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贴: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

回答: 重贴: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画眉深浅2009-06-08 19:06:07

【卷五】 百岁如流 素光千秋


  第卅八记 (上)
  
被暴雨雷鸣掩盖的枪声听起来并不真切,起初犹疑梦中幻觉,这幻觉却越来越近,越来越真……一道闪电劈开黑漆漆夜空,轰然爆炸声震动了地面,晃的阁楼积尘不住落下。从睡梦中惊醒的两个孩子慌得缩作一团,勒在口中的帕子堵住尖叫,黑暗中只听见敏敏发出小猫般微弱的哭哼,霖霖却拼命蹬踢,想要摆脱缚住双手的绳索。
方洛丽心中猛然疾跳,勉力挣扎着贴近窗口,从缝隙望见火光映红了半天,依稀看的前方浓烟升腾,暗夜雨幕中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是四海会馆所在的地方被炸。
这到底意欲何为,是救人还是伤人?若是霍仲亨的人必然投鼠忌器,唯恐误伤霍大小姐,不会贸然向四海会馆投弹……方洛丽惊疑不定,咬了唇,狠狠用肩膀撞击那木条钉牢的窗口,想要撞开木条,从窗口看得清楚一些。
恰在此时,又是一声爆炸,比前一次更加猛烈,整个阁楼都颤抖摇晃,木板发出吱嘎声,似随时会被震塌。两个孩子惊恐的直往她身边缩,方洛丽肩膀已撞的皮开肉绽,那木条也终于被撞松脱几根。她不敢再撞,看那陈朽的窗框已快承受不住,外面风雨扑打进来,淋湿她一脸。
探头看下去,废弃钟塔离地约五六层高,下面影影绰绰晃动着魑魅般影子,前面四海会馆已硝石横飞,这里却诡异得连灯火也没有。
方洛丽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只记得原先法国传教士来建造了这座老教堂,十年前毁于战火,只剩这一座孤零零钟塔,不知什么时候废墟上又重又盖起喽,也不知几时成了黑龙会的秘密据点,与四海会馆以暗道相连,成了日本人撤退掩蔽的地方。
此刻情形看去,四海会馆已彻底被围困,钟塔这里却安然无事,似乎并未被发觉。方洛丽心急如焚,汗水雨水混合着湿了眉睫鬓发,两个孩子缩在她身下,也被灌进来的风雨打湿半身。
惶急四顾之下,想要找到什么发出新号,令人注意到阁楼这里……可低矮狭窄的阁楼只是一处隐秘夹层,除了蛛网尘灰什么也没有,只地板中间一块活动木板可供进出。
乒一声闷响,那木板被顶开,一个黑影钻了上来。
孩子们惊慌发抖的望着那黑影,看他缓缓举起手中风灯,幽暗光亮照见雨衣斗篷下白惨惨的脸。是程以哲……方洛丽目光从他面孔移下,紧盯着他雨衣上淋漓滴下的水痕在木板泅出淡红痕迹,阁楼的潮湿霉味里平添了血的腥气。
程以哲脱了雨衣,冷冷看了方洛丽,粗暴地拎起她推开,自己趋身从被撞破的窗洞探看下方情形。地上木板吱呀一声又被顶开,有人探身,喘着粗气到,“大哥,暗道已经被咱们炸塌了,整个儿埋在废墟里,这下就算把四海会馆翻个底朝天也发现不了这后头。”
程以哲头也不回盯着外面雨幕问,“底下还有几个黑龙会的?”
“五个。”
“全杀掉。”
那人一呆,好似没听清。
程以哲回头冷冰冰看去,“只留光明社的人,其余统统灭口。”
那人闻言瑟瑟,“可是,杀了黑龙会的人,日本人不会放过咱们……”
“你以为日本人知道咱们炸毁暗道,断绝他们退路以自保,就会善罢甘休?”程以哲嗤一声冷笑,“几个倭奴杀就杀了,啰嗦什么!”
他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身来捏起霖霖小脸。
霖霖嘴里勒了帕子,一双小腿狠命蹬踢。
“只要有这个宝贝在我们手里就行了。”他凑近审视霖霖,语声中的温柔在这森然境况下听来越发令人毛骨悚然,“好好下去守着,别漏了马脚。”
霖霖呜呜发出愤怒吼声,瞪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程以哲笑得越发愉悦,“别闹,你若再闹,我就——”
他手里的抢突然抵上霖霖额头,嘴一张,“乓!”
方洛丽合身扑过去挡在霖霖身前,恨恨盯了他,下一刻却被他反手一耳光掴倒。
敏敏哭起来。
程以哲陡然翻脸,“让这两个小崽子闭嘴!”
方洛丽竭力将孩子护住,倚了墙壁慢慢坐起,一瞬不瞬盯住他的动静,唯恐他再伤害孩子。他却探身往楼下一看,立即灭了灯,阁楼里重又陷入黑暗。
程以哲出手扼住两个孩子咽喉,“你若出声,我就一手扼死一个。”
两个孩子瑟瑟发抖,在他手底下挣扎不得。
方洛丽慌乱摇头,艰难的俯跪下来,向他苦苦哀求……暴雨渐渐停歇,外头风声弱下去,雷声也小了。
她终于清晰听见命令开门搜查的呼喝声与纷乱有力的靴声,果然是来解救他们的军警,已从四海会馆挨家挨户搜寻过来……下面哐当一声门被踢开,有重物倒地声,有听来毫无破绽的叫冤声。
军靴踏地咚咚而上,一路搜寻到钟楼顶层。
程以哲手上力度略重,两个孩子涨红脸,艰难呼吸,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方洛丽咬唇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跳的几乎要爆裂开来,耳听得自己血管搏动突突有声,听得程以哲浊重的呼吸近在身侧。
隐蔽的阁楼藏在顶层天花板上,声音从脚下木板缝隙里传来。
军靴声渐行渐近,清晰如在耳边。
只隔着薄薄一层木板,靴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缓而沉重。
“报告长官,这里没有。”
“都搜查过了吗?”
“是!”
“下去再看看。”
方洛丽齿间腥甜,唇上已咬出血来——脚上猛挣,刹那剧痛彻骨,旋即却是一松!双脚在紧紧绑缚的绳索中终于挣出,皮肉也被粗麻绳勒下一层。反绑在身后的手依然不能动弹,脚上火辣辣剧痛,趁黑暗里程以哲尚未察觉,他试着一点点将麻木的双脚抽出。
然而已太迟,底下军靴声已沿着楼梯下去,渐渐又远了。
整个四海会馆已被翻了个底朝天,里头搜出私藏的武器弹药若干,打死武装反抗的暴徒十余人,却根本没有霖霖她们的身影。
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后院里突然发生的爆炸,几乎将整个院子夷为平地,废墟坍塌下来将几名刚冲进去的士兵也掩埋——唯一不曾搜索到的地方便是这里。
“不可能,绝不可能在下面!”
霍子谦望着眼前狼藉废墟,眼里像要滴出血来。
许铮呆看着废墟里露出半身的士兵尸身,默然半响,齿缝里艰难迸出二字,“挖开!”
这二字似火星一样溅烫了身侧子谦与薛晋铭。
“我不信……”薛晋铭喃喃似自言自语,失去血色的脸已惨白的怕人,蓦地,他抬头看向后面钟塔,“不可能,日本人明明有人质,不可能选择同归于尽!”
子谦朝身旁军官怒吼,“再找,往那边找过去!”
那军官低头答,“找过了,没有……”
说话间,薛晋铭却已朝后面钟塔方向而去,子谦赤红了眼,二话不说提枪跟上。
许铮不语不动,用绝望目光望着废墟,语声沙哑无力,“来人,挖。”
士兵们默默燃起火把,照亮天明前最后的暗夜。
一个个放下枪的士兵躬身在废墟里,用双手小心挖刨,搬开断砖碎瓦,抱着最后的希翼和最大的绝望开始搜寻。
从破开的窗洞里,遥遥望见废墟上亮起的火把,似乎他们已不抱找到活人的指望,开始翻寻尸首。程以哲无声地笑起来,光挖开废墟足以耗去大半日时间,这已足够将人趁乱送走。
身后地板被轻轻顶起一道缝隙。
下面的人探头悄声道,“大哥,安全了。”
程以哲冷哼,“那些日本人的尸首呢?”
“丢到废墟那边去了,混在一起不会被看出来的。”
“好。”程以哲总算满意的笑出声来,然而笑声一顿,语声骤然紧促,“不好,他们折回来了,快下去掩蔽。”
那人身子一缩,慌忙合上盖板。
程以哲凑近窗口,紧张望着下面动静。
暴雨厚的云层还未散去,惨淡月光刚刚露出一点便又被一片飘来的乌云遮住。
他看不见下边动静,隐约只见又有军警闯了进来,乱纷纷一番翻找,哐哐当当将所有能砸开的东西都砸开,能翻到的东西都翻到……程以哲全神贯注盯着下方动静,握抢得掌心里黏糊糊出了一手的汗。
身后,双手被绑缚的方洛丽却倚着墙壁一点点站了起来。
底下杀了个回马枪的军警再一次搜寻无果,终于要放弃此处撤走。
这一走便在不会回头,再补会有获救之机。
方洛丽低下头,黑暗中模糊只见两个小小的人影瑟缩在一处。
敏敏。
她在心底无声唤了女儿的名字。
程以哲觉出身后动静,方欲回头,只觉身后黑暗中风声袭来,一个人影不顾一切撞向自己!
他自足不稳向后跌去,背后窗户上木条已松脱,陈朽的窗框与早已被破碎的玻璃撑不住两个人的身子与这一撞之势,喀喇喇断裂声里,背后陡然一空!两人一起跌落下去——
薛晋铭绝望地环视四下,钟塔四下毫无所获,僵然转身之间……半空中一声裂响来得突兀,他下意识仰头,只看见迅速坠下的影子掠过眼前,旋即闷声坠在地上!
暗夜里,一蓬鲜红喷溅。
身旁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子谦蓦地叫道“塔上藏着有人!”
军警跟着他冲了进去,将里面来不及抵抗的人一一逮捕,直奔最顶层而去。
钟塔里响起零星抵抗的枪声,远处许铮亦被惊动,带人朝这里赶来。
唯有薛晋铭僵如木石,望着眼前血泊里仍在微弱挣扎的两人。
一个士兵俯身查看仰天跌下的一人,那人后脑着地,双眼大睁,身子仍在抽搐;另一人侧身蜷着,双手被反绑,一丛长发遮住了脸。
士兵想用枪杆将她翻过身来。
“别碰她。”
薛晋铭陡然出声,声音却低哑颤抖得不似他的语声。
他俯下身,缓缓将那人扶起,小心翼翼拂开她脸上乱发。
血从她唇角鼻孔里不断涌出,他用袖子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洛丽。”
他唤她名字,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雪白衬衣将温热的血染红大片。
她身子仍温软,气息却一点点微弱下去,半睁得眼睛已逝去神采,暗淡眼眸微微转动,似在弥留中寻找着谁的身影。
薛晋铭茫然抬头想唤医生,却只看见眼前沉默的士兵与周遭奔走营救的混乱。
她歪头枕了他的肩,喉间微微有声,似有什么话说。
“我明白。”他握住她渐渐发凉的手,目光已有些空洞,喃喃不知如何成句,“敏敏……是你的女儿,便也是我的女儿。”
她安静下来,幽幽委顿在一地泥泞雨水里,容颜狼藉,再不是从前明光照人的天之骄女,再不是漫天樱花之下微笑的羞涩少女。
他的语声低微,恍惚有意思笑容,“等她长大,我会教她做个真正的淑女,像她的妈妈一样。”
像她,提着裙子满不在乎跑过草地;
像她,发着脾气,总被他们嘲笑太不像个淑女;
曾在钢琴旁,他弹奏,她吟唱;
曾在花园里,她作画,他欣赏。
历历眼前,幕幕心上……却终完,淡了、散了、不在了。

  第卅八记 (下)
160;
同日,陈久善发动政变,突袭总统府,炮轰议院,派兵包围南浦,欲将正在此地阅兵的代执政及随行大员一网打尽。
代执政提早得知消息,已连夜撤往临近师团驻地。
霍仲亨率先出兵截击,将陈久善的补给线切断,将其先头部队堵在南浦,形成瓮中合围之势。代执政迅速发布讨逆电令,急调兵力围剿。其余陈久善党羽本就各怀机心,此时见一击失手,前路不通,后路难退,军心顿时溃毁……其中见风使舵者,立刻发布电文,称陈久善胁迫起兵,实不得已为之,急盼中央肃逆清剿云云。
正在山居养病的大总统惊悉陈久善兵变,威怒之下抱病赶回。
陈久善倒也是一条硬汉,虽知大势已去,仍孤军力战不降。
持续了二十余天的混战最终在霍仲亨为首的三大军阀连盒干预下终结。
陈久善惨淡流亡,乘货轮逃往日本。
黑龙会的人亲自护送他抵达东京,奉如上宾。
却在下榻当晚,陈久善于浴室中被刺,额头被一枪击中,横尸浴缸。
此事被日本封锁了消息,直至日前才有国内报纸披露,并公布陈久善横尸的照片。
隔日国内轰动,各家报纸均第一时间已头版登载此事。
念卿捏着报纸快步穿过走廊,不理会门口侍从,径自推门走进霍仲亨书房。
霍仲亨正在同一名部属谈话,见她一脸肃容直闯进来,便颔首令部属退下,并随手将桌上一份文件合起。
念卿扬手将报纸仍在他面前。
霍仲亨瞟了一眼,漫不经心笑道,“你理会这些做什么,刚刚出院回来又开始操心。”
霖霖平安归来后,念卿再度入院,病情因受了惊吓略有反复。
这一去便在医院整整住了两个月。
一周前医生做了细菌检查,结果是阴性,透视显示肺上阴影已弥合消失。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将她从死神手里夺回,自当年初遇,一路风波险恶,她紧紧随他走来,无数威胁波折都不曾让他真正恐惧……只有这一场病,令他惧怕到无以复加,几乎当真以为要失去她了。
而今霖霖脱险归来,她亦好端端站在眼前,看着她或轻颦或浅笑,甚而扬眉动怒,也觉世间至乐莫过于此。
他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过来。”
她却直望着他,“仲亨,回答我,这是怎么麽回事。”
报纸上陈久善的死讯其实已算不得新闻。
霍仲亨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无。
可这消息对于她,无疑是意料之外的。
“晋铭仓促离开,就是去做这件事?是你让顾青衣暗里帮他?”她满目惊疑,望住他不敢置信。霍仲亨笑容不减,目光略沉,“你怎么猜到是他做的?”念卿变了脸色,“他走的那样仓促,骗我说带方小姐一股返乡安葬,一去就毫无音讯……原来竟是去做这件事?”
当日陈久善勾结黑龙会劫持霖霖,事败之后,霍仲亨大开杀戒,名为搜捕暴徒,全城清查级部,将光明社秘密据点一网打尽,近百人被逮捕下狱;暗里对黑龙会势力痛下杀手,下令抓获一个便就地枪决一个。顾青衣所在的情报密查局也趁调查陈久善政变之机,在政界中严厉清查,但凡插到受过黑龙会贿赂,与日本人往来密切的官员,皆被隔离审查。
此举另日本人在南方猖獗一时的特务活动遭受打击。
从政界到军界,黑道白道,或官或匪,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陈久善亦成了杀一儆百的活例。
“这是大总统默许的。”霍仲亨看着念卿,淡淡开口,“情报局本就不打算放过陈久善,他知晓政界内幕太多,逃去日本后患无穷。”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念卿毫不让步,步步追问,“陈久善早就该杀,可为什么让晋铭亲自谋划这事,情报局的人做什么去了,竟让他一介外人来动手?”
霍仲亨目光深沉,定定看了她,并不回答。
念卿深吸口气,缓声问,“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霍仲亨拿起桌上那份文件,一言不发递给她。
念卿接过来,翻开见着密密麻麻数页,页头都打上红色“机密”印章,匆匆看去,确实情报局审定的光明社案件详情,并附涉案者名录,最后红笔写就的一行行全是枪决名单。
入目赫然,背脊生寒。
“为何给我看这个?”念卿抬眼望向霍仲亨。
“你看看后面的签名。”霍仲亨平静开口。
念卿目光移下,蓦然眼前一跳,映入那熟悉的三个字——薛晋铭。
名字是毛笔手书,毫无疑问是他的字迹。
“情报密查局第六特训处主任。”霍仲亨缓缓道,“这是薛晋铭的新任务,免去原均无副督察的闲职,调任情报局,直接向大总统负责。此次刺杀陈久善的行动由第三特训处主任顾青衣负责,薛晋铭协从。第六特训处专为对抗日本情报渗透而设,首要敌人便是黑龙会——除了薛晋铭,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确再没有人比曾任警备厅长、熟知黑龙会底细、与日本人打过无数交道、身手胆略皆一流的薛晋铭更适合这个位置。
“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是我给大总统的推荐。”霍仲亨站起身来,看着念卿震惊神情,淡淡道,“十天前他已从日本返回,直接去往南方赴任,敏敏托付蒙夫人带去香港照料。”
念卿呆呆看着手中文件上熟悉的签名。
习的是柳体,一笔笔倜傥秀逸,墨迹光润。
薛,晋,铭。
名门风流、倚红偎翠、挥掷万金的生涯你是真的厌了吧。
当热血激扬的壮志已在失落于现实,崎岖救过路上,你从北到南,从年少至如今,起起落落走了无数歧路冤路,到底,还是为自己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
若非孑然一身,从此再无牵挂,他又怎能一往无前,甘愿为自己选上这条路。
霍仲亨皱眉看透她心底所想,“本想等你身子完全好起来再告诉你,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人各有志,他不畏惧,你也不必太过挂虑。”
念卿猝然别过脸,眼里坠下泪来。
霍仲亨凝望她半响,伸手抬起她下巴,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言表,只是她凄迷泪眼蓦然令她有了不安于纷乱的困扰,一句话浮上心头,竟脱口而出,“你打算为他愧疚一辈子么?”
念卿闻言抬头,怔怔看他。
他也骤然沉默,眉心紧锁。
她张了张口,似欲解释,可又解释些什么呢。
终究,只得叹了一声。
念卿黯然将那文件放回桌上,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看她憔悴背影消失在门外,霍仲亨仍定定盯了门上出神,良久才回转身来。
心思却已乱了。
回思她孤身住院期间,自己忙于平息陈久善叛乱、肃清光明社余党、清剿黑龙会势力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又动身去见了养病归来的大总统,却将她和霖霖抛在身后,更留它病重孤零零一人……深深歉疚蚀上心头,他蓦地转身开门追了出去。
奔下楼梯,推开通往花园的门,一眼看见她抱膝坐在台阶上,小小背影和瘦削肩头,看来竟似个委屈迷茫的孩子。
他放轻脚步走过草地,到她身旁台阶,也席地坐下。
远处霖霖抱着皮球,正和墨墨滚在一起嬉闹,又玩的满身碎草泥污,脏兮兮像只小皮猴。
经过那次惊吓,霖霖照样爱玩爱疯,照样和小豹子玩在一起——只是,她毫无理由的变得不爱说话了,即便被父母问道,也只是摇头点头,想要让她说一句话难如登天。
大夫查过她耳朵声带都没有任何异常,最终认为还是惊吓过度所致,只能待她年纪渐长,慢慢忘记,慢慢恢复。
望着玩的不亦乐乎的霖霖,霍仲亨心绪柔软,握住念卿的手,握在掌心里摩挲。
她靠在他肩上,低低地问,“你在生我气么?”
他笑而不答,只侧首吻她额头,轻轻缓缓地吻下去……
书房的门半掩着,子谦领着四莲从楼上下来,本是来跟父亲知会一声——今日答应领四莲去听戏,却见父亲不在书房里,侍从只说刚出去一会儿。
子谦心里一动,叫四莲在外看着,对侍从假称有东西送给父帅过目,趁机溜进书房偷偷翻找起来。进来他对俄文书籍十分着迷,前日在家看一本俄文书,却被父亲发现,斥为异端邪说。父亲将那书收缴了带进书房,不许他看,自己倒看得十分认真。
子谦在书架上一眼寻到那本书,忙藏进怀里,一转身却看见摊开放在桌上的文件。
上面红彤彤一片字迹撞入眼里,令他陡然站住。
他十分清楚用红笔书写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第卅九记160; (上)

同豹子玩得正欢的霖霖,一扭头看见父母并肩坐在台阶上,正在做着奇怪的事情——霖霖歪着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咬妈妈的耳垂,又去咬妈妈的嘴……她蹑手蹑脚带着墨墨走近他们,冷不丁“哇”一声大叫!
爸爸果然被吓住了,回头瞪大眼睛看她。
霖霖指着他鼻子,“爸爸坏,爸爸咬妈妈!”
妈妈扑哧笑出声,爸爸的脸却腾地红了。
“怎么平常不肯说话,一看到这种事就来打岔?”霍仲亨哭笑不得地拎起女儿,捏住她小小的鼻尖,想趁机逗她多说几句话,她却怎么也不肯开口,扭着身子也不让父亲抱。
霍仲亨只得放下她,假装板起脸,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大约是落掌稍重了,霖霖小嘴一扁,放开嗓子嚎哭,却根本没有一滴眼泪。
念卿知道那是她假哭的小伎俩,全然不以为意。
伏在地上的墨墨却不乐意了,呼地站起来,毛茸茸大脑袋不客气朝霍仲亨顶去。
毫无防备的霍仲亨顿时被黑豹子压倒在地,傻乎乎的墨墨并不知自己已长成庬然大物,仍以为可以像幼时一般腻在人身上玩闹……此刻一见主人被扑倒,越发兴奋,赖皮地腻在他身上不肯起来,直至被侍从赶来边拖带推地弄开,仍呜呜着撒娇。
险些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霍仲亨,总算被念卿搀扶起来。
看着咬唇忍笑的妻子和拍手大笑的女儿,他只得狼狈地整了整衣服上草屑泥土,佯装镇定地咳嗽一声,“你陪霖霖玩,我回书房去了。”
转身一走出花园,他便沉下脸训斥身后侍从,“怎么不将那只豹子拴上链条?压着小姐怎么办!”侍从忍笑低头,听见他转身自顾嘀咕,“真是,什么时候长那么肥了……”
其实念卿也在思虑着这个问题。
墨墨毕竟是猛兽,如今越长越大,爪利齿尖,稍微有个不慎,后果不堪想象。况且霖霖也不能终日同只豹子疯玩。她已经三岁大了,也是时候教她读书、识字、音乐、舞蹈、绘画、骑术、射击……想想竟要学习这么多呢,做小孩子未尝不比大人辛苦。
念卿牵起霖霖,带她到小客厅的钢琴前,抱她一起坐在琴凳上。
跳跃琴音在她纤长手指下流淌,一曲《致爱丽丝》温柔回旋,美妙如天籁。
霖霖只安静了片刻,便悄悄溜下地,爬到三角钢琴下面探头探脑,琢磨这庞然大物的声音从哪里发出。
念卿叹口气,无奈地想,这丫头对音乐是完全没有天赋了。
“夫人!”
身后门被乓一声推开,四莲急急奔进来,耳边两粒翠玉坠子颤悠悠晃着,“夫人,您快去劝劝,子谦又惹了父帅,正在书房里闹呢!”
念卿心下只道是子谦又言语冲动,这父子俩总是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她已习以为常,若有哪一天相安无事才是奇怪。然而四莲话音未落,楼上仆佣惊骇叫声传来,隐约听得有人叫着“少爷,少爷——”
四莲与念卿一时都变了脸色,慌忙奔上楼,只见侍从已冲进书房拦住霍仲亨,子谦正被仆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嘴角赫然淌着血。
“你打死我也改变不了这事实,天下人都眼睁睁看着,不管你做了多少好事,后世只会记住你的专制暴虐,你留在历史上的名字只会是封建军阀!”子谦抹去唇角的血,昴头看着霍仲亨,毫不示弱地冷笑。
两个高大魁梧的侍从也拉不住盛怒之下的霍仲亨,只拼命挡在他与子谦之间。
念卿来不及出声,只见霍仲亨拂袖摔开侍从,又是一掌掴在子谦脸上。
子谦踉跄退后数步,鼻子里也淌下鲜血。
四莲奔上去将他扶住,哀声求恳,“父帅,别打了!”
念卿也挡在霍仲亨身前,紧紧拽住他衣袖,焦切对四莲说,“快扶子谦回房去。”
子谦却将眉一扬,越发挑衅地看着父亲,“你除了会动手还会什么?除了打我,你这个父亲又做过什么?”
霍仲亨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手却在微微发抖。
念卿知道这是暴怒的佂兆,若再将他激怒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一时间慌得变了脸色。偏偏子谦仍然不知死活,又冷笑道,“你既然不分青红皂白,将那些无辜学生都算在光明社余党里枪决,不如也算上我一个!省了我总在面前碍你的眼,你反正也不需要这么一个儿子……”
霍仲亨猛地推开念卿,一转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佩枪。
念卿眼疾手快将枪夺下,失声叫道,“四莲,快带子谦走!”
四莲拼尽全力拖住子谦胳膊,颤声道,“求你了,子谦,求你别闹了……我们走……”
“要走你自己走!”子谦愤然将胳膊一抽,四莲立足不稳,重重跌倒在地。
念卿惶急之下顾不得四莲,霍仲亨将她手腕一捏,轻而易举将枪夺回,嗒一声上了膛。
“霍仲亨,你疯了吗!”念卿抓住枪管,如被激怒的母兽一般挡在子谦跟前,却听身后仆人惊呼了一声,“少奶奶,少奶奶不好了!”
四莲脸色苍白地被人扶着,勉力撑起身子,一手环住腰间,额头渗出密密汗珠,下唇咬得发白。子谦一看之下呆了,忙俯身将她抱起,“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
四莲虚弱摇头,“我没事。”
念卿却已变了脸色,颤声对仆佣道,“请医生来,快请医生来!”
医生赶来时,四莲已稍稍好转,念卿在房里陪着她,子谦茫然不知所措地守在门外。
足足等了大半小时,医生才从房里出来。
“她怎么样?”子谦紧张追问。
“少帅……”医生笑着摘下眼镜,方要回答,却见夫人推门出来了。
念卿板着脸,冷冷看子谦。
子谦低头不敢看她责问的目光。
念卿叹口气,“你明知道你父亲在意你的,为什么总要说那些话去伤他?”
子谦黯然沉默。
“或许那些人在你心中是志士是朋友,但无论你有多看重他们,都不值得为此赔上父子情分。”念卿肃然看着他,“你用那样恶毒的话指责你父亲,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我不是故意气他。”子谦抿了唇,虽仍嘴硬,却也有了几分歉疚之色,“可是,父亲他也是人,并不是永远不会犯错的神祇!这件事上的确是他错了,若他一意孤行下去,只怕会铸成大错。那些话固然激怒他,可即便我不说,外面自有千万人会说……夫人,你也不希望他多年之后被人骂作暴虐无道的军阀,我更不希望自己的父亲遭人唾骂。”
见念卿蹙眉不语,似有所触动,子谦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越,“夫人,我何尝不明白父亲心忧家国,何尝不体谅他的立场,可是你不能否认,他骨子里仍有专制的遗毒,他习惯了一手遮天,从未真正懂得民权民意,如果他将这些无辜牵涉进光明社一案的人全部枪决,那将是他一生洗不去的污点!”
“子谦……”念卿沉沉叹息,“你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冲动对抗,是最不正确的方式。”
她那洞悉眼神自有一种魔力,令他在她面前心悦诚服,满腔委屈之火也被她柔和似水的目光浇灭。
“是。”子谦微微低了头,“我的确是冲动了。”
念卿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大孩子”,看他局促惭愧神情,不觉莞尔,“以后不要再让人为你担心了,总这个样子,怎么做别人的父亲呢。”
子谦呆呆抬头,仿佛没听明白她的话。
她也不再多说,只眉眼弯弯地一笑,转身往书房去了。
书忘里一地狼藉,霍仲亨负手立在窗前,仍阴沉着脸色。
侍从仆佣一个也不敢进去收拾,唯恐再惹他发怒。
门轻轻被推开,轻细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霍仲亨叹口气,头也不回地问,“没什么要紧吧?”
念卿并不回答,静静斟上茶,奉上一只青花餈盏在他面前。
他低头,见一段皓腕凝霜,嗅一缕茗香沁雅。
她笑眸如丝,似谑非谑,捏着戏文里的腔调曼声道,“官人息怒。”
霍仲亨板着脸看她片刻,终究还是无可奈何笑了。
他伸身接了茶,佯作不以为然,“花样百出,巧言令色!”
她闲闲坐下,手肘支着椅背,慵懒如猫地伏在自已臂上,微嗔睨他,“有人要做暴君,我自然只好学精乖些,否则一句话触到逆鳞,岂不糟糕。”
霍仲亨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少来这套拐弯抹角,你也想说我专制是么?”
念卿含笑反问,“你不专制么?”
他语塞,冷冷转过头去。
“真的要枪决那些人?”她委婉探问。
“你别想来说情。”他一口回绝得不留余地。
念卿叹口气,缄默不语。
霍仲亨也不理会,低头啜茶。
“记不记得在北平时,你曾同我谈过,这条路磕磕绊绊走到如今,有人奔走呐喊,有人四处碰壁,轰轰烈烈有过之,惨淡收场有之……你也曾扪心自问,这条路是不是走对了。”念卿缓缓道,“这问题无人可以回答,你已是局中人,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可子谦不一样,他想要寻求他的路,想在你走过的方向之外寻找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会是对的呢……”
“不可能!”霍仲亨截然打断她的话,“就算我的路走得不对,他那条路也只会更错!你看他整日都看些什么,尽是些空谈理想、乱七八糟的东西,哄得一帮热血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念卿苦恼地揉了揉额角,拿这顽固起来像头狮子的男人毫无办法。
“算了,懒得同你讲,跟女人讨论政治真是无趣。”他重重搁下茶盏,将她拽入怀抱,“这些事轮不到你忧心,你养好身子是正经……对了,四莲没摔着吧?”
念卿懒懒抬眼,“她倒没摔着,只是险些摔着你的孙子。”
“哦。”
霍仲亨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揽着她腰肢,低头嗅她鬂发的幽香。
蓦地,他一震抬头,“你说什么?”
念卿眨眼。
霍仲亨表情渐渐变了,瞠目望住她,喃喃道,“你在吓唬我……”
念卿笑得促狭,“做祖父而已,有什么可吓唬你的。”
这祖父二字好比晴天一声霹雳,眼前仿佛看见自己老态龙钟,被人口口声声唤作老头……霍仲亨脸色顿时变得古怪复杂之极。

  第卅九记 (下)

经子谦这么一闹,再兼念卿百般劝说,霍仲亨总算是同意将光明社的案子发还重审。
此番复审下来,有八人获赦,枪决名单上仍余二十多人。
其中有五个学社领袖,因与程以哲交往密切,有确凿证据表明这五人曾参与光明社非法集会,并向暴徒提供藏匿处所和武器,在学社印刷厂的货物中夹带枪械,协助光明社贩运军火。
按理说,这五人并未做下伤天害理之事,但仅私贩军火一条,便是律法规定的死罪。
当此乱世,黑白两道贩运军火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如薛晋铭这等大走私商更是与政要杈贵合作,在霍仲亨的庇护下,把军火走私做成了半公开的买卖,无人敢置喙。
若当真追究起这项罪名,霍薛二人自然首当其冲。
子谦因此强烈反对将五名学社领袖划入枪决名单。
在霍仲亨看来,这五人却是大大的危险人物,既然被他逮到现成的死罪,便绝不可能放过。能赦免那罪行较轻的八人,已是看在四莲传出喜讯的份上,给了霍子谦天大的颜面。
子谦却不领情。
少夫人的佳讯令茗谷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可这喜气也只维持了一日,第二天子谦就在裁军善后会议上,当着全体将领和部分官员面前,公然提出此事,称霍仲亨枪决学社领袖是一种“屠杀行为”。霍仲亨大发雷霆,当即撤销霍子谦的军职,命令他以士兵身份往偏远驻地,随新征入伍的新兵们一同接受操练,学会如何做一个懂得服从的军人。
霍仲亨万万没有料到,子谦被削夺了与他当面对抗的机会,不但没有识趣消停的意思,反面变本加厉做下一件蠢事——每过两日,一篇署名“兼言”的文章公开发表在报上,有名有姓的为这五人鸣冤。霍仲亨下令查禁光明社,逮捕大量学人,本已激起舆论不满。此篇文章一经发布,更引来是非争辨无数,个别激进报章甚至而发起了声援运动。
兼言二字,是一个谦字错位拆开,子谦这是在明目张胆向父亲示威,表明他不会因强权压制而闭嘴——被彻底激怒的霍仲亨,这次再不客气,直接将子谦也逮捕下狱,关进了牢里。
这一关就是半月,不得探视,不得传递消息。
起初只道是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让他吃些苦头也就罢了,可眼看着子谦一天天被关押下去,今早更有侍从悄悄传来消息,说少帅在牢里染上风寒,病了。
四莲再也隐忍不住,直闯到霍仲亨书房门前,含泪跪下,替子谦认罪求饶。
念卿让人将她强行架回房里,她抗拒不得,便也不吃不喝,以沉默倔强抗衡。
“我不管你们两父子是打是闹,政治上的事,出了家门再扯,无端端闹得家中鸡犬不宁,让一个女人来担惊受怕算什么事!”
夫人愤怒语声从书房里传出,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摔落的响动。
向来温婉柔顺的夫从也发了火,令门外侍从听来越发噤若寒蝉。
“本该是欢欢喜喜的日子,却闹到这个地步,整日看着小莲哭哭啼啼,你们两个就这么心安理得?”念卿发起脾气来,毫不理会堂堂大元帅的威严,直骂得霍仲亨哑口无言。
也只有这个女人可以对他如此凶悍。
霍仲亨无可奈何望着念卿,被她数落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只沉沉叹道,“你还要我怎样让步?我已说过,什么时候他认罪知错,什么时候自己出来。如今是这混账小子自甘蹲大牢,不是我不放他,你向我发火有什么用?”
念卿看他有几分服软的意思,转而嗔道,“那也不是一定要关在牢里,你就让他回家思过,有四莲的规劝,有人在旁边看着,不是更好么?”
霍仲亨自嘲一笑,“你认为谁看得住这混世魔王?”
显然四莲是看他不住的,念卿自问也没这能耐,想了一想不觉得也失笑,“除了你,还能有谁,谁叫你是他父亲!”
她放柔了语声,半嗔半磨道,“你若将对霖霖的耐性分一半给他,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何况,有你在一旁教导,总好过扔他一人在牢里胡思乱想。”
“我若不在呢?”霍仲亨低头看她,目光深深,流露只在她面前才有的柔和,却也透着一丝无奈,“一旦我离家北上,他在这里更要无法无天,不知会闹出多少乱子。”
念卿一怔,“你要北上?”
霍仲亨点头,“也该是时候了。”
他说得平静,似在讲一件毫不出奇的小事。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念卿怔住,定定望了他,陡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一天,已令人期待太久。
这是万众翘盼的南北和谈,是两个政府跨越分歧与隔阂,终得见统一大业露出曙光。
“大总统已定下了北上和谈之期,他病况不稳,为免节外生枝,和谈达成之前,行踪对外界严格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不要对子谦和四莲提起,过两日我会以裁军巡检的名义外出,随大总统秘密前往北平。”霍仲亨深深望住念卿,淡定神色也难掩感喟,“医生已下了诊断,大总统深知自己病入膏盲,此次北上已抱定鞠躬尽瘁的决心……这时刻于他于我,于万千国人都太重要,容不得任何人节外生枝!”
念卿动容,良久垂下目光,轻轻叹道,“我懂了。”
“子谦如此执拗,错也在我……”霍仲亨黯然转过身去,不让念卿看见他脸上的伤感,“我这个父亲做得尤其失败。”
念卿心中酸楚,走近前去,默默从背后环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子谦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霍仲亨落寞一笑,“随他吧。”
话虽如此,子谦在牢里生病的消息仍令霍仲亨放心不下,嘱咐念卿次日亲自去看一看。
那是一座专门关押秘密囚犯的监狱,远在城郊,由旧礼堂改建。外院芭蕉掩映,一派浓荫,屋子里边却是潮湿闷热,甫一路进去便有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念卿心头一窒。
警卫将最里边的牢门打开,有几级石阶向下,通往一间昏暗的屋子。
墙上小小窗孔被芭蕉叶半掩住,漏下几缕微弱光线,照见墙角的木板床。
子谦就沉沉昏睡在半床破絮里,凌乱头发披散,遮了脸颊。
似觉察有人走近身侧,他眉头一皱,眼睛朦胧半睁。
昏暗里,是个绰约如画的影子,往昔梦里曾见。
恍惚里,这影子俯近,渐渐清晰,渐渐真切。
“子谦。”她柔声唤他。
原来竟不是梦……他怔怔张了张口,喉咙里沙哑得说不出话,只望着她流波似的眼睛,仿佛一腔心事全都被她看了去。
她带来的医生,为他量了体温,注射了针剂,又喂他服下了药。他顺从地任由医生摆布,素日里桀骜神情一丝也无存,只在吃药时皱紧眉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待医生退出去,念卿望着他,叹了口气,也不说话。
他垂下目光,呼吸却纷乱。
“子谦,我不明白。”她淡淡开口,“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对于你,竟能比父亲妻儿更要紧?他们的死活,值得你用这样的代价去争取么?”
他抬起眼,凝望她,“对,你不明白。”
念卿蹙眉。
他笑了一笑,“那是信念。”
信念。
不提这两个字,她倒忘了——忘了当初在北平学生运动里炙手可热的三位领袖人物,其中就有化名“郑立民”的霍家大公子,忘了他早已拥有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信念”。
念卿哑然失笑,全不掩饰眼里的嘲讽,“是啊,多高贵的信念!”
子谦苍白脸颊微微涨红,被她的讥诮激怒,“你惧怕这两个字,正是因为你不曾拥有,你活在浑浑噩噩的世俗里,看不到更深远的,如太阳如明月一样辉煌的所在!”
念卿不说话,站起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他迎视她,仿如被这样的目光泼了透体的冷水。
“我没有你那么光辉的信念,我只知你的父亲在忧心家国大事之余,还被你搅得心神不宁;你的妻子整日流泪,牵挂你的安危;你未出世的孩子,也陪着她一起受罪……而你却在这里空谈信念,空谈什么日月光辉!”念卿冷冷地看他,“你不觉得可耻吗,霍子谦?”
他苍白了脸色,哑声道,“如果这是你眼中的可耻,我愿意就这么可耻下去。”
“好,好!”念卿怒极反笑,再不愿与他多言,转身往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他沙哑了语声,一字一句道,“纵然这样的可耻,也好过成为第二个霍仲亨。”
“你说什么?”念卿惊诧回身,错愕到极点。
“我说,我不想做第二个霍仲亨。”子谦自嘲地笑,“自小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将门虎子,他们个个都要我照霍仲亨的模子,什么都学他,什么都像他!我却不稀罕,他有他的功名,我有我的人生,他分明已经走错的路,为何不许我换另一条路重新去走?他既然不曾走过,何以断定这条路不能抵达彼岸?”
念卿怔忡听着,良久,喃喃开口,“你就这么急于否定你的父亲,急于证明你可以强过他?”
子谦不答,眼里迷茫变幻,似乎自己也未想得透彻这答案。
“假如最后的结果是你错了,你可会后悔?”她一双明澈眸子深深望进他眼底。
“不会。”他立时回答,语意坚决,“无论对错,至少那是我自己的路。”

  四〇记8226;(上)

160; 炎热午后,阳光白炽,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
160; 警卫“护送”着消瘦苍白的霍子谦走出门来,将他交给等候在外的四名侍从。子谦仰头看了看天空,被强烈阳光晃得微眯了眼,一眼部发跟随侍从上车。
160; 车子一路飞驰,却偏离了入城的方向,绕道驶向西郊。
160;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子谦在后座沉声发问。
160; “送少帅回府。”侍从答得谦恭,“途中需要绕一段路,望少帅海涵。”
160; 子谦没有回答,只冷冷审视着窗外不断掠后的景致,终于在越来越接近那废气矿场时,豁然解开了心头疑窦——他们绕道带他经过的地方,正是一处废矿改建的刑场。
160; 车子放缓速度,慢慢驶过几排铁丝拦网,远处空旷荒凉的矿场曝晒在灼烈日光下,一株虬曲枯树地下站着一排人影,更远处是持枪肃立的士兵。
160; 枪声骤响。
160; 子谦周身一震,眼睛遽然大睁。
160; 树下那一排戴着镣铐的人影随枪声直直倒下。
160; 又是一排囚犯被推上刑场,行刑的士兵再一次端枪瞄准。
160; 车子缓缓从刑场外驶过,仿佛故意载着子谦绕场观看枪决,直至最后一轮枪声响过,才掉头重新驶向回城方向。
160; 冰冷的枪声久久回响,血淋淋的刑场上,二十余具尸体横陈。
160; 侍从官从后视镜里小心打量后座上少帅的神情,见他脸上惨无血色,嘴唇紧抿,多日未刮的下巴长出胡茬,脸颊眼眶都因消瘦而凹陷,浓眉下一双眼睛幽沉沉毫无波澜。车子已经驶出刑场老远,他还僵硬着脖颈,直盯盯望着窗外,一路上再没有说过一个字。
160; 车子抵达茗谷,早早候在门口的四莲遥遥望见他下车的身影,已奔上来迎接。
160; 站在台阶上的念卿牵着霖霖,静静看着四莲扑入子谦怀中,看着子谦木然的笑容,陡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子谦,甚至也不是数日前狱中曾见的那个子谦——在他的身上又什么东西仿佛已不见了。
160; 眼前的子谦,笑容木然,神态木然,仿佛对身旁的一切都木不关心。
160; 念卿心里揪紧,牵着霖霖的手不由自主握紧。
160; 霖霖被她捏痛了小手,不高兴地挣脱了奔向子谦。
160; 子谦低头看霖霖,笑容里总算有了一些暖意,再抬头看见伫立阶前的念卿,那暖意便被霜色覆盖。
160; 念卿的微笑也因为他冰冷眼神而凝结。
160; 她将他在狱中所说的话悉数转达了仲亨,原本不指望仲亨能谅解子谦的想法,只希望对父子能少一些误解……却没想到,仲亨在两日前签署了枪决光明社一干案犯的命令,同时下令释放霍子谦。
160; 子谦出狱之日,便是那二十余案犯执行枪决之时。
160; 霍仲亨命令侍从官前去接子谦出狱,途中取道刑场,要让子谦亲眼目睹那行刑场面,让他看着那些人毙命眼前。
160; 他说,“要讲信念,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信念。”
160; 此时此刻,子谦冷冷目光却迫得念卿心里透寒。
160; 看着两人四目相对,陷入僵然局面,四莲忙上前挽了子谦的手,关切问他累不累。子谦不答,从她臂间抽回手,漠然走上楼梯。
160; 从踏进家门,他就没有一句关切问候。
160; 念卿扶了她的肩,低声叹道,“他是这样的性子,让他先歇一歇。”
160; 四莲默然点头,原本丰润的脸颊已清减下去,这些日子憔悴不少。
160; “我去给子谦煮点粥。”她勉强笑一笑,执意要亲自下厨。
160; 念卿无奈,只得遣开女仆,陪着她去厨房。
160; 四莲平日活泼爱笑,此时只低头做事,神思有些恍惚,听着念卿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蓦地睫毛一颤,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下来。
160; “小莲……”念卿黯然无言,只将她轻轻揽在怀中。看着她伤心抽泣,却不知可以说些什么来劝慰,只能拍她肩背,柔声劝道,“给他些时间吧,过些年他会慢慢懂事起来。”
160; 四莲摇头不说话,倔强地用手背擦去泪水,可那泪水越擦越多,总也不停。
160; 念卿怔怔看她,心里模模糊糊想起子谦的母亲——仲亨的原配妻子,那个只在遗像中见过的女子,那张端肃清秀的容颜,不经意间竟与眼前的四莲重合。
160; 外面有车子驶近,有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是霍仲亨回来了。
160; 念卿忙拿手绢拭去四莲眼角泪痕,笑着哄她,“快别怄气了,若被你父帅知道他欺负你,只怕又要打得他死去活来。”
160; 四莲将泪水抹去,咬唇自嘲一笑,“夫人,我是不是特别傻?”
160; 念卿怔住,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她却似小女孩般抽了抽鼻子,径自转过话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傻丫头,就这么傻下去也好。”
160; 她分明笑得甜美,那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勉强。
160; 念卿心下涩然,却也只得回之一笑。
160; 四莲扬起唇角,又露出她俏皮的小虎牙,仿佛方才的苦涩全都烟消云散,一转身迎出客厅,甜声唤道,“父帅,子谦回来了!”
160; 霍仲亨嗯一声,也没什么回应,似乎随口问了她几句。
160; 听着他们在客厅里闲话如常,严父孝媳。一派家宅和睦……念卿心下却是越发茫然,眼前一时掠过子谦冰冷眼神,一时掠过四莲苦涩与甜美交织的笑容。
160; 身后灶子上的粥刚刚煮开,谷米香气溢出,咕嘟嘟翻着泡。
160; 金色余晖铺洒窗前绿茵,夕阳下宁静的茗谷又将迎来一个夜晚,如同往昔,如同将来,不知往后的几十年是否都能在如此美好黄昏里渡过。
160; 念卿定定站着,耳听着外面传来仲亨和霖霖的笑声,间或有四莲的软语,心中却只飘忽忽想着……明日仲亨就要启程北上了,他说一旦和谈成功,南北一统,毕生心愿达成,便是他携妻儿归隐林泉的时候。
160; 这茗谷,便是他与她避居室外的桃源。
160; “夫人,夫人,粥都溢出来了!”
160; 女仆奔进来咋呼呼的声音惊回念卿神思,这才发觉粥已煮得漫出来了,一股焦糊味到弥漫。念卿下意识伸手去帮忙,却不慎被烫到了手。
160; 霍仲亨也被惊动,闻声赶过来,一眼见她手被烫伤,立时沉下脸,责怪她不该亲自入厨。
160; 她也不分辨,任由他数落。
160; 仆人取了药膏来,他不要人插手,亲自给她敷上伤处。
160; 见此情状,四莲顿时识趣,领着霖霖和仆人悄然回避了。
160; 看着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沾了药膏在她手背上涂抹,念卿不语不动,静静看了他良久。
160; “好了,当心不要沾到水。”他如释重负对她一笑。
160; 她却张臂环住他颈项,将脸深深伏在他胸前。
160; “这又怎么了?”霍仲亨诧异看她。
160; “等你从北平回来,答应过我的话,会不会忘记?”她 望着他,目光幽幽,像是个唯恐被遗弃的孩子。
160; 霍仲亨笑了,“答应你的事,我几时忘过。”
160; 念卿软软倚在他怀中,低声道,“你知道么。看着子谦和小莲这个样子,我总是提心吊胆……今日子谦回来,看他的神色十分不好……你用高压手段对待光明社也就罢了,对自己儿子总是有些过了。”
160; 霍仲亨脸上笑容敛起,“那混小子不用你操心。”
160; 念卿不悦蹙眉,“你不要一味强硬好么,这是在家中,又不是在你的军营。”
160; “他既是我的儿子,也是一个普通士兵,没什么不一样!既然他要走一条新的路来给我看,那便让他走去,我等着他能走多远!”霍仲亨冷冷起身,怫然有怒色, “关他在牢里,他不服,那我便放他出来,好让他亲眼看看信念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以为动动嘴皮就有了信念?天真!信念向来是血淋淋的东西,是要真刀真枪拿命换的!”
160; ————————————————
160; 到晚饭时分,子谦总算是下楼来了。
160; 看他平静地陪在四莲身边胡子刮了,气色也好了些。
160; 念卿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让四莲坐到自己身边,让子谦坐到或仲亨身侧。
160; 然而仲亨对他视若无睹,仿佛家中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纵使念卿一再以眼光给他暗示,他也无动于衷。
160; 子谦神色平静,对父亲的冷漠态度似并不在意,反倒沉默得出奇,只在四莲给他布菜时,才抬头略微笑笑。
160; 念卿心里忐忑,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所幸有霖霖缠着仲亨玩闹,有四莲在侧温言说笑,一家人总算聚在一处吃了顿太太平平的晚饭。
160; 霖霖一心要去和墨墨玩,三两口吃完饭便丢下碗,强要拽着父亲一起去按墨墨。霍仲亨自然顺着她,饭也顾不得吃完便起身随她去,对念卿的嗔怪也置之不理。
160; 父女俩像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领着墨墨在园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直至天色渐黑也不舍得回屋。
160; 听着霖霖脆嫩的欢笑与霍仲亨爽朗笑声不时传来,念卿步出连廊花架,拦住疯跑的霖霖,拿手绢帮她擦试满头的汗。
160; 霖霖也疯得累了。顺势赖在妈妈怀中。
160; 仲亨来到跟前,念卿抬眸一笑,不经意间瞧见他身后连廊尽头,站着沉默的子谦。
160; 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就这么默不作声看着这里。
160; 霍仲亨顺着念卿的目光,回首也瞧见了子谦,脸上笑容顿时敛去。
160; “我带霖霖回房了。”念卿抱起女儿,压低了语声,对他软声劝道,“你明天就去北平了,好好同那个子谦说会儿话,别总骂他。”
160; 霍仲亨嗯了一声,沉着脸负手看向子谦。
160; 子谦并不走近,也不说话,只站在数步外望住父亲。
160; 这古怪态度令霍仲亨皱起眉头,斥责的话到了唇边,想一想还是罢了。
160; 眼前神色落寞而木然的子谦,令霍仲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抑或失望,抑或无奈,抑或歉疚……终究只是叹口气,拂袖转身离去。
160; “父亲。”子谦却开口唤住他,语声低哑,“小莲说孩子还没有取好名字,您若是有空,便给孩子取个名吧。”
160; 霍仲亨万万没料到他这时候会提出这个事来,一时间怔住,冷峻脸色为之缓和,“这不是还早么 你急什么!”
160; 虽是斥责语气,却也不禁莞尔。
160; 霍仲亨好笑地看着子谦,“我看你别的不急,但爹倒是迫不及待。”
160; 子谦低头笑,“我其实……总觉得有些仓促。”
160; 霍仲亨表情变了变,到底忍俊不禁,笑着叹了口气,“是,恐怕人人都是如此。”
160; 子谦定定望住父亲,蓦然问,“是么?”
160; 霍仲亨明白过来他这声反问的意味,心下有些尴尬。转头岔开了话,“明日我将外出巡阅,有一阵子不在家中,你好自为之,不要惹得夫人不快,凡事都需征询她的意见。”
160; 见子谦颔首不语,霍仲亨一时也无话,想要再叮嘱他几句,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关切温和的话语,多少年都是板着脸,早习惯了冷言冷语,竟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自己的儿子。
160; 迟疑了片刻,霍仲亨认识淡淡道,“听说前几日拟病了,今日早些回房休息。”子谦依然颔首不语,直待霍仲亨转过身,将要离去的时候,才低低问了一句,“那霖霖呢?”
160; 霍仲亨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160; 子谦哑着嗓子问,“有霖霖的时候,您也是这么想的么?”
160; 霍仲亨默勒片刻,硬声回答,“那不一样。”
160; 年少懵懂时,自己尚不及弱冠,尚没有做好为人父的准备,仓促得来的孩子亦不曾想过珍惜;戎马半生,转眼便错过稚子绕膝,父子间隔阂已深,更为再娶新妇而反目;原以为是终生缺憾,却不料老来得女,霖霖的降生仿佛是上天赐予的最好弥补。
160; 彼时此时,又岂能一样。
160; 对霍仲亨而言,是岁月心境的不一样,听在子谦耳中却不然。
160; 区区三个字的“不一样”,令他本已苍白的脸色骤然惨淡。
160; 不一样,果真是不一样。
160; 无论他做什么,在父亲心中,依然比不上那小小孩童的一个笑脸。
160; 他所渴慕的种种,从幼时一个拥抱的企盼,到如今所持的信念,皆被父亲轻而易举撕碎了踩在脚下。
160; 从父亲的目光里,他读懂了他的失望和鄙薄——他看待他,只是在看一个卑微的失败者,能冠以这个姓氏已是他霍子谦最大的光荣。
160;

 四〇记8226;(下)

160; 帘外朦朦透入光亮,天色将明未明,偶有一两声鸟鸣啾啾。
160; 四莲睡意未消,隐约觉得有什么声响从楼下传来,枕畔子谦却已惊醒,睁眼听来,却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160; 他翻身而起,赤足披起睡袍,匆匆推开露台的门。
160; 晨风送来海面的潮湿,迎面吹得发肤生凉。
160; 子谦俯身向下望去,此时天色半暗,庭院里还亮着灯光,花树绰约影子半隐在暗处,等候在门口的黑色座车和随行车辆已整装待发。
160; 卫兵荷枪列队,将远处铁枝缠花大门徐徐推开。
160; 朦胧灯光照着两个淡淡身影相携走出,肩并肩,手携手,在市从仆佣的目光里相依而行。那一身戎装的挺拔背影,有了身侧玲珑倩影的依偎,比任何时候都更傲岸从容。
160; “怎么这样早?”四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披衣来到身侧,见父帅天色未明就已启程,不觉愕然。这时家人还在熟睡,他却谁也没有惊动,只让夫人送他到门口。看着那二人相携走在晨光漫透的庭院里,仿佛走在田园画卷中,纵是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四莲看得呆了,良久回过神来,怔怔问子谦,“不去送一送父帅么?”
160; 子谦只是沉默,撑了露台雕花栏杆,定定看着那一双相依相携身影。
160; 竟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么,抑或在父帅心里,真正牵挂的只有妻女,他却是个十足多余的人……子谦低了头,自嘲而笑,眼角有微微湿意。
160; 四莲看着夫人送父帅至车前,侍从打开了车门,父帅站定回身,低头在夫人耳畔说了什么;夫人仰脸笑,旗袍下摆被晨风微微掀起,踮起足尖吻上他脸颊;他的手扶在她盈盈腰间,久久不舍将她放开。
160; 侍从环立在侧,他们却坦然从容,一举一动自是真情流露,另见者动容。
160; 黑色座车渐渐驶远,夫人伫立在门前阶上,孑然望着远处扬尘,身姿亭亭于风中……四莲心下起伏,欣羡中难掩酸楚,回过头来却见子谦正深深看着自己。
160; “他们这样真好。”他露出微笑 ,语声温柔平和。
160; “这便是书中说的鹣……鹣鲽情深罢?”四莲想了一想,不太确实是不是这个词,有些不好意思地歪头笑看子谦。她念书不多,只略识几个字,如今才开始跟着家庭教师学习国文与英文,进境已是十分神速。
160; 子谦莞尔点头,“鹣鲽情深,相濡以沫。”
160; 相濡以沫的典故四莲却未曾听过,他便揽了她,倚在露台栏杆上,一面看着晨光点点亮起,一面柔声讲给她听。四莲倚着他肩头,听得神往,不由脱口道,“往后我们也会的……”
160; 话音甫落,红晕已升上她两颊。
160; 看她羞怯咬唇而笑,子谦忧郁眼底也有了暖意。
160; “小莲。”他低低唤她的名,“是我委屈了你。”
160; “哎?”四莲一时未会过意来。
160; 他揽她入怀,轻抚她头发,“嫁给我这么个一事无成的人,你委屈么?”
160; 四莲怔住,良久轻声道,“你一向是最好的。”
160;“是么?”子谦涩然而笑,“倘若我不是霍仲亨的儿子呢。”
160; 四莲抬起头来,神色里略有些恼意,抿唇看着他,“难道我遇着你时,便已知道你是谁的儿子么?”
160; 子谦一时动容,目不转睛看她半晌,攥了她的手在掌心,“若我那时带你远走高飞,再没有眼下锦衣玉食,或许日子过得艰辛,却无需捆缚在这锦绣牢笼……那样你还愿意嫁我么?”
160; 他神色话语都十分怪异,四莲疑惑看他,试探问道,“子谦,你究竟在想什么?”
160; 他不回答,目光灼灼迫人,“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让我们的孩子生在另一个天地里,再不必如我一般缚手缚脚,一事无成?”
160; 四莲呆了,双手被他组攥得生痛,喃喃道,“你要怎样,我总是依你的,可是子谦……”
160; “不必可是,我只要知道你愿意就好。”他眼中有无限热切温柔,令她溺在其中,再说不出抗拒的话来……然而心中隐隐的,总有莫名惶惑,她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眼里究竟藏着什么古怪念头,他却骤然低头,以唇舌封禁了她的困惑,驱散了她的不安。
160; -------------------------------------------------
160; 转眼仲亨已走了四五日,算来也该到北平了。
160; 清晨的阳光还未炽热,风里捎来丝丝凉意,念卿闲坐树荫下,微眯起眼睛看霖霖追逐一只蝴蝶,膝上摊开着日记本子,手里握了笔,却良久未落一字。
160; 有许多心事萦绕,一件件,一桩桩,细想来都是牵念。
160; 这几日的茗谷重又恢复宁静,仲亨的强硬手段似乎对子谦见了效,再不见他折腾生事,整日只配着四莲,偶或外出听戏冶游,不出门时候在家中与霖霖玩耍,或亲自教习四莲的英语课程。
160; “夫人。”
160; 正想着,四莲甜甜语声却从身后传来。
160; 念卿回眸,见四莲一身外出装束,宽檐遮阳凉帽垂下面纱,拄了长柄洋伞在手里,脸颊透着淡淡红晕;子谦长身玉立在她身侧,一双壁人令阳光失色。
160; “要出去玩么?”念卿笑着蹙起眉头,只觉这一对小夫妻天天外出,实在贪玩。
160; “我想去瞧瞧慈云庵的灵龟,听说灵龟五十年才出来一次,祈愿很灵验呢。”四莲笑着上前挽了念卿手臂,甜声道,“夫人也同我们一道吧,您天天都在家中也不嫌气闷。”
160; 念卿微微一笑,“你们去罢,我不信什么灵龟祈愿。”
160; 四莲咬唇而笑,凑近她耳边悄声道,“都说灵龟祈男最灵了,子谦希望是个男孩子……”
160; 这话引得念卿失笑,四莲越发羞红了脸,摇着她手臂软声道,“夫人,你也一同去好不好?”子谦在她身后也微微笑道,“夫人就依了她吧,若不然,她定要唠叨我一整日了。”
160; 经不住这小夫妇左一句右一句的磨,念卿只得应允。
160; 待回房换了身象牙白旗袍,薄施粉黛的念卿与穿鹅黄洋装的四莲并肩走出,二人便如同姐妹一般,皎皎风华与明媚笑颜相映,令静候门前的子谦竟以不开目光。
160; 看着他们走近,自谦含笑欠身打开车门,“我能有幸为二位夫人开车么?”
160; 四莲笑着称好,念卿也不禁莞尔,许久不曾见他如此开朗笑容,不经意间与他目光相触,他只飞快看她一眼,便垂下目光。
160; 仲亨恐子谦在家生事,早早安排了贴身侍从时刻“保护”,可怜新婚燕尔的小夫妇无论去到哪里,都跟着几个不识趣的家伙在身侧。今日难得有念卿同行,侍从们颇为识趣,随警卫车辆跟随在后,总算给了小夫妇片刻清静。
160; 慈云庵里俱是女尼,男客只在外院奉茶。
160; 四莲兴致甚高,见庵中有卖百草茯苓膏,一尝之下却不是素日喜爱的味道,便缠着子谦要去吃城中广福记的茯苓膏。念卿笑说让侍从去一趟便是,四莲却不依,定要子谦亲自去买。平日从未见她耍过娇痴脾气,念卿不觉蹙眉,转念想来,确也是小夫妻间甜蜜情致,况且她有了孩子,,难免性子古怪些。
160; 难得子谦也肯百依百顺,甘之如饴为娇妻跑腿。
160; 见他起身,侍从也立时跟上。
160; “买一份茯苓膏用得着前呼后拥么?”子谦驻足,回首望了念卿,无奈而笑。
160; 堂堂少帅,一举一动都需要受人监视,也实在令人气馁。
160; 念卿本就不赞同仲亨对待子谦的强硬手段,此刻见他无奈神情,心下越发不忍,便朝侍从略一摇头。子谦如释重负,朝她低低道了声,“多谢夫人。”
160; “去吧。”念卿浅浅一笑,对他温言道,“午间就在庵中用斋,你早些回来。”
160; 他看着她,没有答话,目光似有刹那迷蒙。
160; 念卿待有所觉,他已垂下目光,恭谦应了声是。
160; 他又回头看向四莲,“是广福记,对么?”
160; “是。”四莲轻声应道。
160; “好,我记得了。”他颔首笑,转身刹那,目光飘飘掠过念卿,见她微侧了脸,抬腕掠起几缕鬓发,那皓腕如霜雪,一掠间的风流难描难画,就此烙在眼底心上……只怕是,此去万里千山也难忘怀了。

第四一记 (上)

  慈云庵的茶院寻常不待外客,因是霍夫人来了,才特意洒扫静室,奉上香茶。
  院中翠柏修竹掩映,山泉潺潺,曲水环绕石亭,氤氲茶香涤荡胸襟。
  念卿欣然环顾四下,“这地方清幽怡人,若是仲亨看到必定喜欢。”
  “子谦也喜欢这里。”四莲脱口应道。
  “是么?”念卿漫不经心笑问,“这地方你同子谦曾来过?”
  四莲低了头,似有些迟疑,“前些日子来过。”
  他二人都不是虔诚的佛教徒,却能寻来这偏僻的寺院,念卿心下有些奇怪,抬眸看向四莲,见她将一条手绢绞在指间,神色显出隐隐不宁。
  方才子谦走后,她便心不在焉,话也少了许多。~非~凡~~
  原先只道是她累了,此时看来,却似乎藏有什么心事——念卿心念略动,却不露声色,只淡淡笑道,“这倒难得,看来子谦也颇有佛缘。”
  四莲低声道,“是他母亲信佛,前次来这庵里也是为他亡母祈福。”
  念卿微怔,转念间会过意来,明白子谦的顾虑多思,不由一叹,“他有这般诚孝之心是在难得,只是想得太多,何需这样思虑重重。”
  “他怕让父帅知道了不悦。”四莲细声为子谦声辩。
  “子谦竟这样想?”念卿闻言蹙眉,“他将他父亲看的也太凉薄,仲亨待他母亲一向敬重,从未有过轻慢之心,子谦他……到底心思太重,这一点是在不像他父亲。这性子若不改,只怕会累他一辈子。”
  四莲怔怔听着,并不答话。
  念卿心中滋味复杂,想起子谦的生母,想起照片上那有着一双深敛凤眼的女子,眉梢眼角都是旧式女子独有的温顺隐忍。在被丈夫遗忘的婚姻里沉默等待,直至年华耗尽,徒留一腔幽怨……这样的女子,念卿亦钦佩亦惋惜,却不能认同那自我封闭似的执拗。
  可叹子谦却承袭了他母亲的心性,越有心事越是深藏,越是渴慕越是缄默,却没能继承他父亲的胸襟,更与他父亲直接了当的性子截然相反。
  霍仲亨多年戎马生涯,叱咤纵横,说一不二,早已是铁铸成的脾气。以子谦和他母亲曲折敏感的性子,自然难以承担他的霸道强横。这两父子惜非同类,虽是一家人,却心性相悖,要相知相契又谈何容易。
  看着念卿若有所思的神情,四莲抿了抿唇,清亮眸子里神色变换,终究鼓足勇气问出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夫人,我不明白,父帅为何总是厌恶子谦?”
  “厌恶?”念卿惊愕,万万没有想到她会用了这样一个词。
  四莲语塞,忙摇头补充道,“不,我的意思不是厌恶……我不知该怎么讲,父帅对子谦自然是看重的,可为什么他从来不肯听一听子谦的想法?不管子谦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也都是错……难道在父帅眼里,子谦真的一无可取么?”
  念卿听得怔了,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看着困惑委屈的四莲,亦可想象子谦被一再苛责的酸楚。
  然而这两父子的心结,又岂是她三言两语能够道尽。
  “连你也有如此误解,仲亨或许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念卿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下,望着山石间清澈流泉,深深叹息,“子谦就像这泉水,奋力冲激山石,一往无前。他心中只将仲亨视为挡路的嶙峋怪石,总以为是他父亲在阻挡他的路,却从来不曾想过,假如没有这些山石依凭,他早已被泥沙吸没,如何成的了今日清泉!”
  四莲心头震动,却听夫人语声转低,虽平静也难掩哀伤,“他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在我年少时,也曾与母亲深有隔阂,看她抛下父亲另嫁洋人,我也是怨恨的……那时我却不懂得,她所做一切都是为我,笑是为我,怒是为我,责备苛刻,忍辱负重,统统都是为我!待我明白过来为时已晚,这一世再没有机会告诉她,我有多么感激。”
  夫人的身世扑朔如谜,从来么有人提起,四莲只模糊知道她有过一段艳轶往事,再之前却不得而知。此刻听她亲口说来,虽只寥寥一语带过,其悲怆,其怅惘,已令闻者黯然。
  “等你将孩子抱在手中便会明白,为人父母,纵然子女有千般不是,也不会有厌恶之心。”念卿自床前转过身来,噙了柔婉笑容,眼中有无奈亦有感伤。
  她幽深目光落在四莲脸上,看她低下头去,慢慢绞着手中绢帕,一下一下绞紧。
  静室半掩的门吱呀一声推开,知客女尼在门外欠身笑道,“夫人,素斋备好了,今早新剥的青笋很是新鲜。”
  四莲闻声一颤,僵然转头看向门外女尼。
  那灰衣女尼垂眉顺目,捻一串木珠在手中,态度和顺。
  念卿并未留意到四莲的异样反应,只诧异道,“这么早就备好了?再等等,子谦还未回来。”
  四莲缓缓站起身来,一手抚在胸口,一手拿帕子掩口,“夫人……我……”
  看她蹙眉欲呕的模样,念卿会意,转头吩咐那女尼,“你照看一下少夫人。”
  女尼侧身让过一旁,“少夫人随我来,净手间在后面。”
  四莲点头,缓步迈出门外,扶了门框朝念卿回眸望去。
  只见夫人神色关切的看着她,眼里有淡淡的温柔。
  “要不要我陪你?”念卿柔声问。
  四莲勉强笑了一笑,轻轻摇头,神色里竟似有几分凄惶。
  念卿有些错愕,想着她年纪还轻,初为人母难免心绪彷徨,不由平添几分怜惜体恤,“没事,这不要紧的。”
  四莲点点头,转身随着那女尼往前走了数步。
  身后又传来夫人柔声嘱咐,“你当心些。”
  这一声叮咛,轻轻宛宛,落在心头,却有千钧之重。
  四莲停驻了脚步,眼前已涌上泪水,再无法抗拒心底的挣扎,膝弯软软,再迈步出背离的步子,猝然间将眼一闭,转身朝念卿跪下——
  “夫人,我做错了!”
  念卿惊怔,匆忙上前扶她,却被她拽住双手,怎么也扶不起来。
  只见她软软跪在地上,低头只是抽泣,念卿焦急抬眸,顾不得传唤外边的侍从,只叫那女尼帮忙来扶。
  灰衣女尼却呆看四莲,复又看向念卿,只一刹那迟疑,竟慌慌张张转身奔了出去,转眼间奔出侧门不见人影。
  念卿心头一跳,失声叫道,“来人!”
  守护在外的侍从闻声而入,一见少夫人跪地抽泣的情形,也都惊得呆了。
  “小莲,你给我起来!”念卿声色转厉,“这究竟怎么回事?”
  “是我错了,子谦也错了……”四莲咬唇抬眸,哀哀望住念卿,“他不是去买茯苓膏。”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语声骤然绷紧,“那他去了哪里?”
  “码头。”四莲颤声说出这两个字,令念卿脸色剧变,惊得手足发冷。
  “他早已想好今日逃走的法子,叫我在庵中拖住夫人,他摆脱侍从先去码头与人会和。庵中有人扮作女尼,会以青笋为暗号,带我从后门离开……”四莲哽咽说出这几句话,似耗尽了全部决心与力气,颓然掩面跌坐地上。
  然而念卿不容她掩泣,盛怒种一把拽住她手腕,“你说清楚,他同什么人会和,哪来的机会部署内应?从码头又要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四莲迷茫摇头,忽又怔怔点头,脸上满是泪水,“他曾提过,有个北平过来的旧识曾托他营救光明社,像将其中几人救出送走……后来父帅关了他,知道他出狱回家,才在几日前见过那人,那日我们外出游玩,是我帮他遮掩了侍从耳目……他说那人是他就要好的朋友,在北平时曾有过患难交情……”
  夫人缓缓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用一种似霜刃又似死水的目光看着她。
  这目光令她瑟瑟,心中又怕又悔,越发不知自己是做对还是做错了。只听侍从焦灼道,“夫人,我们马上去追,少帅应当还在码头!”
  夫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声已森冷,“封锁码头,禁止任何船只离港。”
  “是!”侍从应命,复又迟疑探问,“那少帅他……”
“先不必惊动他。”夫人目光流转,冷冷落在四莲身上,似带着毫无温度的火焰,“广福记,他要你赶去会和,是在这个地方么?”

  第四一记 (下)

  繁忙的码头上人声喧沸,正午灼人的阳光下,狭窄道路上挤满贩夫走卒,人力车晃着铃铛挡在庞然大物的汽车前面,令司机烦恼的不停掀按喇叭。闸口外轮船鸣响汽笛,喷出阵阵白雾,被风一吹,飘飘荡荡笼向岸上,夹带了隐隐呛鼻的气味。
  这气味与汽车带起的飞扬尘土不时扑进路旁一间老旧的茶馆里,茶客们纷纷掩鼻,宁肯忍受闷热,也嚷嚷着让茶倌关一关窗。
  忙的团团转的茶倌忙探身到窗前,方要放下推窗,却听身后那桌的客人沉声道,“等等。” 非。凡
  这客人独个儿坐在这里已喝了半晌的茶,桌上茶水早已冲的寡淡。茶倌扭头看她一身穿戴平常,灰色风衣,灰色毡帽,帽檐压得极低,看似个寻常商人模样,这一开口却大有气派。
  “这扇窗别关。”这人略抬头,手指在桌面扣了扣,将一块银元搁在茶碗边上。
  “是是。”茶倌间这阔绰出手顿时眉开眼笑,二话不说收了银元,讨好的将推窗再支起一点,顺带着好奇张望了眼,却间外头没什么热闹可瞧,对面只是广福客栈背街的一面,二楼几扇窗户都紧闭,看来是没有什么生意。
  茶倌满腹疑窦,听见嗒一声轻响,那客人弹开怀表盖子看了一眼,又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像是在等什么人。觉察到他的窥探,客人目光微抬,冷冷扫向他脸上,茶倌心头一跳,慌不迭低了头,识相的退开。
  子谦合上怀表表盖,眉心微微蹙起,算时间也该到了……不知她能否顺利脱身,又会不会找错地方,莫非是他吩咐的不够仔细,还是她忘记了他的话?
  城中并没有一家买茯苓膏的广福记,只有这码头边上的广福客栈。
  客栈正门开在小巷中,位置隐蔽,不易招人注目,此刻他却担心她仓促指间找不到地方。
  离船开还有大半个钟点,老庞的人还在暗处等待,只待他打出信号便来接应。
  可是他若不来呢。
  是走还是留,是抛下她与未出生的孩子只身远走,还是放弃这逃离的机会,放弃心底那一点星星之火的信念……子谦渐觉心跳的急促,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安与犹疑越来越沉重,压在心上令他喘不过气。那些纷乱的念头,过去的,当下的,往后的,全都争先恐后及上来,仿佛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尖厉吵嚷,此起彼伏呼喊着他,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恍惚里,有的像温柔女子语声,切切唤着子谦;有的木然恭谨,口口叫着少帅;还有热切如狂,一声高过一声,呼喊着“郑立民”……
  郑立民,是这个久违的名字。
  是那黑压压如潮的游行学生里,男男女女,挥舞着抗议标语,狂热呼喊的名字。
  “抗议政府拘捕爱国学生领袖!”
  “声援郑庞陆三人!”
  “释放郑立民!”
  “释放庞培云!”
  “释放陆钊!”
  一幕幕,恍如昨日。
  深冬北平牢狱的寒冷,内心万丈火焰的炽烈,这一切竟似从来不曾模糊,从来不曾远离。
  究竟是郑立民这名字更真切,还是少帅霍子谦的名头更耀眼。
  那时谁又能想到,那带头发起学生运动,抗议内阁腐败,抨击军阀独裁的郑立民,竟是大军阀霍仲亨的儿子。他是三人种年纪最轻,声望也最高的一个,从法国归来的陆大哥是最受敬重的一个,出身四川豪富之家的庞大哥是最讲义气的一个。 ~~非~~凡~~
  三个人,身份来历皆不同,却胸怀同样的信念,一同演讲,一同辩论,也一同被逮捕入狱。在狱中相互激励,为信念为国家,死而无惧。
  那个时候,真的没有想过父亲回来解救。
  以为就此赴死,世上再无霍子谦。
  可到底父亲还是让她来了,冒着那样的风险,盯着被人要挟的困局,安然将他带离牢狱,带离北平的万张风云,将他又带回昔日光环之下……他是感激她的,一如感激父亲苦心栽培,感激小莲死生相随……似乎每一个人,连同这显赫的姓氏,都存有他必须感激的理由。
  便在那显赫姓氏的荣光照耀下,他已能看见往后数十年人生,都将一步步走上父亲所期望的道路——从西世上没有了满腔热血的郑立民,只有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的霍子谦。
  直至光明社覆没后,清查相关线索,在牵涉进枪械贩运的帮会势力中,被他意外寻到了庞培云的下落,才知昔日并肩而战的兄弟,如今历经江湖风雨,投身急流险途,已成了颇有声望的人物。
  自当日傅氏内阁倒台,狱中的陆庞二人也被释放,庞培云回返四川老家,寄身家族所在的帮会,借民间盘根错节之力发展隐秘组织。然而半年之前,陆钊再次入狱,未经审判便被当地军阀以匪盗之罪执行了枪决。
  这是到朝夕变换,生死转瞬,外间早已天翻地覆,可笑他竟似大梦初醒。
  压低的毡帽宽檐下,紧抿的唇角泛起苦涩笑容,子谦默默握紧了拳,攥在手中的怀表早已被掌心汗水浸染。表面已磨损的痕迹,每一个纹理都无比熟悉,留下被摩挲过无数次的光滑。
  这是父亲年轻时用过的怀表,母亲在他离家求学之际,郑重其事给了他。
  从此随身戴着,再也未曾换过。
  这是父亲一次也不曾留意过这怀表,抑或早已忘了是自己曾用过的东西。
  陡然间,子谦眼角一跳。
  对面客栈二楼靠内的推窗支起,一顶鹅黄色女式软帽似不经意的挂出窗边,帽上飘垂的纱网被风吹起——这是四莲的帽子,是他与她约定的暗号,她终究还是赶来了!
  子谦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大步出茶倌,穿过人群拥塞的界面,与道旁一名人力车夫擦肩而过。车夫蹲坐车旁,半仰了脸,搭在头上的遮阳汗巾挡住底下敏锐目光,只露出满是络腮胡的下半张脸。子谦与他四目相接,车夫站起身来,“先生,要接人吗?”
  这是庞培云为他安排的贴身保镖,是个枪法神准的帮会中人。
  子谦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示意他在原处接应即可。
  广福客栈门口悬着两只褪色的旧灯笼,两个伙计歪在柜台打瞌睡,见子谦进来说了句“找人”,便也懒得招呼,任凭他蹬蹬一路小跑上楼。
  最靠里的房间门前一道蓝布帘子半卷,子谦屏息侧身,从帘隙里走进去,见一个淡淡鹅黄身影坐在床沿,半低了脸,两手搁在膝上,不安的绞着帕子。
  “小莲!”子谦掀帘而入,大步走到床前,欣喜的将她拥入怀抱。
  她身子绷得紧紧的,在他臂弯里颤抖,扬起苍白的脸来,一动不动看他。
  “怎么了,怕成这样?”他笑着抬起她的脸,满目热切,却触上她凄惶含泪的眼。
  子谦一时怔住,顺着她目光方向转身看去——床柱后面缓缓转出一个婀娜身影,象牙白旗将她肌肤衬得有如白瓷般清冷,幽深眉眼间亦没有一丝温度。
  耳边轰然一声,似全身的血一起涌上,刹那冻结成冰。
  他直勾勾望住她,满眼的热望,在转眼间熄散如死灰。
  四莲蓦然抓住他的手,周身抖得厉害,语声哽咽,“子谦……”
  他身子一颤,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她。
  她却哀哀望向念卿,“夫人,求您不要怪罪他,他已经不走了!”
  “我当然不会怪罪。”念卿微微一笑,走到窗边将那帽子取下,“能将这帮人引出来一网打尽,也算你帮你父亲做了件得力的事。”
  自程以哲之后,她从未痛恨这帮激进党人达到如此地步,先是念乔被害,再是霖霖被劫,如今子谦也辜负了仲亨的厚望,被她们妖言蛊惑,越走越远,一错再错!
  念卿缓缓拿起桌上一只茶盏,往窗台正中一搁,将盖子揭了翻转到放,茶托翻搁其上——这正是庞培云交代的暗语,是行帮堂会通用的切口,隐匿在下边的人一见这暗号,便知行事顺遂,速来接应。
  子谦本已死灰似的脸刹那间失尽血色。
  念卿唇角半扬,似笑非笑的讥诮,“子谦,你要学的东西还多。”
  那些传言种她那不光彩的来历,原来不是坊间穿凿附会;父亲对她的身世三缄其口,果真是事出有因。子谦哑然失笑,冷汗透衣而出,背脊上乍冷又热,缓缓转头望了四莲,将手一点点从她掌心抽出。
  “为什么?”他只想问她这一句,眼中却泛起红丝。
  四莲狠狠咬住唇,眼泪不住滚落,“我不想你继续错下去。”
  子谦惨笑摇头,“你说愿意同我走,也是错么?”
  四莲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不住的摇头,伸出手想要再拉住他。
  他却笑出声,一面笑一面往后退去,“原来竟是你骗了我。”
  说话间退至门口,子谦猛然一个转身往外冲去。
  门前人影一晃,藏在暗处的两名高壮汉子一左一右挡住去路。
  子谦挥拳击向一人,那人闪身避开,反肘抵住他胸膛,变拳为掌切中他颈侧。子谦眼前顿时一黑,想不到父亲在她身边伏有如此高手,一年失手,双臂已被另一人利落反剪,踉跄跪倒在地,耳边只听那人低低道一声,“少帅,得罪了。”
  几乎就在子谦与侍从动手的同时,楼下枪声也响起,附近警哨鸣笛之声大作。
  码头上顷刻间乱成一团,军警持枪驱散人群,将此处巷口封锁,远处船只被勒令停航,码头各处通道皆被封锁。人群惊叫奔走,四下里零星枪声起伏,最激烈的交战却在这小小巷口。
  来接子谦的人,正是庞培云。
  庞培云为人仗义,亲自来接子谦夫妇,丝毫不疑有诈。
  待他带人迈进客栈,匆匆踏上楼梯,那两个打瞌睡的“伙计”一跃而起,连开数枪!庞培云猝不及防之下,当场身中数弹跌下楼梯,挣扎之际,被赶上来的侍从一枪毙命。
  随性七八人拔枪还击,有的越窗逃走,有的悍然往二楼冲去。
  早已藏匿在走廊与楼梯下的军警抢弹齐发,将反抗逃逸者分头截住,有越窗逃出者,被一枪击中头部,摔落在街心,鲜血迸溅,引起街上惊骇叫声响成一片。楼下楼外枪声大作,混迹在码头人群中的庞培云同党都是亡命之徒,心知被捕也是思路一条,各自作困兽之斗,军警受命格杀勿论,当场将一个个反抗者击毙。
  码头上惊慌奔走的人群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着军警四出,枪声大作,仿佛听得有人毙命,又见着有人奔逃……进退拥挤的街上,人群如潮水般哗啦啦退散,一个个唯恐被不长眼的枪弹波及。整条街上转眼间逃得空荡荡,之余一地凌乱,半个人影都不见。
  码头上横七竖八击毙多人,巷口溅血横尸,乌合之众岂是有备而来的军警的对手。变乱起自顷刻,也不过片刻工夫,抓捕的抓捕,击毙的击毙,一场骚乱转眼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俨然不费吹灰之力。
  硝烟未散的客栈门前,三部座车驶来,前后都是警卫车辆,中间一辆空车司机下来打开车门。侍从簇拥着夫人与少夫人走出门来,少帅在两名侍从挟制下,毫无反抗之力,木然随在夫人身后。
  目睹屠杀惨景发生眼前,地上鲜血狼藉,众位无辜兄弟都因他一人而送命,子谦一路走来,脚下渐渐虚浮。庞大哥的尸身就仰倒在楼梯底下,双眼圆睁,犹未瞑目 ——或许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不恨命丧敌手,只恨误信霍子谦,恨他出卖弟兄,将众人引进陷阱……而他这活下来的人,是悲是愤,是绝望是痛苦,都已无关紧要。
  木无反应的子谦,仿如行尸走肉,任凭侍从将他左右挟住,一步步走到客栈门口。
  他迟滞目光扫过倒毙眼前的尸首,望见倒在巷口的那辆人力车。
  片刻间还同他说过话的“车夫”周身浴血,倒卧在车旁。
  如果当时带上这人一起踏入客栈,如果他能再警觉审慎一些,是否能少一些人枉送性命,是否能救回庞大哥一条性命……庞大哥此刻还横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流满面,只怕也没有人敢为他殓葬。子谦顿住脚步,缓缓回身望了念卿,嘴唇翁张,想说一句“能否替我收殓庞培云”,嗓子里却已哑了,半点声音也发布出来。
  念卿让四莲先上了车,回头见他这副魂魄不存的样子,不由叹一口气,冷了脸走到他面前,“你想说什么?”
  他张了张口,语声喑哑,念卿无法听清,便又靠近了一步。
  “请替我……”子谦抬起眼,语声却骤然顿住,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倒毙道旁的车夫,仿佛见那尸体动了一动!是他眼花么?正午日光火辣辣的照着,车窗玻璃白晃晃反射阳光,晃得近旁侍从也眯起了眼,仿佛没有看见那车夫从地上挣了起来……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臂……阳光下冷冷的一闪,是乌黑枪管的反光……枪管正朝向他的背后。
  念卿方欲开口,骤然间他合身扑来,挣扎侍从的钳制,将她猛地撞到在地。
  随那一声枪响,他的身躯沉沉压在她身上,冰冷脸颊贴上她的脸,仿佛感觉到他身子轻轻一颤,旋即枪声如急雨,侍从们开枪还击,将那车夫周身打成筛子一般……那人握枪的整只手掌被打烂,倒地抽搐大笑,悔只悔没能将郑立民连同他那婆娘一起杀了,恨只恨大哥一世英雄竟被这对狗男女设计出卖!他渐渐力竭,拼尽最后力气嘶声吼道,“叛徒……够男女……不得好死……”
  戴着少夫人的车子见枪声骤起,已迅速驶离街口。
  后面一辆车子载了夫人和少帅也飞一般驶出,急速往前开去。
  司机满头大汗,朝着最近的医院所在之处,将车速提到了极限,一路风驰电掣……后座上念卿紧紧揽住子谦的身子,用手绢捂住他颈侧伤处,血仍从手绢底下汨汨涌出,涌过她的指缝,沿着手腕一直流到手肘,将她象牙白旗袍染成半身鲜红。
  这一枪穿过锁骨,弹片划破他颈侧血脉。
  火辣辣的痛楚撕裂了半边身子,耳中仿佛能同得到血流出身体的声音。
  子谦竭力睁大眼,想对她说,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可是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渐渐地,这痛楚感觉开始模糊淡去,只有她冰冷柔软的手指抚在脸上,怀抱却如此温暖,仿佛带着幼时母亲的体温。
  她温热泪水滴落他脸上,隐隐的,好像听见她在说着什么,好像是一遍遍叫着他名字……她的手为何如此冰冷,为何如此颤抖,是恐惧,是寒冷,还是为他?
  眼前一切都变得虚浮,雾茫茫似笼着一层薄纱。
  她的脸也在这层薄纱后,似远似近,如同他第一眼看见她……她穿着黑色骑马装,戴着黑色面网,骑着父亲最爱的那匹黑色骏马,襟前佩一朵雪白山茶花,英姿飒飒,从远处驰骋而来,到父亲面前勒马一跃而下。
  她没有看见冷冷立在后面的他,满眼里只有他父亲。
  她骄傲的掀起面网,对父亲灿烂一笑……那一笑,美得触目惊心。
  他探手入怀,沾了满手鲜血将那只怀表取出,费力的放入她手里,没有血色的薄唇扬起动人微笑,“给小莲……出生礼物……父亲的表……”
  断续语声滑落在叹息里,沾着血的怀表,链子晃悠着轻轻垂下。

  第四二记 (上)
  
  偌大的茗谷,少了子谦,走了四莲,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160;
  主楼和前院建成的时候,霖霖也刚出生,白天夜里,仆从进出繁忙,婴儿的啼哭声和仲亨的笑声总是将屋子塞得满满,一家三人住在整三层的房子里,也不嫌人少,不觉屋多。160;
  如今却不一样了。160;
  午后是最安静的时刻,霖霖也在午睡。160;
160;  念卿站在廊下栏杆后面已许久,只静静望着门前绿茵草地,看蝴蝶追逐树荫间漏下的斑驳阳光,眼前影影绰绰好像又看见那日婚礼的场面,看见四莲的白纱飞扬……侍从自走廊一端走来,看见她带着恍惚的笑,神色寥落,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160;
160;  “夫人,许师长又电报到。”侍从将刚收到的电文呈上。160;
160;  念卿并不接,淡淡问,“他也听到风声了?”160;
  “是,许师长担忧夫人安危。”160;
  “叫他不必来。”念卿半垂目光,神色透着深深倦意,也仍存着清醒,“他不能走,没有他在后面稳住军队,仲亨在北边做什么都不能安心。”
  侍从缄默片刻又问,“夫人,真的不再派人去找少夫人吗?”
  念卿怅然一笑,“找回来又怎么样?留她在这里守一世的寡么?”160;
  侍从低头不再说话。
  “由她去吧,她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她将子谦的书都留下,放得那么齐整,或许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看看。”念卿缓缓转身,不知是说给侍从听,还是说给谁听,“天那么高,路那么远,多走一走也好……”
  看着她依然婀娜挺直的背影,侍从却觉得夫人似已骤然苍老许多,接连的变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眼前这幅单薄之躯,实在已承受了太多。侍从一时隐忍不住,脱口问,“夫人,要不要通知亲友过来……”160;
  亲友?
  念卿驻足,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谁——自然不是远在北平的霍家,也不是夏家,这世上除了仲亨、霖霖与念乔,还能算的是她亲友的人,也不过那一个了。
  可是那一个,如今总算已挣出她给的牢笼,去往新的方向,怎能再拉他回头。160;
  侍从已是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顾不得什么忌惮,见她怔忪失神,索性将话挑明,“我听说薛主任执行公务又去了日本,恐怕还不知道消息。”160;
  夫人抬起眼来,用椅中似笑似悲的目光看着他,“你觉得我很需要人来垂怜么?”160;
  或许侍从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说出这种话,仍旧刺痛她。 ~非~凡~
  当她还是一无所有的女伶时,便什么也没有怕过,如今孤立无援又如何,谁又能再将她击倒。到了这个时候,仲亨毕生之宏愿,成败就在顷刻,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去扰乱听他,不管结果将要面对什么,她只要他倾尽所能去做。
  侍从一句话也说不出,呆呆看着她转身而去,看着她孤峭背影如一株开在雪地里的梅,霜意凌人,一时不敢直视。160;
160;  冷冷清清的茗谷,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变得越发安静。160;
160; 走过长廊,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听见垂低的树枝拂过樯檐,隐约像有人跟在身后。160;
  念卿驻足回头,看向空荡荡的走廊,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吹的鬓发纷拂。
  子谦,你还会回来么?
  回来听我告诉你,又许多关于你父亲的事,你还没有机会知道。
  午后阳光白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仿佛都在发烫。
  念卿一言不发飞来到马厩,骑上霍仲亨送给她的黑色骏马,在烈日下连遮阳帽也不戴,径自纵马跃出花园,向后山奔去。几名侍从赶紧策马追上去,以为她是要去丹青楼……然而她只是放开缰绳在山间路上狂奔,长发被风吹的猎猎,裙裾扬起,马蹄声声踏得草叶纷飞。160;
  烈日胜火,汗水湿了鬓发衣衫,眼泪与汗水混杂在一起,都是苦咸。160;
  任力气在奔驰中耗尽,任眼泪被烈日烤干。
  她终于放缓速度,朝前面的丹青楼徐徐驰去,座下马儿也累极了,低头长长喷出鼻息。念卿不忍,跃下马将它牵往路旁阴凉树荫底下,搂住它脖子,将脸贴了它浓密柔软的鬓毛,良久一动不动。
  侍从们赶上来,不知她是不是要进丹青楼去。
  然而她只默然望着那爬满青藤的小楼,看了半晌,头也不回的上马离开。
  紧闭的窗外古木森森,鸣蝉不绝。
  左右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霍仲亨负手站在窗后,许久一动不动,窗上所嵌的玻璃中隐约找出他的脸,照出那阴沉眼神和两鬓的霜白。
  恍惚也只弹指,年华已流逝大半。 ~非~凡~~~
  昔年热血少年郎,而今垂垂近老,他不过两鬓染霜,里头那个却只怕已走到人生尽头。
  身后一门之隔,里面就是大总统的卧房,医生正在全力抢救,大总统夫人也在里面。
  似乎有微弱哭声,极其压抑,极其无助的传来。
  那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年纪也不过三旬,还没有子女。
  他想起他的念卿,她也是那样站在他身后,默默承担,默默守候。
  这世上有许多事总会是意想不到的发生,就在昨日夜里,大总统在病床上一字一句交代秘书修改遗嘱——这份遗嘱,是关于在新宪中加入立法院对总统权力的约束和弹劾办法,以防范总统一人独裁的局面出现,并在统一和谈跳跃中,要求勿必重整各地军队,收归中央指挥权力,彻底除去割据的祸根。
  这些内容当日与内阁讨论时,遭到不少反对之声,这是意料中事。
  真正令大总统失望的是,他最后选定的继任者在此关头,竟没有真出来表示支持——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时日无多,拼着支持他,却得罪日后需要笼络的势力,是大大的不划算。这令大总统万般懊恼,却也无可奈何。160;
  若仅仅只是不买他的帐倒也罢了,怕却怕,有人存了私心,只等他百年之后一手垄断大权,重现专制之祸。160;
  可叹走到最后,最可信的人却不是自己人。
  这些话,他是不能同霍仲亨说的,所幸不必说出来,霍仲亨早已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他霍仲亨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只是一个中间调停人的身份,既不能插手南方政府,也不便再插手北方内阁,他若一查手,便带来了第三方军阀势力,带了无穷无尽的后患和瓜葛。
  昨夜里大总统精神还好,转头对身旁的霍仲亨笑道,“先把该办的办好,免得来不及。”
  谁想到一语成谶,近日天未亮他已陷入弥留。
  大总统年长他不到十岁,看上去俨然已是老态龙钟。
  从前也是那样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却早早被耗尽了心血,榨干了精神。尽管他从不曾流露过生命走到尽头的悲哀,只在一次两人闲话间,怅然叹道,“真想不出我死之后,她会怎么样。”160;
  听着里面传来极力压抑,却怎么也抑不住的哭声,霍仲亨想起当日这句话,掌心里不觉渗出密密的汗……当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谁先走了,剩下那个要怎么办?
  大总统是真的走到尽头了,里面哀泣的夫人却还剩着漫漫一生。
  至于自己,这半生功业已足,必生心愿仍悬于一线之外。160;
  而他的念卿,他念卿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携林泉,还没有真正开始过。
  子谦和四莲还未懂事,他们还不足以成为她的依托,只怕反要成为她的负累。
  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仿佛飞跃万里,回到遥远的海滨叠峦,回到茗谷的光影流连之间。
  身后房门却打开了,医生垂首迈出来,不理会旁边诸人焦切探问,只对霍仲亨做了一个请入内的手势。
  真的走到这最后一刻,只差那么一步,他却再也支撑不住这沉重的担子。
  霍仲亨走到床尾,看见医护已退开,秘书和亲近随从围聚在侧,那貌若枯朽的老人静静躺在雪白床单下,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夫人握住他的手,替他在最后一份遗嘱上签了名。
  看见霍仲亨,他艰难的抬一抬手,眼珠转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张纸。
  夫人将那张纸递给霍仲亨,正式昨晚他刚修改过的遗嘱,只又添上了一句话——“国家鼎器,唯贤可当,唯民可据。但使勿违余愿,捐弃隔阂,甚莫相忌。切切!”
  霍仲亨脸色渐渐改变,那轻巧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却似拿捏住江山万里,狼烟无尽。160;
  不能言明的嘱托,最无奈的暗示,都隐在这句话里,也将满腹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160;
  第四十二记 (下)

  一盏孤灯,照着白的壁,黑的影。
  那灯光微弱,只照的小小一团光亮,照不开大片阴影的深暗。
  她坐在床头阴影里,仍觉那灯光太过刺眼,每一丝光亮都令她觉得痛。
  那些光像有毒的刺,寸寸扎进肌肤,无声无息凌迟。
  这样的感觉已多年不曾有过了。
  第一次是见到母亲被人从狱中抬出去,她看见灰黑的囚衣,看见一只死白枯瘦的手垂下,那是母亲留下最后的记忆;第二次见到满面鲜血的念乔,挣扎在医生手下,撕心裂肺尖叫……这是第三次么?她盯着那盏灯一动不动,并不去关上它,任凭那光亮将她刺痛,或许还不够痛,要再痛一些才好。
  有人叩门,将门徐徐推开一线,一道惨白光亮照进来,长长投在她脚下。 ~非~~凡~~
  “夫人,少夫人醒来了。”
  她抬起眼,没有说话,目光里亮起微弱希冀。
  “少夫人无恙,只是……实在无法保住……”
  她仍没有说话,垂下眼,仅有的一线希冀光芒熄灭,神情如死灰。
  侍从僵立在门边,手足又凉又沉,不忍上前惊扰她,又不能放任她就这样守在床边……她已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守了大半夜,也没有一句话。
  “您要不要去看看少夫人,医生说她就快醒了。”侍从敛息探问。
  她点了点头,扶了床沿起身,却似丝毫没有力气。
  侍从忙上前搀扶。
  她回身看向床上,那雪白被单覆盖的严严实实,边上却有一点被她起身时带皱。她伸手抚平那处皱痕,似乎怕进了风,冻着了沉睡在床下的人,又替他将被单掖好一些。
  隔了薄薄被单,手不经意触到他身子,依然软和如在生时。
  她一颤,不由自主像掀起被单,看这傻孩子会不会突然醒来。
  身后侍从忙将她拦住,见她泪水落下,唯恐亲人眼泪沾上亡者身子大不吉,一时顾不得礼数,只将她合身抱住,“夫人节哀,您这样子,公子走的也不安心……”
  安心。
  这两个字轻飘飘传入耳中,似一刀戳进心里,呼吸为之凝滞,喉咙里有什么梗得生痛,胸口又是什么急欲冲破而出……陡然间眼前一黑,念卿身子软倒,只觉力气急速溜走,再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
  侍从慌了神,高声呼喊医生。
  她听见侍从的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蒙蒙的听不清楚。
  好累,好想阖眼睡过去。
  可是,不对,还不能睡,有什么事情是她我拿国际了,是她一定要去做完的!一定有,一定有什么事被忘记了……
  侍从看她眼睛渐渐阖上,身子绵软无力,眼看是昏厥过去。情急下正要将她抱起,却见夫人眉头略紧,微弱的呛出一声咳嗽,竟悠悠睁开了眼。
  医生和护士已奔进来,见状忙要送她进病房,她却勉力摆了摆手,自己缓缓站稳身子,却仍有些摇摇欲坠。侍从看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忍不住道,“夫人,您需要休息,您不能再留在这里!少帅……也该入殓了……”
  念卿闻言抬眸,怆然望住雪白床单覆盖下的子谦,目不转睛望了良久。
  侍从看她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出生。于是沉声道,“夫人放心,这里属下自会料理,您先回府休息……”
  “不要拍电报。”念卿哑声开口,一字一句竭力说的清晰,“不要让他知道。”
  侍从一呆,几疑自己听错。
  “码头上的事,对外头找个说辞挡过去,家里的事……”念卿目光恍惚,语声却坚决,“暂时封锁消息,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侍从呆望夫人,一时间,完全无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她哪来这样的胆量敢将此事一肩担下!除了这样大的事,又岂能对将军隐瞒?难道独子下葬,也不通知为父的赶回来?
  夫人却头也不回,步履缓慢的走出门去,孑然身影穿过午夜医院幽深的走廊,朝少夫人所在的病房一步步走去。廊顶上灯光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两旁刷的粉白的墙壁,似将她那单薄身影压在中间,不断朝她压过去,压过去……
  子谦的葬礼在三日后举行。
  外间因码头那一场大乱,已是满城轰动,各种离奇猜测不绝,一时流言四起。
  霍仲亨已北上多日,至今仍没有音讯传回。
  因念卿执意压下消息,不对外张扬,丧事也就只好从简。
  子谦不信宗教,便没有道场法会,没有设灵致祭,只按照四莲的意思,请来一位高僧为他念诵了三天三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他消除业障,解脱苦海。
  出殡之日,为他送行的亲人只有念卿、四莲、霖霖。
  墓地择在离茗谷不远的山麓,三面青山合围,面朝宁静海湾,脚下有万亩梨花,每到春来,雪海飘香,满目晶莹。
  这梨花林是仲亨常来漫步的地方,他喜欢这里,他说北平故宅的后面也有大片梨花,虽不及这里的多,却是他幼年印象最深刻的所在。 非。凡。。
  不知那片北平的梨花海,是否也留有子谦的儿时梦,旧时欢。
  念卿驻足眺望那一片起伏的碧涛,没有梨花绽放的时节,层叠枝叶被风吹拂,远远送来细细簌簌的林涛,仿佛有谁在耳边低语。
  天边有阴沉的浓云层叠压着,连日大雨不曾停歇,今日看来又有暴雨将至。
  挟裹潮意的海风越来越急,海面腥气与湿气混合,疾风吹的念卿一身黑裙黑纱飞扬。
  空气里的潮湿终于变成雨意,雨丝飘上脸颊,沾湿眉睫。
  霖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接看不见的雨丝玩,不经意看见一只随风飞来的粉白蝴蝶,那蝴蝶绕着四莲飞舞,仿佛是被她鬓旁白色小花引来。
  四莲被仆佣左右搀扶着,鬓角都是汗,脸颊隐隐有了些血色,脸色不像前几日那样青白。那淡淡红晕衬着她苍白的脸,仿佛竟有些透明。
  因担心她身子虚弱,念卿让侍从备了软轿抬她上山。她却不肯,定要自己一步步走上来,以她小产过后的身子,能走上这半山腰已是虚汗透衣。
  半空中闷雷阵阵,雨丝越来越密。
  死寂的山岭上,疾风卷起漫天纸钱,与碎叶交杂在一起,上下飞舞。
  子谦的灵柩落葬,黄土一捧捧撒下,将棺木渐渐掩盖。160;
  侍从与仆佣纷纷跪地哭号,悲声此起彼伏,阵阵撕扯人心。
  女仆牵着霖霖,让她跪在夫人身边,给她的哥哥叩头。
  霖霖睁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四莲……她们俩的样子多么奇怪,脸上没有一点眼泪,好像都一起变成了木头人,直直跪在地上,眼睛空洞洞望着前面。霖霖屏住气息,随她们叩下去,又起来,再叩下去,再起来……终于女仆放开了她,她立刻挨到妈妈身边,小心翼翼摇了摇妈妈的手,扭头又去看四莲,问出心里憋了好久的话,“哥哥在哪里?爸爸在哪里?”
  念卿垂眸看女儿,在她黑乌乌亮晶晶的眼里,看见自己神情恍惚的样子。
  她却不敢看四莲,一直不敢看,每每到了四莲跟前,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希望四莲会哭、会恨、会狠狠咒骂。
  然而四莲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痴痴怔怔,好像还在梦中不曾醒来。
  当她在病床上睁开眼,得知子谦与孩子已双双离去,她就那样睁大眼睛望着念卿,好像在等她口中说出下文,等她说子谦还会回来。160;
  没有人见到少夫人的眼泪,及时仆人在深夜走进她的房间,也只看见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160;
  她如常起居,如常说话,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一直就鲜少有激烈的情绪,不像念乔,不像蕙殊,甚至也不像念卿自己。
  从前总是那般沉静,如今这沉静变成了死寂,再没有一丝波澜,一颦一笑都似已冻结。
  直至这一刻,看着合土封陵,那眉目秀致、笑容鲜朗的男子将永远埋在黄土之下……念卿望着四莲,目不转睛望着,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她在四莲脸上看见了笑容。
  四莲在笑,笑得唇角弯弯,眉眼细细,如同在婚礼上回眸的一笑,仿佛子谦就在她面前,有一次伸出手给她,领她翩跹起舞,带她旋入五月绚烂的花海。160;
  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绽开,令念卿在夜里一次次惊醒,梦中都浮现葬礼那日四莲的的笑容。
  葬礼过后,四莲病倒,连日高烧不退。
  念卿在她身边不眠不休照料了两天两夜,终于也不支。医生唯恐她的肺结核因过度悲伤疲劳而复发,不得不注射镇静药剂,强制让她卧床休养。
  所幸四莲开始好转,毕竟年轻,身子康健,高烧退的也快。
  这日夜里念卿精神略好,听女仆说少夫人还没睡,大半夜了还在整理少帅留下的书。念卿默然听着,怔了半晌,披衣来到四莲房间外。
  虚掩的门里亮着暖色灯光,四莲跪坐在地毯上,将书本堆了满地,再一一整理放好。她抬眼看见念卿站在门外,也没什么反应,复又低下头自顾忙着。160;
  念卿推门走进去,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地上凉,叫人给你拿个垫子。”
  四莲木然半晌,淡淡道,“我在忙。”
  念卿扶她坐回椅中,柔声问,“忙什么?”
  她垂目看着那些书,语声低微,“他看书总是随手乱放,到下一次又不记得放在哪里,总是一顿乱找……我要替他放好,他回来才不会找不着要看的书。”
  念卿望了那一地的书,涩然道,“两父子真是一样的习惯。”160;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又能在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念卿站起身,将披在身上的长衣搭在四莲肩头,转身朝门外去。身后却听四莲低低开口,“你……帮我瞧瞧这个好么?”
  念卿回身,见她从胸口取出那只怀表,捧在手心里,“这上面刻有洋文,我认不得。”
  那怀表表壳十分简单,迎着灯光看去,依稀可辨表壳下方刻有几个细小字母。这不过是原厂商的标识,并不是仲亨或子谦刻上去的,没有任何意义。
  四莲却满眼期待,目不转睛望住她,想知道子谦究竟在表上刻了什么。
  念卿指尖抚上刻痕,凝眸看去,依稀看见开头有个“L”——
  “是lotos!”念卿脱口而出,怔怔抬眸迎上四莲期待目光,“lotos,是莲花的意思。”
  这怀表的外国厂商或标牌名字大概恰好是“莲花”,又或者表的款型是以莲花命名。160;
  然而念卿不愿说出实话,只含泪而笑,轻声道,“他刻的是,莲。”
  四莲睁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没有听懂。
  然而大颗的泪水已涌出眼眶,如断线的珠子沿着她脸颊滚落。160;
  她握紧怀表在掌心,投身扑入念卿怀抱。
  门前廊上的仆人都听见了少夫人房里传出的哭声,那样哀切,那样凄绝,却是少帅去后,第一次听见少夫人的哭声。
  这哭声从房间传出,悠悠回荡在静夜的茗谷,院子里寂静无声,虫鸣鸟啼都小时,只有这哀泣声难抑难止,似一线哀怨游魂徘徊,又似情深难酬的万古叹息。非。凡。。
  直过了许久,月儿从中天移向了东边天际,哭声才渐渐消止。
  次日清晨仆人不敢吵醒夫人,知道她昨夜安抚少夫人,很晚才回房睡下。
  然而夫人还是早早醒了,一睁眼就问起少夫人。
  女仆说少夫人起的早,想去少帅墓前看一看,一早便出去了。
  念卿怔怔的,想起方才梦里又见着四莲在葬礼那日的笑,一时头痛欲裂。
  起身梳洗后正要去霖霖的房间,却见一名年轻女仆匆匆奔上楼来,竟不顾礼数向念卿劈面直问,“夫人,您见着少夫人回来了吗?”
  念卿一震。
  身后女仆诧异问那年轻女仆,“不是你一早陪着少夫人去上坟的吗?”
  念卿女仆脸色发白,“少夫人说想单独呆着,叫我走开不要扰她……我等了会儿再去,却不见她踪影,以为她从山上小路先回来了!”
  女仆目瞪口呆,却见夫人蓦然转身朝少夫人的房间奔去。
  念卿推开房间,晨光从长窗照进来,高大的水晶花瓶里绽开着白色花束,子谦的书也全部整整齐齐放回架上。桌上一笺留书,用子谦喜欢的那方青玉镇纸压着,四莲的字迹秀致端正——160;
  她未能走下去的路,我愿替他走完。
  勿念。
  莲字。

  第四三记 (上)

卧室长窗外蓝紫色的朝颜花,日出绽开,日落凋零。然而今日清晨,念卿一推开窗,看见那些朝颜花都被昨夜暴雨打得零落委地,未及等到日出,已永远凋零。这景象映入眼里,似一片阴云隐隐罩上心间。
这些朝颜花还是当初和仲亨一起种下的。
念卿抬眸望向北方遥远天际,那里阴云堆积,天幕乌沉沉,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向这里扑来。风吹过,念卿闭上眼睛,任晨风像他温柔的手掠过鬓旁……蓦地却觉一双温暖小手将自己拽住——霖霖不知几时来到身后,穿着曳地睡裙,睁着惺忪睡眼,皱着小眉头嘟哝,“爸爸呢,爸爸在哪儿?”
她平日从来不会醒这么早,念卿俯身将她抱起,看她头发蓬乱,眼神迷蒙,却不停转向左右,像在找着什么。女仆在后边惶恐道,“小姐一睁眼就说将军回来了,不管怎样也要跑过来……”念卿转眸看霖霖,霖霖很用力地点头,急忙四下张望,寻找父亲身影。
“傻囡,你做梦了。”念卿拍抚她后背,柔声笑道,“爸爸还没有回家。”
“什么是做梦?”霖霖困惑不解地望向她,满眼委屈失望。
这该怎样解释呢,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真。
念卿哑然,心头有一丝涩意,抱了女儿走到自己的床前,将她放在大床上,“你闭上眼睛睡着,便又可以做梦了。”霜霖揉着眼睛想了一想,“做梦能看见爸爸么?”念卿笑着点头,却将脸侧向一旁,唯恐女儿看见自己眼眶微红。
也许是衾枕间有着父母的味道,霖霖满意蜷起身子,将自己缩得像只小小的刺猬,脑袋埋进枕头里。念卿也侧躺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睡吧,爸爸很快就回来了……”霖霖闭着眼睛嘟哝,“骗人……”念卿笑起来,温柔凝视女儿娇嫩容颜,看她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明显透出父亲的影子。
这是第一次不敢期盼他的尽早归来。
当他风尘仆仆踏进家门,她该以怎样的面目见他。
假如当日死在枪下的人是她,不是子谦,那样会不会稍好一些。
也不知家中噩耗还能压住多久,外间已是满城风雨,人言比风传得还要快,比蛇还要来得毒。封锁子谦死讯,秘不发丧,这是她横下心来,罔顾退路做出的决定。即便日后他有万般怨恨,也是她该当承受的罪咎。她并不怕他的责怪,只怕消息早早传到北平,传到他耳中,怕他乱却分寸,怕他功贩垂成。
功败垂成。
一个巨人,跋涉万里,终究还是倒在离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
离和谈成功真的只差那么一点,大总统的生命却也终于耗尽。
闻知消息赶到的内阁总理洪歧凡顿足大恨,长叹天不佑我。
大总统一行秘密来到北平,一直居住在霍仲亨的旧居,进出隐秘,除却内阁心腹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里面究竟住着谁。然而凌晨大总统病笃,医生前住抢救,总理及相关要员先后马不停蹄赶来……纵然是在见惯世面的北平城,这也算是大动静了,以周遭耳目之灵通,要包住纸里的这团火,难上加难。
这名副其实的一团火,仿佛就架在麦杆扎成的屋下,随时会引燃这栋岌岌可危的屋子。
大总统毫无预兆地死在北平,事先没有一点风声,这消息若传扬出去,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若有心之人趁机煽风点火,南北刚刚稳定下来的太平局面,势必又起风波。历经万难走到今天这地步,和谈成果已在眼前,岂可功亏一篑。
大总统的死讯,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传开。非。凡。。
“代执政也是这个意思。”霍仲亨沉声道,“我已与他通电取得联络,他同意暂且秘不发丧,既然对外是说大总统正在金陵养病,那只得先将遗体护送回金陵城,再宣布丧讯。代执政会在南边部署周全,一旦丧讯发出,他便继任为代总统,一切以稳定人心为先。”
洪歧凡连连颔首,“这是最好不过,和谈的事也只得先搁一搁,先等眼前这难关过去。”~非~~凡~~
霍仲亨宽慰他道,“此次启程北上,他已预料到或许不能再回去,因此早有部署,我也留了兵力牵制诸方,倒不必担心会起多大乱子。只是这一来,人心浮动,新总统继任之初,尚需重树威望。我担忧和谈之事照这么耽搁下去,难免夜长梦多……”
洪歧凡长叹一声道,“我何尝愿意如此,以我这把岁数,若能办成这件事,躺进棺材里也能心安理得……”他年纪略长于大总统,但也敬重他人品,尊称一声先生, “虽说天不假年,先生去得太早,但和局已奠定在此,只要代总统那里对和谈条约没有异议,我想日后重启也不是难事。”
思及那遗嘱,和大总统临终前不甘的目光,霍仲亨沉默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北平仲夏,天气闷热难当,洪歧凡拿帕子不时揩拭额头的汗,“这个天气,哎,要动身最好是尽快,不宜延迟啊!”
“今晚就走。”霍仲亨语声平稳,神色笃定,“金陵有人接应,这一路上我就不能随同前往了,南边才是要害,我需尽早赶回去。”
洪歧凡沉吟一刻道,“也好,路上我来安排。”
为遮掩耳目,洪歧凡特地施放了烟雾弹,在黄昏时分宣布戒严,声称洪夫人要乘专列去往金陵,霍仲亨则乘随后的专列南下。
这一别南去,下次相见又要若干时日,洪歧凡感慨人世无常,执意备下薄酒为霍仲亨践行。
两人心情皆沉痛,一桌素肴寡酒,聊备心意。
桌上谈及这些年起落辛酸事,洪歧凡竟数度掩面泣下,悲不能抑。霍仲亨并未料到他会触动若此,一时也唏嘘,同因大总统的辞世而起人世苍茫之悲。临别时,洪歧凡送他上车,蓦地握住他的手,怆然道,“从前有诸多对不住你的事,那是我自作小人,你是真豪杰、大丈夫!”他激越之下,连家乡话也脱口道来,“这一世人,我只服气过先生同你两个,你行事光明磊落,自不必如我等蝇营狗芶,做政客于你太不适宜……”
以他素日圆滑,表面看似庸碌,实则从来没有一句真言,今日酒后却吐露这许多话。霍仲亨心中触动,目光在洪歧凡脸上停留良久,看他一脸涨红的酒意,斑白头发凌乱下来也不自知,步履虚浮间老态尽显。
这班旧人,都已老的老,去的去,或许当真是另一个时代该来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该说的也都彼此了然,霍仲亨伸臂扶了洪歧凡一把,对他慨然而笑,互道了珍重,上车绝尘而去……从车子后视镜里仍看见洪歧凡久久站立道旁,一直目送座车驶远。
住车站的路上已戒严,街头看不见人影,道旁店铺都关了门。
司机减速将要经过一处弯道,只听后座的霍仲亨淡淡出声,“停一下。”
随行侍从立时警觉,然而霍仲亨只是吩咐前座的副官,“你去替我买两份玫瑰糕,街口第三个铺子。”年轻的副官愕然一霎,旋即会意是为夫人或小姐买的,立时推门下车。
“还是我自己去。”霍仲亨却又开口,“你不知道要哪一种,甜腻了不行。”
这家铺子的玫瑰糕是祖传手艺,念卿那样刁的嘴,也爱得不得了,回南边之后常说起北平这家玫瑰糕是最好的……思及她娇慵神情,霍仲亨阴沉了整日的脸上,终于流露一丝极淡的笑容。可副官却迟疑提醒,“街边铺子因戒严都关门了。”
霍仲亨瞪了他眼,“关了门不会再敲开么。”
他径自推门下车,走得两步又回头吩咐,“你们把车开到前面路口去,我敲开铺子让人见到你们这排场,又要一惊一乍,扰民得很。”
副官应声让司机往前开走,自己仍跟着他到铺子门前,寸步不离保护。
霍仲亨抬手敲了两记,正要出声,猛然听得一声巨响。
前面街口腾起剧烈火光,爆炸声震耳欲聋,自己的座车同迎面来的一辆汽车撞在一起,两车都陷入火海,爆炸还在一声接着一声,滚滚黑烟将天空都遮住。后面跟随的警卫车辆立时急刹,仍有跟得近的一部车被波及……碎玻璃与车身残骸随爆炸飞溅老远,夹杂着人的血肉。
副官惊得目瞪口呆,此处早已戒严,怎会有车子疾驰而来。
寻常撞车无非是引爆汽油,爆炸烈度有限,眼前的两部车子却在剧烈爆炸声里几乎化为焦炭……这不是汽油爆炸能办到的,那撞来的车上显然藏有烈性炸药,足以连人带车炸为碎片。
只有司机一人在那座车上,已绝无幸免无能。
若非临时起意来买玫瑰糕,此时葬身火海的,便是霍仲亨。

  第四三记 (下)

半夜里急促军靴声打破茗谷的宁静,值夜的女仆纷纷被惊动,从未见过侍从官这样仓促闯来。
“快叫起夫人,有急电!”来的是四名亲信侍队,为首的侍从官看着惊呆的女仆,焦急地猛一跺靴,“快去叫夫人!”
窗外树上有夜鸦被接连亮起的灯光惊动,发出一声刺耳鸣叫,扑楞楞飞走。楼上楼下灯光俱都打开,不消片刻,匆匆脚步声从二楼传来。
夫人散着一头乌黑长发,白绸缎睡衣外披了件深红长衣,穿着绣花拖鞋直奔下楼梯,腰间细长飘带尚来不及束好。侍从将电文双手呈上,“夫人,这是刚刚从情报处顾主任那里接到的密电!”
念卿接过来飞快展开,已译好的密电言简词略,撞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即令心脏骤然停跳一拍,整个人瞬间跌落寒冰深渊。非。凡。。
“——大总统病故,和谈未成,北平秘不发丧!”
早已对新宪心怀不满的南方守旧势力暗中支持代执政,与北方总理洪歧凡密谋另订新约,垂新划分势力,将削弱总统和总理权力的新宪条约废去,变议会和立法院为虚设,保全守旧势力的权益,将大权依然保留在总统一人之手,以共和之名,行独裁之实。
当初洪歧凡受霍仲亨相助,登上总理之位,虽贵为内阁首领,权威声望却总受到霍仲亨的压制,北方派系将领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何况还有东北佟岑勋。一日有这两人在,他一日坐不安稳,总理宝座始终被人家用枪杆抵着。
固然和谈成功,南北一统,也是洪歧凡毕生心愿,然而按照和约议定的新宪,他将失去手里几乎大半的权力,受制于南北议员共同组成的议院,即使保留显赫职务,也大权尽去。
这一点,也是代执政忿忿不能甘心之处。
想大总统在位时,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轮到继任者手上却将权柄剥夺大半,凭空令立法院与议会凌驾总统之上。不但继任者不忿,连带着因此失去大权的诸多元老旧部也不能甘心。大总统威望超卓,有他在时,无人敢置喙。然而盖世英雄,也有迟暮之日,一朝大总统撒手西去,任他万民景仰,也奈何不了权柄在握的继任者。
一旦密约达成,霍仲亨即成为最大的绊脚石。
是天意使然,还是有人暗动手脚?大总统当真在和谈前夕功亏一篑,猝然病死在北平!
为顾全大局之稳定,遗体将被送回金陵,再发布丧讯。
至此大总统北上和谈之行,将被彻底掩盖,也不会有人得知霍仲亨秘密同行。
只要令他永久缄口,将和谈条约偷天换日,由新总统与洪歧凡签订新约,南北统一大业达成,后世将会永久记得他二人的功勋,其他的,便可从史书上彻底抹去——
顾青衣密电称:洪歧凡密谋在霍仲亨回程途中下手刺杀,代执政调兵截断他退路,防止他的死讯激起部属兵变,并命令潜伏在日本的情报处成员,一旦薛晋铭抵达,立刻以叛国罪将他逮捕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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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紧盯着夫人惨白如纸的脸,气息急促,从方才第一眼看到这电文,心中剧跳就不曾缓过。夫人将电文又看了一遍,缓缓抬起眼来,眸色黑得怕人,“确证是顾青衣发来的?”
侍从喉咙干涩,“无法确证。”
“什么意思?”念卿陡然扬眉,语声拔高。
“顾主任已无法取得联系,密电刚收到,讯号就断了,至今没能接通。”侍从咬了咬牙,“旋即联络北平,将军也没有音讯,无法取得联络……”
“没有音讯?”念卿缓慢重复这四字,深瞳里光芒似针尖,“所有消息都被封锁了?”
“是。”侍从点头,“此次将军和大总统是秘密北上,外界无人知道,一旦消息封锁,联络中断,我们完全无法得知事态到了哪一步,现在连将军人在哪里也不清楚,眼下找到将军是最要紧,必须立刻派人北上!”
侍从焦急万分,接连向她谏言,话音切切,似乎越说越快,念卿渐渐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分明每个字都传入耳中,却好似隔了水,隔了山,从太远的地方传来…… 终于有另一名侍从发觉她的异样,脱口唤了一声“夫人”,只见她额头鬓角密密的全是冷汗,嘴唇已没有一点血色。
念卿茫然抬手,想推开上前搀扶她的女仆,却身子一晃,踉跄靠向案几。
侍从们不敢再出声,,后悔仓促之下将她惊动……少帅的死,少夫人的走,已令她短短时日憔悴至此,如今看她单薄身影,似枝头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颤颤在呼啸疾风中。
她缓缓坐下来,手中捏了那纸电文,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将电文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也只是片刻,她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缓。
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
仅能抓住的只有自已,以克制和坚定,将自已稳稳抓住,直至理智与力量重新回到身体中,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她终于开口,语声轻微,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她直直盯着远处窗外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着凶兽,她的目光便似箭羽,要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叫各驻军军长整装备战,如若遭遇进犯,可就地反击,无需等候将军指令。”夫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有坚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寻将军下落,让高军长和许铮来见我,不要惊动其他将领,不要将消息走漏,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上薛晋铭和顾青衣……还有……”
她顿住语声,静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就这样罢。”
侍从应命,看着夫人站起身来,缓步往楼上走。
灯光将她影子拖长,她扶了楼梯,细瘦手腕搁上乌漆栏杆,黑发垂落身后;深红色细长衣带垂下身侧,有一端太长,逶迤在地上,随她一步步走过,如一道血痕划过暗色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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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
“妈妈在这里。”
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微弱笑容。
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
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
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
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
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却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非。凡。。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
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
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
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
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历回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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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
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
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住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
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
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
“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
夫人一言不发,推门走出庭院,来到白茶花下,朝南方屈膝跪倒,缓缓俯拜下去。
顾青衣,至今不知她真正的名字。
只知她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非~凡~
只知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
后来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
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
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
于是她转过身,索牲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
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
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阴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

  第四四记 (上)

震惊举国的噩耗一日之间传遍南北西东,大总统病逝金陵,全城缟素,万民同悲。
第一时间在南方宣誓就职的临时代总统已赶赴金陵,亲自主持公祭,南方军政府降半旗致哀。
北方内阁总理洪歧凡通电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并在报上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悼文。
灵枢移厝之日,数万民众涌上街头送丧,悲声震天。非~凡~
与此同时,一纸噩耗也从南方军政府传到茗谷。
——霍仲亨护送先总统灵柩前住金陵途中遭到叛国分子袭击,不幸罹难,叛国分子已遭到逮捕判决,将军遗体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将追认功勋,特颁一等护国威烈勋章,追授景勋大元帅衔,为国家最高荣誊。
南方政府将在霍夫人接受勋章之后,按仅次于先总统的礼仪,为霍帅举行国葬。
大半个中国都沉浸在哀恸之中,南方街头巷尾尽是一片素白。
阴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
南方的夏天来得早,去得也快,一场雨落透,天气便凉爽几分,连场阴雨带去暑热,不觉秋凉已至。昨夜风雨打落的一地残红,零落在泥泞中。
蕙殊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许铮垂手肃立的背影,越过他宽阔肩头,看见书桌后面那张属于将军的椅子里,端端坐着素衣挽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宽大,她的身影很单薄。
然而她挺直端严的身姿,庄重的面容,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和这个位置之间应有的空洞。
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长窗吹进来,凉意袭人,隐隐送来许铮激越语声,“……若再打不到将军,我们将会一步步受制于人!拖到国丧之后,议院通过决议,临时总统正式就任,那时说什么也迟了!”
夫人蹙眉不语,只听着许铮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将抵达,此时来者不善,我们无需再对他客气,要动手不如尽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夫人语声疲惫,略微沙哑,却仍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认为,这便是将军希望看到的结果?”
许铮咬牙,一时间不能回答。
和谈危局,脆如一张薄纸。
自裁军废督之后,人心思定,军队也不愿日复一日打下去,和谈统一已是人心大势所向。
如今先总统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谁先动手挑起战端,谁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国罪人。
然而一想到将军一生磊落,却这样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辈暗算,悲怆愤恨难以自持,许铮断然道,“那又如何,这个罪人就由我来做,总不能眼看着虎狼逼到家门口了,坐视他们步步进逼,窃走将军的心血,将和谈成果据为己有!”
“他的毕生心血……难道只为让人铭记他的汗马功劳?”夫人语声略扬,“由你兴起战火,将和局打破,留一个千疮百孔烂摊子,这比起那帮人毁坏和谈,偷梁换柱,就更好么?”
迎上她雪亮目光,许铮僵然语塞。非。凡。。
将军付出一生心血,无非为了南北一统,中华强盛。如今先总统尸骨未寒,和谈成果悬于一线,一旦同南方军政府翻脸,战火重燃,那才是令他全部心血与希望毁于一旦……古来名将,盖世英豪,多少人闯过疆场腥风血雨,却最终倒在龌龊肮脏的政坛之下。许铮心中大恨,激愤之下脱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说出真相,握着手里堂堂十万杆枪,却要受这份窝囊气!这是凭什么?”
从不曾听过许铮用这样强硬语气同夫人说话,蕙殊尴尬停住脚步,转身欲回避。却听夫人忽而笑了,笑声怆然,“凭会么,凭这十万杆枪不只左右你我几人命运,更将牵动这整个儿的时局,这大半个国家!”
许铮震动,如冰水兜头浇下,将被怒火烧昏的理智浇醒。
“若非如此,这么些年,将军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夫人笑着,眉稍眼底却有淡淡苦涩,“若只为自己快意恩仇,他何需将这副枷锁扛在肩头。”
蕙殊动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
“小七。”夫人敏锐地发现她在门外,淡淡抬眉,是唤了这久违的一声“小七”。
蕙殊有些怔忡,自四少和贝儿走后,再没人这样唤她,许铮向来是唤她名字的。
看着夫人对她露出微笑,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神情,蕙殊却心头一酸,硬生生将眼泪忍住。
接连得知将军遇险、公子亡故、少夫人出走的惊天变故,莫说蕙殊无法接受,便是许铮这样铁打的汉子也失去了理智。如今将军生死未卜,这让视他如君如父的许铮怒发如狂,恨不得立刻打上北平,打进金陵,为将军复仇。
“夫人。”蕙殊低了头,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眼睛的红肿,“您吩咐的事情我已办好了,今夜就可以启程,待霖霖小姐到了香港,一切有蒙先生照应。您请放心,等这边的事情安稳了,我会亲自将霖霖护送回来……”
她语声哽住,一时说不下去。夫人在这个时候嘱托她护送霖霖去香港,虽在他们面前仍有一如既往的坚定,想来心中已早做好玉碎的准备。
念卿望着她,微露笑容。
眼前的祁蕙殊转眼已出落得从容冷静,不再是北平初见时娇滴滴如从花房温室中长出的蓓蕾。她随着四少经受危险波折,从云端到尘土,走过她那一条并不崎岖却宛转的路,现在来到许铮的身边,和他站在一起,直到如此危难孤立的时候,依然站在这里。
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晋铭从来不会看错人,从来不会。
她眼里感激之色,令蕙殊反而不安,踌躇了片刻,鼓起勇气开口,“夫人,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等将军平安归来,一定能再团聚!”夫人摇头笑笑,没有回答,只侧首望向窗外,目光幽微——从侧旁望去,她憔悴眼底已有一丝浅浅细纹,这个绮年绝色的女子,竟也被岁月蚀上痕迹,令人望之生怜也生敬。
许铮也劝她,“是的,夫人,您留下来太冒风险,如今将军生死未卜……”
她骤然回眸,打断他的话,“什么生死未卜,他好端端活着,只不过是,不过是还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句话,这一回眸,将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伪装全盘击破。
谁都期望这万幸的结果,可是一天天过去,派出寻找的人毫无头绪,将军与随行的侍从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半点踪迹也找不到。
许铮再也不忍多说什么,紧紧抿唇,低头不言。
蕙殊忍住眼里酸涩,强笑着岔开她的话,“夫人不是说还有一人要同我们一起走么?只怕要早些准备着,免得晚上动身仓促。”
夫人眼里略黯,淡淡道,“是念乔。”
蕙殊怔住,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过茗谷后面住着的那名疯女。
许铮与她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夫人默然片刻,缓缓道,“她这后半辈子,也没别的指望,但求平安终老。”
三人一时都无言。
恍惚间,蕙殊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比之少夫人、比之顾青衣、比之方洛丽,比之梦蝶,甚至比之夫人,她都实在是幸运之至。于此乱世之中,最难觅最珍贵的平凡安宁,原来一直就在自己手中。从前平庸如颜世则,不能令她甘心,如今辗转千里,终于邂逅另一人,不知是许铮磨去了她的高傲,还是这世事无常洗去了她的浮躁。
望着她年轻而有光彩的脸,夫人语声低微,“你知道么,原本我不想送走霖霖,宁肯留她在我身边,活就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死与活,从她口中说出来,如此平常恬淡。
蕙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见她唇角笑意渐深,目光坚毅,“接到顾青衣的密电,我原已抱定最坏的打算,要打要拼,你死我活,再没什么可顾忌。可是仲亨躲过了刺杀,一切便又不同!只要没有最后关头,我便不能放手,只要未到那一步,我仍需尽我最大力量——他的儿子,我未能守护住,剩下这一点是他毕生心血,我不会再放手。”
许铮怔怔看着她决绝面容,这一瞬,在她眼中看见真正的勇气。
她唇角微微噙着傲然的笑,最后一句话,没有当着他们面前说出口——仲亨,你以生死酬家国,我便以生死酬你。
总统府派来的特使是德高望重的党部元老,代总统的心腹顾问中,也是当年与先总统一起出生入死,硕果仅存的耋耄元勋。连这样的人都早早被收买,足见那人用心之深,预谋之早,当初先总统迟迟不宣布继任者的忧虑果真被印证。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噙一丝笑,看着眼前白须飘拂,俨然仪表庄重的元老特使,淡淡道一声,“柳公,远来辛苦。”
楼梯上款款走下一个婀娜女子,身旁没有侍从仆佣,只她一个人从容走来,意态轻慢,仿佛不是来见总统府的专使,而是在自家花园信步赏春一般。柳沛德拄仗站起,推一推鼻梁上圆片眼镜,看清来者果真是霍沈念卿,旋即也看清她周身的装扮——烟白色滚珠旗袍,乌黑头发绾成低髻,两粒硕圆珍珠在耳垂闪动幽蓝光泽,映照着冰雪似的容貌,连那笑意也透着沁凉。
她虽穿了素色,却没有服孝。
霍仲亨的死讯早已送至,眼前的霍夫人却依然粉黛薄妆,锦绣在身,全然没有一丝戚容。
柳沛德眯了眯眼,目光透过镜片,锥子似的钉在她身上。
她挑一挑眉梢,优雅抬手请他入座。
照面一眼,彼此来意态度都似寒刃出鞘,开门见山,没有半分含糊。
柳沛德冷冷咳嗽一声,以沉缓语调向霍夫人表明来意,转达代总统的致哀之意,并请节哀保重……只是话音初落,便听霍夫人低低笑了,“原先有人误传外子遇刺,而今证实遇刺身亡的另有其人,外子正在归家途中,怎么连柳公也误信了人言?”
“请这等事?”柳沛德瞪眼,白须微颤,森然之色从镜片之后一掠而过,“霍夫人,据老夫所知,外间谣言纷传,有人假冒霍帅之名散布流言,公然污蔑领袖,将污名栽赃于领袖身上,此等用心可诛,夫人莫要行差踏错,反受奸人利用。”
“柳公说得是,如今魑魅横行,不知是谁在捏造外子遇难谣言,公然混淆视听。”念卿也不掩饰眼中嘲讽之色,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宛转,话里锋芒一分不减,“柳公专程为外子而来,一路劳顿,不如在舍下小住几日,等外子回来好好款待。”
柳沛德握着手仗缓缓以座中站起身来,白须飘飘,一双眼神异常阴沉,“若霍帅果真逃得大难,实乃国之万幸,只是夫人也莫要掉以轻心,万事多为自已留条后路是好。”
这话里威胁之意已摆在了明面上。
当日顾青衣冒死传讯,走漏了北平刺杀的消息,代总统也知这一枚勋章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她霍沈念卿。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奉勋章上门,逼迫她接受仲亨的死讯,迫她与他们一道圆上这弥天大谎——所凭恃的,无非是欺她女流之身,倘若她肯识趣低头,为富贵为地位,接受这勋章,他们便可理直气壮窃得和谈成果,哪怕仲亨平安归来,也为时已晚,代总统已名正言顺坐上独裁高位,军政大权在手,仲亨只能眼睁睁输给这帮宵小;倘若她一怒之下与南方军政府反目,纵容兵变,那么破坏统一和谈的罪名便可落到霍仲亨头上,号召讨伐也就师出有名,顺理成章。
他们以为这样便能逼她入死境,令她绝望低头,却忘了他们的七寸也同样暴露无遗——先总统去得蹊跷,本就有人心存疑窦,明里暗里想要扯他们落马的大有人在。南方军界、政界与党部,本就派系林立,代总统一手拉拢了党部元老,军界少壮势力暗地里却不服。一旦霍仲亨归来,抑或遇刺真相被揭穿,真正的和谈条约被披露,南北两方都不会放过这二人。
念卿缓缓笑了,迎着柳沛德阴沉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多谢柳公挂虑,要说后路,我一介女流又用得着什么后路,无非是破釜沉舟,死而后生罢了!”
柳沛德目光一寒,哼出冷冷笑声,连道几声“好好好”,将手杖在地上顿了一顿,“霍夫人,好气魄,老夫拭目以待!”
念卿一笑,也不与他再多废话,抬手端茶送客。
许铮冷冷从偏厅门内走出,来到念卿身后,铁青的脸色毫不客气透出杀机。
一个娉婷女子恰是时候地端茶上来,却不是女仆,而是与许铮一同出来“送客”的蕙殊。
柳沛德只听一声低呼,一盏茶跌落,溅得藤条案几上狼籍一片。
那容颜姣美的奉茶女子怔怔望住自己身后的秘书,一双眼直勾勾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物。
柳沛德回头,见秘书也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美人,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眼里沉沉的,有一种阴郁恶毒的快意。
蕙殊僵立,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愕。
颜世则,竟是颜世则。
也曾想过,假若再与他重逢,是在何时何地……或许她已年老,或许他已妻儿在侧,然而蕙珠做梦也想不到,竟是在这般境地,与昔日被她抛下的未婚夫相见。
匆匆离家之后,再次回去,已是与许铮一道。
父母原谅了她的冲动莽撞,自然大半是看在许铮这未来的佳婿面上。
于是再无人提及颜世则,只有五姐含糊告诉她,颜家公子在她弃婚出走后病了一场,不久也离家远行,自奔前程去了。那时听来她也愧疚,对于颜世则,实实在在是她亏负于人。然而直至此刻,亲眼见到这严肃清瘦、蓄起半脸胡须的男子,见到截然不同往日的颜世则,才知他改变得有多厉害,才知他曾有过怎样的苦楚,以致形貌大变,令她初见之下竟未能认出。
再也没有比在这种时候故人重逢,更加苦涩的事。
颜世则显然早已知道她如今去向,从未谋面,从无音讯,直等到今日今时,却以这样的身份前来相见——他一瞬不瞬望住她,冷漠眼神中隐透的怨恨,霎时已说明一切。

  第四四记 (下)

前往香港的船定在午夜从僻远的军用码头出发,以此避过耳目,务求安全抵达。路上只有蕙殊护送霖霖与念乔,随行保护的侍从人数众多,许铮却不能亲自随行。
午夜的茗谷,星稀月白,夜岚沉沉似水。
离别再短暂,对于热恋中的男女也是最漫长的折磨,谁又忍心再去打扰那一对依依难舍的恋人——念卿从窗后望见远处廊柱下的蕙殊和许铮,看着那一双交叠的影子被廊下灯光长长投在光亮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不觉垂眸一笑,心底既欣然也怅然。
这一别,相隔迢迢,又要何时再能重逢。非。凡。。
躺在母亲臂弯里的霖霖仍是睡意朦胧,还不知道自己就要与妈妈分开,只微微嘟起小嘴,不满睡梦中被女仆抱起来,搅了她的酣眠。
温软的,轻柔的,是母亲的吻落在脸颊,柔软发丝拂落颈窝,酥痒令霖霖睁开眼睛,一伸手抓住那绺垂落的发丝,咯的笑出声来。
泪光在自己与女儿之间隔开雾蒙蒙的距离,念卿微微仰脸,不让眼中泪水落下。
“妈妈?”霖霖疑惑眨眼,发现了她眼里晶莹闪动的水光,可又分明看见妈妈在笑。
“来,把外衣穿上,夜里风凉。”念卿拿起小小衣裳,给她穿在身上。霖霖眼睛一亮,“我们要出去玩吗?”念卿笑着点头,不说话,怕一开口,语声的颤抖泄露出心中不舍。
小孩子听说要玩总是最快活的,尤其妈妈从来没在晚上允许她出去玩过,霖霖立时雀跃,扭着念卿的手撒娇问,“可不可以带墨墨一起去玩?”
念卿一怔,脱口道,“不行。”
霖霖失望地嘟起嘴,“都是墨墨和我一起玩的嘛……”
这话听得念卿心头一酸,想起女儿长到如今,从来都没有伙伴,只有一只豹子同她玩耍。
她原本可以长在北平的深门大宅里,有许多同宗兄弟姐妹,然而因她有个不受家族欢迎的毋亲,她便从来没有跨进那个家门一步;她原本可以有别的伙伴,可以同邻舍亲朋的孩子追逐玩闹,然而因她有个不同寻常的父亲,她便时刻受到严密保护,不能与陌生人接近,身旁只有佩枪的侍从和小心翼翼的仆从……和豹子一起长大,满身都是野劲的霖霖,甚至不知道如何与同龄的孩子相处。她的大胆和野性,总将别的小孩吓跑;尤其在经过萍姐绑架的惊吓之后,小小年纪的霖霖竟变得沉默寡言,只肯在父母面前说笑,对着往日亲近的仆佣却再也不会依赖顽皮。
墨墨不能一起带往香港,今晚一别,她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将失去。
心里钝钝的痛,似年久生锈的小刀子缓慢在割。
念卿咬唇缄默半晌,看着霖霖满是失落的小脸,终究心软,“你现在可以去和墨墨玩一会儿,但是不能带它一起走,它会很乖地在家等你回来。”
霖霖低下头想了一想,竟似小大人般叹口气,“好吧。”
念卿牵着她的手走出房间,一抬眼看见家庭医生站在走廊上,似已站了一会儿,等着有话同她说。念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将霖霖交给女仆,吩咐女仆带小姐去花园的豹笼看看。谁料霖霖却不肯,拽着念卿不肯放手,偏要和妈妈一起玩。
念卿只得哄她,“我们来捉迷藏,你先去藏好,妈妈一会儿找你。”
“好呀!”霖霖顿时开心起来,甩开女仆的手,自已蹦蹦跳跳奔下楼,嘴里嚷着,“妈妈你要快点来找我!”看着女仆匆匆追上去,念卿这才转身看向那瘦高严肃的大夫,“将她带来了?”
大夫低声道,“是,念乔小姐在房里,正准备注射。”
念卿默然,转头看向走廊另一侧的房间,那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两名身量粗壮的女仆,正是在丹青楼看护念乔的。今夜念乔就要随蕙殊和霖霖一起启程前往香港,她这阵子状况很有好转,然而路途中只怕受到刺激,失控起来便是天大的麻烦。医生建议提前给她注射镇静药物,令她一觉昏睡过去,待到醒来已安全抵达。
念卿走近那门前,抬手迟疑一瞬,将房门轻轻推开。
里面只亮着一盏落地台灯,灯光柔和,照着那瘦削背影。
念乔没有穿她那身最心爱的新娘白纱,已被换上了一身白衫黑裙,头发也整整齐齐梳成两条发辫,戴了一顶样式简洁的软帽。她正仰头望着天花板,踮起足尖,极力伸手想够到花枝吊灯。听见门开的声响,念乔回头,睁大眼睛看过来。
“姐姐。”她口齿清晰,清瘦小脸露出怯怯笑容,尖尖的下颌,眼睛越发黑亮。非~凡~~
她的状况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一切正常,看着与常人无异,只是下一刻,也许一个细微声响,一道异样光线都会令她惊恐失控……念卿定定看她,想开口,一时却似被什么扼住嗓子,恍惚想起幼时的念乔,肤色极白,父亲曾戏称她是小瓷人儿。
如今,她是真的成了一只瓷人儿,被打碎的瓷人儿。
灯光照在她脸上,伤疤狰狞的那一面隐在背光的阴影里,完好的另一侧依然美丽。
自从住进丹青楼,她再也没有出过那铁门,今日陡然被带来这里,置身陌生环境,不由惶惑,“姐姐,这是哪里,我们又搬新家了么?”她怯生生环顾左右,将双手背在身后,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念卿对她露出温暖笑容,眼里的苦涩都被隐藏在笑容之下,“是,又要去新家了。”
她缓缓伸手替她理了理发辫,柔声笑,“喜欢去新家么?”
念乔以为她问的新家就是这里,迟疑点头,又抬眼望向那花枝吊灯,“这个真好看。”
念卿一瞬不瞬望着她的眼睛,这一刻只见纯稚,再没有从前的怨毒迷失。
“念乔……”这名字从唇间唤出,似一声叹息,流露无尽酸楚。念卿蓦然张臂将念乔拥抱,紧紧地拥抱。除了霖霖,这就是世上唯一与自己有着相同血缘的人了,她们终究有着一样的姓氏,一样的血,这是再多怨憎、再多疏离也无法斩断的纽带。
灯下,时隔数年终于重新相拥的姐妹,一个懵懂不知所以,一个隐忍不能言语。
还能再说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都再回不去了。
念卿唤了医生进来,安抚着一见医生就变得惊慌的念乔,让她温顺地躺到床上去。医生取出针管和药,正要往念乔臂上注射,突然门给传来霖霖脆生生的委屈语声,“妈妈,你躲在这里不来我我——”
仆人们慌不迭只唤得一声“大小姐”,根本来不及阻拦,她已灵活地躲过她们,将房门砰地推开!念乔惊得一跳,缩起身子躲向床头,一双眼惊恐望住闯入的小人儿。
霖霖也呆了,未曾想到屋里会有这样一个陌生人。
念卿慌忙起身挡住念乔,唯恐霖霖看见了她狰狞的面容,又怕念乔受到惊吓,急急喝令仆人将小姐带走。
然而霖霖与念乔几乎同时开口问,“她是谁?”
霖霖伸出手,指着念乔,满脸好奇。
念乔竟也怯怯探出脸,第一次没有因陌生人的出现而惊恐尖叫。
霖霖走近她,她也没有畏缩躲避,同样睁大好奇双眼看着,看看霖霖,又看看念卿,似乎在这小女孩身上发现了昔日熟悉的姐姐的影子……念卿反倒怔住,不知该不该拦住她们,迟疑间,霖霖已走到床前,蓦地伸手摸上念乔脸颊疤痕——
念卿被女儿唐突举动惊呆,念乔也是本能地一颤。
“疼吗?”霖霖小声问。
念乔呆了一呆,缓缓摇头。
霖霖爬上床边,凑近她的脸,小心翼翼吹气。
“吹吹。”她笑眯眯,没有一点被吓住的样子,软软小手攀上念乔脖子,“吹吹就不疼了。”
念卿拦住身旁女仆,屏息看着念乔和霖霖,不让人近前打扰。
一个不知自己是姨母,一个不知对面是长辈,却因天生血缘而有了发乎自然的亲近。眼前情景令念卿动容,怔怔的,舍不得惊扰这刹那的宁馨。眼前两个是与她最亲近的女子,却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万千滋味。霖霖只为自己找到新的玩伴而欣喜,念乔也难得明朗地笑着,任由霖霖好奇触摸她脸上疤痕。
医生与护士被晾在一旁,尴尬不知进退,只得望向念卿。
念卿摇头,抬手让他们出去,只想让这副温暖图景再多停留些时候。
她走到霖霖身后,拉开她在念乔脸上摸来摸去的手,“霖霖,叫姨姨。”
“姨姨?”霖霖扭头问念乔,“你叫姨姨?”
念卿苦笑,不知要如何与她解释“姨姨”的含义,念乔却认真地指着自己说,“念乔。”
她能如此清楚说出自已的名字,令念卿暗自惊喜。
霖霖却不管她到底叫什么,一手拖了她,对念卿欢欣道,“妈妈,我带姨姨去看墨墨好不好?”
念卿略迟疑,看着念乔怯怯又期待的眼睛,不由自主已点了头。
霖霖拖着念乔欢快地跑下楼,她人小,步子又窄,念乔却仍跟得跌跌撞撞,许久不曾这样奔跑过,脸颊不觉泛起兴奋红晕……念卿追上前,挽住念乔手臂,忙叫霖霖慢些跑。
念乔回头看她,手臂自然而然与她挽在一处。
念卿一怔,恍惚似回到从前,姐妹俩挽臂并肩,虽没有钱却爱流连在五光十色的店铺橱窗外,那时她指着那些昂贵的衣服首饰对念乔说,以后我给你买很多很多……
花园中林木扶疏,豹笼隐在一从芭蕉树后,远远看见主人,墨墨已发出兴奋的吼声。
这声音令念乔一惊,下意识缩到念卿身后。
“没事,那是墨墨。”念卿轻拍她手背。
“墨墨不咬人,墨墨最乖了!”霖霖一把拖了她的手,拖她到豹笼前,催促看守豹笼的男仆打开铁锁。墨墨被链子栓了牵出来,立即扑向霖霖,同她亲昵玩耍。
念乔在一旁看得惊奇有趣。
霖霖站起来,从衣服兜兜里掏出一块压碎的莓子蛋糕,掰下一半丢给墨墨。
墨墨两口吞了,欢喜地舔着舌头,像只小狗似的拿脑袋直蹭霖霖的手,继续讨要另半块。
霖霖笑嘻嘻朝念卿吐了吐舌头。
她总是这样,每晚睡前的宵夜,她常常只喝牛奶,把点心悄悄藏起,等第二天一早带给墨墨。
这令念卿哭笑不得,却也舍不得责备这孩子的善良心意。
霖霖摸着墨墨的头,将另半块蛋料递给它,“好吃吗,墨墨?”
念卿失笑,取了手绢上前,拉起霖霖的手,替她抹去一手的碎屑。
“厨房的嬷嬷呀!”霖霖回过头来,也就在这一刹那,墨墨似被鞭子抽中,猛地腾跃而起,发出一声凄厉吼叫,从半空滚落地上,粗尾重重扫在霖霖身上,将她扫倒在地。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只在一瞬间。
黑豹伏在地上痛苦抽搐,大口喘着粗气,身体阵阵发抖,霖霖跌倒在它爪下,被它沉重身体压住。仆人目瞪口呆,来不及高声呼救,只见夫人已扑了上去——
“霖霖!”念卿抓住了霖霖的手,将已吓呆的霖霖拼命往外拽。
豹子一声咆哮,耸身前扑。
念卿猛然将霖霖拽入怀中,合身就地扑倒,避开了豹掌致命的一击,然而裂帛声里,肩背撕裂般剧痛传来,如有烈火窜上肌肤。
仆人放声尖叫,“来人啊,豹子发狂啦——”
痛苦挣扎中的黑豹赤红了双目,一股股白沫从口里涌出,狂性大发地翻滚在地,拼着濒死爆发的蛮力又一掌将念卿掀倒,顷刻间,念卿肩背已是血肉模糊。
女子尖叫声刺破茗谷夜晚,远在前面厅中的许铮和蕙殊也清楚听见。
“是夫人?”蕙殊惊呆。
“是念乔小姐!”许铮脱口回答,箭步朝后园奔去。
剧烈恐惧和痛楚袭来,生死交关之际,念卿脑中异常清明,两次敏捷避开豹子的袭击,却也被逼到了豹笼角落的绝境。身后咆哮声逼近,念卿一咬牙,拼尽全力将霖霖猛地推开,回身张臂挡在豹子面前,眼前血盆大口陡张,尖齿如匕首,浓重腥气喷到脸上——
刹那间,仲亨的脸掠过眼前。
念卿紧闭了眼,脑中一片空白。
一个沉重力量撞上来,猛地压住了她,肋骨传来剧痛,耳边却是咔嚓一声骨头断裂脆响,腥热鲜血喷溅!
念卿睁开眼,咫尺之间,是念乔的脸。
豹子被撞倒在自已身侧,撞到它的,是念乔。
念乔以瘦弱之躯猛冲过来撞开了黑豹,与豹子滚倒在一起,毒发抽搐的豹子拼尽濒死之力,回头反噬,一口咬在念乔肩颈,利齿切入骨头,鲜血激溅,星星点点喷了念卿一脸。
枪声划破血腥的夜,赶到的侍从乱枪齐发,将豹子击毙当场。
夜空中仿佛仍有血雨飘洒,连天空也变成了一片旋转的血红。
念卿仅有的一点清醒神识里,听见霖霖终于哇一声大哭出来。

  第四五记 (上)
160;
白色烟雾从烟斗中大股大股冒出来,一手拿烟斗一手拿电报的人蜷身在沙发中,垂目看这十万火急送到的电文,喉咙里发出格的一声,电报在手中微微发颤。
直看了半晌,也不开口,只将电报纸凑近烟斗,就着一点火光点燃,缓缓烧去 。
“竖子不足与谋……”柳沛德喃喃自语,似一声苦笑,又似一声长叹,蜷在沙发中的身影深深的佝偻下去。他狠狠抽一口烟,喷出大股烟雾,将空洞眼神笼住。
古往今来,多少骁勇名将一生杀敌无数,最终却倒在政坛之下。
若说万物有生克,那么英雄得天敌便是政客。
霍仲亨自负豪杰,却不知自己早落在权术陷阱中,这原是一盘没有悬念的对其。柳沛德算无遗策,身为先总统身边第一谋士,却惟独没有算到这一个乾坤陡转的变局——若对手早已将自己置身输赢之外,弃了全部筹码,你又如何赢他。
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竟决绝至如此地步。
柳沛德一动不动坐了半晌,叼着烟斗迟缓起身,一步步走出卧室,抬眼看见等候在外的颜世则与另两名心腹。
“那女人还活着?”柳沛德白须颤动,目光冷淡。
两人惶恐低头,颜世则垂首答道,“外伤不足以致命,不过霍沈念卿的妹妹证实已丧生。”
煞费心机,就出去这么个无关痒痛之人?”柳沛德自嘲一笑,咬着烟斗缓步走到窗前,一言步伐伫立。非~凡~~
原以为天衣无缝的杀局,的来如此滑稽结果,毫无关系的人死了,该被灭口的霍沈念卿依然活着。
他这里失手,远不是最糟,真正被釜底抽薪的确实金陵。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倾注于霍仲亨的生气去向,这个人一旦放虎归山,后果是谁都不愿想象。代总统大位还未坐稳,已被他的销声匿迹搞得坐卧不宁,风声鹤唳。他从北平逃脱,竟从此消失无踪,令一路布下的天罗地网形容虚设。
刺杀不成,代总统立即调兵部署, 做好应对霍仲亨反扑的准备,只等兵变一起,即刻宣布霍仲亨背叛共和,破坏和谈,号召各路军镇讨伐。无论他有何等威望,先总统尸骨未寒,兵逼南方政府却是铁铮铮的事实,届时人心倒戈,必陷他于四面楚歌之境。
然而左等右等,霍仲亨脸人影也不露,日夜监视霍家也徒劳。
霍沈念卿在急于寻找他,部署也在找他,代总统更是迫切得像一头嗜血的兽,急红了眼地在黑暗中寻找那潜伏的对手,宁肯对手跃起相搏,也胜过这样无声无息的威慑——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如闪电般出现,一口咬住你的咽喉。
假如早听他的劝解,早些下手制住霍仲亨死穴,也不会让他暗度陈仓,绝地反扑。
柳沛德一声长叹,将烟斗在窗棂上重重一叩,“晚了。”
霍仲亨终于动手,想要再制服他,已然晚了。
就在今晨一早,失踪多日的、薛晋铭与一向反对代总统继任的陆军参谋总长一同现身议院,向议院提交弹劾,指正太总统伪造和谈条约、篡改先总统遗命、刺杀霍仲亨与另两位知情的党部元老,捏造罪名将顾青衣等人枪决……陆军参谋总长提交弹劾的同时,还出示了先总统亲笔遗书和真正的和谈草约,那草约上不但有先总统与洪岐凡的签名,还有霍仲亨等数位参与秘密和谈的官员的签名,以此证实了代总统矢口否认的秘密和谈一事。
除此,还有一个人,也随薛晋铭一同出现——那便是以“悲痛卧病”为由,一直闭门不出的先总统夫人——她以未亡人之身出现在议院,在党部、军部与理藩院全体官员面前,公开支持参谋总长的弹劾。
原来这才是霍仲亨的反扑。
他隐忍至今,不现身不动武,却已悄无声息将刀锋架上了对手后颈。
他以身为饵,牵制所有人的注意,引得所有人都去追踪他的去向。而他不急于调兵动武,也不赶回家中保护妻女,却去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金陵。
为他提供庇护的人,正是先总统夫人。
代总统上天入地寻他生死下落时,岂会想到,霍仲亨就在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
而薛晋铭则得到霍仲亨手中的先总统遗书和谈草约,神不知鬼不觉潜回南方,投向反对代总统的军部少壮派,一先总统夫人拉拢党部元老,猝然从背后发难,将这致命一刀差劲对手心脏。
烟雾浮沉眼前,柳沛德叼着烟斗,办眯了眼睛——在这个时候,会想起许久以前曾与霍仲亨一起打猎,那时自己正当壮年,霍仲亨还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他看着霍仲亨猎鹿,从来没有多余的弹孔,只有致命处一枪足矣。
在当年那个年轻将领手上,鹿虽死,皮毛依旧完好。非~凡~~
柳沛德失声笑,越想越觉可笑、可佩、可恨、可惜……不可自抑地,竟笑了个前仰后合。
他诡异笑声令身后三人莫名所以,面面相觑,渐渐毛骨悚然。
待到他声音嘶哑,连声呛咳,总算停住了笑,从窗前缓缓转过身了,眼里透出奇异的,似绝望又似狂热的神色,“罢罢罢,鱼死网破拼上一场,也算痛快……霍仲亨,你想抽身而退顾个身后周全,我却便不让你如意。”
病房里白惨惨的灯光透过门上玻璃,招商惠殊沉默的侧颜,照见泪痕宛然,
身后女子语声沉宛,“你放心,夫人在医院很安全,我会亲自去看护她……”
“不!”惠殊猝然转身打转她,“林大夫,你不知道那些专稿暗杀的人有多可怕,他们是无孔不入的恶魔!”她看向身后的林燕绮大夫,神色激动,“连茗谷也能被人潜入,我决不能信任医院的安全,夫人不能留在这里!”
“祁小姐,您冷静一些。”林燕绮医生坚持不肯让步,“现在医院里里外外都是警卫,整个医院都已封锁,你若仍坚持要将夫人带出医院,这我不能同意,我这不能同意。你也看到她的伤,万一离院感染,引发败血症是会要命的!”
惠殊扭过头去不说话,肩膀微微发颤,想起豹笼前那惊怖的一幕,仿佛鼻端犹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那是她平生仅见的,最可怕的画面。
如果不是豹子吃下那有毒的糕饼,此刻冰冷躺下的尸体,就将是霖霖。
乔装成粮铺学徒的杀手,趁傍晚送米面到茗谷,傻死了一名厨子,换装改扮成厨子模样,伺机刺杀。设于警卫森严,全部机会接近主楼,直等到夜里女仆来取宵夜点心,终于觑得投毒的机会。岂料阴差阳错,那蛋糕却被夫人养的豹子吃下。
杀手身份暴露,逃走不及,吞枪自杀。
中毒濒死的豹子发狂噬人,夫人为保护霖霖受伤,虽无性命之虞,肩背伤口却也触目惊心。
然而夫人唯一的妹妹……惠殊陡然闭上眼睛,不敢想,一想气那可怜惨亡的女子,周身禁不住地发抖!
肩头一暖,是林大夫轻轻将她的肩膀握住。
林大夫瘦而匀长的手或许是拿惯手术刀,比一般女子稳定有力。
“不要怕,都过去了。”林燕绮张碧拥抱惠殊,自己语气也微颤。
两个人莫莫靠在一起,交换彼此仅有的勇气,一起抵御这乱世的冷酷。
透过病房门上玻璃,两人一起看向床上沉睡的女子。
乌缎似的长发散在枕上,趁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冷冷的没有温度。
她已醒来,眸子半阖半睁,浓睫覆下,静静躺在病房中一片雪白之中,整个人似玉雕雪砌,即便如此憔悴也无损她的美丽,只是所有的生机似乎已从她身上被抽走—— 从昏迷中醒来的霍夫人,不哭泣不言语,任凭谁出现在她眼前都无动于衷,只变成这般木然模样,似已将自己封缄在与世隔绝的一层透明的茧中,再不愿关心外间风风雨雨。
林燕绮在心中问,上天真的公平吗?
倘若上天公平,为何在她一人身上赋予最不可思议的美丽;
倘若上天不公平,又为何在她一人身上倾注了最不可承载的哀伤。非。凡。。
“她会好起来,这些伤,摧毁不了她。”林燕绮喃喃地,不知是对惠殊说,还是在对昏迷中的霍沈念卿说。惠殊心中亦茫然,不敢想象,当夫人睁开眼,又要如何面对这一切——念乔惨死眼前、将军生死未卜、四少下落不明、政敌步步相逼、战火一触即发。
错了,全都错了。
一切原不该这样,将军心系家国,夫人深明大义,四少情深意重、子谦热血激昂、四莲心地纯善……他们原始人中龙凤,占尽世上风光,原该拥有最美好的一切。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堕向不可知的深渊。
甚至,颜世则,连他也走上一条意想不到的路。
惠殊闭上眼,眼中却已无泪。
缓步走过医院静谧长廊,守卫森严的侍从令她稍稍觉得心安。
许铮在医院守到天亮方才匆匆离开,往日里只有夫人才能压得住他那火爆的脾气,如今夫人昏迷未醒,以他的嫉恶如仇,只怕冲动之下莽撞行事,反落入对手全套。
惠殊心里忧虑,一面想着,一面低头走出医院大门。非。凡。。
“小姐买花吧!”一个徘徊在门口卖花的女童朝她奔来,高高举起一书栀子花,便要塞进她手里。身后警卫立即上前驱赶那小孩,花束落在地上,惠殊垂目刹那,陡地怔住——花束用一条白色缎带扎着,七朵雪白栀子花,中间扎一小束莳萝,不伦不类却又别样有趣。
当年颜世则,第一次送她的花束,便是这样别出心裁的怪趣。
惠殊抬眼,望见那卖花女童跑远的身影,一直跑进对街小巷。
警卫未及阻止,之间祁小姐已匆匆醉了上去。
阴暗小巷里有一股潮湿味道迎面而来。
“颜世则,你出来!”惠殊微微气喘,一手扶墙,扬声叫出那久违的名字。
檐下阴影中,压低礼貌的瘦高身影徐徐走出,垂在身侧的手,夹一只半燃的烟。
隐在帽檐下的目光深凉,如同他微哑语声,“你还记得我送的花。”
“为什么引我来这里?”惠殊深吸一口气,音乐听得身后脚步声急,是警卫们追了上来。
“想看看你。”颜世则一笑,缓步朝她走近。
惠殊下意识退后半步,“你……”
后面的话语来不及出口,陡然已被他用唇夺去。
他猛然将她拽如怀抱,在她毫无防备之际,低头吻上她的嘴唇。
惠殊脑中轰然一声,怒火熊熊腾起,似一声滚雷炸在头上。
巨响,惊天动地。
这声响来得地动山摇,令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天空似一瞬间灰暗下来。
这不是错觉,是爆炸。
惠殊奋力睁开颜世则怀抱,在脱离他臂弯的一刹那,听见他极低极快地说了声“保重。”
他放开她,转身朝小巷深处奔去。
枪声响起。
那瘦高身影即将消失于小巷转弯处,追赶上来的警卫也在同一刻开了枪。
风衣扬起一角,颜世则灰色身影只一晃,便无声无息倒在墙根下。
惠殊睁大双眼,骇茫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什么也来不及,连一声惊叫也未能发出——警卫已拖着她迅速离开巷子,超来路退回。甫一奔出巷口,飞溅砖石泥灰与呛人的硝烟味道迎头扑来,惠殊抬头,骇然看见医院整幢楼都已着火,东面半个楼角塌毁,那正是夫人病房所在的位置,而大门已被完全炸倒——就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接她的车子已炸成废铁。

  第四五记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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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惊天阴谋被赤裸裸揭穿,就此真相大白于天下,也酿成一场震惊世人的政治风暴。这场飓风在半月之内席卷了整个政界,从南至北,自上而下,涉入弹劾案的达官要人竟达三十多余人之众。都当其冲的南方军政府临时代总统被控涉嫌阴谋颠覆和谋杀的双重罪名。
消息一经传出,效忠代总统的军队连夜集结开进,包围了总统府与议院,强行攻占立法院,宣布议员们非法集结,以武力驱逐并逮捕了大批议员和党部元老。这一野蛮行径引致举国大哗,谴责声浪如潮涌至。非但民众大哗,各地军镇也纷纷起而抗议,更有佟岑勋等人率先号召讨伐。
南方政府就此分裂为二,大多数党部元老与军队少壮派结成同盟,拥戴陆军总参谋长继任临时总统,迅速调遣兵力反击,誓死维护先总统遗志;而代总统则另组内阁,宣布旧议会为非法,宣布将对党部重新改组。双方军队对峙不下,互有伤亡,各地军镇讨伐武装远水难救近火……一时间,战火阴霾笼罩,民众再一次陷入长乱恐慌之中。
便在此时,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变故,扭转了整个局势。
直至许多年后,有人著书记述当年事,仍称这一事件是国家与历史方向的扭转关键。
随同就越三号这个日子,还有一个人的名字也被深深刻印下来。
在这一天,霍仲亨麾下三位主要将领高传湘、谢丛昆、许铮联名发表声明,公布了霍仲亨在北平遇刺身亡的消息,证实了人间流传已久的霍夫人与霍子谦意外亡故传闻,至此叱咤一时的霍氏家族,分崩离析。同一日,三位将领联合宣布易帜,帅麾下所辖不对工十万人归附南方军政府,接受陆军整编,拥戴陆军参谋长继任大总统,宣誓致死维护南北统一,并吁请南方政府严惩刺杀霍仲亨的幕后真凶。
十万精锐之师加入战局,对乱局的扭转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南方政府一挽被动之事,与霍系军队两面合击,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其余他伺机而动,打算趁此分一杯羹的大小军阀见势不对,立刻倒戈,重新依附于南方政府……这场混战仅仅持续了半月时间,匆匆上台的代总统兵败如山倒,不得草草下台,携家眷流亡美国。
首次变故波及,北方政府总理洪岐凡也成千夫所指的罪人,难以洗清刺杀霍仲亨的嫌疑,其本人虽一再否认,却抵不住朝野一片骂声。连远在家乡的洪家祖坟也被愤怒民众挖掘以泄愤,洪岐凡闻知此事,气急攻心,几近昏厥。
最终,洪岐凡不得不狼狈下台,提早结束了他原本平稳的政治生涯。
九月十五日,议院通过决议,任命陆军参谋总长为临时军事及政务决议员会委员长,代行总统责权。委员长上任颁布的第一道政令,即是追认霍仲亨巍论军大元帅,特颁紫金云维护国勋章,并为之举行国葬。
万人公祭大会当日,暴雨倾盆,黑云压城,风雨呼啸之声宛若完鬼同哭。
葬礼之后,黑云散尽,万里晴空如洗,晚霞绚烂无畴。
至此尘埃落定,各得其所。
霍系将领们依旧手握重兵,成为南方政府陆军部的新贵;经过一番清洗的情报局悄然易主,原有部门撤并更名,成立新的特工机构,在弹劾案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薛晋铭深得新总统倚重,顺理成章入主第一把交椅。
少数人间的权力更替,俨然是世间最残酷的游戏。
政治史一场最庸俗的戏码,上演了无数回的桥毁段,仍一遍遍重复。
围绕权利的核心,不同的人,不同的是时间,上演着同样的倾轧、背叛、分裂与征伐。
原先的联盟被抛弃,新的契约又建立,谁能分得清这其中有多少正义,又有多少的非正义。
然而民间自由另一番真真假假,曲折离奇的评说。
谁也不知道,最初的留言是从何而起。
渐渐的,市井坊间开始流传霍帅生死下落之谜,围绕这一悬案,各种谜团接踵而至,一个接一个的疑云,衍生出不同版本的离奇故事,世人争议最多的“四大谜案”传扬得风风雨雨。
其一,霍公馆黑豹噬人血案。
坊间流传着霍公馆豢养的黑豹曾将一个女子活生生咬死,这女子是谁,因何守到如此惨酷的对待,那豹子是从何而来……这血腥可怖的悬案原本有无数秘密可探究,却因霍公馆的离奇大火,而被永远掩埋在废墟之中。
其二,便是霍公馆的离奇失火案。
霍仲亨公祭前一日,茗谷霍公馆半夜突然失火,火势迅猛蔓延,一夜之间将那毗山挑海的豪奢大宅烧成残垣断壁,昔日繁华风流,无数香艳秘闻,随之一同埋葬,永远或为灰烬。
其三,圣爱医院爆炸案。
这所天主教会医院当日无缘无故遭到炸弹袭击,当场炸死炸伤多人。据传闻,那位身负美艳传奇之名的霍夫人即在医院爆炸案中身亡,可是又有另一种传言说,当时在霍公馆被黑豹咬死的女子才是霍夫人……许多人不愿相信霍帅竟忍心将自己眉毛年轻的夫人扔给黑豹活活咬死,可若知道了另一桩与霍夫人有关疑案,这疑问,似乎也迎刃而解。
那便是其四,最香艳离奇的码头私奔传言。
霍仲亨之子霍子谦猝死原因始终不为外界所知,有人说是遇刺,有人说是被其父枪决,更有人言之凿凿称,当日曾看见霍公子与霍夫人一同出现在码头,两人秘会于客栈之中,似欲相约乘船离去。随后行踪败露,码头被赶来的军警封锁,多人遭到围捕,更有人当场被击毙。
各种耸人听闻的传言被拼凑在一起,仿佛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引发更多离奇的猜想。
美艳风流的继母与年少英俊的继子;
手段狠辣的将军与血腥噬人的豹子;
一代名伶香消玉殒,一代名将折戟政坛;
无论世间、传言如何光怪陆离,那些一度光芒四射的名字,也终究在谈资轶闻的消磨中,渐渐模糊,渐渐遗落,渐渐被时间漫过,在永恒的时间之河中沉没。
转眼又是一年春尽。
南方的夏天来得尤其早,几场春雨落尽,和暖风中便已带上初夏微醺的香气。
道旁的木棉又要开了,火红蓓蕾在枝头颤颤欲绽。
伫立属下的女子不由仰头,出神地望着那木棉树,恍惚回想起昔日茗谷门前列烈如火的木棉,与那皎皎胜雪的白茶花……风吹起她宽大的白衣半袖,深蓝长裙素雅怡人,额前歇歇遮下一片薄发,在眉弯处,勾出一道新月弧。
一辆黑色车子悄无声息驶到她面前停下。
车里下来的女子风姿娉婷,剪了时下最风行的短短曲发,束腰洋装与高跟鞋令她愈发显出干练文雅风度。她对那伫立树下的女子扬手笑,“燕绮,燕绮,我来迟了。”
林燕绮转身,佯嗔笑道,“许太太贵人事忙,我等一等也没什么打紧,反正今日做东的又不是我。”许祁惠殊看她一眼,亲热的挽了她的手臂,“说得也是,让那人等一等,才好显出他做东的诚意。”
“怎么?林燕绮诧异,”做东的不是你么?”
许祁惠殊抿嘴一笑,“除了薛某人,我又能借谁的花,来献你这尊佛!”
“四少回来了?”林燕绮意外之极,语声里不经意流露出惊喜落入惠殊促狭笑眸里,令她不由轰了脸颊。惠殊迫不及待向她说起四少此番回来,变得如何潇洒如何沉着……二人一路有说有笑不如对面的“明月楼”酒家。
“这地方可选得好。”惠殊一踏进垂湘妃竹帘的包间,便朝那水墨屏风后的人扬眉笑道。
林燕绮抬眸看去,见那屏风之侧,雕窗之下,淡淡侧身而立的男子,正噙一丝温润笑意看向自己。一别多日,眼前人物俊雅依旧,仍是一身点尘不染的学白衬衣,只那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越发幽深,越发沉敛,越发令人看不到边际。
“燕绮,多日不见。”他向她走来,自然而然唤了她的名字,带着些亲近,却不会令人觉得唐突。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一刹那的停留,这令林燕绮下意识微侧了脸,不愿被他看见自己额上的那道伤疤。
纵然有齐眉的斜刘海遮着,他还是看见了。
这就是那道疤了。
医院爆炸当日,是她不顾危险冲进病房,护着念卿撤离,在千钧一发之际替念卿挡住了炸飞的玻璃。若没有她,那些炸成无数尖利碎片的玻璃,就将尽数飞溅到念卿身上。
她因而受了不轻的伤,伤愈之后,额头仍留下一道无法消弭的浅浅的疤痕。
念卿却在拿惊心动魄的爆炸中毫发无伤。
薛晋铭的目光从那伤疤上掠过,仿若没有瞧见,上前替她和惠殊拉开座椅,亲手为她们斟上陈年女儿红。桌上菜肴琳琅,趁着琥珀色的女儿红,入目活色生香。
四少是最会享受的人,由他安排的一桌子菜式,看似简单随意,实则精妙入微,无一处不是最最熨帖。屏风外,悠悠细细传来清唱小曲的稚莺似的女生,那是个穿水红衫子的豆蔻少女,恰是一口熟悉的柔缓吴音,字字句句,低低宛宛,唱来却是入骨悱恻,“仙偶纵长生,论尘缘也恁争,百年好合风流胜,逢时对景,增欢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薛晋铭执壶斟酒的手,略略一颤,那琥珀色的女儿红从杯中溅出一滴,浸开暗色痕迹。
惠殊的笑语也顿住,静静的,只听那红杉女子细细声唱下去,一阕《密誓》唱完,并未接后面的《埋玉》《哭缘》,似有人不愿意听那悲悲戚戚的端子,她便指弦轻转,曲调低回,将那空惘弹词轻轻唱来,“唱不尽兴旺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把天宝当年遗事谈。”
湘妃帘后,女儿红陈年酿香袅袅,一室幽静。
良久,侧耳静听的三人一动不动,似连什么都忘了。
“他们……可还好?”打破这缄默的,确实林燕绮。
薛晋铭没有回答,脸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只专注地将一杯酒斟满。
惠殊也静默。
林燕绮话已脱口,无法收回,一时间只觉追悔。
不该问的,真真不该问的。
那两个人,必不愿在被人记起,不愿再被人谈及。
关于他们的传奇,最好的结局,便是在时光里慢慢模糊,慢慢遗忘。
可是她又怎么能忘。
她是亲眼见过那样一个男子,亲眼见过那样一段深情。
只要是见过,便是再也不能忘的。
那一夜的月光,她记得,也如今夜一般幽沉静好。
淡淡的月华从帘隙里照进,将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
沉睡在一泓月色的女子,彷佛是白茶花的精魅幻化。
没有人忍心惊扰那样的睡颜,她不忍,那久久伫立门前的男子也同样不忍——哪怕,他已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许久,任月光照得他两鬓如雪,却迟迟没有推门而入,没有走进那咫尺之外的女子。
他只是静静看她,以刻骨的忏悔,以铭心的深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月光映照他深邃的眼,在他眼里没有悲喜,没有伤痛,只有一片天地俱归无物的空彻。那些身外得失,功名毁誉,再也不能够羁绊他。
在那眼底空彻世界里,唯一留存的影子,便是沉睡中的那一个人。
薛晋铭短期一杯女儿红,凝视杯中久久不肯宁止的涟漪,仿如看见世事动漾,不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
总要有人碎这尘世轮转,不停走下去。
走下去的人,有无奈,亦有坚持。
抽身离去的人,是真正的智者,亦是真正的勇者。
燕绮不能忘,他又何尝能忘。
当孜然一身自风雨中归来的霍仲亨,在一众亲信部署面前,从容吩咐他们公布他的死讯,命令他们向南方政府易帜效忠,往后效忠国家如同效忠与他;面对苦苦挽留的部署,亦是心无挂碍的霍仲亨,淡淡付诸一笑,“我这半生,于国未有建树,于家未尽责任,唯一可以慰平生之事,只有这一桩。”
兵以弭兵,战以止战,是他多年不灭的信念。
如今这新年终被她自己打破。
若是他不退反进,逐鹿天下,正是良机。
然而他若一战,面临分裂危机的南方政府再难号令大局,四方割据再度纷起,各地军阀无所归附,野心者,投机者,复辟者顿失制掣,耗尽半生得来的南北和局,只怕终究要毁在他自己手中。
难道要再耗去整个后半生,去打破前半生的信念与成就,以此证明他们全都错了么?
霍仲亨如是笑言——
“也许我们所走过的,并不是最正确的路。在这条路上,我竭尽全力往前走,走对过,也走错过。先总统为国家鞠躬尽瘁,止步在离毕生信念一步之遥的地方。如今我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将亲见南北一统,大愿得偿。这条路走到此刻,即便强逼自己再走下去,也未必能令你们走到尽头。我们这一辈人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经历过黑暗与辉煌的时日,成败对错,只有时间可评说。我老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往后已是一个新的天下。”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如镌刻在心。
眼前仿佛仍见着霍仲亨长衫磊落,两鬓染霜,拂袖兹自去,抛却了半生戎马,一身肃杀。
薛晋铭慢慢将一杯酒饮尽。
陈年女儿红的回甘绵长,扶上舌尖唇畔,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笑意。
“他们很好,她一毫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
窗外弹词轻转,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呖呖唱着半只新曲,“闲情万种从今掣,论聚散浮萍一叶,愿结个再生缘,岁岁团圆不缺。”
林燕绮轻吁一口气,回眸与惠殊相视而笑。
雕窗外,一轮冰魄,清光照彻。
不觉夜迟,三人一同从明月楼出来,许祁惠殊只说要去接她五姐,撇下啊他两个匆匆便走了。
薛晋铭送燕绮返家,难得良夜,得遇故人,两人兴致颇高,一路慢慢三步走回去,只让司机开着车子在后面徐徐跟着。
在一处即将打样的卖花铺子外,林燕绮看见一盆开得极好的白山茶,依稀有几分茗谷白茶的风韵。薛晋铭停下来,将那盆花买了,挽起衬衣袖子,俯身抱起那花盆,对燕绮笑道,“我不会养花,你且替我养着吧。”
燕绮朗然一笑应诺。
来到屋前,薛晋铭将花交给了门房,与燕绮握手道别。
燕绮走上台阶,复有驻足回眸,微微红了脸,轻声道,“你多保重。”
薛晋铭颔首而笑,目送她娉婷身影消失在门内。
昏黄路灯下,他静静站了一会,低头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
一点火星闪烁,青色烟雾腾起,笼住他眉目。
他抬头,烟雾从唇间徐徐飘散。
半空中月华皎洁,也不知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否也有一样的月光。
幕然间,心头兜上那一句,“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怅然笑意扶上眉间,心头一点隐痛,不能聚,不能散。
薛晋铭转身走向车子。
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低声说,“有消息到了。”
薛晋铭面无表情坐蓐后座,接过司机地上的一分褐色机密函件,就着路灯光亮,淡淡扫了一眼——上面只有简短的七个字:“灰鹄坠入荆棘丛。”
一丝冰冷笑意浮现在薛晋铭薄削唇边。
这七个字,将变成明日各大报章上关于前总统流亡途中客死异乡的头条新闻。
那修长优雅的手,将褐色函件缓缓合上。
雪白袖口上,两粒黑曜石袖扣在夜色中闪动幽冷光泽。
黑曜石相传为辟邪之物,以百炼之精纯,震煞挡恶,去疾除秽。
偈云,净洗宝珠,当愿众生,内外无垢,悉令光洁。

【千秋素光同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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