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四号房 作者:绿痕

回答: 天字二号房 作者:绿痕画眉深浅2009-09-24 07:24:06

天字四号房 作者:绿痕

第一章

58853;58853;自阳光美好的日子里远行,当盼望终于遇着了盼望,期待于是成直真,最终,成为了幸福的记忆。

58853;58853;“陆少,咱们快到了。”坐在马车前座驾马的大黑,在马车已进入城中的卧龙大街时,转身朝坐在车厢里的自家主子叮咛。

58853;58853;“好。”陆余立即合上手中所握的账本,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后,顺手推开车一览久违的熟悉街景。

58853;58853;吞月城最大商街栉比鳞次的高楼,自车窗外一一嵌合进他脑海的记忆里,他缓缓移动着双目,不一会儿,蓦然看出其中不对劲之处的他,敲了敲前头的车窗,示意大黑慢下马速。

58853;58853;“大黑,东翁可有物意差人告诉过你,近来朝中有人得罪了侯爷,或是天字一号房里闹了家变?”若他没记错的话,通常能够出现这等奇景主因,有九成九,问题是出在那名千里侯的身上。大黑纳闷地回过头,“东翁事前没派人知会过我。”

58853;58853;他一手指向两旁天色才暗不多久,眼下却已是杳无人迹的大街。

58853;58853;“那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上一回卧龙街无行人往来,是哪一日?”要他不怀疑,这也着实难了点。

58853;58853;“咦?”这才发觉异状的大黑,满、心诧异地瞧着街上各个商业住家全都紧闭门户,不但不点灯,亦无人敢出现在街上的特殊景象。

58853;58853;身为陆府三少,亦同是有间客栈里天字四号房主人之一的陆余,一手搁在车窗上,大感不妙地瞧着眼前冷清的街景。依据过往的经验来看,能让吞月城如此冷清,得有若空城一座的主因,定是他家那位高贵的邻居千里侯不会错,可向来总是会拦着千里侯的客栈主人东翁呢?怎这一回,不见东翁一以往地出来救火,迅速平定下千里侯这等扰民的举止?

58853;58853;该不会是连东翁也压不住了?

58853;58853;“少爷,咱们……”

58853;58853;马车方抵客栈大门前的大黑,两手紧扯住缰绳,可不等坐在前头的大黑将马车停妥,一直候在客栈外焦急等人的鞑靼,便迫不及等地一把拉开车门万分欣喜地朝里头大嚷。

58853;58853;“陆少,你终于到了!”坐在原全动也不动的陆余,狐疑的眼神,在他过于兴奋的脸庞上徘徊了好一会儿。

58853;58853;“你等了我很久?”怎么以往他办完公务回家,就不见鞑靼如此热情欢迎过他?

58853;58853;“总之你快快进门就是了!”眼底写满感谢的鞑靼,小心地扶他下车后,即一么碌地抢过他身上的行李,再推着他往客栈里头走。

58853;58853;几乎是遭人给用力推进自家门里的陆余,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子,一抬首,首先见着的即是向来乐天开朗的客栈小管家丹心,那一脸愁容不展的模样,接着他再将头一转,竟赫见平时连踏出天字一号房都嫌懒的步青云,今儿个居然转了个性子,不但没将自个儿给关在房内,反而大剌剌地端坐在大厅里坏东翁的生意,而客栈主人东翁,则是史无前例地不再笑脸迎人,反倒顶着张毫无生气的德行迎接他回家。

58853;58853;“侯爷,我回客栈了。”有些明白今儿个客栈为何没法做生意、甚至大街上都无人敢出现的他,马上恭恭谨谨地站在步青云的前头向他欠身请安。

58853;58853;“嗯。”面色颇为阴沉的步青云,盯着他乖巧有礼的举动,两眉不禁稍稍往眉,“东翁."

58853;58853;他习惯性地再转身朝另一个行礼。“辛苦你了,平安回来就好。”有些不敢直视他的东翁,此刻面上的笑意,看来像是有些勉强。

58853;58853;默然奖他俩的反应全都收进眼底后,陆余不语地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股子弥漫在客栈里,既僵硬又看似尴尬的氛围,以及这两位家中大人异于平常的举止。

58853;58853;他也才出门远行一个月,这些与他同住一屋檐下的邻居兼大哥哥,能捅出什么乱子来?是三号房又毁楼了,还是朝中哪个嫌命太短的呆官又惹得步青云不快了。

58853;58853;但看他俩的反应,这么点习以为常的小事,这响应当不是祸首才是。

58853;58853;“东翁,我不在家的这段期间,家中可有什么事?”在他俩似是打算就这么敷衍过去,也不告诉他个中原由后,不动声色的陆余淡淡轻问。

58853;58853;“没什么……”被点到名的东翁,眼神更是闪烁得厉害,“大事。”

58853;58853;陆余微微挑高朗眉……依他这副德行来看,那只代表,肯定就是有事。

58853;58853;“一路舟车劳顿的,你先回房梳洗休息。”不想让东翁太早破功的步青云,沉声地向开始打量起东翁的他指示。

58853;58853;“是。”他随即照命颔首,“那我明儿个再来向侯爷与东翁请安。”

58853;58853;“乖,先回房去。”

58853;58853;有点撑不下去的东翁,忙不迭地挥手要他快走。当不得其解的陆余如众人所走向本馆时,累了好些天的大黑,想也不想地就跟上自家主子打算一同回房歇歇腿,可就在这时,眼捷手快的东翁一把扯住他,并使劲地把他拖回厅里。

58853;58853;“东翁,这是做什么?”他不明所以地看着躲在一角的鞑靼,在东翁的指示下,速速将他给拖去客桌旁坐下陪他们一块留在这。

58853;58853;他一手抚着额,“你暂且留在这里别去碍事。”

58853;58853;“碍什么事?”

58853;58853;“你也知你干了什么好事?”极度刺耳的尖酸语调,当下从步青云的口中蹦出,再笔直地刺进某人的耳里。

58853;58853;东翁徐徐将冷眼瞄向他,“别忘了那件好事你也有份,侯爷大人。”

58853;58853;步青云一掌重拍在桌面上,“你还好意思说!”

58853;58853;“谁教你往常都对外头放话,说你视小余如自家小弟?且这些年来最疼他的人除了我就是你,除了拉你下水外,你说我还能找谁?”默默忍受他这副恶态多日的东翁终于同他杠上了,振振有辞的反驳之余也不让他置身事外。

58853;58853;“你……”步青云登时眯细了眼,“全然不懂得耻字如何生书是不?”

58853;58853;东翁没好气地抹了抹脸,“要怨你就去怨那两个姓陆的奸商,说到底,我也是被迫的好吗?”

58853;58853;除了拿人手软的他外,这位侯爷以为还有谁愿意掺和这件事?

58853;58853;在他们两人说着说着就又要再来一回时,再也受不了这日日都要这么来上好几回的丹心,忍不住垂下双肩重重一叹。

58853;58853;“你们就行行好,别再闹下去了。反正此事都已成定局,陆少也已回家准备收拾残局了,你俩要是再不收兵,客栈再不开门做生意的话,往后咱们一大家子就全都要喝西北风了。”千等万盼,所有人好不容易盼着陆家三少回家,眼前的这两尊没用不打紧,只要里头的陆余可靠又济事就成了。

58853;58853;难得遭人叨念的步青云与东翁,在丹心纠结着眉心频频叹气之余,不约而同地望了对方一眼,随后,他俩又都不认帐地纷纷撇开脸。

58853;58853;“呃……东翁。”打从进门起就一直处于状况外的大黑,愣愣地举起一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害得他不能跟着回家?

58853;58853;东翁朝他挥挥手,“别急,你家小少爷待会儿就会出来告诉你。”

58853;58853;“啊?”

58853;58853;他会不会是……走错房了?站在七巷巷中自家大门前的陆余,抬首再次确认自家门牌确实没认错,而他也没拐错弯走错巷后,他伸出双掌,再一次地推开方才被他打开后又关起的大门,各楼各院张灯结彩,金碧辉煌过度、一派艳红融融,有若海潮汹涌而来几乎就快将人给淹没的华丽喜色,像个不肯散去的梦魇般,再次占据住了他触目所及的每一处……

58853;58853;依他猜想,这很可能是天性就爱这类玩意儿的丹心,她一手布置出来的精心杰作。

58853;58853;信步走进里头,望着似都被重新修过的每一楼与每一小院,屋檐翘角镶上彩石、大门厅廊上头,换掉了原本样式简单的柚木壁雕,改置上散岭着沉香的乌木彩凤木雕并贴上金箔、院中小池里作为赏景用的小石也遭取走,替换上了不知他家侯爷打哪儿搬来的巨大玉石。

58853;58853;脚步不自觉变得有些沉重的陆余,走过上头的每根廊柱都细心系上大红喜纱的九拐吗廊,到底后来到了他平日居住的主楼,接着他扬高了两眉,静看着竖立在楼门两旁,东翁不知是托哪家灯匠亲手所制,约有一人高的檀木镂空雕花大喜灯座。

58853;58853;春夜里的风儿,携来了一园的香气温柔地抚上了他的脸庞,乘车数日已是浑身疲惫的他,边按着酸涩的颈项边推开楼门,快步拾阶上楼,就在他打开睡房房门时,他不语地瞪看着整楝楼中四处皆可见着的龙凤花烛,又再次成双马对地出现在他的房里。

58853;58853;满腹惑水的他,忍耐地压抑下满心的不解,关上房门绕云偏房里洗了把脸也换妥了衣裳,但隐隐约约地,他似是闻到一股子药味。

58853;58853;跳跃的烛光,将屏风上一双七彩绣成的鸳鸯,映照得活灵似直真。

58853;58853;一翳一翳光影,美得像首清晨露珠滴下时初写成的诗,他转过身子,打量着在今日之前从不曾出现在他房里的屏风一会儿后,他放轻了脚下的步子,绕过屏风来到他的寝房内,不带任何讶异地直视着远处床上那一抹人影,以及他这间寻常普通到毫无特色,可今日却已成了令人眼花缭乱、艳红得好不刺目的喜房。

58853;58853;先前那股让他心有疑惑的药味,淡淡地萦绕在空气里,陆余在检视完桌上药蛊里还有没喝完的半蛊药后,即取来火烛,不作声地来到床畔,低首看着那名占去了他的床位,迫使他今晚可能得另觅睡处的陌生娇客。

58853;58853;眼下出现在他面前,这张并不美丽,可说是普通得不会有人特意搁在心上的睡脸,任他再怎么在脑海里搜寻相关的人名,依旧是全无所获,而自她额际沁出的汗珠,与她潮红的脸庞,则像是正无言地提醒着他,那只药蛊会出现在他房里的原因。

58853;58853;他弯身摸了摸她的额际,感觉虽是不烫手,但掌心下的热意,还是令人满担心的。

58853;58853;正当他打算去请丹心为她找来大夫,转身欲走之时,不期然地,他听见了徘徊在她唇边的细声呓语。

58853;58853;“三两……”

58853;58853;肯定自个儿没听错后,陆余侧过身子,先是将手边的烛火搁在一旁的小桌上,再弯身问向还在梦中尚未醒来的她。

58853;58853;“三两?”

58853;58853;“对……”紧闭着眼的她也有问有答,还抱着喜被调整了一下睡姿。

58853;58853;难不成她……

58853;58853;这是在做买卖?但依她所说的这数目,听起来肯定不会是什么大买卖,反而应当是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光景。

58853;58853;“二两。”生来适应力就是非寻常人能比的陆余,想了想后,干脆坐在床边试着与她杀价看看。

58853;58853;她当下蹙起眉心,“不成不成……”

58853;58853;他颇为配合,“二两半呢?”或许是小本生意吧,又或许是他刚才的价钱太不近人情了,他就姑且让让步。

58853;58853;听了他所回的价钱后,状似犹豫地她,紧抿着带着淡淡粉色的唇,颇为烦恼地在床上先是向打翻了个身,而后又翻回原位,捺着性子等待的他,就见她先是叹了口气,随即一改气势朝他伸出一指。

58853;58853;“二两半加上你手边的两边青菜!”

58853;58853;陆余低首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边,再看向她那张似是十分期待的脸庞,半晌,他莞尔地问。

58853;58853;“就二两半加两把青菜,再额外送你一块猪肉如何?”若他直真做起这种生意的话……铁定会赔本。

58853;58853;“那真是太好了!”有霏雨连绵了数日,天际乍晴的璀璨笑颜,随着她脱口而出的话语,登时直映在他的眼底,他不禁怔了怔。

58853;58853;过了一会儿,也不知自个儿为何会因此而呆住的陆余,甩了甩头勉强拉回心神,而后轻轻拉下她悬在空中等待的手指,改而握住她的掌心。

58853;58853;“成交。”虽然说,他压根就方才他究竟同她买了什么。

58853;58853;伸手捞了颗权充青菜与猪肉的枕头,搁在她的怀中让她心满意足地牢牢抱紧后,聆听着她渐徐渐缓的气息,在她总算安心睡去之时,陆余取来小桌上的烛火,就着明亮的火光,坐在她身畔仔细地看着不知在卖了什么给他后,即开心得就连睡着也还带着笑意的睡脸。

58853;58853;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感到满足了呢?

58853;58853;不解地以指轻轻抚过她嘴角上扬的弧度,低首凝视了她许久后,他不放心地再探了探她额际的热度,小心将喜被盖上她的肩头,而后离开床边将烛火留在远处的桌上,没再打扰她的安睡。

58853;58853;刻意放轻脚步下了楼后,绕过四号房里平日都用来当作客馆的几栋美楼,再踏进客栈小巷中。

58853;58853;慢条斯理地走回客栈大厅的陆余,在重抵他才离开不久的大厅后,这才发现所有早已知情的众人,都很有耐心地待在原位等着他。

58853;58853;“东翁。”一脸迷思的陆余,缓缓踱到家中的两位大人面前站定。

58853;58853;“方才你不是说,我不在家的这段期间,家中没什么大事?”若说他房里躺在新床上的那一尊不算是大事的话,那她该算是什么?

58853;58853;就等着他来问这句话的东翁,百思不解地瞧着他那张此刻看来,远比他们这些不相关的人,还要来得平静与出奇镇定的脸庞。

58853;58853;“大事确实是没,但有桩小事。”他边说边将充满疑问的目光瞥向就坐在身旁的步青云,而步青云则是没好气地直直瞪着陆余那副永远都万事不惊、天就算是塌了,也不关他事的模样。

  陆余一手抚着下颔,“这事……有多小?”虽说房里的那位,看来瘦瘦小小的也不怎么占床位,但她怀里抱着那颗枕头,还有那些青菜与猪肉,可没法能小到让他彻底忽视。
  
  “不过就是你成亲了而已。”严格来说,这顶多只能算是家务事。
  
  面上还是找不着半点慌张感的陆余,在他人诧异的目光下沉吟了一会儿后,仍究是摆出一如以往即使泰山崩于前也照样面不改色的神态,不疾不徐地再问。
  
  “谁作主的?”关于他成亲这事,不是几年前身为千里侯的步青云就放过话,要亲自为他挑捡适当的人选还有主婚吗?可依步青云今儿个这副难得被气坏了的模样来看,事情似乎……并不是原本计划中的那么一回事?
  
  一想到那两个事羊也不知会他一声,就擅自为陆家小弟安排好终身大事的邻居,步青云的脸色就显得益加难看。
  
  “你那购买良兄长。”不能让小余风风光光的大婚就算了,还连办个盛大的婚宴或是写张帖子也伏特加比么,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让小余成了亲,这教他千里侯的脸面日后是要往哪儿摆?
  
  虽是不情愿,但为了让他了解实情,东翁只好继续雪上加霜。
  
  “还有,这事你家爹娘早就同意了。”那一家子姓陆的在玩什么呀?虽说他们打非什么名门望族也不是皇亲,但好歹他们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想到居然将他们家小弟的婚礼办得如此仓卒和草率,也没让小余有机会狠狠地对全城的达官贵人或是富商海捞上一大票礼金。
  
  大抵知道步青云的火气是出在哪儿,和东翁那张苦瓜脸又是打哪来的后,陆余平静地点点头,一点都不讶异他上头那两位做事总是不按规矩来、又物爱在桶楼子后找他来收拾的兄长,为何会突然做出这件事。眼下,一趟远行回家,即莫名其妙的换了个身份的他,只对某个问题感到非常、非常的纳闷……
  
  他想不通地问:“既是我大婚,怎没人事先通知我要出席?”不告诉他要娶的人是谁不打紧,随意替他挑选对象也没关系,只是,好歹娶妻的人是他,也们总该让他这个新郎官到场凑凑热闹吧?
  
  步青云朝天翻了个白眼,“因你忙着出远门替你家哥哥收帐,所以无暇出席,而四号房里的那位新科陆少夫人,大婚那日也是不出席参加她自个儿的婚礼。”
  
  “为何?”他没法赶回来就算了,怎房里的那一尊也……“水土不服。”
  
  也觉得事情过于凑巧的东翁说得很哀怨,“方才回房时你应当也瞧见了,大老远嫁来这儿的她,现下都还病着呢。”该说这对新婚夫妻的八字合还是不合呢?谁晓得在这事上头,他俩竟这么有默契。
  
  陆余更是一头雾水,“那,是谁代我拜堂的?”
  
  东翁瞥了瞥身旁愈想肝火就愈旺、脸色也愈来愈乌云漫天的千里侯一眼,回想起这几日来客栈的生意,是如何全都被步青云砸锅而没人敢上门后,终于有些忏悔之心的他,不得不全盘老实招供。
  
  “隔壁邻居的爱犬……”唉,临时要找个凑数的,本就已经够难了,加上步青云又摆出一脸谁敢擅自代替小余乱拜,他侯爷大人就跟谁没完的恶人德行,在没人有胆得罪步青云的景况下,身为客栈老板的他,也只好认命点去逮只不怕命不长的来应应急了。
  
  听到这儿,陆余已经完全不敢指望那位还睡在他房里的新婚妻子58853;,那她的下场会比他的好到哪儿去。
  
  “谁又代她拜的堂?”可以想见的是,为防步青云极有可能会咒杀他们,他那两个干了这等好事的哥哥,应当是会有好几个月不敢踏进客栈一步了。
  
  东翁扬手朝门外一指,“对门养的爱猫,就那只花不溜丢的。”结结实实呆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瞪大眼的陆余,丝毫不敢想象,他的这件婚事,往后会在吞月城当成笑话流传上多久的时间。
  
  “这件婚事,除开你俩外,你们两家所有成员,也全都另有要事没空到场去主婚或是观礼。”生平颜面从不曾如经被削尽的步青云,边说边转身再次狠狠瞪向东翁这个偷偷收了陆氏兄弟大笔好处,居然瞒着他来个里应外合的大帮凶。
  
  向来待人处事皆以冷静出了名的陆余,这一回,终于也忍不住扬高了音量。
  
  “你说什么?”他家那一票长辈究竟是在搞啥鬼?
  
  大大赚饱了不义之财,却因此就快赔上整间客栈的东翁,无奈地再被怨恨他的步青云赏了几记冷箭之后,小声地补述。
  
  “忘了告诉你,我和那位打从你大婚那日起,满腹火气直至今日仍是不熄不灭的侯爷大人,正是那场诡异婚礼的主婚人。”
  
  起风了。
  
  在那遥远的故乡,植满杏树的后山上,风儿擅自带走了枝梢上的杏花,将之吹落在一池波纹潋艳的湖面上,她伸长了手,只想紧紧握住……
  
  大清早的,在四号房的新婚寝房里,遭困在床畔进退不得的陆余,看向窗外渐渐高升的朝阳,再一次地感觉到,他的右臂又传来一阵麻痹后的微微痛感,他叹息地回首望向床上人儿安稳的睡脸,并回想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原本,他只是想叫他这名在他回来后,兀自睡上一天一夜,仍然不打算理会他的新婚妻子起床,不意遭睡着的她牢牢握住一手,这一握就是近关个时辰,而他,是扰醒这张甜甜的睡脸也不是,不唤她起来也不是。
  
  
  一直枯等在床畔的他,稍稍动了遭握得又酸又僵硬的右掌,好不容易见她因他的举动而睡意渐散,总算有醒来的迹象,她也迷迷糊糊地褊着眼睫睁开眼时,精神一振的他,即携着满面的笑意,语调温柔和煦得有若刚拂上窗外枝头嫩芽的东风,朝她轻唤。
  
  “早。”
  
  醒来就遭近在面前的陌生人身影给怔住的计然,躺在原处动也不动,一头雾水地对眼前带着春风般笑意的男子道早。
  
  “早……”
  
  “我听丹心说,你叫计然是吧?我是陆余。”他边说边扶她起身在床上坐妥。
  
  她茫然地眨着眼,“陆余?”这是……哪位啊?
  
  “你的夫君,也就是你前几日所嫁的对象。”瞧着她仍带着浓浓睡意的模样,陆余索性坐至她的身旁,低下头替她温习她的记忆。
  
  计然一手抱着怀里喜被,呆坐在床上偏首瞧了他好一会儿后,她侧过脸、不解地打量着房里的摆设与随处可见的喜字,在她不解地欲伸手揉揉眉心时,温暖的感触自她的掌心传来,她低首一看,这才瞧见他那只遭她一直紧握在掌心里不肯放开的手,她尴尬地连忙松指放手。
  
  “别急,你慢慢来。”酸麻的手掌总算获释,陆余苦笑地揉捏着掌心活络血路。
  
  这是怎么回事?
  
  几道在数日前曾出现过的身影,下意识地晃过她回忆的心田。
  
  她努力地回想,在她淡淡的记忆里和她的梦中,那两名与眼前人一般,亦是姓陆男子,是如何替她家修楼建房、买衣买米还添衣裳,再三地向她保证她家日后绝对衣食无虞之后,还怕她的双亲待在家里闲着无聊,甚至自作主张地替他们开了间铺子……
  
  双亲那两张好些年没再瞧见过的快乐容颜,在她的梦里显得好清晰,像是令她安心的证据,而那两名自称是陆余兄长的陆姓男子,他们待她的太度,是像稀世珍宝一样,含在口里怕化着、捧在手里所摔着,在她自南方起程前往北方这段遥远嫁途里,一路对她仔细照料、呵护得无微不至,万般周到的程度令她简直受宠若惊……
  
  原来,那不是梦啊。计然伸手敲敲她还不太灵光的脑袋,试着厘清现实与梦境的距离,并在心底数算起,她这一睡,究竟是睡了多少日。
  
  知道她刚睡醒,还有些混沌不明,陆余在她犹有睡意地以手掩着嘴打了个呵欠时,朝她伸出手,将几乎把她脸蛋遮住的长发分别拨至她的两耳耳后。
  
  “我可以同丹心一样叫你小然吗?”都已成了亲,连名带姓的唤她,似乎太生疏了些。
  
  “当然可以。”她愣了愣,很快即点头答应。
  
  见她的面颊仍有点红,陆余不放心地抚上她的额际。
  
  “还有点热,我看今儿个你最好再躺着歇歇。”都睡了那么多日,怎还是如此?
  
  待会他非得差丹心亲自找来神通广大的兰言不可。
  
  已清醒大半的计然,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亦是她所嫁之人。
  
  老实说,她从来没有预想过她所嫁的对象,该是生得何等模样,又该是何等性情,因她,打小就对这事不曾有过什么期待。
  
  眼前的他,虽说与他的两位兄长长得并不相似,可同样温柔的嗓音,与他面上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看来就与他的兄长们一般,皆是脾气不错的男人。不同的是,他的那两位兄长,说话的语气同词、交际手腕,看业就是十足十商人,而这个陆余,一眼看上去,却像个温文儒生,他看人的目光,也似他的兄长们那般锐利……
  
  大致打量过他一回后,她的两眼不经意地滑过他身上质料甚好、裁与缝制手工皆是上等的衣裳。
  
  “呃……”
  
  陆余不确定地看着她接下来的举动,“小然?”
  
  方才还瞧着他衣裳的计然,微蹙着眉,下个动作,即是伸手整理起他的衣裳,一把拉开他的衣裳任他袒露着胸膛,细心地调整好他的内衫与外衫,替他穿妥后再仔细地调好左右两襟的高度,在她欲收回手时,见他的衣袖似有点皱,她又忙着再去拉平一点。
  
  她在做啥?
  
  陆余呆愣着眼,看她就像在为自家孩童打理穿着般,弄完了他两边的衣袖,见他腰间的腰带结得不是工整,她摇摇头,干脆替他拆掉再重新结过。
  
  “啊。”将他身上的衣裳打点好后,一时之间还没收手打算的计然,两手才想伸至他的顶上替他整理一下他的头冠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新婚夫媚,正嘴角含笑地瞧着她这已是习惯成自然的举止。
  
  “尽兴了吗?”他先是打量了一会儿自个一身整齐的装扮,再轻按下她犹悬定在空中的两手。
  
  “我……”两颊不争气地泛红地她,未开口解释完前,知道她窘况的他,已一掌柔柔拍在她的头顶上对她交代。
  
  “你先梳洗一下,换件舒适的衣裳,待会咱们一块用早膳如何?”“好。”她顿愣了一会儿,有些讶异于他贴心的言行。
  
  “那我在花厅里等你。”
  
  花厅里正中央的饭桌上,据满桌面的各式菜肴,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就像座小花园似的,在房里打理好自己的计然,一来到花厅的桌边见着这等景况,便不由得悄悄叹了口气。
  
  
  “菜色不好吗?”在拉她到他身旁坐下时,陆余担心地看着她愁眉不展的模样。
  
  “不,是太好了……”桌上这十来碟的早饭菜色,若是在她家,别说是晚饭,就连逢年过节也难得一见,而眼下这房里也才他们两人,他俩是要怎么吃完这一桌的山珍海味?
  
  满心不想浪费一米一栗,但又大病未愈什么胃口都没有的她,愈想便愈是烦恼,也愈想愈拦不住她本该藏在口中的叹息。坐在她身旁的陆余,无言地看着她兀自摇头晃脑了一阵,在她又不自觉地开始动手,这一回是排起桌上的碗筷和杯盘时,他一脸兴味地瞧着她心不在焉的神情。
  
  不过一会儿,原本在桌面上随意摆置的各式菜肴与餐具,即排列有序且拿取方便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在多看了两眼后,不禁微偏过头将两眼挪向寝房的方向,这才发觉她摆放在柜外的随身物品,亦是不紊有序地这么摆放着。
  
  半晌,他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摆放在她的身上,趁着她自他怀中抽走了他随身携带的汗帕,并专心在折迭之时,他悄悄打量起她那一双露在袖外,瘦若无骨的手臂并因此而竖起了眉心。
  
  怎会瘦成这般……他家的爹娘,是没好好喂过她一顿米饭吗?
  
  不知不觉间,已折完手中的汗帕,也收拾好桌上随意摆放的东西后,因失去目标而无事可做的计然,不经意回头瞥了他一眼,一双水灵大眼即止顿在他的面上再也舍不得移动半分。
  
  “小然,你要一直这么盯着我瞧吗?”遭人直直瞪看了许久的陆余,等了好一会,却怎么也等不到她回神,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出声叫醒他这位很容易陷入自个儿世界里的娇妻。
  
  “对不起。”回过神的计然连忙低下头,不过一会儿,她又迟疑地抬起头,“那个……陆余?”
  
  “嗯?”
  
  “我不能看吗?”她问得再正经不过。
  
  “当然可以,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他愣了愣,连忙转身在她的面前坐正。
  
  “但桌上的茶都已热过一回就快又凉了,你可以边吃边看吗?不然可就浪费了丹心的一番心血。”
  
  “好,我这就吃。”她乖顺地点了个头,取来碗筷后,随意夹了分量甚少的一点菜,就端起碗,边盯着他边不专心地扒起饭。被她当成下饭小菜的陆余,在她吃完碗里的小菜,一径地吃着饭也不再多夹一些,似是根本就不在意她吃的是什么时,忍不住代劳地在她碗里又添了些许,见她没有反对,他又再多夹了一些放进她的碗里。
  
  “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很美很醒目?”只吃一些就觉得已经饱得啥都吃不下的她,放下了碗筷,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这张文质彬彬的脸蛋,和他这一身因教养良好,故而更显气质翩翩的风采。
  
  “有。”而且很多。
  
  “啊,我、我不是故意……”这才突然惊觉方才所说的话,并不是什么对男人该有的赞美时,有心想要补救的计然期期艾艾地看向他。
  
  “我习惯了,也不觉得生得好看这事有什么不好。”他笑了笑,而后默默在心中将那个“美”字略过当作从没听见,因他坚持,他与天字三号房里的那个余美人的水平,从来就不是同一个等级。
  
  她反倒有些意外,“你不介意?”正常来说,是男人的,都会很在科这等子事才对不是吗?
  
  “不介意。”陆余摇摇头,反而觉得占尽风流之余还很吃香,“拜这张脸之赐,打小我上头就多了一大堆抢着认我当弟弟的义兄,而他们也都很疼爱我,这是好事啊。”反正这张脸是天生父母给的,他既改不了它也变不了它,那,也只有好好利用它了不是吗?
  
  “我可以摸摸看吗?”虽然她很想忍下犯痒的手指头,可眼前这等的秀色可餐,仿佛正无言地卖力勾引她,若是不好好轻薄一下,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它。
  
  他还是一样好说话,“别客气,尽量摸。”
  
  好似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肤质吹弹可破,肤色白嫩又红润,令计然的指尖一触碰到,即流连再三不肯知返,久久,她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忍不住低声赞叹。
  
  “生得真是好啊……”当男人吃香,当女人包准人人抢。
  
  “你不嫌弃就好。”他极力忍住溜到了嘴边的笑,拿起她折好的汗巾轻拭着她的嘴角。
  
  抚过她唇瓣上的汗巾触感,当下令计然迅速走出眼前色相迷人的惑人迷雾,趁着他转身取来一只空碗在犹用小炉热着的汤炉里为她添汤时,她注意到了她无时无刻不照顾着她,不会太过、也不会让她全然察觉不到的举止,她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默然将所见的一切收至心底摆放着。
  
  “我想,不如挑个日子,咱们再补一回成亲,顺道补一补我欠你的洞房花烛夜。待婚后,夫妻间的感情,咱们再一步一步慢慢来,你说好吗?”打从知道自个儿娶妻之后,就一直这么盘算着的陆余,在盛妥了鸡汤,并去取来汤匙时这么向她建议。全副心神思绪因此而沉淀下来的计然,仰起脸庞,目光笔直地瞧进他的眼底。没听到她的响应,陆余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小然?”
  
  “你真愿与我成亲?”
  
  “愿意。”这还用说?他们不都已拜见过堂,已是名义上的夫妻了吗?
  
  “真的愿意?”似是怀疑他并不由衷的她,怕他会生悔或是因被迫而不得不从般,再三地向他确定。
  
  他一脸困惑,“我看不出我有任何理由好反对或是不愿的。”有人愿意牺牲肯嫁她为妻,他就该大大感谢上天待他不薄了,更何况,到目前为止,他对眼下的这一切都感到满意无比,甚至是超出了他的期待,因此他要是还不知感恩地挑剔些什么,他怕,他会有天谴。
  
  像是早料到他定会这么说般,计然只是默然地颔首。
  
  “来,喝此鸡汤补补身子。”他将汤碗塞进她的掌心,直对她过瘦的身子频频皱眉,“这是我叫丹心特意为你准备的,我知道你还病着应当是没什么胃口,但能喝的话就多喝几碗添些体力。”
  
  并没有把吃食之事放在心上的她,只是回想着他方才所说的话,在她欲端起汤碗指尖却触及带也层薄没的滚汤汤面时,被烫回神的她连忙缩回手指。

  “太烫了是不?我吹吹。”陆余先是瞧了瞧她微红的指尖,见它无碍后,又忙着端起汤碗代她吹凉。脑际里所有的思潮,似是一下子都被抽空了般,计然难以置信地瞧着身旁的夫婿。
  
  天底下,怎会有这等待人体贴又好性子的男人?
  
  而她,还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她的爹娘,之所以会将女儿嫁给也们陆家,是因家贫,而身为陆家三少的他,家大业大,方满二十的他又青年才俊且事业有成,无论她再怎么想,都认为他根本不需将就自个儿去接受她这名其貌不扬,又非名门或是商家出身的妻子,对于这件不是由他作主的婚事,她虽是不知他是否如她一般,亦是没有所谓的选择权,可以他的身分,要美眷要艳妾,何愁无人倾心相许?
  
  细细看着他认真为她吹凉鸡汤的侧脸,好一阵子过去,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忽地告诉他。
  
  “好,我嫁你。”
  
  陆余错愕地看着语出突然的她,有些不明白她怎会突然这么说。
  
  “陆余,我很高兴能够嫁给你。”她漾开了笑颜,诚心诚意地道。
  
  原本在他眼中毫不起眼的她,在她打心底欢喜地笑开来时,停据在她眼里的笑意,没有痛苦、没有忧伤,也不管她究竟是来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他人究竟是在她的身上托付了什么希望,兀自灿烂美丽得令人舍不得眨眼。
  
  他很想知道,为何每每出现在她面上的笑容,总是看业如此开朗不带一丝犹豫?
  
  眼前的她,丝毫不似外表迷人惑人的牡丹,或是临院东翁亲手种植的娇客,倒像是株始终躲藏在墙角的不知名的野花,在蓝天无垠朗朗的某个晴日城,令他措手不及地突然绽放,也独自地芬芳,行经路旁的人们,若是不止住脚下急促的步伐,则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这阵总是遭人漠视的幽香。
  
  或许他就是那个不意停下脚步的赏花人。
  
  又或许,他那一双总是不知他要的是什么、却又老是自以为知解他心意的孪生兄长,这一回,真慧眼独具地为他挖到了个宝也说不定。
  
  “快快快……”
  
  落日地分,无视于有间客栈内正值高朋满座的景况,打从在门外下了车后,就拖着自家少爷一路横冲乱撞直奔进客栈内的大黑,在前头还有着一堆路人阻路时,边拉着陆余挤过一室的人群,边对站在最里头靠近本馆大门的鞑靼大嚷。
  
  “鞑靼,开门!”
  
  “大黑,你在急些什么?”鞑靼呆站在原地,看着两道疾风就这么一路刮过来。大黑边排开人群边抹去一头大汗,“送少爷回家洞房!”
  
  “啊?”
  
  守株待兔,等了陆余一整日的东翁,扳扳酸涩的颈项,站在本馆的门内,适时地拉开赶在前头替陆余开路的大黑,再一把将他所等的正主儿给拎来面前乖乖站好。
  
  “刚好,我和某人也正有事找你。”
  
  陆余心急地问:“东翁,此事能不能改日再说?”都因大黑的马车被塞在城里,才害得他误了回家的时辰,他相信此刻计然应该已在房里等得很不耐烦,或是愈等愈心慌了。
  
  东翁挑高了两眉,“有什么事比你与我们这些大哥哥促膝长谈来得更重要?”
  
  “我今儿个重新补洞房!”不能等的陆余边大声说着边想绕过他,“请别拦着我,我已经误了丹心说的时辰了,借光!”
  
  “慢着,你先给我过来再说。”听了他的理由后,东翁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强行将他朝前往天字一号房的小巷里拖。
  
  “可我……”犹想抵抗的陆余,接下来欲出口的话语,全都在东翁召来鞑靼一把将他扛上肩后,不得不塞回他的嘴里。
  
  如东翁所愿,一路被人扛进天字一号房里,并被摆站在步青云的跟随前后,满心只想快快打发步青云的他,都还未开口,就遭步青云不满的冷眼给扫个正着。
  
  “小余,你打算拖到何时?”这小子究竟是想如何?从他回来后都几日了,他以为这事能一直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陆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拖什么?”
  
  “你还不退婚?”懒得迂回的步青云,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些日子来,全客栈里每个人最关心的一个大问题。
  
  “为何要退?”他先是一脸讶色,而后不认同地皱起眉,“况且,成亲乃人生大事,此事能说退就退吗?侯爷,这可不是在做买卖。”怎么他们这些人也与他家的哥哥们都是同一个样?
  
  听不下去的东翁,边说边以指戳向他的额际,“这小子方者还说他今儿个要重新补洞房。
  
  步青云错愕地盯着他,“你完全不气你家的不良兄们,擅作主张替你找来个来路不明的新娘?“
  
  他摇摇头,“回侯爷,一点也不。”
  
  “你就这样认了?”他人要他如何他就如何,怎么他那逆来顺受的性子,十年如一日的都不改改?
  
  “侯爷,成亲是件好事。”
  
  “是隔壁家的狗娶了对门的猫!”这一回,步青云地接拿起手边的纸扇往他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瓜敲过去。
  
  “无所谓,形式不重要。”很少遭人打的陆余,摸了摸额际,一脸无所谓地朝难得对他动怒的倏爷大人笑笑。
  
  在步青云气虚地说不出话来时,接棒上场的东翁,颇为为难地问。
  
  “小余,你觉得你的那位陆少夫人……如何?”他真的不是有意瞧不起人,也不是看人只看那副皮相,只是什么锅……也还得配什么盖呀,只要是明眼人一看,这对小两口的外表差距,虽说没有十万,可也快差了八千里了。
  
  “再满意不过了。”陆余顿了顿,再大大地朝他们点了个头,完全看不出他们是在替他焦急些什么。
  
  当下,除开窝在椅里一脸灰败的步青云,与大惊失色的东翁外,就连站在门外聊天的大黑与鞑靼,亦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忙转达过来。
  
  他居然觉得满意?是因他在识人这方面,有着与众不同的失知灼见?深知那位新科的陆少夫人,定会是块藏在石中的璞玉、匣中美画?抑或是……
  
  他的眼,压根就有问题?
  
  “你瞎了?”东翁好不担心地捧起他的脸蛋,忙着检查起他肯定是出了毛病的双眼。
  
  “它们好的很,多谢东翁关心。”
  
  “但她的外貌……”陆余登时沉下脸,说得满心内疚无比,“下嫁于我,算是委屈她了。”
  
  委屈她?委屈了那个其貌不扬、过目就忘、瘦瘦黑黑小小、登不上台面、没人能够记得住的南方乡下小姑娘?
  
  瞪着他面上一点都不似在开玩笑的认真神情,一手频频揉着眉心的步青云,抬起另一掌要正待发作的东翁缓缓,而后心底有谱地问。
  
  “小余,你觉得如意生得如何?”依他对小余的了解,这小子八成又是用脑袋看人,而不是用眼来瞧人。
  
  陆余毫不考虑地应道:“侯爷夫人自是天下无双。”
  
  “蔺言呢?”
  
  “蔺大夫人美心更美。”这点当然是无庸置疑的。
  
  “不分男女,皆是国色。”若要说得更正确点的话,那等美色,应当是不属于这尘世间的拆房妖怪才是。
  
  步青云懒洋洋地再问:“你家的新婚妻子呢?”既是有了上头的几位可相较的人选,那么这下他总能够比较出美丑了吧?
  
  “天仙。”岂料陆家三少仍是一派正色。
  
  “……”他的眼、他的脑袋、他的审美观……
  
  “两位可还要要事?我若再不快些回房就真的误了时辰了。”趁着步青云许诺再多说些什么,而东翁则直掩着脸叹大气时,急着离开一号房的陆余等不及的问。
  
  步青云提不劲地朝他摆摆手,总算明白了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枉然。
  
  “去吧。”罢罢罢,再不成全他就太说不过去了,干脆就让他去自生自灭,反正娶妻的又不是他们。
  
  “就这么放他走,不顾忌你千里侯的面子了?”东翁在陆余一骨碌地拨腿就跑时,侧过脸,瞄了瞄那个没了先前的气势,且一反常态不再强烈反对这桩婚事的步青云。
  
  “不然呢?”步青云亦是莫可奈何,“上回是他的哥哥们一手造孽,而这回可是他自个儿选的。”再继续下去,就真成了棒打鸳鸯了,他可不想让小余日后把怨气全都出在他头上。
  
  距离天字一号房不远,只隔了几条巷子的天字四号房内,站在喜房内走来走去的丹心,再次与隔着窗子瞧了瞧楼下远处的动静后,直在心底嘀咕着,负责替张罗一切的她都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了,为何那个陆家三少到现在都还没回业捧捧场子?
  
  眼看着坐在喜床上的计然,看似因坐了太久而不适地调整了等待的姿势,满心焦急的丹心赶紧踱回新娘子的身旁,细声安抚着今儿个晚上重新补洞房,却怎么也等不到新郎官的计然。
  
  “小然,你别紧张。”
  
  “好,我不紧张。”端坐在床上,一派放松等到差点睡着的计然,扶正了头上戴了第二回的凤冠再次对丹心颔首,同时她一直在想,丹心到底是要她别紧张些什么。
  
  为免等着等着又再度睡着,计然勉强打起精神凝视着眼前的红烛,一想到再过一会儿,她就能再次见到出门工作了两日没回栈的陆余,那一张让她看了就会觉得心情愉快的脸庞,她便觉得与她相依为伴的瞌睡虫纷纷离她远去,只剩下满心的期盼。
  
  “小然,待会你只要乖乖坐在这儿就成了,知道吗?”在听见楼下远处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丹心连忙抬起她的小脸,替她再补了补面上的胭脂之余,不忘对她叮咛。
  
  “然后呢?”深怕自己的表现会令陆余失望,计然很有学习精神地看向似是无所不能的丹心,“在陆余回来了后,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生平头一回遭人问这等问题的丹心,错愕地握住手中差点因此落地的胭脂盒。
  
  “哈?”问她?
  
  “或者有什么事项是我该注意的?”计然还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继续追着面色有些不自然的丹心问。
  
  丹心当下更是一个头两个大,“那个……”拿这事问她?她可还没出阁过哪,她这没经验的小管家哪会知道这事?
  
  气喘吁吁地站在寝房门口,将里头的每句话都听进耳里的陆余,在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后,满有良心的适时出声解救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的丹心。
  
  “小然,你就别为难她了,那等事我自会教你。”
  
  “噢。”
  
  “陆少,那我这就回房不打扰你们。”丹心僵着笑脸,巴不得能快快离开这城别瑞碍他们小两口的好事。
  
  “劳烦你了。”陆余感激地朝她颔首,并在她出去之后顺手关上房门,一转身,映入他眼帘的,即是那日他错失新婚之夜,无缘见着……静静等待着他,一身艳红,又笑脸盈盈的新嫁娘。
  
  凤冠上一颗颗反射着烛光的珠玉,随着她的举止轻轻摇曳的金粉流苏,与那一双期盼地望着他的水眸,再牵引着他举步上前,他登时忘了他该照着丹心事前交代过他,得先去换上红蟒袍,亦忘了在路经花桌时得顺手拿过的交杯酒,掩不住的欢喜漫过他的心坎,让他有种一脚踩进一场美丽梦境的错觉感。
  
  只是……
  
  他才刚沾到床在计然的身旁坐妥,还未能亲手替她将手上的凤冠摘下,岂料在今夜之前,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床板硬度与厚度,或是结不结实的这张新喜床,下一刻,即自他俩所坐的床面上塌陷破裂,接着上头的床架与四根床柱,亦轰轰烈烈地加入其中。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发现自己被困在已毁的床内,头顶上还罩着一张悬在床顶的喜幔后,陆余平静地侧过脸,看着坐在身旁被方才的意外给结实吓着,现下犹满面愕然的同伴。
  
  “小然,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什么?”若他没看错的话,这床之所以会塌会垮,好像就是她刚刚因紧张之故,不意以一掌用力撑按在床面上而赞成的。
  
  百思不解的她,闷闷地盯着地上那顶遭床柱压扁的凤冠问。
  
  “例如咱们会坐在这团混乱中的理由?”她也很想知道啊。
  
  “嗯,类似这类的事。”生来就不懂得什么是震惊的他,总是直接跳过这个环节,直接来考虑该怎么去收拾后果,与思考前因是怎么发生的。
  
  “我得好好想想。”
  
  “你能不能先想个法子让咱们离开这儿?”压在身上的木板与床面,实在是太重太多,加上上头还有喜被等,他要是不想面上无光地在这新婚之夜去唤人来救他俩,他也只能倚靠身旁的祸首了。
  
  “没问题。”不把这么点小阻碍看在眼底的计然,随即一手举起压在她肩上沉重的床板,再腾出另一手,将比她高壮上一倍的陆余给拎了出去。
  
  突围而出后,陆余呆坐在离床不远处的地板上,不语地看着计然三两下就挪开一地的阻碍,还顺手整理了一下,半晌后,她犹豫地慢步走至他的跟前,面带愧色地低下头。
  
  “你……一定很后悔娶我是不?”早知道当年在分担家计之时,她就不要听信她娘亲所说的话了。
  
  他忙不迭地安抚她,“怎会呢?不过是件小事别放在心上。”她怕他会不要她?他更怕呀,什么男性哄堂大笑尊或是颜面等问题,那些统统都不重要,他也可摆到一旁全都不去看!因为……对他来说,有娘子比较重要啊!
  
  “真的?”计然喜出望外地抬起头,一骨碌坐至他前头的地板上,不料,在她右掌一触及地面时,转眼间,她的五指立即为地板添了一个小洞。
  
  “你……”陆余深吸了口气,不得不有些危机意识,“一紧张就会使力?”
  
  “好象是。”
  
  她想不通地看着自己分别就没有房间用力的掌心,再看向她的胸坎,总觉得里头的那颗心,似乎是在方才他太近时,的确是有跳快了些。
  
  “你常紧张吗?”若这不是偶发事件的话,那他可能要……担心一下日他的人身安全问题了。
  
  她皱着眉,“老实说,少之又少。”真要算起的话,在她的印象里,几乎可说是不曾,可怎么今儿个晚上就连连……
  
  “别懊恼。”深怕她会因此自责,或是就此打退堂鼓改变心意不嫁他了,他忙不迭地转移她的沮丧,“我倒是很烦恼你不愿嫁我为妻呢。”
  
  他……不但没被方才的景况给吓着,也不怕自个儿可能娶了个力大无穷的悍妻,他就只担心……她会不要他?是他将自己的魅力估得太低,或是他没有自信太过?
  
  计然不禁一脸迷思,“为何你要烦恼?”他不会真认为他娶到了个什么千金难得的无价宝吧?是明眼人的,一看也知她是无行也无市,可他……似乎并没有这么想过。
  
  已事先问过客栈内其它人,知道他家的哥哥们与客栈内所有人,都没对她提及过他的背景与他从事之业为何后,一直不知该怎么找机会对她坦承真相的陆余,愈想便愈觉得烦恼。
  
  “因我怕你在知道那些实情后,你就不会要我了……”唉,现在他是日日在想,若是她因此而反悔休夫之后,他这辈子可能就真要打光棍到底了。
  
  为了他脸上那忧愁甚她数倍的模样,计然忍不住忘了先前她究竟在担心些什么,满心好奇地靠坐至他身旁。“可以说来听听吗?”
  
  “我有两个兄长,这点你已知道了,但你应当不知,在我上头还有一打步伯吧?”他一手撑着下颔,一想到家中那堆阵容庞大的男人,他就更是提不起劲。
  
  “这么多?”他家祖先这么好福气?
  
  “在我上头上头的爷爷,也刚好有一打兄弟。”他之所以会住客栈而不愿回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一旦踏进家门后……转过去一看,男人;回过头看,又是男人;不小心走错路一撞,撞到的,还是男人。
  
  就算先前再怎么不明白,这下计然总算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落寞是打哪而来。
  
  “……全都是男丁?”怎么寻常人家盼着能够传宗接代的男丁都是如此不易,甚至还有些人得去拜神求子,而他家却是……了产过剩?
  
  “半个女的也没。”陆余感慨万分地叹了口长气,“我祖上三代以来,族中代代都只生男不生女,也因此,我陆氏一族上下齐心,就盼能够停止这等阳盛阴衰的窘况,添个难能可贵的可爱小女娃。”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我的堂兄们就像是被诅咒了般,也同样只生男生不出女,而在我上头的两位兄长,也是一样地让所有人都失望。”
  
  都怪那堆男人,害得他打从十六岁起就一直相亲,可一路相至了二十,至今仍究是无人敢冒险下嫁于他,更别说,他还在那堆男人的陷害下,继承了人人都不想要的祖传的家业,任他自艾自怜了好一会儿后,一直坐在他身旁深思的计然,以一指轻推着他的肩。
  
  “陆余。”
  
  他不敢指望地问:“我吓着你了是不?”
  
  “不。”已然全盘想通的她,不疾不徐地安着他的心,“我是想说,在我上头有十五个已经出阁的姊姊。”
  
  陆余两眼当下焕然一亮,似见着了救星般地直握住她的双肩。
  
  “一个男丁也没?”他能不能把他家的哥哥与堂兄们统统拿去跟她家的姊姊们换?
  
  “没。”她家老爹,早些年前就已对他们计家无香烟可传之事认命了。
  
  “那令姊他们……”他愈问脸上更是有着掩不住的期待。
  
  她感叹地抚着额,“生的也全都是女娃。”她想,这很可能是就是他家大哥与二哥,为何会千里迢迢跑去她家挑上她的主因。
  
  听完她的话,生平首次,陆余明白了,跌落谷底后又随即攀上山巅,赫然瞧见希望的感觉,是如何的感动与甜美了。他想着想着,马上就一扫先前窝在他心口里的陈年沮丧,重新振作而起,他凝视着她弧度美丽的侧脸,而后漾着迷人的笑容,一手提起她的手笑问。
  
  “既然今晚咱们没地方睡了,长夜又如此漫漫,不如咱们就来聊聊如何?”与其让她紧张得又再次造成什么人祸,他还不如先安下她的心,待她适应了一切再说。
  
  计然挑挑眉,“那洞房呢?”他也未免变得太快了些,而挫折期又太短了点。
  
  “我不急,你呢?”好歹他也算是半个商人,他这人是看长远性的。
  
  “一点也不急。”下一刻,如他所愿地,放松下心神的她果然款款地笑了。
  
  像是空气中扇动的羽翅般,鼓动着他靠得她更近,捕捉着她面上的那份温暖,和去触摸她那颗极其容易满足的心。
  
  只是就在他靠近她的身子,一手方抚上她的脸庞时,计然连忙屏住了气息,一手撑按在地稳住重心,可一阵不小于先前壮观塌毁的新床的音量,这一回又现次自她掌心下传来,措手不及的程度,令陆余就连呼喊与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蓦然开了个大洞的地板,就这么不给面子地让他笔直地自洞口坠下,强迫他在洞房花烛夜这美丽旖旎的夜晚,直接以最快的速度下楼抵地,好去参观一楼的摆设,与他日后得常常孤身一人度过长夜的凄清风景。
  
  因闪躲得快,安然无羔的计然,在不该出现的烟尘散去后,生性就爱整齐,不喜有半分紊乱的她,盯着一地被她那一掌所造成的大洞与满地的碎木与破片,而后,她想也不想地就挽袖整理起一地的混乱。
  
  慢了好一会儿工夫后,当她终于打理好地板,满意地看着一地的洁净怔愣时,她这才终于发现,这房里……咦,好像突然少了一人?
  
  “陆余!”他上哪去了?
  
  直抵一楼客房内里,被卡陷在桌椅内、上头又有着二楼地板碎木给压着,哪儿也没法去更不知该怎么挪动手脚的陆余,在计然急忙地去取来火烛照向她所造出来的大洞里,偏不小心又暗自在手中使上了力,又压坏了已显脆弱的二楼地板某处,并制造出令他更难脱身的大批木头碎片时,他颇为认命地抬首往上瞧。
  
  难道说,娶妻就是得……咬牙用力把命拼?
  
  只是,若他不想自新郎官迅速沦为弃夫一职,而他陆家又想盼到个接连数代都生不出来的女娃的话,他恐怕,也好像没什么别的路可选。
  
  举烛朝着黑暗的洞内寻找了许久,总算找着了他的身影之后,从没发现自个儿力道竟是这么大的计然,先是难以置信地瞧着地板上她不知该如何去向丹心解释的大洞,以及不远处那张亦是遭她弄塌的新床,再愣愣地看着自己肇祸的掌心,半晌,她的小脸再次出现在洞口,语带怀疑地问向楼下,未来可能都将如此过日的受害者。
  
  “陆余,你还……确定要娶我吗?需不需要再重新考虑一下?”他该不会刚好有九条命吧?

第二章

  在东翁的那串报恩名单里,究竟有几个恩人的后代,是属于正常人等?
  
  或者她该问的是,在那些人当中,可有半个是比较不那么不寻常的异类?打从天字三号房的那一对活宝夫妻又再怀上一个孩子,被迫得再次安胎,短时间内不能再拆屋毁房后,已经很久没再这么沮丧的丹心,在一早来到天字号房的院里时,直在心底这么想着。
  
  眼下,即使植遍满园的各色异花奇草,有若各色彩绸缎般地映入她的眼帘,而在送陆余出门后,计然即站在院中对她笑得又甜又可爱,就像个邻家乖宝宝似的,可这些,却怎么也不能为她驱逐满心的挫折感。
  
  “小然,我有个问题……”她直揉着一早便频频作疼的两际,总觉得今日所踏进的这间四号房,让她有种来到了天字三号房的熟悉感。
  
  计然连忙在原地站好,“是!”糟糕,她本是想照着陆余的吩咐,趁着丹心未来到四号房前,就去处理掉昨晚那场小灾难证据的,可她没想到,起得跟他们一样早的丹心,不给她去湮灭证据的机会,大清早的就跑来报到。
  
  在她频频挪动着身子,试图遮住身后的庞然大物时,丹心边看边摇头地问。
  
  “昨儿个晚上,你与陆少不是再补一回洞房花烛夜吗?”她记得昨儿个在她离开喜房前,那对小两口不是和和乐乐的?那时这间四号房一檐一瓦、一草一物,也都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呀,怎么才一晚没见……
  
  “对……对呀。”总觉得好像已经露馅的计然,面上的笑容看业似乎愈笑愈僵。
  
  丹心伸手朝旁一指,直指向已由他俩分工合作搬下楼,目前杵堆在园里,还没来得及运去柴房的残床碎屑。
  
  “对,房里的那张喜床,它怎会成了这副德行?”她以为她那清瘦的身子,真能遮得住身后那堆大上她数倍的证据吗?当了管家数年的丹心还是头一回见到,过个洞房花烛夜,却连床也拆了的新人,就连性喜拆房的三号房两名屋主,也不会燃起在那等大好日子里这么搞破坏。
  
  “那是我不小心弄坏,不是陆余的关系……”计然连忙俯首认罪,就怕她会将错怪到陆余的头上。
  
  “我盯信你。”丹心拍拍那张老实的小脸蛋,“只是这是怎么造成的?”那个弱不禁风的陆家三少,才没有这等简直像是跟三号房偷师过的能耐。
  
  “大概是因为……”苦苦思索了一夜之后,目前计然只能推论出这个结论,“因为陆余他……太赏心悦目了。”
  
  昨儿个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夜,既然问题有一半是出在她的身上,那另一半的不责任,恐怕陆余也得替她担一些才是。丹心一头雾水,“陆少他本就这副长相啊。”
  
  真要说起赏心悦目,这家客栈里还有更多卧虎藏龙的高手呢,陆家三少勉强只能算得上是这家客栈里的正常水平而已。
  
  “我不适应嘛。”觉得很烦恼的计然揉揉眉心,“谁教他生得一张老少通吃,又让人觉得虚荣无比的脸蛋?在他的面前,是凡人的,都得要有类似圣人般十足的克制力才成。”偏偏昨儿个夜里她就因克制力不足还破了功。
  
  “是是是……”说来也是,都怪这间客栈里怪人一箩筐,害得她看太多也看太多年,早已见怪不怪以及麻木不仁。
  
  “对了,陆余一早上哪去工作?”还不太清楚陆余本身之事的计然,好奇地探问,“方才我有问他,可他却怎么也不肯说明白。”
  
  “你不知道他是做啥的?”丹心被她的这句问吓得不轻,“陆少连这也没告诉你?大少、二少也没有?”
  
  “都没有。”计然一脸无辜地晃着头,边在心底纳闷起丹心面上那副震惊过度的神态。
  
  “那你还敢嫁?”天啊!难不成姓陆的一家子,这一回居然来了个……骗婚?
  
  她歪着头,“他是做啥的,与我敢不敢嫁他有关?!”怎么好端端的,一提到陆余是做啥的,丹心就变了个样?“当然有关……”
  
  感慨万分的丹心直抚着额,压根就不知内幕竟会是这样。
  
  “为何?”
  
  “因为……”丹心顿了顿,有些放弃地叹了口气,“算了,关于陆少之事,我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知道些什么?”昨晚陆余在与她促膝长谈了一整夜后,不都大抵说过他家重女轻男之事了?还有什么是她不知的?
  
  “许多外地人也同样一样,都认为陆少家世好、人品好、长相又讨人喜欢,按理,应当日日有人前来为他的亲事说媒,但住在这城里的人,可清楚他背后有哪些大哥哥了。”先且不管那票人中有相命的、有当差的、有当盟主的,啧,光是一个吓死人也不肯赔半条命的千里侯,就已经有够糟了。
  
  她皱着眉,“大哥哥?”可陆余不是一点都反对上头有着那些疼爱他的人吗?
  
  怎么陆余说的跟她讲的有些不一样?
  
  “对,就因为身后有着这一大票硬到骨子里的靠山,所以全城没有惹他得起,当然,也无人敢保证,嫁给他后就一定能替他们陆家生个女儿。”在这等群体压迫下,谁敢嫁他嫁他陆家三少啊?万一生不出半个女儿的话,那个下场,不是家毁人亡,大概也会举家贫上一辈子吧。
  
  她怎么也想不通,“生不生女儿真有那么重要?”她是知道他们盼女心切,但没必要严重到吓唬光了所有人,又害得陆余迟迟不能成亲吧。
  
  “当然重要。”丹心朝不住这城里,不懂整个陆家怨念的计然慎重地摇摇指,“陆家可是出了名的要女不要男,偏偏这些年下来,男丁一个接一个的生,因此他们早就对外放过话,谁要敢替陆家再添个男丁,他们九成九绝对会翻脸。”
  
  “这样啊……现下她总算是有些理解,为何陆余非但没被她给吓跑,也不嫌弃她的出身或是她的容貌,反而那般小心翼翼待她,和怕她反悔不嫁的原因了。
  
  “撇开这些不看,光是他继承了陆家的祖传行业,就够教人不敢把女儿嫁给他了。”一想到另一个真正害得陆余无妻可娶的主因,丹心不免要觉得他们陆家可真是害惨陆余了。
  
  计然已经被搞胡涂了,“为何?继承家来有何不好?”
  
  “除了我同你说的那两个原因外,这些年来都无人敢嫁陆少,还有一个主因。”
  
  丹心摸摸鼻尖,也不知这般全盘抖出陆余的底,究竟是妥不妥。
  
  “是什么?”
  
  “他的性子。”说到这个,丹心的叹息就绵长得似是见不着心头般,“陆少他……太极端了。”她想,这一点,应当会是吞月城城民心中永远的痛吧。
  
  “怎会?”是她听错了,还是她们所谈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人?
  
  不知该怎么解释起的丹心,想了想,微笑地牵起她的手。
  
  “依我看,今儿个天气不错,不如我带你去亲眼瞧瞧如何?”与其含含糊糊的说不清静,不如让她亲眼见上一回,这样刀子就应当会明白她在他人眼中有多勇敢了。
  
  连反对都来不及说出口的计然,在办事讲求效率的丹心带着她出了客栈大门,乘着向东翁借来的马车,一路自城的这一头来到了另一头。就在下了车来到陆余日日办公之处后,丹心一手指向前方向她介绍。
  
  “这就是陆少所经营的铺子,也是他陆家祖传的家业。”
  
  “钱庄?”看着钱庄外头所挂着迎风招摇的布招,计然不怎么意外陆家祖传的行业,与陆大少、二少所做的是同一行。
  
  “再看清楚点。”不想一下子就说得太明白,丹心颇为含蓄地向她暗示。
  
  她摇摇头,“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丹心一手指向挂在钱庄外头的墙上,那一块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息表。
  
  “你确定你真看仔细了?”拐个弯不成,她也只有来点直接的了。
  
  计然走近前头,定眼一瞧那块乌木所制,以金漆书写的借金与息表,而后怔愕地张大了眼。
  
  抢……抢劫呀?怎会有这么高的利?
  
  被上头所戴之利给结实吓着的计然,连忙朝后退了三步,再次抬首看清楚方才所见的那一块布招,这才赫见在布招的最左下角,竟写了一行小字---有借无类她讷讷地一手指着店门,“丹心,这该不会是……”
  
  “嗯,正是你所想的那样。”特意来这代陆余扮黑脸的丹心,沉重地向她点头。
  
  计然忙扶着额际,觉得有些头昏眼花,“但我听人说,陆氏兄弟所经营的钱庄遍及全国,可说是皇商中的首富……”
  
  “那是指他那两个不良兄长,不是指他。”丹心不客气地泼她一盆冷水,逼她一块与众人一般清醒。
  
  “那两个不良商,他们天生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赚钱。”
  
  她微眯着眼,“那陆余的专长又是什么?”
  
  “你希望我笼充的说还是严格的讲?”唉,每回一提到这个,除了那个无恶不作的步青云外,全客栈的人都觉得一整个适应不良。
  
  “正确的说。”
  
  丹心以指刮着面颊,“那个嘛……”
  
  “是什么?”虽说已大抵知道心中所猜测的可能是真,但还是不怎愿相信这事的计然,仍是坚持要亲耳听她说出口。
  
  “讨债。”还能是啥?就这个啦。
  
  下一刻,自计然口中蓦地爆出的错愕叫嚷,声音大得让大街上每个路过的行人都纷纷停下脚步。
  
  “他是高利贷?”那个陆余?
  
  “一点也没错。”
  
  趁着春日午后温暖的东风将人们吹拂昏昏欲睡,客栈生意总算稍微清闲了点后,逮着地机的东翁,蹲坐在柜台内的小小椅凳上,对着打从上午去过了陆余所开的钱庄一回后,即像是一直处于想不通状态下的计然开讲。
  
  计然蹲坐在地板上,两手抱着膝盖,张大了一双水灵的大眼,一脸茫然地朝他摇了摇头。
  
  “你可知,状元郎在赴任前,朝廷可是不会给他半两纹银的。进京赴试时,路费、食费,那些普遍皆不是富人,只是寻常百姓家或究人家的书生,是怎张罗出来?”说得头头是道的东翁,希望她早点开窍地以指点了点她的眉心,“而中举之后,得先谢师谢亲,还得攀攀朝中的高官司以期日后他们大发财心提携后进,更别说还得在京城交友识朋,花上一大笔酒肉吃喝以及嫖赌上花楼之钱,又该是打哪儿来?”
  
  “不知。”她微张着嘴,好宝宝似地又开始晃起小脑袋。
  
  好……好可爱……
  
  难怪陆余说不退婚,怎么会有这么惹人怜爱的孩子?满心激动又感慨的东翁,忍不住伸手朝计然的脸上摸去。红通通脸蛋、天真无邪的举止、愚蠢到家的目光,呃……是孩子般涉世未深的纯良目光。
  
  以上这三等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绝不可能出现在这家客栈里的悲凉祈愿,今儿个竟像神迹降临般地来到了他家客栈?难道说继陆余之后,深得他宠爱的天字四号房,又增加了良心一枚,以助他抵挡客栈内日益增长的黑暗恶势力?还是他终于出运了?
  
  “咳!”同样挤坐在里头的丹心,用力地出声咳了咳,并顺手打掉东翁频频揉捏着计然软嫩脸颊的狼爪。
  
  “东翁,那是别人的……”一块进来的见证神迹的鞑靼,在提醒东翁之余,对于自己的手脚慢了陆余一步,也是满心深深的惋惜。
  
  啧,他也不过是爱屋及乌,摸摸而已嘛……不能再多吃一旦腐的东姓客栈主人,勉强擦去了嘴边口水,重新振作精神后,继续对难得一见的好孩子上课。
  
  “小余他的两个哥哥,遍交皇亲、官府、仁绅、文人、商贾,既是做生意,你想,他们在金钱上需要周转调度?会不会遭人欠债?要是倒霉点遇上了赖帐不还的,难道真要教他们吃下那数之不尽的闷亏与坏帐,睁只眼闭只眼不收回来不成?”
  
  脑袋里乱轰轰了一早,思绪也被这阵子所见过太多的人事物给搞乱得有若一池春水,计然在听完东翁的解释后,沉默地将这阵子她所听来、所瞧见的所有事物慢慢地兜拢在心底,在了解完来龙去脉之后,她淡淡出声轻问。
  
  “因此,陆家的祖业刚好是个很好的后盾?”很基本的为商之道。
  
  “聪明。”东翁嘉许地朝她拍拍手。
  
  “好。”她抚着下颔沉吟了一会儿,“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你能明白就好。”深怕陆余会在她心中留下坏印象,东翁忙不迭地扮起好了。
  
  “其实,接下祖业这回事,小余根本就没得选择,我在想,或许在某方面,小余也是不愿的吧,不过因他家在这方面有着迫切的需要,所以他就只能认了。“
  
  她略皱着眉,“为何?”
  
  东翁面上堆满了无奈,“因为,总要有个人出来扮黑脸啊。”陆家之人可是赚钱发财的,又不是什么开庙的善男信女。
  
  就只是因为……这样?
  
  可就算是要有个人来做,也不必非得是不愿的陆余呀,若是主动自愿的,那还有话可说,若并非自愿,那陆余在工作时,岂不好为难?
  
  不然,他也不会在她面前对祖业之事只字未提,不是吗?东翁在她眼神愈飘愈远,像是想什么事去了时,适时出声问了个所有人都悬在心头上的疑问。
  
  “在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之后,你会因此而后悔嫁给小余吗?”拜托拜托,她可千万不要悔婚哪。
  
  “不会。”计然好笑地看着那三张同样写满了担心的脸庞。
  
  陆余待她的好,无庸置疑,他的小心翼翼、他的踌躇,她也会看在眼底,只是先前她一直不知他究竟在不安些什么,又为何那么怕她会悔婚或是退婚,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的考虑,更遑论是……他身后一直不让她看到的重量。
  
  “乖。”满心感激的东翁直揉着她的发,“他们陆家,就只小余是个天生的好孩子,他与他那两个捅了娄子就只会跑的哥哥不同,关于这点,还望你能信我。”
  
  “我当然相信东翁您啊!”计然开心地对他漾了个大大的笑脸。
  
  来……来人哪。
  
  听听,全都靠过来听听……这等尊敬无比的语气、这充满信任感的崇拜目光,她……简直就是陆家小余年幼时的良心翻版啊!
  
  感动得差点流下两行清泪的东翁,直握着拳在心中想着,放眼全客栈,在那大票没一个懂得要知恩感恩、也不知哈是天良的众房客中,保证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像她这么乖巧良善、进退有礼的优良住户!
  
  好,决定了,就打从今儿个起,天字四号房的两位住户……加菜加菜!当多年来同样也饱受众房客摧残,因而心有戚戚焉的丹心与鞑靼,也一块感叹地直摇首时,一道好奇的男音,缓缓自他们的头顶上飘下。
  
  “你们怎会蹲在里头?”今儿个客栈又不做生意了吗?
  
  “呃……”四颗脑袋同时抬起,一见来着正是他们话里的正主儿,其中三个深知陆余怀有两款性格的人,都飞快地合上了多话的嘴巴。
  
  “我来这等你回家。”唯有不知内情的计然笑吟吟地站起身,还顺道给了他们一个好理由,“他们怕我一人会寂寞,所以陪我聊聊。”
  
  “对对对……”丹心忙顺首她给的台阶下,“小然,你不是说你累了想午睡一会儿吗?既然陆少回栈了,你就快回房去吧。”
  
  瞧着那三张同样戒慎恐惧,且还笑得一样僵的脸庞,在得知了陆余的本业是啥后,计然开始有些明白他们窨是在忌讳些什么。
  
  “噢……”改天若是有空的话,她非得去拜见一下陆余在讨债时的恶相与真正实力不可。
  
  “你困了?怎不早说?”陆余在计然走出柜台时小心地挽着她的手,“来,我带你回房歇歇。”
  
  在身后一片请求的目光中,自认水土不服病况已痊愈得差不多的计然,乖乖地任由似将她供起来当宝的陆余给一路扶了回去。
  
  一回到空荡无档的喜房里,见她配合地打起呵欠后,他又连忙绕到隔壁书房搬来一张贵妃椅,再动作轻柔地将她给请上去,这让计然不禁要怀疑起,她究竟是块随手一碰不会碎的琉璃,还是根轻飘飘随时会乘风远飞的羽毛。
  
  同坐在椅上等着她睡的陆余,盯看着覆在她面上的和长眼睫,总觉得她如此理所当然又安心的模样,就像是她原本就很适合生活在这环境里般。
  
  他本还以为,她在短时间内会不适应客栈的生活,可看她与东翁他们的相处模样,他又觉得是他想太多。
  
  “我听东翁说,你家原也是商贾出身的?”
  
  躺着躺着就开始有点睡意的计然,爱困地揉着眼,“我家以前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无奈富不过二十年便家道中落,而原因呢,就出在我上头的十五个姊姊身上。”
  
  “让我猜猜……”他很快即想起以往曾听人说过的传闻,“嫁妆?”听说南方的人家,怕女儿出门后会被夫家人给欺负,因此闺女出阁时,娘家必定会附上一大笔远多于聘金的嫁妆。
  
  “正是。”计然一想到这个,就想起当年她家是怎么为了嫁妆这二字而饿肚皮的。
  
  “你……”陆余的面上有些不安,“留恋过往的养尊处优的生活吗?”说真格的,他祟家虽富,可家产并非全是他的,且他本身的财力也不及豪奢的程度。“我在乎的是随遇而安。”计然拍拍他的掌心,光听他的音调就知道他又在烦恼兼想太多,“放心吧,我的心很小,很容易满足的。”
  
  “是吗?”
  
  她继续安着他的心,“因为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反正富也是生活,穷也是生活,不过都是生活而已。与其去计较怎会没了丝绸的衣物可穿,不不如让我多花点时间去想想,明儿个该怎么在饭桌上、为一家子人多添个两道菜。”或许就是因为她这短短人生里的变化太多太大了,也因此她看过了太多人与事,才会觉得适时地融入任何一种生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稍稍放下心的陆余,见她好像快睡着了,才想抽开被她握住的手,她却忽地将他握紧,并且偎到他的身畔靠着他,还顺势将她有脸蛋埋进他的衣袖里。
  
  “你觉得……咱们今晚能洞房成功吗?”昨晚之事会不会吓着了他,害他日后都对她打退堂鼓啊?
  
  盯着她那泛红的耳根子,陆余捺住了笑意,也知道她对于这回事太紧张,而一紧张她就乱使劲。
  
  为免造成难以挽回的人身重大伤亡,他认为,还是等她准备好后再来实行名正言顺这回事会比较妥当。
  
  “咱们就别管何时才能洞房了,一切顺其自然,如何?”他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喃。
  
  计然闻言,松了口大大的气,而后仰起脸蛋直对他点头再点头。他笑了笑,总觉得,她就属老实这一点最是可爱。
  
  “你也一道睡吧。”舍不下他身上的温暖,计然在他也打了个呵欠时,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陆余挑瘛睚,“就睡这?”继昨儿个两人被迫睡在地板上后,今儿个她不挑战床铺了?
  
  她满心内疚的低叹,“总不好让丹心明儿个又愁眉苦脸的帮咱们去藏坏掉的床吧?”
  
  “……”她才头一回做坏事,这么快就被发现啦?
  
  “还有……”计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脸。
  
  “嗯?”以为是他没听楚,陆余在躺睡至她的身旁时,颇意外地见她主动趴睡在他的胸前,黑缎般的长发,顿时淹没了她的脸庞。
  
  “醒来若是见不着你,我会寂寞的。”
  
  看不清她此刻模样的陆余,二话不说地环紧了她过瘦的身子,没有开口问她话里所藏着的,是属于那遥远的乡愁,还是她今日在一日不见不着他后所产生的惦念。
  
  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发,口叩味着指尖所传来的发丝触感,不过一会儿,原本不怎么想睡的他,反而比她还快进入梦乡。趴在他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音,失了睡意的计然一直在想,东翁口中的好孩子、她眼中这个好性情的男人,是如何让自个儿成为他人口中讨债不择手段的钱庄庄主,和平常人口中为了讨债而不择手段,因而在道德上有所亏欠和阴损之人?
  
  而这只温柔掌心的主人,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他的、心分割成两半的?
  
  阳光在云端露出了些许的脸庞,犹藏在云里未现踪的,千百条光束和将白云映照得透明发亮,看样子,今日也将会是和暖的一日。
  
  倚在车窗畔,陆余精神不济地瞧着天顶上的霓彩,当马车驶进了天桥附近高楼林立的商贾地带,楝楝建筑遮挡去了天上的美景,他这才勉强拉回心神,直揉着浑身上下隐隐作疼且酸痛不已的肌肉。
  
  接连着几日都没沾到床铺,全都靠睡在长椅或是贵妃椅上,这对计然来说,或许是一点影响也没有,但对他这个生平从没干过什么粗活、没练过武的富家少爷来说,报应可大了。唉,现下想想,他也真蠢,就算是新房和书房里皆已无床铺可睡,但在他的宅里,仍有着三楼五院外加两座小花楼,他干啥不带着计然去那些地方找床睡,偏要与她同挤在一张贵妃椅上?
  
  可他,是真的很喜欢新房里浓浓的喜气氛围,和每晚计然窝在他身畔,用南方人柔软呢哝的语调对他说起她的过去种种,以及那些他从没法亲自去参与的平淡生活,所为他带来的平静感觉……
  
  虽然透过车窗看着后头的少爷,面上表情千变万化很有趣,但不得不让他从飘飘然云端重回人间的大黑,在停妥马车后,小声向他提醒是他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少爷,童府到了。”如果可以的话,大黑宁可就这么将陆余给载回家,或是继续看着他傻愣愣地笑,也不想在下一刻看陆余又变了脸。
  
  果不期然地,本还在陆余面上的淡淡欢喜,在听了他的话后迅速消逝无踪,陆余面无表情地开门下车,一手取来账本,盯审着上头的欠条与借据。
  
  “师弟们都在里头候着少爷了。”大黑边说边为他推开童府府门,而后站在门边直视着府院里,那一票先行替陆余前来开路讨债,眼下已然占据并掌控住了整个童府的自家师弟。
  
  知道大黑不喜欢掺和这件事,陆余朝他扬扬指,示意他退至门外候着,而后陆余开始回想起今日他会来这的主因。
  
  听他二哥说,这座童府的主人童凤人,数年前,不过是个寻常小户,后来因驸马是远亲之故,便攀上了富贵。
  
  那时童凤人为讨好驸马,向他大哥借了笔为数不小的款子做生意,不过多久便发达了,因此自视是皇亲远亲又是商贾,日子也就过得一日比一日惬意,一年比一年豪奢。
  
  可自前年年初起,童府门下所有商号接连出了岔子,连带也拖累了童府,商势一蹶不振,可他们却不积极挽回还继续富贵度日,后来,渐渐地,童凤人开始四处借款,而这一借,就借上瘾了,这两年来可说是举债过活的童府,吓跑了蚀日城与吞月城大部分的钱庄,在众钱庄皆不愿再借童凤人半两纹银之际,童凤人竟看上了全国最大钱庄,也就是他陆家的钱庄。
  
  因前债未清,加上童凤人名声之臭,他大哥是说什么也不愿再借,没想到童凤人竟派人到陆家的店面伤人砸铺子,甚至还恐吓陆家旗下的钱庄,若是再不借钱给童府,下回他们就要放火烧光陆家在吞月城里所有的钱庄……
  
  肩颈处又再次一阵酸痛,陆余揉了揉膀子,举步走进府内花园,底下的人马来到他的跟前,低声向他细禀,方才他们已对童凤人说明来意,但童凤人一如昨日仍顽强的不肯低头,之后众人将童府护院全都驱赶出门,没了靠山壮胆之后,童凤人的老脸不但随即拉了下来,还苦苦匍匐在地,直要他们高抬贵手,可即使是这样,童凤人还是一毛不拔,反倒将罪状全都怪在他手底下的门人身上,要他们去拆了那些人的铺子,别来找他。听完了来龙去脉后,陆余两手环着胸,来来回回地在童凤人的身旁踱着步子。
  
  “拆了你底下人只得一千两,拆了你则得数万两,你倒是说说,你要我陆余怎么打这副算盘?”
  
  想赖帐不还踢他陆家的招牌?这家伙怎都不去打听一下,他陆家钱庄的名号是打哪来的?
  
  本还跪在地上直磕着头的童凤人,一听完他的话,随即往前用力一扑,奋力紧紧抱住祟余的大腿。
  
  “陆少……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陆余想也不想地一脚踢开他,还看似嫌赃地伸手拍了拍他曾碰过的地方。
  
  “陆少……”
  
  也不管童凤人面上是否铺满了准备已久的老泪,陆余信步绕至他的身后,以万般温柔的嗓音直在他的耳边说。
  
  “没钱洞天福地债,你可抵屋押地,要不就卖佣卖仆,再不济,你亦可卖儿卖女,那,这不就有钱两滚滚而来了吗?”
  
  童凤人颤魏魏地回过头,直瞪向他冰冷漠然的目光,没想到这等没天良之言会出自他的口中。
  
  “你……你还是不是人?”虽说他陆家之钱赖不得这回事,他是早有耳闻,但好歹陆家也算得上是皇商,他为讨债还钱居然如此不择手段?“
  
  陆余笑意可掬地提醒他,“过去几年来,在你花钱花得满心痛快时,怎就不见你说这话?在你吃喝嫖赌样样日益精进之时,你又可曾想过,你身后还有的一笔死赖活欠、怎么也不肯还的胡涂烂帐,前前后后到底饿死了多少遭你欠债人?”
  
  拉下脸面不管用、哀声讨饶也没法济事,童凤人在涨红了面颊之后,忍不住挺直腰杆,再也不用上前两者,反倒拿出了对付其它钱庄的本色,摆出一脸恶态之余,还要充当骨头硬的男子汉。
  
  他一掌用力地拍向胸坎,“一人做事一人当,了不起你剥了我的皮拆了我的骨,任凭你处置就是!但就晃许你把帐算在我任何一名亲人的头顶上!”了不起就是把命豁出去,他就不信陆余又能拿他如何?
  
  “可……”陆余状似困扰地一手抚着下颔,“若我说,你身后的那一家子,也没一个比你高尚到哪儿去呢?”真要能那么简单就摆平这事的话,他家二哥就不会找他出马了。
  
  “驸马不会放过陆家的。”深怕他真的会把这笔帐另算至他处,童凤人忙不迭地抬出伺候多年的自家最上头的主子。
  
  他耸耸肩?
  
  “那么,改明儿个就让陛下为公主另择新驸马吧,好歹驸马也捞了几个年头,驸马那一族也算是够本了。”
  
  听他大哥说,这几年公主对于驸马拿着名号到处欠钱之事早就心生不清茶了,他就当是做件善事吧。
  
  “就凭你也想动驸马一根寒毛?”虽说驸马没法在朝中一手遮天,但遍交百官的驸马也不是什么省没的灯,区区一介商贾也想拉下驸马?
  
  “你的这笔陈年烂帐,是步青云指名要我来收的。要论靠山,全朝没人能比我陆余还来得硬,区区一句驸马,试问千里侯何惧之有?”若不是,看在步青云的面子上,他以为谁会想来办这烂差?这家伙究竟有没有打探过步青云与他陆家关系深厚主因?
  
  步青云所收受的贿金与黑钱,还得靠他陆家来弄得干干净净呢。
  
  “千、千里侯?”在听见全朝百官最是忌讳的名号后,童凤人霎时瞪大了眼瞳。
  
  陆余不以为然地横他一眼,“就算今儿个千里侯懒得出手好了,若我真想讨回驸马全族还有底下门人所有积欠我陆家的欠款,到时我若要驸马他朝东边跪,只怕他也没那个胆敢往西边爬。”
  
  即使近在面前的笑脸,温文和煦得根本不像是其它钱庄打手们面上所常带着的恶相,他甚至连一句秽言或是人身恫喝也没有出口,但此时此刻看在童凤人的眼底,却觉得一股打心底生出的冷意,正无处不在地四散,令他遍身不禁颤了颤。
  
  “你……”
  
  失了兴致再耗下去的陆余将面上很笑意一收,一手揪扯住童凤人的发,再一把狠狠地将他给拖至面前,满面阴笑的他,以不容拒绝的森冷语气摇下最后警告。
  
  “一万两现银,就三日内。”猛然遭人甩落颓坐至地的童凤人,张口不能成言,脑际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法多想,眼底、心底存的,只剩下方才陆余那连掩藏都嫌懒的杀意。
  
  “来人,把宅里值钱的全都搬了,顺道把他身上的衣裳也给我剥下来!”全然不理会他的陆余,朝旁弹了弹指。
  
  将一切都静静看入眼,倚在大门边等候的大黑,在陆余忙着清点起童府值钱的家财之时,忍不住摇了摇头,再备感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
  
  跟在陆余身边这么多年来,也看惯了陆余平日与工作之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心态,按理,他是该习以为常的,可他至今还是没法将眼前的陆余,与平日那个待人有礼又温柔的陆余给兜在一块,因这两者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陆余老在口头上说,工作就得尽心尽力,做啥就得像啥,但,陆余也未免投入得太过、扮得太真了,害得他每回见着陆余在工作时,面上那一副非得要人家破人亡、或是赶尽镜框绝时的狠劲,他就不由得打心底怀疑起,其实他们陆家最残最狠的,压根就不是台面上为做不择手段的大少与二少,而是这个表面上人畜无害,且人见人夸还人人都爱的小少爷才是……
  
  马车平稳上路后,大黑在绕过市集时,打开身后的车窗,将一旁护车的师弟传来口信带给坐在后头的陆余。
  
  “少爷,那老头还真想卖人至黑市湊钱抵债。”完了,照这情况来看,那个姓童的,这下是铁了心想给他们找麻烦。
  
  “就照老规矩交给东翁去办。”忙着清点账册的陆余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大黑的叹息更深了,“是……”又要花大钱托东翁帮他们买人,还要替那些人安家、安排好后路……
  
  这些年来,他们钱庄究竟是在计债还是在代人背债?
  
  车轮下,颠簸的路面有些不利于车辆行走,坐在车里被路面震得没法安心看账册的陆余,在大黑忽地停下马车时,抬首向外看去,只见前头的民道似是在修,改道行走的大黑,才来到了下个路口,又因巷道里大量往来的人潮而不得不再次停车。
  
  “对了,少爷,这儿是……”没料到会正巧转到这儿来的大黑,盯着路旁的建筑,出声向身后的陆余提醒。
  
  陆余侧首朝窗外看去,矗立在他眼前的,是栋楼高三层的红门蓬楼,满楼的红袖招们,身材婀娜面貌姣好,倚栏逢客便娇娇轻笑,一张马科斯多彩的帕子迎风招摇,可门前拉客的佣仆们一见到陆家特有的黑色马车后,随即大惊失色地赶客并关上大门,没过一会儿,楼上窗扇也飞快地一一关起。
  
  “这就是咱们下回收账的地点?”对这反应再熟悉不过的陆余,慢条斯理地合起手中的账本。
  
  “我大哥、二哥是怎么交代的?”
  
  大黑无奈地据实转告,“二少说,就算是吃了人,也不许吐骨头。”坐在后头的陆余,听了,仅是闷声应了应,似乎也不怎么期待他二哥会手下留情。
  
  大黑回首瞧了他一眼!在他面上又找着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后,再也忍不住地直挠着发。
  
  “少爷,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想问你。”
  
  “问什么?”
  
  “你究竟是想当好人,还是扮坏人?”这些年来,任他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何陆余都在明里扮个人尽皆知的在大恶人,偏在暗地里又去扮个地下善人?都不觉得矛盾吗?
  
  陆余先是愣了愣,而后随即别过眼。
  
  “好问题。”远方天际的云彩飘过他的眼帘,这答案,我也想知道。
  
  他已经忘了,究竟是在何时起,他渐渐淡忘了那些曾经在他心上萌芽过的梦想,因庸碌的现实生活,总是将梦想化为一朵摇摇欲坠的花朵,再让它随着日子瓣瓣凋落,再随着时光的尘埃埋没在尘泥一昙。
  
  不知为何,现下的他,忽然很想抛下手边所有的翁务,奔回家中,在四号春光甚好的院子中,再次看一看计然对他微笑时的模样,因他总觉得,在那张灿烂的笑颜里,坦坦剔透的都是打心底的欢喜,人间里的忧伤与寒冷,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
  
  但愿……真能那样就好了。
  
  在管家丹心的指点下,自返客栈就急着寻人的陆余,在四号房里找不着计然的人影后,一路寻人寻至柴房,并意外的发现,他以为从没好好吃过几碗饭、老像是被饿过头的计然,此刻正熟练地拿着一柄她自家中带来的柴刀,动作老练地一刀刀劈着柴火,不但力道足、技巧好,就连劈出来的每根柴火大小都差不多。
  
  “你在做什么?”
  
  “你回来了?”犹在忙着的计然没回过头,“我在帮丹心一点小忙。”
  
  打从丹心路经天空四号房,又再见着里头新床的惨况,因而尖叫逃走后,深知丹心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废柴的她,就主动的跑来柴房帮忙毁尸灭迹,省得怕东翁得知这事后会讨骂的丹心,每每在见着她时都会愁容不展,白白浪费了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庞。
  
  很不习惯她这么背对着他,陆余在她忙完手边的事后,即拉着她到柴房里置放的长椅上坐下,两眼一触及她面上总是等待着他回家的熟悉笑意时,那些一直徘徊在他心头不散的乌黑云朵,立即就像是被悠悠的风儿吹散在天际远处。
  
  “怎么了?”放下两袖后,计然不明所以地瞧着他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看你没生得几两肉,哪来的这一副好力气?”不想告诉他今早发生了何事的他,只是好奇地拉开她的衣袖,直在她细瘦的手臂上东摸摸西瞧瞧。
  
  “为了挣钱补贴家计。”她边说边坐近他的身畔与他肩并着肩,很是喜欢与他这等的亲昵氛围。
  
  “怎么说?”
  
  万般不想提及那个属于自家家中的秘密,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又很想证明新床之所以老是会被毁,错误确实是不在她的身上,迫不得已之下,计然也只好吐出她家亲藏了二十来年的秘密。
  
  “你……可知当今武林盟主是谁?”
  
  “斩盟主。”算一算,那夹老是不在家的邻居也连任好些年了。
  
  “那前一任的武林盟主呢?”拐弯抹角的她,诱导式地再问。
  
  “是谁?”有这种人吗?他还以为武功高强到连蔺言也打不过的斩某人,是打从一生下来就直接荣任盟主了呢。
  
  她不情不愿地承认,“我娘。”听说,在她娘亲弃任之后,武林盟主之职,还空悬了近十年。
  
  “怎这事从没听人说过?”陆余登时瞪大了眼,忙不迭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因我娘从不肯说。”她叹息深似海地一手掩着脸,“我之所以会时而力大无穷,时而与常人无异,这全都要拜我娘胎所赐。”
  
  小时候她就习到了一个人生道理,那就是大人都是会骗小人的……不,是孩子啦!或者她该说,每个人的身后,总会有一段年幼无知的好骗过去产。
  
  “怎么说?”
  
  计然顿愣了一会儿,“你有兴趣听?”她还以为,除了她家生女的血统外,肩负着生女使命的他,其实对她这方面以外的事,并不……
  
  “关于我的一切我都有兴趣。”陆余好整以暇地调整好坐姿,再伸长了手环住她的肩,两眼笔直地看向她。
  
  扑面而来的热意,在他愈看愈专注之时,像蓬暖火似地蒸腾上她的脑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挽住他的手臂,习惯性地拉来他的衣袖藏住她泛红的脸。
  
  “为了分担家计,我大约是从十岁起,就开始到山上砍柴并到市集里卖柴,那时我娘拿了颗说是师门秘传神力大丹给我,说是在吃了后,我砍起柴来就会事半功倍。”
  
  至今她仍是不懂,那颗听说能增力十倍的神丹,她家娘亲日日嗑上一颗,连嗑了十来年,也不见有啥神力,就连几个姊姊也都不见其效,偏偏她才吃了一颗,就吃出乱子来了。
  
  “……的确是如此。”回想起她是如何一再毁掉新房里木制的物品,陆余边拉来她的手看着边说得很感慨。
  
  计然低首看着他的两手,修长美丽。指尖圆润,她不禁抬起他的左掌正色地再瞧个仔细。
  
  “你会看相?”
  
  “嗯,学过点皮毛。”她的指尖轻轻滑过他滑嫩、从不曾做过粗活的掌心,“这是富贵命喔。”
  
  她的嗓音,此时此刻在他耳里听来,就像是在对他撒娇一般,可在经历过一早的事后,他却不得不告诉她现实的一面。
  
  “有钱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与他今日所见的相比,他倒情愿他是生在不会饿死就好的普通人家里。
  
  计然语带犹豫地问:“你今儿个是上哪去……工作了吗?”听东翁说,他只要一离开办公的钱庄,就又是奉命去讨些陆家大少、二少怎么也收不回来的烂帐了。
  
  “是去讨债。”得知这事她早已知情后,这一回,陆余直接道也她所说不出口的。
  
  “今日我去之处,是个富人之家。”
  
  “富人为何要借?”她还以为只有三餐不济的穷人,或是有所需要之人才会去借钱。
  
  “因他们拉不下脸穷。”
  
  “当个穷人,需要勇气?”靠在他身边的计然,边看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庞,边多心地听着他那似乎过于淡然的话语。
  
  “对许多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来说,是很需要。”陆余揉揉她的发,“他们不像你,富也富过了,穷也穷过了,可却觉得这两者间根本没什么差别也不会怀念,我只能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过苦日子的。”
  
  繁华如梦,或许眨眼即过,但仍旧是有着前仆后继的人们想要挽住这个梦的。
  
  继承家业以来,他看过太多太多,在见识过金钱所带来的诱惑后,就再也不能抽身回到平凡红尘里的人们,在上了岸瞧见花花大千世界后,鱼儿们又怎么会迷途知返重回没有烟花片片大海?
  
  他们不能啊。
  
  毕竟,他们也只是凡人。
  
  “可以不借那些人钱吗?”有借本就得有还,可若是一开始就不借给那些人呢?
  
  那么他是不是就不需去帮兄长们出头,也不必如东翁所说的去扮黑脸和去背着身后的种种恶名?
  
  “很难。”他平静地道出他兄长们身后总会有的两难,“我的兄长们是人们口中的皇商,朝中大官要欠要赊、同行友朋要借要欠,他俩也不能怎么办。”
  
  听着他口中淡淡浅述的不得不,虽说听来是很理所当然也无奈,只是,那日东翁对她说着陆余不得不做这一行的理由时,那面上担心的神态,以及打从她过门起,陆余就好像怕她会随时弃他而去的紧张感,近来,总是会不时地停在她的脑海里盘据不动。
  
  眼下,她什么都不想多问多管,也不想知道他是如何说得这般云淡风清的,刀子只想好好的问他一句……
  
  “那你要怎么办?”
  
  感觉……好像有颗她总是紧紧悬在心坎上,努力不让它落下的大石,在一处无预警之中,突地落地他的心湖里,激起一池的涟漪后,再化为阵阵波澜,让他在措手不及之余,就只能怔住了身子,愣看着那一双仿佛对他写满了怜悯的眸子。
  
  怜悯?
  
  他是怎了?累胡涂了不成?他怎会让她在眼中出现这等情绪?
  
  “少爷。”收到手底下的师弟们来报,忙着前来通知陆余今日公事还没忙完的大黑,在柴房里陷入一派寂然之时,适时地出现在陆余的身后。
  
  陆余朝后勾勾指,侧耳听了大黑房间在计然面前压低了音量的内情之后,他微微颔首,示意大黑马上去办。
  
  “公事未完,所以你得再出门一趟?”也知道他们并不想让她听见其中内容,计然只在大黑快步退出柴房,而陆余也跟着起身之时,颇为配合地给了陆余一个离开的借口。
  
  “嗯,今晚我恐怕又没法回家了。”陆余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轻抚着她的脸庞交代,“你早点歇着,别太累。”
  
  “路上小心。”见他面有难色,也总觉得他好像有些不情愿,因此计然并不想多说些什么,只是瞧着陆余大步远去的模样,她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碰触那日渐累积在她心上的不忍。
  
  因为,蔚蓝的天际里,刺眼的阳光,将他背后始终秘而不宣的惆怅,拉得很长。

第三章

  枝上粉嫩的春花,风儿轻拂,瓣瓣似雪地飘呀飘的,花瓣般地铺在天字四号房古色古香木工细致的微楼里,弯弯像是月牙的拱桥上,或是计然最爱待的苏式楼阁的栏杆上,沁心的芬芳,不动声色地将斑谰的春意,弥漫在触目所及的每一处。将陆余送至钱庄后立即返回四号房的大黑,与计然肩并肩的站在苏楼上,面对着一园挥霍不尽的春光,他感慨地道出计然所不知的往事。
  
  “少爷的名里之所以只有个余字,听陆空人说,是因打从少爷一出世起,他们便觉得又来了一个多余的。”霎时整个人什么赏春的兴致都没了,“他才不是什么多余的!”
  
  “谁教少爷是男不是女?”
  
  柳眉倒竖的计然,想也不想地就回了一句。
  
  那些陆家人是怎么回事啊?没料到她会那么大脾气,大黑讨饶地抬高了掌心,“陆家人全都是一个样的顽固脑袋,在是男是女这上头,他们是永远也不会改的。
  
  其实那已经算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偏执了吧。
  
  很忍耐地咽下这股气的她,闷闷地问:“他的名与我问你陆家祖业为何传给他,有什么关系吗?“
  
  “因陆家祖业,在陆氏一族的眼里,刚好也是多余的。”大黑愈想就愈觉得陆家人,压根就没有兄弟情更没义气。
  
  “加上大少、二少早在年少时就已事业有成,众多堂兄弟亦是,因此他们便有志同的连手,硬是将继承祖业这回事推给年纪小他们一大截的少爷。”
  
  就只是因陆余在岁数这点上吃亏,因此他家的人便把烫手山芋推给他?计然总觉得这点愈想便愈可疑。
  
  听东翁说,当年他陆家将祖业交给陆余时,他虽是有挣扎过,但终究还是没半点怨言地接了下来,这些年来,也没见他对这门工作有什么抱怨,除了有时他会有些不愿去收债外,他手边的工作,他都做是很积极也很妥贴,从没出过什么乱子,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名声很快地在吞月城里建立起来,城里人人皆知,陆家的三少爷讨起债来,既吃人,也啃骨头。
  
  为此,她感到很困惑。
  
  打小的各种经历造就了她一个观念,那就是不管是做哪行,就是要敬业,这使得她这些天来一直在思考着同一问题,那就是:“若她是陆余的话,她在走入这一行时,她该下多少的工夫,才能将工作做得称职恰如其分?
  
  她从不知道该如何当个坏人,因此她不知陆余是怎么想的,但他在这行里能做得有口皆碑的话,定是有着原因,而那原因,她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计然想不通地趴在栏上,“当个他人眼中的坏人,很难吧?”“这就要看,那个人是不是天生就是个恶人,或是有没有心。”
  
  “心?”
  
  “就算是个坏人,也不是一生来就是坏人的呀。”大黑说得理所当然,“不是每个人可以平白无故就成为坏人的,除了全心的投入当个坏人外,还要讲求天分和后天的训练,而普通的坏人跟职业的坏人,差别就在这。”
  
  “言之有理。”她点点头,觉得毕竟吓人也是有着程度之别,她这外行人也跟他人一样,全都只见着了门道,却不曾入堂一窥真相过。
  
  “其实这只是有心无心而已,或许少爷做的这一行全天下人人唾弃,但,总还是有人来做呀。”的确,或许有人就是天生的,但也有人其实并不愿意活在他人鄙视的目光下,只是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不管再如何,总还是要称职敬业。
  
  不尽的长叹自计然的口中逸出,一块地加入了穿过楼阁上的东风里。
  
  是总得有人来做没错,因若无黑暗,怎显得出光明?
  
  这世上不可能只有美善去无丑恶的,若是不把那些难堪的、见不得人的张扬出来,人们又哪会乖乖当个老实人过日?
  
  换个方向想,就算是恶人,也是有脚踏实地扮着这份工作过活的,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对生活低头的方式?
  
  “大黑,你喜欢善人还是坏人?”
  
  “老实说……”大黑为难地挠挠发,“都喜欢。”不都是少爷?罢了,无论好坏、是善是恶,那都是陆余,答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她再叹了口长长的气,“我也不在意的,也仅是陆余而已。”
  
  楼的大黑。“陆余今儿个上哪去了?”他不是天天都跟在陆余左右,“你怎不跟着去帮忙庄店员的吗?”
  
  “因为……”糟糕,他的表情开始有点不自在,“少爷他在钱庄,快月底了,这几日他忙着做帐。”早就习惯说这种谎的大黑,早知道他就先和陆余套好招了。
  
  素来安静的客栈本馆的巷弄内,忽地响起了一阵闹烘烘的人声,听起来,来者似是为数不少,大黑警戒地站直了身子。见他难得表现出来的紧张感,计然抬首向外头看去,在犹见不着人时,她一手按着他的肩头踮起脚尖,及时拉住原本想下楼的他。
  
  从这楼上远远看去,来者是十来个身形壮硕的大汉。
  
  计然沉默了一会儿,直接代他说出他原本想瞒着她的。
  
  “他知道最近会有人找他麻烦,怕会波及到我,所以要你留在四号房内陪着我以防万一?”该不会这将会是日后四号房的常态吧?
  
  “少夫人,少爷他……”大黑讷讷地,没想到她三两下就看穿他们这对主仆的心思。
  
  “没事的,在我知他是做哪行的后,这点小事我早就有准备了。”
  
  她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话说回来,东翁不能把那些麻烦的客挡驾在客栈外头吗?”客栈外头不是有个鞑靼?
  
  “少爷与东翁有过协议,无论如何,少爷绝不影响客栈的生意。”东翁是免费提供了客房没错,但东翁可从没说过,房客的私事也得算在客栈的上头。
  
  “原来如此……”她同意地颔首,而后伸手指向那票大剌剌踏进院里的不速之客,“那这些人是?”
  
  “南北米行的米商。几年前他们向大少借了笔款子,在大少、二少发达后,他们见陆家有钱有势,便不打算还钱了。”
  
  回想起当初来她家代陆余提亲的陆大少,是如何以最便宜的价钱与邻人买地买屋给她家、又如何教会她老爹做帐、管理钱事,计然的心底便大概有个谱了。
  
  “可偏偏,大可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老实说,那位大哥还真是她看过最会精打细算的行家。
  
  大黑冷冷地笑,“或许他们在借钱之前,没打听清楚大少的性格。”生性小气到要人命的陆大少会任人欠债不还?就算是天下红雨也不可能。
  
  “那奉命替大哥收帐的陆余,对他们做了什么?”别人如何造孽她是管不着,她只想重新夺得,负责收拾后尾的陆余,又是用了啥手段可让人气到找上门来泄恨。
  
  “少爷搬光了他们的米仓抵债。除了一粒米也不留给他们外,少爷还照价抢走了他们的房契与地契来低这结年来的利息。”既没剥他们的皮,也没弄个家破人亡,说起来,陆余已经算是很便宜他们了。
  
  “这就难怪他们要携刀带剑的来这找人算帐了。”她不怎么同情地应着,一手指向下头那一大票在巷里迷路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正确房址,大刺刺地踹坏了四号房大门的不速之客。
  
  “少夫人,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待着。”大黑匆忙地向她交代,话一说完就飞快地往楼下跑。
  
  来者为数众多,还是去请鞑靼来帮忙为妥当吧?
  
  嫌走楼梯太慢,施展出轻功一股劲往楼下跳的大黑,没能来得及听见计然忧心忡忡的问话,也因此,二话不说就扬拳打算把那票人请出去的他,在轰轰烈烈地开打之时,并没有注意到,已经走下楼的计然,她正打算绕过中庭,离房去找鞑靼计救兵的身影。
  
  以为大伙都忙得不可开交,没人拨空分神留心她这局外人,计然在绕过楼下大厅,才正感庆幸时,领着众人前来算帐的带头大哥,已眼尖地发现她的背影,他登时三步作两步地朝他扑过来。
  
  “就拿你来抵偿我们的损失吧!”犹喘着气的他,一把扯过她的肩膀。
  
  “少夫人!”被困在众人中的大黑,吓得连忙想脱身而出赶去救她。
  
  左臂被抓得很痛,身没几两重又遭人给扯来扯去,只想叫他别再拉她不放的计然,受不了地一把推开那名带头大哥,而就在她这么伸手一推之后,一道飞过中庭,再扑趴在地板上的人影,随即让暴躁激动的大汉们全都冷静下来。
  
  计然也因此呆了呆,从没想过她的力气会在来到四号房后愈来愈大,在她回过神来时,她忙拎起裙摆跑上前,想去扶起那个在落地时跌得不轻的带头大哥。
  
  “抱歉,我不小心就……”满心歉意的她,跑着跑着,不意脚下突然一绊。
  
  “你这女人!”
  
  勉强在地上坐正,回过头来张嘴欲骂的带头大哥,就连话能有机会说完,在她直往他跌来,她欲稳住身子,而两掌直按在他身上后,随即眼前一花,四下的人们,包括大黑在内,全都同时深吸了口气。
  
  蔚蓝的天际里,几朵胖胖的白云正愉快地向他招着手,这回改了姿势,躺平在地上的带头大哥,在自石板碎乱的地上坐起后,他回过头,两眼直直瞪着遭他身子硬是印出一个人形的地板,半晌,他茫然地看向神情远比他慌乱的计然。“你还好吗?”
  
  计然站在他的身旁,弯下腰握住他的两臂想拉他起身,一阵衣物的破裂声,让已经退离他们数步的众人,又全都怕怕地再往后退上三步。
  
  两边的衣袖不但遭人撕去,两臂上还因用力过度,而留下了五道自手肘蜿蜒至腕间的红血爪痕,身痛心更痛的带头大哥,颤颤地瞧着此时他身上勉强算得上唯一值钱的行头,就这么眼睁睁地成为了下一个受害者。
  
  “你……”他半张着嘴,目光幽怨得如泣如诉。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差没急出满头大汗的计然很委屈地向他解释,并示诚地朝他伸出一手,“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带你去给大夫瞧瞧?”
  
  “还来?”带头大哥,忙退避三舍地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我只是……”刀子亦步亦趋地跟上前,不死心的想讲清楚。
  
  “别又来了!”不想再次遭受她口中的意外,带头大哥嚷完了便转头逃出四号房,其它不想成为下一个被害者的大汉们,也一刻不敢多留地集体鸟兽散。
  
  她就算是跳到黄河里也一样洗不清了……
  
  满心挥之不去的挫败感,令计然沮丧地蹲在地上检起一地的碎石,她边拴边看着自己的掌心,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若她也想跟陆余一样,到外头当个坏人或是也跟着去讨债,她根本就不需先去练个三年五载,至少在天分这方面,她定能高票过关,即使那根本就不是她所愿。
  
  一直遭陆余瞒在鼓里的大黑,在见识过她无心的意外后,微微保持了点距离蹲在她近处,陪她一同整理起地板。
  
  “吓着你了?”她苦哈哈地问,很担心那些人一日一将这事传了出去,往后她就没名声可留人探听了。
  
  “少夫人,你……你对少爷可千万要温柔点呀。”她的那等力道,弱不禁风的陆余哪禁得起呀?难道事前都没人觉得这桩婚事,着实太过危险了点?
  
  “我已经很尽力了……”计然颓然的垂下两肩,脸上盛满了哀怨,“倘若我不小心打死了他,我就得守寡了。”
  
  “少夫人,这由我来吧,你一旁歇歇。”在她的指尖不小心被锐石刺着了时,大黑赶紧蹲至她的身旁,抢过她手边的工作。
  
  计然氏首看着他俩之间一下子就被缩短的距离,随之她即回想起,头一回知道这事时的陆余也是这般,不像那落荒而逃的人们就只是避得她远远的,一种温暖的感觉,令刀子不禁因此赶走了面上的愁容。
  
  “大黑,今儿个你都有空吧?”她边把小石子一一排回原处,边心情很好地问。
  
  “有。”
  
  “那今儿个你就陪我聊聊吧。”
  
  “聊什么?”
  
  “这些年来你们都收了什么债、又是怎么把债收回来的。”既是不能改变现状,也就只能加入它了。
  
  大黑不解地扬眉,“为何少夫人想知道那些?”
  
  “因为……”她说了一半,停顿了好一会儿后,她朝大黑微微摇首,将那心事,沉默地关回她的心底。
  
  因为,每一回在收完债款后的陆余,也身后沉重的,总是在暗地里,似是无限地拉长再拉长,最终,成为一个叹息的地方。
  
  诸事不顺,早知如此今日要出门前,他应该先翻翻黄历。一早y了开客栈到钱庄办公,足足花了一早,这才总算打理完前阵子童凤人一家子的琐事,饿得并没有昏眼花的陆余,本是想回客栈吃顿午饭的,可就在他这么想时,他家大哥、二哥派来的人马,即连拖带绑地,将怎么也不肯回老家面对众人的他,直接给塞进马车强硬地请回老家去。
  
  打从回到老家后,陆余深锁的眉心即一直没有机会舒展过,因那一屋子的男人实在是烦人得没完没了,一整个下午个个都绕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句的问:什么时候才会有孩子?铁定会生个女娃是不?将来要替她取什么名字?就连洞房都还没有过,哪来的孩子?他们会不会操之过急了些?眼看一票大男人该问的都问了,该答的他也都答了,以为这样就能脱身而退的他,没料到的是,那些男人的夫人们,接下来也全都拿着长辈的名号,围在他的身边吱吱喳喳,直要他记清楚那些她们不知是打哪弄来的求女良方……
  
  好不容易才自老家脱身,累得半死的他,才一脚踏进客栈内即被东翁给拖去,待他解决完客栈的人事问题时,天色已将近黄昏,只想回房瞧瞧他家妻子可爱笑脸的他,把今儿个收来的那些仆佣的卖身契全都扔给东翁,并与东翁讨论完那一大家子人今后的归处,末了他又差了大黑出门,派人去看着那个找他麻烦的童凤人,免得那家伙会像他人一般,也给他来个寻短自尽让他烦上加烦。
  
  埋伏在天字四号房大门处的丹心,在陆余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房时,忙自角落处窜出阻挡住他的去路。
  
  “陆少。”
  
  他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就连你也找我有事?”不会吧,怎今儿个人人都与他过不去?
  
  “这事我闷在心里好阵子了。”
  
  “说吧。”她颇感受伤地问:“小然她……不喜欢我为她设计的菜色是不?”
  
  “怎么会呢?”依他看,那个向来只要有塞塞东西下肚就当作吃完一顿的小然,就算是只啃草皮树根,她也照样会对丹心说好吃。
  
  “可她怎都不吃?”丹心愁眉苦脸的向陆余报告,“这些天来我发现,小然她简直就像喝露水就可以过活的,她都已瘦成这般了,再不多吃点怎行呢?”最要命的是,那个状况q上的东翁,还一个劲地为四号房加菜,害得她不知该拿那些菜怎么办。
  
  陆余烦躁地抚着额,“我知道,我也劝过刀子了,可她是真的吃不多。”
  
  “我想可能是她的身子这些年来已经被饿坏了,所以才会吃不多,只是再这样下去,我担心她若再不健壮点,日后恐怕没法为你陆家生个要交差的女娃。”
  
  一说到这个,陆余面上不为人所知的惨色,更是添上三分。
  
  “她够健壮了……”壮得夜夜拆床、破地板,改天若是叫她试试胸口碎大石……说不定她也成。
  
  “偌,你去哄哄她吧。”丹心将摆放在门口处,一大只放满各式精心料理菜色的托盘交给他。
  
  他哪一日不哄?又有哪一日曾成功过?
  
  眉心纠结的陆余,在丹心万般恳求的目光直望他时,也只能叹息地接过,准备回房再试一回运气。
  
  只是,就在他才上楼把那只托盘摆放在花厅的饭桌上时,一见到又是满桌食物的计然,当下即相当不给面子地迅速逃出花厅给他看。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不甘不愿的计然给逮回花厅,并押至桌边坐下,在她扭扭捏捏窝在椅子上四处闪躲时,陆余无法理解地看着也面上,像是被押往法场就义的神情。
  
  “不要躲。”被她这等小可怜模样逃掉好几回后,这回他边暗自命令自己不许对她心软,边把想偷偷溜走的她再次拉回来。
  
  跑不掉躲不了,被迫面对一桌饭菜的计然,苦恼地瞪看了它们一会儿,在陆余拿了只盘子,替她夹来一推挑选的菜色并摆放在她面前时,她认命地叹了口大气,在陆余期待的目光下,忍耐地拿起碗筷。
  
  “我吃饱了。”她随意扒了扒饭,敷衍似地打算就这样当作交差时,她随即遭人一掌给按回原位坐下。
  
  “你只扒了两口饭。”陆余不满地瞪着她饭碗里根本没动到多少的白饭,与那一大盘摆在她面前文风未动的菜。
  
  “这样就会饱了。”她边说连把他房间摆至她面前的佳肴统统推往他地、那边。
  
  陆余头疼地按着眉心,实在是想不出,每每吃顿饭她为何就是这副德行,他原先还以为她是像其它姑娘家怕胖,才不想多吃,可问题就出在,刀子已经瘦得连人口贩子也不会想赔一卖她,而且每回面对饭桌时,她面上明显的惧色,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不过是顿饭而 已,有必怕成这样吗?她当她是在逃骗保不成?还是桌上摆的是洪水猛兽?
  
  到底是要她吃饭菜,还是饭菜会倒过头来啃了她?
  
  “小然,我的衣裳可有穿整齐?”好吧,既是哄不来也不能强迫,那也只有用拐的了,好歹他们夫妻也相处好阵子了,他也多多少少对她的一些小习性有点了解。
  
  计然闻言即转过身子面对他,见他的衣裳有些凌乱,她想也不想地替他整理起衣裳,而就在这时,学到教训的陆余即夹起饭菜,趁她无暇分神,一口一口直往她的嘴里喂,还怕她噎着了顺道喂了她些许鸡汤。
  
  “桌上的碗盘排放得可妥当?”眼看身上的衣裳和他顶上的发,她三两下就打理完毕,陆余再接再厉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方才在桌上遭两人推来推去的碗盘,在她的巧手下了一一归位,陆余忍笑地看着她乖乖遭拐的样子,在喂完一碗饭后,继续喂她喝汤。
  
  侧首看着她专心的眼眸,陆余不禁回想起那日他说要再补一回洞房,东翁与步青云在他面前身她暗示,那些有关于她容貌上的问题。
  
  的确,她是不美,也不像上官如意般,是个聪颖的千金大小姐,身上也无蔺言独断独行的江湖气息,当然更不像那个就算有了两个孩子,也照样可以拿刀打打杀杀的乐君楠。
  
  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好奇、爱笑,有时看起来还惑欲的,她就像外头的每个人一样平凡。只是在他生命里的人们,都没有过什么平凡人,上至权贵、捕头、盟主,下至术士、怪胎一箩筐,独独就是挑不出个平凡又普通的人等,或许对他来说,所谓的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
  
  不知不觉中喂完一碗鸡汤后,陆余低首看着手中的空碗,满心的成就感,莫名其妙地充满了他的胸臆,令他手痒得还想再喂她一碗,可就在这时,已经整理完桌面上的计然却一手掩着嘴,面上血色急速散支,额际还冒出几颗冷汗。
  
  “怎么了?”
  
  “我想吐。”她努力忍下这阵不适,并模糊的想起,腹底阵阵熟悉的翻腾感,她已好些年没再体验过了。
  
  “你病了吗?”陆余当下面色急急一换,急忙地放下碗筷,改捧起她的面颊端详着她的气息。
  
  “是又吃太撑……”只想快些找个地方吐的计然,怕若是来不及就会吐在他面上,可他偏又拉着她不放。
  
  “慢着,你好不容易才吃完”看她的模样,像是快吐出来了,怕会浪费了她才吞下肚里的那些,陆余本还希望她忍忍,可不能等的她,却在这时使劲地将他一推。
  
  陆余的身子当下大大一震,低低地闷哼声,下一刻亦自陆余口中逸出,眼前的情景,就像是有盆水直泼在计然的头上,令她霎时忘了先前她的种种不适。
  
  她动作缓慢地瞧了瞧她那直推在也胸坎上的掌手,而后慢了一会儿才想起,新房里的那张喜床,是如何成了柴房里的一堆废柴。
  
  “我,我……”满心惶急的她,两手抖颤得厉害,她慌慌张张地转头看向四下想讨救兵。
  
  “没事,你镇定点。”强自忍痛的陆余,一手紧按着胸口,安慰地抬起另一掌要她先缓缓。
  
  “可是你……”已是六神无主的计然,紧张的转身就要跑,“我带你去找蔺大夫!”
  
  “慢着,小—”只来得及拉住她一手的陆余,在她一骨碌地往前冲时,冷不防地遭她的手肘往后一撞。
  
  发觉笛后忽然没了所有的动静,计然一头冷汗地侧转过身子,静看着她那再次袭向她胸坎地手臂,以及他面上再也无法从容地模样。
  
  “断……断了吗?”她头皮发麻地问。
  
  面容有些扭曲的陆余,沙哑地低吐。
  
  “或许。”
  
  就算他再怎么不想去看蔺言的脸色,恐怕也不成了。
  
  兰言说,陆余没什么大碍,仅是裂了根胸骨而已。但蔺言中中的“而已”,却是教陆余稍微喘个气会痛,动作大了点也会疼,无法久站久坐,当然更无法出门工作,因此兰言下令,这阵子他最好乖乖躺着别四处乱跑乱动了,同时蔺言也要丹心转个话给计然,告诫她这阵子,最好别太靠近陆余的身边,以免那个身子骨一点也不勇健的陆余又有什么人为的不测。
  
  可即使在养伤,平常围绕在陆余身边的工作,依旧没能放过他不给他半点能够清心耳静的养伤空暇,尤其是大黑,这些日来一直拿钱庄里的大小事来房里烦陆余,而今儿个,大黑更是拿了那这妓院欠债未收之事,令面上已微有愠色,看来就是一副不情愿模样的陆余,更是眉心深锁,烦不胜烦。
  
  这些看在计然的眼里,更是令害得陆余如此的她,再深深自责上好几分。
  
  站在柴房里使劲劈着柴火的计然,一回想起方才她在离开房里前,在站在陆余的床畔唠叨个没完没了,而人在心不在的陆余,那时凝望着窗外的目光,看起来好好象很凝重旷远,又像云朵般,在天际飘荡得没有个定根似的,就在那时,她想起了昨日丹心在来到柴房时,对她说的那些话。
  
  听丹心说,陆余的钱庄,所借钱的对象,一如钱庄招牌上所写的,的确是有借无类,也因此,陆余除了代他家兄长们收讨那些大户人家的庞大欠债之外,也会对市井小民或是贫穷之人讨取借金与利息。
  
  只是这些年来,除了他兄长指定的对象之外,寻常百姓所借的本金,陆余从来没有成功的讨回来过,倒是老收取一些奇奇怪怪的利息充数。
  
  举例来说,客栈里吃的、喝的、有物,有一半是来自陆余所讨回的利息,东翁不花半文钱即可拿白用,而打点整座客栈上上下下的人手,亦都是陆余找来给东翁的,只要东翁愿赏那些人一口饭吃,给他们一份工作,或是一个栖身之所,那么,不管要提供这间客栈多少年他所收取来的利息,他也绝不跟东翁拿取半文钱。
  
  他总是说,普天之下能够计价的东西,并不是只有银两。
  
  也因此,在他眼里,一把表菜也是利息、一份力气也是利息、一担自井边挑来的水也是利息,甚至是自路旁摘采下来赠他的野花也是利息,他在不乎他究竟是收到了什么或是拿了多少,他只想知道,他究竟从他人身上得到了什么。
  
  那日在花园里陆余面无表情的模样,映在计然脑海里,形成了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即使到了今日,她不但没能将它甩开,并照着陆余的意思,装作她并没有发觉太多、也没有困扰着她,相反地,她总觉得那像是一种滴水穿石般钻心的疼,隐隐的敲在心板上,可却又摸不着抚不到,令她怎么也没法安慰那无法碰触的痛楚。
  
  手中柴刀不意偏了点准头,竖在地上的柴火没被痛快地遭她劈成两半,砍歪的柴火迸射出一小块柴心,直刺向她的面颊,受疼的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手边的动作,指尖朝颊上一摸,些许沁出来的血丝静躺在她的指尖上,在晴日的阳光下,是多么格格不入的艳红美丽。
  
  她不禁忆起当年她头一回握着柴刀时的情景。
  
  当年,在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请教书先生来到家中为她授业,也再不能穿着柔软的丝履,无忧无虑地在花园里奔跑时,她在想些什么?
  
  她是不是也曾经有过一点点的不甘,或是不情愿?她有像陆余一般说不出口,明明有着满腹想哭的感觉,却只能哽在心上,没法流出泪来的心事吗?
  
  她都没有。
  
  对她来说,命运来得很突然,且一下子就擅自替她做好了决定,当她主动手握起柴刀上山砍柴时,看着爹娘面上如释重负的神情,对于她的命运,她更是没有摇头反对,她只是转过身子,一头栽进新的命运里去面对。
  
  反正,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只是选择与不选择而已。
  
  去过四号房照顾完了陆余后,即照着陆余的意思绕来柴房,看看这个打从那天起就一直满腹内疚,全心全意遵照着兰言的交代,彻底躲着陆余,偏又让陆余为此担心不已的正主儿。看着快堆满整座柴房的柴火,丹心有些头痛地抚着额。
  
  “小然,你要再这么劈下去,这个月客栈的柴火就都被你劈完了。”她再这般发泄一身的力气下去,东翁的客栈是要不卖水不洒改卖柴火吗?
  
  计然侧首瞧了她一眼,忽然有些怀疑起,为什么整座客栈的人都看得出陆余藏着不说出口的心事在哪儿,可他们却从没一个人去对陆余戳破,或是叫他不要勉强自己了?
  
  他们是认为,陆余的心结就该由他自个儿来解,或是陆余不会这般一直忍耐下去,所以他们才这么袖手旁观?
  
  若是陆余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流泪,也压根就不懂得该何向旁人开口,那该怎么办?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丹心,自袖中掏出条绣帕,跳过一地零落散乱的柴火,才打算为她擦擦额上的汗时,不经意回头一看,赫见身后远处还有另一堆小小柴火山时,丹心无力地加注。
  
  “就连下个月的你也都劈完了……”柴房塞得这么满,万事通的东翁没道理不会发觉,唉,她还是去找鞑靼来挑些柴偷偷拿出去卖好了。
  
  任由爱照顾她的丹心擦着她额上的汗时,计然看着她那张像是西域人的脸庞,不免回想起她轮廓有些相似的娘亲,而娘亲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忍。
  
  不能忍,再忍;不能再忍,强忍;不能强忍的话……她豁出去地深吐出口气,“就这么一直闷着,这实在不像我的作风。”算了,她的忍功向来就不济,也从不是那块料,不忍了。
  
  “啊?”丹心愣愣地瞧着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模样。
  
  “好!”她大喝一声,将柴刀搁在一旁的小架上,“丹心,我出门去逛逛。”
  
  “逛逛?吞月城你人生地不熟的……”丹心在她说走就走时忙拉住她的脚步,“慢着,你若要出门,还是先同陆少说一声吧?”
  
  “不必了,不过为免你们会担心,我会把大黑带上的。”计然微笑地婉拒,打算现下就杀回房去拖走那个害得陆余连养个伤也不得安宁的共犯之一。
  
  “可是……”追在她后头,在她跑起来时就快跟不上的丹心,犹不死心地想要追上她。
  
  “办完事我就马上回家!”她转身用力朝丹心挥挥手,一溜烟就甩下丹心跑得不见人影。
  
  莫名其妙被她拖出陆余休息的书房,怀里捧着一大迭欠债与账本的大黑,被迫领着她绕过大半个吞月城,来到她指定的地点时,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人们熙来攘往的大街。
  
  “少夫人,你拉着我上哪去?”奇怪,这附近的景色怎那么眼熟?
  
  费了好一番力气,穿过人群来到对街后,计然直走至某幢楼前站定,跟在她身后的大黑,这才赫然想起他们究竟身处何处。
  
  “少……少夫人?”
  
  计然抬首看着大门上头的门匾好一会儿,而后头也不回地在大步跨进去。
  
  打从嫁过让以来,不似客栈里其它在东翁眼中无恶不作、老是拖他下水的众房客,从不曾惹是生非,也不曾找过他麻烦的计然,首次没说出门上哪去、首次天黑还不回家、首次到了夜半还失踪不见人影,令已经三十好几的东翁,觉得自个儿只在半日之内,白发就因她而提早多添了好几根。
  
  大老远从南方远嫁而来,对于吞月城人生地不熟的她,能不哪去?
  
  可她就是有本事让东翁派出客栈一半的人手出门去找,也找不到半点消息,也让得知消息的陆余在急疯了之余,面上的神情也开始一变再变,吓得东翁赶紧再派出另一半人手,免得从不兽在家中翻脸不认人的陆余,真会在今夜首开先例……差点翻遍半座城的鞑靼,在夜深已是二更天之时,畏畏怯怯地踏进自家家门准备再次挨轰。
  
  果不期然,在他一把话说完,东翁又是一记响雷劈在他的头顶上。
  
  “找不着?”东翁一掌用力地在桌上拍呀拍,“那还不赶快去找!就算是把这整座城给翻过来也得快点把她带回来!”他们是真的那么想看陆余翻脸不成?
  
  “是……”满面无辜的鞑靼,委屈地撑着疲惫的身子才想照命再出门去找时,一大一小,两道走近客栈的身影,当下即让他一扫委靡之色,眼中亮出希望的光芒。
  
  “小然!”当客栈的灯火映亮了那张让东翁从不曾那么思念过的脸庞时,他忙不迭地冲出柜台迎接救星回家。
  
  “东翁,您怎么还没睡?”连走边打呵欠的计然,在他顶着张像见到救星的脸庞,一骨碌地将她拉进去后,霎时瞌睡虫被赶走了大半。
  
  “小然,今儿个你是跑哪去了?”
  
  “逛逛。”计然不解地看着他焦急的模样,“我们出门前有同丹心说过不是吗?”
  
  “只这样?”两手空空、又不见她带了什么回来,这是在逛啥?
  
  “是啊。”她开开心心地咧笑。
  
  东翁一脸担心,“没被人拐了?”该不会有人见她老实可爱,在暗地里骗了她什么吧?
  
  “没。”
  
  “有没有人欺负你?”
  
  “也没有啊。”她笑得一脸像是轻舟已过险阻般的万重山,仿佛天下又再次恢复了太平的模样。
  
  “那……”什么口风也套不出的东翁,也只好讷讷地改口,“小余在房里行装你,他派人找你找了一整天了,你就快点回房安安他的心吧。”
  
  “好。”俨然一副好孩子模样的她,朝东翁大大地点了个头,踩着轻快的脚步如众人所愿地回房去。
  
  所有人目送着她的背影进去本馆里,这才安下心时,却赫见今日跟她一道出门的大黑,他好原本就黑的脸,今晚更黑得都有点蜡烛了。
  
  “你说说,她今儿个是怎么回事?”百思不解的东翁,朝目睹一切内情的大黑勾了勾指。
  
  面色显得有些惨淡外加黯然的大黑,行旬瞥了瞥本馆的方向,犹豫再三后,总觉得不妥似地皱紧了眉心。
  
  “真要说?”他实在是不怎么想再去回忆今儿个的噩梦一回。
  
  “她上哪去了?”苦苦找了一天的众人,纷纷靠拢在他的左右,并对他摆出同要想要求解的脸色。
  
  想想这事也没法替她保密个几日,大黑有些哀怨地开口。
  
  “……妓院。”
  
  “她上那做啥?”大惊失色的众人,全都震愕地张大了嘴。大黑沉重地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忏悔着,他今儿个干啥那么多嘴地在她面前,那些他曾与陆余商议过他们绝不带回家的公事。
  
  “逼娼为良。”

第四章

  “什么?”陆余目光呆滞地瞧着站在门口同他报告详情的大黑,从没想过,在历经了一日令他急如锅上蚂蚁的寻妻戏码后,他所听到的答案竟会是那样。
  
  打从他受了伤起,他就直在心底担心,那个心软又自责,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的庑在,在这么瞧了他躺在病榻上几日后,她会不会因此受不住内疚煎熬,或是不愿再听大黑老在他房里对他提及那些因他的伤况不得不搁下的工作,因而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他都还没来得及找机会开导她一番,叫她别往心里去,她却已早他一步做出行动。
  
  一声不响在就出门去,还至半夜不归,只差没急白了发的他,在不指望东翁之余,坐不住地想直接上一号房,请步青云派兵替他把整座城一寸寸都翻开来,或是去二号房请左刚派出所有的捕头,替他去探探他在商场上所有曾与他结下梁子的仇家们的口风。
  
  就在这时,她去完整无缺的走进他房里,乖得像只猫般地任他数落再数落,并严格规定她日后不准没告诉他一声就乱跑,接着,心情甚好的她,便边打呵欠边进内室梳洗。
  
  她根本没说她究竟是出门做了什么。
  
  也因此,才让他在大黑偷偷来此向他打小报告后,迟迟都没法回过神来。
  
  大黑说……陆家三少夫人,今儿个带着欠条借据和一大迭多年来的账册,没多带上其它帮忙的人手,单枪匹马地找上了他下一件工作的地点,而就在她进去后,妓院里的寻芳客们,即逃的逃、嚷的嚷,动作迅速地仓皇离开妓院,接着,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妓院里再响起了第二波哭叫呐喊之声……
  
  
  守在妓院外头候着她的大黑,在随着陆余讨债那么多年来,他自认什么状况场面他没见识过?可在他探头进去一瞧究竟后,他即习到了另一个道理,那就是……
  
  不看不知道,看了,还不如早知道就不要去知道。
  
  一张张已哭花的艳容,紧紧包围住站在妓院大厅里不为所动的计然,哪怕一堆姑娘哭 闹着说她不愿放弃堕落、她们是天生就爱金银富贵,从没人押着她们做这行、她们不愿嫁人从良、千百个不愿意金盆洗手辛苦过活……
  
  可计然全都当耳边风,一个字也没进她的耳里,照样独断独行地办着她想办之事。
  
  看着里头那些男男女女向她一界泣讨饶的面孔,大黑不禁生出了满心的感慨,原来安分过活的普通老百姓,不但是不好当,也不是人人愿当的啊,至少,那些人就死活都不想要当。偏偏就是有人压根不管这些,执意要他们放弃轻松优渥的生活,拿着照妖镜将他们打回原形,硬逼他们回到人间当个辛苦的凡人。
  
  “你……拿着欠条,上妓拿人抵债?”难得震惊的陆余,在计然已浴沐完毕准备去寝房就寝时,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
  
  “嗯。”计然瞄了瞄他身后告状的大黑,而后选择老实招认。
  
  陆余伸手关起房门杜绝大黑也窥见她只着睡服的模样,而后踱至她的面前不能理解地问。
  
  “为何不收银子而收人?”就算是他讨债多年好了,但拿人抵债?这等事他都没这么明目张胆的做过。
  
  她耸耸肩,一派若无其事地坐在花桌旁,边喝茶边提振精神。
  
  “以人抵债,有何不对?”他都可以看心情好坏收利息了,有样学样的她,为何就不能按兴致乱收债款?
  
  “日后你是想怎么打发那些收来的人?”把她当个外行人的陆余有些没好气地问:“你要赔本不成?”
  
  以往他在私底下将那些被拿去抵债卖了的人买回来,是因他二哥本就定期提供他一大笔款子,当作他开钱庄的收入,而他却挪出泰半拿来用在这上的,加上东翁在帮忙处理那些人后,也会多少补贴他点,而她呢?
  
  日后她是想拿那些她带f瞳的人怎么办?她要正大光明的转卖他人吗?她明白那些她买来的艳妓,在这行晨是无行也无市吗?就算她赔本贱卖,也不知能否全都卖光,而她又知也是开钱庄讨债的,不是啥人口商贩?要是让他人得知他陆家在台面上做出这等事,陆家的商誉岂不因此蒙受损失?
  
  累得只想早早就寝的计然,勉强赶走满脑的睡意,淡淡地向他保证,要论起做生意,她这打从十岁起就卖柴的乡下小姑娘,手腕可不会比他差哪去。
  
  “不会赔的。”为什么能够简单解决的事,他总是要想得很难很复杂呢?
  
  “怎说?”
  
  她不疾不徐地搬出以往所得到最实用的教训。
  
  “你知道,在我们南方,凡姑娘家出阁,娘家总是要给笔丰厚到让人很刻骨铭心、也让一家子很饿肚皮的嫁妆。”她今日的确是没收回什么债款,但她可是带回了大批的新娘与嫁妆打平收支,或许今后,她还会有做媒的红包可收呢。
  
  陆余一怔,随即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那家妓院他们上哪去筹那笔庞大的嫁妆?”问题是,真要这么简单就能让那些视钱如命的妓院主人拿出那笔款子,他先前又何胦烦恼在威胁利诱和恐吓都不管用后,他得再亮出段来?
  
  计然摊摊手,“卖了那家妓院、卖了藏私的金银珠宝、卖了手头上的一切来变现,或是去收回恩客们多年来积欠的旧款都好,总之,我不问是什么手段,我只重我所想要的收获。”为了让他们有时间去筹钱,她可是很牺牲睡眠地等到了大半夜呢。
  
  “他们……愿拿出来?”这怎么可能?
  
  她甜甜一笑,“愿呀,他们还挺乐意的。”
  
  百思不得其解的陆余,在苦思不得一个合理的答案时,不禁转过头看向门外,站在外头偷听的大黑,只是余悸未消地别过头啥都不敢多说。
  
  “为何今*****要这么做?”陆余以指轻抚着她眼下的暗影,知道爱睡的她其实已经困得都快睁不开眼了。
  
  她乖顺地任他的指尖抚过她的眼下,“因为我想告诉你,当个好人或是坏人,的确不是一开始就有得选择的,只是这世上也没那么多的两难,你只要活得开心就好了。”
  
  长指倏然自她的面上抽离开来,计然缓缓地睁开眼,看着他退离了她两步,眼底写满了像是在防备,又像是武装起自己的神情。
  
  “你怎知,我不是天生的坏胚子?”他干脆说出这些年来大黑一直很疑惑的一点。
  
  “就算是,又何妨?”她早就想过这也应是其中的一个答案。“谁说善类与坏胚子就不能是一体两面?何就不能是善恶皆具?”或许在他骨子里,的确有一半是货真价实的恶人吧,只是,为恶也为善的陆余,除了在扮众人期望中的黑脸外,他其实也很想正大光明的扮一回白脸吧?不然,他也不必去收取那些奇奇怪怪的利息了。
  
  而他的不情愿,除了外人的为难之外,她猜,最是为难他的,就是他这两个都有点极端的性子,老是三不五时地在他的心中拉扯,害得他常常对得起这一面的自己,就注定得让另一个自己失望;当然,这只是她很单纯的猜测,毕竟她不是他。
  
  “仁善与万恶两者之间,也有中庸之道的。”就让两者好好的和平相处,不也是种不错的法子?
  
  不承认也不否认的陆余,眼底蓄满了抵抗,“为何我得习会这点?”
  
  “因你若真能学会此道,到时,对于你已认定的人生,或许你就会甘心一点,也会痛快一些。”她叹了口气,走至他面前握住他的两手,鼓励地对他微笑,“你就正大光明的当个大坏人与大善人吧。”
  
  “正大光明?”他直想拨开她的手,可在这时,看穿他意图的计然却扑进他的怀里不让他闪避。她仰起头来,狡黠地朝他眨眨眼,“反正这一行里,又无成文规定,当个坏人就不能招招摇摇,而明儿个想换个口味另当好人,就非得在暗地里偷偷的来,不是吗?”
  
  深知她性子的人,都很清楚,她这人的性子,其实就是一半孩子与一半的太过世故,一直以来,她用孩子的笑脸和态度来面对人世的变化,她只会修正前往未来的方向,去加入每一种不同的新生活,从不去低首瞧瞧身后黑影的影子。
  
  但他脚边的影子,则看来太过沉重了点,她无法说服自己不要去在乎。
  
  “不要紧的,我会陪在你身边。”她在他不挣扎地任她搂抱之时,柔柔地拍抚着他的背,“不管他人怎么说,怎么看,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边,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
  
  “即使我不是正道?”
  
  她还是很乐观,“人人心中有苦,人人心中皆有难,而这,并不是那些只能看门道、只会听些风言风语的外人所能得知的,你何不就放自己一马?”
  
  放自己一马?
  
  “既然你的苦,他人无从得知,那他人也无需置疑些什么。因此你就放宽些,因为他人的耳语、他人的目光,甚至是他人的僧恶,那实在是与你无干,只与那些浅见的人有关。”明媚的灯火,在窗外闪闪烁烁,陆余耐着性子,安静地等待着她话语里为他所带来的飞沙与尘土,一点一点的,终于在他的心头落定。
  
  听着她的话语,感受着她暖和的身躯,他不得不在想,平日的她,究竟是以哪一种目光来看着他的?在他印象中,那个只要把两把个啊额头一块猪肉就能心满意足的女子,为什么能在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后,拨开他人没有看清过的迷雾,再走至他的身边,紧贴着他不欲人知的地方?
  
  过了很久很久,他收回远眺的目光,低下头来,看着窝在他胸前不断点着头,好像就快睡着的她,他想起了每回去讨债时,坐在马车里仰望的那一片蓝天,以及究竟有多久,他再也不再枕着梦想入眠了。
  
  在今晚之前,他并不愿意去承认,其实隐藏在心中不温不火的痛苦,也是有着期限,他只是一味地转过身子,不去看。
  
  可他无法忽略那一双为他担心的眼眸,和那抹美得像是羞涩的阳光的笑容。
  
  他收得紧了双臂,弯下身子试着将她紧捉进怀里,再让她嵌进他心里最空虚的那块角落。
  
  “啊!”感觉他抱着她的双手似乎不太能使上力,神智蓦然清醒的计然抬起头,而后一反前态,速速退离了他数步之遥。
  
  怀里少了她后,空荡虚寂的感觉令他一下子适应不过来,陆余颇不满地看着一径退着退着,只差没退到门外去的她。
  
  “为何你要退得那么远?”方才他还感动溢满了整个心头,她就不能再让他好好品味一下或是回味一会儿吗?
  
  “没……没有啊。”她很心虚地垂下不敢看他。
  
  陆余举步朝她跨出一步,计然缩了缩身子,又再往旁边躲远点。
  
  他大大叹了口气,“小然。”
  
  “胸骨……不疼了吗?”她小心地盯着方才她还紧抱住的胸膛,很怕要是再出乱子,她要怎么向蔺言交代她的不听话。
  
  “已经好多了。”没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的他,大步走向她并一把紧搂住,再三看了她爱困的双眼后,便拉着她往寝房里去。
  
  已经很他一同打地铺的计然,疛才一沾枕,便接连不断地打起呵欠,陆余明白这对习惯早睡早起的她已是最大极限,因此他只在地铺旁摆了盏油灯,并把睡得离他远远的她给拉至身旁来。
  
  “你不问问我……究竟是做了何事,才让他们甘心拿出那笔嫁妆?”快睡着的她,翻了个身子,愈窝愈靠近他的怀里,直到他大方地搂住她时,她这才放心地吁了口气。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好几日都没能与她睡在一块,陆余在拨着她颊上的发丝时,这才发现他竟然很怀念与她一块躺地地板上。
  
  “若是我桶了娄子呢?”他想了想,“我会很心甘情愿的去代你收。”
  
  她不是认为他很不甘吗?那他就满心欢喜的去收一回。
  
  “你知道吗?我不怕风雨,也不怕明日会饿肚或没屋可住,我真的很能随遇而安,但唯独有一点,是我不能忍的。”计然两手紧捉他的衣衫,像是这样就能安心捉住什么似的。
  
  “是什么?”
  
  “你的不开心。”
  
  陆余听了,有片刻无法凝聚起意识,也不成言语,他难以移开目光地低首看着她紧闭着的眼。
  
  “陆余,只要你真心待我,我就很满足了。”敌不过梦海的召唤,她愈说声音愈心,“真的,这样就很满足了……”
  
  自开店以来,所有的客房中最是热闹的,一直都是兼差开义医馆的地字十号房一手所掌,只是登门求医者,大多是老弱贫病,真要看看光鲜亮丽或是风采无限的来者,还真难找上一两个,可就在这日,近三十多名比花更娇的美人一改进入本馆内的惯例,让客栈里的客人们看花了眼,且频频流口水之后,挤满了天字四号房的西楼。
  
  领着计然昨日自妓院里抢来的美人们进额度四号房,且将她们安顿好,接着交棒给计然去张罗后,丹心与大黑两人排排站在四号房大门门口处,满面赞叹地瞧着里头一张张无双的花容。
  
  她以肘撞撞大黑,“东翁要我来问你,小然究竟是如何逼娼为良的?”
  
  大黑听了一手直掩着脸,“求你们别问……”哪壶不开提哪壶?除了今早他良心发现,冒着风险偷偷告诉了陆余外,他可没胆再告诉第二个人。
  
  “真不说?”丹心边问边瞧着在花园里上处遛达的美女们,一个个皆毫不掩饰直朝大黑看过来的露骨目光。
  
  “不说,因我还想长命百岁。”大黑频频闪躲着无处不在的视线,不自在地向她求救,“那个,丹心……”
  
  她自顾自地转身就走,“我救不了你,你好好享受艳一福吧。”哼,不说就算了,她去找东翁他们开赌盘。
  
  “少爷若是知道这事,他会不开心的。”大黑苦苦地拉着她的衣袖,希望她别那么不讲义气地扔下他。
  
  “那就是他夫妻俩的家务事了。”丹心毫不同情地拍开他的手,转身走向门外,“你这过河小卒到时记得闪远些。”说得简单,怎么闪远点呀?
  
  大黑幽怨地瞧着那一票远在西楼楼外,正团团围住计然的美女,他记得,在那票女人踏进四号房前,计然是这么对他说的,她伤不起这些看起来娇滴滴的女人。
  
  也因此,现下的她,简直就跟只落入虎群的小绵羊没两样,呆呆憨憨地站在那儿傻笑,乖乖任人摸、任人对她亲亲搂搂,直呼这孩子怎会这么可爱?
  
  她们笑得出来,但头痛万分的大黑,以及收工回家就见到这等景况的陆余,可一点也笑不出来。
  
  陆余以指点了点前头的大黑,在听完大黑说她做了何事后,他二话不说地带着大黑直直闯进美人窟,出手解救那个他还不曾吃下腹过,眼下却已快被她们给吃了的自家妻子。
  
  在另一记香吻又要吻上计然红通通的面颊时,陆余适时地伸出一掌覆在她的面上,及时止住了这一阵的狼吻。
  
  “诸位美人,这可不成.”他在众女瞪看向他时,不慌不忙地朝她们解释,“因为是我独享的。”
  
  “你是……”被坏了兴致的众女,颇为不满地一一将冷目扫向他。
  
  “她的丈夫。”跟他抢?
  
  她们不知他陆余在外头就算是抢了钱,也从不认帐的吗?“那你……”其中几个女人在打量完他的俊美相貌后,干脆就把计然给晾在一旁,改而打起他的主意来。
  
  陆余皮笑肉不笑地婉拒,“我当然也不成,不过我早替你们备妥了贡品。”
  
  “在哪?”众妇忙不迭地四下寻找着还有没更高档的货色。
  
  “就这尊。”陆余毫不犹豫地扯过大黑的衣领,速速将他推至她们的面前,“今晚他就赠给诸位好好享用。”
  
  大黑莫名其妙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怎么说着说着,他就从旁观者沦为被害者了?
  
  身材壮硕高大,虎背熊腰、肌肉结实分明,虽然脸蛋黑得看不出来到底是丑是俊,不过这种一等一的货色,就算是她们在青楼里打滚了那么多年,也还见不上几个。
  
  “我们真的可以收下吗?”见猎心喜的众女,当下个个双目都绽出刺眼的精光,吓得大黑直想拔腿就逃。可陆余不但不把扯住他,还热情地向她们鼓励,“诸位大美人就快别同我客气了,将他拆了吃下腹吧。”
  
  “少爷!”他就这样被卖了?难得见陆余使出在外头时的丝丝恶人本性,看呆了的计然,在大黑转身朝她呼救时,并未多加伸以缓手,只是愣愣地任陆余拉过她,再三步作两步地一块逃回东楼以避她一手招来的女祸。
  
  逃回房里的陆余,在确定把房门拴妥后,满心不悦地将计然带至烛火下,直盯着她那张被亲了满脸胭脂的小脸,而后他反感地皱着眉,走至窗边拧了条湿帕巾,端了盆清水,再走回她面前。
  
  “你呀你……”他拿着湿帕边替她擦脸,边数落着她,“你就不能稍微拒绝她们一下吗?”方才他要是没去救她,只怕她就算是被吃了也不会说声不。
  
  她据理解释,“我怕不小心会弄伤她们。”经验与教训已经够多了,她可不想再造成什么人为意外。
  
  “那也别光站在那儿不躲也不逃呀。”
  
  “她们开心嘛,所以就由着她们去了。”她一脸无所谓,也不觉得那有何妨。
  
  她们开心,他可一点也不。
  
  陆余在擦完她的脸蛋后,不意一瞥,赫见她连两耳也被染成奇奇怪怪的颜色,他更是没好气地将她耳朵上的都擦掉……她们居然连这都亲?
  
  “大黑真会被她们给啃光了?”计然在外头传来一阵阵娇笑声,以及大黑所喊救命声时,忍不住将两眼探向窗外。陆余把她的脸转回来,“应该会。”可能明儿个没力气下床吧。
  
  “娄子是我捅出来的,我不需去救大黑吗?”就这样弃之不顾,好像说不太过去。
  
  “你就别去坏那些女人的好心情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在发现她的颈肩处也有一两个唇印时,面无表情的陆余,忿忿地再拧来另一条湿帕子。
  
  后知后觉的计然,在他的动作愈来愈不温柔时,看着他那似乎有些像是负气的模样。
  
  她愉快地问:“陆余,你在生气?”这可真难得,他不再坚持在家里就只能对她温柔的笑了?
  
  “可以这么说。”
  
  “她们是女人。”
  
  “我照样会吃味――”他拉高她的衣袖,顿了顿后,不满地瞪着她的两只手腕,“尤其是在你全身上下都快被轻薄光了后。”
  
  他决定了,明儿个就叫丹心把她给藏到别的地方去,到时他看那些女人还能怎么趁他不在家时再来偷吃。
  
  “你就只是吃味,不怪我擅作主张做这些事?”她老老实实地伸出两掌,任他搁放在盆里清洗。“当然不,因你是真心为我着想。
  
  总算是把她洗回原样后,陆余失而复得般地将她搂进怀里,而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然而她却蹙着眉,“没人……为你着想过吗?”
  
  他沉吟了一会儿,接着一语带过。
  
  “我不清楚。”有时,他会觉得众人都很疼爱他,但他们又推了太多的责任与负担在他肩上,嘴里说的和实际上做的,常教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像是想要拥抱他没说出口的叹息般,计然伸长了两手环住他的颈项。嗅着她发丝间各式各样沾染上的花香味,满面懊恼的陆余才想拖着她去把发上的怪味也都洗去时,她已一骨碌地退出他的怀里,并抬起一掌阻止他再靠近过来。
  
  “别告诉我你要去睡偏房。”陆余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我都说过我的身子不碍事了。”
  
  她不信任地摇摇头,“蔺大夫不是这么说的。”
  
  一对专听兰言所言的三号房房客就算了,何时起,兰言所言,也成了她耳里的圣旨?
  
  她也不过就昨儿个睡着睡着,翻身时不小心架了他一记拐子,害得他早上醒来胸口一片青紫,让直摇头的丹心不得不带着他上蔺言那里贴药去淤,结果蔺言居然还赞美地说,那拐子,架得很有专业行家的水平,他的胸骨以能不断不裂,实在命大也就只是以上如此而已,他都不在乎了,她干嘛介意得紧?
  
  “可我若见不着你,我会寂寞的。”已经很懂得该怎么拐她的陆余,随即换上另一副神情,对她说得好不可怜。
  
  计然愣了愣,微微腓红了脸。
  
  “真的?”
  
  “嗯。”他笑笑地拐她入怀,可就在他以为他又得逞时,偏偏有人要来坏他的事。
  
  “小然。”坚决对大黑见死不救的丹心,突破万难地绕过西楼前来此地,安然地站在门外传报。
  
  “何事?”
  
  “东翁有请。”
  
  计然两眼一亮,“我马上去。”东翁这么快就把她拜托的事办妥了?
  
  陆余很不是滋味地拉住她,“你要扔下我独守空闺?”东翁的面子就比他来得大?
  
  “我去去就回。”她盯着他面上明显的不快,心情甚好地朝他睐了睐眼,“不然,你也可以去西楼与大黑一块被吃了。”他颓然地垂下头,“我等你就是……”光是想想就让人打寒颤,他还是不去凑热闹了。
  
  徘徊在计然身上的香气,在她离房之后,似也被带了出去,听着外头热热闹闹的人声,难得在钱庄发呆了一整日的陆余,觉得此时少了她的房里,空旷得就像他今日什么也不愿多想的脑袋。
  
  微风中轻轻舞动的烛焰,在他沉淀下心房,再次说服起别再想了时,迷惑住他凝视的双眼,并自他设上重重咖锁的记忆里,为他携来了一具久违的身影。
  
  他记得,当年,在他得知家中祖业是啥,而他儒生出身,平时见他只是写写文章、和气待人的叔父,竟是接下祖业者时,满心抗拒的他,曾拦下准备出门讨债的叔父,可那时,叔父是这么对他说的――
  
  “无论何事,既是做,就要做到最好。今日为了这份工作,我既当了坏人,我便得坏到骨子里去。”
  
  虽觉得叔父说得有理,但他仍是不解叔父究竟是怎胜任这门行业的,因此那一回,他随着叔父现前去讨债,当他看到他心目中敬仰的叔父是如何欲逼人至死时,一种他从不曾知道的感觉,登时像只自暗地里跳出的野兽,张大了血盆大口噬他下腹,并在要腹里的他,也一同品味品味,那等……他只能欺骗自己从不曾有过,仅能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快意。
  
  后来,数月后,叔父横死街头,听人说,买凶杀人的那名债主,勾结了班江湖草寇,而那债主之所以有能力有机会这么做,原因就出在叔父高抬贵手,放过他一马。只一回,就只这么一回而已,入行多年以来,叔父从不曾对债主们心软过,他不过是心软了一回而已,但这一回,却留给家人永远也难弥补的伤痛。
  
  跪在灵堂上的他,沉默地烧着纸钱,一声一声地聆听着家人哭诉着叔父不该心软、不该手下留情,更不该有着妇人之仁,当个讨债的,胸怀那么多的仁心善意做什么?给他人机会倒过头来宰了他吗?
  
  心软与无情之间,他找不到一个答案。
  
  几年后,当家业的担子改落到了他的肩头上时,他还是不知道他心中的答案在哪里。
  
  听说他陆家的祖业之所以谁人都不传,偏传给了他,除了是那些兄长的推拒之外,他不想为人所知,藏在心底那极善也极恶的两等性子,才是他大哥说什么也要叫他继承的主因。
  
  起初对于继承家业一事,他相当抗拒,因惶惑不安下,他总不免会想起叔父横死在街头上的情景,他亦不想放弃他所拥有的良善。可就在他亲自讨过一回债之后,他却也无法遗忘当他彻底为恶之时,那份难以言喻与割舍的痛快感。
  
  那时,他人的泪、惊恐张皇的眼神,就如同四下的草木一般,怎么也无法留在他的眼里产生些许同情,也无法吹动他心湖丝毫波纹,更遑论是要让他生出怜悯,恶意像是个看不见底的深渊,放纵自己投入其中后,那等酣然畅快地感觉,在这世上,只有这等工作可以给他。
  
  不知为何,他逐渐可以明白,当年叔父那种不想继承祖业,却又不受控制被吸引的两难。
  
  但在离开了工作后,他还是以往的那个陆余,他并没有变,他仍是可以保有心灵上的淡然与平静,他还是他。
  
  因为在投身这一行时,他告诉过自己,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要有叔父的那等下场,在工作上,他收起了他只给家人看的一面,把自己彻底的分割成两半,不让任何一方扯彼此的后腿,也从不将它们重迭在一块,免得让人有机可乘。
  
  他原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可是他却忽略了那日积月累深藏在他胸时原矛盾感,他亦不知,在他每日睁眼醒来,当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他用的究竟是善人的目光,还是恶人的眼神来看他自己。
  
  桌上的烛焰,在突来的风儿吹拂下,灯焰摇曳的厉害,光影不定的火光下,陆余低首看着指尖上所残留的胭脂。
  
  自袖中取来帕子后,他本是想拭掉指上的胭脂的,但当他见着这条帕子的一角,有着绣功精美的苏绣图案时,他这才想起,这是他每日早晨要出门工作时,计然在为他整理好衣着后,总不忘提醒他要带在身上的。
  
  只是他从不知道,在这汗巾上常人总会忽略过的小小绣花,计然是要花下多少功夫,才能有着这等上乘的绣功。计然可是个得体合宜,且女红功力非凡的大家闺秀,亦可挑柴上街叫卖在,在街头巷尾,斤斤计较着三两还是二两。
  
  她说过,她很能随遇而安的,或许说这话的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信,故而她可以说得很简单,可仔细想想,“随遇而安”这四字,本身就是一种常人难以达成的艰难。
  
  若是举重若轻的她,可以信步跨过去,他呢?
  
  他何以不能?
  
  怔忡地看了手中的帕子许久后,陆余搁下帕子,将手上的胭指以水洗去,以架上的汗巾拭干了手后,这才把她为他亲绣的帕子拾起,仔细地收进怀里,重新,慎重收藏。
  
  “为何我不能回房反而得来侯爷你这?”
  
  收到大黑传来的消息,紧急赶回客栈的陆余,在一进栈就被直接请来天字一号房面见步青云后,按捺不住心焦地板着一张脸,没好气地直视着这个手段强硬的邻居。
  
  他的脾气愈来愈差?步青云纳闷地瞧着难得不再讲那些过于规矩的礼数,也不再好声好气说话,反而口气冲得很的陆余,直在心里想着,这些年来他不是都将公务用的性格与回家时的性格分野得很清楚也从不搞混,可现下,怎他在外头的德行都已快露出三成来了?
  
  不打算戳破这点的步青云,慢条斯理地道:“因你现下回房只会搅局,而本侯召你来这,你则可办办正事。”
  
  陆余郎眉一挑,“上回的正事我不都已办妥了?”这位侯爷大人以为他是花了多久才摆平童凤人那桩麻烦事的?
  
  “你漏了条大鱼。”
  
  “这怎么可能?”入行以来,他哪曾留下什么余孽好在日后扯他后腿?
  
  “你家的哥哥们,前两日在驸马的身上踢了个大铁板,也因此你陆家,在朝里朝外都同驸马杠上了。”虽然上一回的事他是办得挺不错的,但他那两个专爱惹是生非的哥哥,可是在外头不遗余力的在陷害他。
  
  陆余愣了愣,“驸马?”他还真没想到,那个驸马竟真会为童凤人出头。
  
  “如何,你要出手吗?”步青云坐在椅里闲适地交握着十指,满面期待地问。
  
  “大哥、二哥怎么说?”他是无所谓,也不烦恼驸马的身分,只是他陆家真要得罪驸马朝中的友朋吗?
  
  “这一回,他们决定让你自个儿考虑,你看着办吧。”把话带到的侯爷大人,也不管他是否愿意每回主动出手,只管把话说完了就扬手向他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家的哥哥们,是在打什么主意?满怀不解地踏出天字一号房后,陆余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想着,那两人打从生意愈做愈大起,就一直遵守着一个原则,为了生意着想,不去与权贵们作对挡自个儿的财路吗?
  
  怎这一回他们非但不息事宁人,反而还得罪了驸马?虽说他曾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只是拿来吓吓童凤人罢了,他还没吃饱撑着主动去找他陆家生意的麻烦。
  
  仍想不出个所以然的他,信手推开四号房的大门,在门扇一开时,他借愕地看着院里昨日有些相同,却月有点不同的景象。而一直候在大门不远处的大黑,一见他返房,随即飞奔至他的面前拦住他的脚步。
  
  “你做什么?”左绕右拐,眼前的大黑就是不让路,陆余面色不善地眯起了两眼。
  
  “少爷,你就绕路回东楼歇着吧。”
  
  “我在我自家里,却得绕路才能回房?”搞啥?
  
  “目前是这样没错。”大黑规规矩矩地点着头,“因少夫人有交代。”
  
  “这些把我这塞得满满的野男人为她惹出了什么事?”陆余扬高了音调,不满地一手指向院里人数众多、且皆穿着一身贵气,不知是哪跑来的公子哥们。
  
  阴深的面容衬上低寒不悦的语调,当下不禁让大黑在心底捏了把冷汗。
  
  “呃……”完蛋,他今儿个在外头发泄不够的火气,似乎也带了点回家来,少爷不是说他不会把工作带回家的吗?
  
  锐目一一扫过那一堆站在院里,皆是陶陶然听着计然说话的男人后,陆余老大不痛快地发觉那些男人,就与他昨日见过的女人们并无不同,不过只认识了计然一会我,就全都被她的笑脸给收怒赌博。
  
  “少爷,需要我请丹心为你备一桶退火的凉茶吗?”大黑咽了咽口水,好声好气地站在他身旁问。
  
  “那是在做什么?”搞什么,常人不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吗?明明院里就杵了那么多女人怎满院无边的艳色,都不能阻止他们把目光集中在计然的身上?
  
  大黑不断擦着额上的冷汗,“少夫人在解决你的小问题。”
  
  “什么问题?”
  
  “例如那些塞到这儿来的女人该如何发落。”不想看他真的岭作,大黑忙着请他移驾,“少爷,你真的该回房了。”
  
  “小然想怎么解决我的这个小问题?”她原本不是打算养着她们一阵吗?这么快就找着解决之道了?
  
  大黑一字不漏地转述,“少夫人说,与其让她们一直待在这里,不如替她们找条后路。”
  
  “她打哪找来那些野男人的?”她初来乍到这座城不久,她是哪来的人脉?
  
  “少夫人请东翁介绍的。”大黑毫不犹豫地招供,顺道出卖第三者好消弭他的火气。
  
  陆余冷冷一笑,“提醒我,改明儿个,可千万别忘了好好“感谢”东翁的美意。”
  
  原来昨晚东翁就是为了这事找她?
  
  东翁办事还真有效率啊。
  
  “是……”大黑压低了脑袋,边说边想闪边去,免得他把余火给烧到这边来。
  
  “在我走回房前,把那些男女全都打发至西楼里去!”没打算袖手旁观的陆余,火大的摇下话后,随即大步大步走入院中。
  
  “马上去。”
  
  原本站在人群里,被左右包围着她的人们不停地一句问过一句,说得口干舌燥的计然,实是不知,为何他们不去与园中的那票美人相谈,反倒对她充满了好奇。
  
  就在她被缠住无法脱身之际,一道熟悉的身影已来到她的面前,动作熟练利落地为她隔开所有狼爪,并一手环住她的腰际,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飞快地带她离开原地,而跟在他后头的大黑,则是适时地拦住所有人欲跟上的脚步,并依陆余的指示将他们赶往西楼。
  
  遭人带回房的计然,在回房后乖乖地坐在椅上,看着一路上都绷着脸一言不发的陆余,在回到房里后,仍是一脸清冷的德行,感觉上他似正隐忍着什么。
  
  她试探性的出声,“你……”
  
  陆余抹了抹脸,在她质疑的目光徘徊在他面上时,他随即一改前态,对她换上了温善的笑脸,走至她的面前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上放了盒一早托人去买的胭脂。
  
  “送你的。”
  
  计然无言地看着他前后变化颇多的表情,总想不通,为何他老是在她面前压抑他原有的性子?
  
  她又不是什么外人,就自自然然的对她表露出来不是很好吗?到底要到何时,她才能看到一个不那么勉强自己的陆余?
  
  低浅地叹息轻轻自她的口中逸出,有些灰心的她低下头,看着掌心上造型精致的胭脂盒,一想到西楼里那些每每教她见了,总让她有着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之感的美女,她忽地觉得,在这间房里,努力维持着表相伪装着的人,除了他外,其实还有她自己。
  
  “我帮你。”在她打开胭脂盒也不试试颜色时,陆余主动地蹲在她的面前,以指沾上些许胭脂。
  
  徐徐滑过唇瓣上的指尖,在她的唇上漾开了一片嫣色,先前种种不悦感都被眼前这赏心悦目之景抹去的陆余,满足地叹了口气。
  
  “好看吗?”瞧着他面上那副愉快的模样,没去照镜子的计然,也只能以他的眼光来评断。
  
  “很美。”
  
  面对他看来再真诚不过的双眼,她迟疑了许久,这才小小声的问上一句。
  
  “比……西楼里的还美?”
  
  “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她并不想隐瞒,“我的外貌。”虽然他从不说,客栈里也没有在这上头说过她的不是,但其实每个人都很清楚,若以花来比,楼下的那些姑娘就是名贵的艳妹,而她,只是株路旁不起眼的野花,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有。
  
  厚实的大掌,在她沮丧地垂下头时落在她的顶上,就在计然以为他不过是想安慰她时,那只掌心开始转移阵地,执起她的手凑至他唇边轻吻一会儿后,而后拉高她的衣袖,一路自她的臂上吻至她的肩膀,并在她看呆了时,缓缓覆上了她的唇。
  
  他辗转在她唇上吻着,并沙哑地低喃,“我不管她们生得是什么模样,打我娶你过门后,在我眼里,就只有你一人而已。”
  
  “丈夫的责任?”心头暖洋洋的她,总觉得听来很是受用。“错。”他故意用力哼了口气,“是我太识货。”
  
  想那当初看不上她的东翁,不就一直对其他人说他不该单凭外貌看人,所以才看走了眼。
  
  为了他那得意的模样,计然忍不住掩嘴轻笑。聆听着她那他总觉得呢呢哝哝好听无比的笑声,陆余忍不住拉开她的手,俯身朝那烛影下更显得诱人的芳唇直直探去,但就在这时,也不知西楼里究竟发生了何事,穿过窗棂,大黑喊救命的叫声刺耳地一声声传来,硬生生地打断了他俩。
  
  陆余瞥瞪窗外一眼后,打算就这么忽略大黑的求援,在他继续凑近她时,另一波女人高声的尖叫也跟着传进他的耳里。
  
  闭上眼等了很久的计然,在他火大地再瞪窗外一眼,不死心地打算再试一次时,本是很愿意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再继续下去时,可当另一波吵嚷的男声再次打断了他们后,她也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满心挫败感的陆余,极力忍下下楼翻脸赶人的冲动。
  
  “明儿个我就将他们全都轰出去……”他们就不能别平地风波打扰他,让他成功个一回吗?他们是以为他成亲了多久、又是忍了多久、且还什么都没机会能够做到的?
  
  “别不高兴了,我现下就能让他们都离开客栈。”全然不知他的怒火里还掺加了什么的计然,虽然觉得他变得情绪分时是很好玩没错,但还是拍拍他的面颊要他息怒。
  
  他不看好地瞥她一眼,“你能拿他们如何?”脾气好、性子佳,再怎么看也只是个被欺负的善人份,那些人会把她的话听进耳里?
  
  慢着……不对,或许他该问的是,她“不能”拿他们如何才是?
  
  依她稍微有点异于常人的思考方式来看,她在作为上,似乎也有那么点……愈想愈觉得不对劲的陆余,在她快乐地拎起裙摆,打算离房下楼去实现他的心愿时,忙跟在她身后问。
  
  “等等,你该不会又想拿出你上回在妓院里这出的那一招!”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泄漏了什么后,陆余忙补救地掩住嘴止住下文。
  
  “哪一招?”可计然仍是听见了,她登时定住脚步,微眯着双眼缓缓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游移再游移,“呃,那个……”坏了,不打自招,这下大黑可要倒霉了。
  
  她伤心的低叫,“大黑明明发誓他会守密不说出去的!”骗人,说话都不算话啦。
  
  “你听我说,小然――”
  
  陆余在她将脸一撇,转身快步冲出房门时,也忙着追在她身后,在他方绕过转弯处来到长梯口时,惊见一骨碌冲下楼的计然,一时没拉高裙摆而踩着,并顺势一种滚下楼时,三魂七魄当下全都离家出走。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摔着了?”被她吓出一身冷汗的陆余,三步作两步地跳下阶梯,扶起趴在楼梯底下的她,焦急地上上下下为她检查着。
  
  跌得头昏眼花的计然,在两眼重新能够视物后,她先是看了看自己方才跌至地面之前,为了抵挡冲击力而握紧的拳头,不经意抬首瞥见眼前的景象后,当下小脸刷成雪白,并害怕地直拉着共犯的衣袖。
  
  “陆……陆余……”
  
  “什么?”他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赫见眼前发生何事后,他错愕在瞪大了眼。
  
  “这……这下该怎办?”该收拾家当连夜逃走吗?还是赶快去客栈伏首认罪?
  
  “回房睡觉,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陆余咽了咽口水,自认这回他俩都摆不平这个捅出来的娄子后,他拉了她就匆匆奔上楼去避难,临进房时,他还不忘在她唇上再偷了个小吻。
  
  第二日清早,大地初初苏醒时分,做了坏事一夜没睡好的他们才刚入眠没多久,就听见总是倒霉地替他们收拾善后的丹心,气急败坏地站在楼下怒声狂吼!
  
  “陆少!你没事在你楼里挖口井干嘛?”

第五章

  明明就是凡花入眼,可他,却是怎么看就怎么觉是美。
  
  清早的晨光穿过一格格精雕的花窗窗棂,将金色的光束映在计然的面颊上,陪着计然一块吃早饭的陆余,一手撑着下颔,看着面对一桌饭菜直在心底叫苦的她,拿着筷子在盘上将食物夹起又放下、放下又夹起,迟迟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将它们送入口里的模样。
  
  两眼在她身上迷了路的陆余,静看着朝阳将她引以为傲的长发,照得丝丝莹亮,再看得仔细点,她那较他人淡了些的眸子,在阳光下是淡淡的琥珀色,而她尖尖的下颔……
  
  不知为何,他忽觉得在见识过她的气力有多大后,按理,他是该她怕得因此躲她远点的,可不知是他被吓过头了,还是早就习惯了,现下在他眼中,她的一举一动看来皆是如此顺眼可爱,就连她最在意的外貌,他也觉得她的担心太过多余,若是时间允许或是不必去工作的话,他就算是在这坐上一整日,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单单与她对看,他也会很乐意很开心。
  
  身为第三者,觉得自己站在这房里非常占位置的丹心,不得不再次提醒一下那个看着自家妻子已看到两眼呆滞,人在心不在的客房主人。
  
  “咳,陆少。”她颇尴尬地争取他的注意力,“你忘了昨儿个我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你是何时来的?”陆余回过神,冷不防地被她给吓了一跳。
  
  她都已在这站了快半个时辰了……不需要专心到这种程度吧?
  
  “昨晚我已请蔺言务必在今早看诊前先腾出点时间,你就别愣在这发呆了。”
  
  虽说他会思春是件好事,但在那之前,他得先帮忙解决一下四号房里的头号大问题才成。
  
  为了这间四号房三不五时就得秘密修床一事,她已经郁闷得快得内伤了,而昨儿个一早在楼下看到了那口井后,她才发觉,修修床或是补补地板这等小事,根本就不是在考验她的忍耐力,日后,恐怕还有比起那口井更严重的大事,正等着测试她濒临疯狂的底限。
  
  不成不成,再这样下去不成,这问题既要治标也得治治本才行,不然等到东翁察觉了,那事情可就大了,因东翁老是说,管家管家,管的就是这个家,他才不客他家的一砖一瓦是遭哪个房客拆了或是毁了,到时他一律摆在她的头上找她算!
  
  陆余想了想,也觉得不好意思再这么害惨她,他看到对吃依一事总是愁眉苦脸的计然一発和,决定就照丹心的心愿带好去给蔺言看看,好顺道一并解决计然的内疚问题。但这下可苦了蔺言。
  
  打从蔺言住进客栈以来,全客栈上下,人人皆见识过兰方所赏赐的冷脸,从不曾有人看过蔺言发呆的样子,然而就在计然走进诊间并将手腕交给蔺言诊完脉象后,当下所有人即开了眼界。
  
  两指定住不动的蔺言,怔望着不知发生何事的计然许久,像是不信般,蔺言深吸了口气定下心来再诊一回,接着,她拢紧了两眉。
  
  “陆夫人。”扔下一屋子人走至邻房拿了柄和剑来的她,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再次会回计然的面前。
  
  计然朝她笑笑,“兰大夫叫我小然就成了。”
  
  “握着这个。”不喜与人攀关系的蔺言直接把剜塞进她的右掌里,“使劲的握。”
  
  “好。”她什么也没多想,听话的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半晌过后,当计然再次摊开掌心,先前的长剑在众人的目光下,已然严重扭曲变形。兰言直瞪着上对的指印,压根就没料到这柄削铁如泥、无坚不摧,邪教中人视为圣物的邪剑,居然就这么在她的手里成了一把废铁……
  
  蔺言缓缓地抬首,在瞥见陆余和丹心面上明明白白的烦恼之后,她大大叹口气,一手扶着额,大清早心情就因此而闷到了极点。
  
  “蔺大夫?”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计然在他们都撇过头去时,有些心慌地拉着她的衣袖。
  
  “没事。”这到底是什么鬼客栈?怎么啥子人都有?
  
  一个害她常踢铁板的盟主大人就算了,这回居然又来个完全不舍医理的大怪胎,东翁是房间派她来拆招牌的吗?
  
  为免计然会想太多,陆余忙开口缓缓她的心情。
  
  “兰大夫,小然的身子如何?”若是兰言都看不出她为何不爱吃的原因,他可真不知还能再上哪找更好的大夫了。
  
  兰言以指拧着眉心,“她没病。”
  
  应该说,是健全得太过了。
  
  “可瞧她瘦成这般。”陆余不放心地拉起计然的衣袖,直要她瞧瞧那细瘦的手臂。
  
  “从头到脚,她连点小毛病也无。”依那等脉象来看,她就连要患上个小风寒恐怕也都是个奇迹。
  
  见陆余与丹心仍旧是一脸不相信的模样,懒得说明复杂医理内情的蔺言这回索性就得更白。
  
  “就连左刚或是盟主,身子也没她来得健壮。”这下都懂了吧?
  
  陆余想不通地皱着眉,“那她怎会……”
  
  “我说过我是天生就不有吃。”任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许久后,计然不得不再次澄清她说的真的都是实言。
  
  “不只,其实有一半是药效之故。”蔺言朝也不知内情的她摇摇指,“你曾服过前任武林盟主的独门丹药是不?”光看那脉象就知,能够造就她这一身边气的主因,定是出在前任武林盟主的身上,可那丹药的好处虽是力大无穷,副作用却是每日所食不多也无食欲。
  
  计然愣了愣,“但我家不只我一人曾服用过,怎她们就没事?”怎么她家娘亲不曾告诉过她?
  
  “那是他们运气好,而你不走运。”蔺言同情地瞥她一眼,再转头看向担心的另两个人,“都听见了?”
  
  虽是有点没法相信,但蔺言都这么说了,陆余也只能头疼地接受事实,只想解决另一个问题的丹心,马上接口再问。
  
  “那可有解决之道?”
  
  “有。”蔺言捉来一张药单,提笔在上头疾书,“照这方子吃上个三年,应当就能解清丹药药效。”
  
  当下有若一脚踩进万丈深渊里的丹心,面色就跟一旁的陆余一样黯淡无光。
  
  “……三年?”
  
  那时四号房还存在吗?
  
  “拿去。”没管那么多的兰言将药单交给她。
  
  “对了。”收下手中重若千斤的药单后,想起一事的丹心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兰姑娘,小然这么瘦,会不会影响……”
  
  “生育方面?”早就听闻过陆家爱女不爱男的会传言,蔺言马上一点就通。
  
  “对对对……”私底下收过陆家的贿款,答应要在暗地里盯着这对小夫妻的丹心,忙不迭地代他俩点头称是。
  
  兰言两掌往旁一摊,“日后就算她想生上十个八个也绝不成问题。”
  
  “太好了!”
  
  但就在丹心抚掌庆贺之际,蔺言忍不住先泼她一盆冷水要她现实些。
  
  “前提是,他们要能生得出来。”就她来看,四号房的床要是再继续塌下去的话,难啊。
  
  最是不想张扬在外的心中之痛明白地被指出来,备感挫折的三人不约而同地垂首面地,泄气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蔺言摇摇头,只好把眼下唯一能够稍稍解决这桩头痛大事的法子告诉他们。
  
  “小余,待你身子好些了,记得去找盟主或左刚练练身子。”有孩子前还得先有老子,他就先顾着自己点吧。
  
  “但盟主说过我是天生就不适合练武。”打小到大,他不都证明过这点很多回了?
  
  “我是要你把身子练得健壮点,不然哪天你若是莫名其妙被打死了,我可没法善后。”就连一号房那个长年病号都多少有点底子,偏偏这个健康的陆余不但啥底子都没有,还文弱得什么都练不起来,就连武林盟主亲自下海调教也一样得认败。
  
  “是……”陆余认分地颔首,开始在想这回他要怎么去说服那个打死都不肯再教他的左刚。
  
  蔺言转身再安慰起计然,“我知你有克制力道了,是他太过文弱加上身子又不争气,因此这事怪不到你头上去。”她要是什么都没顾忌,那陆余的下场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丹心忙不迭地帮腔,“没错没错,陆少打小就是这么弱不禁风的,这完全不关你的事。”
  
  “是这样吗?”已经自责很久的计然,狐疑地瞧着她俩,而后,再将饱含疑问的目光静静搁在陆余的身上。
  
  陆余垂下两肩,不得不跟进地唾弃起自己。
  
  “对,全怪我不长进……”恶势力过于庞大,他是不低头也不成啊。
  
  “听见了?”蔺言嘉许地点点头,再瞄向面上表情有若雨过天晴的计然。
  
  “谢谢你,蔺大夫。”打动客栈一堆大哥哥姊姊的感激笑意,再次诚恳地出现在计然脸上。蔺言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半晌,有些消受不了地掩着脸别过头。
  
  “丹心,代我送客。”杀伤力直一强……现下她总算明白东翁他们为何会投降了。
  
  “是。”肩并肩走出地字十号房,在走回四号房的路上,计然不忍地瞧着陆余面上紧锁的眉心,再回想起蔺言所说的话,以及方才出门时她根本就没动到多少的早饭。
  
  “我若胖些,你是否会宽心些?”瞧瞧巷里都没别的人后,她主动握住他的手,讨好地问。
  
  “绝对会。”陆余随即笑开了眼眉,不住地朝她颔首。
  
  仰首凝望着他如释重负的神态,计然在心底只挣扎了一会儿便下定了决心,因为,她想见到的是他们日日的开心,而不是餐餐的忧愁。
  
  
  “我会努力的。”
  
  “即使你无食欲不想吃?”他这才想起上一回他强迫她吃太多的下场是什么。
  
  “为了你,我会尽量的吃。”虽然吃太饱的反胃很痛苦很难受,但她想,只要她撑下去,终有天她会习惯的。
  
  听着她话里没有一丝的犹豫,走至四号房大门前的陆余不禁停下脚步。
  
  “为了我?”就只是为了他,她便肯勉强她自己?
  
  她侧首反问:“不为你,我还能为谁?”被人搁在心上全心全意重视的感觉,有种像是站在云端上的错觉,软绵绵的,似踩不着底,可这其中的轻盈愉快,却又是令人再快乐不过。
  
  没有千丝万缕的惆怅,她就像朵向着日的花儿,仅仅只是努力地为了阳光美丽,也为它盛绽,仿佛只要能够得到他的一个安心,这样就可以说服她,也足以弥补所有她必须因此而做出的让步。
  
  “你……你干嘛这样瞧着我?”被他专注的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计然在他开始朝她靠过来时,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直到撞上了身后的大门。
  
  陆余二话不说地拉过她的腰弯身将她抱紧,毫无准备的她两掌忙抵在身后的门板上,且带来了大大的震动,对这事早已见怪不怪的他,没去理会那么多,照样埋首在她的颈问处,不为所动地把她搂得更紧。
  
  然而就在这份心满意足之问,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些曾住在四号房里的女人,是曾经如何在她的身上留下处处胭脂印的。
  
  “有人会看到……”计然在他的唇印上她的颈项时,先是怔了怔,而后抬首直看着四下。
  
  “让他们看。”愈吻愈是意犹未尽,陆余想也不想地继续吻上她的耳际。
  
  “门、门……”当身后的门板在她无意中的拍打下,发出了阵阵木板破裂之声时,她慌张地直想往后看。他一脸无所谓,“反正都破了。”哪回不是这样?就先让老是看得到却吃不着的他赚个够本再说。
  
  纷乱的气息扑面而来,计然志下心地看着陆余侧过脸,挪正了脸庞与她四目相对,半晌,他的两眼缓缓地往下移,止顿在她的唇上久久不动。
  
  她紧屏住气息,在他的唇愈来愈靠近她的时,忽然问,她听见了身后门板与地面紧密贴合时所制造出来的巨大响声。
  
  不需去看,也知发生了何事的陆余,以额抵着她的额讨饶地叹口气。
  
  “早些习惯我吧,好吗?”
  
  “好……”
  
  “我还不曾见过你工作时的模样。”头一回跟着陆余出门一道去收帐,计然兴奋地坐在车里,边说边不时探首看着窗外没见过的城景,从没想过春季时的吞月城,就与皎洁的皓月同样美丽。
  
  月牙色的巨大石砌城墙,绵延了不知有几里,城门外头,环绕着整座城的护城河两旁,遍植着色泽雪白的垂樱,自车窗探首眺向远方,另一座她从不曾去过的蚀日城,由红色沙岩筑成的城墙,像轮血红的艳日般出现在官道的另一端。
  
  “陆余?”久久不见他有什么动静,计然在他沉着声不再啰唆时,担心地拍拍他的面颊。
  
  “是你说过,你不会因此而嫌弃我的。”打从答应她起,就一直后悔着的陆余,在马车离蚀日城愈来愈近时,满面不安地盯着她一派轻松的模样。
  
  到底有完没完……不过是陪他一块去收个帐罢了,他真是必要一路都烦恼着在今日过后四号房会不会因此而闹家变吗?
  
  “我保证我不休夫。”深感无奈的她,只好将一路上不知已说过几回的话再重复一回。
  
  “也不许日后因此而疏远我。”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陆余忙不迭地向她追加她的承诺。
  
  她抬起一掌:“我发誓我也不会与你分房。”
  
  “我看我还是叫大黑送你回栈吧。”恐惧感很快地再次打败他好不容易才又建立起来的信任感,他说着说着就又想扬手去拍车窗,叫大黑把车掉头。
  
  “陆、三、少!”他们已经来来回回在同一条官道上走了七、八回了!
  
  陆余还是对她摇首,“总之我觉得不妥就是了。”
  
  平常她只是听人说说倒也罢了,可眼见跟耳闻毕竟是不同,他可不愿因此而在她心头留下什么阴影,或是对他不好的印象。
  
  “我说过,我会站在你这边的。”计然两手捧着他的脸,捺着性子,柔声地再同他说一回,“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都是陆余,我不会只择其一而不要其一的。”
  
  好歹他也是个讨债的,他在这方面胆子能不能大些?她都不怕他休妻了,他怕什么呀?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在马车已通过蚀日城城门时,他不放心地对她叮咛。
  
  她点头,“是是是……”
  
  常载着陆余来蚀日城收账的大黑,娴熟地绕过城里错综复杂的街道,来到了城北住满高官与富人之处后,将马车拐进一条往日都人来人往,可今日却不见路人的巷内,提高了警觉的他,防备地将马车停下后,扬手招来先行派来的自家师弟们。
  
  “少爷,你先别下车。”听完了大概后,大黑跃下马车,站在车门处边说边挽起了衣袖。
  
  “怎么了?”
  
  大黑耸耸肩,“今日的对象,他们事前找了一班人。”以为硬碰硬这老招会管用?要是这招真管用的话,那他顶上那个身为武林盟主的大师兄,就该去墙角反省反省了。
  
  陆余冷冷一笑,“没钱还债,却有钱找打手想打发我?”那些老家伙也太不了解他性格了。
  
  被他忽略在一旁的计然,无言地看着转瞬间已投入公事里的陆余,虽然他说话的声调语气并无特意改变,他也仍是笑笑的,但就在衬上了他眼中的冷意之后,这般看上去,反而比她曾见过那些横眉竖目的讨债者更来得可怕。
  
  下了马车的陆余,走至府门前瞧了瞧,打量完里头的格局,并注意到了里头醒目的水井和楼阁后,他朝大黑弹弹指。
  
  “将债主们绑了挂上楼去。”
  
  “打手呢?”大黑瞥了瞥那票已被师弟们团团围住的江湖草寇。
  
  “叫你师弟们看着办。”不过是群惟利是图的莽夫,想来也不会成什么气候。
  
  大黑不得不考虑一下,“若是日后他们不甘找来更多人上陆家兴师,或是因此而找我师门的麻烦呢?”
  
  “他们不会有那个机会的。”陆余气定神闲地两手环着胸,“明儿个我就叫左刚派人剿了他们的山寨。”他哪会留着余孽待到日后找他?
  
  自他们主仆两人一进府里即掌握状况后,待在车上闲也是闲着的计然,一声不响地溜下车,在经过他们正忙着的正院看了一会儿后,她转身绕至一旁的小花园里,蹲在地上看着两只约一、两个月大,瑟缩地躲在花丛里骨瘦如柴的猫儿。方才,站在正院看着众人在大黑的指使下,一一将债主们拎上了楼阁,并在他们脚下绑妥了麻绳倒挂在上头后,站在下头指挥若定的陆余,扬首对着上头多位备受惊吓直讨饶的债主直讨价还价,那时在他的面上,看不到半分怜悯,语气里也泛满了愉快。
  
  这般看着若无其事耍狠的陆余,计然忍不住要想,他真的是天生就适合这门行业,也怪不得东翁那班人会对他在外头的性子忌惮三分。
  
  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半点违和感。
  
  陆余面上的狠劲,她不是不曾在他人面上见过,老实说,在她家家计陷入困境之后的这些年来,她已看过太多了,但她明白的是,她家的确是借了钱没错,而那些前来她家讨债的人,也仅是在做他们本分的工作,因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压着她爹娘的头要他们借,不是吗?
  
  当然,也不乏有人拿着高利,不择手段也逼死人不偿命。人们口中无恶不赦的高利者,遭人厌恶不是没有原由的,可那些,听大黑说,陆余还不曾那么做过。
  
  “把他们宅里所有的下人都带走,别漏了地契。”吓唬那些人不过一会儿就达成目的后,陆余不忘对站在身后的大黑交代。
  
  “是。”
  
  办妥了正事,只等着大黑那票师弟收尾的他,瞥见计然没待在车上反而蹲在一旁的园里逗着猫儿后,他走至于她的身旁蹲下,低首看着那两只没了母猫,哭得好惨的猫儿,这时他忽然想起,在他的印象里,他怎么也想不起计然曾在他面前有过半回的泪眼。
  
  “你曾哭过吗?”
  
  “我打小就不爱哭,就算是长大了也一样。”应该说,是几乎没那个印象。
  
  “即使很难过?”
  
  “嗯。”她抱起其中一只猫儿,安慰地轻抚着。
  
  她也曾想过,为何不管遇着了什么事,她总是不哭也不想哭,后来她想了很多年,才总算替自己找着了个答案。
  
  因为,要仰首看向开朗晴空的眼睛,已是这么的忙碌,因此,她挪不出可以酝酿眼泪的地方。
  
  “看了后,有什么感想?”陆余回首看了远处一眼,语带犹豫地问。
  
  计然想了想,“你很有天分。”
  
  “不可怕吗?”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将怀里的猫儿交给他,伸手再抱来另一只,“你要是不够坏,那就不像个讨债的了。”
  
  
  “那样不好吗?”她情愿他像个称职的讨债人?
  
  她朝他眨眨眼,“我会抱怨你的不敬业。”做一行怨一行,毕竟不是什么好心态,因为,那会太过为难了点。
  
  听着她说出那句叔父也曾说过的话,陆余不禁深深地看着她那近在眼前的侧脸,这时被他抱得很不适的猫儿忽地抓了他一下,他皱眉地看着被抓出一道红痕的指尖。
  
  “坏人的眼泪,与好人的有什么不一样?”不知他心底又在辗转些什么,她淡淡地问。
  
  从没想过这问题的他,怔仲之余,竟也答不上来。
  
  “你瞧,不都是眼泪?”她浅笑地放下两只猫儿,以指轻弹向他的额际,“所以说,你就别再想太多,做你自己就成了。”
  
  闻言的陆余,闷不吭声地直品味着在他额上微痛的滋味,而后二话不说地紧紧抱住她。
  
  困在他怀里,一时之间两手不知该往哪儿摆的计然,犹疑了一会儿后,最终落在他的背上回抱着他所给予的拥抱。
  
  “怎么了?”
  
  觉得拥住了她,就像拥入了满怀感激的陆余,沉醉在她遍身上下为他所生出来的温柔之余,突然发现,他真的很喜欢这个老爱亲自动手整理家务,又常习惯若无其事打开他心房,悄悄走出来的自家妻子。
  
  “小然,有点痛……”感觉她回抱他的力道愈来愈重,陆余在喘息困难之余不得不提醒她一下。
  
  “抱歉,我-”他一手掩住她欲致歉的唇,对她微笑,“我没事。”脚边传来一阵抓扯,两只绕在他身边的猫儿,拉着嗓,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他才伸出手,十指便进了它们的嘴里,他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猫儿们像是饿极了般啃咬着他的手指头,想抱它们又不知道该怎么抱得像计然一样好的他,坐妥在地后,笨手笨脚地将它们拎至膝上。
  
  讨好了膝上的猫儿后,流露在他面上的那份笑意,是种属于童心的纯真,侧首看着他的计然,不知道他的生命里,除了逞凶斗狠,玩手段耍心机之处,困在这行里的他,还有没有时间去好好认识一下这个世界?
  
  他是否知道,四号房花园里的花儿之所以会那么香,是因为丹心给了满园的爱心来灌溉?
  
  他是否明白,她之所以在他出门时,在客栈里被照顾得妥妥贴贴,是因为东翁对他打、心底的疼爱?
  
  或许从一开始,有些人就注定了,必须走向他人早已规画好的路途,就像是他一样。可也有些人这辈子却注定了,要以天真与笑脸来面对人生,就像是她一样。
  
  当两只猫儿玩性大起,开始在陆余的腿上跳跳闹闹时,计然伸手抱过其中一只,并挽着他的手与他一道站起身,她边伸手整理着他被弄乱的仪容,边告诉他。
  
  “你曾错过的、从来都无法开口的、你没机会亲手触摸的,我一样样,都在日后慢慢替你找回来,好吗?”此刻流淌在他心里的,他分不清是什么,他直看着明媚的阳光将她那头美丽的秀发,照出一片令人醉心的色泽,不想表露出情绪的他,深深地吸吐了好一会儿,而在这时,计然指着赖在他们怀里不肯下地的猫儿。
  
  “可以养它们吗?”
  
  他毫无异议地颔首,“就当是今儿个咱们收来的利息之一吧。”
  
  在他一手捧着猫儿,转身欲走出园子之际,计然看着他的背影,而后叫住他。
  
  “陆余。”
  
  回过头来的陆余,一转过身,就见已来到他面前的她,踮高了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他怔了怔,腾出另一只没抱着猫儿的手,紧紧环住她的腰际,拉她过来吻得更深,也不管院里其它人都呆愣在原地不动,直到大黑出声咳了咳后,他们这才识相地掩着笑转过身,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将计然为他亲绣的汗帕摊开置放在膝上后,陆余取来今日在市集里花了一早所买来的战利品,把它们一一在汗帕上摆妥,并看了一会儿后,他不得不承认,身为门外汉的他,实在是不懂姑娘家们的品味。
  
  一柄柄制工精美的发梳,或金或银、或玉或木,在正艳的阳光下看来,每一柄都好,也都美,看在他的眼里,长得也差不多是一个样,不过,对客栈里那些简直像是在同他比赛的人来说,它们可是大大的不同。
  
  打从那夜赠了计然一盒胭脂之后,陆余便养成了每日返家前,必定为她带样小礼物回去的习惯,因他喜欢看到计然在收到小礼物时脸上欣喜的模样,而他更喜欢、也是令他送着送着就上瘾的主因是,每当他送礼送至她的心坎里时,那一记在她主动头怀送抱后,总是紧紧尾随附上的长长香吻。
  
  直至某日,他赠了柄拿来充当利息的乌木梳给她后,甚爱这样小礼物的她,不但乐得日日都用它来梳发,见它小巧可爱,她索性将它带在身上,一二不五时就拿出来欣赏把玩。
  
  后来他才发现,为了要适应家里的环境,计然养成了不会迷恋任何事物的习性,她这人也没有什么特别喜爱的东西,唯一所爱的,就是她那头美丽的长发。
  
  而关于这点,似乎客栈里曾见过计然的人们都英雄所见略同,得知她喜爱他所赠的发梳之后,上至东翁下至老站在客栈外头拉客的鞑靼,全都不约而同地赠起她发梳,也因此,在她的妆台上,渐渐地,什么款式的梳子都有。
  
  无心插柳的他,虽表面上没对他人一窝蜂的举动说些什么,可不愿计然更喜欢它们所赠的梳子的他,为了得回计然一人的专宠,宁愿在市集里与人挤上一个时辰,也要找到一份最能送进她心坎里的礼物,这才肯同大黑乖乖去工作。
  
  唉……为何身为人夫的他,还得与他人争宠不可?那些人究竟是在同他搅和些什么?
  
  而他更想不通的是,这阵子,他的脑子里为何总是塞满了计然。
  
  近来,他常不时想起她那线条优美的颈子、她的敛眉与轻笑、她的发呆与若有所思的模样,甚至是她那双看起来并不美观滑润得十指……
  
  而这些,不但在夜里萦绕在他的眼前,甚至是日一昙离开了客栈后,也镇日占据了他每一个分神的片刻,或是可以静下心细想的片刻。
  
  愈是了解计然,他愈觉得,其实像她这般简单的生活,简单的看待人生,不但没有什么不好,相反地,还是一种别人得之不易的快活。
  
  就像是即使她知道了他的工作、他面对工作时的心态后,她的笑靥还是不变,这反而令他觉得,其实污浊的,一直是他那颗不愿面对自己的心。
  
  晴日下,开朗不受拘束的笑靥、不需别开眼眸刻意迴避的纯真剔透、黄昏里徐来的南风,那份不识愁滋味、只属于童年遥远夏日的南柯一梦、一幕幕只能日渐消逝在生活中美好……
  
  那一切早已是放矢已久,再也无计回首的过去,此时此刻,就像卷春日里不意提早敞开的夏日画轴,摊开在时而隐晦不明、时而灿灿燃烧的烛火下,迫他再次温习,也去回忆,并掩盖住了他记忆中的暗影,叫他转身抛开它,昂首看向光明,并停下脚步,好好珍惜让他想起了这一切的眼前的人。
  
  风尘不少怜香客,绮罗还多惜玉人。
  
  他想当个惜玉之人。
  
  上山摘采野菜充当晚饭归来,却在家门外赫见那个曾经借过他一笔款子的陆余,就坐在湖边发呆。
  
  头一回见他来此的老人,大抵知道了从不曾来收拖欠的债款,亦不曾来收过息的他,今儿个会来此的目的。
  
  为了让家中独子进京赴试,将所有积蓄耗尽亦还不出半点钱的老人,默然地走至陆余的身旁,满心紧张的他才想对陆余解释迟迟还不出欠款的理由时,陆余抬首看了他一眼,而后以指指着那些发梳。
  
  “你认为哪柄较好?”他不是女人,也不懂姑娘家喜欢什么款式,为免丹心又嫌弃他们这些男人都没哈品味,这回他还是听听他人的意见较好。
  
  老人顿了顿,意外地看着此刻他面上看来再认真不过的烦恼模样。
  
  “陆少要赠人用的?”好半晌,他清清嗓子,沙哑地问。
  
  “嗯。”
  
  “陆少何不全都赠呢?”这些发梳一眼即可看出全是工匠精心之作,真要分出个高下,着实是难了点。陆余愈想愈懊恼,“她已有够多的梳子了……”都怪客栈里的那些人,没事学他讨她欢心做什么?
  
  “那就挑了陆少中意的吧。”老人笑了笑,“相信陆少所赠之人,她定会满意陆少的眼光。”
  
  将他的意见听进耳里的陆余,朝他点点头,便开始意义始一一拾起木梳审视起来。
  
  站在他身旁等了好一会儿的老人,看他迟迟拿不定主意的模样一会儿后,认为他可能还会在这上头耗上点时间,就径自去屋里拿出赖以维生的钓具何装鱼的鱼篓,坐在湖畔吹着午后柔柔的徐风垂钓起来。
  
  低首直视着湖面,在等待之余,老人不禁大量起陆余那一张映在湖面上的脸庞;在他的眼里看来,陆余怎么也不像是个讨债的,那一身文质彬彬的气质,倒是与他远行赴试的儿子有点相似。而陪着陆余一块前来的大黑,不但一点也不担心自家主子的安危,还老早就在湖畔的大树下打起盹了。
  
  这个大老远跑来他家,也不开口要钱讨债,就只是专心在挑梳子的陆余,或许是早已看出这儿贫得什么都没有也讨不回什么,只剩下他的老命一条而已,故陆余才只字未提;又或许,陆余不过是专程想找个好山好水之地,来这为心上人挑挑心爱的东西。
  
  “若是鱼儿一直都不上钩怎办?”不知何时已挑好梳子的陆余,在他看着湖影出神时,已坐至他的身旁,边看着水面上都没动过的钓线边问。
  
  “耐心的等。”他回过神来,习以为常地继续握着钓竿。
  
  “就这么一直等?”
  
  老人朗朗而笑?“等待,可是种高尚的美德。”
  
  美德啊……
  
  打从成亲以来,他不就一直遵行着这项美德吗?到底他还得当个君子再等上多久才成?
  
  大大吐出口气的陆余,定看着湖面邻邻的波光,将湖边的树木衬映得似都穿上了件金色的衣裳,在那耀眼跳动的光芒中,他想起了那一束束每日清晨时分射进他房里的晨光,他都已经忘了,究竟是自何时起,他的每一日,就是从他睁开双眼,见着丝丝的仰光映亮了计然那一张靠睡在他身旁的小脸上时开始的……
  
  “在那之前,我会等的。”他低首看着掌心里,他挑捡了好半天才选定的一把白玉所雕的梳子。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下明白了他话中有话的老人,想了想后,投石问路地开口。
  
  “这尾值得陆少用心等待的鱼儿,是打哪来的?”
  
  “南方。”一想起还在家中等着他的计然,陆余的眼神便泛起了温柔。
  
  那份柔和的目光,衬着一池的湖光山色,看来就像是柔柔的春风,老人愣了愣,蓦地想起了在吞月城里流传的那则猫狗成亲笑话,和他人口中那个他刚过门的妻子。
  
  就在这时,手中的钓竿传来一阵拉扯感,老人忙转过头,熟练地将一口气钓上的两尾鱼儿给拉上岸。
  
  “叨扰许久,我也该告辞了。”见他已有收获,不必忧愁今晚的晚饭没有着落后,陆余随即站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你不是来收息的吗?”他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
  
  陆余回首看他一眼,弯身自钓竿上取下一尾鱼后,朗眉朝他一挑。
  
  “这不是已收到了?”
  
  喉际微微哽涩的老人,在他迈开不乏走至树下准备叫醒那个不知睡到哪一殿去的大黑时,以袖抹了抹脸,朝他身后喊着。
  
  “明儿个我再亲送两尾至府上!”
  
  陆余顿住了脚下的步子回过头来,面上好似盛满了意外,而被他定眼瞧了许久的老人,在他迟迟不说上半句话后,颇不自在地加注。
  
  “……为陆少夫人加菜。”
  
  “那就谢了。”
  
  趴睡在客栈柜台上下,被客人称为招财猫的两只猫儿,只要东翁一提起笔,柜台上的那只猫就举掌拍掉,而他若是动了动,不意踩着了猫尾,柜台下的那只就省不了赏他一顿猫爪身抓,偏偏这两只猫儿的性子又同它家主人般超级两面,只要是来客,它们就装成乖猫快快乐乐的招呼,等客人一走,它们随即对他来个翻脸不认人。
  
  脸上、两掌、两腿,全因此而伤痕累累的东翁,在一日又来到了最是忙碌的晚膳时分,被迫得腾出一手一脚,任两只猫儿分别在桌上桌下啃着他指头后,这才有法子一心好几用地工作。在他忙了好一会儿后,他偷空抬首望向坐在靠近本馆大门处,打从夕日还徘徊在西天的云朵上时,就已离开四号房来到客栈里等夫回家的计然。
  
  见她闲着无事可做,东翁本是想把造反的猫儿带去她那桌给她的,可就在他欲拎起猫儿之前,他发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她,就只是两眼定看着手中那柄玉梳,他想起丹心似曾对他说过,近来,计然好像常一整日都握着那柄陆余赠她的发梳出神发呆。
  
  没有轰轰烈烈,或是干柴烈火,这对小两口,眼下的进展就只到了这样而已?
  
  算了……做人要知足,既然性子温吞吞的他们都不急,那么他们这票旁观者就算急死了相信也不会济事。
  
  打定主意不坏人好事的东翁,认分地坐回原处,而后侧首看向本馆的方向,想着那个天一黑就跑回家,只朝计然打声招呼后就直奔向厨房的陆余,究竟把他手中拎着的那尾鱼儿怎了。
  
  低首专心瞧着掌心里陆余为她新买来的玉梳,全然遗忘了身处在何处的计然,在想着这究竟是他赠的第几样小礼物之余,亦努力回想着他之所以会赠她梳子的起因。
  
  听陆余说,先前的那柄木梳,是因他认为,不爱什么入时的穿着打扮,却日日在妆台前细心梳发许久的她,似乎很珍惜她的那头长发,故才在工作忙完返家时,停车在市集里挑来赠给她的。
  
  她是知道陆余很在乎她,但她从不知,陆余竟是如此深深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就连这么点她爱发的小事,即使她从不说,但在他的眼里,也看得那么清楚。让她受宠若惊之余,不免想起,当年她蹲在大街上卖柴时,匆匆行人们是如何自她面前走过,无论她多么落力叫卖,或是漾着讨好的笑脸向他们鼓吹游说,日日她所见着的,都是毫不在意的脸庞,人人皆是陌路人。
  
  原本他也应当只是个陌路人,可他却为她停下了脚步。
  
  “咱们今晚吃鱼。”不知何时自本馆里的厨房出来的陆余、在她回过神来时,边说边忙碌地为视食为畏途的她摆上饭菜。计然无言地看着桌面上,在陆余习得了教训后,不再摆的满满一桌好吓着她,只摆了几样简单的菜色,总觉得,怕她一见饭菜就逃跑的他,真的是对她下了不少工夫。
  
  怕她不肯多吃些,亲自动手把所有的鱼骨都剔掉后,陆余夹起一块清蒸的鱼肉喂至她嘴边,对仍是不爱吃的她殷殷劝哄着。
  
  “这是我今儿个收来的利息,赏个脸吧,嗯?”
  
  和煦的笑意、体贴的语调,在揉合起来后,就像是道轻轻拂过树梢枝头,催出叶叶新绿的东风,令计然当下忘了正身处在人声鼎沸的客栈里,所能做的,仅是呆愣愣地瞧着他。
  
  他提醒她,“是你说你会为了我而努力的。”
  
  无意识张开嘴的她,细细咀嚼着质感细致的鱼肉,在见她不抵抗也不反对地吃完后,陆余鼓励地问。
  
  “再来一口?”
  
  一口口吃着他所喂的鱼肉,计然有些模糊起来。当年她娘亲之所以会放弃武林盟主的原因是什么?
  
  她记得,当时娘亲是这么对她说的……与其去爱一座永远都在争斗着的武林,尝尽高处不胜寒的无尽寂寥,还不如身旁有个人真心爱她。
  
  什么天下五座山岳的盟主宝座。执行武林正义的重责大任,那些对她来说,一点都不值得留恋。因人会老、世事会变迁、代代皆有高手辈出,而她所要的,只是一颗、永远不会变的真心,因此她丝毫不管她是用了什么手段追求到她所要的爱情,也不管她得为此而放弃什么。
  
  娘亲是如此作想,也一直不后悔抛弃了武林至尊之位,而她呢?
  
  日日为了生计忙碌、蹲坐在街上卖柴看遍了各式人情和岁月的往来后,她从来没有过什么伟大的想法,吃饱穿暖是她平日生活里的小小目标,爹娘安心过日的模样,则是她继续努力的动力,她不曾渴望过任何心愿。
  
  唯一有过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梦想……
  
  她希望,能有个人,无私的为她着想,真诚的爱她。
  
  那个在午夜梦迴之际,她以为早已遗落在繁琐生活里的梦想,是否真就像雨后突然出现在天际的虹彩般,那么难以实现?还是像在大漠里淘着无穷无尽的黄沙,只为求黄土中的一抹金光?
  
  若是如此,那在她面前的陆余、眼里只有她一人的陆余,他在做些什么?
  
  他又算是什么?为了他陆家所要的目标,他大可在新婚过后,便强押着她生个他要交差的女娃的,他也可以在娶她过门后,就置她这他被迫娶的妻子不闻不问的,可他都没有,他也从没强迫她去做任何她所不愿之事,打从头一回见面起,他便一直待她如此,无一日改变,也从不吝于给予她所想要的一切,甚至是体贴的包容她。
  
  哪怕是她强硬地介入她的心事里,和得知他不愿让她知道的另一面。
  
  为什么他可以为她做至如此?每日在他的臂弯里苏醒,发现他早已醒来,却仍旧维持着姿势不动不愿吵醒她后,她总是这么在心里无声地问着自己。
  
  藏在她心中的梦想,或许也是每个女人心中的祈愿,她不需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她只想在清晨推开窗扇时,会有个人站在她身边问,天候是否和暖,她是否该加件衣裳?
  
  当良人晚归之时,会问问等待他归来的她,是否累着饿着了?又或者,就像她眼前的陆余,对她小心地呵护,无私地敞开他的双臂拥她入怀,不问她的背景过去,不在乎他人对她外貌的评见,包容她所有的一切,他就只是单纯地把她搁在心坎上而已。
  
  而她所要的,也就只是一份细水长流的贴心感动。
  
  常有人说,爱情不就是一种冲动?然而在热烈的火花烧尽之后,余烬一昙,往往总难永远地存留着相同的热度。
  
  在识得了陆余之后,她却认为,爱情其实也可以是一种小小的温暖,或是淡淡的幸福,而感情里所谓的缠绵,不就是这么回事?见她不知不觉吃完了一整尾鱼,也没有任何反胃或是不适,陆余眉开眼笑地喂起她最爱吃的青菜。
  
  “你今儿个胃口不错,来,再吃些。”
  
  既然她对老渔夫所钓之鱼这么捧场,明儿个在老渔夫登门送鱼时,他得去好好地商量一下才是。
  
  聆听着他一贯温柔的话语,计然眨了眨眼,试图眨去眼底不知是在何时蔓延着的薄薄泪雾,不想让他看出来的她,大口吃掉他为她夹来的菜后,再一把抄起碗筷,在他张大了眼眸时,顺着他的心愿,一口口地吃起他为她夹至盘里的菜色。
  
  “小然,你慢着点……别急别急,慢慢吃就成了……”很怕她吃太快太多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边拍着她的背边劝起她。
  
  看着他面上焦急担忧的神情,计然努力地咽下口中食之无味的饭菜后,恨不能再多吃点似地再向他讨碗汤。
  
  “小然,你……很饿吗?”陆余愣愣地瞧着她像是饿得慌的怪模样。
  
  “饿,很饿。”她用力点头,边把碗递给他,“再来一碗。”
  
  “好好,就再一碗汤……”顺她意的他,在碗里添了点热汤,拿给她之前还不忘先帮她吹凉。
  
  鸦雀无声的客栈里,在瞧遍了他们小夫妻之间的一举一动后,人人早就忘了来此是为了什么。
  
  不想打扰他们的众人,也无意打断这个温馨的片刻,彼此会心一笑后,头一回不约而同地,在这座总是热闹得吵死人的客栈里,用了顿从不曾这么安静的晚饭。
  
  窝在柜台里,将他俩的种种全看在眼里后,两眼含笑的东翁,直在心里想着,陆家想要生个女娃儿的心愿,应当是指日可待了。
  
  “东翁,我听大黑说,近来陆少收账收得很勤快,事后也不想东想西了。”站在外头看得满心羡慕的鞑靼,凑到柜台边小声地向他报告。
  
  东翁也压低了音量,“因他、心情好吧。”打开住进四号房以来,他家小余就属这阵子最是开怀,性子也愈来愈像常人般正常。
  
  “说得也是……”大黑嫉妒地再看向那对小两口一眼,在发现丹心惨白着张脸,无声无息地自本馆里走出来后,有些不解地问:“丹心,你怎了?”
  
  “东翁,这是这个月按例要给你的。”双手奉上本馆的支出账本之后,面有愧色的丹心、随即脚底抹油速速转身逃命而去。
  
  不明所以的东翁,打开了账本,一一检阅起每号房的房客在吃住方面的花费,就在他看至了天字四号房的部分时,突觉自个儿很可能会早生华发的他,不禁哀怨地趴在柜台上,直想不通,为何在陆余成亲后,原本没啥支出的四号房,修缮费用会无原无由地突然节节高升。
  
  偏偏陆氏兄弟和布青云又严格地向他警告,绝不准他让小余住在不舒适、也不符合身份的地方,搞得他在付出大笔费用之余,还三不五时就要联络建商寻找贵得要人命的建材,而丹心和四号房的两位房客,又都不肯给他一个可让他死得瞑目的交代。
  
  探过头去看了那张吓死人不偿命的修缮清单一会儿后,鞑靼摇摇头,总觉得这家客栈能任众房客凌虐多年,而不喝西北风继续撑着屹立不摇,真可算得上是个奇迹。
  
  “东翁,你干脆倒店算了。”照丹心逃命的速度来看,她应当……还没把四号房里那口水井的事告诉东翁吧?
  
  东翁淡淡地问:“若我倒店后,那些家伙照样赖着我不走呢?”这小子以为他没想过吗?
  
  “……我再去外头多拉点生意就是了。”

第六章

  因钱庄近来较为空闲,难得镇日待在家中不出门工作的陆余,端坐在书房里批完案上的最后一本账册后,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扇,任满园的花香随风送入室内。当他身后又响起一阵轻微的细响时,他走至一旁的睡房里取来条薄被,再走回书房内、一手拦住睡在地板上,差点又滚着滚着,一路滚到门外去的计然,一手为她盖上。
  
  他伸手轻轻拨开她覆面的发丝,这两日来,因性喜拆房的天字三号房房客,又开始在夜半大展身手拆屋毁楼的缘故,计然一直没法睡好,因此白日里她都昏昏欲睡,尤其是在用完午饭后经窗外的暖风一吹,已睡惯地板的她,就毫无招架之力地直往地上躺去。
  
  送来点心的丹心,进入书房后不禁顿了顿,而后她一手指着原本还睡在书房正中央,此刻已经滚到墙角边的计然。
  
  “陆少,这是……”他们已经完全放弃睡在床铺上了吗?
  
  “她睡得正香。”习以为常的陆余,端起她送来的热茶,边说边揭盖吹凉茶汤。
  
  “小然喜欢这么睡?”怪不得前阵子他会向她要求,看看能否在他的书房和寝房的地上全都铺上地毯。
  
  “她最近都是这个样。”听她说近来她常吃得太撑,不动动她会很难过,所以他就由着她去了。
  
  丹心瞥他一眼,“这就是你们至今还没能洞房成功的原因?”
  
  冷不防被茶水呛着的陆余,在咳了好一阵后,冷静地更正。
  
  “是原因之一。”哪壶不开提哪壶?
  
  “辛苦你了,再多加把劲吧,大少和二少还在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陆家天天都派人来客栈里问她,何时才会有好消息,他要是手脚再不快点,她恐怕很难再替他找理由了。
  
  怎么多加把劲呀?有苦说不出的陆余,颇哀怨地抚着到现下不时还会隐隐作痛的胸口。
  
  关于房事这回事,倒不是他这人有多清心寡欲,只是,与其见小然为了生女一事紧张过日,夜夜毁床破地板,他还不如要她开心的笑,且他们才成亲多久?
  
  他陆家要个女娃儿,缓个三年五载也不迟,相信只要他夫妻俩相处久了、感情够浓厚了,那事还怕不能水到渠成?他有那个耐心等。
  
  只是这般等久了,他不得不说,其实他也日渐有些心急。因为,在这等看得到吃不着的景况下,当盼望与想象搅和在一起,于是渐渐地,等待遂成了期待,而期待,再进一步变成了……虐待。
  
  这种虐待,说得好听点,是男子汉本就该有的美德,可若说得写实些,这根本就是明里像种慢条斯理的折磨,可暗里,十足十就是种张牙舞爪的煎熬。
  
  “陆少,你的性子就是想东想西想太多又太过贴心。”丹心摇摇头,不想就这么看他们继续耗下去,“若你真想快快达成大少和二少的心愿,依我看,你不如强硬点。”
  
  “怎么不强硬点?”
  
  她握紧拳心,“直接压倒小然。”收效最为迅速。
  
  他白她一眼,“你以为我没想过吗?”软的硬的、强的横的,有啥子是他没想遍的?她以为当个人夫则会真的很容易不成?
  
  “那为何……”
  
  “我怕我的性命会有危险。”光是想想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就够一身冷汗了,还是识相点,先掂量自己的斤两较妥当……说得也是。
  
  “丹心?”被他们扰醒的计然,爱困地坐在毯子上,一手揉着眼,一手拉着身上盖的薄被,刚睡醒时的红通通小脸蛋,令在场的两人都手痒地忍不住想动手。
  
  “乖,吵醒你了?”动作较快的丹心,抢先陆余一步蹲至她身旁,爱怜地揉揉她的面颊,而后想起一事地转过头,“对了,陆少,你有客。”
  
  差点忘了她来这的正事。陆余意外地挑高眉,“什么客?”除了他家两位哥哥外,谁会来这客栈找他?
  
  “你曾叮咛过不许踏进客栈一步的那位贵客。”不想明说的她,很含蓄地向他暗示。一想到来者每回大家光临这问客栈总搞得上下鸡飞狗跳,她就很想赖在这四号房里,不去外面陪东翁他们面对现实。
  
  在听了丹心的暗示后,陆余虽是已刻意稳定住情绪了,可他的面色还是瞒不过眼地阴了一半。
  
  “眼下贵客正在客栈大厅里候着,陆少要让人进四号房来吗?”
  
  他一掌重拍在桌上,“不行!”
  
  “为何?”冷眼旁观了许久的计然,在他俩似都当她不存在时,淡淡地出声提醒着像是想瞒住她什么的两人。
  
  “因为……”丹心忙想要补救,“因为陆少和我们都有苦衷。”
  
  她偏首再问:“什么苦衷?”
  
  “人祸那一类的。”额上只差没冒出几条青筋的陆余,一脸悻悻然地补述。
  
  计然意外地看着他把心事都写在面上的模样,嫁给他以来,她看过陆余在家时与工作之时的各式表情,就是没见过他这等打心底厌恶的德行,那位他们口中的人祸,究竟是何德何能啊?
  
  “我能去开开眼界吗?”他们不讲还好,愈说就愈挑起她的好奇、心,这教她怎能不去凑个热闹?
  
  “当然不成!”在场的另两人,默契十足地对她浇了盆冷水。
  
  她秀眉微挑,“理由?”
  
  “小然,那等人祸,由陆少去解决就成了,你就陪陪我吧,柴房里的柴火又不够了。”丹心在脸上推满了笑,一把拉她起身后,速速替她找来衣裳穿上。
  
  她不疾不徐地戳破谎言,“可我前些天才被你禁止再靠近柴房。”
  
  “呃……”
  
  她都忘了柴房里那些多到过剩得拿去卖的柴火数量了。
  
  “我真的不能去瞧瞧你们口中的人祸?”计然穿好衣裳后,绕过丹心,直接走至表情阴晴不定的陆余面前。
  
  他想也不想地就回拒,“不能。”
  
  他不想以后都得过着被骚扰的日子。
  
  “我靠不住?我不能为你分忧解劳?还是我不能够好好的了解你?”她两手撑在案上,每问一句就愈逼近他一点,末了还衬上了一副好不可怜的模样。
  
  陆余直靠在椅背上,“这……”来这招?
  
  “我真的不可以?”丹心放弃地掩着脸,“陆少,你就认了吧。”
  
  闹起家变来可就不好了。不情不愿的陆余,看在计然的份上,虽是没多说上一句话,但他在派出丹心先回客栈回报后,仍是拖拖拉拉了许久,最后才在计然的央求下,满心不痛快地带着她一块去面对现实。
  
  一路上都跟在陆余后头的计然,才踏出本馆来到客栈大厅里,看了眼前的异样后,便忍不住先揉揉眼。
  
  此时此刻,想闪人却闪不得的东翁、脸拉长得像苦瓜的鞑靼、笑得无比僵硬的丹心,全都排排在柜台前站好,并哀怨地对陆余投以求救的目光。
  
  从没见过这三个人整齐变脸的计然,顿愣了好一会见,接着她的两眼遭那站在厅里,身段窈窕、面貌姣好的陌生女子给掳去,因那名女子在见着陆余后,即漾开了媚人的笑意,一骨碌地凑上前整个人紧紧攀在陆余的身上。
  
  早料到会有这招的陆余,二话不说地将来者给推得远远的。
  
  “东翁,她是谁?”计然边盯着陆余不断拍抚着衣袖,状似厌恶的举动,满腹醋意还来不及酿好就消失无踪的她,边侧首问向面有难色的东翁。
  
  “人称骚到骨里、荡到髓里的……绍姑娘。”客栈里的人都因此而跑光光,被迫今日又得做白工的东翁,感慨万分地对她这未曾遭过毒手的新住户介绍前来踢馆的人是谁。
  
  当下一阵寒意直扫向东翁的背后,受寒的东翁抖了抖,忙不迭地赶紧改口。“咳,是知书达理、厚道做人的钱庄大掌柜,另兼小余手下的头号大爱将绍姑娘绍仰。”万没料到他竟会投靠到敌营那边去,陆余用力横他一眼,这令里外皆不是人。
  
  只得两害相权其轻的东翁,无奈地摊着两掌。
  
  “与其惹毛绍大姑娘,我情愿得罪你。”今日认亏赔本就算了,他明日还要做生意啊。
  
  “这还差不多。”趾高气扬的绍仰,在得逞厚,不意朝计然一看,随即一把推开陆余直拉过计然,并在她的小手上摸来摸去,“哎呀,你就是陆少夫人?”
  
  “对……”近在眼前的艳容,是从未见过的无双绝丽,计然在看得呆呆之余,蓦地眼前忽然一花。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把将计然扯回身后护者的陆余,边帮她把遭人撩高的衣袖拉回原处,边瞪向那个手脚素来快得无人能及的绍仰。
  
  满面妖娆的绍仰,嫣然一笑后,出手快如闪电地让计然脚下所处之地再次易拉,还一手抬高计然的下颔左端右瞧。
  
  “我说三少,怎都不见你带小然来钱庄给我瞧瞧呀?”啧啧,好货色,怪不得陆余情愿把她藏在家里,也不把她带去钱庄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小然?”已快翻脸不认人的陆余,火冒三丈地拍掉那只狼爪。绍仰美目眨呀眨的,“这么叫亲切点嘛。”
  
  “完全不需要亲切。”眼看计然一张脸都已被摸透透了,陆余忿忿地动手再将她给抢回来。
  
  “都是自家人就不必生疏了,小然,你说是不是?”仗着自己有武功底子,绍仰手起手落,一拉一拐,不费吹灰之力即将计然给拐带至怀里。
  
  任人拉来拉去好一会儿后,头昏脑胀的计然,在他俩谁都不让谁,还卯起劲来用力抢时,忍不住想为像个人球的自己出个声。
  
  “我……”他们就不能先为她介绍介绍,或是解释一下吗?
  
  “再碰,我就找人砍了那双手。”隐忍了许久的陆余,再也忍不住地撕去伪相,直接摇下了狠话。
  
  绍仰娇声轻笑,“我会怕你来狠的?”开玩笑,在那家钱庄里负责讨债的,可不只他陆余一人。
  
  “咱们不妨走着瞧。”陆余索性将计然推给后头的大黑看管,走至绍仰的面前眼对眼地杠上了。
  
  处在风暴外头,浑然不知他俩间有哈恩怨的计然,方站稳,一抬起头就被大黑给吓了一跳。
  
  “大黑,你怎一身冷汗?”她掏出绣帕想替他擦擦,往旁一瞥后,她愣愣地看着另一人,“东翁,你的脸色好青啊。”压根就没将客栈里其它人看在眼底的绍仰,在陆余左挡右闪,就是藏着计然不给看之余,没好气地问。
  
  “枉费往常人人都说咱俩郎才女貌,这么不惦念旧情?”
  
  “我还豺狼虎豹呢。”陆余不屑地冷笑,才不吃这套。
  
  绍仰危险地眯细了媚眼,“你说什么来着?”
  
  “听见啥就是啥。”
  
  在他俩就快打起来时,受不了的东翁,含泪地向他们讨饶。
  
  “你们就行行好,别再坏我的生意了……”要是接下来三日都没人敢上门怎么办?
  
  “咱们回房。”无意令东翁为难的陆余哼口气,自大黑手中接过计然后,便拉着她往本馆里走。
  
  声音追在他们后头的绍仰,可没忘了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三少,大少与二少要我来这为你传个话,后天记得回府一趟哪!”哼,等他回家后他就知道有苦头吃了。
  
  陆余再赏一记冷眼,“没事就快滚。”对于刚才在客栈里的那场混乱,从头到尾都摸不着头绪的计然,在被他拖着一路往四号房的小巷里走时,直回想着发生了何事,忽然间,她手腕间传来了一阵拉扯,她不解地看着突然站在巷中,沉着张脸,不知在用力思索着什么的陆余。
  
  “你离那个绍姑娘远点,记着我的话,知道吗?”他两手紧按住她的肩,不放心地盯着她的眼对她交代又交代。
  
  “知道……”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计然乖乖点着头,半晌,她一头雾水地问:“为何要这样?”怪了,那位绍姑娘不是他手底下的掌柜吗?干啥要防得这么紧?还有,他究竟是在防什么?
  
  也对,为何要这样?
  
  陆余愈是深想,也觉得这主意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就算她听进了他的话不去招惹绍仰,仍不能保证长了两只脚的绍仰就不会跑来拈花惹草。
  
  “陆余?”
  
  他两掌一拍,“依我看,干脆就去我在蚀日城的别业小住一阵子。”若是绍仰日日找上门来,东翁少不了会摆副苦主样给他瞧,倒不如他先走为上免得又牵连这家客栈。
  
  “你要搬家?”方才她是不是有错过什么?
  
  “不对,不够妥当,我看你还是回娘家一阵好了。”他手下的地盘,绍仰是有哪处不清楚的?
  
  为防患未然,远一点较好。计然愈听愈觉得不对,“我才过门没多久你就要我回娘家?”他是想将她的名声往哪摆啊?
  
  “说得也是,回娘家是欠缺考虑了些,因我大哥、二哥都知你家在哪……”陆余抚着下颔沉思不过一会儿,即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决定,“这样吧,选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就起程。”还是早点打包走人才能以策安全。
  
  “起程去哪?”为什么她都有听没有懂?
  
  “总之,先出了们再说吧。”也不多做解释的陆余,抢时间似地弯下身子,一把将她给扛抱至他的肩上。
  
  “慢着、慢着……”遭人扛着走的计然,一脸茫然地问:“你究竟要带我上哪去呀?”
  
  就像是现在这样。听完她所说的话后,大清早就板着张脸的陆余,直在她的面前走来走去,还不时走至窗边瞧瞧外头是否有人窥探,一刻也没法定下心来。
  
  “你想去钱庄帮忙?”
  
  “嗯,我念过几年书,且待在家里我闲着也时闲着。”计然不解地瞧他似防贼的模样,不懂他这两日来怎就是一直这样。
  
  “不成。”早知那日在扛着她离线时,就算是被人拦了下来他也该强行闯关的。
  
  “为何?”她拉住他,阻止他继续在她面前绕得她头昏眼花。
  
  他的两眉揽得紧紧的,“钱庄里有个绍仰。”
  
  她反而不解,“就是绍姑娘来信找我去帮忙的呀。”那位绍姑娘在信上说了,钱庄里主事的只有陆余与她二人,近来陆余勤快地跑外务,她一人都快忙不过来了,因此想请当家主母过去助阵。
  
  “此话当真?”陆余当下大大怔了怔,且极度防备地扬高了音量。
  
  “嗯。”
  
  他直摇首,“那你更不能去了。”把她摆在家里他都嫌不安全了,还让她亲赴狼口?那个又换了新口味的绍仰,在打什么主意他不用想也知道!
  
  “昨儿个我已回信答应她了,待会她会请大黑来这送我过去。”不说清楚他是怎了,也不给个理由,这教她怎么回绝绍姑娘?
  
  且她老早就想去钱庄看看了,若能多少替他分担点工作上的事,她说什么都要去。
  
  没料到这事她事前连商量也不跟他商量一下,陆余盯审着她那双已下定决心的眼眸一会儿,而后有些不痛快地走至一旁的长椅用力地坐下。“陆余?”她步至他面前瞧着他生闷气的模样。
  
  他满心抗拒地问:“我若坚持不行呢?”他都这么识货了,没道理那个阅人无数的绍仰,会不识货地高抬贵手放过她一回。
  
  “我只想试试而已。”计然拉来他的掌心,闭上眼将面颊靠在上头,“镇日窝在家里又无事可做,我闲得慌。”
  
  她本来是日日往外跑在外做生意的,虽说要她待在家也成,但这阵子下来她觉得已经够了。就算是养只金丝雀,也得让它偶尔到花园里看看走走,而不是只将笼子挂在楼阁上,让它一再地想象着蓝天的怀抱吧?任何事,适度就成了,若是能工作与家里两边兼顾,岂不是更好?
  
  陆余也知一直将她摆在家里像个花瓶般地供着,着实是太为难了她点,可一想到钱庄里正等待着她的某人,他就……
  
  满心妒意的他,不情愿地哼了口气,拉开她的手将她拖抱至身上,低首亲向那日首先被绍仰吃一旦腐的双手,再吻上她的颈项,在她面带不解地看着他时,他索性低下头封住她的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吮吻了许久,感觉到她回应后,他便掠夺式地开始吻得更深更重。
  
  “陆少,有人送信来客栈,想请你帮个小忙。”来得很不是时候的丹心,站在门外一个头两个大地瞧着手中信件上熟悉的字迹,全然不知里头那对小夫妻正面临别的状况。
  
  “你说谁找我?”满怀软玉温香的陆余,不情不愿地舍下近在眼前的红唇抬起头问。
  
  “呃……封浩。”
  
  “他不是出门流浪去了?”光是听见那位邻居的大名,一股子闷了多年的火气,当下便在他的腹里熊熊窜烧了起来。
  
  “他……”
  
  “又做赔钱生意了?”他眯细了眼,“这回他当了什么?”那个换业如换衣,三百六十五行里行行都做的家伙,他怎还是学不乖?
  
  “他本人。”丹心无奈地再禀,“陆少,这信上说,你若是不派人去赎他,他就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陆余火大地将话轰出窗外,“叫他死得通透些,省得下回他又把帐记在我头上!”每次赔钱就只会叫他带钱去钱庄赎人,他又不是天生欠他封浩的。
  
  “谁是封浩?”不明白来龙去脉的计然,边拍抚着他急速起伏的胸口边问。
  
  “你不会想认识他的。”他随口带过,低首就想再吻她一回。“少爷。”已经在外头等了很久的大黑,为免耽误了时辰,不得不在丹心碰了一鼻子灰后紧接着开口。手边之事一再受挫,再次手工熄火的陆余捉狂地大吼。
  
  “别再打扰我了!”就让他做做夫妻间的功课成不成?他们不知道他已经饿了很久了吗?
  
  “大黑,有事你就说吧。”计然拍拍挫折不已的陆余,扬首对外头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的大黑说着。
  
  “少爷,你忘了今*****得回老家一趟吗?大少何二少都还等着你呢,且我得送少夫人到钱庄去,你就别再把少夫人给绊在房里了。”想亲热的话,他也得看看时机吧?他不如就快点放人好让大家都去办完正事,回到家后,他们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培养感情的。
  
  “你也听到了,就别让大黑难做人吧。”计然虽是觉得很可惜,但也认为他只是拖延时问不想让她出门。
  
  陆余臭着一张脸,老大不爽快地看着计然推开他去里头换妥了外出的衣裳,而后拉着他一道走至门外,在大黑接过她时,他一把揪住大黑的衣领,一字字地向他沉声警告。
  
  “她要是在绍仰的手里掉了一根发,唯你是问。”大黑苦情地点着头,“是……”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也太不人道了点吧?这对主仆到底瞒了她什么?
  
  看着大黑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以及身后那个活像是她去了钱庄,就不会再完整回来的陆余,计然携带满腹的惑水,举步走出家门,坐上了大黑从来没有驶得那么慢,慢得她以为钱庄永远都不会抵达的马车,在来到了钱庄,也再次见着了那日令她惊艳的大美人后,先前累积在她心头的疑惑,登时
  
  更是堆栈得像座小山似的。
  
  抬首看去,近在眼前的绍姑娘,依旧风情万种、美艳无限,可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这位美人的身材,与那日所见的……似乎有点不同。
  
  简单对她介绍完钱庄里的事务,与做帐的基本要领后,公事公办的绍仰便交给她一本账册,要她也跟着试试。
  
  “哎,你的笔,落得不正哪。”站在她身后紧紧盯着她一举一动的绍仰,在她方落笔写没几个字,便托着香腮直对她摇首。
  
  “有吗?”计然疑惑地看着自己握笔的姿势。
  
  “是握的方法不对,你该这么握才是。”力行言教不如身教的绍仰,说着说着便靠至她的身旁,亲切地握住她的手。
  
  “绍仰……”眼看最坏的预感马上成真,大黑在绍仰的另一手攀上计然的肩头时,忙着拍掉那只造次的手掌。
  
  “块头那么大就别杵在这里碍事,招呼生意去。”绍仰扬起一掌,落力地驱赶着他别来坏事。
  
  “没客人上门。”不想回家后难以对陆余交差,大黑虽是不愿,仍是站在原地生根不敢走。
  
  绍仰瞪他一眼,“到外头扫地去。”
  
  “可是少爷交代过要我照顾好少夫人。”无辜到极点的大黑,闪躲着冷箭,硬着头皮将绍仰连人带笔地带离柜台远点。
  
  “我是会吃了她不成?”绍仰边说边又把计然拉回来了一些。
  
  聆听着与上回所听有些不同的声调,计然多心地问。
  
  “绍姑娘,怎么今儿个你的嗓子有些粗?”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染上风寒或是什么,怎她的嗓音却明显比上一回有段差别?
  
  “只是着了凉嗓子有点不适。”绍仰笑靥如花地握住她的掌心,将它拉至面前,高兴地左端右瞧,还摸了又摸,“瞧瞧你,虽是不白,但肤香肉滑的,就算是黑了点……”
  
  愈看愈觉得哪不对的计然扬高了柳眉,“黑了点?”
  
  “也无妨。”绍仰说着说着就要将唇印上去,就在那时,忠心护主的大黑,将时间拿捏得极为妥当地适时伸出一掌。
  
  定眼瞧着大黑过于保护的种种举动,以及额冒青筋直瞪向老来坏事的大黑的绍仰后,夹在他俩之中的计然,本是想不着痕迹退离他两人之间的,但就在她挪动脚步时,绍仰又正好朝她这方向靠了过来,就在这一退一进,肩头不意撞上了绍仰胸前的她,在这么一撞之后,她总算明白为何今日她老是觉得哪儿有些怪了。
  
  “绍……绍姑娘?”她盯着方才所撞着的东西,结结巴巴地开口。
  
  “嗯?”
  
  “那个……”她一手指向地板,很努力维持着正常的神态,“你的包子掉了。”
  
  怪不得她头一眼就觉得,这位绍姑娘的身材今日丰满得有些太过天赋异禀。
  
  “啧,没黏上就是不牢靠。”绍仰撇撇嘴,弯身拎起那两颗今早才出炉的肉包。
  
  打从嫁进有间客栈以来,看过太多违背常态之事,已经不知惊讶两字如何书写的计然,将一双饱含疑问的眼缓缓滑向一旁眉心打结的大黑。
  
  “他是……”
  
  “我的同门师弟。”很不想承认这事的大黑,郑重地向她重新介绍。
  
  她头痛地抚着额,“他有女装的癖好?”怪不得陆余防他防得那么紧,瞧瞧这等长相、这等打扮,说他是女人不会有人怀疑也是自然。
  
  大黑娓娓道出师门里的秘密,“他打小就想当女人,日日女装都往身上套,就算打死他,他也绝不承认他扮得不像是女人。”
  
  “原因?他爱女人。”大黑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
  
  “呃……”他不说还好,愈说头昏脑胀的她愈想不通。
  
  他清清嗓子,“简单的说,他爱女人,也爱扮女人。”
  
  “我懂了……”自认接受度满强的计然勉强点点头,“既然他这么爱女人,他怎不找蔺大夫帮忙?”依她看,这是心病吧?听陆余说,在神医蔺言的手里,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治得成,他们怎不带他去试试呢?
  
  大黑的叹息更是无止无尽,“蔺言说,她的医术还没有高明到能把男人变女人。”他们早就试过这一招了,可蔺言很坚持,这家伙的脑袋根本就无药可医。
  
  她讷讷地开口,“这……心这样啊。”
  
  “打从那日起,这小子就更加自暴自弃,一股劲地卯起来用力扮女人,而我们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早已接受事实的大黑,一回想起从前惨不忍睹的过往,就很想再次替全师门掬一把男子汉的清泪。
  
  就在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绍仰时,不知是在何时,他们话题里的正主儿,已无声无息地来到大黑的身后,摊开两掌掌心,而后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摸上大黑壮硕的胸肌。
  
  为免绍仰再将禄山之爪伸向计然,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大黑,只看了身后一眼,便认命地转过头任身后之人为所欲为。
  
  站在前头的计然,在绍仰一路从后头摸至前方,并伸长了两手改摸向大黑的背肌时,她语带抖音地问。
  
  “你……不是爱女人吗?”
  
  “也爱男人啊。”痛快上下其手的绍仰,边摸边对她抛了记媚眼。
  
  “他……”计然一手指着身旁荤素不忌的仁兄,愣愣地看向惨遭辣手摧草。任人吃遍豆腐的大黑。
  
  “他呀。”大黑无奈地仰天长叹,“无论男女,众生同等,一律通吃。”
  
  门前冷落车马稀。因无客上门,打不起精神的东翁趴在柜台上,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手中的算盘,而在外头枯站了一整日,还是什么客人都拉不到的鞑靼,则是难得地窝在门边无事可做。
  
  在见着远处自大街急驶而来的陆家马车时,鞑靼站起身瞧了瞧外头,再瞧了瞧客栈里东翁那张憔悴的脸庞,直想着,不知道陆余在得知这几日那个害得客栈都没生意做的绍仰,对他捧在掌心上的计然做了些什么后,他和东翁的脸色比起来,哪个会比较青?
  
  说起那个貌美无比、勾人不遗余力,但人见人怕的绍仰,除了是大黑他们师门的心头之痛外,亦是东翁开店以来最深的噩梦之一,每回只要绍仰一出现在客栈里,所有的客人便恐慌地躲的躲、逃的逃,就怕一个不小心会遭男女通吃的绍仰给看上,害得老因绍仰而做赔本生意的东翁,不得不求陆余与绍仰来个约法三章。
  
  可他们万没想到的是,那个见猎心喜的绍仰,这回竟不顾东翁与陆余的口头之约,趁陆余不在家之际,硬是为了计然专程跑来这坏东翁的生意。
  
  唉,妖孽啊。
  
  遭人绊在老家连着三日都不能回家,一心急着想赶回客栈的陆余,在马车一抵客栈门前,即动作飞快地跳下马车,一骨碌地就想奔回房里探探爱妻,可老早就堵在大厅里等他的大黑,却挑在这节骨眼将他给拦下,并在他耳边啰啰嗦嗦了一堆他不在时钱庄里新增的公事。
  
  “你说他们要我做什么?”陆余阴沉地问,压抑了数日的妒意、焦急和火气,终于在那一番话里全数冲出心中的栅栏。
  
  “呃……”负责传话的大黑,也觉得那些人选的时机太差了点。
  
  陆余不客气地吼在他头上,“这等小事,我那些堂兄就不能自个儿搞定吗?”
  
  他连家事都摆不平了,谁还有空出远门去替那些堂兄收太子底下门人所欠的帐款?
  
  万一那个完全不忌口更没节操的绍仰趁他不在时吃了她怎么办?谁能赔给他一个计然?东翁边喝着茶水打起精神,边出声解救一下站在虎口前还不知道要跑的大黑。
  
  “小余,你的脾气愈来愈差了。”现下是怎样,在外头为恶太久了,所以回到家里连演都懒得再演善良老百姓一下吗?
  
  “该不会是因为……夜晚的夫妻生活不满足?”跑到里头凑热闹的鞑靼一手掩着嘴,颇为坏心眼地问。
  
  陆余也没同他客气,当下就大刺刺地杠回去,“那又怎样,你是能替我排遣吗?”
  
  登时将口中的茶水喷得鞑靼一脸的东翁,呛咳了一阵后,心境惨然地再次趴回原位。
  
  他心目中乖巧有礼的小余……已快荡然无存了,唉,算了,幸好客栈里还有个小然可以安慰他一下。
  
  “少爷,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大黑在他举步又想绕回四号房时又再拖住他的脚步,并在他的耳边又说了一堆。
  
  愈听愈是额冒青筋的陆余,在他一把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向本馆内。
  
  “大黑,你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活该被波及的鞑靼,边拉着衣袖擦脸边问。锤炼多年,演技已是炉火纯青的大黑,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没什么,不过就是煽风点火而已。”只要能让陆家大少、二少尽早达成心愿,也让陆余逮着了借口得偿所愿,他偶尔也是可以扮扮坏人的。
  
  “啊?”
  
  压根就没时间去计较大黑所说的话是真是伪,像狂风似的陆余,以无人能阻之势凶猛地冲回四号房,三步作两步地拾级上楼,强势地刮进了房里,令刚浴沐完正擦着发的计然不禁一愣。
  
  忙了一日,她才从狼爪下逃生回家,现下又是演哪出?
  
  陆余踩着愤懑的脚步,大步大步朝她逼近。
  
  “我全都听大黑说了,姓绍的他摸过你哪?”什么全身上下都被摸透碰遍了?
  
  姓绍的祸水明日是想横死街头吗?
  
  那个不管大事小事全都打小报告的大黑……不是说好了,这事绝不告诉他家主子的吗?站在原地被迫浴陆余大眼瞪小眼的计然,默默在心中抱怨起那个老是说话不算话的大黑。
  
  不耐的眼神直直向她戳来,似是不得到个答案不肯死心般,她叹了口气,伸手指指身后一头遭绍仰爱不释手摸了一整日的长发。
  
  “还有呢?”陆余盯着她那头方洗过还沾着水珠的发。
  
  她再撩高两袖,主动将两臂都交给他检查。
  
  “还有哪?”他反反复复看了许久,而后像是心有不甘地举高她的两腕凑至嘴边,一路自腕肘吻至臂上,为此,计然微微挑高秀眉。
  
  他火大的问:“只这样?”
  
  她迟疑了一会儿,试探性地指着自己的面颊,下一刻,他果然一个劲地左右亲起她的两颊,面对愈来愈好拐的他,她努力忍住笑,再故意指了指自己的唇瓣。
  
  “没别的了?”他重重吻上她的唇,还制造出满大的响音。
  
  她微偏着头,“这我得想想。”既能瞧见他满心醋意的模样,又能享受他的亲吻,其实她是完全不反对全身上下统统都指过一回的啦。
  
  “往后别再让他碰你,不管他装得再怎么像女人也不成!”一想到日后她还要去钱庄帮忙,愈想就愈不放心的陆余,告诫再告诫地对她叮咛。
  
  “你对他的成见真的很深是不?”看来是很难改变绍仰在他心中的印象了,其实只要言明了她不喜欢这样,那么绍仰不见得会继续那么不识相,可偏偏每个人见了绍仰就是一个劲地用力躲,反而让绍仰更是乐得四处追。
  
  已经气昏头的陆余才没管那么多,“不许让他用力瞧,必要时你就一掌打死他知道吗?”
  
  “可那会死人的。”他忘了他们干哈打从婚后就睡在地板上了吗?
  
  他用力哼口气,“挂了他正好!”这些年来那不男不女的妖怪做过太多令人发指之事了。
  
  “噢……”难得见他为了她的事激动成这样,心花朵朵开的计然开始觉得,去钱庄帮忙并日日都得想法子打发绍仰一事,其实也是很不错的。
  
  一鼓作气发泄完了后,接连几日下来的忙碌,令满心的疲惫随之排山倒海而来,陆余两手握住她的肩,垂首在她的面前低声喃喃。
  
  “拜托你……别再让我当个妒夫了。”若是他还得再忍受绍仰多碰她一下的话,他实在是不能保证日后他能只是吼吼就算了。
  
  他不像她一样,可以事事都不在乎,天大的事只要是打不过它就加入它,而他更不习惯的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往日里,她可爱的笑脸,她人见人爱的性子,有多么受到客栈里的人们喜爱,他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就当大家是爱屋及乌,可一想到除去她表面上也给他人看的那些,眼下这专属于他所有的种种,他人也能分享亦能看见,他就有种忍受不住那等快要失控的感觉。
  
  “我会尽量与绍姑娘保持好距离,好成全你这小小的心愿的。”总觉得他会生气、会发怒是件好事的她,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很高兴见他的性格不再人前人后那么地走偏锋。
  
  他盯着她的眼瞳,“绝不食言?”
  
  “是,我保证。”她笑靥如花地挽着他的手臂往房外走,“别不高兴了,我听丹心说吞月城好像有什么大喜之事,因此今晚城内会施放烟花,咱们下楼去园里瞧瞧吧。”
  
  衬亮了漆黑天际的朵朵七彩烟花,让柔美的月色多了短暂的美丽伴侣,满园像是在夜色里睡去的花儿,安安静静地在亭外承接着夜露的洗礼。
  
  与她肩并肩坐在小亭里远望吞月城另一端的天际,陆余根本就没注意天顶上的银花火树,他的两眼,只见着了倚在他身畔的她,她那轻触着他的面颊微湿的发梢,闻起来就像花儿一样清鲜,而她笑意盈盈,全心全意地倚靠着他的模样,在不知不觉间已将他数日来的烦闷焦躁给逐至远处,心平气和的感动、柔软的旖旎,转瞬间盈满了他的心房。
  
  若是可以的话,他很想打造一个金丝的鸟笼,就这么将她给困在里头,不让任何人来与他分享她的一颦一笑;再不然,他想把她给牢牢拴紧在身上,不再任她离他那么远,就这么待在他的身旁哪儿都别去。
  
  这不禁让他想起,许久以前,他曾笑过左刚对蔺言恪守着为人夫的三从四德、两眼只看得见蔺言、俨然就是蔺言身旁一只忠狗的蠢德行,可现下想想,他不也是差不多的一个蠢样?
  
  看了天际许久的计然,在颈间有点酸之时,忍不住想动一动,却意外瞧见他压根没在欣赏烟花只是一径地瞧着她,她担心地摸摸看起来像是有点累呆的他。
  
  “怎还绷着张脸?”陆余以指覆上她的指尖,继续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计然顿了顿,而后二话不说地吻上他的唇抚平他的不安感,见他还是愣愣的,她索性捧着他的脸庞,专心地吻得更加热切,就像是要弥补这些天来的孤寂一般。
  
  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励,当下理智全都离家出走的陆余,热切地与她唇舌交缠,陶醉在他的热情里的计然,模模糊糊地想着,若是这样就能让他快乐些的话,她会很乐意时时对他这么做的。
  
  靠在他的胸膛上微微喘着气的她,在他以指尖代替发梳顺着她的长发之时,她看着满天瑰丽耀眼的烟花直在心底想。
  
  曾几何时,她已是这么的习惯起这具怀抱?而她对他的依恋,又是在何时已是这么深了?
  
  萦绕在他俩之问的感情,无法秤量,也无法斤斤计较地去数算,它就只是在暗地里默不作声地日日囤积着,再沉甸甸地搁置在她的心头,在她已将它视为她的生活之一时,她这才迟钝地发觉,原来这份看似沉重无比,其实又让她整个人有若棉絮轻软飘飘地沉浮在空中的感情,其实就是他人口中的爱情。
  
  而这份爱,就藏在他面上的浅笑里、他徘徊在她耳边的低低徐言中、他温柔感动她的举止里。
  
  总是宠溺着她的他,为了她,可以是缠绵日夜不断的潮汐,也可以是包容广纳的海水,这让她想起那个以往生活充满了辛苦的种种,和那个摇不可及的心愿。或许她的人生就只能像是她未出嫁之前那般,败倒在生活里,一日复一日地,只能冀望着美好的明日,可又或许,那些年的忍耐与等待,其实都是为了迎接他的出现。
  
  “陆余。”自她口中逸出的低喃,浅浅的,像是风儿在园子里的回音。
  
  “嗯?”
  
  “陆余。”
  
  他不解地低下头,看着紧闭双眼的她,小心翼翼地拥着他,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那虔诚的模样,像是在说什么咒言,又像是在许愿似的。
  
  “你是我的,我一人的,对不对?”
  
  陆余怔了怔,半晌,他收拢了双臂,理直气壮地答道。
  
  “这还用说吗?”

第七章

  坐在客栈里接连喝了两盏茶后,计然老实地说出一早以来的观察心得。
  
  “丹心,东翁病了吗?他的脸是怎么了?”怎么东翁的脸色今日看来,远比绍仰日日自钱庄送她回家后,就倒店里发春地缠着他,直嚷着他这中年男人好性格。好有味道时,还要来得惨绝人寰?
  
  “正常的。”丹心不忍心地别过脸,“他刚看完上个月各房的支出清单。”
  
  看完了那张单子后,东翁没吐个几升血或是出门掘掘祖坟,就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计然想了想,忆起房里那口陆余私底下找人来整治妥当,让他们要用水或是洗衣,全都不必走出东楼一步的水井后,她语带怀疑地问。
  
  “东翁他该不会还不如……不会吧,到现在还没有人告诉他四号房水源充足的原因?
  
  她不断挥手,“我没那个胆敢告诉他实情。”她也很烦恼到底要怎么跟东翁解释啊,反正现在能瞒多久就算多久,她还不想被剥层皮。
  
  “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
  
  “没事的。”丹心感慨地叹口气,“这家客栈里专找东翁麻烦的房客可多了,你还算不上是最令他头疼的那一个。”
  
  虽然一拳挖口水井不能算上是小意思,但与那些性格诡异的的能人异士相比,单就性格这一点,小然就已经算是东翁的安慰奖了。
  
  “是、是吗……”这问客栈里,还有比她更具特殊才能的高人存在?
  
  “陆少呢?”不是听说因绍仰整日黏着她不放,所以陆余决定暂时性地抛弃工作要回家陪妻,以杜绝绍仰再来这间客栈坏东翁生意吗?
  
  “他出门去替我买胭脂了。”一想到他就心情愉快的计然,期待地转首看向窗外。
  
  难不成明日起客栈人人都不赠发梳改赠胭脂?光是想到那些男人的品味,就觉得这会是场灾难的丹心,摇了摇头,也只能等着看那一伙人又再次造孽。
  
  “丹心,前头好像有事。”客栈大厅突地变得吵嚷无比,计然伸长了颈子看向客栈大门处。
  
  “我过去瞧瞧。”
  
  方才还在大厅里坐着悠闲喝茶的人们,在外头突然来了数辆马车堵住大街,且三、四十名大汉硬是挤进客栈里头后,大半都已避祸地跑了除去,而来不及走的,就只能任由那些看似专程来找殖的大汉,大吵大闹还殃及无辜。
  
  本就因一张清单而烦不胜烦的东翁,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瞧清楚了外头马车上所标一不的商号号徽后,面对这些明星像是来客栈找茬,可暗里却是代驸马那票人马跑来向陆余警告的人,直接来个最常用的手段。
  
  他弹弹指,“鞑靼,将他们全都撵出去。”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敢在他地头上闹事?
  
  “东翁,他们是谁?”头一回见这阵仗,计然好奇地挤到柜台内请教。
  
  “他们……”东翁语带保留地改口,“没什么,谁也不是。”
  
  她皱着眉,“可他们好像想砸店。”全都是一脸凶恶的德行,也不管客栈里还有其它人在,就拍桌子踢椅子的,还是劳动鞑靼一个个拖出去。
  
  “小事一桩,习惯就好。”东翁压根就没将这看在眼里,反而还推着她到里边去,“小然,你乖乖的,躲远些知道吗?”
  
  “噢。”她不明白地应着,虽是很想听话照办,可她还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被请出去的大汉,仍是不死心想进客栈里来的模样。
  
  对这等事早已驾轻就熟的东翁,在大黑已在客栈外头与那票不速之客打起来,挽起了两袖,准备活动活动筋骨也去干架之时,没料到一名没被撵出去的陌生客,忽地自角落里窜了出来,并在丹心的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丹心!”
  
  后头的计然见状,忙不迭地冲上前去,就连东翁都还来不及动手,她已快他一步,一掌就将偷袭者给推出客栈,直撞上对街邻大家的大门。
  
  原本挤得水泄不通、吵嚷喧闹得有若菜市的大街,顿时安静得连根针掉下去的声音都听得见。
  
  伸手扶起跌坐在地的丹心后,计然担心地检查了她好一会儿,小心地将丹心给送回门里,接着她转过身,二话不说地一一推开那些仍挤在客栈门口的人,登时,这在东翁的眼里形成了一副很特别的景象。
  
  壮汉如沙包,推了一个飞一个……
  
  这是过年在打麻将不成?
  
  看得两眼发直的东翁,在回过神来时,以无比冷静镇定的口气,叫住那个正打算趁乱偷偷溜走的丹心。
  
  “丹心,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什么?”好哇……哈时起他家客栈里出了这么一位特异的房客?这个吃里扒外的小管家,居然一直将他给蒙在鼓里?
  
  定在原地来不及跑的丹心,缓缓地转过头来,一见东翁那副满面阴侧只差没阴风惨惨的德行,浑身寒毛都竖起来的她,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呃……”完了完了,在东翁被逼疯了兽性大发、茹毛饮血之前,她还是赶紧回房收拾包袱回乡嫁人算了。
  
  没注意到自己的底细已经全都露馅的计然,瞧了瞧被架在一旁的鞑靼,她想都没想地就走上前去,一骨碌地推开看呆了的众人,再牵着鞑靼走回客栈大门前,边帮他整理起凌乱的衣衫边问。
  
  “鞑靼,你没事吧?”
  
  “……”哑口无言的鞑靼,只是怔怔地瞧着那票全遭她一掌推飞至大街远处的人。
  
  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后,深深觉得自己又在暗地里被坑了的东翁,一把拉过丹心的衣领,愈问面上的笑容也就愈和蔼可亲。
  
  “你确定你‘真的’没忘记同我报备过什么吗?”这下要他不明白四号房的修缮费为何会那么高也很难了。
  
  丹心一个头连歌大地看着以为自己还在四号房里,浑然不知该在众人面前克制收敛的计然,在整理好鞑靼的仪容后,顺手再推走一辆辆杵停在客栈门口碍路的马车。
  
  “那个……”
  
  别抖了、别再抖了……
  
  外头那位陷害众人的小姑娘,她就别再把秘密抖出来了,她是想让大街上所有人都知道她身有神力这回事吗?
  
  东翁晾高了眼眉,“内情很复杂?”
  
  “是、是啊……”丹心直擦着满头大汗,满心怀疑起这回是要怎样才能收拾残局。
  
  特意拉着对女性用品较有品味的绍仰一块去市集,千跳万选地捡了老半天,这才买了几盒胭脂的陆余,在大黑将马车驶至大街上,就因前头的人群阻路不得不下车走回家。满心纳闷的他,在大黑的开路下一路挤过人海,就在靠近客栈大门之时,身形高瘦的他隔着前头的人群瞧见了计然的身影。
  
  “小一”陆余才张开口想喊她,可下一刻,他就眼睁睁的看着她已一掌推飞某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彪形大汉。
  
  对于此情此景,早已是见怪不怪的大黑,一手戳戳身旁看似备受惊吓的绍仰,而后凉声地问。
  
  “你确定你还想打少夫人的主意?”不怕死又一身铜皮铁骨,或是像陆余那般甘冒性命危险的话,他就上吧。
  
  绍仰讷讷地,“不、不了……”这绝对是诈欺。
  
  “陆余,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在人群中不意瞧见陆余的身影后,计然漾开了大大的笑脸开心地跑向他,就在陆余挤出人群来到她的面前时,她拉过他的手,兴匆匆地想拖他一道回房看看他为她买的胭脂,可自他右肩发出喀啦的一声,在四下无声的人群里,听来好不清脆。
  
  一股不好的预感登时窜上了她的心头,她看着她紧握着他腕间不放的手,接着再慢慢地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上看去。
  
  “那是什么声音?”
  
  “我右肩脱臼的声音。”面上表情有些扭曲的陆余,虽是疼得额上大汗直冒,但为了不加重她本就已经很深的自责感,他也只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样。
  
  “我、我……”计然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而后整个人大大一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围绕在她身旁的众人,皆以看妖怪的眼神看着她。
  
  陆余吃痛地掩着肩头,在见她沮丧地蹲在原地,并以两手掩住脸时,他也跟着蹲至她的面前,而后伸出完好的另一手将她藏进怀一异。
  
  “没事的。”
  
  “明儿个我就没名声了是不?”她闷在他的胸口哽咽地问。
  
  “放心吧,不会有那回事的。”即使疼得要命,也很想快点去找蔺言止止疼,但陆余还是将她摆在第一优先,也没开口责怪她半分。
  
  “他们每个人都瞧见了我虐夫是不?”
  
  在场目睹一切的路人与街坊邻居还有找茬的打手们,在饱受惊吓过后,皆同意地点点头。
  
  陆余不疾不徐地更正,“你没虐夫,是我喜欢你这么蹂躏我的。”
  
  众人纷纷倒吸口气,瞪大了眼速速转过头看向语出惊人的陆余,并不由自主地偷偷后退了好几步。
  
  “你又得去找蔺大夫治伤了是不?”计然紧捉着他的衣襟,一想起他的胸骨才好没多久,他就又得再因伤躺上许久,她就很懊悔每回受伤的都不是自己而是他。他温柔地笑笑,“反正蔺大夫说她不收你的钱,你要是常去她那露个脸,她会很开心的。”
  
  那个收钱从不手软的蔺言会特别优惠她一个?
  
  多年来在蔺言那儿接受不平等待遇的众人,不禁深深觉得兰言根本就是偏心。
  
  “疼不疼?”心疼无比的她,自责地轻抚着他的面颊。
  
  “不疼。”他低首亲亲她的额际,“小然,这事他人如何作想并不重要,该在乎的人,应是我这娶你过门的夫婿才是。”
  
  “是吗?”
  
  所有人顿了顿,见陆余都如此卖力博妻一笑了,当下他们也识趣的在她面前使劲地点头同意。
  
  “别瞧了别瞧了,统统回家去!”出来赶人散场的东翁,两手朝众人用力拍了拍,“他们小两口问的家务事,你们这些街坊邻居掺合些什么?”
  
  丹心也忙着善后,“小然,你就别愣着了,快带陆少去给蔺故娘看看吧。”
  
  “好,我这就-”
  
  这才想起自己本末倒置的计然,慌张地自陆余的怀里站起,一把握住他的掌腕想拉他站起来,可就在这时,自他肩上又传来一声清脆耳熟的响音,登时令四下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里。
  
  “那……又是什么声音?”计然恐慌地看向这下再也藏不住疼的陆余。痛得龇牙咧嘴,只想就地倒下去的陆余,万般无奈地开口。
  
  “我另一边肩膀也脱臼的声音。”
  
  这还是陆余打从懂事以来,头一回有过这么长的伤假经验。负责治他伤势的蔺言,在他的背后盒两臂全上了木板与布条牢牢固定住,他就这样动弹不得地在地字十号房里的病人房接连躺了十几日,而他怕计然一见他就难过,便主动让她去钱庄帮忙大黑和绍仰主事,因此在客栈没有多余人手的情况下,东翁只好派粗手粗脚的鞑靼来照顾他。
  
  十几日没能见着计然,近来他日里夜里想的梦的全是她,好不容易蔺言终于允许他回房休养了,可他回到房里,却找不到听说今日提早离开钱庄回栈的计然。
  
  听丹心说,这些日子来,她在工作之余,已经把客栈里未来一个月的柴火都劈完,还顺道劈完了对面还有左右隔邻,少说十来户邻居要用的柴火,因此他若是能够下床行走的话,他就快些出门把他的娇其给领回家吧。
  
  虽然两肩还是有些肿胀疼痛,两手也还是挂在胸前的长巾上不得擅自妄动,但再痛,陆余还是硬撑着破破的身子踏出嫁门,而甚会察言观色的他,两脚才在大街上站定,他即刻发现了不同之处。
  
  以往他只要一出客栈大门,街坊邻居不是全都有默契地躲开他,就是对他来个视而不见,不然就是在他乘上马车后,这才走出家门避免与他打照面。可今日在他踏出客栈大门后,那些本视他如瘟疫的邻人,不但没再刻意避着他,相反地,他们不是掩着笑在窃窃私语,就是以充满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他还是头一回,在工作后?这么清楚地见着他人以嫌恶之外的目光看着他的模样。
  
  哪怕是取笑也好,当他是个排遣时间的乐子也罢,他喜欢那等不逃避他的目光,不知为何,他的心情从不曾如此轻盈过。
  
  任由街上愈聚愈多的人们,纷纷对他投以注目礼,甚至后来还有人在路过他的身边时,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要多忍忍家中悍妻、或是忍笑地告诉他,他就是坏事做太多了才会有报应,陆余沿着大街一户户地登门寻妻,一路自街头找到了街尾,最后在窃笑的路人指点下,他踏进了以往只会在见着他后就关起大门赏他闭门大礼的邻居家门里。
  
  “小然。”绕至后院,在小柴房旁找着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后,陆余站在她身后轻轻地唤。
  
  “别拦着我,我要把我这身的怪力全都用光光。”即使没有回头,光是听他人一路笑他笑进院里来的声音,计然也知从没有机会与邻人打交道的他来这是想做什么。
  
  “咱们回去吧。”见她不肯转过身,他柔声再劝。
  
  眼底写满自责的她,慢吞吞地侧过身子,一见他负伤寻妻的样子,她更是有种想要劈完整条大街所有柴火的冲动。
  
  “回去吧。”他走至她的面前弯下身子,以额抵着她的额,“我不都说了我从没怪过你?你也听蔺大夫说了,是我的身子骨不中用,你就别再自责了好吗?”
  
  近看着他那双带笑的眼,计然有些错愕,她稍稍挪开身子看向他身后,那一大堆躲在园子里偷偷取笑他的邻人,再怀疑地望向看似一点都不介意的他。
  
  “陆余,你心情很好?”他该不会是受虐上瘾了吧?
  
  “嗯,因你之故。”两手不能动弹的他,在她光滑的额际上偷吻了一下,“小然,我很高兴我能娶了你。”
  
  听着这等令她像是一脚踩在云端上的话语,计然两眼睁得大大的,过了好一会儿,丝丝的忧心溜进她的心坎里,她不禁开始怀疑起,这些日子来蔺言究竟是给他喝了什么药。
  
  他好笑地盯着她呆愣的脸庞,并脱口对她说出他不曾告诉他人的心事,“你知道吗?我从不计算我的人生,也从不对任何人事物抱持任何期待,一直以来,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从命运的安排,我就是这么固执,也这么呆。”闻言的她怔了怔,从没想过他在她面前能够有敞开胸怀坦言的一日,因为,无论她再如何努力,他就是将自己关得紧紧的、始终都像是敲打不入。他就是心房不肯开,而就在今日,在她全然没有任何准备的景况下,她还是首次将门里的他看得这么清楚。
  
  陆余朝她眨眨眼,“只是,我哪知道你会半途杀出来?”
  
  记忆里令他思念的开怀笑意,再次重新光临在她的脸上,那笑意里,没有费尽心血后仍是不能两全的苦心孤诣,也无千愁百转后犹不能放手的晦暗过去,她好像总是仰首看向明日,一身的光明与纯净,照亮了他人之余,也要他人仰首看向阳光,似她一身开朗。
  
  “回家吧,嗯?”陆余以额赠赠她的额,再次对她说着。
  
  “嗯。”
  
  因顶上的大老板负伤无法分担钱庄事务之故,整整在钱庄里忙了半个月、做得死去活来的绍仰与大黑,好不容易才忙完手边的工作可以喘口气,便联袂来到四号房想探探陆余的伤况,结果一见他后,这才发现,他老兄居然还是一手吊在胸前长巾上不能用的滑稽样,根本就没啥长进。
  
  58853;58853;“想笑就笑吧。”陆余在他们两个都忍耐得两肩一抖一耸时,很有自知之明地说着。
  
  58853;58853;老早就想好好叶嘲笑他一番的两人,一把话听完就很不客气的在他面前放声狂笑。
  
  58853;58853;“要不要我请小然也让你们尝尝这滋味?”已经很习惯被人嘲笑这副德行的陆余,慢条斯理地问。
  
  58853;58853;“少爷,你有事要对我们说?”见他以不太利落的一手不知在写些什么,大黑收起了笑容凑至书案边好奇地问。
  
  58853;58853;落笔写完最后一个字后,陆余边合上书页边向他俩徐徐公布他的计划。
  
  “明日起,咱们就正大光明的同时当好人也干恶人吧。”
  
  “啊?”绍仰被吓得不轻,忙以兰花指指向他,“三少,你是啥时转性子了?”
  
  他那个固执的脑袋会听得进人话?
  
  他耸耸肩,“就在养伤这段期间。”
  
  这些日子来,他不曾如此感激过计然令他受伤的怪力道,因为在病榻上躺了十数日,远胜过他迷途似地在外头打转上好几年。
  
  养伤的期间,因时间忽地在他忙碌的生活中昙多了出来,他总是无法静下来的脑子,突然多了很多机会去思索自成亲后所经历的种种,他也不免得诚实地面对起,计然总是藉由许多人与事告诉他,可他总是搁在一旁不去看的那两个自己。他是有善心,有着太多的不忍,但,他又没法放弃当坏人时的那份痛快感,因他天生就是个坏人,而这事实,他无法隐瞒,亦不想逃避,那正是他的一部分,他的性子就是这么极端。
  
  自他懂事起,两个能力强大的兄长所达成的丰功伟业,即像个沉重的负担,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始知该如何胜过他们,或是达成他们的期待,而他的善恶太过分明,又不能割舍下另一个自己,他就是一直徘徊在两个自己中,寻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点,只能尽力做到两者互不相干。
  
  可他知道,这种做法,只是用一个自己去否定另一个自己。
  
  直到那一夜,当计然去收回了妓院那笔帐款,那时在她的眼底,他仿佛看见了那个他从来没有说出口的答案。
  
  一直以来,做与不做之间,他所欠缺的,不就只是个能够说服自个儿的理由而已吗?
  
  在这段休养期间,他静静地看着身旁的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抱怨、不怀疑地过着自己所选定的日子,真诚地面对每一天,也因此,他才彻底明白了计然曾对他说过的种种心情。
  
  他所需要的,就只是一双知解的眼神而已,他是多么的希望能有人认同他、站在他的身边,告诉他性子极端不是种该去承认的错误,这样一来,他在行善之时,就不必再去逃避为恶时的那个自己,而在逞恶之时,他也不必再去认为心软善良是种懦弱。
  
  因此,若是两方面的他皆无法割舍,何不就似计然所说的,将两者融合在一块,成为另一个全新的自己呢?在没有了家人与他们经予的期待和压力后,日后他势必得开始全心全意对自己的未来负责,那么一来,至少他在工作之时,他就不会再那么地不情不愿。
  
  将桌上几本已写好的小册子,分别拿给他俩后,自认已浪费够多时间的陆余,一刻也不想再拖。
  
  “这是你们各自的工作,赶紧着手去办。”
  
  “少爷,你真要这么做?”大黑翻了翻,对于里头的内容有些意外。
  
  “是早就该这么做了。”他坦然地承认,而后在他俩亚纳然目光下侧首看向窗外,不意在瞧见了方踏入家门未久,即又出门的计然后,他不多做解释的朝他俩点头示意,随即迈开步子踏出书房。
  
  走在巷弄里,陆余刻意不出声地远远跟在计然的后头,在她一路走至巷子的深处时,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地瞧着她脚下似乎永远都那么轻快的步伐,就在她路过十号房,恰好遇着刚探完药回家的兰言后,他缓下了脚步的步子,并闪身至墙后远观。
  
  站在自家门口的蔺言,一如以往地,面上仍是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就在计然朝她甜甜一笑并且问安之后蔺言停下了手边欲推门而入的动作,转过身子,老实不客气地打量了计然一会儿,而后,她朝计然招招手……
  
  来,来来来。
  
  瞧着她的动作,不明所以的计然指着自己的鼻尖无声地问着。
  
  蔺言朝她点点头,再次对她招手,并以口形向她示意:过来过来。
  
  没想太多的计然乖顺地走至她的跟前,好奇地抬起小脸看着她。叫她来的蔺言看了看四下左右,再三确定巷中无他人后,这才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计然的头顶。
  
  一头雾水的计然,在蔺言拍完了一脸满足地回房里去后,摇头晃脑的绕过巷子,直想不通方才究竟是什么情况。就在她走着走着,拐过另一个巷口,遇到了丹心,她好笑地看丹心也是爱怜地拍拍她的面颊,再塞了些厨房刚制好的甜饼给她,并且呆宁她一定要吃,就在这时,远处客栈里再次传来东翁的怒吼声,表情有些认命的丹心,大大叹了口气后,拉高裙摆转向拔足狂奔,准备赶至客栈里为东翁灭灭心火。
  
  啃着方出炉松松软软的甜饼,已对客栈里错纵复杂的巷弄十发熟稔的计然,信步走过柴房,来到了位在厨房后头蔺言另盖的者一药房,在那儿,她正发出上了来替东翁弄碗退火凉茶的鞑靼。
  
  躲站在巷内远和处角落里的陆余,不语地看着站在药房里有说说笑的一大一小,在计然一个没控制好力道,一边弄破了几只药壶,她因此而一脸心慌时,自动自发当起共犯的鞑靼,在她自责之际,忙不迭地拍拍胸脯向她保下没事,还认真地帮她把药壶藏起来合力隐瞒弃尸的样子。
  
  看到这儿后,没再继续看下去的陆余转身离开巷内,走至天字一号房的巷了时,他想了想,而后主动走进去。
  
  窝在书房内晒着暖阳兼看书的步青云,在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来,且直盯着地上的光与影发起呆,并不打算开口之时,私底下与绍仰有着交情的步青云,再三地看了看他面上放松的神情,而后不隐瞒地问。
  
  “方才我听绍仰说,你总算是想通了?”
  
  “我终究,还是无法似侯爷那般为利已而损众人。”他不得不承认,过去他所有的努力,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所想要的。
  
  若是恶行恶性有等级的话,那么,他得承认,他无法似步青云般那么放得开,那么全心全意地只为一已之私,什么都不去在乎,也什么都不去顾忌,因可说是拥有了一切也放弃了太多的步青云,从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是可以失云的。
  
  可他与步青云不同,即使他再怎么崇拜步青云所拥有的那等不挠意志,与无人可比的聪颖。或许就是因为太过贴近于步青云,太了解步青云的苦处在哪儿,因此他两眼所看出云的世界,总是比他人来得更现实也更世故,甚至,总是隐隐透着寒冷。
  
  就在认识了计然之后,看着她无论环境如何,还是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力气,照样顽固的抵抗着生活所带来的所有不快乐,在动容之余,他也很想为自己做些什么。
  
  即使他明知,现实生活往往强迫地将人们提早磨难成为一个大人,他还是想象计然一样,胸臆里保有着一点点的童稚之心,与一点点的容易感动,他想似计然一般,可以轻易地就得到了他久违多年的满足。
  
  步青云一脸不以为然,“大善大恶,又有何不好?我瞧你这两面人,这些年来一直扮得挺不错的。”他也未免太小看自己了吧?
  
  “归功于侯爷的教诲。”他并不反驳,反而还刻意谢恩似地弯身行礼。
  
  “是陆夫人教夫有方吧?”啧,这小子被他给带坏了,竟也玩起这把戏。
  
  陆余款款轻笑,“因她,我明白了中庸之道。”
  
  “早该有个人来让你开窍了。”这些年来他的两位兄长,还有他与东翁,对他可说是用尽了千方百计,却怎么也没法敲进他的心坎里,早知陆少夫人的一言胜过他们的千万言,他们早早就该让他去娶妻才是。
  
  “现下为时亦不晚。”为了弥补先前错失的那么多年,接下来的日子他可有得忙了。
  
  步青云摆摆手,“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我能为你办到的,你尽管开口便是。”
  
  这般听着朝中人人畏惧、私底下性格也不怎么讨人喜爱的步青云,话语里隐隐带着宠溺,陆余不禁要想,或许在某方面,步青云将自身年少时的挫折与不如意,投射至了他的身上,因此才会在感同身受之余,处处帮衬着他,一如自家兄弟。
  
  “谢侯爷。”
  
  “小余。”
  
  正欲走出书房的他回过身来,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步青云。
  
  “你一直都不是多余的。”步青云朗声将所有人不曾说出口、而他一直最想听的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陆余感激地颔首,“我知道。”

第八章

  天候日渐热了,天字一号房里,每逢夏日必定在湖中亭亭盛绽的莲荷,清丽优雅的姿影,点缀着映亮了上头一片无垠蓝天的湖面,扶风的翠柳们,亦不时轻拂过湖面与涟漪相逢。自春末一路快忙至仲夏的陆余,除了白日频频在外头到处走动外,回到栈里,他也三不五时就往步青云那儿跑,只负责帮他整理钱庄帐务的计然,根本不知他是在忙些什么,也不知他近来为何常累得就睡在书房的桌案上。
  
  就在今日她准备与绍仰一块至钱庄开门时,陆余在出门前谰下了她,难得地邀她一道去收息。一路上,总觉得他似瞒了什么的她,格外留心着那一抹他总是不时显露在面上,可又刻意不想让她见着的笑意。
  
  来到城南之处下了马车后,陪着他在商家林立的大街上,三步收一具锅碗、五步收只鸡,再不然就收收莫名其妙的东西,接连地收了十来户后,计然忍不住拉着他的衣袖停下脚步。
  
  她指着整条大街,“慢着,难不成这条街上都是……”
  
  “到处都有我要登门收息的对象。”
  
  “他们怎租得起这附近做生意?”那些他只收息的对象,向来就是清贫的人,他们怎有法子出现在吞月城这等繁华的地段?
  
  “我租给他们的。”陆余接过店家交给他的一罐充当利息的春茶,再将收来的利息交给一路都跟在后头的大黑。“在我先祖传给我的家产里,吞月城有几条街是属于我的,因此我就拿来善用其地了。”
  
  她愈想愈怀疑,“向你承租的人……不用还吗?”
  
  他指指后头,“不都一直在还?”
  
  她回头看向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可再多拿东西的大黑,在他身上,有着自各铺子里收到的南北货、各式蔬果、宝蜡烛香,身后还背了两袋米,更别提他们停在这条街外的马车上,还有着更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堆满了一整车。
  
  “大黑,要不要我帮你?”眼看大黑都走得歪歪倒倒,两眼因手上堆得高高的东西而快看不见前路,计然边问边挽起衣袖。
  
  “他的力气虽不及你大,但他拿得动的。”陆余识相地推着她继续往前走,“你就别再伤害他的男性自尊了。”好歹大黑也是师出名门,偶尔也要顾一下他的面子。
  
  听了陆余的话后,大黑使劲地扛起一身的重物,像要证时般地大步大步走着,把东西拿去车上。
  
  而科则是拉着她,去向那些等着他来拿息的人收完最后几样后,这才领着她回到马车,与一堆收来的利息同挤坐在车里。在马车来到城墙边时,陆余领着她下了车,一块来到城墙上迎风远望,在则是继续驾着车出了城,将车上的东西载去城外数里外,一处仍在整地,等待兴建的建地附近。
  
  “大黑载着那些东西是去给谁?”往常不都是拿回客栈吗?怎么这回大黑却将东西载去那处建地外头零零落落有小村里,发完一村又换一村。
  
  “给等着期待建地早日完工的人们。”虽然步青去一直说,那些来自各行各业的男女老幼,对于土木之事全然不通,只会穷搅和绝对成不了什么事,可步青云念归念,还是在他的要求下,派人为那些满心期待的人搭建了临时的居住小村。
  
  她秀眉微挑,“那些人是谁?”
  
  “咱们未来的房客。”他一手指向远处的建地淡淡的向她介绍,他自娶了她之后所得到的最在收获,“日后,那儿会有一卒什么都有什么都卖的小镇,就紧临着吞月城。”
  
  “我有点不太明白……”有地有息又有人,他该不会是……
  
  他继续向她说明,“在那里,将会有许多民屋与各式铺子,而那块地,是以你的名义的。”
  
  “以我的名义?”原本被他划得有些胡涂的计然,在听到这儿后,不禁豁然开朗。
  
  陆余以指轻点着她的眉心,“日后那些等着向我租房子和铺子,而那块地,是以你的名义的。”
  
  “以我的名义?”原本被他弄得有些胡涂的计然,在听到这儿后,不禁豁然开朗。
  
  陆余以指轻点着她的眉心,“日后那些等着向我租房子和铺子的人会是谁,你知道吗?”她讶然地瞧着他面上从容的笑电……怪不得前阵子他会要她与绍仰窝在钱庄里,代他找出他继承家业后,他从来不曾成功收回债款的人有哪些,还有总是付他些奇奇怪怪利息的人又有哪些……
  
  与其一直装作那些债主没欠债这回事,或是只收取些利息充数,最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任由困境打败,何不就有效的利用他们每个人不同的长才,给他们一个机会让自己人生重新来过?可为了要将那些人安置妥当,与完成这个理想,他前前后后得花下多少的金钱与心血才成?
  
  吹掠过城上的熏人南风,将城外绿意沁人的草木,吹得飒飒作响,她忍不住一手抚上他被风吹乱的发。
  
  “这些日子来,你所忙的,就是这回事?”
  
  他担心的问:“你不喜欢这主意?”
  
  计然只是深深地屏住了气息,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般,将他轻轻地拥住,在埋首进他的怀里时,她这才放松地吐出了口似是叹息般的低吟。
  
  “小然?”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闷在他胸前的她,音调有些硬咽地道。
  
  “我会是不非常富有的大地主。”
  
  “嗯。”
  
  “我会有着一辈子都吃不完的鸡鸭鱼肉和青菜。”
  
  “嗯。”
  
  “我会有着永远都收不完的感谢和笑脸……”
  
  他笑了,“满好的远景是不?”对他来说,为恶,只是图一时之业,可为美口,才能成为一世的久长与夜夜的心安,而这道理,可是他自婚后才肯去想通的。
  
  就着逆亮的光彩,计然仰起脸庞,“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给你的?”
  
  “有。”他感谢地瞧着总在他背后支持着他的这张笑脸,“但你早就已经给过了。”
  
  计然计然,在他的心底,是何义?
  
  答案是,不去计较生命中已成为过去的惘然。
  
  因此,他一直很想似她一样,有着贴近他人心扉的寸寸柔肠,却没有让人心忧盈盈的泪水,总是保留着希望地仰首看向明日晴苍。
  
  当已派送完用品的大黑,再次驾着马车回到城内,并接他们上车返回客栈,坐在车里怎都觉得怪怪的陆余,有些不解地瞧着自城墙上下来后,就一直不开口说话,只是以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他的计然。
  
  他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小然?”
  
  计然拉来他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后,正色地对他道。
  
  “我突然觉得我今日很有胃口。”正确来说,应是她打从头一回见他起就很有胃口,只是今儿个她才发觉,原本她饿得挺慌的。
  
  “你饿了?那咱们这就回家吃饭。”陆余转身想拍拍车窗向前头的大黑交代,可就在这时,那只犹被她握着的手,忽遭她拉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若我说,我饿的不是肚皮,怎么办?”她瞄他一眼,低首亲吻起他修长的手指。
  
  备感惊讶的陆余怔了怔,半晌,他捺下满心压抑了许久的激动,气定神闲地开口。
  
  “不怎办,因我刚好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她还在犹豫什么?他早就等丰小羊扑恶狼这等奇迹出现的这一日了。
  
  “你确定你真不介意遭我蹂躏?”
  
  “求求你,就别再对我客气了好吗?”他放弃再对她暗示,索性对她来个直接的,“回家后快些把我给吃了吧,你没瞧见我已咬牙等很久了?”若是她想在这儿的话,他也是可以叫大黑配合配合,就让马车在城里多绕个几圈。
  
  “是这样吗?”她扬高柳眉,在说话的同时,颇合作地凑至他的面前,不疾不徐地抽掉他身上总由她系妥的腰带。
  
  “没错。”没想到她的响应是这等的完全不拐弯抹角,满心欣喜的陆余,几乎藏不住嘴角的笑容。
  
  “不怕又得到蔺大夫那儿报到?”她先是拉开他的外衫,再坐至他的腿上,慢条斯理地一颗颗挑掉他内衫上的扣结,每解开一颗就在他的唇上吻一下。
  
  “不怕。”他以眼神鼓励她千万不要停,继续继续。
  
  “不怕又被虽人耻笑?”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上他衣裳底下,其实还满结实的胸坎,来回在他胸前留恋地滑曳了一会儿后,随即速速撩起他满腹已压抑多时的欲念。
  
  镇定的他,在她的吻触随着她的指尖一路往下滑时,气息不禁变得有些粗重。
  
  计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再不成全你的话,别人少不了又要说我虐夫了。”
  
  “你有良心就好。”只给了那么点甜头让他浅尝几口,压根就解不了什么瘾,没法满足的他,再也忍不住地拉过她的身子反手将她压在车椅上,同时她的双手也攀了上来珍惜地揽紧他。
  
  就像是马车里放了盆炭火似的,暧昧纷乱的热意直直上升,当情况愈来愈一发不可收拾,兵荒马乱中,一时没克制力道的计然扯裂了他的衣裳,全然不介意这小事的陆余,边甩去挂在他手边的衣裳,边不忘拉上车内所有的帘子杜绝车外人们窥探的目光。
  
  坐在前头驾车,红着脸将里头两人所说之话,全都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的大黑,在他俩静默了好一会儿,陆余突然十万火急地拍着车窗,示意他加快速度时,他会心地一笑,然后如他所愿,快马加鞭。
  
  自娶妻后,除开伤病之外,日日勤上钱庄上工挣钱养家的陆余,与近来不是待在钱庄里学习主事,就是待在客栈里转转的计然,自那日去了城外一回后,即一反常态地,两人皆不给个理由,就这么关在四号房里,四天三夜都不踏出四号房大门一步。
  
  大清早地,如常待在楼下等着陪陆余一块去钱庄的大黑,在陆余总算是愿意步出房内,心情大好地哼着小曲一路走下楼来时,他愣愣地跟在后头看着陆余轻快的步伐。
  
  难不成……他终于可以向大少、二少报告交差了?
  
  走在四号房外头的巷里,正好打算去客栈外头的丹心,在转角处遇着了他们主仆俩,她张大了眼仔细地瞧了陆余喜上眉梢的模样好一会儿,接着,她怀疑地将两眼转向四号房的方向。
  
  四号房……
  
  这回该不会塌了吧?待在客栈里,一大早就接到步青云的通知,等在大厅里准备堵人的东翁,在陆余绕高了两边嘴角走来时,他不禁揉揉两眼。
  
  哟,瞧瞧,多么春风满面啊……小两口终于做功课了?
  
  站在大厅里枯等,却迟迟不见大黑去外头的马房驾来马车,陆余在等得有些不耐时,不意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客栈里的人们,皆满面遗憾地盯着他。
  
  “你们是怎了?
  
  含怨的众人纷纷撇过头去,“没事……“可恶,为何东翁所开的赌,每回最大的赢家都是由做庄的东翁包办?那个赌盘绝对有问题。
  
  “小余,一号房的有事找你。”默默在心底乐翻天的东翁,清了清嗓子,正色地对赌盘外的陆余招招手。
  
  “何事?”
  
  “他说你过去就明白了。”谁有空去管一号房的想怎样,赶快把正主儿赶走后,他就要同眼前那些个赔惨的输家收钱了。
  
  收到消息后就一直待在天字一号房厅里等人的步青云,在陆余总算大驾光临时,不禁挑高了两眉。
  
  “你陆家终于生女有望了?”他还以为那对小两口每夜都只关在房里纯聊聊而已呢。
  
  “这样侯爷也看得出来?”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的陆余一怔,颇不自在地微微偏过脸。
  
  “谁教你心事全写在脸上。”上头都写满了心花朵朵开不是吗?
  
  “不知侯爷想对我说什么?”原来方才在客栈里的那些人……不想继续被当成取乐对象的陆余,清了清嗓子,赶紧转移话题。
  
  他慎重地交代,“这阵子,你别随意出门,就算有绍仰或是大黑陪着也不成。”
  
  “为何?”
  “为了那个因与你陆家为敌,就快被公主给要了的驸马。”步青云不屑地冷笑,早料到驸马在走投无路之前,早晚会使出这个手段。
  
  “怎么,他想对我不利?”陆余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侯爷以为驸马与他手底下的门人能成什么事?”不都快树倒瑚孙散了?
  
  步青云摊开纸扇轻摇,“狗被逼急了也是会跳墙,你究竟在暗地里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以低价买下他们所有的债主手中的债权,现下在我手头上,正描着他们所有能够喘息的生计,若是我皱着眉头,日后他们就得全上街要饭去。”
  
  说起来,他愿收买那些与呆帐无异的债权,也算是功德一件,不然那些债主也不会那么乐意卖给他了。“干得好。”债主由商人变成了个高利贷?
  
  这事要是抖一抖,传到朝朝廷耳里的话……这也难怪驸马会急了。
  
  “难得侯爷会特意来警告我。”陆余一脸好奇的问:“告诉我,那些墙头草背着我做了啥事?”继承家业以来,什么样的威胁花招他没见过?可就没见过任何一种能让步青云皱皱眉头或是担心的。
  
  步青云合上手中的纸扇,一手指向搁在小桌上的密函。
  
  “听说他们花了高价请来个传闻中的高手。”只是目前他尚不知那高手究竟是何许人。
  
  “高手?”陆余不以为然地挑着眉,“有这号人物?”所谓的高手,不都只集中在这家卧虎藏龙的客栈里吗?
  
  “谁知道?”步青云耸耸肩,也不认为他们能请来个什么象样的人才。
  
  他想了想,即明快地下了决定,“为免夜长梦多,这几日在找着驸马的密帐后,我会尽快拆了驸马的后台以除后患,因此这事侯爷不需担心。”
  
  “一切随你。总之,你的两位不良兄长已经被家中长辈请回家保护了,你赶紧办完手边的正事,之后你就安分点待在客栈里别随意出门。”既然那位高手的来头大到能令陆家大少、二少都不得出门,那他这个小少爷就更有必要回避一番了。经他这么一说,陆余不禁回想起他陆家家族被绑架的历史。听他大哥说,他有几个叔伯就是这样再也没法回家的,而他小时候,也常因陆家商场上竞争对手之故遭人拐走,所以才逼得他大哥、二哥不得不把他送到客栈接受保护……
  
  “知道了。”他微微弯身示意,随后转身走出大厅,并扬手招来候在外头的大黑准备出门。
  
  刚好与陆余错身而过的鞑靼,恭谨地上呈一封刚送至客栈不具名的信。
  
  步青云盯看那封信上头的字迹半晌,再把眼挪至桌上那封密函上的字迹,大抵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后,他拆开信,并对信里所书的内容感到有些意外。
  
  他一手抚着下颔,“嗯……”这倒是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人才。
  
  “侯爷?”鞑靼不明所以地看他冷笑了一会儿,接着就取来纸笔,飞快地书了一封信后交给他,并以指在他的掌心里写了几字。
  
  “私底下把这信送至这地址,就说……”步青云顿了顿,坏心地一笑,“本侯想找他兼个差外差。”
  
  近来四号房里的人们,是个个都恋家不成?打从陆余突然不出门工作,反而将钱庄里的事务都搬进四号房后,计然就日日看着原本只属于他两人小天地的四号房,镇日里都有钱庄的人出出入入,每每她想与陆余两人单独相处一会儿,总会有人来打扰他们,让她彻底明白先前陆余那等得着吃不到的满腹怨念。
  
  在她对于这等改变觉得有些不适应,也不懂他们为何将钱庄给摆进客栈里,以及她为何也同他们一样,必须整日都待在客栈里,不许出大门一步,因而想问问他们原因,可不管她再怎么问,就是没个有肯同她说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闷了好几日的她,在一早就有人将陆余给绊在厅里谈公事,而她又无事可做时,终于忍不住走向大门想出栈串串门子透口气。
  
  “你要出门?”原本靠在四号房大门旁无聊到猛打呵欠的绍仰,在一见着她时,整个人的精神都上来了。
  
  “我想为陆余做几件衣裳,所以想云布庄挑些布。”看他们那么忙碌,她却无事一身轻,她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当作是打发时间也好。
  
  “我想……”奉命看管她的绍仰,不疾不徐地挡在大门,“你若一人出门,恐怕会有点不方便。”
  
  “不然,你陪我去?”她微笑地勾引起共犯,“一直被关在四号房里,想必你也闷坏了吧?”老早想离开这的他,听了不禁很是心动。
  
  “这个……”
  
  “走吧,反正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计然在他犹豫的这当头,一把拉过他的衣袖,颇大的力道一骨碌地就将他给拉出去。
  
  趁着客栈里正是忙碌,东翁与鞑靼都没留心到他俩溜了出去,总算能够出门透口气的计然,在远离了卧龙大街后,好笑地问问身旁也是一脸解脱的绍仰。
  
  “对了,绍姑娘,怎么你最近都不再吃我豆腐了?”难得成天都待在四号房里,他居然连根指头都不动,这与他以斑的行径相差可不只是有点远而已,他不是众生同等的吗?
  
  绍仰一想到这个就满面灰败,“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他哪敢像陆余一样拿命去赌啊!
  
  “那你可知近来陆余为何都不出门的原因是什么吗?”见她开了口,计然再接再厉地问。
  
  “那是因为……”才想老实招供的绍仰,一见远处前方某具朝他们走来的身影,即防备地拉住她的衣袖停住脚步。
  
  “绍姑娘?”绍仰直盯着对方的步伐,“我看咱们还是回栈吧。”
  
  “你认识他?”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大街上突兀地出现了个一笛黑衣的男人。
  
  “或许待会就会熟了。”脚下的步子又稳又沉,一持就是习武多年的高手,且来者还大刺刺地在大街上蒙了脸,这教他要怎么不想太多?
  
  “那……”感觉到他一身的不安感,也跟着看清来者后,有些后悔今日为何要出门的计然,忙着想找法子补救。
  
  绍仰定定地向她交代,“小然,待会只要我一动手,你就快些找地方躲,能跑的话就马上跑回客栈。”
  
  “为何?”
  
  “因凡是盯着我直瞧的人,若不是对我心情不轨,就是心里有鬼。”他边说边拉着她往身后藏,并在来者全然不介意四下的目光,笔直地走过来时,往前站了一大步。
  
  “陆夫人?”跑单帮的天水一色,惊艳地打最着人比花娇的绍仰。
  
  绍仰故作害羞地挥挥手,“讨厌,我还没嫁人呢。”
  
  听了他的话,情愿蒙着脸在大街上犯险,也要赚上这一单兼差之财的天水一色,错愕地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地指着外貌与绍仰相差甚大的计然。
  
  “她才是陆夫人?”那个陆家小少爷的选妻标准究竟是啥?“哟,这么快就变心了呀?”绍仰娇慎地瞥他一眼,下一刻,已出手如闪电般地以两掌将他震退数步。
  
  一见绍仰真动起手,计然即听话地转身就跑,负责断后的绍仰一脚扫向跟着追上去的天水一色,再以一记手刀劈向他的中国历咽喉,不待天水一色站稳,他再使出师门拳法,一拳拳击向无论他怎么打照样不痛不痒的天水一色。
  
  没料到来者是师出名门,天水一色再三地看向那张花似的脸蛋,在计然愈跑愈远前,终于扬掌反击,一掌直打在绍仰的胸前,令满面痛苦的绍仰当下不住手也不成。
  
  两手撑按在地上,自口中呕出丝丝鲜血的绍仰,好不容易才忍下剧痛后,在低首见着了你坎上所留下的掌印时,眼底盛满了意外。
  
  佛手印?
  
  为什么六扇门的总捕头,会无故做出这种事?
  
  追在后头,三两下即追上计然的天水一色,不客气地在她身后扬指一点,即令闭上眼睡去的计然再也不能乱跑。
  
  “小然!”
  
  “陆余若有本事,就去找兰言或是左刚来讨人吧,除开这两人外,这辈子我可还从未输过。”
  
  天水一色利落地将她给扛上肩,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扔在绍仰的面前,随即扛着人窜进等在街角接应的马车里。无法追上去的绍仰,一手掩着胸口,在马车愈走愈远之时,咬牙地站起身,不顾伤势地转身直奔向有问客栈。
  
  遭人自四号房里请至客栈大厅,陆余先是将绍仰送至蔺言的义医馆疗伤,再派出大批人马打探计然的消息后,一直坐在大厅里的他,面上并没有众人预期中过大的反应,他就只是一直看着劫走计然的人所留下的那封信。
  
  信上说,若他还想要计然平安归来,那就别知会官府,也别想抬出步青云的架子,只管备妥信上所写的赎金数目,并且交出驸马底下门人所有的债权。
  
  虽然赎金的数目,他并不是付不出来,只是,要他眼睁睁地就此放过驸马,日后还得继续让驸马在朝中打压他陆家,并且交出驸马底下门人所有的债权。
  
  虽然赎金的数目,他并不是付不出来,只是,要他眼睁睁地就此放过驸马,日后还得继续让驸马在朝中打压他陆家,并且要他浪费这些时日来众人的辛苦工作成果,他有些不甘。
  
  “东翁?”在东翁与绍仰两人步出本馆后,陆余心急地站起身。
  
  东翁无奈地打回票,“蔺言说,她已经退出江湖了。你也知道,蔺言是个绝不打破誓言的人。”那个女人是标准的说一不二,别指望啦。
  
  陆余还是不死心,“那左刚呢?”
  
  “前些天被总府衙门外借云蚀日城办案了。”依旧摇首的东翁,在身后传来一阵耳熟的脚步声时,拉着陆余在椅里坐下,“你别心急,我方才已叫人把那个没天良的一号房给请过来了。”不情不愿遭人自天字一号房里给挖出来的步青云,一路上已听丹心说完了来龙云脉,面色相当不善地往椅里一坐。
  
  “就这么点小小的家务事,也要劳动本侯出马?你们这般不济?”先前他不都警告过了,这下出岔子,怪谁呀?
  
  东翁冷飕飕地瞪向开口就没好话地他,“事关你家小余的心头肉,你就尽管嫌弃我们不济好了。”
  
  “是我之过。”也知步青云准没好脸色的陆余,紧握着两拳垂首承认,“我没料到,他们竟请得动天水一色……”要不是左刚放过话,绝不可在外头抖出好友天水一色除了是六扇门总捕头或是一扇门来解决这事了。
  
  “你更没料到的是,箭靶会自你而转成陆少夫人?”早就料到事情的发展可能会是这样,事前早做好准备的步青云责怪地再损一句。
  
  当隐忍的陆余将拳头握得更紧之时,很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不智之举的东翁忙在他耳边安慰。
  
  “小余,你别紧张,反正小然身有怪力,谅他们也不会拿她如何。”就算她没习过武,光是那一身的力道也就很够瞧了。
  
  “东翁!”自外头急冲进来的鞑靼,手中捉着一封刚被人送至客栈外的信。赶在陆余伸手之前抢下信的东翁,才打开看了没一会儿,即不得不让步地叹口气。
  
  “小余,我看你还是备妥赎金快些派人云赎人吧。”
  
  “为何?”在陆余抢信去看之时,不赞成付赎金的众人纳闷地问。
  
  东翁两指紧拧着眉心,“这信上说,小然哭了,那班人威胁要剪去小然的头发。”那个八成是听街坊邻居预防这陆余有多宠妻的天水一色,还真懂得焰陆余的弱点。
  
  一把撕碎了手中之信扣,陆余毫不犹豫朝旁一吼,“绍仰,你这就去备好他们要的数目!”
  
  “是。”
  
  “慢着!”大黑忍不住要他冷静一些,“少爷,你情愿拿出所有的身家,就只是为了赎少夫人的发?”对方又没有以性命相胁,也没说要断手断脚,他这么做会不会不太理智了?
  
  “没错。”
  
  “但――”
  
  “她不哭的。”再也掩饰不住忧心的陆余,愈想就愈不能忍耐,“小然说过,自小到大,无论发生了何事,她从来就不哭的。”
  
  大黑还是力持反对意见,“但对方找来了天水一色,偏偏现下蔺言跟左刚都没法替你出头,万一他们收了赎金却翻脸不认帐怎办?”谁能保证收了钱人就一定能回来?
  
  在一旁看戏也看得差不多的步青云,两眼朝外一探,不意瞧见了某道熟悉的人影后,他侧首想了想,而后愉快地向一屋的锅上蚂蚁提醒。
  
  “你们漏了一人。”谁说这间客栈里,在紧要关头时最是管用的,就只有二号房的那对夫妻而已?
  
  “谁?”
  
  他边说边指向众人的身后,“打遍天下所有山头、多年来苦苦等不到个象样的对手,正巧就刚过家门的那位当今武林盟主。”
  
  连连在外忙了数月,赶场子似地一座山头跑过另一座山头,只差没跑断两条腿的斩擎天,拖着疲惫的脚步才踏进久违的家门,就遭那个老爱陷害他的步青云的指尖给指个正着。
  
  他警觉地停下脚步,先是看了看二话不说就挤至他面前的绍仰与大黑,再看向不知是吃了什么火药的陆余,半晌,地问向每回都在众人后头当共犯的东翁。
  
  “我又有报应了?”放心心在的大石的东翁,慢条斯理地啜了口香茗。
  
  “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认为我还有希望吗?”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计然两眼无神地看着眼前已经心烦意乱了很久,自称是不太坏的坏人的天水一色。
  
  一觉醒来后,这才发现自己遭人绑至不知哪座山头上的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而这位绑她的原因和理由都没给她的仁兄,就只是满脸焦躁地在她面前绕着圈圈走来走去,且三不五时扔给她一句让她摸不着头绪的问话来。
  
  “若是我出手太重伤着了她,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天水一色停下脚下的步子,蹲在被绑成粽子、又被点了穴的她面前问。
  
  “伤了谁?”听他嘀嘀咕咕许久,总算有点听懂的计然,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面上一派思春的神色。他不好意思地推她一把,“就昨儿个出手护着你的那位大美人呀。”
  
  “大美人?”她弯弯的柳眉直朝眉心靠拢过去,“你说的该不会是……绍姑娘?”当时在场的三人里,唯一能称得上大美人的,想也知道指的绝对不会是她。
  
  天水一色喜望外地问:“她姓绍?”没想到她心胸还挺广大的,竟不计前嫌愿意告诉他。
  
  “是……是啊。”她暗叫不妙地瞧着他眼底闪亮亮的光彩。
  
  “那她……”突然觉得她看来再可爱亲切不地,天水一色马上一改前态,笑开情地蹲至她的身旁,以肩踌躇她的肩,想向她多打听一点心上人的小道消息。
  
  待在钱庄里看过太多扑火飞蛾的例子后,很清楚他想问什么的计然,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认为,你死了那条心会较好。”傻孩子,那个有去无回的虎口啊。
  
  “说得也是,她那么美,很可能早已有婚配了,更别说我还赏了她一掌……”
  
  然而天水一色所担心的去与她的有所出入。
  
  “你还是听听我的话,趁早把他给忘了吧。”本着善心的她,还是想拯救一下迷途羔羊。
  
  “不,也有可能她仍是未嫁之身,可我褒得她的时机这么晚,在她裙下,说不定早已有了众多的追求者……”
  
  他沮丧了一会儿复又振作,但没多久又随即垮下了一张脸。计然愈听愈想把他捉起来摇一摇,“这位大哥,你确定你真的不要把我的话听清楚吗?”
  
  不是吧,真要这么顽强?
  
  “哪,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有听全都没有进的天水一色,满心期待地对她笑问。
  
  她别过眼,“随你,你尽兴就好。”如此执迷不悟,再不成全他就太说不过去了,她让就是。
  
  “你知道关于她的事吗?”
  
  “我只知他与大黑是同门。”往好处想,日后只要牺牲了他,让绍仰换换新品味,那她和大黑就能有阵好日子过并可免遭毒手了。
  
  “大黑?”天水一色,错愕地张大了眼,“她的师兄是斩盟主?”
  
  一道悠哉的男音,很会捡时间地自他们不远处的庙门口传来。
  
  “是谁在叫我呀?”
  
  心头有了坏预感的天水一色,在斩擎天懒洋洋地踏入庙内时,不禁在心底暗咒起那个在她兼差当杀手之时,还找他兼差外差的步青云。
  
  “你可带了我另一半的报酬?”那家究竟是什么怪客栈?
  
  为什么他们有法子让一年到头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林盟主,说出马就出马?斩擎天两手一摊,“没人告诉我跑这趟得带上什么报酬。”
  
  “你不是步青云派来赎人的吗?”按照步青云的计划,黑吃黑的他,不是只要等着上步青云派来接应的人一到,就交出驸马的密帐,再把人交给接应者还给陆家就成了?
  
  盟主大人郑重地摇摇指,“不,小余只叫我来打死你。”
  
  “……”
  
  竟然来个黑吃黑后……再吃黑?
  
  不想付另一半的钱又想让陆余达成、心愿,那位侯爷也不需这么卑鄙吧?
  
  “苦主呢?”打完招呼后,等不及想见见陆少夫人生得是啥模样的斩擎天,两眼直在庙里左看右看。
  
  “就在这。”遭人坑了的天水一色,没好看地往旁退了一步。
  
  前阵子太忙,没空回家参加陆余大婚斩擎天,目光呆滞地瞪着遭人点了穴的她。
  
  瘦瘦小小黑黑,头发还被剪得像狗啃似的……究竟是他看人的眼光太差,还是际家小余的眼光太过特异?老实说,他完全不知陆余究竟是看上她哪一点,更令他不明白的是,干啥全客栈的老老少少,都逼着他非得把人安分全全的、毫发无伤的带回云。
  
  他边说边挽起衣袖,“虽然我并不想挡人财路,但既然小余都这么说了,疼爱弟弟的我,也只好打死你交差算数。”算啦,反正他只管把事办成就是?
  
  不然惹毛了陆余就等于惹毛了步青云,他可不想找罪受。
  
  “慢着!”压根就不想与他硬碰硬的天水一色忙抬起一掌。
  
  斩擎天没得商量地摇首,“小余说,你把她惹哭了。”
  
  “打她被绑起,她一直都是这般笑眯眯的呀!”天大的冤枉啊,天水一色忙指着在后头作壁上观的计然左证。
  
  计然同意地点点头,“我可证明他所言不假。”看来这位斩盟主真的很让天水老兄忌惮就是了。
  
  “瞧,我说得没错吧?”
  
  他还是摇头,“不行,我可不能让小余说我这个大哥哥半点都不疼爱他。”
  
  “所以?”
  
  “至少你也得让我尽到我的诚意再说。”
  
  “你是当今武林盟主!”天底下有谁能打得过他?都不觉得太不公平了点吗?
  
  “谁说武林盟主就不能亮出拳头处理家务事的?”斩擎天白他一眼,说着说着一拳就厭他招呼过去,“再加上绍仰和大黑也都求我来了,因此今儿个我是不出马也不成,你就慷慨就义吧。”
  
  冷不防挨了一拳的天水一色,没想到看似随意挥出的一拳,拳劲竟沉得让他在气息大乱差点站不住之余,还受了不轻的内伤,这才明白怪不得那个蔺言为何说什么也不愿同他对上。
  
  “……留个半条命成不成?”啧,下手这么重,步青云先前付他的那一半黄金,够不够付他的医药费啊?
  
  “成。”就等着他这话的盟主大人朝他勾勾指,“只要你交出步青云所要的东西。”步青云说了,与其让陆余日后慢慢去找密帐,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有请天水一色为陆余代劳,直接从那些人手里偷过来,就不姙是他们乱绑人得储的小代价。
  
  不情不愿地走至角落,自墙缝中取来一袋他要交差的密帐扔给斩擎天后,天水一色只想快快下山看大夫去。
  
  “你可滚回六扇门去了。”活该,谁教他好好的总捕头不干,没事私底下兼什么杀手的差?
  
  办妥了正事之一的斩擎天,走至另一桩正事的面前蹲下后,歪着脑袋问。
  
  “你就是计然?”就如东翁所说的,看来的确是像个孩子,他就不懂她是哪儿可爱到能让蔺言打破原则,破天荒的不收她的诊金。
  
  “我是。”
  
  “我是小余的邻居之一,你没事吧?”
  
  检查过她一回,发现她只是被点了穴,他边问边帮她松掉身上绑着好看的绳子,见她面上有些脏污,生性爱洁的他,想也不想地自怀里拿出帕子擦起她的脸。
  
  “完全没事。”她开心地点点头,“谢谢你。”
  
  怎么……
  
  她笑起来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一个没注意,两眼被闪到的盟主大人,一手不断地揉着眼,愣愣地瞧着那甜甜的笑脸,马上就忘了他是被迫来这的。
  
  “我的头发……”尚未被解穴的她,很想回过头看看天水一色在她初醒来时,究竟是对她的发做了什么事。
  
  解穴后,斩擎天取下腰际的佩剑拉剑出鞘,伸至她的背后将剑柄一转,当剑身映出她此刻的模样时,计然面上的笑容霎时收去,未久,一颗悬在她睫上的清泪,无声地滚落她的面颊。
  
  “别哭,别哭……”斩擎天登时乱了手脚,“你……你别哭啊!”

第九章

  置在计然妆台上,那一柄柄由陆余与众人亲赠与她的发梳,衬着计然在烛光下更显剔透晶莹的泪水,看来,格外刺眼。在计然一回到客栈就躲在房里不肯出来见人后,头一个遭映的,即是前去带人回来,却护发不力的倒霉盟主斩擎天。
  
  虽说,这压根就是非战之罪,但每回返家就准遇不上什么好事的盟主大人,仍是因此被客栈上上下下给骂没用骂到满腹委屈。
  
  此时此刻,就在四号房里……
  
  “不哭不哭,乖喔。”绍仰蹲在计然的面前直哄着她,“反正三少都已娶了你,你也不需担心将来退不出去不是呈?”
  
  计然一怔,原本被陆余哄得稍止的泪意,因他的话又再次在眼底涌现,她伤心地以两手掩着脸,哭得更凶。
  
  “滚出去!”陆余怒气冲冲地拎起他的衣领,将自告奋勇前来,自以为很会安慰人的绍仰给扔出门外。
  
  哭了一阵后,在陆余的拍抚下,计然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再次瞥向另一个还窝在房里不知道要的大黑。“呃,我觉得……”一口拙的大黑迷惑地搔搔发,“我觉得少夫人你有没有剪,都没差啊。”不都是同个样?
  
  “你也滚!”陆余在计然因此而哭得更难过,并跳下椅子跑进寝房在被里躲着哭后,没好气再推一个出去。
  
  关妥了房门快步至寝房中,听着她那细细碎碎的哭声,头一回听见她这么哭的陆余,坐至床边心疼地拉下她覆在头上的锦被,登时在他面前,即露出一头鸟窝般的乱发。
  
  “小然……”他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将已哭红的眼揉得更红。
  
  “我就连一点点讨你喜欢的优点也没有了……”她低声啜泣,即使她再怎么明白长相这一点是没法违抗天意的,但她还是很希望能有个能够捉住他目光的长处在啊。
  
  他再次向她保证,“小然,你的发是长是短,我都一样喜欢一样爱,我不会变心的。”
  
  “可是我很在意啊,我本来就不美了,现在还变得更丑了……”她不断摇首,拉过他的衣袖代替她已哭湿的帕子。
  
  “日后会慢慢长回来的。”陆余在她又要拉起锦被时,好声地劝慰,“待会儿就去请丹心来为你修修发,别哭了好吗?”
  
  然而满心还在哀悼那一头人见人夸的长发的她,却怎么也不肯听进去,照样就是躲到被里,直到她的发长回来为止。从没见她那么坚持过任何事的陆余,在她这回难得地不肯退让时,不语地瞧着她用力扣紧锦被而泛白的指尖,和她在他衣袖上所留下的泪痕后,他扳了扳十指。
  
  “既是如此,那我也只有这么做了。”
  
  “……做什么?”
  
  不明就里的她,在他开始在房里翻箱倒柜时自被里冒出头来,见他找了好半天终于找着了那把她用来裁衣的金剪后,接着二话不说地拆散了他顶上的发髻,毫不犹豫地捉起发就剪下去。
  
  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的计然,愣愣地看着他三两下就随意剪好他的发后,转身边往外头走扬声喊着。
  
  “绍仰、大黑!”
  
  以为连他也哄不成,里头出了什么事的两人,一开门见着他的怪样后,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少……少爷?”他转性格了不成?
  
  “全都站好不许动。”陆余走至他们的面前,也不给个理由,就再次扬起手中的金剪。
  
  无端端被自家主子赏了这项大礼的他俩,不禁含泪地看向那个会让陆余做出这事的主因。
  
  “不是我,不是我……”跟在后头出来看情况的计然忙挥着手否认,也不知陆余究竟是哪儿不对劲了。
  
  “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指使我什么。”陆余把剪刀放在绍仰的手里后,微笑地向他们暗示,“接下来,你们都清楚该怎么做了吧?”在实现了绍仰老挂在口中的老话众生同等后,他就不信谁还能同谁比较。
  
  “陆余……”计然满面不安地想阻止他,却已来不及止住另两个同感其痛的人,踩着坚毅的步伐,一步步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陆余揽着她的腰回到房里,将她置在椅上后,他握着她的手,单膝及地的蹲在她面前抬首望着刀子。
  
  “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她低首看着他温柔如昔的眼眸,将冰凉凉的小手放在这一张她已是如此熟悉的脸庞上。
  
  “什么都可以?”
  
  “都可以。”他不舍地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求求你,别再流泪了,我会心疼的。”
  
  自他口中吐出,不需再多说一字的爱怜,令她感动地吸了吸鼻子,不住地朝他颔首,并努力地驱散满心的哭意,在他终于放下心,露出满足的笑容时,她弯身环住他的颈项,将脸搁在他的肩上。
  
  “改日,咱们生个娃娃吧。”
  
  听着她在他耳畔的低语,向来就是以实现她的愿望为目标的陆余,很是乐意成全她这个小小的愿望。
  
  “只要你想。”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在他抱着她往寝房的方向走去时,有些困意的她打了个呵欠。
  
  “都好,我都喜欢。”虽然他家里的人只想要个女娃,但他想,她的爹娘定是想要个外孙吧。
  
  “那么就都生一个,好吗?”被抱至床上的她,看着陆余脱去外衫,拉着她一块睡妥,不久温热进心坎里的体温蒸腾而来,她的睡意不禁更浓。
  
  “再好不过了。”
  
  “你们的头……怎都被剪得像狗啃似的?”莫名其妙遭天水一色推荐外借至总府衙门办差,接连办了几件有劳也难得有功的大案,这才终于释放回家后,左刚一进门,所见的即是众邻居有点眼熟又好像不是太熟的陌生样。
  
  若没记错的话,方才他在回栈之前路过六扇门,看到那个向来爱美 更爱面子的天水一色,不知是转了性子还是吃错啥药,好像也是顶着这种头。
  
  “现下城里时兴这种头吗?”他也才多久没回城,怎一回来街头巷尾一堆人就变成了这副差不多的模样?
  
  除了东翁外,有苦难言的众人,皆含怨地瞧着顶上毫发半分无损的他一眼,而后继续在大厅里排队,等着双手拿着剪刀展现发艺的丹心,一一帮他们把头发给修剪得能够出门示人。
  
  剪完房客剪街坊邻居,剪到有些头昏眼花的丹心,在大黑的脑袋瓜稍微动了一下后,她没好气地警告。
  
  “别动,不然要是不小心剪得列丑,到时你可别怪我。”为什么每回收拾善后的人总是她?
  
  惊叹地欣赏过一回众人的新发型后,有些口渴的左刚,才在客桌旁坐下想喝杯茶水,一转首瞧见了坐在对面的斩擎天,他有些被吓着。
  
  “哇,连你也这怪样?”这么一视同仁?
  
  “你要早点回业也会有你的份。”斩擎天满心不是滋味地瞪着逃过一劫的他,七早八早就满腹苦水地再进一杯酒浇浇愁。
  
  “到底是怎么回事?”
  
  斩擎天抚着额,“一言难尽啊……”早知道他就不挑那天回家了。
  
  “唉,他人是千金换一笑,他家陆少偏就爱千丝换一笑,搞得苦主由他家妻子变成人人皆苦……喝完最后一杯苦酒后,他再次捧着摆在桌上已看了又看的铜镜直叹息。
  
  堂堂一介武林盟主,这德行,能出门见人吗?
  
  浑然不知他们一手造成了多少怨念的四号房主人们,在大厅里的众人皆为顶上三千丝而烦恼不已的这当头,两人手牵着手旁若无人地自宫栈本馆内走了出来,打算出门赏赏晚霞,再顺道去街尾串串门子。
  
  看着陆余眼里只有计然一人,对她小心呵护的模样,斩擎天不禁生出满心的感慨来。
  
  “又一个妻奴……“平时左刚那副爱妻至上的蠢德行让人忍不住想扁他就算了,陆余则是面上幸福洋溢到也让人很想揍上一拳。
  
  “你少吃不着就嫌人酸了。”东翁走至他的身旁坐下,瞄了瞄他那怪模样后,一点也不掩饰一下满面的爽快。他愈想愈不平,“为何就独独你一人没事?”
  
  那个陆家小余是偏心还怎么着?步青云没事是正常,蔺言惹不起也是应该,但这个客栈主人呢?怎可放过这尾漏网之鱼?
  
  东翁得意地把头一甩,“笑话?谁要敢动我顶上一发一毫,我就把他给踢出客栈!”
  
  “我就不信你永远都没个报应……”虎落平阳的盟主大人不甘心地在嘴边咕咕哝哝。
  
  好不容易剪妥了发,看完自己在铜镜里的模样后,欲哭无泪的大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门外,准备出门跟上去保护顶上两位主子的安全。
  
  “慢着慢着。”叫住他的东翁,直朝他勾着手,“大黑,你先过来为我解解堆在心上已久的疑惑。”
  
  “解什么惑?”明明就生得一脸江湖草莽相,却硬是被丹心给剪成了个儒生头的大黑,提不起劲地踱至他面前。
  
  “哪,你就老实说了吧,当初小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令那家妓院上上下下全都毫无异议从良去的?”这些日子来,任他想破了头还是想不出那个心善人更善的小然是用了什么手段。
  
  “对啊,你从没说过小然那日到底是做了什么。”对这事是就好奇不已的丹心,跟在一旁直点头。看过一回后就造成了心灵创伤,至今仍无法复元的大黑,犹豫地看着门外。
  
  “真要说?”
  
  “说。”早就想一解谜团的众人忙凑过来。
  
  “那个……就是……”他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们,而后颤拦地缩着两肩,压低了音量开口,“那日少夫人在他们面前,小小露了一招……”
  
  “哪了招?”为免听不清楚,众人屏气凝神地靠得更近。
  
  “霸……霸王举鼎。”
  
  “啊?”
  
  他再加注,“……还只用两根手指头。”
  
  “……”
  
  一室 静默中,备受惊吓的众人,默默转首远看着外头那对相亲相爱挽着手去散步的小两口,许久过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摸摸顶上的新发型。
  
  算了……他俩高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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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五号房 作者:绿痕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220354 bytes) () 09/24/2009 postreply 07:3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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