宫里,又发现连一个自己认识的太监都没有,心里不觉往下一沉。这时他突然看见了还未登基的新君――爱新觉罗.胤禛,也就是暂时还未定年号的雍正皇帝。
  
  雍正的样子比几天前锡若看见他的时候,明显要憔悴了不少,只是那双幽深清冷的眼睛,虽然此刻有些红肿,却依旧闪烁着令人生畏的光芒。他在锡若搀着福琳进来的时候,立刻在椅子上回过头来。锡若只是触了一下雍正的目光,就立刻拉着福琳一道跪了下去,嘴里有些别扭地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雍正认真地盯了锡若一眼,便转头对着福琳说道:“大雪天的,十六妹和十六妹夫辛苦了。拜祭过先帝之后,就到偏殿去烤烤火、暖和暖和吧。”
  
  锡若一听见“拜祭”两个字,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又涌上心头。福琳见他脸色不对,便偷偷地攥紧了他的手,又带着他磕头谢过了雍正的恩典。
  
  锡若被福琳带着,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老康的灵前,只觉眼前那口硕大的棺材和四周那一片白茫茫的颜色都是那样地不真实。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在司礼官的指点下给老康的灵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正要被福琳牵着带进偏殿去的时候,乾清宫原本虚掩着的大门,却 “砰”地被人一声撞开了。
  
  锡若本能地回过头去,却见胤祯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口,左手还紧紧地按在右边的胸口上。锡若在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的时候,却不胜欣慰地想道,“中箭的是右胸,太好了……”
  
  雍正一看见胤祯,眉头立刻又拧了起来,却端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朝胤祯问道:“不是让你在汤泉行宫休养吗?这会子闯进宫里来做什么?”
  
  胤祯捂着胸口冷笑了一声,也不朝他的亲哥哥行礼,却仰头望着老康的灵柩说道:“我的阿玛过世了。我这个做儿子的,难道不应该进来守灵吗?”
  
  锡若见雍正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正想松开福琳的手去劝阻胤祯和雍正当面起冲突时,一直闭目在另一张椅子上养神的德妃突然睁开了眼睛。这位刚刚被儿子遵奉为圣母皇太后的老宫妃,此时脸上只有一阵麻木的哀痛,直到转眼看见她心爱的小儿子时,脸上才又恢复了几许生气。
  
  胤祯一见到德妃,脸上仍旧是一副不肯认输的神色,不过总算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没有再继续跟雍正硬顶下去了,而是“噔噔噔”地走到老康的灵前,身体抽搐了几下之后,突然放声大哭道:“皇阿玛,皇阿玛,您怎么就这样去了?您不孝的十四儿看您来了!您倒是睁开眼看看啊,皇阿玛!皇阿玛!……”
  
  锡若听见胤祯那有如受伤的孤狼一样的恸哭声,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团,又使劲地践踏了几脚。他见胤祯哭到激动时竟用自己的脑袋用力去撞老康的灵柩,连忙松开福琳扑了上去,从后面一把箍住了胤祯,嘴里劝道:“十四爷,您有伤在身,不要……不要再让先帝和皇太后难过了……”
  
  胤祯拖着锡若又往老康的灵柩上撞了好几下,这才在锡若的解劝下慢慢安静了下来。锡若感觉到自己箍着胤祯的手有些湿润的触感,心里不觉一惊,连忙松开了手去看胤祯的脸色,却见他脸上一片青灰,连嘴唇都已经冻得发紫。
  
  锡若当机立断地架起了胤祯,拖着他离开了老康的灵柩之后,又拉着他对德妃磕了个头说道:“太后,十四爷的伤口怕是挣开了,奴才带他到偏殿去休息检视一下吧。”
  
  “赶快传太医来看!”德妃果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乞求似的看向了她的大儿子。
  
  锡若仿佛听见雍正叹了口气,见他朝这边挥了挥手之后,立刻扶起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胤祯去了偏殿。
  
改元
一进到偏殿,锡若这才发现原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还有其他几个年长的皇子都在这里,连忙手忙脚乱地要给他们请安,却被他们齐刷刷地摆手止住了。
  
  胤禩一见锡若扶着胤祯进来,立刻离座走了过来,只看了一眼胤祯的脸色,就回过头说道:“九弟十弟,快给十四弟收拾出一张床来!”
  
  九阿哥等人闻声,立刻按照胤禩的吩咐理出来一张卧榻。胤禩和锡若合力把胤祯安放在上面,胤禩又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胤祯的衣襟,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胤祯的胸前已经被鲜血洇湿了一片,也不知道他先前是哪里来的劲头,竟然还在老康的灵前折腾了这么久。只是胤祯此时体虚气弱,明显已是强弩之末。可是太医拖了半天也迟迟未到,急得锡若一阵阵地冒冷汗,只能暂时向门口的侍卫讨了一点刀伤药,又拼命地把胤祯胸前的伤口裹紧。
  
  十阿哥见状却朝传话的太监骂开了,“你们这群势利眼的王八羔子,到底是仗了谁的势,啊?让你们传个太医,到现在都没给传来!十四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群狗奴才一个也别想活!”
  
  胤禩见十阿哥越说越不像话,连忙低声斥道:“老十你给我住口!你还想让十四弟的伤口再挣开吗?!”
  
  胤祯闻言果然睁开了眼睛来,又看着胤禩惨笑道:“八哥,我今天要是真的死在这里,就能追随皇阿玛他老人家去,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其他的皇子听见他这么说,却都垂下头去不说话。
  
  锡若只觉得心惊肉跳,连忙低头对胤祯说道:“你又说傻话了。西北那么恶劣的气候跟策旺阿拉布坦都没要了你的命,这会儿又说什么英雄气短的话?难道……难道畅春园外那一箭,就把你的胆子射破了?”
  
  胤祯闻言,便圆睁了眼睛看着锡若,怒道:“谁说我的胆子给射破了?!那些只会暗算他人的宵小之徒,我爱新觉罗.胤祯还没放在眼里!”
  
  九阿哥听见这一句,却咬牙切齿地笑道:“十四弟,你很快就叫不了胤祯了。连带我们这些个兄弟,也都通通要改名,避他老四的讳!”
  
  “九弟!你们这是都疯了么?”胤禩见胤禟也跟着说出对新帝“大不敬”的话,连忙转头斥道,“你还要不要命了!”
  
  九阿哥闻言便撇了撇嘴,最后在胤禩和恒亲王两道目光的镇压下,自己端了张椅子坐在偏殿门口,又翘首去看外面的太医来了没有。
  
  锡若见胤祯虽然硬充好汉,却终究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面如白纸,连忙将他交到胤禩的手里,又对胤禩说道:“老大先照看十四爷一下,我亲自跑一趟太医院!”
  
  胤禩点点头,又握了握他的手说道:“劳烦你了。”
  
  锡若摇摇头,又偏身下了卧榻,不想他刚一推开偏殿大门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太医院的医正凌国康。锡若也顾不得责问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慢,连忙闪身让凌国康进去检查胤祯的伤势。
  
  凌国康一边告罪说是方才有几位太妃因为悲痛过度哭得昏死了过去、所以他才来晚了,一边却丝毫也不敢怠慢地掀起了胤祯的衣襟,仔细验看了他的伤势之后,又探手把了把胤祯的脉,眉头却立刻皱了起来。
  
  锡若看得心里发急,连忙朝凌国康问道:“十四爷怎么样?”
  
  凌国康一边取出银针来给胤祯扎,一边又口述了一副药方给自己的助手,让他照着方子赶紧去抓药煎来,这才转头对锡若和胤禩等人说道:“十四爷身受箭创在前,又急怒攻心在后,赶来这里的时候想是也没有注意保暖,又着了些风寒,故而外寒内热,内外交攻,一定不能再妄动妄怒了啊!”
  
  锡若闻言便伸手一探胤祯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摸他身上却又阵阵发冷,便一咬牙朝凌国康说道:“你也别绕来绕去地了,直接说要紧不要紧吧!”
  
  凌国康不愧是太医院的医正,想来平常被这些皇亲国戚吓唬的次数也不少,因此在周围一群脸色铁青的人的围绕下,还是很镇定地说道:“十四爷的症状虽然凶险,所幸身体底子还行,前阵子在汤泉行宫又调养得好,只要照卑职方才说的,不要再妄动妄怒,应该不妨事的。”
  
  锡若和胤禩等人这才放下心来。这时诚亲王胤祉又朝外面看了一眼,说道:“要准备出去大祭了。”果然过了一会,就有太监过来请他们到正殿去。
  
  锡若和胤禩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放心不下胤祯,一是怕他大祭的时候又伤心伤体,二是怕他又和新帝当面顶撞起来。这时雍正身边的大太监高无庸却又说了一句,“皇上听说十四爷伤势复发,让他就在偏殿里歇着,不用出去拜祭先帝了。”
  
  锡若见胤祯“霍”地睁开眼睛来,像是又要和雍正唱对头戏的意思,连忙把他按在了卧榻上,又转头朝高无庸说道:“高公公,多谢你传话了。就说十四爷知道了。”
  
  锡若此言一出,恒亲王和诚亲王这几个与他不甚相熟的阿哥都露出诧异的表情来,八、九、十几个阿哥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诚亲王在出门的时候还特地多瞧了锡若两眼。这要搁平常,锡若多半还会敷衍着跟他逗个趣儿,只是现在实在没那心情,便只是错后了一步让那帮阿哥们先走,自己却又握紧拳头,朝躺着的胤祯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这才跟在胤禩的身后出去了。
  
  在那之后没过几天,雍正就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定年号为雍正,正式下旨尊奉德妃为圣母皇太后,又命贝勒胤禩、皇十三弟胤祥、固伦额附纳兰锡若,大学士马齐、吏部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再以辅国公延信为西安将军,署抚远大将军事。与此同时他对老康的大祭小祭却一场也没错过,铁了心的要当一个合格的“孝子”,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锡若看在眼里,只觉雍正这人简直是不用吃饭睡觉的,有一阵子真的很有冲动去捏捏他的胳膊腿儿,看看是不是铁皮做的。好在他总算记得这个皇帝是自己以前最害怕的雍亲王进化来的,而且此时大权在握,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会展开打击政敌的清洗活动,难怪十二月的时候八阿哥胤禩被封了廉亲王,他那个厉害的老婆却对来贺的娘家人说 “何喜之有,不知陨首何日”的丧气话了。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的时候,除了八阿哥胤禩被封亲王以外,还有十三阿哥胤祥被封为怡亲王,十二阿哥胤祹被封为履郡王,废太子胤礽之子弘晰被封为理郡王。
  
  十三阿哥苦熬多年,一直等到今日才终于得以出头,锡若倒是真有几分为他高兴,而废太子胤礽的儿子弘晰被封为郡王,却有些出人意料。不过锡若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是雍正对自己当年“太子党”身份的一个交代。只是雍正封了胤礽的儿子,却将废太子本人迁居到了祁县郑家庄,又派众兵严加看守,还真是又打又拉,一件事儿也不落下。
  
  在所有的皇子里,最先被雍正改名的就是胤祯,理由是“胤禛”和“胤祯”发音太过接近,于是便以“禵”字取代了“祯”字,将胤祯改名为胤禵。锡若试着叫了几遍胤祯的这个新名字,终究觉得不习惯,叫起来仿佛在叫一个陌生人一般,私底下一律叫他“十四”,心里却仍旧愿意用胤祯来称呼他。胤祯知道他的心思,便附议说还是听他叫自己“十四”来得习惯。
  
  由于胤禩也被雍正派去管理籓院尚书事,所以锡若和他见面的机会倒是多了起来。胤禩此时像是已经把一切担忧顾忌都抛开了,也不再刻意地和锡若保持着距离,因此两个人倒像是回到了以前同在上书房的时候,时常凑在一起谈天说笑。胤禩还跟他商量要把惠妃接到自己府里去奉养,说是自己的亲娘不在了,惠妃待他就如同待自己的儿子一般,他能尽尽孝心,也算是对彼此的一种安慰。
  
  只是锡若想起历史上这个“八贤王”的命运,心里终究轻松不起来,便又绞尽了脑汁地想着怎么让他避开那个最糟糕的下场。胤禩见锡若时常愁眉紧缩地看着自己,却反过来安慰他道:“我早已是被先帝抛弃零落的人。如今的我,能和你开心一日是一日,你若非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倒让我这仅余的一点欢乐时光也要打折扣了。”
  
  锡若想想也是,便只尽力和胤禩一道把理藩院的事情处理好,想着不要让雍正抓住发作胤禩的把柄就好。就在这样提心吊胆的气氛当中,雍正元年的新年还是到来了。
  
赌品
雍正朝的新年间,锡若听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新朝新气象”。那些急于巴结雍正的人,仿佛转眼间就忘却了他们先还在老康面前如何地拍马屁颂圣,又用各式各样华丽的语言跟词藻,歌颂起雍正的英明来了。
  
  就连先前那个暗中还在和雍亲王别苗头的诚亲王,如今也在雍正面前换上了一副恭顺庄重的神情,张口闭口就是“皇上圣明”“臣恭请皇上乾纲独断”,甚至还主动上疏,援例陈请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这番举动让九阿哥和十阿哥私底下提起他来的时候,都是一副很不齿他们这三哥所作所为的表情。
  
  倒是胤禩,也就是如今的允禩还同锡若说:“三哥平日里看着像是个只会钻研书本的人,如今掉起头来倒是比谁都快。”言下之意允祉还是个聪明人。锡若看着允禩却不觉暗想道,老大啊老大,你就是太聪明了,所以如今才会连头都没得掉啊……
  
  正月里,雍正又封了弘春为贝子,却对他的同胞亲兄弟十四阿哥仍旧没有什么表示,反倒一直将他软禁在老康停灵的景山寿皇殿里,美其名曰让他安心尽孝和养病。雍正自己却将乾清宫空了出来,转而移去了“养心殿”办公,还将那里当作了自己的寝宫。
  
  于是锡若送奏章盒子的地方,就从乾清宫的东暖阁,变成了养心殿的东暖阁,他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了一把,自己不过是从肯德基外卖小弟变成了麦当劳外卖小弟,工作内容是换汤不换药,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他如今进出东暖阁,再也不像老康在时那样自在了,反倒无时无刻不拎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因此也格外容易疲倦起来。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以后,雍正终于发现了锡若的异状,某天便在锡若又不自觉地开始点头打起瞌睡来时,用手里的奏折“啪”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锡若吓得一个哆嗦清醒了过来,见雍正皱眉看着自己,心里大叫道惨了惨了!光顾着照看允禩的小辫子,自己的小辫子却送到雍正手里了!只得愁眉苦脸地跪了下去等着雍正发落,不想却听见他说道:“你一天到晚都操心些什么呢?以前明明是个万般烦恼皆不上心头的人,现在怎么看着比朕还要殚精竭虑似的。”
  
  锡若琢磨了两下,心知可不能把自己为允禩和胤祯操心打点的事情说出来,只得故作严肃地说道:“新朝甫立,除旧布新,奴才蒙皇上不弃,又授了内阁大学士和理藩院尚书,原该更加尽心办差才是。”
  
  雍正听得放了奏章,又站起来踱了几步,点头缓缓道:“这话倒是正理儿。”说着又转头蹙眉看着锡若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就那么别扭。”
  
  锡若的小心肝情不自禁地又抖了两下。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雍正上台以后,虽然让自己官复原职为武英殿大学士和理藩院尚书,可是和隆科多、马齐这些如今同在雍正身边当差的人相比,他还少了一个头衔,那就是掌管禁宫防卫的“领侍卫内大臣”。这说明雍正心里头对他还是有防备的。至于固伦额附和二等公、太子少傅那些爵衔,只是叫着好听,其实是不顶事儿的。
  
  不过雍正虽然没有授锡若“领侍卫内大臣”,对他却比对允禩、允禟这些人要宽容得多。眼下允禩虽然加封了廉亲王,可是差事上一有差错便被雍正毫不留情地申饬,连带他旗下的允禟等人也跟着倒霉。前两天允禟还刚刚被雍正当众训饬过一回。锡若见那心高气傲的财神九气得脸色发青却又发作不得,心里也不是不同情的。
  
  但是话说回来,雍正既然是历史上最为猜忌多疑的皇帝之一,锡若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平安,是否就是真的“平安”,还是像他大肆派发给兄弟的王爵那样,放出来迷惑人心的烟雾弹,以便为他后面的大清洗减少阻力。
  
  眼下胤祯还被雍正囚禁在寿皇殿的老康梓宫旁边,锡若只能借偶尔拜祭老康的机会去探望他。可就为了这个,他还遭了雍正不少白眼,好在他皮厚,也就当作没看见,只是心里头终究有些忐忑不安。他琢磨着,怎么着也得等到老康奉安了以后,胤祯远离了雍正身旁,他才有机会接近胤祯,再一道商量后面怎么办。反正只要老康的梓宫出了宫,雍正也不能把他这个亲弟弟在寿皇殿关一辈子,这于礼制也不合。
  
  老康去世之后,他身边的李德全和七喜这些人,锡若就再也没有见过。官方说法是放他们回家养老去了,可是锡若私底下打听过,他们老家的人却谁也没见到他们回来,不由得又是一阵心痛,尤其想起那个总是为自己奔走考虑的七喜,更是觉得阵阵揪心,只得在公主府里偷偷地祭奠了他和李德全一回。
  
  雍正见锡若半天不回话,脸上却忽悲忽愁,简直就是表情大展览,倒觉有几分好笑,便不动声色地等他自己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锡若果然露出一副慌慌张张的神色,垂头说道:“啊?皇上,你……那个,您刚才说什么来着?”脸上却分明地写着“不要揪我小辫子”的表情。
  
  雍正看得歪了歪嘴角,心道你的小辫子也太多了,让我揪了都有胜之不武的感觉,唉!便盘腿坐在炕上说道:“过来。”
  
  锡若愣了一下,屏息静气了半天之后才往雍正的方向迈出了一小步。雍正“啪”地一拍炕桌,喝道:“过来!”
  
  锡若心道,你还真当我是“汪汪”啊,靠!只是心里虽然这么想,锡若终究还是慢慢地蹭了过去,又在雍正的眼色示意下,坐在了他对面,心里已经约略猜出来他要干什么。
  
  只是锡若怎么也没想到,雍正最后从炕桌底下摸出来的,并不是他预想中的围棋,而是一副扑克牌。锡若一见着这玩意儿,立刻“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嘴角抽搐着说道:“皇上,奴才忽然想起理藩院还有件急事儿要办,先告退了!”说着就想脚底揩油溜之大吉。
  
  雍正定定地叫道:“站住!”
  
  已经窜到门边的锡若咬咬牙,正想装作没听见就掀帘子跑出去,却听见身后传来森冷的一声,“难道我八弟这么无能,离了你理藩院衙门就不能办事儿了?”
  
  锡若一听见这句,只得硬生生地收住了已经迈出门外一半的腿,回头看向雍正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大叫道爱新觉罗家的老四,你、你真他爷爷的不厚道!呜……
  
  雍正带着一脸分明是奸计得逞的愉快笑容,动作相当熟练地洗好了牌。反观锡若抓牌的动作,却僵硬得像个木偶一样。雍正见他打得勉勉强强的,便露出不悦之色说道:“要你陪朕打个牌而已,干吗露出一副要你抄金刚经的表情?”
  
  锡若没料到雍正当了皇帝之后还有这份幽默感,一下没留神居然“哧”地笑了出来,见雍正的目光又扫向自己,连忙举起牌挡住了脸,下一刻扫向牌面的时候却不禁愣住了――他拿的简直是一副必赢的牌。
  
  以前锡若连做梦都会梦到自己“拱猪”拱赢了雍亲王,然后让他跑出去大叫“我是猪”的情形,有时还会乐得在梦里笑出声来,可是眼下这一副绝世好牌被自己抓到了手里,他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
  
  “怎么了?”雍正察觉到异状,立刻扣住了自己的牌打量起锡若的表情来。
  
  锡若看了一眼自己的牌,又看了一眼雍正的表情,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扑克脸”。他咬咬牙,暗想道,赢了就赢了,皇帝老子我也赢了!便爽快地将手里的底牌一摊道:“我赢了!”情急之间竟连“我”字都用出来了。
  
  雍正探头看了锡若的牌一眼,又数了数桌面上的分数,点头道:“的确是你赢了。”说罢便将手里的牌洒到了桌面上。
  
  锡若吞了口口水,见雍正挑高了眉毛看着自己,显然是在等着他出损招,心说不厚道归不厚道,这爱新觉罗家的老四赌品还是可以的,坏就坏在现在自己还真不能让他跑出去说“朕是猪”,不然不用等雍正动手,那帮满脑子封建礼法的臣子们就会联合起来把他给拆了,或者干脆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个没有多少幽默感的时代啊,唉……”锡若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道。
  
寿皇殿
“你想好了没有?”雍正见锡若还是半天没反应,便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说道,“再拿不出个主意来,朕就不奉陪了。”
  
  靠,谁说他赌品好的?收回收回!锡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知怎么想起了先前允禩和自己商量的事情,便壮起胆子说道:“我要……奴才请皇上一道旨,让廉亲王接惠太妃娘娘去他府上奉养。”
  
  雍正听得一耸眉头,问道:“他自己为什么不来请旨?”
  
  锡若摸着自己剔得发青的脑门嘿嘿笑道:“奴才跟惠太妃娘娘也是亲戚,就当是替娘娘求的了。”
  
  雍正闻言便拢了拢桌子上的扑克牌说道:“成!”锡若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结果却招回来雍正的一个大白眼,还附带了一声冷哼,“接着打牌!朕就不信你能把把都赢!”
  
  锡若在心里对雍正做了个鬼脸,心道我赢了这一把,已经够回票价,哪怕你要我明天到金銮殿上去喊“我是猪”都行。怎么说我现在也是内阁大学士,你要不在乎你的朝堂上突然蹦出只猪来,本大学士更加不在乎!嘿嘿……
  
  结果接下来的牌局,锡若居然又连赢雍正了几把。他自忖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哀兵必胜”, 还是老康同志在天有灵,帮他镇压这个不厚道的四儿子。
  
  打到后来,锡若索性放开了胆儿,左一个右一个地提异想天开的要求,一会儿是要雍正给自己倒杯茶,一会儿要雍正顶着花瓶走几个猫步儿,一会儿又是要雍正倒退着走出养心殿,再走到养心殿守门的侍卫面前说“你真可爱”等等等等,最后终于让这个当今最大的BOSS脸都绿了。
  
  到最后,锡若捂着笑疼的肚子被雍正赶出了养心殿,一路上还领教了无数饱受惊吓的眼神,他不免有些得意地想道,乖乖,今天应该赶去给老康磕个头!老爷子这会儿说不定也在天上笑得前俯后仰呢!
  
  想到这里,锡若便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盯自己的梢以后,连忙抄小路赶去寿皇殿,想着抢在宫门下钥之前再去看看十四。
  
  到了月华门附近,锡若迎面就看见允禩从毓庆宫的方向走过,正想扬声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却见弘时出现在允禩身后,又赶上去和允禩说了几句话,样子却神神秘秘的。
  
  锡若历来不怎么喜欢弘时,本想避了开去,可是弘时和允禩混在一起,又让他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这时允禩已经看见了锡若,主动朝他走了过来,弘时却往斜刺里一闪,又退回到毓庆宫那边去了。
  
  锡若只好当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正要给允禩打千请安的时候,又被他止住了。允禩打量着锡若的脸色问道:“有喜事?看你今天的脸色倒是不错。”
  
  锡若想起方才养心殿里的情形,扯扯嘴角又想要笑,见允禩一脸诧异的样子,连忙把雍正答应让他接惠太妃出宫奉养的消息说了出来。允禩听得脸上也是一喜,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辛苦你了。不过你是怎么让皇上答应的?”
  
  锡若嘿嘿笑了两声,只说了句“说来话长”,就看见月华门外匆匆地跑出来一个太监。锡若先开始还没在意,后来发现竟是七喜的徒弟来宝,连忙招手把他叫了过来。
  
  来宝一见允禩和锡若,唬得连忙跪了下去请安。锡若见着他,却又不由得想起了七喜,心里百感交集,便朝来宝问道:“你如今调到哪个宫里去了?我怎么老早就没看见你在乾清宫里当差了?”
  
  来宝闻言却露出难过的表情说道:“先帝爷病重的时候,奴才的师傅寻了个理由,把奴才打发到尚马监里去了。奴才当时还埋怨过师傅的狠心,可是如今看来,师傅竟是为了我好,要不然连我也……”说到这里,他立刻悟到自己的失言,吓得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直哆嗦。
  
  锡若听得心里一阵刺痛,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允禩见状便替他问来宝道:“你在尚马监当值,怎么现在又从外头跑进来了?”
  
  来宝见廉亲王亲自问自己话,心里越发地紧张,便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皇上跟前的高公公打发奴才去照料十四爷,说是……说是十四爷见着那些面生的太监便心烦,又说奴才是早先就在乾清宫里当过差的,这才、这才叫了奴才来伺候十四爷。”
  
  允禩蹙眉道:“那你不好好地在寿皇殿里伺候十四爷,又跑到宫里来做什么?”
  
  来宝闻言便哭丧着脸说道:“十四爷要奴才陪他下围棋。可奴才那几步棋实在太臭,十四爷同奴才下了几局之后,气得把棋桌都掀了,又把奴才踹了出来,要奴才进宫去替他找个会下的来。”
  
  锡若和允禩对望了一眼,心里都知道十四霸王这是静极思动,被他那个亲哥哥关出来的火气。锡若便朝来宝说道:“你不用去找别人了。下棋我就会,带我去见十四爷吧。”说着又看了看允禩。
  
  允禩点点头说道:“你去吧。只是记着不要耽搁太久,免得……”他说着看了来宝一眼,又微微笑道:“免得十六妹惦记。”
  
  锡若笑着拱了拱手,说道:“我知道的。多谢八爷了。”说罢便辞别了允禩,和来宝一道去了景山上的寿皇殿。
  
  一到景山上,锡若隔老远就听见胤祯在屋子里骂人的声音,仔细听听却发觉他骂的是“你们这帮蠢东西,棋走不好就算了,连捡几个棋子儿都要这半天!真是一群废物!”
  
  锡若听得皱起了眉头,便将瑟瑟发抖的来宝留在了外面,自己挑帘子进去问道:“我当景山上出了多大的事儿呢,几里外就听见你在嚷嚷了,原来却只是为了一盘棋,不值不值。”
  
  胤祯回头一见是锡若,脸上顿时闪现出一抹喜色,随即又恼怒道:“你来干什么?这新朝新气象还不够你忙活的?”
  
  锡若听得叹了一口气,挥手叫屋子里的太监都退出去,自己又弯腰下去把胤祯洒落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拾回了棋盒里,嘴里却揶揄道:“我来干什么?不就是来看霸王发飙的?”
  
  胤祯被锡若说得面上一红,便几步赶了过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棋盒说道:“别捡了!这不是你该干的活儿!”
  
  锡若掸了掸衣袍下摆,说道:“没事儿。你要是心里头还有邪火儿,等我捡完了再洒一遍都成。”
  
  胤祯听得脸上一松,便擂了锡若肩头一记说道:“得了得了,别装成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儿。就你那暗地里整人的功夫,我还领教得少了?”
  
  锡若却细细打量了胤祯一回,半晌之后方才说道:“还好。倒像是长回来一点肉。看来并没有人克扣你的一日三餐。”
  
  胤祯立刻眼睛一瞪道:“他们敢?!”
  
  锡若叹了口气,又说道:“眼下你额娘是皇太后,他们自然不敢。”
  
  胤祯听得愣了愣,下一刻又坐回了炕上,闷闷地说道:“额娘她老人家倒是总来瞧我,就是每回一来必定落泪,还骂我是她生的孽障,又教训我不许再跟皇上对着干什么的。”
  
  锡若听得默然不语,心里想的却是,你如今还能见着你的额娘,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总好过你那原本到你额娘临终之前,都见不了她最后一面的宿命。
  
  胤祯见状便用手肘顶了锡若一下,问道:“你又琢磨什么呢?难得来一趟,别闷不作声了。跟我说说外边都什么情形?可恨这里头的太监,个个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半个字也不肯吐露的!”
  
  锡若约略地把雍正申饬允禩等人的情形说了一遍,想了想,又告诉胤祯抚远大将军一职已由延信接任。他原以为胤祯必定会因此感到失落甚至是发怒,不想胤祯却点头说道:“派延信去了么?也好。派他去,总好过派一个不通西北军务的人去。如今策旺阿拉布坦的元气还在,一旦缓过劲儿来,早晚还要向西北寻隙的。到时候没个像样儿的人在西北镇着可不行。”
  
  锡若无声地朝停放在着老康梓宫的正殿看了一眼,心里却有些安慰地想道,老康啊老康,你终究为你最看重的江山社稷留下了几个好儿子,也可以稍微弥补一下你晚年的憾恨了……
  
  这时胤祯却忽然停止了说话,侧耳倾听着外面说道:“你听,什么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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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 《醉游记》——作者:八喜 (完)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494039 bytes) () 11/04/2009 postreply 18:5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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