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贴: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

  【卷二】一程归雁 致君缠绵

  第九记:茕茕影8226;怅怅思

  泥泞路已到尽头,车子在不远处停下。
  身后包厢的门也在同时滑开,神色忧急的霍夫人匆匆走出来,发髻挽起,褪去黑貂大衣,换回一身轻简衣装,婀娜中别具傲岸。她从车窗望出去,眉头紧蹙,“怎么只有一部车子赶到……派人下去接应,留心附近安全。”
  “夫人放心,这兵站已废弃好几年,平日没人往来。”侍从眼尖,蓦地看见车上有人下来,“您瞧,那不是公子嘛,还有许副官!”
  车里果真下来四个人,开车的就是许铮,其余两名侍从将一人左右簇拥,大步朝这里赶来。
  一队卫兵下了火车,迅速迎向他们。
  “许铮受伤了!”霍夫人语声一紧。
  蕙殊惊愕望去,见许铮捂着胳膊,半边袖子染红,不由大惊失色。
  片刻后只听得靴声橐橐,许铮当先一步跨进来,叩靴道,“报告夫人,属下完成任务!”
  “其他人呢?”霍夫人神色微变。
  许铮咬牙,“其余人,全部留下断后。”
  车厢内一片凝固般的沉默。
  良久,目光霍夫人从许铮脸上移到他染血的胳膊,再移向车窗外衰草连天,唇间喃喃吐出一句,“凶多吉少。”许铮抬头欲说什么,霍夫人已深吸一口气,断然道,“开车,叫司机全速行进。”
  “是!”侍从肃然立正。
  “让随行医生过来看看,许副官伤得不轻。” 霍夫人走近许铮,查看他伤势,却自始至终不曾理会许铮身后那人,仿佛根本没有瞧见那样一个人站在眼前。
  蕙殊的目光早已被那人牢牢牵引。
  尽管身披大衣,领子和长围巾将面容遮了一半,仍可见凌乱黑发下的挺秀轮廓、漆黑眉色和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这人身量很高,在左右卫兵的簇拥下,愈发显出清瘦。头发像是许久没有修剪,散在肩头,落拓里显出几分憔悴。
  他也一言不发看着霍夫人,眼睛生得秀美,睫毛浓密,目光却显出阴郁憔悴。
  心中隐隐已知道这人是谁,可蕙殊却不敢相信,这少年就是大督军霍仲亨的公子?就是传闻中骄横跋扈,令霍夫人颜面扫地的霍子谦?
  霍夫人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车厢。
  许铮忙出声唤住她,“夫人!”
  她漠然回过头来。
  许铮尴尬地顿了一下,不得不将霍子谦身上大衣掀起,露出被绑缚的双手。
  蕙殊呆住,全然想不到霍公子竟是被绑来的。
  霍夫人终于正眼打量这位霍公子。
  “这次怎么没跑掉,你不是很会逃么?”她审视霍子谦狼狈形状,语声冷漠,不掩讥讽。
  披在肩头的大衣滑落,只穿一身浅灰色学生装的霍子谦显得异常清瘦,被缚的手上骨节微凸,半垂的脸上,睫毛阴影深浓,目光也藏在阴影里不可分辨。
  他不回答也不看她,任凭她的目光刺在脸上,只是深深避让。
  看上去,他竟怕她。
  蕙殊就站在侧旁,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见他的表情。
  这霍公子,和外间说的全然不对,以往听来的流言和眼下所见恰恰相反——都说三年前霍公子大闹婚礼,对继母怀恨在心,可眼前这憔悴少年怎么看也不似强横之人,倒是霍夫人声色霍子谦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
  长围巾滑下去,露出他毫无血色的唇。
  弱者总是最易令人同情,蕙殊看在眼里,心中对霍子谦已生出一丝不忍。
  霍夫人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朝许铮点了下头。
  许铮会意,上前解开了霍子谦被缚的双手。
  就在许铮为他松绑时,霍子谦突然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会连累这许多人。”
  霍夫人脸色略僵,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霍子谦脸色苍白,缄默片刻,再一次说,“对不起。”
  “你无需道歉。”霍夫人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终究淡淡道,“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若说有,那也是对你父亲的亏欠,你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是你父亲。”
  霍子谦缓缓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亲?您不说,我几乎忘了我还有个父亲。”
  “霍子谦!”霍夫人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许铮忙挡在两人之间,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还病着,先让他休息吧。”
  霍夫人含怒不语,冷冷颔首,令侍从将霍子谦带了下去。
  随行医生匆匆过来,许铮却不让他看自己伤处,执意让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风寒。
  “犟什么,让你看就看。”霍夫人呵斥许铮,神色却关切,“跟督军学什么不好,学到这副死硬脾气!”许铮嘿嘿笑,只得老老实实伸出胳膊,冷不丁回头却瞧见夫人身后的蕙殊,脱口道,“她怎么在这儿?”
  霍夫人回头看蕙殊,又看看许铮,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随我们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顾她。”
  许铮瞪眼,给了蕙殊一个不知是怒还是笑的古怪眼神。
  蕙殊哼一声,不想理会这粗鲁讨嫌的人。
  原本脸色沉郁的霍夫人看见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觉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来。”霍夫人朝蕙殊点点头。
  她像长姊一样挽着她的手,掌心柔软,指尖微凉。
  这感觉令蕙殊又安心又紧张。
  霍夫人的起居车厢十分宽敞舒适,外间布置简单,像是个小书房。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门一关上便十分安静,只有铁轨规律的声音隐隐穿来。
  “祁小姐,我很高兴有你同路作伴。”她亲自取了瓷杯为蕙殊倒茶,娴雅亲切模样,就像在家中款待宾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紧张的一幕彷佛从未发生过。
  蕙殊端起茶来笑笑,寻思着,该不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霍夫人在对面沙发坐下,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伤神。
  “夫人头疼吗?”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操心了这半日……霍夫人却笑笑,微叹了一声,“方才很抱歉,让你见笑了。”
  蕙殊忙摇头,“不不,是我给您添了麻烦。”
  霍夫人凝视她,“祁小姐,北平的事情有些变故,这一路恐怕不会十分太平,晋铭让你随我南下,本来是为你安全着想,眼下却要连累你担惊受怕,真是对不住了。”
  “您言重了。”蕙殊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心中担虑,“北平,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夫人望住她,神色淡淡的,只简略地说,“子谦逃跑,惊动了傅家,令老傅临时变卦,派人上来追截。幸好有许铮前往接应,没让子谦落在他们手里;车站上耳目众多,老傅不敢强行扣押我,只派人来说子谦出了意外,想骗我留下……如今我们强行离开,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脸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质,这一路上定会暗中阻拦。”
  蕙殊听得心惊,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样的凶险。
  可是霍督军夫人的专列,又有谁敢拦截。
  霍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疑惑,低低叹道,“南下必经的几站,都有小股军阀割据,他们往日虽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变乱,人心背向难测……为万全起见,我打算改道东行,先在平城与督军会合,随后送你南下。”
  (下)
  车窗外景致千篇一律,毫无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错横枯黄的枝条。
  漫漫路途本身已够乏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压抑和拘谨,以及某种无法描述的怪异氛围。在这趟飞驰而封闭的专列里,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阴郁、侍从的严肃与许铮的不友善,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气都压抑得无法呼吸。
  没有人大声谈笑,连脚步声都必须放轻,一举一动都像在静夜中小心翼翼。
  每间起居车厢都是独立的,门一关起来,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么,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你一个囚徒。门口和车厢走廊都有卫兵,侍从随时听候召唤,他们像看不见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随时随地有人关注你的动静。
  这滋味太难受,分明是暖和的车厢,却让人手足发僵。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笔,对着日记本涂涂画画,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穿旗袍,体态婀娜的女子,脸上却空着没有五官,不知道该画成谁的样子。
  呆了半晌,蕙殊叹口气,将这一页撕下来揉掉。
  还是写点什么罢,自北上以来,遇到林林总总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反而没有心思去想,日记本里空空如也,许久没有留一个字了。翻看之前的几页,时间还停留在北上之前,密密写着对颜世则的失望、对未来婚姻的不满、对贝儿的羡慕,还有不加掩饰的对四少的仰慕。再看自己写下的文字,蕙殊不禁面红耳赤。
  那时的忧愁、快乐与烦恼,不过是这些。
  想不到时隔未久,却已物是人非,那种心境已回不去了。
  “难道这便是成长?”
  提笔写下这一行作了开头,蕙殊顿住,一时不知该再写什么。
  “发生在北平的事情太多,我无从说起。从前的疑问不曾解开,又多了新的谜题。好似每个人都藏着秘密,Lily有秘密,四少有秘密,霍家的一切亦是谜……人怎么能背负这么多东西生活呢,那会多么痛苦。没有秘密的人更快乐,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霍沈念卿。
  蕙殊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这名字,“我常常想,卿是何人,她心中可会念着谁。若他那般深情仍不能将之打动,谁又能是她心底的人……会是那位神秘的将军吗?我实在好奇,第一次对另一个女子如此好奇。”
  停下笔,蕙殊眼前浮现那美艳得无暇可击的容颜。
  仿佛拥有两张脸的霍沈念卿,一面冷,一面暖;一面明,一面暗。
  若愿对你好,便是春风拂面;如若厌你,便如三九寒霜。
  是怎样的恩怨令她对霍子谦如此冷漠,以至于同在一列车上,也不闻不问不见。
  霍公子也一直将自己关在车厢里,起居全在里头,始终不再露面。
  医生说他风寒感冒,需要休息,除了送餐送药侍从也极少进去打扰。
  霍夫人则根本视他若不存在。
  多数时候,她也将自己关在车厢里,除了与许铮谈话,偶尔也同蕙殊聊些女人间的话题。她言谈优雅,反应敏捷,英文十分流畅,丝毫感觉不到风尘痕迹。而她身上有种不拘泥的磊落和女性的妩媚,又不同于寻常闺秀。
  但更多时候,她是个安静淡漠的人,总是一个人静静看书。
  蕙殊觉得,她并不快乐。
  难道她的将军并不爱她?
  还是因为她藏起了太多秘密,背负着太多负担?
  笃笃。
  敲门声很重,许铮硬梆梆的声音传来,“祁小姐?”
  蕙殊故意磨蹭了半晌才去开门。
  “夫人请祁小姐过去。”许铮站得笔挺,目光垂视地面。
  “好,我这便去。”蕙殊点头,转回桌前将日记本收起,顺势伸了伸懒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懒怠了。这动作看在许铮眼里,却以为她因不情愿去陪夫人。
  见许铮杵在门口瞪眼看自己,蕙殊伸了一半的懒腰便不好意思再伸下去。
  “夫人很喜欢你,你有空陪她说说话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许铮嘴角扯了扯,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蕙殊错愕,不明白他突然冒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许铮有些讷讷,似乎唯恐她误会,又解释道,“这不是夫人的意思,我就是想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不乐意陪她,夫人其实心地很好……”
  “我没有不乐意呀。”蕙殊笑起来,想了想又悄声道,“夫人待我很友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点怕她。”
  许铮脸色也缓下来,“怎么会,夫人是很和善的。”
  “怎么没有女仆陪伴呢?”蕙殊奇怪地问,“难道她总是一个人?”
  “以前夫人身边有个桂姐。”许铮迟疑了下,“那是一直跟随她的管家,跟夫人是患难之交。半年前,夫人的车子被激进分子投了炸弹,里边只有桂姐一个人,夫人临时有事下车,桂姐却遭了难。那之后夫人很是歉疚,同新的管家也不再亲近。以往旧仆只剩一个萍姐,平日忙着照顾大小姐,不常在夫人身边。”
  炸弹、刺杀、死亡,这些事听上去如此遥远,却被他说得如日常三餐一样普通。
  这都是蕙殊闻所未闻的事,连想象都十分困难。
  大督军夫人霍沈念卿,出入有专列,随行有侍从,连总理府上也对她礼敬三分。她所过的日子,原该是风光八面,华奢气派的……然而想象那孑然一身的孤立,蕙殊只觉难受,脱口问道,“那她的亲人呢,难道连朋友也没有么?”
  许铮沉默,似乎不想多说此事,只淡淡道,“夫人有一个妹妹,不在身边。”
  哦,那个妹妹。
  蕙殊立时想起来,那个传闻被未婚夫当众悔婚的可怜女子。
  姐姐是这般风华,那妹妹应当也是美人,为何遭遇却这般不幸。
  蕙殊叹口气,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霍夫人起居车厢外。
  许铮不再说话,侧身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进去。
  已是黄昏时分,天色阴晦,车厢里提早亮了灯。橘色灯光从他侧面照过来,坚毅五官平添柔和,那双大而亮的眼睛里,带了孩童般的恳切。
  台灯斜照,霍夫人坐在桌旁,正伏案书写。
  “夫人。”蕙殊唤了一声,她似太过专注,并没有听见。
  蕙殊抬手敲门,她这才一惊抬眸,露出温柔笑容,“祁小姐,请进来。”
  “我打扰你了么?” 蕙殊歉然笑,看她似乎正在专注写着什么。
  霍夫人将一页纸笺随手折起,“没有,我只是在写信。”
  蕙殊忽起顽心,歪头笑道,“给督军的信么?”
  霍夫人垂眸笑了笑,“不,是给我妹妹写信。”
  “噢。”蕙殊略怔,看着霍夫人将那信纸折好,夹入桌上一本册子,却不小心从册子里落下薄薄一片东西。她尚未察觉,蕙殊已眼尖地瞧见,忙上前捡起,“您掉了东西。”
  是一帧照片。
  英武挺拔的男子一身戎装,气度威严,佩元帅剑与绶带,身旁倚坐着神态婉约的霍夫人,身穿繁绣旗袍,膝上抱着个洋囡囡似的孩子,孩子大眼睛乌溜溜盯着镜头,拇指还吮在嘴里。
  这样的三个人,这样的宁馨美好。
  “真可爱。”蕙殊由衷赞叹,被那小女孩儿牢牢吸引了目光,不舍将照片递回去。
  “她现在已长大了一些。”霍夫人微微笑着,眉梢眼角都是温柔,“是个淘气的孩子,当真见到你,她一定会头疼。”
  蕙殊叹道,“她真像一个Angel.”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霍夫人亦笑。
  照片上的霍夫人妆容素淡,倚在那威严的男子身边,浅笑如初荷。
  真美。
  她应是幸福的吧。
  然而不知为何,另一个瘦削落寞的身影自心底掠过,蕙殊不禁想起霍子谦。
  如果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那他呢,在继母与妹妹的光芒下,可还是他父亲的天使?
  “这一路很顺利,我们明晚就能进入安全地界,最迟后日傍晚抵达平城。”霍夫人倒了茶给她,回身在椅中坐下来,“我原先计划是从平城取道营港,送你走海路到香港,那是最快的法子。但方才接到电报,老傅与佟帅提早交上手,两边都开了火,眼下北平已经翻天覆地。”
  “那四少呢?”蕙殊惊得从椅中一跃而起,“他是不是还在北平?”
  霍夫人抬手示意她冷静,“佟帅一交手便占了上风,四少应当不会有事。只是你的行程恐怕又得有所变动,战事一起,我担心支持老傅的日本人会插手,走海路便不太平了。”
  “那不要紧,我可以改走别的路。”蕙殊急忙答道,“只要能快一点!”
  “我会尽力安排。”霍夫人沉吟片刻,“眼下诸方态势未明,我希望务必稳妥……”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急促敲门声打断,外头不知是谁,将门敲得又重又急。
  这令霍夫人脸色一沉,“什么事?”
  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报告夫人,公子的情况不大好!”

  第十记:释夙怀8226;御风波

  半掩的门内人影幢幢,语声低抑,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在昏暗走道投下橘色的一线。
  蕙殊的鞋尖就比在这条线后,这是一条分界线,将她这不相干的外人挡在外边。
  霍夫人进去后再没有动静,医生和许铮也在里头,里面肃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也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看样子怕是霍公子病情加重。
  照理说风寒是最常见的病,就算霍公子身体单薄,也不至于有甚么危险。
  可是里头的悄无声息,令蕙殊心头莫名升起不祥预感和隐隐的担心。
  终于有人推门而出,却是许铮,他脸色难看之极,一向稳定的步态也流露仓促。
  蕙殊迎上去,“怎么样了?”
  许铮驻足看她,焦虑皱眉,“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
  不待蕙殊开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烧眉毛的大事发生。
  这更令蕙殊彷徨难安,哪还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内突然传来霍夫人急切呼声,“子谦——”
  蕙殊忍无可忍,一咬牙推门进去。
  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只见霍子谦半躺在床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衬衣已解开,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红。医生正扶住他身子,为他注射药物。霍夫人将他扶在怀中,唤着他名字,他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头!”蕙殊奔上前,抓起枕头垫在他后背,令他有所依峙。
  到跟前终于看清那伤口,似被利器所伤,皮肉翻卷,创面感染裂开,流出可怕的脓血。
  医生正准备清创,见她来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帮手。
  蕙殊又怕又紧张,机械地听从医生吩咐,转头不敢去看。
  只听医生说,“只差两分就伤及内脏,实在太险了!”
  他受了这样的伤,竟还打算逃跑,连日来更装作若无其事,连每天为他检查风寒的医生也没发现他身上另有外伤。
  蕙殊听得倒抽凉气,忍不住看向霍子谦。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伤口痛楚。
  医生将伤口清理后简单包扎,洒上去的药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子谦。”霍夫人低唤他名字,柔声说,“忍耐一些,很快就好。”
  他在她比臂弯中微微挣扎了下,想将她推开。
  她却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婴儿。
  他安静下来,顺从地闭上眼不再抗拒,脸色惨白如纸,两颊却升起潮红。
  侍从送了热毛巾进来,霍夫人亲手替他擦去额头冷汗,扶他躺回床上。蕙殊这才瞧见床脚扔着一团乱糟糟皱起的绷带,上面血痕狼藉……难怪这些天来,他一直关在车厢内,自己胡乱包扎上药,以致旁人谁都没有发现。
  药瓶悬在床头,医生已为他手背插上吊针,药剂一滴滴漏下。
  霍夫人压低声音,不掩焦虑地问,“他发热越来越厉害,能坚持到医院吗?”
  医生也皱眉,“伤口感染必定引起发热,如果感染控制不住,发热会越来越危险。”
  她方要说话,却觉手腕一紧,竟被子谦抓住。
  他睁开眼,语声微弱而清晰,“我不去医院。”
  “傻话。”霍夫人放柔了语声,“你别再说话,好好休息。”
  他却发了急,狠狠抓紧她的手,喘息道,“我说了不去!”
  霍夫人叹口气,面对霍子谦的执拗,却显出一反常态的温软态度,对身旁三人轻声道,“你们先出去罢。”
  门被轻轻带上,房里只剩这一对名义上的继母与继子,却是年岁相差不多的两个人。
  念卿从他潮热汗出的掌心抽出手,淡淡道,“这由不得你,许铮已去安排,到下一站就去医院。”霍子谦唇上毫无血色,胸口一时梗住,说不出话来。
  “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无非是怕老傅追上来,对么?”念卿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复杂的温柔,“你逞强隐瞒,是跟我怄气,也是怕我知道了送你就医,耽误行程被追兵赶上?”
  霍子谦抿紧双唇,苍白了脸,缄默不语。
  念卿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们这父子俩,连蠢起来也是一样的蠢。这三年来他想方设法找寻你,嘴上说只当你死在外面,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内疚。”她神色有些恍惚,“他那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将他击倒,却只有你令他两鬓染霜……只因他是你父亲。”
  念卿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底莹然水光,“每次我瞧着他早生的华发,总会想,何时才能从他心里拔去你种下的刺。”
  霍子谦闻言抬眼,眼底有深深震动,亦有不愿相信的茫然。
  念卿深深看他,“此次我来北平,唯一的心愿,只想替仲亨得回他的儿子。”
  “他不再憎恨我么?”霍子谦喃喃开口,目光如孩童般脆弱。
  念卿戚然笑了,“他何时恨过你?”
  霍子谦垂下目光,“他说永不原谅我。”
  看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念卿半晌不能作声,心底记忆如黑色潮水翻涌……刹那间掠过眼前,是当日念乔凄惨情状、是仲亨的暴怒如雷、是子谦的冤屈憎恨目光……锁在唇间三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那并不是你的错,念乔的事……不能怪你。”
  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似用尽全部力气。
  霍子谦的脸色阵阵青白,也在瞬息间变了又变。
  念卿低下头去,深深藏起了脸上表情,语声却好似一触即碎的琉璃,“你并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却已知道你是仲亨的儿子……我不能恨她,亦不能怨你。”
  霍子谦嘴唇微颤,耳边有些蒙蒙的,只听着她说——
  “若说我对念乔有九分失望,仲亨对你便有十分失望;可我对念乔有十分内疚,仲亨对你却有十二万分内疚。我和念乔不再见面,仍每天写信给她,只是写完不会寄出;仲亨在我跟前鲜少提起你,从不承认思念你,可是……你知道么……”
  她的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他也再听不下去,颊上温热,泪水不知是何时滚落。
  火车渐渐减速,车窗外不时有灯光扫进白蕾丝窗帘。
  霍子谦蓦地抬头,“不要停车,我可以撑过去,半途停车一定会有危险!”
  念卿凝视他,眼神复杂,“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逃?”
  车速越来越慢,终于驶进站台,窗外灯光越来越亮眼,却也照得霍子谦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撑起身子,目光苦楚,“我不想拖累父亲名誉,他不该有我这样的儿子,就当我早已死在外面也好,何必再找我回去。”
  这番话似耗尽他力气,撑在床沿的双臂颤抖,霍子谦乏力跌向床边。
  念卿俯身去扶,他却负气将她推开。
  火车恰在此时停下,惯力借着一推之势,令念卿跌倒在地。
  “你……”霍子谦惶然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唤她。
  从前只肯唤她沈小姐或沈姨娘,即使那一声“沈姨娘”换来父亲掌掴,也抵死不肯松口。
  如今却要唤她什么呢。
  念卿扶了椅子缓缓站起,沉默抚平旗袍下摆。
  “子谦,别再任性。” 她并未生气,仍以容忍目光看着他,“你已是一个男人了,有许多事情等你去担当,没有人能代替你完成你的责任。”
  她的语声低切,却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她是他名义上的继母,是霍仲亨的妻子,却也只是个柔弱的女人。
  在他闹出天翻地覆乱子的时候,她却以单薄之躯挡在风雨之前,为他收拾满盘乱局。她冠了他父亲的姓氏,一举一动无不对得起这个姓氏,他却截然相反,早将自己责任忘却一空。
  “你是霍仲亨的儿子,纵然逃过天涯海角也改变不了这事实。无论你做错做对,仲亨与我都将与你一起承担,无论你承不承认,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她望住他,目光温暖,“所谓家人,便是祸福同当。”
  哪怕没有血浓于水,仍有福祸与共,她与他终是割不断的至亲。
  “如果您当我是家人,就听我这一次,不要停车,不要管我这点小伤!”霍子谦缓缓抬起头来,望定念卿,“眼下处境并不安全,夫人,请您尽快赶到父亲身边去!”
  念卿怔住,几疑自己听错。
  当日他被他父亲抽得死去活来,也不肯改口叫她一声“夫人”,认定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只能是他的生身之母。
  这是他生母临终的遗愿,也是那位夫人隐忍一生,满腔幽怨的最后宣泄——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她要世人知道,她坚守一生换来的名分,谁也不能抢去。
  在她死后,她要霍仲亨只能娶妾,不得续弦,任何女子都不能取代她正室的位置。
  当日子谦冷冷地站在他父亲面前,向他父亲道喜,又向念卿道喜。
  他说,姨娘大喜,子谦向姨娘道贺。
  回应他的是霍仲亨扬手一记耳光。
  随后的婚礼,他拒不出席,并对守候在外的报纸记者说,霍家不承认这门婚事。
  新婚次日清晨,他带着他生母的遗像来到新房外,将遗像供奉在大厅,等待姨娘在正室夫人灵前敬茶。仆佣被他的举动吓得不敢通报,大喜的婚房外面摆了偌大一幅遗像,这已非晦气所能形容。
  霍仲亨闻讯从卧房出来,盛怒之下,连睡袍也未及换,迎面一见子谦顿时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只叫人拿他的马鞭来。
  念卿知道糟糕,忙叫子谦快走,然而霍仲亨已令侍从将大门关了。
  那牛筋浸桐油绞成的鞭子执在霍仲亨的手中,纵是烈马也难以抵受,但凡挨过督军手上马鞭的士兵,提起来莫不胆寒。
  第一鞭抽下去,子谦跄踉跪倒,鞭梢带起血珠子飒然溅上念卿脸颊。任凭她如何哀求,暴怒的霍仲亨根本不理会任何人,手中马鞭一下狠似一下……子谦咬牙生扛,被抽得蜷缩在地,也不开口求饶。
  最终一声摔碎瓷具的脆响,中止了要命的鞭挞,也中止了仲亨的暴怒和子谦的痛苦。
  念卿站在元配霍夫人的遗像前,将骨瓷茶壶重重砸向地面,任茶水横流碎瓷乱溅……她却稳稳端一只斟满的茶杯在手里,转身,朝遗像跪下。
  举盏齐眉,低头叩拜。
  这一跪,成全了元配夫人的遗愿,亦从此自认了妾室的身份。
  一路艰难走过来,她所求的不是名分,只是一个平等相待的地位,一份正大光明的情义。
  她也不想应践那句“薄命怜卿甘做妾”的谶语,然而终究还是跪了,认了——无论外界将谁称作霍夫人,在那位逝者灵前,在她丈夫和儿子的面前,沈念卿认下了妾室的名分。
  “夫人!”
  子谦的声音将她从陈年旧事拉回当下。
  昏黄灯光照着子谦苍白的脸,紧抿的唇,飞扬的眉,依稀还和当日一样。
  但有些东西终于改变,终于和往日不同。
  “夫人,你听我这一次,千万不要耽搁。”子谦焦急道,“你知道么,真正的危险不是姓傅的想扣留我们,那是——”他顿住语声,将捂在手底下的伤口亮给她看,“刺杀我的,另有其人!”
  念卿目光一凛,勃然变了脸色,“这不是追兵所伤?那又是谁伤你?”
  子谦摇头,“我不知道刺客是谁主使,只知除了傅家,必定还有人想对你我暗下杀手。”
  霍子谦参与学生运动被逮捕一事,是傅家用以要挟霍仲亨的把柄,也是傅霍两家都极力掩盖的秘密。除了彼此,按理再不会有第三方知道霍子谦在傅家手里。
  当日在念卿百般周旋之下,傅家勉强同意将子谦交给她带走。
  启程之日,许铮奉命往秘密接应处接人,傅家将子谦关押在一处隐蔽的公馆,有卫兵严密看守,既防范霍家救人,又保护子谦的安全。然而就在约定交接的时间,许铮途中遇到意外阻截,子谦却在公馆遇刺。
  一名刺客扮作傅公馆的仆人,将刀藏在茶盘夹层,躲过卫兵搜身,进入到守卫严密的霍子谦房里。万幸子谦警惕,躲过了致命一击,肋下却被刺伤。卫兵听到呼救冲入房里击毙刺客,埋伏在公馆外的枪手趁乱冲入大门,与守卫发生激战。
  子谦不明就里,不知是谁想对自己下杀手,趁医生为他仓促包扎之际,击晕了医生,翻窗逃出公馆。而许铮恰在此时赶到,见傅家卫兵追截霍子谦,双方一照面即交火。
  最终子谦被许铮救下,其余侍从舍命断后,死伤代价惨重。
  许铮机智果断,一面派人赶回车站向念卿传讯,一面制造出车毁人亡的假象,令车子坠入河中,暗地另抢了车子,改抄近道追上专列,与念卿会合。
  傅家得知子谦遇刺而亡的消息,无法向霍家交代,索性派亲信追到车站阻截。当时情势未明,傅家不敢在车站公然扣留霍夫人专列,便谎称霍公子临时病重,欲将念卿骗回城中。
  早已有备的念卿顺水推舟,称子谦既然病重,也不宜立刻启程,不如留在北平安心养病,既有未来岳家照料也足可放心。傅家亲信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她登车离去。
  这原是一个早早设下的陷阱,一石二鸟,连环杀机。
  不早不迟挑在这个时间动手,恰好令霍家与傅家狭路相逢,自起纷争。
  无论是霍公子还是霍夫人哪一个死在傅家手里,霍仲亨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计策之毒辣,越想越令人悚然。
  这般煞费苦心,无非想令傅霍两家反目,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真正可怖的却不是其人用心,而是此人竟能知道傅家秘密关押子谦的地点,也知道许铮要去接应的时间——若非在傅家埋有眼线,便是在念卿身边设下了耳目。
  以子谦的警惕多疑,他既不敢信任念卿身边的人,不敢告之实情,又怕因治疗伤势而滞留当地,引来新的危险,唯有尽快赶到霍仲亨身边才算安全。因此一路隐瞒,不敢暴露自己伤势。
  然而血肉之躯终究不是铁铸的,直到伤势感染恶化引起发热,再也隐瞒不住。

  十一记:易真假8226;履薄冰

  霍夫人的专列突然停靠在晏城车站,事先全无通知,令当地措手不及。
  一干军政官员接到消息,得知霍夫人随行友人患了急病,已直接送往城中医院。
  晏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进出京津一带多经过此地,多有行商辗转聚集,却鲜少有政要往来。这一带向来被几股小军阀交错割据,彼此势力微薄,只图个利益均分,少有是非纷争,勉强算是太平地盘。霍夫人的到来却打破这平静,如浅水池塘突然跃入一尾大鲵,谁也摸不透她的来意和去向——尤其在这当下,北平传来倒阁的消息,佟帅连夜带兵北上,逼迫傅总理发表辞职声明,辞去内阁总理职务。
  而传闻即将与傅家联姻的霍氏,却按兵不动,坐视傅家下台。
  若霍帅当真无意涉足北平乱局,又如何解释霍夫人的突然现身。
  一时间人心惶惶,当地官员各揣心思,各藏玄机,都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殷勤探望。
  令众人失望的是,霍夫人已经离开医院,被侍从护送着匆匆返回专列。旁人至多远远见着一个侧影,貂裘华服,婀娜生姿,确是传闻中的美人。
  侍从官在站台挡驾,称夫人路途疲惫,需要休息,恕不见外客。
  一干官员面面相觑,就这样被拒之门外。
  差人从医院打听,得知入院的有两人,一位是陪伴霍夫人的女伴,另一位是个侍从。那女子并无大恙,只说喉咙疼,看来十分娇气;侍从却受了不轻的外伤。
  两个都是无关紧要的人,霍夫人却待他们十分周到,不但亲自送二人到医院,还留下侍从照顾。到底是大督军夫人的派头,连侍从也强横之极,对探访者一概回绝,不许人打扰。
  入夜渐渐下起雪来,城中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起伏。
  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风中,扑打上窗纸,簌簌有声。
  北方小城里家家户户惯于早睡,不到夜半时分,街巷里灯火便次第熄了。
  住在巷尾的一户人家刚刚歇下,却被一阵窸窣脚步声惊醒。
  当家的听得蹊跷,披衣到窗下,撑开一道细缝窥望。
  昏昏夜色里,一行人影正迅速穿过巷子,沿着城墙根而去,无声没入一扇门后。
  那正是医院后院的小门。
  三层高医院,有房间依然亮着灯,橘色灯光在寒夜里分外醒目。
  门廊前一盏风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走廊外侍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佩枪在身,面无表情。
  一名值夜的护士走近尽头那间病房,按例想要进去查房。
  门口卫兵却拦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脸上,令她不敢踏进一步。
  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彼端传来,几名戎装军官大步而入,风氅紧裹,肩上头上带进来外边的落雪。护士瑟缩退到一边,眼见为首的军官昂然在病房门前立定,“报告!”
  “进来。”里头女子语声冷淡而柔美。
  护士觑着推门的机会,朝内张望了一眼,隐隐瞧见个婀娜身影,风仪入目难忘。
  只这么匆匆一眼,房门又被掩上。
  窗帘密密遮掩,外面风声呼啸,天色已是漆黑。
  许铮压低声音,“夫人,都准备好了!”
  念卿一言不发站在窗边,从帘子间隙看了看外边,“雪越下越大了。”
  她转过身,已换上平常人家的蓝花布袄,头发向后绾起,“子谦还发着热,这种天气能否捱得住全看他自己了。”许铮脸色也沉重,“我看那刀伤,是专用来刺杀的军制匕首,公子受了这样的伤仍能坚持到现在,着实令人佩服。”
  念卿欲言又止,肩头因心绪起伏而有些发颤。
  虽不着一语,许铮却明白她心思,“夫人不必自责,公子这样隐瞒,也是为大局着想。此事全怪属下失职,如果提早赶到便不会被人趁隙动手。”
  “不怪你。”念卿摇头道,“都是我大意,一心只提防傅家,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若再迟些说出真相,我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怕那时做什么都晚了!”
  念卿止住语声,咬了咬唇,肩头却仍微微颤抖。
  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许铮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如此失态。
  即便是三年前,她以伶仃之身独对狂澜,九死一生间周旋,也不曾流露此时的彷徨。
  许铮忍不住踏前一步,“夫人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绝不令夫人受半分委屈!”
  念卿却是茫然一笑,“你也瞧出我在害怕么……你知道我怕什么?”
  许铮低了头,欲言又止。
  “他,知道你去接子谦的时间。”念卿垂下目光,直直盯着自己指尖,手指无意识握紧又松开,“东郊偏远,我离开之后,他有足够时间通知佟帅……你半路被阻截,刚好在那之后。”她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言语条理却仍顽强地保持着清晰,“侍从们不可能有差错,否则我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傅家走漏风声大有可能,但途中你被拦截又要怎么解释?旁人岂能神机妙算,猜到我会夜访徐宅,猜到你从东郊出发……若是差错出在这关节上,那便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我也想过。”许铮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一双浓眉紧紧拧起,“您知道的,我对薛四公子素无好感,可若真是他出卖了您,那他,他演戏也未免演得太好……”
  薛晋铭对夫人的爱慕是人所皆知的秘密,但第一次从许铮嘴里挑明了说出来,仍令他面红耳赤,似犯下了对督军极大的冒犯。
  夫人的话句句打在要害,莫说她自己无法反驳,连许铮也找不出比薛晋铭更可怀疑的人——他暗中为佟帅效命,而此时最不愿看到傅霍联姻的人,自然是姓佟的。除此,许铮心里还藏有另一层揣测,却不能对夫人说出口——若是因夫人的疏忽害死公子,督军和夫人之间必然生怨,最乐于见到这结果的也是那薛晋铭。
  夫人骤然站起身来,倚了身后铁花床栏,手上紧紧握着那细铁条,“可是,不应该是他!”
  许铮闻言一愕。
  念卿脸色依然苍白,目光却熠熠,“他已经知道,联姻只是我敷衍傅家的谎话,根本没有傅霍联姻一说,佟帅大可不必担心,更没有道理无端与仲亨结仇。”
  许铮略一迟疑,冲口道,“您肯定,薛四公子会相信您的话吗?”
  他这一问,似突如其来的冰雪灌顶,令她怔怔僵在那里。
  不错,她又怎能肯定那人就是信她的。
  时间足可扭曲太多,她已不是从前的她,他却一定还是当年的他么?
  许铮默然看着夫人,看她缓缓垂下目光,那神情彷佛是被人刺了一针在背脊……然而只有片刻的迷茫游离,旋即她抬起头,以轻微而坚决的语声说,“是,我肯定。”
  许铮一呆之下,愕然无言以对。
  窗外呼啸的风声提醒许铮,夜已深沉,风雪渐急,城中人迹全无,是时候行动了。
  他深吸了口气,肃然道,“夫人,无论如何还是先避过风头,等督军赶到再追究此事不迟。外头全都预备好了,只等您吩咐!”
  夫人蹙眉不语,转身在房中踱了几步,脸色凝重,“等一等!我想到些事……好似有哪里不对,你不觉得方才已触到什么头绪么?” 她驻足扬眉,朝许铮看过来,澄澈目光照得他心头也是一亮——不错,方才的话已然触到些边际,可究竟是什么呢?
  “除了晋铭和宅中仆人,既知道我到了徐宅,又知道你出发的时间……”夫人不停踱步,不知何时也有了和督军一样的习惯,思索时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人事先知道晋铭住在何处,清楚当日我的行踪,猜到我可能会去见他——”
  “徐季麟!”
  许铮抢先一口说出这名字,旋即也被这答案惊住。
  念卿侧身站定,目光犀利,如一只猎杀前警觉的母豹,“是他,他在暗中监视晋铭!”
  北平变乱,佟帅先下一城,傅系的势力却未肯就此罢休,集结在津门附件的军队正迅速向北平合围,佟帅在东北的部属也正火速驰援。北方各路军阀汇集,将北平置于虎视眈眈之下,一场混战在所不免。
  然而,薛晋铭究竟被置于何种位置?
  若是佟帅信不过他,假徐季麟之手诱他千里北上,一旦倒阁成功,兔死狗烹,他会不会成为第一个祭刀之人?若佟帅并无猜忌之心,却是徐季麟行反间之道,那他暗中究竟是为傅家效力,还是另有其主?
  以子谦遇刺之事看来,那一方行事不像佟帅手段,却又似训练有素的军人所为。难道激流暗涌之下,还潜藏着未知的势力,时刻窥视这一切?看不清的敌友真假,到底有几只手在暗中搅动这迷局,此刻又有多少人置身水火之中?
  明知晋铭身涉险境,她却无能为力,连自顾也不暇。
  伤重感染的子谦还发着高热,再不能经受路途颠沛。
  杀机随影随行,不知下一次危险会在何时。
  冷汗涔涔透衣,遍体生寒,念卿低了头,将脸埋在自己掌心,强迫自己不去想那远在彼方的人,不要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恋倚赖。
  然而总有一个声音袅袅在耳畔念着,仲亨,仲亨……
  他已该得到北平的消息了。
  为什么还是按兵不动,没有一点动静传来。
  东南叛乱军阀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战事一再拖延,她等他归来一等再等,往日尚能给自己无数借口,到此时孤绝无援,心底里密密缠缠如针刺线刻,再也分不清有没有怨。
  窗外风声呼啸,雪更急,夜更浓。
  许铮却不敢催促,眼前修削背影彷佛一碰即折。
  良久,夫人幽幽一叹,终于转过身来,“走吧,该动身了!此去变数难测,我将祁小姐交托给你,你务必保护好她。”
  许铮毅然道,“夫人放心,属下必不辱命!”
  他话音未落,杂乱脚步声已从走廊到了门口,“报告!”
  许铮与念卿互换眼色,俱是一凛。
  急急赶来的侍从沾了满身碎雪,匆促行礼,朝念卿道,“夫人,事情好像不妙,刚得到的消息,说前方大雪封路,往南边和东边的铁路都已暂时关闭!”
  “铁路关闭?谁下的命令?”许铮脱口惊问。
  念卿刚刚回复血色的脸颊再度苍白。
  侍从摇头,“还不清楚,城里军警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不像有备而来。”
  许铮还未接话,却听夫人蓦地开口,“马上离开医院!等城里军警有备就来不及了!”
  早年颠沛生涯磨炼出她异乎常人的警惕,数年安稳生活,并未磨去她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念卿焦切挑起窗帘,“附近有没有可靠的地方,先避一避?”
  风雪交加的黑夜,入目一片迷茫。
  许铮略一沉吟,“有,我有办法!”
  变在顷刻,事不宜迟。
  留守医院的侍从立刻将发热昏迷中的子谦强行搀扶起来,许铮护着他与念卿,避开医院耳目,从后院悄然离去。其余侍从匆匆赶回专列接应蕙殊。
  原设计好与蕙殊互换身份,混淆外间耳目,假造一个霍夫人仍在专列上的幌子;对外不能暴露霍子谦的身份,只能谎称侍从受伤入院。旁人不知究竟,那刺杀的人却必然明白侍从便是子谦,这是遮也遮不住的事情。
  按原定计划,只待今夜人静更深,将子谦接出医院,与念卿一同扮作平民,混在往来行商之中,改搭最早一班经过晏城的火车离去。而代替霍夫人的蕙殊则与许铮同行,引开外间注意力,仍照原路行进。
  这桃代李僵的主意,原是蕙殊自己提出来。
  她的勇气令许铮肃然起敬。
  念卿接受了这个建议,没有客气推托,只将自己最干练的侍从都留给蕙殊,命许铮留在她身边全力守护。
  念卿很清楚,在这境地下,她和子谦是万万不能落在居心叵测之人手里。
  谁控制了她与子谦,便等于制住了霍仲亨的软肋。
  纵然是死,她也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成全旁人的嫁祸,引得纷争再起。
  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亦不能令那险恶之人得逞。
  可这计划来不及实行已落空。
  局势的变故比任何人的预料,来得更快更莫测。
  人生如棋似戏,可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棋路可走。
  成王败寇,旦夕祸福,唯有以命相搏。

  十二记:雪上霜8226;梦中人

  这一夜北风呼啸,巷尾夏家豆腐铺的老俩口也睡得不踏实。
  夏伯夜里起来小解,依稀看到一队人影迅疾经过巷子,进了对面教会医院。待他叫醒老伴,惴惴开门看时,巷子里却杳无人迹,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睡,静夜里只怕是他看花了眼。
  老俩口惴惴地重新睡下,没有惊动厢房里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里听得一声短促惊叫从厢房传来。
  老俩口还未回过神,屋帘一挑,几个黑影子悄无声闪入,后面踉跄推进来一个人,却是簌簌发抖的自家闺女。夏伯一个激灵,吓得滚下炕来,未及出声,已被左右两个黑影子利索地掩住了口。
  三人吓得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定是遭遇盗匪。
  老夏挣扎着叩头求饶,闯入者却将他与妻女三两下缚住手脚,口勒手巾,一并押在屋角。
  整个巷子到这里拐了弯,巷尾是豆腐作坊,隔壁只住得夏家一户人家。左右街坊隔了老远,听不见夏家动静,即便挣脱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夏伯不住发抖,心中惨道完了,一家子性命就要毁在今晚了。
  然而为首的人朝他说一声“得罪了”,既不动武,也不翻搜财物,只将屋里前前后后检视一番,回身敲了敲窗户。
  外头足音杂乱,两人搀扶着一个高瘦男子进来,将那人小心翼翼放置在炕上。
  帘子被挑起,一个身影悄无声进来,看上去竟是女子身形。
  “夫人,这民舍僻静,可暂避一时。”为首那人语声恭谦。
  “好,外边多留几个人,盯着动静。”女子语声却分外低宛。
  “前后都留了耳目,夫人放心。”
  那女子点点头,转过身来,看向被缚在墙角的夏家三人。
  老夏周身发僵,夏家母女紧缩身子挤在一起,连喘气也不敢。
  黑暗里看不清面貌,只听她低声道,“我们路过此地,借府上避一避风雪,冒犯之处请见谅。”她又走近了些,窗纸透入雪地清光,略微映出她侧脸,眉目廓形有如画上天人,“我们天亮便走,不动府上分毫,三位无需惊怕。”
  她身后一人上前,只听叮叮朗朗的钱币轻响,像是一大摞银元搁在桌上。
  夏家夫妇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年方十八的夏家闺女,到底念过几天书,此刻竟比爹娘镇静,听了那女子一番话,虽仍惶惑,却迟疑点了点头,迈出半步挡在父母跟前,姿态哀恳,无声请求她莫要伤害自己父母。
  炕上躺着的男人突然微微呻吟。
  那女子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让人将他们三人锁进侧屋。
  微光从窗纸照进来,将子谦脸色照得越发苍白,乍看着像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子谦?”念卿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滚烫汗湿,指尖却冰凉。
  “冷。”他含糊呻吟,分明额头滚烫,却一直喃喃说冷。
  许铮已将炕上棉被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摸他额头,却比之前更烫了。
  “越烧越厉害,一点都没有好转!公子这样拖下去不行!”许铮心慌意乱,冲念卿急道,“我马上去医院,带一个大夫过来!”
  念卿皱眉,“不行,现在回医院是自投罗网。”
  许铮还欲争辩,却听她说,“况且,派去接蕙殊的人这时还未赶来,只怕遇到了麻烦。”
  这也正是许铮一直担忧的。
  茫然里,只觉进是险,退也是险,似乎哪一步都走不得。
  “你先去接应蕙殊,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过来。”念卿心中也是一团乱麻,眼前沉沉黑暗,甚至连对手是谁,危险潜藏在哪里都还未知。身边沉沉昏睡的子谦却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迫她鼓起勇气,支撑他也支撑自己。
  “可是公子他……”许铮踌躇,却没有反驳的机会,夫人异常坚决,“子谦交给我,你立刻去接应蕙殊。”
  “是!”
  趁夜色浓重,风急雪严,许铮带上几个人再度赶往车站。
  听着外边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念卿心神不宁,掌心湿腻腻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子谦的汗。侍从捧了窗台上落雪,浸湿手巾覆在子谦额上,化下去的水濡湿他乌黑鬓发。
  从医院走得匆忙,药也没带上,此时竟是无医无药,听天由命。
  蓦然间心头一动,念卿环顾四下,一进这屋子便闻着股熟悉的味道,仓促间未及留意,此时仔细分辨,分明是清苦的艾叶香气。
  香气来自枕头。
  南方民间有将艾草晒干填进枕头的习俗,用以辟邪去虫,明目醒脑。
  记得幼时受寒之后,母亲总吩咐下人熬上一桶滚烫的艾草汤给自己擦洗周身……寻思这无医无药的境地,虽不敢贸然将枕头里填塞的艾草煎来服用,擦拭身子总是无碍,也总好过束手无策。念卿当即让侍从去灶房烧来一锅滚水,亲自动手将枕头里的艾叶拆来煮了,浓绿近墨的药汁滚烫,辛涩药香飘散屋内。
  念卿试了试烫手的水温,将手帕浸下去,黑黢黢的药汁立刻将白色帕子染上。
  望着被染黑的旧手帕,念卿有一瞬怔神,依然轻轻将手帕浸入药汤里。
  犹记当时初相见,威名赫赫、杀伐予夺的霍督军,却在她面前俯下身来,用这条手帕拭去她一手的血污。
  这帕子从此留在她手里,再不离身。
  仲亨,为何此刻你仍不在我身旁。
  手帕被滚水浸得很烫,提在手中一下下绞干,眼前被蒸起的水雾晕开一片朦胧。
  柔软的织物缠绕指间,灼烫,依稀似他掌心的温度。
  滚热药汁烫得手指通红,似也不觉疼痛。
  忽冷忽热的煎熬里,彷佛有双柔软的手探入胸口,解开衣扣,凉凉的指尖触上滚烫肌肤,像绮梦里曾见的温柔……霍子谦沉沉地喘了声,似醒非醒睁开眼来。
  谁的眉目浮现眼前,若即若离。
  鼻端有清远微涩的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
  难道又是梦,如同当年那一场荒唐大梦。
  梦里知何处,此身彼身,此生彼生,醒来悔无可悔,错无可错。
  蓦然间,一阵滚烫落在胸口,灼痛肌肤,热腾腾滚过周身。
  子谦眉头一皱,下意识挣扎,耳边却听得一个温软语声,“躺着别动。”
  这语声将他心神和身子都定在刹那间,分明温柔,却叫人抗拒不得。
  胸口的灼烫过去,化作绵绵暖意涌入僵冷的身子,药味扑入鼻端令神智渐渐清明,涤荡了心头燥乱烦恶……子谦竭力睁眼,想看清眼前的人,昏暗里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她指尖拂过之处,点点温柔,软语声声恰如记忆深处的母亲。
  那时候,母亲性情还未变得乖僻,仍是如水一般温婉。
  总是抱着年幼的他,倚在窗下,唱着月儿弯弯的童谣。
  “娘。”
  喃喃语声沙哑,他抬了抬乏力的手,想抓住虚空中不可挽留的幻象。
  念卿听得真切,顿住手怔怔看他。
  透窗微光照得少年唇颊惨淡,眉睫却更浓黑,嘴唇与鼻梁的凌厉线条像极了仲亨,下颌却有着他母亲的娟秀。看他嘴唇翕动,念卿倾身俯近,“子谦,你要什么?”
  他微微睁眼,抓住了她的衣袖,拽在手中再不放松。
  念卿下意识想要抽出袖子,却又顿住,再看他已合上眼沉沉睡去,唇边有孩童般恬然的笑。
  趁着艾叶汤还滚烫,念卿拿手帕浸了,不停为他擦拭胸膛后背。又替他系好衬衣,将被子严严实实捂好,这才觉察自己手指被热汤药烫得红肿,火辣辣作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子谦冰冷手脚开始回暖,额头渗出微汗。
  忽听他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念卿凝神听去,像是三个字的什么膏……直至他反复嘟哝,才令她反应过来,是在说“桂花糕”。
  就是桂花糕,仲亨曾说过,子谦幼年爱吃桂花糕,当初还特地吩咐下人为他做过。可惜直至离家,子谦也不领父亲这份心意,一口也没尝过。
  从昨天到此时,水米未进,难怪他迷迷糊糊念起这桂花糕。
  病里若知道饿,便是天大的好事,念卿欣喜不已,忙叫进侍从,吩咐找些吃的来。可这天寒地冻的夜里,翻遍灶房只找到半缸粳米,一些菜干。
  念卿只得挽了袖子亲自下厨煮粥。
  侍从都是行伍之人,眼看帮不上手,便将夏家闺女松了绑,带来灶房帮忙。念卿看她惶惑不安模样,端茶递水却很是麻利顺从,便和悦地问起她名字年岁。
  “我叫四莲。”女孩儿怯生生低着头,“刚满十八。”
  念卿搅粥的手不觉缓下来,侧目看去,十八岁的少女亭亭玉立,浓鬓如云,乌黑长辫垂下肩头。似此如花妙龄,寻常女子该想些什么,却是念卿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的……未经含苞便被迫一夜盛放的罂粟之花,少时丧母,含冤杀人,身不由己零落为风月棋子。
  如今想来恍若一梦,那些事,已遥远得好似前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已是重新活过来的霍沈念卿。
  那名唤四莲的少女也在怯怯偷眼打量她,虽在身后帮忙,却离她三步距离,不敢接近。
  “你念过书么?”念卿微微一笑。
  “从前跟哥哥们念过一点。”四莲细声回答。
  “家里还有兄长?”念卿留神问。
  四莲默了一刻,低低道,“都不在了。”
  念卿蹙眉,探究目光里的锐利,迫使四莲涩然道,“那年北上逃战乱,爹跟三个哥哥患了疫病,一下子都没了……”
  一时间,念卿也沉默了,看着这黯然少女,不觉低低叹口气。
  “这么说,你是跟着你娘改嫁到这家来的?”念卿柔声问,“你们原是南方人?”
  四莲点头,“我家在虞县。”
  念卿知道那个地方,点了点头,“难怪听你说北方话带些口音,虞县是好地方,怎么会到北方来避战,北方只有比南方更乱的。”
  “那年北方闹复辟,我爹说,革命党来了天天打仗,日子更不好过,还不如皇上在的时候……”四莲蓦地顿住话语,自悔言多,惴惴窥看念卿神色,不敢再说什么。
  念卿手里长勺依然缓缓搅动米粥,脸色平静,“你爹是做什么的?”
  “教私塾。”四莲迟疑了下,喃喃道,“他原本是喜欢革命党的,那年还带头到镇上绞了辫子,可后来打仗打个没完,总是不消停,唉……”
  念卿没有说话,沉默搅着那一锅渐渐散发清香的米粥。
  “人回来了!夫人!”
  院子里纷乱动静与侍从焦切语声,令念卿蓦地抬头,恍惚神思刹那间收回。
  飞雪卷入柴门,先前随许铮同去接应蕙殊的侍从,只得一人仓促赶回。
  那人迈进屋来连气也顾不得喘,张口便是一句,“许副官被捕了!”
  念卿手中木勺险些惊落。
  “还有祁小姐。”侍从喘着粗气,“也被城里驻军带走,连同专列一起被扣下了。”
  “许铮……他怎会这么大意!”念卿惊怒失色,将木勺一搁,急急斥问,“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你可瞧清楚了,当真是城里驻军动手?”
  侍从立定,“是的,许副官引追兵抓捕他与祁小姐,命我赶回报告夫人,城里情况有变,咱们已陷进重围,四面受敌。现在只能将计就计,由祁小姐与他假扮您和公子,暂时瞒过外间耳目,趁这机会,您与公子务必尽快离开城里!”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问,“城里情况有变是什么意思,他探听到什么?”
  侍从略迟疑,“怕是北平内乱了。”
  “内乱?”念卿惊问,“佟帅出了事?”
  侍从脸色沉重,“详情尚不清楚,只知佟帅已弃了北平,连夜率部退回东北……眼下不知是何方人马掌握局势,但切断铁路的命令是从北平来的,城里驻军想必收到了阻截专列的指令,如今已听从北平差遣了。”
  本已是一团乱麻,雪上更添严霜。
  许铮与蕙殊身陷囹圄、难测吉凶,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是什么光景,子谦却仍病得迷迷糊糊,念卿低头抚上额角,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下一片茫然,晃悠悠似踩在虚空,无处可着力。
  看她脸色青白,侍从忧切道,“您一夜未眠,先歇歇吧。我这就去打探消息,先设法出城再说!”念卿撑了额头,茫然自语,“是,先出城去,得让他知道那不是我和子谦,要不然……”她蓦地抬头,万千头绪里跃出最紧要的牵念。
  他们以为抓着她便可胁迫仲亨,他却不知道妻儿还好好的,若因此受制于人岂不危殆。
  北平内乱、佟帅退走、晋铭被监视、幕后黑手行刺子谦,甚至在她一踏入北平便遇上刺杀……佟帅与傅系相争,想从中坐收渔利之人委实太多,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嫁祸三方,一心将所有人卷入这乱局?
  幕幕迷影闪过脑中,念卿定定望着前方,一双眸子在昏暗里异常幽亮。
  往日闲聊时,曾听蕙殊说她从未做过秘书,四少的秘书原本另有其人。只因那位聪明练达的女士遭遇不幸,丈夫出海失踪,才临时换了蕙殊来顶替。她失踪的丈夫也是四少的生意伙伴,正是亲自交接一船运往北方的货物时出了事。
  运往北方的货物,若是给佟帅的军火,不迟不早偏在这个时候出事,是天灾抑或人祸?
  若是人为,傅家只有陆军,没有能耐在海上动手,南方政府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如果劫走这批军火是针对佟帅,那便是早有预谋,一心要借佟傅相争之机除去姓佟的。单凭傅系势力,不足以制住佟帅,引霍仲亨出马才是借刀杀人的真正目的。
  这么说来,子谦落入傅家手中,只怕也不是偶然。
  早有人在背后策动这巨大的陷阱,首当其冲便是除去雄踞北方的佟帅。
  一窍洞穿,全局皆清。
  念卿抬手掠过鬓发,挺直了身子,目光在暗处闪动猫一般冷冷的光。
  三年前的旧事,历历犹在眼前。
  东京帝国大学博士长谷川一郎携重金厚诺而至,以手指沾茶水,在案几画下东南版图的廓形,暗示将来华夏疆土分割为四,将“东南王”傀儡政权许以霍仲亨。
  霍仲亨拂袖送客,长谷川心犹不甘,终究挑开天窗,一句“敢问督军志在何方”,俨然抛出任君开价的姿态。
  他却仅以四个字回敬——志在家国。
  那是她永不能忘怀的一刻。
  半世戎马的将军,于书斋之中,红袖之侧,俯仰豪情,尽付朗朗一笑。
  霍仲亨拒绝了东南王的诱饵,佟岑勋却未能抵挡华北王的诱惑。
  大批毕业自日本士官学校的新派军官纷纷投效佟岑勋,以日式作风治军,连同军需配备一律向日本看齐,不惜筹措巨款购买日本军火。日本人对佟岑勋也十分亲善友好,不仅有军火直供,更派出军事顾问团,为佟系训练新军。
  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佟岑勋迅速壮大,接连并吞周边几股小军阀,两三年间崛起于北方。远可与霍仲亨南北对峙,近可与内阁一争短长。然而佟岑勋也非草莽武夫,胸中自有一盘局。他与日本人交相利用,羽翼渐丰,暗中蓄养实力,几番抗拒日本染指北方煤铁矿业。
  回想在徐宅与四少的那一番话,前因昭昭,竟是她早已知道却未曾深想的。
  他说,“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
  他说,“佟公眼界不同常人”;
  他说,“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顷刻念动,心中已转过千百念头。
  晋铭,他是早知道佟岑勋要与日本人翻脸的。
  ——没了日本人的军火援助,无异于拔去老虎嘴里的牙。因此他压低价格从德国采购军火,不远千里运送北上,又费尽心力筹建军工厂……那一批军火在海上出事,想必他与佟帅都已觉察到,日本人耐不住性子,动手只在迟早。
  兵逼内阁,提早向傅系发难,抢夺北平控制权,只怕也是佟岑勋被迫不得已之举。
  薛晋铭在徐宅已被监视,且不论是否徐季麟所为,佟系之中显然已有内鬼,且是位高权重的人物。否则以晋铭素来的警惕,断不会被寻常人觑得空子。
  此时北平局势不堪设想,佟岑勋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仓促退走东北,晋铭又该如何自保。如此俊彦人物,竟是时运不济,处处碰壁,一腔壮志难酬。
  侍从看夫人蹙眉沉吟,也不敢出声惊扰,这时却听有人怯怯说了声,“粥好了。”
  灶房门口,长辫垂肩的四莲捧一碗热腾腾的粳米粥,清香扑鼻。

  十三记:思惘然8226;惊变乱

  温热薄粥喂到唇边,谷物的香气令黑暗中生出笃实温暖。
  侧坐垂首的少女舀一勺粥,轻轻撮唇吹凉,蓬松的鬓发也随之扬起几丝。
  霍子谦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光景。
  “你是谁?”他沙哑开口,惊得少女惊惶抬眼,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想起梦里那温暖的手,和母亲般恬柔语声,脱口便问,“方才也是你么?”
  少女垂下睫毛,被他灼灼目光迫得低下头去。
  霍子谦微微趋身想看清楚她面目,是否真是梦中之人。这举动却令她羞红了脸,深深垂下目光,手上不留神倾覆了粥碗,陶碗落地跌破,发出脆响。
  屋外正与侍从商议的念卿听见动静,掀帘而入,子谦瞧见她,神情一滞。
  四莲站起身,慌乱道,“他,他醒了!”
  见子谦气色好转,念卿心里一宽,不禁露出笑容,忙吩咐四莲再盛一碗来,说着自己俯身去收拾地上摔破的碗。她虽穿了粗布棉袍,弯身时仍显出清瘦身形,腰肢盈盈欲折。窗纸透进些许微光,子谦低了头,只愿周遭再昏暗些才好,才遮得住心上眉间神慌。
  环顾四下,像是北方人家常见的土炕,环境十分陌生,子谦诧异问,“这是什么地方?”
  念卿拢一拢鬓发,“医院里人多眼杂,今晚且在这户人家避一避,天亮我们便出城。”
  她不愿让他无谓担心,他却听出她言下有所隐瞒。
  忧切之下,子谦执拗追问来龙去脉。
  眼下险恶境况却是一言难尽,念卿叹口气,将前情后果择要道来,告知许铮与蕙殊被捕的原委,仍隐瞒了她心中对局势的猜测,没有说出最坏的可能。子谦听得专注,脸色变幻,良久却将头低了,再不说一句话。
  “子谦?”念卿觉出他神色有异,他默然侧过脸,在她关切注视下更觉难堪。
  往日里,自命顶天立地好男儿,却糊里糊涂成了他人棋子,闯下祸事连累父亲,连继母也一并牵累。如何能不懊恨?堂堂七尺之躯,却要她以弱质之身庇护!
  愧疚如蚁啮心,自惭到极处,只恨世间多出自己一个累赘。
  子谦咬着牙,无地自容。
  面前一盏微温茶水却递来。
  她将茶杯放进他手心,他不得不接过,低头啜了一口,未及咽下,她已伸手覆上他额头。
  “别胡思乱想了,你身子快些好起来,才是眼下最要紧的。”念卿试了试他额头热度,似有好转。子谦的脸却红得厉害,直待她掌心移开,才缓缓将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
  四莲重又盛了粥来,念卿亲手接过,拿勺子舀了喂到子谦唇边。
  子谦接也不是避也不是,耳后窘迫发烫。
  念卿一怔,旋即失笑,“喂惯了霖霖,竟也将你当作小孩子……来,你可以自己吃的。”
  这一笑令子谦更是尴尬,忙接过粥碗,埋头一勺勺往嘴里吞。
  看他吃个不停口的模样,念卿笑问好吃么。
  可这窘况下哪里吃得出味道,子谦只胡乱点头。
  “要多谢四莲姑娘,她忙了半夜呢。” 念卿朝四莲一笑,却只字不提这粥是自己亲手煮的。
  四莲越发羞怯,却听到炕上的男子低声说“多谢”。
  他语声沙哑,低低的,格外好听。
  四莲悄然抬眼看去,此时过了五更,透白天光从窗纸照进来,照见半倚炕上的苍白少年和侧坐在旁的女子,原来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彷佛戏文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
  那美貌女子转眸看过来,“家里可有马车?”
  四莲点头,“有。”
  “有蓬吗?”
  “有乌毡蓬,就是有点儿破。”
  “你会赶车么?”
  “会。”
  念卿点点头,示意她到跟前来,“天一亮你就驾车送我们出城,只当送一趟豆腐,等我们到了城外,留下的人自会放了你父母,再出城与我们会合,到时你便可安心回家。”四莲手上一冷,被她冰凉的手捉起,掌心被放入更凉更硬的物什。
  迎上光亮一看,竟是宝光流转的一枚莲辬白玉耳坠子,任是谁也瞧得出价值不费。
  “我身上没带别的财物,这个就作车资和茶水钱了。”念卿朝她微微一笑,目光里有着不容回绝的强硬。四莲仿佛被掌心这小小一枚玉石烫到,手上微颤,良久才哑声到,“只要你们别为难我娘,我做什么都成。”
  “我保证你爹娘平安无恙。” 念卿庄重颔首。
  门边有侍从身影一动,低低叫了声“夫人”,似有事相告。
  念卿在她手背轻拍了拍,起身出去,单留下四莲和子谦二人。
  默然片刻,四莲咬唇,鼓起勇气问子谦,“你们是什么人?”
  子谦略怔,却没有开口。
  四莲两手不安地绞着,低头颤声问,“您和太太出了城还会放我回来么?”
  这一句话却令子谦脸色骤变,阵阵青白。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
  子谦冷漠语声惊得四莲错愕抬头。
  天光渐亮,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清俊眉目犹显憔悴,唇上一抹笑意微弱。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他重复,加重语声在父亲二字上,也不知是不是说给她听。
  乌毡车篷放下来,前后层层摞上豆腐格子,剩下狭小空间只容得两个人。
  旧辕辙套一匹瘦马,四莲亲自坐在前头赶车。
  除留下看守的两人,其余侍从纷纷更易服色,或扮商贩,或扮力伕,前后混杂在清早出城的人丛里,随着夏家马车向晏城南门而去。
  晏城虽是小地方,南北行商私贩却常在此处歇脚,尤以贩运私盐私烟的马队为多。城门的缉查军警收了盐商行会好处,也不过做做样子,向来盘查松散。平头小民搜刮不出油水,更不会多费唇舌。念卿与子谦藏身在马车,赶车的四莲又是本城人,理当不会引来军警注意。
  出来时天色还昏黑,到城门口已天光大亮。
  市井人声渐渐喧杂起来,南北各路口音夹杂着军警的高声吆喝,与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在车毡外此起彼伏。念卿蜷起膝盖,靠在车壁上凝神辨听这些声音,留意路人交谈间提到的城中变故。
  良久,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高低起伏市井声。
  听在耳中,竟生出久违的恍惚之感。
  从前与念乔寄居的里巷,也是这般烟火喧杂,那曾是她们相依为命的时光。子谦的怨恨似已不再,可是念乔呢,何时才能彼此原谅。
  心绪茫然间,念卿抬眸,却对上子谦郁郁眼神。
  子谦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四目相对之下,他并没有回避。
  “我曾做错一件事。”他语声很低。
  念卿无声地挑了挑眉。
  他垂下目光,“逼你向我母亲下跪,是我当初太过气盛。”
  马车摇晃前行,木轱辘吱呀有声,毡蓬隔开外间喧杂,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无声,胜似万千怨憎。
  他宁愿她斥骂,将昔年委屈伤心尽数报复。
  “你没做错。”她却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父亲。”她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我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至死维护的骄傲。身为人子,你遵从她的心意,并没做错。”
  他呆看她。
  刹那间迷惘,不愿相信她的话,不愿正视她眼底的坦然。
  昔年恩怨如此平淡道来,彷佛她早已不再介怀,那无足轻重的往事,只是他一个人的耿耿于怀……离家这三年,原只是孩子同大人的怄气,自己同自己角力。
  笑可笑,错已错,悔何悔。
  竟然到此刻,才真真幡然省悟,真真悔不当初。
  马车在等候出城盘查的人丛中缓慢前行,外边瓮瓮人声里偶尔夹杂老马甩响鼻的声音。
  “仲亨恐怕已得到假消息,我们得快些离开此地,好让他安心。”念卿只装没看到子谦震动神情,不着痕迹带过了话头。蓦然马车一晃,外边惊叫叱喝声随之起伏。
  车壁传来嗒嗒轻响,是侍从约定示警的暗号。
  念卿起身从车毡缝隙望出去,混在人群中的侍从已朝马车靠拢,各自神色警戒,将手移向腰间,随时准备拔出臃肿棉衣底下暗藏的枪。
  斜前方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吆喝驱赶路人,从城墙根下小跑步而来。拥挤在城门口的人众见惯兵乱,也不散开,麻木地推搡成一团,只有被惊扰的骡马长嘶短咴,扬蹄带起阵阵沙土。
  “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士兵高声呼喝,在城门口端枪排成人墙,强行将等候在前面的人丛挡开,荷枪驱赶强行推搡的人。
  只听四下哗然,急于出城的人众纷纷叫骂,非但不退避更朝门口一窝蜂挤去。有人高嚷“凭什么不让出城”、“大白天关什么城门”……话音未落,即被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周遭惊叫四起,城门口顿时乱成一窝粥。
  守门军警手忙脚乱挡住潮水般涌来的人群,轧轧推动老旧的城门,
  侍从当先笼住马缰,不动声色盯住四莲,防她突然生事。
  念卿与子谦迅速交换眼色,示意侍从们见机行事,不可轻举妄动。
  手无寸铁的平民纵然怨愤冲天也不敢与军警硬碰,围堵在前方的人丛渐渐退后,稍有反抗即被驱赶殴打。眼看城门轧轧合上,强行闯关只能是自投罗网……念卿咬了咬唇,与子谦目光交错,想说退走却又难以甘心,分明城门就在眼前,相距不过十余步。
  出了这门,一路南去,便是仲亨所在的地方。
  此时,他正心忧着她的处境,如同她心忧他的进退。
  “夫人,请以安危为重。”子谦蓦然开口,深深凝望她,年轻柔和的脸庞透出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镇定,依稀有几分仲亨的影子。
  这低低一语听在耳中,令人心头回暖。
  不错,总要留得后路,以安危为重。
  念卿当机立断,示意侍从挟四莲调转马车,混在人潮里趁乱退走。
  马车刚刚转上回城方向,却听后边一声吆喝,“哎,站住——”
  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拨开人丛,大步朝这马车而来。
  车内念卿变了脸色,甫一动身,已被子谦挡住,他动作比她更快,毫不迟疑将她护在身侧。
  “别怕!”他臂膀用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苍白脸庞因紧张而升起血色。
  外头柔顺语声适时响起,却是四莲。
  但听她甜甜怯怯唤一声,“田长官。”
  “跑什么跑,见着你田大哥也不打声招呼!大老早的跑这儿来干什么?这谁呀,打哪来的?”那军官语声粗豪,透着轻薄劲儿,盘问起四莲身边的侍从却是一派凶煞。
  侍从戴了旧棉帽,做乡下人打扮,只是耸肩低头,做出卑微样子。
  四莲缄默,身后一道车帘之隔的念卿已屏住气息,子谦与侍从皆做好动手准备。只要四莲泄漏口风,这人稍有异动,免不得要硬杀出一条血路。
  “我替爹送趟豆腐,这是我家新雇的伙计,跟着去搬货的。”
  四莲话声落地,念卿悬紧的心也落回原处。只听那军官又问,“你爹呢,怎么自己偷懒,尽差遣你个丫头片子。”
  “下雪天,爹腿脚不利索。”
  “我就说嘛,家里没个男丁不行,哪儿能让姑娘家干这些事。”
  四莲缄口不答。
  那军官嘿嘿一笑,侧身挤上车板,与她贴肩坐在一处,“走,捎上我一道回城。”
  “我,我得先送这趟出去,要不爹会骂的!田大哥,您给行个方便好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送豆腐!甭管你爹的,听大哥一句,赶紧回家待着!”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回头打起仗来有你们哭爹喊娘的!”
  “打仗?”
  非但四莲一惊,念卿与子谦屏息藏身车后,也闻言失色。
  那军官哎呀一声,作势要扇自己嘴巴,“瞧我这心软的,遇上你就什么话都说了!四莲,这机密大事我都跟你说了,咱这份心,天日可表吧?”四莲慌乱避开他欲摸上腰间的手,急急问,“真要打仗吗,这怎么说打就打,还不让人出城,真打起来要咱们往哪儿逃?”
  那军官重重呸了声,“你以为老子爱打仗么,谁他妈乐意送死,谁不爱好吃好喝混着?这鬼世道是你我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不怕告诉你,霍仲亨霍帅、佟岑勋佟帅,听过么?响的大人物!就在今早,霍帅遇刺,人还在医院不知生死,佟帅的三个混成旅南下,先头一个营已经奔咱们来了!”
  耳朵里蒙蒙的似被人塞住了棉花团,听什么都不真切……彷佛提到了仲亨,不对,一定不是仲亨,必是她听错了。
  念卿缓缓转过脸,望了近在咫尺的子谦,却似乎看不清他的脸。
  眼前惊人相似的眉眼,恍惚是仲亨的样子,忽远忽近浮动。
  遇刺。
  念卿一颤,耳边听着各种声音重又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一字字都似针刺进身子,在心口溅开血花,锐痛冲出唇间——
  嘴却被掩住,被那瘦削颤抖的手紧紧掩住。
  子谦发狠地收紧胳膊,将念卿圈在臂弯不能动弹,冰冷手掌掩住她的嘴。
  一帘之隔就是那军官与四莲,里头稍有异动便会被发现。
  逼仄的马车,随车轮颠簸起伏。
  那军官岔开话头不再提起打仗的事,一路只顾言语戏耍四莲,颇有垂涎之意。四莲默不作声赶车,将那军官送到南街路口,离夏家已不远,斜前方即是教会医院所在。却听四莲“哎”的一声,“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医院被封了?”
  “昨夜里有要紧的犯人从医院跑了。”
  “难怪不让出城,这要等到几时才开门呀?”
  “真要打起仗来可不好说,要依我看,这仗八成也打不起来。”
  “真的么?”
  “你想啊,霍帅这一受伤,万一有个好歹,多少人盯着他地盘呢,谁还有心思抢咱们这破地方,你说是这理不是?”
  “您都说不打仗,那准没错,可要谢天谢地了!”
  被四莲这一捧,那军官得意洋洋,跳下马车还不忘趁势在四莲腰间捏上一把,“回去吧,等得空了找你听戏去。”待他转身走远,四莲牵强笑容消弭无踪,侧身望一眼车帘,默默掉转马车往夏家方向而去。
  总算一路无事,马车径直进了夏家后院,混在路人里随行保护的侍从都松了一口气。夏家铺子今日闭门,挂起了歇业的牌子。车帘掀起,念卿当先迈下马车,却不料一步踩虚,踉跄跌跪在雪地上。
  “夫人!”
  子谦与侧旁侍从都抢前来扶。
  她却攀了车辕,自己站起来,膝盖微颤也不让任何人搀挽。
  地上积雪盈寸,四下俱是白茫茫的,碎雪沾在她身上,容颜映了雪光,望之不忍,只恐人如薄雪,触之则化。

  十四记:蚌鹬争8226;父子隙

  夜里派出探查消息的一人也在夏家,与留守侍从会合,正担虑着夫人出城是否安全。
  不多时却见马车折返,夫人与公子默然下车,随行侍从个个脸色凝重。
  那三名侍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夫人挡开旁人的搀扶,独自走向屋里。
  公子立在雪地里,低了头,修长身影孑然而立。
  打探到消息的侍从惴惴上前,朝念卿报告,刚得到的消息,正是佟孝锡占了北平,以武力遣散议会,逮捕若干官员,率部进驻总理府;更有传言称霍督军遇刺,背后亦是日本人与佟孝锡的操纵。
  听见佟孝锡这三个字,子谦愕然抬眉,念卿亦顿住脚步,本已惨淡的脸色更罩严霜。
  “竟然是他!”
  万万想不到,将佟大帅赶出的北平的人,竟是他亲生儿子佟孝锡。
  佟帅膝下长子与次子早夭,三公子佟孝锡却年少有为,自东瀛留学归来,跟随佟帅戎马征战,屡建功勋。早有传言称,日本人为佟帅提供的军事援助,便是三公子从中牵线。这位少帅在佟系声望日隆,外受日本人赞赏,内受少壮将领拥戴,一度传出他将接掌佟帅半壁江山的风声。直至近年佟岑勋与日本人渐生嫌隙,少壮亲日的佟孝锡也接连遭到弹压。
  外间早有佟氏父子不和的传言,一时谣传四起,甚而有说佟帅新纳的姨太太生下幼子,夺去佟帅欢心……豪门里真真假假,总有是非不断。可谁想到,一夜间父子反目,佟三公子竟当真动手夺权。
  一夜之间,北平兵变,佟孝锡逼得其父佟岑勋仓促兵败南下。
  此时的佟岑勋被人釜底抽薪,失去立足之地,只有从旁人手里抢夺地盘,才能东山再起。然而佟孝锡是早有准备,连晏城这弹丸之地也被他收编麾下,佟岑勋若不想父子相残,一路朝南败走,迟早要与霍仲亨正面交锋。
  这两人若是恶斗起来,半个中国都将不得安宁。
  可这两人若是联手,便是日本人和佟孝锡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这步步惊心一路,原是魑魅魍魉四伏,早已挖好的陷阱就等着她跳下去。
  念卿扶了门框,一时间倦极无力,心直往下坠——仲亨,此时此刻你在面临何等境地,你是否平安?子谦顾不得思索佟家父子恩怨,满心只剩一个念头——父亲遇刺的消息是真是假,万一父亲当真出事——这念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一线动摇,便足以将他劈得魂飞魄散!
  那个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只手遮天,总想主宰他人命运的人,怎么能这样就倒下?
  “不可能!”子谦冲口而出,“那一定是假消息,他没这么容易被人算计,没人能是他的对手!”他大步来到念卿面前,脸颊因愤怒而涨红,肋下伤处牵动,也忘了痛楚。
  第一次听他以如此坚定语气提及他父亲,念卿抬眸,在他眼里看到全无掩饰的狂热崇拜。
  纵有疏离,也改变不了血浓于水,他心中的父亲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念卿倚门看他,泪光迷茫了眼前,看不清他年轻鲜朗的眉眼,但那坚毅目光定是与仲亨一样。她笑里带泪,“没错,那是骗人的,那样拙劣的谎话只有心藏鬼祟之人才会相信。”
  刺杀了霍仲亨,让佟岑勋抢去地盘一家独大,这不是日本人所乐见的结果,他们绝没有行刺的理由。北平兵变,佟帅南下,仲亨岂能不知这背后险恶陷阱。被逼到这关口上,佟帅就如一条燃烧的火舌,仲亨身后却是弹药库的所在。
  一旦点燃,炸毁的不只是两个军阀,那后果将不堪想象。
  可突然间横生枝节,霍仲亨遇刺受伤,一步乱子打破日本人步下的瞒天杀局。
  如此一来,谁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就算谁都不信,明知遇刺只是一幕烟雾弹……那么,这烟雾弹是给谁看?他又是否确信妻儿果真落在佟孝锡手里?
  只有猎物,才会朝着陷阱一步步走进去。而霍仲亨不是,他一向是最好的猎人。他们将他当作一只被瞄准的野兽,只待扣动扳机。他却突然消失在视野里,不声不响,无形无迹。
  “佟孝锡现在定是慌了,因而不顾一切封锁铁路抓捕我们。”子谦一面笑一面咬牙忍着。
  四莲帮着念卿,正给他伤口换药,将绷带拆下重新包扎。
  还没长好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硬是一声不哼,仰着脖子故作谈笑生风。
  这倔强德行和某人一模一样,念卿啼笑皆非瞧着他,想着仲亨年轻时候的样子,只怕如出一辙。心中不觉温软,颊上浮起嫣然。子谦忘了下半句要说什么,呆看她,忽觉伤处一紧。
  “喂,你!”
  四莲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手腕,只听他嚷,“绑这么紧,这丫头想勒死我!”
  “不是,我……”四莲傻了眼,霎时间脸红耳赤,不知如何辩解。念卿也被子谦突转恼怒的样子吓了一跳,却听他哼声一笑,“轻点好么,我又不是粽子!”
  念卿忍俊不禁,四莲僵了一刻也扑哧笑出声来,趁机从他掌心挣脱。
  藏匿在夏家已是第五天了,有四莲里外照应,比预想中安全了许多。
  马车上那军官一番话已令四莲猜出几分内情,当时本有机会呼救的四莲,却以沉默保护了车中的念卿和子谦。既已同舟共济,念卿索性向她表明了身份。
  夏家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平日里受惯兵痞恶吏的欺压,第一次见到这等大人物,却丝毫没有凌人之势。霍夫人雍容沉静,待人温和,早令四莲心生好感;伤病在身的霍公子,更激起少女悯柔之心。
  一连五日的戒严,令城中人心惶惶,要打仗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不能出城避祸的老百姓只好屯粮抢米,藏起家中细软财物,终日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就大祸临头……谁也没有闲心管他人闲事,夏家豆腐铺子突然歇业,终日门窗紧闭,看在街坊眼中也只当是避祸去了。
  念卿与子谦从医院逃走,引来一番搜捕,所幸只被当作霍夫人的随从,并未引起重视,军警找了两日不见踪迹也就不了了之。蕙殊和许铮被当作替身捕去,真正的霍夫人和霍公子就藏匿在他们眼皮底下,却没人注意到这毫不起眼的民宅。
  只有那姓田的军官偶尔上门滋扰四莲,引得一番虚惊。
  四莲颇为机灵,假称家中来了远房表哥和表嫂,表哥正在病中,不便有客打扰……起初那军官执意要进去查看,侍从藏在门后随时准备动手。念卿隔着门帘,和他打了半个照面,佯装咳嗽得厉害,拿帕子掩着嘴说,“我男人怕是得了痨病。”
  这句话令那人跨进门槛的一条腿,顿时收了回去。
  念卿在门帘后头装咳,咳得撕心裂肺。
  那人再也没有迟疑,避走犹恐不及。
  子谦在炕上蒙着头笑得直抖,见念卿一额冷汗地进来,故意学肺痨咳嗽,气得念卿扬手便要打他。虽是落难狼狈,担惊受怕的日子,倒生出患难与共的情分,令念卿与子谦平添默契。隔绝在两人间的尴尬往事,像是暂时淡去。
  外间战事一触即发,城中军警日夜戒严,逃出城去的希望一日比一日渺茫。
  除了等待转机与救援,再也无计可施。
  大雪初霁,天色放晴,屋檐下冰凌融化,雪水溅落窗台。
  寒冬天气呵气成霜,不觉已是第六天了。
  仍然没有转机,只有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佟孝锡在北平宣布自己就任陆军总司令,同时以总理府的名义任命其父佟岑勋为西北路巡阅使,调遣佟帅旧部驻防西北。这算是彻底截断了佟帅的后路,将他留在老巢的兵马也抽走。
  仲亨传出遇刺消息后,再无动静,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城中戒备森严,念卿再不敢派侍从外出打探消息,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四莲。借着每日巡逻的机会,四莲设法找姓田的军官套取口风。
  姓田的虽是个下级军官,消息却灵通,北平专使昨夜抵达的消息第一时间由他传出。
  这是最坏的变故,不用说,定要来押送“霍夫人”去北平的。
  日本人和佟孝锡不会放心将如此重要的人质留在这鞭长莫及的小城,必要牢牢控制在手中,才可制掣霍仲亨。小城官吏没见过霍夫人真容,蕙殊与许铮暂且还能冒充,却未必瞒得过专使,即便暂时瞒过,到了北平也必被揭穿。
  要阻止他们将人带走,仅凭这几个侍从是绝无可能。
  若等蕙殊他们被押回北平,只怕羊入虎口,救援更难。
  仲亨的救援迟迟不来,等待,如此艰难。
  当年那一场豪赌,她不知胜算几何,以必输之心赌上身家性命。如今却不同了,再不敢想万分之一输的可能,再没有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仲亨有家国,而她有他、有霖霖、有太多眷恋与守护,从此再不能输。
  四莲一早出去找田伍长打探消息还未回来,只怕带回来的是更坏的音讯。
  若不出意外,北平专使今天就要将蕙殊和许铮带走。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子谦忍无可忍,将挡在跟前的侍从一把推开,大步朝门口走去。
  两个侍从慌了,左右拦住他,子谦大怒挣扎,全不顾自己伤口刚刚长好。念卿立在檐下,不着急也不动怒,看着他对侍从大发脾气,只淡淡问一声,“你是救人,还是去送死?”
  子谦回头望见她一脸倦色,并未呵斥责难,那目光却令他感到十足狼狈。
  “总不能就让他们两个代替你我去送死,我宁肯自己去北平,也不想天天躲在屋里!”子谦急怒之下大声道,“他当他的缩头乌龟,我霍子谦不干这孬种的事!”
  “你说谁是缩头乌龟?”念卿语声蓦地拔高,犀冷目光直迫上来。
  气头上的话,想要收回也来不及了,子谦梗着脖子,只一声不吭。
  念卿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眼睛,“你敢再说这种话,立刻给我滚!”
  她竟叫他滚。
  他瞪住她,羞怒得忘了该如何反驳,舌尖像打了结,“我,我说错什么!他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拖到现在也不管我们死活,他难道不是只顾自己……他什么时候管过妻儿,管过别人死活?我们像傻子一样天天等在这儿,他呢,他在干什么?我娘病得要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我等他回来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你以为他是什么情深义重之人……”
  他再说不下去,因为她浑身颤抖,脸色比雪地更白得怕人。
  念卿张着嘴,没有一个字可说,所以的话都像冰一样被冻住。
  能说什么,难道告诉他,他母亲病得快死的时候,他父亲也被政敌陷害,成了众矢之的,任漫天污水泼来,被人指着脊骨唾骂,却只能忍辱负重,与她演一出将计就计的美人计,造一幕沉溺温柔乡的假象,韬光养晦以图反击。
  能忍人所不能忍,不到万全时机绝不动手,一旦动手则无侥幸可言,这便是霍仲亨行事之风。只有她懂得,也只有她相信,万般绝望境地也不可动摇这信任。
  可是如何告诉子谦,如何能让他信,能让他懂?
  “你若不是霍仲亨的儿子——”念卿望定子谦,深深叹一口气,正欲开口之际,忽听侍从低呼一声,“夫人,你听!”
  轧轧,沙沙。
  有车轮碾过地面,汽车快速驶近,和许多人齐步奔跑的声音。
  就在门外,就从巷子的另一头,朝夏家这里逼近。
  一声尖利警哨蓦地划破寒冷清晨,随即起伏警哨声从巷子两边乃至院后响起,四下里一声声催命般包抄过来。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守卫在外的侍从甚至来不及示警,刹车声已响起在门外。
  子谦脸色剧变,将念卿往身后一推,朝侍从道,“带夫人走,快走!”
  前门处脚步声逼近,院门被哐哐捶得山响。
  有人高嚷,“开门!搜查逃犯!”
  侍从将前门死死抵住,然而后院门上也传来梆梆之声,外头的人已开始用枪托砸门。
  前后退路都已堵死,子谦一咬牙,夺枪在手,“我们分两头冲出去将人引开,你趁乱混在百姓里,先藏起来……”
  “没用了,他们是有备而来。”念卿截断他话语,“只剩这几个人,走不了了。”
  子谦望着念卿冷静得异样的面容,心陡然沉了下去。
  撞门声一下下传来,门后的侍从已快要顶不住了,薄薄一扇门板,被撞得就要裂散开来。
  她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握住他手中的枪,“别莽撞,子谦,把枪交给我。”
  她平静目光迫着他,手上一点点用力,从他手里抽出枪,“我不要你拼命,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转机……你父亲一定会来救我们,你要相信他。”
  她转身看向门后惊恐的四莲,缓声道,“夏姑娘,我们走后,请设法把消息传扬出去,城中越多人知道越好,你就告诉他们,说霍沈念卿死了。”
  四莲一个激灵,“夫人你……”
  侍从与子谦却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这风声一旦在城中传开,一传十,十传百,迟早传入军队,传出城外。
  霍夫人死在晏城的消息传出,佟孝锡手中人质必被怀疑是假冒。
  子谦震动,想不到她烈性至此,宁肯让父亲以为她已死了,也不愿他因此受人挟制。
  念卿走到子谦身边,同他一起面向门口,“放他们进来。”
  訇然声里,院门被推倒。
  端枪的警察率先冲了进来,外头赫然是严阵以待的士兵,将这平民宅子团团包围。
  当先一个胖子穿着警察局长服色,大步跨进院来,身后跟着个戎装军官,帽檐压低在浓眉上,满脸的络腮胡子,负手往门口一站。警察局长欠身问,“专员,您要的是这几个人吗?”
  那军官冷冷抬眼,扬起马鞭朝念卿一指,“不错,把这几个要犯统统带走!”

  十五记:儿女痴8226;英雄意

  军警护送专员座车一路驶往站台,除了警察局长,并无别的官员前来送行。
  警察局长亲自将几名要犯押到,送专员登上列车,眼看列车徐徐驶出,总算长吁一口气。
  这天大的麻烦终于脱手,晏城又能太平些日子了。
  子谦与念卿被一前一后押进车厢。
  警卫执枪守在门外,络腮胡的专员负手踱了进来。
  他一步步走到念卿跟前,压低的帽檐下,目光灼人欲窒。
  念卿屏住了呼吸,也定定看他,发髻在押解途中狼狈散开,发丝凌乱拂在脸侧。
  他伸手替她掠起鬓发,指尖从她耳畔拂过。
  “混账!”子谦勃然大怒,猛然挥拳朝络腮胡专员脸上揍去。
  这一拳来的猝不及防,专员侧身闪避,却被子谦反肘击向颈侧。
  只听念卿一声惊呼,子谦乘势逼上,回环连踢,脚下横扫。
  “好身手!”专员喝一声彩,侧身沉肩,以肩头硬挨了凶狠一击,却反手扣住子谦胳膊,一个利落的侧抛摔将子谦抛向身后!
  “住手!”念卿的惊呼声里,子谦踉跄撞上车厢,将壁灯撞得哐啷跌落。
  络腮胡专员立即收手,俯身去扶他。
  子谦捂了肋下伤口,一声冷哼,猛然回身反踢,长腿回袭向对方头部。他身手彪悍,训练有素,这一脚的力道逼得那专员连退三步,错步站稳,仓促间一记手刀横斩,将子谦迫退。
  这专员竟是精擅格斗的柔道高手。
  子谦伤口牵动,一时气促,却见眼前有轻飘飘东西落下——大把的络腮胡子竟被拳风带落。“将门虎子,名不虚传。”专员朗声大笑,顺手将上唇胡子也揭去,露出英俊倜傥真容。
  虽已猜出是他,乍见之下,念卿仍心旌震动。再没有比绝处逢生、重遇故人的欣喜更可击溃勇气的堤防。她怔怔看他,目光迷离复杂,“真的是你。”
  “是我。”他微笑着摘下军帽,踏前一步,执起她的手,彷佛搭救公主的翩翩骑士,作势就要吻上她手背。念卿却抽出手,轻斥道,“晋铭!”
  薛晋铭放开了她的手,莞尔一笑,仿佛只是个促狭玩笑。
  她却觉察他握住她手的刹那,五指紧扣,掌心汗出。
  子谦立在一旁早已看呆,见这北平专员与继母意态亲近,当着他的面作出轻薄之举,顿时愤然喝问,“你是什么人?”
  薛晋铭回头笑看他,“我是好人。”
  不待念卿开口,他将手中军帽抛向子谦,笑道,“胡子是假,行头是假,我这专员自然也是假的。如果不出意料,真专员今日中午抵达晏城,我这出戏就算唱完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脚步声匆匆传来,伴着一个脆生生声音,“夫人,可算救回你了!”
  裹着厚长呢大衣的蕙殊一头闯进来,却被垂及地面的大衣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撞在薛晋铭身上。薛晋铭伸手挽住她,“慌什么呢,小七!”
  已是严寒天气,行李又遗落在专列上,只得胡乱披一件四少的大衣,衣摆都快要扫到地面。蕙殊自己模样狼狈,见了面前一身民妇打扮,形容憔悴不堪的念卿,心头更是一酸。转头看霍公子,也比初见他时更加消瘦阴郁。
  “蕙殊!”念卿见到她,歉然动容,朝她低下头,“多谢你……”
  这郑重姿态反令蕙殊红了脸,忙伸手扶住念卿,“夫人客气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怎么没人谢我?”薛晋铭在旁闲闲插话,噙一丝玩味笑意。
  这神情看在子谦眼里,更添孟浪轻浮,毫不客气便是一声冷哼。
  念卿回望薛晋铭,也将子谦阴沉脸色看在眼里,脸上初绽的笑容为之凝结。
  尴尬的僵持只是一刹,念卿轻轻开口,“许铮呢?”
  蕙殊抢在薛晋铭之前脱口回答,“他赶去督军那里了!”
  念卿一惊,“仲亨,他在哪里?”
  薛晋铭沉吟看她,目光扫向车窗外,却是答非所问,“真的专使一到,就会发现我是假冒,到时北平必定四处通缉我们。这条路不太平,我们到下一站就改道走水路。”
  子谦冷不丁插进话来,声色冷冽,“我父亲在哪里,是谁派你的?”
  念卿抬眸,与薛晋铭目光相触。
  他沉默,眼神小心翼翼,唯恐损坏了最珍贵的瓷器。
  “他在哪里?”念卿屏住呼吸,语声低细得仿若游丝。
  他望着她,轻声道,“督军在医院。”
  遇刺消息是假,受伤是真。
  早在她动身前往北平之前,他已受伤。
  东南三镇叛乱,几股大小军阀展开混战,战事蔓延甚广。南方政府调动军队镇压不力,各路将领自起内讧,南面局势越来越失控。南方政府被迫向霍仲亨求援,请他调兵堵截叛军。
  这一战,却比预料中艰难。
  东南水患灾荒不断,匪乱四起,地方军政早已失控。
  叛乱军阀凭借地利之便,将政府军队打得晕头转向。那些烟兵匪将虽没有经受正规军的作战训练,却素来好勇斗狠,剽悍起来超乎常人。霍仲亨的部队被拖入胶着战局,初时交战,孤军深入敌境,竟连吃败仗,双方都死伤惨重。
  霍仲亨连下四道电令,又督促政府军支援,然而援军赶来途中遇袭,军械弹药被炸,困在半途束手无策。霍仲亨一怒之下亲自赶赴前线,鏖战半月,将叛军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胜局将定,敌方只剩苟延残喘之力,霍仲亨却在攻下叛军给养重镇之后,停止了追剿。外间揣测纷纭,有说他是故意留下小股叛军制掣南方,有说他接受叛乱军阀条件,收受重金,放了叛军一条生路,也有说他趁北方时局动荡,有意北上争雄。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叛军为了守住最后的给养重地,调集兵力殊死反扑,凭借居高临下山势,压制了一次次进攻。至夜久攻不下,士兵伤亡惨重。至战况最激烈时,霍仲亨亲临战场,身先士卒,指挥冲锋队士兵以血肉为盾墙,悍然推进。
  先锋队士兵奋不畏死,士气高涨,终于攻下城门,将叛军最后的巢穴摧毁。
  战场上枪炮不长眼,一枚榴霰弹落在阵前,炮弹碎片击入霍仲亨右胸。
  这消息被严密封锁,一旦传出,只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也就在此时,一纸密电从北平发出——子谦落在傅家手里,佟傅之战一触即发,傅总理以联姻为名,邀请霍仲亨北上会谈。
  各方眼光都落在霍仲亨身上,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大督军此时却在一间小小医院秘密接受手术。他将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悄然完成手术,悄然养伤,除了亲信将领与侍从,连其余部属也不知道,更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念卿与许铮。
  身在家中的念卿,意外接到仲亨的紧急电报,让她以霍夫人的身份前往北平,与傅家周旋,设法救回子谦。这不是他第一次让她参与政治,却是第一次让她独立面对重大危局。
  那时只知他在前线分身乏术,却未曾想到事态已这样危急。
  迎着薛晋铭的目光,念卿骤然沉默,转身朝向车窗,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她的酸楚脆弱。
  他是她眼中无坚不摧的英雄,任何时候,都如山岳在前,守护他一心所系的家国、守护她头顶一方晴空……可这一次,他竟不懂得好好守护自己。受了那样的伤,仍以沉默继续守护,守护大局,也守护她的安宁泰然。
  “督军伤势稳定,应会很快复原。”
  薛晋铭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识抬手想要抚上她肩头。
  隔了万千距离,却似永远也触不到她,抬起的手终究只得缓缓垂下。
  子谦却抢上一步,愤然推开薛晋铭,劈面喝问,“谁告诉你的消息,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质问的是薛晋铭,目光却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
  念卿不语,恍惚看着他俩。
  薛晋铭同样望着她,语声微哑,“我已见过督军。”
  子谦神色震动,“什么时候?”
  “三天前。”薛晋铭答得坦然,“与佟帅一起。”
  “你是佟岑勋的人?”子谦惊疑不定, “这不可能,佟岑勋还在南下途中,不可能与父亲……”
  他语声蓦然顿住,转头看念卿。
  局外局,谜中谜,即便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难分真假虚实。
  子谦目光缓缓扫过薛晋铭英俊面容,耳边响起她方才唤他的名字。
  那段捕风捉影的风流往事,传得人尽皆知,连他也依稀记得一个名字——薛四公子。
  “子谦,不要无礼。”沉默良久的念卿终于开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踪,在一身民妇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泽的珍珠。纵是如此,她低弱语声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谦缓缓放开了薛晋铭,一言不发退开。
  念卿看着四少,唇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这样的疏离,连蕙殊听了也觉黯然。
  原本劫后重逢,蕙殊满心的欣喜却被霍子谦的敌意冻结,连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里之外。却见四少整了整衣领,若无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将你们平安送到霍帅手上。至于这份人情,往后佟帅自会找他讨还。”
  他笑得轻松,将涉险救人说成一份轻描淡写的差事,将这情份与她的谢意一并推得远远的。
  念卿侧过脸不看他,望了车窗外飞掠景物,“仲亨和佟岑勋当真会面了?”
  薛晋铭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是的,出兵南下只是障眼法,佟帅一早秘密启程,赶来与霍帅会面。我本不知道你们困在晏城,是梦蝶传来消息,通知我北平已派人前来。她一手伪造专使印信,将专使动身时间拖延了半日,才让我有机可乘。”
  “专使是徐季麟?”念卿蓦地开口。
  “是他。”薛晋铭垂下目光,唇角有一丝笑,却笑得寂寥。
  这答案虽不意外,从他口中亲自得到证实,仍令念卿神色一黯。
  众叛亲离滋味他已早早地尝过,如今仅剩二三好友,原以为徐季麟是可信之人,又有表姻之亲,可再一次背弃他的仍是身边亲友。
  上一次是李孟元,这一次是徐季麟。
  念卿一时无言,望了他,目光莹然。
  薛晋铭却满不在乎笑笑,“政见不同罢了,男人么,割席断义也不算坏事。”
  割席断义是光明正大的绝交,可徐季麟骗取他信任,设下耳目监视,怎能不算坏事。
  他明知道是宵小之行,仍不愿对故友恶言相向。
  有嫌隙处,方见君子。
  念卿垂下目光,只恐在他面前流露半分不忍。
  然而他早已看见,看见她眼里的恻隐,以及深敛的忧切,竟是为他而生。
  “季麟他……也有不得已,他也同样受着监视。”薛晋铭沉默一刹,低声说,“真正想杀我的,是佟孝锡。”
  念卿一惊,从不知他与佟孝锡也有往来。
  薛晋铭却似不想多说此事,淡淡转了话锋,“眼下兵分两头,我来晏城接出你们,督军与佟帅已在秘密调遣兵力,一面牵制佟孝锡,一面合围北平。”
  他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是霍仲亨与佟岑勋这两个同样以强硬闻名的军阀。
  这二人早年结下宿怨,曾经为地盘争斗不休,最后一南一北各不相见,所持政见更截然相反。
  佟岑勋向来主张武力统一,不断吞并地盘;霍仲亨则反对内战,一直敦促南北和谈。佟岑勋公开讥笑霍仲亨英雄气短,当年在报纸上攻讦他迎娶名伶,最响亮便是佟岑勋的声音;霍仲亨则回斥其穷兵黩武,匪性难改,截断佟岑勋从南方贩运烟土的路子,令他蚀了一笔巨财。
  这两人迟早有一场恶斗,几乎是所有人认定的事。
  连佟岑勋也亲口说过,“霍仲亨的伪和平容不下我的真统一。”
  曾有报人调侃说,纵使有朝一日南北统一,佟霍二人也难化干戈为玉帛。
  谁料到跋扈一时的佟帅,会栽在自己儿子手里。
  这关口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偏偏发生了。
  “这是仲亨的主意罢。”念卿轻吁一口气,露出淡淡笑容。
  她笑得沉静,疲惫容颜重又有了光彩。
  无需他回答印证,这等胸襟,只会是霍仲亨——是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独一无二的英雄。这等璀璨眸光,只有在提及他的时候,方闪动在她眼里。
  或许永远不会属于旁人。
  薛晋铭看着她,平静地答,“是。”
  当日兵变来得仓促,佟岑勋觉察异状已来不及布署。
  仓促之下,薛晋铭随佟部撤离北平,又受傅系与佟孝锡两头夹击,援兵被阻截在路上。
  被儿子从背后刺伤一刀,令佟岑勋气得旧病复发,半生跋扈,终究也已是英雄近暮。
  佟帅只当大势已去,万万没想这时候接到霍仲亨密电。
  以当时腹背受敌之境,假如霍仲亨伺机发难,他是绝无生机的。
  念卿淡淡笑,“就算仲亨要乘人之危,也不会平白便宜了佟孝锡与日本人。”
  薛晋铭也笑,“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句话,何其熟悉。
  刹那间惊觉时光流转,世事重叠,却早已物是人非。
  两人四目相对,都沉默下去,忘了要说什么,也早忘了如何说。
  良久,子谦的声音打破沉默,“佟岑勋性格多疑,他就这么容易信任父亲,立时投奔了他?”
  “这我不敢说。”薛晋铭笑笑,“看起来,霍帅倒是信任他的。”
  子谦抬眉示疑。
  薛晋铭笑得意味深长,“你们此刻不就在我手上吗?”
  蕙殊一惊,立刻转头看念卿,却见念卿笑容不改。
  “父亲不会拿我们做人质。”子谦冷冷道,“恐怕有人要枉做小人了。”
  薛晋铭挑了挑眉,蓦地低声笑起来,直笑得蕙殊莫名其妙,七上八下。
  “真是将门虎子,连说话神气都一样。”薛晋铭笑了半晌,终于正色道,“令尊说,他放心交托二位与我,让佟帅不必枉做小人。”

  十六记:烟花杀8226;烽火起

  这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列车很快进入相对安全的地界,离码头已经不远。
  蕙殊望着车窗外渐渐擦黑的天色,回眸见霍夫人仍在熟睡中,虽然车轮颠簸,她却睡得深沉,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迹。这几日也不知她是怎样撑过来的,若非疲累到极处,也不会一坐下来便睡着。
  蕙殊将大衣脱下盖在她身上,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并未醒转,只将大衣紧紧拥住。不知是否错觉,蕙殊彷佛觉得,她唇角紧绷的一丝浅纹舒展开来,脸颊贴了大衣呢绒,似有浅浅笑意。
  这大衣上还有着四少的气息,她也闻到了么?是这气息令她安心,还是梦中有了谁的慰藉?蕙殊凝视她良久,心中怅然,竟在这一刻涌起艳羡。
  此前纵有千百般好,她也不觉得有何可羡慕,不过是各有各的命运。可此刻,她却羡慕她有挚情如此。她爱她的良人,爱到连四少这般男子也不能动摇她的心,爱到身经百劫也要一往无前。
  这样的孤勇,又有多少人爱得起。
  颜世则,遥远得彷佛已褪色的名字,蕙殊努力回想他的脸,却只记得一点轮廓。
  四少,更遥远得如同星空,知道他越多,也离他越远。
  然而另一个人的坚毅眉目隐隐浮现,她不是没觉察,当他频频用灼热目光追逐她,又在她回眸时掩饰回避,她便明白他的心思了……许铮,这个呆头呆脑的人,起初曾觉得那样讨厌,如今却知他的忠义担当……蕙殊坐在窗下,不觉唇角带上浅浅笑意,任由心思纷纷扬扬。
  不知列车什么时候已停了下来。
  车厢门外脚步声近,霍夫人蓦然睁眼,不待蕙殊反应过来,她已一惊而起。
  来的却是四少,一身戎装齐整,抬手轻敲门框。
  “到站了?”念卿站起身来,大衣不觉滑落地上。
  “从这里下车已不远,我们改走小路到码头,列车继续走。”薛晋铭微微一笑,“这样安全,只是要辛苦你们。”念卿会过意来,空车入站实在是一出高明的障眼法,却又担心道,“夜里走小路安全么?”
  薛晋铭笑道,“许铮提早赶来探过路,备好了马匹,我们骑马过去。”
  “许副官?”蕙殊惊喜脱口道,“他不是赶去见霍帅了吗?”
  薛晋铭笑得促狭,“给你的惊喜。”
  蕙殊一怔,旋即面红耳赤,“惊喜什么,才不关我事!”
  念卿与薛晋铭相视,他的良苦用心,她自是明白的。
  许铮只身冒着危险,提早过来探定虚实,预备接应,却与薛晋铭一起骗她,假称是去见霍仲亨,只是不想她一早担忧罢了。
  念卿心中感动,不动声色捡起滑落的大衣,交还给蕙殊,“那就动身吧,事不宜迟。”
  蕙殊忙道,“夫人你穿着,我不怕冷!”
  但霍夫人只是摇头一笑,转身已走了出去。
  四少望着她背影,想着她倔强地不肯欠他分毫情义,连他的大衣也不肯穿……一丝苦笑泛起,唇边尽是涩意。
  下得车来,才知这趟短短路途的艰难。
  寒冬入夜,风似霜刃,路面已经积雪盈寸。
  蕙殊生长于南方,最是怕冷,被风迎面一吹只觉周身都被小刀子扎着,手足瞬时僵冷,恨不能缩成一团。在这样的夜里骑马穿行小路,霜雪湿滑,最是危险。
  不远处亮起灯光暗号,果然是许铮,连同少许士兵和马匹,早已等待在此。
  念卿踏着积雪迎上前去,不料脚下微微一滑,身侧立即有人伸臂来扶。她只道是薛晋铭,忙抽回手,抬眸却见是子谦。
  “你和我一道。”子谦不由分说握住她手臂,接过士兵递来的马缰,示意她先上马。
  “我会骑马。”念卿一笑,论骑术精湛,她实不逊于一般男子。但子谦握着她手臂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冷着脸又重复一遍,“和我一道。”
  念卿蹙眉。
  身后传来薛晋铭的语声,“许副官,劳烦你照顾祁小姐,我到前面领路。” 他大步上前,越过蕙殊和念卿,经过她身旁时驻足,低声道,“下雪路滑,让霍公子照应一下为好。”
  他说完也不停步,长靴踏着积雪,径直走到最前,翻身上马。
  蕙殊也被许铮拉上马背,靠上身后坚实胸膛,寒意顿减。
  念卿不再多言,利落地上马,娴熟身姿令子谦一看便放下心来。方才只担心她受不了路滑颠簸,夜里骑行不比得跑马场上踏青冶游,但看她标准的军人骑姿,不必说也知是谁的调教。
  马蹄踏雪,雪溅有声,一下下好似指尖拂过紧绷的弓弦。
  昏暗月色映了遍地雪光,透出幽蓝。
  一行马队悄无声息穿过崎岖小径,偶尔马蹄过处,震落道旁枯枝积雪。
  子谦迫使自己将精神力集中,不去注意萦绕鼻端的那一丝肤发暖香。但那隐约香气像在故意作弄他,总在松懈的瞬间袭来,令他烦不胜烦,下意识催马急行,嗒嗒嗒赶上前面,与薛晋铭并辔而行。
  “这一路会不会太过于顺遂?”子谦沉声开口,恰问出念卿与四少此时的忐忑。
  过了前面岔道口就进入城中,再往前不远就是码头,就看能否平安通过这最后一关了。按理说,四少冒充北平专使带走人质,不会这么快被识破,徐季麟到达晏城最快也是明早。
  薛晋铭放缓缰绳,对子谦低声道,“到了码头无论有什么事,你只需护送夫人离开,其余交给我和许副官。”
  念卿转头望了四少,话到唇边,却不知能说什么。
  转过路口,前方出现影影绰绰灯火,已能清楚望见码头。
  虽是深夜仍有力夫在忙碌搬运,大箱大箱的货物等着装卸落船,马队络绎不绝,趁夜将到埠的货物运进运出。工头不住吆喝警告,让搬运工小心箱中货物。数艘船上装运的都是烟花炮仗之类,时近年关,杂货商已开始为新年售卖的炮仗囤货。这东西最小气,既沾不得水又见不得火,一落水便报废,若溅上半点火星更是大祸。
  一行人混在驮货的马队里,悄然接近码头。
  子谦与薛晋铭交换眼色,暗自错开队列,悄无声息随着马队接近岸边。
  前来接应的船只不便靠近这码头,以防遭到盘查,唯有搭乘货船出去,到远处江面再换船。一早买通的货船正是左首第二艘,船上货已载满,船主远远见到许铮提灯打出暗号,忙放下搭板接人。
  看着霍夫人与霍公子先后登船,蕙殊稳一稳心神,扶着四少的手踩上那摇摇晃晃搭板。许铮从船头俯身来接引,伸手可及的距离,似乎一跃即过……蕙殊将手递向许铮,抬头瞬间,身后陡然枪声响起,连串子弹从后头飞来,火辣辣擦着耳畔,击在船头船身!
  许铮只差一线便可抓住蕙殊的手。
  然而船身摇晃,搭板错开,蕙殊一脚踏空,直跌入水中。
  寒冬腊月的河水刺骨扎髓,转瞬没顶,来不及呼救,冰水已从口鼻灌入,似万千小刀一起扎进来。耳边哗然水声、惊呼声、叫喊声,混杂在惊天动地的枪声里,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子弹嗖嗖横飞,射入水里激起串串旋流。
  蕙殊竭力蹬水,身上大衣湿透却像沉重的石枷,拖着她身子直往下坠。压迫的窒痛与刺骨的寒冷,令头脑瞬时空白,水中一片黑暗……蕙殊口中涌出气泡,肺里最后的氧气即将耗尽。
  一双手紧紧托上她腰间,托起她下沉的身体,往前方游去。
  蕙殊神智模糊,再无力气,长发飘散水中,一口气就要缓不过来。
  那人回过身,觉察她濒临窒息,猛然将她拽向怀中,冷冷嘴唇压上她的唇,温暖气流随之度入,从唇舌直送肺腑。窒息的痛苦为之一缓,近在咫尺的面容也终于看清。
  是许铮。
  他将她紧紧抱住,制住她本能的挣扎,不让她浮上水面。
  子弹带来的旋流密集穿过眼前,水面上硝烟弥漫,枪声响成一片,水下也被搅得混沌不堪。
  许铮带着她竭力朝前潜游,水下缺氧令蕙殊神智迷糊,只抓紧许铮的手,不敢松开半分。
  蓦然间,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像炸雷落在江面。
  火光照亮水底,将江水映成血红,更掀起阵阵大浪。
  两人再也抵不住巨浪之力,被一起抛上江面,顿时眼前灿亮,急雨般星火漫天坠落,夜空亮如白昼。他们搭乘的那艘货船已变成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火光中爆出无数烟花,射上半空,夜幕中金蛇乱舞,银花火树,团团锦绣绽放,烟花烬化作七色星雨,纷纷坠落水面。
  这景象,美如末世,眩目惊心。
  船炸了。
  持续不断的爆炸声掩过了许铮的嘶吼,“夫人——”
  长官下令生擒,不许朝人放枪。
  追兵冲向码头,根本不知货船上装载着何物,便朝货船水面一阵乱枪扫射,吓得船工水手四散奔逃,或落水或躲藏,码头上一片惊恐尖叫,货物翻倒,任何船只也不得离开码头。
  眼见蕙殊落水,许铮跃入水中相救,搭板掉落,念卿与子谦被困船上……而装满炮仗烟花的货船周遭枪弹横飞,火星四溅!
  薛晋铭在岸上脸色剧变,顾不得闪避枪弹,立刻抢到岸边卸货处,与侍从夺下三只小木船,趁乱撑船靠向货船外侧。
  枪声响起的刹那,念卿被子谦合身按倒,双双匍匐在船头甲板。
  混乱中只听枪声震耳,弹片嗖嗖飞溅,隐约听见谁脱口喊出一个名字,“云漪——”
  念卿一震,挣开子谦,不顾一切探身到船舷外侧。
  小船上的薛晋铭朝她伸出手,“跳下来!”
  货船剧烈摇晃,船上水手船主已纷纷跳入江中,子谦与船上侍从开枪还击,将已追至岸边的追兵击毙。念卿回头推开子谦,“快离开这船!”
  “你和他走!”子谦不由分说,将念卿拦腰抱起,抛向小船上的薛晋铭,“带她走,我来断后!”
  念卿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身子急坠入那熟悉怀抱。
  惯力将两人一起撞倒,薛晋铭趁势将她护在身下,以自己身体为盾,紧紧护在她上方。
  侍从划动小船,如离弦之箭,在纷飞弹雨中划向江心。
  那船上的子谦与侍从也先后跃下,乘着后面两艘小船赶上来,一面开枪还击,将试图夺船追上来的追兵纷纷击倒。江面上连连有人中枪落水,有追兵,也有侍从。
  念卿仰头只见薛晋铭唇角紧绷,一滴汗从他下颌坠下,坠在她颈窝。
  “快划!”他喝令划船的侍从,语声因紧张而嘶哑。
  然而话音未落,一名侍从头部中枪,哼也未哼一声便栽倒,鲜血溅上甲板……这是片刻前还搀扶她下马的年轻侍从,跟随她一路北上,忠心耿耿。
  念卿死死咬住了唇,手指攥紧薛晋铭衣襟,直攥得指节发白。
  他却推开她的手,离开她身边,替上那死去侍从的位置,拿起桨继续划动小船。
  小船在如梭的弹雨里前行,后面的小船也渐渐追了上来,依稀可见子谦的身影。
  却不见蕙殊和许铮。
  念卿心惊,环顾四下,失声呼喊,“蕙……”
  下一个字已被吞噬在轰然巨响声里。
  货船爆炸了。
  火光瞬时将眼前耀成一片白炽血红,热浪扑面如炙,巨力将小船掀得上下颠簸。
  念卿几乎要被抛出船舷,薛晋铭紧紧扣住她手腕,狠命拽住她,不管不顾将她抱紧,任船身倾斜摇晃,火团如急雨坠落四周,只抱着她一分也不放松。
  货船上无数烟花炸起,星火飞溅,火药的浓烈气味呛得人无法呼吸,一身一脸都是烟花燃烬的细灰。念卿刚觉察到点点灼痛,头已被他按到胸前,他用胸膛为她挡住一切,连同那呛鼻的火药硝石味道,也被淡淡的男子气息掩盖。
  衣下透来暖意,和着一下下有力心跳,他的身体便如一道屏障,为她隔绝险恶飘摇。
  臂弯间方寸天地,宁定安好。
  念卿静静伏在他怀抱,与他一起抵御船下急浪翻卷,周遭火光灼烈,枪弹不长眼的横飞。耳中被各种声响震得瓮瓮蒙蒙,隐隐的,听见他又唤了一声“云漪”……语声如呢喃,于生死须臾间,脱口而出却仍是这个名字。

  十七记:只影来8226;向谁去

  货船上烟花爆炸,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全部引燃,眼前一片火海,烈焰浓烟遮蔽了江面。追兵不得不狼狈退回,眼看着小船消失在江面浓烟之中,彷佛被地狱之火吞噬。
  爆裂声劈剥不绝,即使远在半里开外,徐季麟也从车中看得清清楚楚。
  火光透进车窗玻璃,映着他脸色铁青,眼角微微抽搐,汗珠滚下鬓角。
  望着远处骇人之景,旁边的警察局长早已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那货船上满载的竟是烟花炮仗!为了生擒人质,下令只向船身射击,却恰恰点燃了这偌大的炸药库。火团熊熊,将货船炸得四分五裂,船上若有活口只怕也早变了焦炭。
  火势足足染了两个钟点才渐弱下去。
  派去搜索的士兵陆续回来报告,江面发现了不少焦黑残骸,身份不可辨认。
  徐季麟一语不发下车,望向浓烟滚滚的江面,良久,颤抖着手将烟斗点燃。
  烟雾喷出鼻孔,遮去他眼底的罪疚,代之是如释重负的轻快。
  从此世上再无薛四公子。
  既生瑜何生亮。
  最先投效佟大帅的人,是他徐季麟,一腔热忱为薛晋铭牵线铺路的也是他徐季麟。论才干资历,论身家手腕,他何尝输于此人。若说佟帅昏聩,放着良臣不用,偏将薛晋铭引为心腹,怪只怪老匹夫有眼无珠……然而那同床共枕之人,他待她如珠如宝,百依百顺,她却为这薄幸浪子而背叛他!
  这便怪不得他徐某人另谋高枝,择三公子而栖。
  亦怪不得枪弹无眼,生死无常。
  “这篓子可捅大了!”警察局长脸色发青,掏帕子抹着额头汗水,“徐专员,弟兄们都是照您吩咐办事,可这……长官那里,这可怎么交待?”
  徐季麟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伸手入衣内,“怕什么,我有少帅手令。”
  警察局长闻言一喜,忙探头来看。
  迎上眼前却是一柄乌黑枪管,正正抵上他额头。
  枪响,血浆迸溅,警察局长圆瞪两眼倒在徐季麟脚下。
  徐季麟嫌恶地避开地上血污,将枪收起,抬脚将尸体踢下路边斜坡,直看着尸身滚向江边。
  身后警卫早已惊骇,个个呆若木鸡,只听徐专员冷冷道,“冯局长下令炸船,奋不顾身追击逃犯,不幸中枪身亡。你们可都看见了?”
  “没有看到公子,只有两个随从,都死了……”浑身湿淋淋的侍从喘着粗气,刚从水里攀上船来,“附近江面都找遍了,只剩码头那段,要不要再回去找?”
  许铮浓眉纠结,身上亦湿漉漉滴着水,嘴唇早已冻得乌紫。
  寒冬天气里呵气成霜,他却顾不得换下冰水浸透的衣服,狠狠一抹脸上的水,“你们跟我搭小船去找,这里不能再等,先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即刻就医,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铮转身,看向甲板上的夫人和薛四公子。
  小船在爆炸的巨浪中翻覆,两人一起落水,所幸有薛晋铭舍命护着,夫人只是呛水昏迷,并未受伤。等候在远处江面接应的船只旋即赶到,将落水的众人救起。除去侍从伤亡过半,诸人都无大碍,祁小姐也只是在水下受寒过度,一时晕了过去。
  然而,找遍江面,唯独不见公子的踪影。
  夫人仍在昏迷中,薛晋铭用毯子紧紧裹住她,不停搓着她双手,令她身子回暖,唇上渐渐有了些血色。许铮知道她一旦醒了,不见公子,必然不同意开船。若再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更不安全,追兵仍有可能赶来。
  “薛先生,请代为照顾夫人。”许铮朝薛晋铭立正,脚跟一并,郑重点头。
  薛晋铭抬头,肃然颔首,“你多加小心。”
  他恳切目光令许铮感动,油然涌起歉意,之前诸多偏见,甚至鲁莽将他打伤……此时方觉愧疚。然而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铮铮男儿又何需言语作态。
  许铮踏前一步,坦然朝薛晋铭伸出手。
  这友善的握手却落了空,薛晋铭没有伸手,甚至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
  尴尬之余,许铮也不以为意,原本是他鲁莽在先,薛四公子心高气傲,有所怪罪也难免。
  船已发动了,甲板的震感令夫人眉头一动,似要醒来。
  许铮看一眼蕙殊所在的舱内,毅然转身离船,带了几名侍从登上小艇,划向寒雾笼罩的江心。
  大船加速,江风渐急,甲板上侍从倾身提醒薛晋铭,“外头冷,让夫人进舱内休息吧。”
  薛晋铭一直怔怔低头看着怀中的念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将她小心抱起,然而起身之际却似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摔倒在湿滑的甲板上。
  “念卿!”他慌忙伸手摸索怀中的人,唯恐将她摔着。
  身旁侍从本欲上前搀扶,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呆住——薛四公子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是茫然,夫人好端端在他臂弯,他却慌乱摸索着她头发脸庞,彷佛已看不见她。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第一缕阳光从医院走廊长窗照进来,将一个淡淡影子投在地上。
  护士放轻脚步走近,在这纤削女子身后站了片刻,她仍未察觉,只透过一扇病房门上的玻璃,静静凝望里面。
  走廊静极,冷清清,空落落。
  隔了一层毛玻璃,里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
  年轻的护士心有不忍,轻轻咳嗽一声。
  她回转身来,容颜仍苍白,却比夜里见着更多一分艳色。
  “病人该加药了。”护士轻声说,端了手中药盘,示意她挡住了门口。她歉然侧身,将房门轻轻推开,看着护士走进去,拉开病床前半掩的帘子……护士觑着医生不在,回身朝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进来。
  她略迟疑,缓缓走近,步子轻悄无声。
  病床上的男子沉沉睡着,夜里刚做了手术,麻醉药力还未过去。
  护士将吊瓶的药水换过,悄然打量眼前这对男女——夜里手术仓促,来不及看清男子样貌,此刻白色纱布覆在眼上,遮去他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来。细看之下,只见他薄唇柔和,鼻梁英挺,轮廓鲜朗,想来应是风采绝佳的美男子……这样的一个人,若失去了眼睛,再难见光明,该是何其残酷。
  护士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面女子闻声抬眼,眸似流波,睫毛微颤,探询而忧虑地望住她。
  如此美好的一对男女,上天也应怜见。护士终究年轻心软,忍不住摘下口罩,低声道:“手术做得很及时,只要运气不太坏,他应当能恢复过来……”
  “郁文。”医生严厉语声从门口传来,制止了她的话。
  名唤郁文的年轻护士惶恐低头,见医生快步走进来,对那女子说话却极为恭敬,“病人现在还不宜探视,您也需要休息,请您先回病房去。”
  那苍白沉默的女子点了点头,仍目不转睛看那沉睡的男子,良久才转身离去。
  郁文送她出来,缓步跟在她身后,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会瞎么?”她却淡淡开口,语声空洞。
  “我想,不会。”郁文的语气并不笃稳。
  那女子侧身回眸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似有一种无形窒迫,令郁文喃喃道,“角膜灼伤不算严重,但现在还不好说,要等上四五天,等拆了绷带……”
  “到时如果看不见,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再看见了?”她语声缓慢,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
  郁文迟疑片刻,默默点头。
  她便不再说话,径自朝前走去,脚步越走越快,几乎令郁文跟不上她。
  眼看到了走廊尽头转梯,郁文忍不住提醒,“您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她已绊上阶梯,一个踉跄跌跪在地。
  郁文慌忙去扶她,她低了头,肩头微微颤抖。
  “太太您不要担忧,先生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郁文婉言劝慰。
  她只是哽咽。
  郁文怔了怔,蓦地记起,这一行人半夜匆匆入院,似乎身份隐秘,却惊动了院长连夜赶来。当时曾听得随从尊称这女子为夫人,却唤那男子为四少,想来并非夫妇。
  “对不起,我弄错了。”郁文忙道歉,心下难捺好奇,“他是您的兄长?”
  “他……”这美丽非凡的女子抬起脸来,泪眼恍惚,语声却凝住,“他是……”
  竟不知,该说是谁。
  孰亲孰友,是他非他。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为她抛却所有,换一身孑然,到如今伤痕累累,却仍旧不是她的谁。
  五日,好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
  等待,也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无助的煎熬。
  四少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就在明天拆开纱布的刹那可知。
  生平从不曾求过神佛上帝,可当不远处教堂钟声敲响,黄昏倦鸟掠过屋檐,伫立在走廊尽头的蕙殊不由自主两手交握胸口,遥遥向天祷告。
  在这样的时刻,或许也只有神的力量,可救人于苦难,恩赐仁爱于众生。
  四少、子谦、许铮、夫人……他们都不应再遭受这不公正的厄难。
  这一路相伴,总算踏入平安之地,却失去子谦与许铮的音讯,两人生死未卜,四少又伤重,只剩她与夫人守在这医院,一天天等着更好或更坏的消息传来。
  尽管这里已是霍帅所辖之地,夫人却未表明身份,院方只知是大人物到来,竭尽殷勤周全,却绝想不到是霍夫人亲临——因为此时,从晏城到北平,从报纸到街巷,到处都在沸沸扬扬传言着一件大事:霍仲亨夫人遭遇毒手,在北方遇袭而死。
  不管是佟孝锡下的手,还是佟岑勋做的恶,这桩血案总归算在佟家父子头上。
  霍帅多情举世皆知,只怕冲冠一怒为红颜,血债终需血偿。一时间,北方六镇风声鹤唳,皆传霍仲亨即将兵临城下,与佟帅血刃相见。北方各镇大小军阀无不心惊,各自拥兵戒备,皆知这场恶斗一起,半壁江山又将重新洗牌,不知何人终得笑到最后。
  转眼间,暮色四合,天又黑了。
  蕙殊缓缓转身,走过静谧长廊,远远便听见断续乐声。
  跳针划过唱片,乐声滑出,却是一支悠扬的小步舞曲。
  曲声轻快愉悦,好似岁时逆转,恍然令人置身阳光绚烂的午后,薰衣草起伏,蜂鸟盘旋,野莓子的藤蔓从姑娘的裙边伸过。
  乐声正从四少的病房传出,隐约间杂着女子笑语,“好了好了,可算调好了!”
  蕙殊推开虚掩的房门,见护士郁文正俯身调弄着一台老旧的唱片机,窗边椅上,四少含笑侧耳听着,霍夫人陪在他身侧,笑意清浅。
  清冷的黄昏,蓦然有暖意如春。
  彷佛不是在病房,也没有了伤病忧虑,只有朝朝暮暮好时光,如花美眷,笑向檀郎。
  “蕙殊来了。”霍夫人抬眸瞧见她,莞尔道,“你瞧郁小姐找来什么好东西。”
  纵使笑靥如花,也掩不住她眼睛底下淡淡阴影,那是彻夜不眠所积的淤暗。这些天来,她越发消瘦了。蕙殊勉强笑笑,在那唱片机上一摸便是一手积尘。郁文有些不好意思,“放了许久的旧家什,想不到还能听呢。”
  “这礼物真难得。” 四少笑语温柔,“多谢你,小郁。”
  郁文的脸红似晚霞。
  蕙殊懵然看她,又转头看霍夫人。
  霍夫人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今天是他的生辰。”
  蕙殊脱口惊呼,“啊,原来是今天!”
  四少低笑,“小七打算送我什么?”
  蕙殊顿时窘迫,看着他微微侧首,唇角半扬,促狭里不掩倜傥的神情。
  翩翩人如玉,斜雨不须归。
  任何磨难也磨不去他与生俱来的洒脱,无论身经何事,他总是笑着。
  心中痛楚再不可遏止,蕙殊低声道,“我只有一件礼物……”说着,倾身上去,环住他颈项,嘴唇温柔落在他脸颊。
  他一怔,旋即扬了脸,轻轻回吻了她的额头。
  眼泪坠下之前,蕙殊抽身退开,强忍泪意笑道,“生辰快乐。”
  “谢谢,你也要快乐。”四少微笑。
  蕙殊的泪落下,悄然转身,退出门外。
  郁文不知何时也已离去。
  只剩念卿,静静在他身后。
  他并不回头,语声似笑非笑,“还有神秘礼物么?”
  身后并无回应,她缓缓转到他面前,宛声开口,“但凡我做得到,但凡是你想要。”
  他唇畔笑容凝住。
  暮色转浓,光影渐消,两道影子一同融入初降的黑夜。
  老旧的唱片机兀自转着,转完了一支支舞曲,又在黑暗中响起了华美的华尔兹。
  他淡淡笑了,“那么,你欠我一支舞。”
  三年前那一场精心设计的舞会,成全了英雄美人,成全了旷世佳话,亦成全了她的决绝转身。唯独抛下了最初的舞伴,忘记了那一支舞本该是他的。
  夜的华尔兹,两个人的纠缠。
  念卿闭上眼睛,泪水湿了眼睫,“是,我记得那支舞。”
  她伸出手,将指尖交于他掌心。
  他缓缓起身,将她的手一点点握住。
  她翩然倚入他臂弯,他扶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似托住薄雪一片。
  舞曲声响起,华美乐章如水流淌,在这没有灯光的狭小房间,他执了她的手,她牵引他舞步,旋身、回转、进退……错身间忽远忽近,形影里且翩且跹。
  一曲悠扬,百折千回;
  指尖心上,乍暖还凉。
  谁的气息萦绕耳畔,谁的鬓丝幽香如兰。
  华尔兹的乐曲似一幅柔软丝绸铺开在深浓的夜里,将黑暗房间变作开满繁花的幻境,令光芒四洒,令时间凝止;回旋的舞步,引领彼此飞翔,共此黑暗之中,越过咫尺天涯,终得相拥。

  十八记:雪初霁8226;晴方好

  一曲小行板华尔兹犹自低回,门外匆匆靴声已踏破旖旎。
  外面侍从隔着虚掩的房门,大声道,“报告夫人,有消息到!”
  念卿停下舞步,静默于黑暗中,没有应声。
  不知从何时开始,最惧怕就是突如其来的这声“报告”,每每听到,总是变故接踵而至。
  掌心中她的手紧了一紧,薛晋铭沉默放开,任她缓缓抽身,转向门口,一步步走了出去。
  只听侍从的声音亢奋铿锵,“刚刚接到的消息,督军与佟帅联合发表宣言,声讨伪内阁,拥立被佟孝锡驱逐出北平的洪议长为代理总理!同时会师沧州,先头部队北上,即将兵临北平!”
  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以为佟霍之战即将爆发之时,这个消息算不算石破天惊;
  害怕这场战事带来乱世倾覆的人,会不会如释重负,振奋庆幸;
  在暗中等待鹬蚌相争,以期渔翁得利的人,是不是当头一棒,悔不当初。
  这些,都不要紧了。
  念卿缓缓倚上门边,心中恍惚,一时间只明白一件事——这么久,这么迟,终于他要回来了。再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她身边来,如同每一次离去,每一次归来,携一身征尘,携半世倥偬。如同她总在等待,无论多累多远。
  “督军……还有别的消息么?”念卿软声问,喉咙里哑哑的,想问仲亨的伤好得怎样了,想问他人在哪里,可他的名字到了唇边,不觉换成“督军”。
  他不是她一个人的良人,不只是她的仲亨。
  满心关切温软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
  “有,还有好消息——公子找到了!”侍从的振奋溢于言表,“听说公子受了伤,好在没有大碍,许副官已护送公子回南方就医,督军正派人前来接夫人,大概明天就能到了!”
  念卿怔忪脱口,“明天?”
  这两个字也清晰传入薛晋铭耳中。
  天亮之后就是明日。
  分离,来得猝不及防。
  得不到时固然伤怀,方才刹那,错觉梦想成真,转头被一声“明日”惊醒,怀中果然空空如也……黑暗中似有凌迟加身,比骤然发觉目不能视的那一刻更痛百倍。
  他看不见她,连门外语声也听不到,只隐隐觉得有光从门外照进。
  她要走了,心底有个惶惧的声音在说,她要离去了,或许明日之后再也见不着她的容颜,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温软!她的笑、她的眉、她的眼……薛晋铭蓦地转身,“云漪!”
  推门而入,映入眼里,便是这情形。
  念卿呆了,看着他转身在黑暗的空气中揽了个空,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唇也微张,俊秀侧脸被一线灯光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
  “我在。”她轻轻开口,应了那个久已尘封的名字,“我在这里,我不走。”
  她知道他听见了侍从的话,上前扶了他,淡淡地笑,“明天还等着看你康复,我怎会走。”
  可是明日之后呢。
  他亦笑了,并没有问出心底的这句话。
  只是他唇角笑容,比话语更易读懂,念卿垂下目光,已来不及将泪水忍回。
  一点微温的泪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凉。
  “总算皆大欢喜,还哭什么。”薛晋铭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推开念卿,“叫小七来,快把许铮的去向告诉她,省得她长吁短叹,担心无缘报答救命恩人。”
  “小七心里的人是你。”念卿低声道,“你明知道,又何必将她往旁人身边推。”
  薛晋铭缄默片刻,“不是那样的。”
  念卿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晋铭,错过一次无妨,若一再错过未免可惜。”
  “你这不算将我往旁人身边推么?”他反唇相讥。
  这一问,窒得念卿再不作声。
  他顿时生悔,放柔了语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尚未遇着中意的人,况且……当年辜负洛丽,她虽然音讯杳无,我与她的婚约还是在的。”
  方洛丽,这久违的名字,连同那如花丰妍的笑靥重又浮上心间。
  一句辜负,又岂能道尽当年家国官场恩怨。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恍惚忆起往事,忆起那些共历的时光,只觉流年暗转,变换惊心。
  念卿亦黯然,“方小姐一点音讯也没有么?”
  薛晋铭略迟疑,唇角浮起苦笑,“最后一次寻到她行踪,是在北平……世界说小也小。”
  “怎么?”念卿诧异扬眉。
  “她与佟孝锡在一起。”薛晋铭缓缓道。
  震惊到极处,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念卿只怔怔瞧着他脸上自嘲笑容。
  “她、我、佟三,本就是旧识。”薛晋铭平静地笑笑,“我与佟三在日本便是同窗,不过他当时用了化名叫金易,旁人不知他是佟家公子。他比我先认得洛丽,是她裙下不二之臣。当年佟帅刚刚发迹于北方,声名不大好听,方家因此瞧不上佟家。”
  旧京华,旧风流,曾经显赫一度的薛家与风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颓败。
  佟氏却成一时之豪雄。
  “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得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他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
  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
  “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
  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
  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医好你!”
  他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帮我拆开。”他深深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
  “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
  “不行。”她语声哽咽。
  一次次从她口中听过拒绝的话,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只这一次孱弱无力。
  薛晋铭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
  念卿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指尖触到纱布的纹理,像触摸着针尖刀锋。
  “快揭开,我想看你。”他笑得轻快愉悦,微微欠身,让她可以踮起脚尖够上他的高挑。
  纱布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剩下最后的薄纱。
  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极轻,从他浓眉一掠而过。
  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
  “晋铭。”念卿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处。
  “嗯。”他应了声,蹙起眉心,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彷佛看着无尽空洞。
  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
  “哭得像个兔子,真难看。”
  他慢悠悠开了口,看着她惊喜睁大的眼,恶作剧般微笑,“早知你这个样子,我就不看了。”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那最深处的漩涡缓缓扩大,漫过双足,漫上腰际。想退后已动弹不得,眼看着碧蓝的水涌上,潮汐逼近,漩涡卷住双腿,温柔地将她曳向水底……
  “不!”
  念卿一个激灵醒来,茫然睁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
  缓缓拥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
  怎会得来这样诡谲的梦,念卿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以她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因子谦脱险、仲亨起事、晋铭复明,三桩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后,巨大的喜悦令人欢欣若狂。晋铭执意让蕙殊找了酒来,定要与她不醉不休。他伤后不能饮酒,便由蕙殊代饮……念卿揉着额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惊人,简直是天生的女中豪客。
  想来蕙殊也醉得不轻,只怕这时还在酣睡。
  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连大衣也未披,松松绾起头发,便去敲隔壁房门。走廊上的警卫却说,祁小姐一早出去了。
  “这么早去哪里?”念卿愕然。
  “薛先生说要看梅花。”警卫立正回答,“祁小姐陪同他一起。”
  这两人……念卿微怔,不觉失笑。
  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夜里风过,暗香潜入窗牖,引得晋铭昨晚就想寻芳而去,想来这几日早已闷得不耐。晨风穿过走廊吹得鬓颊生凉,念卿转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寻他二人。
  指尖触上门柄,宿醉昏沉的脑中蓦然有一线清明,刹那念动如电。
  “晋铭!”念卿一震,转身奔下楼梯,匆匆穿过两栋小楼间的连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这西侧的小木楼是临时隔出来,只住了她与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独自住在东楼病房,他虽未明说,她却知道是出于避嫌之心,他为人考虑向来周全……木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念卿一口气奔过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门前,将门猛地推开——
  藏蓝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空荡荡的房间里,洁白床单一尘不染。
  枕上抚得平整,正中一只猩红丝绒小盒,玲珑醒目。
  剧跳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缓缓走近,将丝绒小盒拿起,打开。
  比猩红丝绒更深艳的,是静静躺在盒中的一对鸽血宝石。
  那艳绝光采,世无其二,是真正会夺去人心的魔魅。
  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见。
  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郁文进来,见念卿神色不对,便笑道,“别担心,他们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气好,多走走也是好的。”
  “走了多久?”念卿颤声问。
  郁文怔住,“有一会儿,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
  她话音未落,只见念卿发足奔出门去,头也不回奔下楼梯,薄呢裙角扬起在楼梯转角。走廊上的守卫慌忙追上去,急声唤着“夫人”、“夫人”。
  郁文自惊愕里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到窗口张望。
  积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梅林中却没有人,整个院里都不见薛先生与祁小姐的身影。郁文退后一步,心下震动,升起不妙之感。
  念卿追出医院,不顾侍从呼喊,一口气追到数百米外,追出巷口,追上行人渐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动……地上积雪渗入单靴,浸湿了裙摆。茫然驻足四顾,念卿急促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
  几个侍从一路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守卫只道他们是在巷口散步,谁也未想过阻拦盘问。
  “有谁看见他们走的?”念卿抚胸急喘,“往哪边去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有人惴惴道,“大约是往右边走的,码头也是这个方向。”
  念卿立刻吩咐备车,任凭侍从阻拦,只二话不说,上车便催司机往码头赶去。
  车轮压得一路冰屑四溅,阳光渐渐透过层云,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的刺眼。
  那一方小小盒子仍紧扣在掌心,念卿一言不发,直觉眼睛干涩刺痛,也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晃的。车子风驰电掣赶到码头,远远的,已见着大小船只进进出出,入目尽是繁忙景象。
  船来船往,离别送行的人群拥挤岸上。
  眼前种种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
  侍从跳下车,拉开车门,却见夫人静静坐着,身姿端正,眼望着前方的码头,似乎并无下车的意思。侍从试探问,“夫人,要不要下令封闭码头?”
  这里已是霍仲亨所辖地界,莫说封闭一个码头,就是拦截江面,将所有已开出的船只追回也不是难事。夫人若想追回那两人,只需一声令下,实在不必亲自追来。
  可是夫人缄默,一动不动望向前方江面,目光恍惚,唇角抿紧。
  他口口声声仍唤着云漪;
  他送回这遗落已久的宝石;
  自始至终他是最清醒的人,从不曾遗忘各自身份,亦不曾期望逾越,甚至不愿令她两难。
  有彼一人,她又能再做甚么?
  无非是,放手后退笑对。
  便让往昔种种皆随他去,有情无情终需断绝。
  念卿低头,将丝绒盒子握在掌心,一点点攥紧。
  侍从唤道,“夫人?”
  她闭了闭眼,缓缓摇头。
  “您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侍从迟疑问。
  夫人侧脸向内,彷佛带了一丝笑,轻声道,“回去吧。”
  侍从愕然,看着她漠然神色,与方才失魂一般追出医院的样子,彷佛竟是两个人。
  车子缓缓掉头,原路返回医院。
  路上夫人再未开口,微阖双眼似睡着一般。
  直至侍从轻声唤道,“夫人,接您的车已到了。”
  念卿睁开眼,见已到了医院,门前已有四部黑色车子静静停着。
  从大门到门廊都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远远望去,满目肃然。车子长驱直入,所经过处,卫兵依次敬礼……似是无声提醒,提醒她记起自己的身份,记起冠在名字之前的姓氏。
  檐前枝头积雪已融化,滴下的水令到处泥泞狼狈,如同她扫上泥污的裙摆与湿漉漉的鞋袜。
  车停稳,念卿踏上门前台阶,迎着身侧目光,一步步朝楼上走去。
  侍从跟在身后想说什么,念卿抬手止住他,满面疲惫,“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转身将门带上,低头以额抵门,良久一动不动。
  这一路离散惊魂,等了这许久,总算是要走了,就要去到良人的身边,做回众人瞩目的霍沈念卿……可心中空茫茫,究竟是遗失了什么,为什么觉察不到欣喜。
  不是薛晋铭——念卿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负疚。
  那是遗失了什么,是睡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么?不是云漪也不是霍夫人,仅仅是她自己,再也做不回的自己。从前只能以云漪的名字求生,往后只能以霍夫人的身份存在,唯独不是念卿。
  不能有自己的悲喜,不能有自己的离合,哪怕仅仅是想对一个朋友的挽留,对一个知己的酬偿,也不能了……太多事于她都是不能做,甚至不能想。
  从前、如今、往后,都不能了。
  念卿缓缓挺直后背,转过身,一如既往地抬起头,迫令自己坚定。
  便在抬眸的刹那,空气凝结,时间停止。
  她看见他,静静负手立在窗前,一袭黑色大衣,轩昂身形,如渊停如岳峙,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一直这样看着她,彷佛已看了许久。

所有跟帖: 

重贴: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01358 bytes) () 06/08/2009 postreply 19:06:07

重贴: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36852 bytes) () 06/08/2009 postreply 19:07:17

重贴: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29394 bytes) () 06/08/2009 postreply 19:08:11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