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贴: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

回答: 重贴: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画眉深浅2009-06-08 19:03:50

  【卷三】兵以弭兵 战以止战

  十九记:笑缱绻8226;语铿锵

  长窗在他身后敞开,阳光斜照进来,檐下雪已化了,滴水溅湿窗台。
  风携暗香,拂起她鬓发纷扬。
  霍仲亨一言不发望着她,看她衣衫单薄,低绾的发髻散开,裙摆也扫上污迹,一身的狼狈憔悴;看她两肩越显瘦削,脸庞也苍白;看她眼底氤氲,雾茫茫似笼上烟霭。
  这是他珍之惜之,原该捧在掌心的女子。
  这是他立下誓言,愿为之遮风蔽雨,使之再不受累的娇妻。
  此刻她却狼狈站在他眼前,受尽波折,心力交瘁。
  念卿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结的霜气,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只一片水雾弥漫,朦胧里见他走近,挺拔身躯将身后光也遮住,大衣里露出深青色军服,胸前满满的勋章灿亮。
  这勋章与他宽阔胸膛,便是她所能见的一切。
  咫尺相望,目光深浅,缠绕心头的那些忧、那些虑,连同漂浮的心绪,都在这一刻沉下去,悲欢喜怒各自落回原位。只因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
  相对无言,不同于静默的宁定,窗外吹进的风里也似有了暖意。
  外头融雪正寒,她却连大衣也不穿,就这么瑟瑟站在他面前。
  霍仲亨脱下大衣,严严实实将她裹住。
  厚呢大衣格外软和,犹带他的体温。
  “冷不冷?”他问。
  念卿摇头,喉咙里哽住,说不出话。
  他用手背贴了贴她冰凉脸颊,低头看见她湿漉漉的鞋子,浓眉皱起,二话不说抱起她放到沙发上。然后俯下身,握住她足踝,将鞋子脱了抛到一旁,再脱下雪水浸湿的袜子,用温暖大手拢住她冰冷双脚。
  “冻成这样还说不冷?” 霍仲亨抬眉,目光里有一丝责备之色。
  念卿说不出话,只定定望着他为她暖足的双手。
  “冻傻了么?” 霍仲亨好笑地瞪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来,衣袖却被陡地拽住。
  “你要走?”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住他。
  霍仲亨点头,来不及说话,就见她似一只被惊吓的猫儿,起身扑进他怀里。
  “不许走!”她手臂环着他脖子,赤脚着地,仰头直视他的眼,“不许你走,再走我就恨你,一辈子恨你!”她咬着唇,将下唇咬得发白,手臂环得他几乎窒息。
  霍仲亨本想抽身透口气,却已不由自主将她紧紧拥住。
  她那么瘦,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不单我要走,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他叹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在她耳际轻轻一吻,“不然,霖霖怎么办,我怎么办?”
  念卿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环紧他,任凭泪水滑落。
  “这么大的人还哭?”他低声笑,而她一脸的泪,顺势就要蹭在他襟前。
  “你看你,怎么跟霖霖一个德性……”霍仲亨哭笑不得,伸手掠起她鬓旁发丝,“别哭了,如果你不想蓬头垢面见人,还有半个钟的时间梳妆打扮,再迟就赶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念卿茫然问。
  “今晚代总理就任晚宴,我来接了你,晚上可得赶回去。”他笑得轻松,眼底却有红丝,显然是连夜赶来,倦色难掩。
  “你重伤初愈,怎能这样辛苦奔波……”念卿心酸,抬手抚上他胸膛,感觉指尖下传来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将手移开。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沉沉唤一声,“念卿。”
  她柔声应了,抬起眼来深深看他。
  此刻却换他说不出一个字来,惟有环紧双臂,将此生至宝屏息守护。
  “守护么,起初是源赖朝讨伐源义经时设立的官职,至镰仓末期便成了独裁一方的守护大名,同如今的军阀异曲同工……”
  “打住打住,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谁问你这个守护。”蕙殊听得昏头转向,挥手打断四少滔滔不绝的话语,“我问的是守护这个词在拉丁文里的来源!”
  “你没说不能回答别的来源,我没答错便算赢。”四少笑得狡黠。
  蕙殊跳起来,“哪有这样耍赖的,怎样都能扯赢,不算不算!”
  甲板上风吹得急,冷不丁将她围在颈上的丝巾吹走,飘飘落向甲板另一端。蕙殊哎呀一声,顾不得和他争辩,忙追了上去。丝巾落在地上,蕙殊弯身,却见一双黑色高跟鞋映入眼里。穿高跟鞋的黑衣女子将丝巾拾起,递了过来。
  “谢谢。”蕙殊微怔,见眼前女子容色姣好,风姿绰约,一身装束从头到脚都是黑色。
  “这海风最是烦人。”她朝蕙殊笑笑,身边并无同伴,似很乐于攀谈。
  蕙殊同她寒暄了两句,心中挂着四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那是您先生?”黑衣女子随她望过去,问得有些唐突。
  蕙殊摇头笑笑,一路上早已习惯被人这样问,也懒于解释,趁此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回去四少身边。原本在玩一个互相考较的游戏,此时海上风急,眼看云层阴沉,将有雨至。
  蕙殊提议回舱里再玩,四少点头而笑,缓缓从椅中起身。
  蕙殊伸手去扶,他挡开她的手,拿起椅旁手杖,准确地绕开脚下障碍。
  看他行走在前,姿态依然潇洒,只是步履慢些,若非十分留意,谁也看不出是个半盲的人。
  那场烟火将他眼睛灼伤,医院里治疗仓促,未能令他完全复明,两眼只可模糊见物,往后也不知能恢复几成目力。蕙殊默然跟在他身侧,竭力不去想这问题,权当他一切如常……只是心中苦涩,自那夜得知他并未复明,更配合他演上一出戏来瞒过霍夫人,这苦涩滋味便如深刺扎入心底。甚至对霍夫人也生出一丝不可理喻的怨怼,明知道他所遭厄运并不能怪在她身上,她若知晓真相,怕是最痛心之人……可如今说什么也无用了。
  抑或那些都不要紧,蕙殊只希望,此去香港能让四少远离乱世纷纭,寻得好医生,将眼伤养好。到那里有贝儿,有他的红颜知己,但愿能令他忘却烦恼。
  蕙殊叹了口气,不经意间,似觉身后有所异样。
  她回头,见那黑衣女子立在甲板栏杆边,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和四少。
  强烈的光线晃动在脸上,念卿迷迷糊糊醒来,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伏在他怀中舍不得睁眼,喃喃问,“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霍仲亨语声温醇。
  念卿一惊坐起,茫然看向车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灯色树影不断朝后掠去,前方明晃晃已可见灯火辉煌的所在。车子已足足开了大半日,分明才一合眼的工夫,竟然已经到了。她 “我以为刚睡着,竟睡了这么久?”念卿抬手拢起鬓发,眼底犹有初醒懵懂。
  “你太累了。”霍仲亨这才动了动肩膀,将僵麻的手臂收回,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怜惜。
  一路上她枕着他胳膊睡得安稳,他揽着她一动不动,唯恐将她惊醒。
  念卿望住他,原本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依然身姿笔挺,任何时刻都保持军人的威仪,从无丝毫懈怠。
  彷佛真是个铁铸的人,永远不知疲倦。
  但她知道他不是。
  “最累的是你,什么时候你才能承认自己是个会累的凡人?”念卿叹口气,倚回他怀抱,鬓发摩挲着他颈项。霍仲亨低声笑,“不是凡人,难道现在我是鬼?”
  念卿啼笑皆非,“胡说!”
  话音未落,车子猛地急转,念卿身子一倾,被霍仲亨紧紧按倒座位,旋即被他覆身护住。根本来不及看清,只觉前方不远处一个白影落下,尖锐的刹车声里,司机反应迅疾地将车打向道旁,险险刹住。
  急雨般枪声响起,震得耳中嗡嗡,彷佛就在身边方寸之地。
  旋即光亮大盛,四下强光灯依次打开,随行警卫车辆呼啸赶到,皮靴踏地,枪械上膛,各种声响纷至。念卿挣扎坐起,却被霍仲亨捂住眼睛,他强行将她按在怀中,不许她看见前方景象。
  “报告督军,前方路障已清除,未发现危险目标。”车门外传来侍从官的声音,随之有大队士兵匆匆跑步上前,荷枪护卫在座驾前后,隔绝了两侧道路。
  霍仲亨沉声问,“那是什么?”
  “是……一幅标语。”
  念卿闻言一怔,亦松了口气,原来是虚惊。
  霍仲亨皱眉,“拿过来。”
  侍从立刻取来那白色的一团,已被打得满是弹孔,破碎不堪,方才那阵枪响是卫兵们将标语当作袭击物体,开枪射击,将其打成筛网一般。念卿凝眸细看,依稀辨认出上面鲜红如血的几个大字,“内战相煎……泣血……何时止,同根相残……”标语是写在巨幅白布上,从道旁一栋三层银行的顶楼用长杆挑出,算准霍仲亨座车经过时放下。
  卫戍警察已冲上那栋楼,封锁搜查。
  “给我叠好。”霍仲亨一言不发将标语看了看,交到念卿手上,转头命令侍从官,“抓到嫌疑分子不要刑讯,先看起来。”
  “是!”侍从官立正,复又压低声音,“督军,前面有记者被惊动,要不要驱逐?”
  念卿皱眉看向前方,在军警隔离之外,此起彼伏的白光闪烁,正朝这里涌来。
  霍仲亨无动于衷,挥手让车直接开过去。
  这里已进入戒严区域,前面就是临时内阁所在的办公楼,位于山脚林荫道尽头,看上去平平无奇,今晚却是冠盖云集,吸引中外无数目光汇聚——只因北方军政界首次与北平公然决裂,分庭抗礼;两大水火不容的割据派系首次携手同盟,霍佟二人摒弃前嫌,一致针对受日本操纵的无能内阁和再三挑起事端的好战势力。
  代理总理的匆忙上台,虽没有实权,却竖起了一杆号召大旗。
  只是这杆大旗,左右有一狮一虎,握在两大权势军阀手中——究竟是真义举,真正气,还是假借家国之名,行吞并之实,借机铲除旧内阁势力,这是谁也不敢妄下断言的。
  佟岑勋虎视眈眈由来已久,霍仲亨布署周密来势汹汹。
  两人本有宿怨,缔盟却来得突然,如同谁能料到佟系自起内讧,父子反目。
  北平城里驻防的部队正是佟岑勋往日最赏识的精锐少壮,如今指挥着这批精锐对抗他的,正是他亲生儿子。这边厢看似宿敌化怨,那边厢父子却是否真要你死我活,莫说外界揣测纷纭,就算念卿也暗自忐忑,不敢想这一步走得对是不对。
  虎毒不食子,佟岑勋真能狠下心来清理家门么,即便他真的不顾自己儿子死活,摆在他面前的却是滔天权势,一山难容二虎,他与仲亨谁又肯多让一步。
  这些疑虑不是没有盘旋心间,只是她不愿想也不愿问。
  看着车窗外越来越逼近的辉煌灯火,浮华绚丽如她前半生的舞台,却是他风头浪尖的战场,亦是她将一生追随辗转的地方。无论他去往何方,惊涛万丈或是静水深流,于她皆是一样。
  念卿回首看着身边之人,露出浅浅笑容,手指将他掌心紧扣。
  车门开处,华毡铺地,明灯高照。
  无数镁光灯闪耀,白光刺目,却已是习以为常。
  念卿垂眸避开强光,将手交到霍仲亨手中,缓缓起身下车。
  强光顿时闪成一片光海,照见墨绿丝绒旗袍下的纤细足踝,一段小腿修长匀亭。
  探身而出的女子盈盈站定,仰首间修眉入鬓,眸若琉璃,笑隐两颐。
  霍沈念卿,这便是那个风流美人,一代艳伶。
  佟岑勋与众人迎出门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艳光四射之景。
  一身戎装的霍仲亨臂挽佳人,威仪里平添风流,英武中更显轩朗,果真是璧人无双。
  佟岑勋负手站定,也不上前去抢他风头,只冷眼瞧着,鼻子里哼一声,“得瑟个啥。”
  外头那些记者像是疯了,镁光灯对准这二人猛烈闪耀,不顾军警阻挡,只顾往前冲挤,南腔北调、此起彼伏、或中或洋的声音乱成一片,有问霍仲亨几时开战、有问临时内阁是否支持南北和谈、还有问傅霍联姻是真是假……正在佟岑勋嗤之以鼻时,却听一个声音大喊道,“霍夫人不久前遭遇暗杀,请问您对卷入政治阴谋有何看法?”
  倚在霍仲亨臂弯的美人闻声驻足,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一时间连天喧哗都静了,闪光灯悄然放低,众多记者一面张望是何人发问,一面屏息等待霍夫人的反应。霍沈念卿回转身,静了片刻,含笑开口,“我并没有卷入政治阴谋。”
  她的笑容温婉从容,放开挽住霍仲亨的手,走下一步台阶,站在记者们面前。
  “您是说,并没有遭遇到传闻中的暗杀?”有记者反问。
  “暗杀是有的,这没什么奇怪。”霍夫人回答得轻描淡写,那记者反应却机敏,顺势追问,“这么说你经常遇到威胁,这是否因为树敌太多,有许多人对您或督军不满?”
  霍夫人微笑,“督军有没有招人不满我不知道,在我看来他是个好人。而我只是个女人,是个两岁孩子的母亲,我拿不起枪也做不来官。若问杀了我有什么好处,恐怕是没有的。但总有人见不得安宁太平,连一介女流也下手暗杀,此等恐怖卑劣手段,只会酿成伤痛,令原可成为手足朋友的人再起仇怨,自相残杀……希望看到这个后果的人,我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绝不是政治阴谋,政治是政客的把戏,与平民百姓无关;但若仇怨再起,祸害的绝不是二三政客,而是殃及民众、殃及国家,这便是对吾国吾民的阴谋!”
  华灯映亮她云髻素颜,黑丝绒旗袍下的身影,是东方女子最柔美的风姿,也恰是这柔软唇间,吐出令男儿易色的铿锵之言。
  霍仲亨屏息凝视念卿,不禁神驰。
  若说当年的她,是舞台上的熠熠钻石,那么今日伊人,已是一轮皎皎素月。
  提问刁钻的记者被霍夫人一语震慑,哑然不知如何回应,身后镁光灯似也忘记了闪烁,众多记者都静了下去……片刻无声,却有一个清晰掌声在身后响起。
  霍仲亨回首,见那第一个鼓掌之人正是佟岑勋。
  众人仿若大梦惊醒,四下掌声纷起,响成一片。
  乍见久闻其名的佟岑勋,念卿含笑欠身,却掠过一丝讶然——煊赫的军礼服穿在光头微胖的佟大帅身上气派十足,但见他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大大咧咧的随和,与霍仲亨的军人风度大相径庭。
  这个人身上并没有传闻中的跋扈之气,倒似个从大宅子走出的乡下豪绅。
  在她审视他时,佟帅笑眯眯也将念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转头对霍仲亨哈哈一笑,“姓佟的从不服人,只有两件事上,算你霍某人比我有本事!”
  霍仲亨笑而不语。
  众多记者闻言兴奋,伸长头颈只恐漏听一字。
  佟岑勋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是养儿子,一是讨媳妇!”
  众人一愕之下,哄然大笑。
  周遭哄笑声打破微妙坚冰,耀眼的镁光灯模糊了视线,佳人风华夺去了众人注意的焦点……唯有霍仲亨与佟岑勋淡淡相视,各自眼中机芒都逃不过对方眼睛。
  这看似粗俚的一句戏言,既曲折示好,巧妙恭维了霍仲亨夫妇,又是自嘲解围,将佟孝锡兵变之事淡淡带过。那本是佟岑勋最忌人提及的痛处,却也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开的要害。
  眼下如何处置佟孝锡,打还是不打,这是佟帅的软肋,亦是霍仲亨的难题。
  从霍夫人风姿中回过神来的众多记者,此时已将目光转向今晚真正的主角,一时间人声高涨,喧杂又起,一声声追问如急雨如落炭,镁光灯闪得念卿看不清咫尺间仲亨的表情。
  一直缄默的霍仲亨却在此时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件叠起的物件,朝佟岑勋笑道,“承蒙佟兄谬赞,在下动身仓促,两手空空而来,只得借花献佛,以这份薄礼转赠佟兄。”
  话音落,他振臂一扬,那满是弹孔的标语布幅展开在众人眼前。
  人群哗动,后面的记者拼命挤近想要瞧个清楚,周遭官员也大感惊诧,眼见那支离破碎的布幅上墨迹宛然,一时却辨认不出写些什么。佟岑勋走上前,两手叉腰看了半晌,一字字念出来,“内战相煎,骨肉泣血……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
  霍仲亨直视他,“方才来的途中,有人冒死将这幅字送到我手上。”
  四下无人作声,无数道目光汇聚在那破碎的布幅上。
  “内战相煎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他缓声重复佟岑勋刚刚念出的字句,将布幅双手递出,“这份大礼,霍某愿与佟兄共享。”
  佟岑勋定睛看他良久,抬手接过。
  刹那间人声如潮起,镁光灯齐齐闪动,将夜空耀得亮如白昼。

  二十记:同安乐8226;共忧患

  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报纸头条,一打开便撞入眼里,是两大军阀戎装并肩而立。
  蕙殊叹口气,久久盯着照片,却是左侧不起眼处,那个站在霍仲亨身后的女子身影。
  照片里的她微微仰首,专注凝望,彷佛全世界的光彩都只在她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报纸下方刊登有她的小幅照片,和那布满弹孔的标语布幅。
  当日蕙殊将报纸一字一句读给四少听时,他坐在窗前椅上,静静听着,没有言语,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只在她读完后,接过报纸搁在膝上,就着窗外斜阳光亮,低头久久看着……
  这已是几日前的旧报纸了,他却一直放在枕边,叠得齐齐整整。
  “小七?”贝儿的声音从门廊传来,“慢吞吞小姐,你还没找着那本书吗?”
  “找着了!”蕙殊忙将报纸放回原处,拿起书匆匆走出门外。
  清晨阳光穿过藤蔓,将金色光斑洒在四少一尘不染的白衬衣上,身侧黑衣黑裙的贝儿挽着低髻,正将调好的红茶递给他。蕙殊扬起手中书本,“是这本诗集吗?”
  贝儿回头看了一眼,“哎呀,不是这本。”
  四少侧首笑了笑,“不要紧,诗集也一样。”
  贝儿笑着起身,“那好,让小七陪着你,我先去忙了……午间约了林医生,你可别忘了。”
  “不是安德鲁医生吗,怎么又来个林医生?”蕙殊诧异插话。
  “安德鲁引荐这位林燕绮小姐,说是位极出色的眼科大夫,治愈过战时许多伤患,今天是特意请她看看四少。你替他记着这事,别又跑出门去!”贝儿语速飞快,一面说一面已戴好帽子面纱,俯身在四少面颊俏皮一吻.
  蕙殊还来不及细问,她已风风火火转身离去。
  “越来越像个当家主母了。”蕙殊望着她背影咋舌。
  四少微笑,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惜。
  自从蒙先生失踪,至今生死不明,家中唯他一个独子,母亲年事已高,若非贝儿及时赶回,偌大家业只怕已溃乱成一盘散沙。回到香港的贝儿独撑大局,亲自掌管生意,同时派人继续搜寻,不放弃寻找蒙先生下落。蒙老太太经受失子之痛,卧病不起,也全靠贝儿照料。婆媳间多年怨隙,消弭在相依为命的情分里。
  蕙殊与四少的到来,令苦苦支撑的贝儿仿如得见亲人。
  然而再次见到贝儿,时隔不到半年,蕙殊只觉她容貌依旧,眼底却平添风霜。回想起在云顶赌场的时光,三人言笑晏晏,彷佛仍是昨日。如今贝儿寡居,四少眼伤,彷佛人人都面目全非,唯独蕙殊自己,还不曾改变。
  真的不曾改变么。
  四少语声打断蕙殊的恍惚,笑着问她,“拿的什么诗集?”
  蕙殊呆了一呆,拿起诗集看看,“《吉檀迦利》,从哪一首念起呢……”
  四少摇头笑,“不必念了,这本早已记得烂熟。”
  “啊,那我再找本小说来念给你听……”蕙殊伤脑筋地想,有什么小说没读给他听过。他却淡淡开口笑道,“你和贝儿的心思,我知道。”他笑容平静,“你们不想我关注报纸上的事情,找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想我忘记烦恼……你真相信我会忘么?”
  蕙殊怔怔说不出话来,喉咙似被堵住。
  他一字字道,“我迟早要回去,你们是知道的。”
  走廊一端传来轻微脚步声,仆佣送来今日的报纸。
  四少立刻侧过头,薄唇抿起,身子从藤椅中微倾向前。
  蕙殊明白他心思,忙接过来匆匆扫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没有要紧事,还是差不多的消息。”四少微微蹙眉,“没有进展?”
  “只说两位大帅仍在磋商,各国公使纷纷会见代总理,各地军政府皆有致电。”蕙殊匆匆翻看报纸,拣几条要紧的标题念出来,也仍是模棱两可的措辞。见四少侧耳听着,神色凝重,蕙殊不由脱口道,“我是越发看不懂了,以他们的能耐,早就能打进北平去了,为何一直不上不下的拖着。”
  四少没有回答,静默良久才问,“有没有佟孝锡的消息?”
  “我看看,好像……”蕙殊将报纸翻来覆去,仔细搜寻每则消息,蓦地,目光凝在一条不甚醒目的标题上,“徐……”
  她骤然止声,抬手捂着了嘴,然而四少却已听见。
  “徐什么?”他转头,目光锐利。
  蕙殊呆呆看着报纸,不知要如何回答。
  报纸上仅有一条报道佟孝锡会见日本专使的消息,比这更醒目的,却是旁边粗黑大字写着,“军务总长遇刺”——已被佟孝锡晋升为军务总长的徐季麟在赴会途中遭遇枪击,身中五弹惨亡,凶手徐胡梦蝶当场被捕。
  码头仓库里刚卸了货,潮湿的海腥气令人闻之欲呕。
  管事和工头狼狈跟在一名干练女子身后,哑口无言听着她的责问。闷热的仓库里,汗水很快打湿各人衣衫,几个男人忍不住已将领扣解开敞风,唯有蒙夫人的长裙上衣立领仍扣得严实。汗水早已濡湿她鬓角,顺着耳根淌下,她恍若无觉,只顾对照账册核查货物。
  “太太,您回去歇着吧,这点小事犯不着您亲自来干。”管事嗫嚅,却换来她回头斜睨的一眼,那碧色眼珠盯得人心里发毛。
  贝儿将账册随手一抖,“叫你们清点错漏已经过去一个礼拜,半点回音没有,没一个肯听差遣,你们当我是女人就好欺负了?”那管事的脸膛本就黝黑,闻言更是涨得黑红。身旁一人正待申辩,却听仓库门口有人叫道,“太太,有人来见你!”
  贝儿将裙摆一撩,大步跨过地上散乱的绳索,不耐烦道,“让他候着!”
  “是祁小姐。”门口传话的人语声未落,蕙殊焦急叫声已传来,“Lily,你快点出来,有要紧事!”贝儿一愣,三步并作两步赶出门外,汗流浃背的样子倒令蕙殊吓了一跳。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贝儿抢先发问。
  蕙殊气喘未平,跺脚道,“他要回北平,已经逼着下人去订船票了!”
  “他疯了?”贝儿一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又是霍夫人有事?”
  蕙殊摇头,满面愧恼,“都怪我,我不该把梦蝶姐的事告诉他,他一听到梦蝶姐要被枪决,哪里还坐得住!当时就给霍夫人去了电报,跟着便要亲自赶去北平!”
  贝儿不曾见过胡梦蝶,只听蕙殊大略讲过北平际遇,一时想不起梦蝶姐是何许人也。但四少眼疾未愈便要赶去北平,这也万万不能的。她二话不说抓起蕙殊就往车上去,“先回去截住他,你再慢慢给我说清楚,什么蝴蝶姐什么枪决的……真是乱了套了!”
  车子飞快开回蒙家,蕙殊刚好来得及将事情讲个大略。
  报纸上说,徐家二姨太胡梦蝶当众刺杀亲夫,人证物证确凿。徐季麟正是佟孝锡左膀右臂,被刺杀在这关口,梦蝶又落在佟孝锡手里,实在是凶多吉少。贝儿心下已明白七八分,暗忖着四少的脾气,怕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他。
  眼下若要救胡梦蝶性命,阻拦四少动身,也只能指望一个人了。
  司机打开车门,贝儿和蕙殊匆匆步上门前台阶。
  却听身后汽车呼啸,从右边来路疾驰而近,一声急刹刺耳传来。
  两人一惊,回头见是蒙家的车子刚好刹在阶前。还未停得稳当,车门内一个人就跌跌撞撞冲下来,正是管家亚福。贝儿窝了一腔子火,撞上亚福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劈面斥道,“慌什么慌,有鬼咬你么?”
  “不……不是鬼……”亚福仰头张口,手指了身后,表情比见了鬼更怪异,却又似捡了天上掉下的元宝一般狂喜。贝儿瞪了他正欲发作,却被蕙殊猛地一拽。
  “Lily!”蕙殊语声惊诧紧张得变了调,目瞪口呆指着亚福身后的车子。
  那车上还有一人。
  后座车门被司机打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下来。
  尽管又黑又瘦,虚弱得几乎脱形,但那轮廓鲜明,极富男子气概的脸,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哪怕蕙殊只看过照片,也几乎一眼就认出来。
  贝儿呆呆看着,看他抬起清瘦的脸,眼窝凹陷,愈显得眉毛浓黑,肤色深黝。
  “蒙太太,你终于不是寡妇了。”他朝她笑,目光灼亮,牙齿白得耀眼。
  贝儿退后了一步,身子微微发抖。
  他向她伸出的手僵住,眼里转过黯然。
  贝儿又退一步,肩头颤抖得更厉害。
  蕙殊想要扶她,手还未沾到她衣服,她却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跳起来扑到那男人身上,令他险些踉跄摔倒。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你死在外面有多久——” 贝儿发疯一般捶打着他胸膛肩膀,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眼泪和汗水一起蹭在他脸颊颈项,直至蕙殊和亚福合力将她拉住,那虚弱瘦削的男人才得以喘过气来,稍稍平稳了气息,便又笑着将她拖回怀抱。
  念卿拢上银狐裘披肩,戴上手套,匆匆步出大门。
  左右卫兵立正,司机拉开车门,待她侧身正要上车之际,一名侍从却赶上前来,“报告!有电报到。”念卿回身,见侍从已将电文双手呈上,虽未拆开,那上头标明发自香港的字样已令念卿心头剧跳。
  这是第二封了,一看即知何人发来,也自然是为了胡梦蝶之事。
  难道他不听劝阻,当真已启程北上!
  接过薄薄一纸电文在手,心忧如焚却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念卿只将电报叠起,一言不发上车。前封电报语焉不详,发得仓促,只说胡梦蝶身陷囹圄,盼她施以援手。
  自晋铭与蕙殊不辞而别,沿途去向虽有专人通报,也知他们平安抵达香港,得友人接应照顾,却再没有更多消息传来,也不知他眼伤如今怎样。佟岑勋那里亦接到薛晋铭一封辞呈,他以南下养病为由,辞去身系职务。急得佟帅破口大骂,却亦无可奈何。
  谁也未曾想到,这当口传出徐季麟遇刺一案,凶手竟是徐家二太太胡梦蝶。
  胡梦蝶本是无足轻重的一介女流,当众枪杀其夫,引众人惊骇之余,或疑情杀或疑另有内情。却未料到,佟孝锡趁机大做文章,一面将凶手拘捕审讯,一面放出风声,称胡梦蝶系由南方政府派遣的刺客,行刺高官,蓄意制造混乱,阻碍统一大业。南北僵持局面本已微妙之极,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借胡梦蝶一案搅浑事态,一口攀诬南方政府,引得谣传四起,人心惶惶。
  自胡梦蝶入狱,念卿一直暗中设法周旋营救。
  恰是一筹莫展时候,再收到薛晋铭的电报,得知他不顾眼伤,执意动身北上,面见佟孝锡,这更令念卿焦急万分。他只身赶往北平,非但救不了胡梦蝶,一旦自己落入佟孝锡手中,更是凶多吉少。此刻要想制掣佟孝锡,或许只有一个法子——他背靠着日本势力,正因有了日本人的支持才敢兵变夺权。
  念卿不敢想,却已隐隐猜到四少的打算。
  这一纸电文捏在手中重逾千钧,怕只怕,他为救红颜知己孤注一掷,再次找上长谷川。
  车子稳稳行驶在路上,念卿缓缓拆开电文。
  映入眼中的第一行字令她骤然睁大了眼。
  司机和侍从只听后座上夫人一声低呼。
  “夫人?”
  侍从立刻转头,见她低头看着那电文,嘴唇微启,露出震惊之极的神色。
  “掉头,立刻去见督军!”夫人抬眸,断然命令司机改道。
  侍从犹豫道,“可是总理夫人约了您……”
  “马上掉头!”夫人语声坚决。
  司机不敢迟疑,打满方向盘,全速向临时军政府所在大楼驶去。

  廿一记:魑魅出8226;萧墙乱

  海上失踪多日的蒙祖逊平安归来,也带回当日货船离奇出事的原委。
  那场风暴来临之前,货船已接近港口,就在即将掉头之时,海面突然发现呼救的抛锚渔船。若是在远处公海,以蒙祖逊出海的经验必不会如此大意,轻易让人上船。但当时风暴将至,且在近海,是海盗通常不会出没的地方……蒙祖逊当即决定靠近渔船,将船上十几人接引到货船上。岂料那十几个乔装的渔民,甫一登船便亮出枪械,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货船上也早已有人里应外合,趁机夺取驾驶舱,切断与岸上通讯联系。
  奋起抵抗的船员纷纷惨死在枪口下,有的跃入海中也被击毙。
  混乱中蒙祖逊与大副跳下小艇逃生,侥幸躲过枪弹,在无水无食的海上漂流曝晒了四天。
  濒临死亡之际,终于有路过的渔船将两人救起,带回岸上渔村。
  当地气候炎热,多有瘟瘴,两人不幸感染热病,在荒僻渔村中无医无药捱了多日,只凭土方治疗。大副本已负伤,最终耐不住伤病而死。蒙祖逊也病得浑浑噩噩,几番托当地人通知家中,村中渔民却是蒙昧质朴,语言也不通,无法将他得救的消息传回。
  蒙祖逊急迫想要传回的,不仅是自己急待救援,更有一则至关紧要的消息需转达四少。
  可惜这消息耽误了太久,迟迟未能传回。
  “如今只怕为时已晚……”蒙祖逊一口气说出前后原委,额头冒出细汗,撑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虚弱还是激动。眼前的四少,与前次相见时,仪容风度丝毫未改,却万万想不到,这般风流人物竟已双目半盲。
  这变故令大难不死的蒙祖逊也心惊意寒。
  贝儿脸色也变了,望向一言不发的四少,忍不住道,“祖逊,你会不会看错?”
  “不,我很确定。”蒙祖逊断然摇头,“那个领头劫船的军人,就是当日陈司令身边的人!我一向长于记忆,这你是知道的。但凡我见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忘记。”
  薛晋铭目光定定望向远方,藤编手杖被他攥紧在掌中,攥得指节发白,“你方才说,他们劫船之后,好像在搜寻什么?”
  “是,那些人很快控制了全船,却并不急于劫运满船军火,反而四下搜寻,这十分蹊跷。”蒙祖逊思索道,“我当时藏匿在水手之中,以为他们是在找我,但看似又不像……之后我百般思索,实在不知那船上有什么可搜,但劫军火必定不是他们首要目的。”
  三人都沉默下去,屋子里唯有电扇转动的的嗡嗡声,旋转的光影令人心烦意乱。
  薛晋铭缓缓站起身来,手杖敲击地板发出轻微笃笃声。贝儿叹了口气,蒙祖逊默然将她冰凉的手握住。却听四少问道,“陈司令前次拜访你,只是为了捞上一票?”
  “是,而且是大大的一票!”蒙祖逊苦笑,“想从我这儿刮油的军阀多了,似他这样贪婪的,我算平生仅见。”薛晋铭并不转身,淡淡道,“或许他意不在搜刮,只是试探你的底细。”
  “这我也想过,即便他早已知道你我关系,那也不至于从我下手。”蒙祖逊皱了皱眉,“我一个小小商人,能起什么作用?”
  “仅仅你我的份量或许不足,但若能以此扯上霍仲亨呢?”
  薛晋铭低沉语声,令蒙祖逊与贝儿双双一惊。
  “当年南边曾经向霍帅递出橄榄枝,若他肯归附,便委以陆军总司令的大权。”薛晋铭将手杖一顿,“只因他回绝了大总统美意,才轮到今日的陈久善。”
  如今陈久善已是南方政府最为倚重的将军,也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军阀,但论实力名望,仍不是霍仲亨的对手。蒙祖逊与贝儿互视一眼,只听四少又道,“看如今这情势,霍帅与北方嫌隙日深,无论和谈成与不成,他迟早是要站到南边去的。”
  蒙祖逊恍然大悟,“那么,陈久善明知自己地位岌岌可危,若想先下手为强,最好的法子便是从中离间,令大总统对霍仲亨生疑!你那一船军火是秘密运给佟岑勋的,可走的路子……”
  薛晋铭抬手止住他的话,缄默不再言语。
  贝儿心中已明白过来,她对这其中关窍自然再清楚不过。
  四少做的生意是最最不能见光的,偏又与大人物们勾连甚密。背后若不是有来头极大的人物撑腰,谁敢轻易沾上军火买卖。纵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贝儿也从不知这背后神秘人物是谁。
  如今一切豁然开朗。
  除了霍仲亨,谁能一手遮天,为他打开南北通畅之路。
  细想来,霍仲亨的部队装备精良,近来大量引入德造军械,其中也未必没有薛晋铭的能耐。
  谁又会想到这一对往日宿敌,早已心照不宣地化敌为友。这层关系一旦抖明,对谁都没有好处。以这两人心机之深沉,且碍于霍夫人这微妙的一环,自然是讳莫如深。
  望着四少孤单背影,贝儿心中慢慢回过另一重滋味——他心气孤高,不愿受人恩惠,偏偏欠了霍仲亨这样大的一份人情。
  难怪他孤注一掷加入佟岑勋的阵营,不惜冒死北上,参与政变。
  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赢得真正翻身之机,在北方站稳脚跟,开辟自己的军工产业。从此无需做这见不得光的军火买卖,无需欠着霍仲亨那还不完的人情。
  蒙祖逊一声长叹打破此间沉默,“若当真如你所言,岂不是糟糕透顶!”
  陈久善从中弄鬼,有意令南方以为军火是霍仲亨秘密运给佟岑勋,助其发动北方内战,破坏和谈。恰在这个时候,傅系内阁下台,佟孝锡兵变,日本的横插一手令局势陡变,势不两立的霍仲亨与佟岑勋竟携手共谋。
  霍仲亨一向力主和谈,若暗地运送军火支持佟系内战,如今更旗帜鲜明与佟岑勋站在一处,共同拥立了新任临时内阁……这些举动看在南边眼中,自是出尔反尔,阳奉阴违。
  陈久善一番手脚竟歪打正着,做得恰是时候。
  贝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寻思着错综复杂的局势,脑中已乱作一团。
  偏偏四少的一句话,更是雪上加霜,“军火遇劫之事我曾告知念卿,当时只疑日本人所为,无人料到是南方出了内鬼。看来陈久善蓄谋已久,若此番扳不倒霍帅,势必心生异志!”
  匆匆赶到办公厅,却不见霍仲亨人影。
  只有几位政务官员枯坐在会议室等待,预定的会议时间早已过了。
  念卿焦急之下,召来侍从室询问,才知昨晚军营中有事,今晨已惊动督军亲往视察。
  “按理说这个时间已该返回了。”侍从官赔笑道,“或许另有要事耽误,夫人稍安勿躁,我立刻派人通知……”念卿站起身来,“不必,我这就去驻地见督军。”
  侍从官惊道,“那边正在闹事,您此时过去万万不可!”
  “闹什么事?” 念卿挑眉,心里不觉一沉。
  若只是几个兵痞闹事,又怎么会惊动他亲自前往。她深知仲亨的脾气,时间观念对于军人是尤其看重的,若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在会议上迟到。
  侍从官面色迟疑,似碍于机密不便开口。
  念卿看他一眼,也不再问,径自转身朝门口去。
  侍从快步追上解释道,“夫人!夫人留步!事情是这样……近日有报告说士兵冻伤严重,起初只道天气寒冷,可昨晚有个年少士兵竟被活活冻死,拆开他棉衣被褥才发现里头都是破纱烂布,根本没有多少棉絮,还掺入了泥沙添重,以蒙混过关。”
  “有这种事?”夫人骤然回首,脸色变得铁青,同督军初闻报告时的反应几乎一样。
  侍从官低头道,“随后查出军中所用的肉食也多有变质……因此自昨晚起,营中哗变,底下军官本想强行压下事态,直至今晨闹得大了,才不得不惊动督军。”
  “真是混账!”夫人怒道,“到这时候还想隐瞒!”
  侍从忙道,“夫人这时候不宜前往,以免……”
  他话未说完,夫人已转身往外走,比方才走得更快。望着那背影娉婷,步履如风,全然没有一分女子的软弱,侍从只得跺脚,后悔不该实话相告,
  出城之后道路泥泞,车子开得越快,颠簸也越是厉害。
  饶是如此,夫人还一径催促开快些。
  司机朝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见夫人侧首看着车窗外,唇角紧抿,鬓发微乱。
  跟在夫人身边这两年,任何时候见着她都有无暇可击的风致,鲜少见她这样惶急。
  车窗玻璃摇下,掠面生寒的风,也吹不散心中团团乱麻。
  望着车窗外陌生景致,北方封冻的大地迟迟不见回春迹象,想来此时的南方却已是霜融雾散,春水涟涟……一别数月,冬去春来,霖霖又该长高了吧。
  思及女儿,念卿肃然脸庞不觉露出一丝浅笑。
  原以为仲亨来了,便可平定乱局,逐走佟孝锡,助新内阁上台。可时局远比意料中复杂叵测,人心是最猜不透的谜。诸方势力,各有谋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头来身不由己,事端竟是越来越多。纵然他一如既往的珍她惜她,将她藏在羽翼底下,可那外间风雨声声催人,又岂是她能充耳不闻的。
  晋铭的一纸电文发来,寥寥数言,更是她不能回绝的。
  他从来没有向她要求过任何事,除了这一次,为了那名唤梦蝶的女子,那是他在世上仅存的知己与亲人。他郑重恳求她的相助——不是向念卿亦不是向云漪,而是向霍夫人。
  她显赫的身份权势,彷佛第一次对他有了意义。
  明知进退水火,千难万阻,但她说过的——但凡是你想要,但凡我做得到。
  紧捏在手中的电文,已看了又看。
  重压之下,连叹息也乏力。
  念卿一言不发,缓缓地,将那电文叠起放入手袋。
  仲亨,我要怎么告诉你,这又是一个坏消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
  和佟岑勋意见相悖,僵持不下,已够令他心烦;眼下军中哗变,更是雪上加霜;可恨陈久善又从背后一刀捅下——这种时候若南方再出变故,纵是霍仲亨也三头六臂也难以顾及全局。
  南方一直是他冀望之所在,也是忧虑之所在。
  早在三年前,仲亨便说过,大总统的建国构想太过理想化,于政治一途缺乏机变手段,过于依赖军阀……如今看来,南方军政大权日渐旁落,他的忧虑已逐一应验!
  尽管如此,他仍在极力维护南方。
  援救胡梦蝶看似小事,却成了牵动各方要害的由头。
  当时众目睽睽,要洗脱胡梦蝶谋杀的罪名已没有可能,若否认胡梦蝶与南边有关,无异于将那刚烈女子推上刑场,逼她为徐季麟那卑鄙小人抵命;若要暂时保住她性命,只能承认她的行动是受人指派。
  佟孝锡摆明是在试探他父亲与霍仲亨的态度。
  日本人出尔反尔,利用佟孝锡削弱佟帅之后,已将他作为弃子,转而支持更有价值的傅系势力。佟孝锡孤守京津做困兽之斗,眼见霍仲亨与佟岑勋为盟,更是走投无路——唯有突然掉头反咬南方一口。
  他这一咬,不得不说父子连心,到底还是儿子最了解父亲。
  佟岑勋最是护短,虽对这不孝子恨得咬牙切齿,却未必真会要他性命。南方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要决一生死的对头。纵然他不挑起战端,南方也容不下他在北方独大。
  此时佟孝锡调转枪口对准南方,佟岑勋又岂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若不是霍仲亨牵制其中,将佟岑勋死死压住,这两父子,一个反复无常,一个护短好战,想想便足以令人一额冷汗。
  出得城外,越见景致荒凉,光秃秃的笔直树干夹道掠过,一地雨雪泥泞。
  车子驶过重重关卡,终于抵达南郊军营。
  远远已瞧见戒备森严的军车载满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在营外严阵布防,枪炮均已架设待命。
  座车缓缓驶近,减速通过阵列森严的防线,从窗后清楚可见枪械黑沉沉的金属光亮映着泥泞雪地,晦暗天色照见士兵紧绷的面容。
  眼前景象不断掠过,念卿目不转睛看着,心中渐渐怦然,似有急鼓越敲越重。看这箭在弦上的情形,只怕此地随时有兵变危险,若营中当真哗变,稍有异动,外面已做好武力镇压的准备,到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
  前方设了路障和铁丝网,卫兵抬手将车子拦下。
  夫人出入所乘都是督军座车,向来通行无阻,司机探头便要斥责那不识相的卫兵。却见卫兵向车内立正敬礼,肃然道,“督军有令,任何车辆不得出入。”
  司机错愕望向夫人,见她并不反驳,只缓缓推开车门,踩着一地泥泞下车。
  她一身轻裘华衣,本是去赴总理夫人之约的打扮,站在此地却是格外突兀。迎面寒风凛冽,天空中又有霰雪飞舞,转瞬沾上她鬓发。她拢了拢大衣,高跟鞋踩过湿滑路面,在泥泞中一步步走向前去。司机慌忙跟上,明知拦不得也劝不得,只好撑起伞随她前行。
  卫兵在前领路,引着夫人从专用通道直往阅兵场去,一路所过的营房前都有荷枪卫兵把守,留在营房里都是并未参与闹事的士兵,或木然或紧张地望着这一行人经过……薄薄的灰色军棉衣让他们脸色更见黯淡,尽管如此也遮不去这些面孔本有的稚气。他们大多还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着瘦削的脸和好奇神往的眼睛,望着军营里突然出现的女人,彷佛看见雪地里突然开出五月繁花一样惊奇。
  望着这些士兵的脸,念卿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
  即将转过前方台阶时,卫兵低声提醒“到了”。
  念卿一怔抬头,顿住脚步,被眼前景象惊得呼吸凝固——黑压压的人丛聚集在阅兵台前,霰雪挟风飞舞,成千名士兵沉默伫立着,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寂静的阅兵场上,只听得风声低咽。
  台前正中地上有一具覆着白布的担架,掩盖在白布下的人形,在人群映衬下越显渺小。所有士兵都伫立在十米外的地方,并没有意料中的群情哗变,他们手中甚至连枪械也没有。
  只有每张脸上写满的悲戚,和沉默中的愤怒。
  这便是那个被活活冻死的士兵。
  他或许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年少……或许他只是行伍中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一辈子也没想过能亲眼见到督军,更没想过能蒙督军垂青。
  但此刻,那个戎装威严的男人脱下身上黑呢风氅,深深俯身,将风氅覆在他身上。
  加元帅衔的五省督军霍仲亨,揭了军帽在手中,朝静卧担架上的士兵肃然低头。
  身后众多军官随之垂首致哀。
  最右首的一名军官蓦地双膝一战,朝那担架直直跪下,周身颤抖不已。
  在他身后有许多件堆积的军棉衣,上面都有豁开着检视过的划口,团团皱起的烂纱暴露在外,一目了然。掺了假的棉衣和那单薄的覆尸白布一样抵挡不了冬日严寒。
  黄泉路上,惟愿那一件黑呢风氅的温暖能为无辜亡魂稍增慰藉。

  廿二记:铁血变8226;胭脂难

  寒风如刀,刮过霍仲亨毫无表情的脸,那锋锐唇角紧抿,并没有流露半分怒色。他身后双膝跪地的军官却抖若筛糠,周身越颤越厉害,不敢抬头朝他背影看上一眼。那肃杀身影不怒自威,早有杀机扑面。当众拆验的军衣里破絮挑出,那一刻,便知劫数到了。贪污军晌、舞弊纳垢、欺下瞒上,任何一条都是足以枪毙的死罪。今日三罪并举,再无侥幸之机。跪地的军官万念俱灰,将眼一闭,抖抖索索摸向腰间佩枪……然而手还未触上佩枪,督军身后侍从已将枪管抵住他后脑。霍仲亨回过身,目光扫向他。那军官喉结滚动,嘴唇发青,双手剧颤着将腰间佩枪递向霍仲亨,“督军,念在追随您多年的份上,给兄弟一个痛快吧!”霍仲亨目光如冰封。阅兵场上鸦雀无声,上千名士兵的目光也投向此处。饶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穿魂透魄的注视,那军官再也抵受不住,猛地转向那担架上士兵的遗体纳头便叩,直碰得额头鲜血长流……“我该死,我曹老三罪该万死!我对不住弟兄们,是我瞎了眼黑了心肝!要早知道棉衣里是那个样子……我要早知道……我……”他俯跪在那遗体旁嘶声哽咽,额头血痕与涕泪交流,入目惊心。“把枪捡起来。”冷冷语声里,一双黑色军靴映入眼里。曹老三已面无人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拾起枪来,仰头望向眼前高大身影。站在人丛之后的念卿,看不清霍仲亨表情,只听见他语声低沉平缓,每一字都似有着直达人心的力量,“你从马弁升至营长,半辈子随我出生入死,腿瘸了人老了,骨头也被铜臭给蚀空了!”他陡地从地上揪起瘫软如泥的曹老三,勃然怒道, “除了银元、女人、大烟……你心里还有没有这班同生共死的弟兄?你还配跪在这里给他叩头?你还敢说你是霍仲亨的兵?”寒风将这怒吼声远远传开,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心底,远处枯枝瑟瑟,彷如被震慑的众人,连枝头一片薄雪也不敢落下。念卿身后的司机几乎跌落了手中的伞,这是第一次亲见督军的震怒,亲闻这万钧的雷霆……再觑看夫人脸色,也是被震慑的僵然,彷佛连气也忘喘,只怔怔望住督军。整个阅兵场上冷寂如铁。曹老三的衣领被督军狠狠拎着,人却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得站也站不住。督军再一次冷冷开口,却无人听见他对曹老三说了什么。他语声极低,只短短数语,旋即松了手。本已烂泥一堆的曹老三却踉跄两步站稳,慢慢抬起头来,眼里有异样光采。只有他听见了霍仲亨的话,当他被拎紧领口,只听见霍仲亨淡淡地说,“我知道军衣是被偷梁换柱,有人利用你挑拨军心……你错在心生贪婪,更错在妄顾军法!这陷害你的人,我必会查出,你就安心上路,给自己一个干净吧。”督军放开他衣领,一言不发转过身去,缓步走向阅兵台上。曹老三低头看手中佩枪,复又转头看向黑压压的士兵们。购置军衣时,只想着从中揩些油水无伤大雅,便受了棉商的好处。当时也曾查过,确是上好的棉絮,却怎么也想不到换到士兵手上已成了破纱烂絮,想不到棉商竟敢在军需上做手脚!士兵们喊冷的时候,只当是新兵们娇气怕苦,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因此活活冻死!那个冻死的小兵才刚十五岁,比他当年入行伍时还小,他是十九岁才跟了督军,和当时的督军恰好同年……十九,十九,如今转眼已快三十九了。远远的,念卿抬手捂住了唇,目不转睛看着曹老三僵硬抬手,举枪对准太阳穴。死寂的阅兵场上,只有霍仲亨的军靴踏过积雪,一步步走向阅兵台的沉重步履声。随即,一声枪响,震落枝头簌簌积雪。 “夫人!”随着枪声响过,夫人身子一震,削瘦肩头微微发抖。司机忙将她扶住,呵气成霜的天气已将她嘴唇冻得青白,鬓发也被融开的雪粒浸湿。他方欲出声唤人,夫人却抬手止住他,也不言语,神情震动以至恍惚……这一枪震慑之威,令全场千百人一齐僵作木石。司机也半晌做声不得。片刻沉寂,却似无比漫长。良久,夫人缓缓开口,示意一名卫兵近前。“将这个交给督军。”她将一纸叠起的电文递给卫兵。督军已登上阅兵台,鸦雀无声的士兵们肃立等候训令。卫兵小跑步上前,将电文呈上。督军蹙眉接过,垂目略略一扫,峻严目光旋即扫向这边,停在夫人身上。夫人微扬了脸,静静凝望督军,目光如深流。督军朝夫人微微颔首,皱起的眉头彷佛缓了一缓,目光便又转开。夫人悄然转身退去。司机疾步跟上她,心有不解却不敢发问,直待夫人回到车上,吩咐开车,才惴惴地问,“不等督军吗?”夫人靠着后座,彷佛很冷,将大衣紧裹,“回去吧。”司机不再多言,驱车驶离军营,驶上回城道路。纵然裹紧大衣仍觉透骨寒冷,念卿抿了干涩嘴唇,彷佛仍觉耳边有枪声回响。到底是她天真,也到底明白他将她护在羽翼底下是何等良苦用心。若非那一声枪响震醒心中幻梦,活生生的人命摆在眼前,她还盼着能有一线斡旋余地,还指望他出面营救胡梦蝶。殊不知,这已是你死我活的关口,岂容得妇人之仁。如何能对他开口,让他放下内外交困的局面,去与佟孝锡斡旋甚至妥协,单单……为救一个女子。她开不了这个口,面对仲亨,面对他所负安危之重任,她没有办法说出这样的要求。晋铭,抱歉。我当竭尽所能援救梦蝶,但若需以大局为代价,我宁可有负你之所托。“您还去总理府吗?”司机在前座低声探问。念卿回过神,见已进入城中分岔路口。是了,还有总理夫人的邀约……前一刻目睹血溅当场,转过身仍是名流金粉、现世升平,该唱的戏码还要唱下去。仲亨有他的戎马疆场,她则有另一个衣香鬓影的战场。总理夫人的邀约岂会是闲谈风月,却不知又是一盘什么棋等着她走下去。“去吧。”念卿淡淡点头。车窗外吹入的冷风,随呼吸钻入肺腑,北方寒冷干燥的空气彷佛令心绪也冻结。车子驶入警戒道,尽头的总理府已遥遥在望。========================
  6.10========================洪夫人亲自迎出来,连连笑道,“总算把你等来了。”念卿忙歉然说明迟到原委,直言刚从军营赶来,只不提今日变故。洪夫人见她来得匆促也猜知有事发生,当下却不多言,含笑携了她的手,一起步入客厅。里头已有五六人正闲坐叙话,抬眼看去都是高官显达女眷。座中眼尖的一眼瞧见念卿鞋上雨雪泥泞,讶然道,“霍夫人这是从哪里来?”洪夫人替念卿接过话来,“人家是大老远从南郊军营赶来的,你们瞧,这才叫比翼连枝,谁说女子不可做大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木兰红玉么!”念卿笑道,“这可折煞人了,我不过带个口信过去,哪里担得起这样大的名头。”座间一时寒暄如仪。见念卿入了座,夫人们谈兴更浓,座间话题却不是什么脂粉闲事,三句倒有两句不离时政。别处有这许多女子阔论国事或许引人侧目,在洪夫人这里却不奇怪。如今以洪夫人为首的名流女眷发起成立了一个女子同济会,吸引不少受过新式教育的北方名媛参与其中。这班女子热衷时事,以争取男女平权,维护女性参政权益,施展爱国抱负为大任。这其中有真巾帼,也有假英雌,虽不乏真正胸怀抱负的新女性,也更免不了成为官场里权力派系的延展。譬如今日在座的这几位,即有财政、外务、教育等几位总长夫人,俨然是个闺阁小朝廷。原本是大好事,却因此尴尬暧昧起来。念卿心中有如明镜般清楚。洪夫人一再示好,力邀她参与女子同济会的事务,绝非看中她沈念卿的才干影响,而是看中霍夫人身后的政治风向。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以身体抱恙为由,将交际往来一概推辞,便是不想掺入这场热闹。眼下时局微妙,她在这脂粉阵中一举一动,难免引来无谓猜测。今日这茶会却是为了商议妇女界募集军饷与梨园义演的事儿,这件事上,霍夫人终是推迟不得。夫人们正说得兴起,各出各的风头,念卿只是听着,唇角轻抿,也不言语。“霍夫人在想什么呢,一句话不说,尽看我们献丑?”座中有位活泼的夫人朝她笑嗔。念卿笑了笑,拂去茶汤上浮叶,拈起青瓷茶盖在杯沿轻轻一叩,叹道,“我在想……锦上添花好做,雪中送炭难办,人前女子风光得来容易,真正的不公平之事却叫我们无能为力,想来怎不气馁。”众人被她这话浇得一头冷水,却又错愕莫名。到底有心思活泛的人反应过来,轻声道,“你是指胡梦蝶……”这名字一说出来,座中顿时冷了场。最伶俐的人也缄了口,不知说什么才好。念卿也不言语,幽幽叹一口气,抬眉却迎上洪夫人秀狭的眼,那眼尾笑纹丝丝都透出别样意味。洪夫人缓缓开口,“方才咱们也说起了胡梦蝶那件事,也不知如今怎样了。”座中有人叹气,“原先还曾同她一起听过戏,谁想到会发生这等变故……想不到胡梦蝶是这般刚烈的性子。”“她素来就泼辣,不过到底是个弱女子,一想起她当众开枪杀人,我便揪心!”说话的是田夫人,边说边拍着胸口,手上硕大的戴祖母绿宝石便随着她义愤的话音宝泽闪动,“你们谁能相信她是刺客,反正我是不信的,素日里一起吃茶听戏,谁不说徐家二太太慷慨热诚……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弱女子倒成了杀人凶手,没处可讲理去!”另一位夫人点头附和,“那是自然,她跟了徐季霖这么些年,哪能说变刺客就变刺客。这枪杀案总之蹊跷得很,只怕是被人利用,无端做了枪靶子。”有人低声说,“我听说是那徐季霖怀疑二太太与人有染,将她关押家中,私设刑罚,以致胡梦蝶精神失常。却不知那日徐季霖为何将她带在身边,以致被她趁隙夺枪,闹个鱼死网破……” 这本是眼下沸沸扬扬的事件,当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诸位夫人各有各的消息来路,一时间说起这胡梦蝶案,有人质疑、有人同情、有人义愤填膺。冷不丁却听洪夫人问,“霍夫人也认得这位徐家二太太么?”念卿抬眸,微微一笑,“我孤陋得很,此次到北平才听闻胡梦蝶的名字,人却无缘得见。”洪夫人噢了一声,也不言语,只叹口气。身旁便有人接过话头问道:“霍夫人如何看这案子?”一时间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瞧着平素从不多言的霍夫人,且看她在这敏感事件上如何执言。她轻缓开口,吴侬软语亦讲得字字果决,“我以为,这本是一桩家宅私怨,却被佟孝锡恶意歪曲,将一个弱质女子当作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以她的身份,这话一说出来,已然表明立场。这不仅是霍夫人的意思,自然也是霍仲亨对佟孝锡的态度。壁炉烘得一室如春,洪夫人托了温热的茶盏在手心,不觉有些微汗。显然霍仲亨不会如佟孝锡所愿,且将他出路已封死,然而霍夫人将这事引到她头上,暗示她以女子同济会的名义出面声援斡旋……那佟孝锡虽不见得肯买她的帐,但若想日后留一条退路,总要给新内阁总理三分颜面。况且女子同济会有外国公使夫人们的支持,佟孝锡所仰仗的日本人想来也要顾及外交影响。洪夫人垂了眼,将手中茶盖一下下刮过青瓷杯沿,斜斜里看向念卿。美人如玉,难得如此有情有义。外人不知她为胡梦蝶案暗中周旋倒也罢了,这其中隐情又怎瞒得过她的灵通。卖这么一个情面给霍夫人,换她对女子同济会的支持,这笔交易看来是做得过。===================================
  6.12= ==================================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在这宁静的午后,足以将整栋楼的人惊动。蕙殊跑得太急,全然顾不得仕女风度,一手将裙摆提了,直冲到四少卧房门前。不待抬手敲门,门已从里面打开,贝儿站在门口瞪圆一双碧琉璃似的眼,“轻点儿,里面林大夫……”她话未说完就被蕙殊劈面打断,只听蕙殊上气不接下气嚷道,“好消息,有好消息了……”贝儿一呆,便听身后传来四少疾问,“小七,什么消息?”然而另一个比他更严厉的女子声音也传来,“别动,你给我躺好!”越过贝儿肩头,蕙殊这才看清房里还有一个人,正是给四少治疗眼伤的林大夫。仰躺椅上正接受检查的四少已闻声坐起,将凑近脸上的检视灯一把推开,这一来却惹恼了身旁的林大夫,不由分说按住他胸膛,喝令他躺回去。难得被人呵斥的四少一时怔了,看着这位年轻大夫秀雅却严肃的脸,只得默不作声躺回椅上。贝儿也忙上前按住他肩头,“明天就要手术了,千万要让医生仔细检查,这可出不得半点差错!”林大夫闻言抬头,扬了扬略显疏淡的眉,目光虽冷淡却充满身为医者的威严。贝儿暗悔说错话,当面提起“差错”,岂不是质疑医生的水准。这位林大夫以女子之身跻身医界,其心气之高也与医术不相上下了。林大夫却并未再看她一眼,只利落地收起诊具,“病人状况很好,用药后炎症已经消除,明天可以手术。”“手术后恢复还需多久?”四少闻言不见欣喜,反流露一丝不耐。林大夫冷冷答道,“随你自己。”这答复呛得四少顿时哑然,贝儿同蕙殊更是面面相觑。却听林大夫不紧不慢说:“你若肯配合,休养用药得宜,三五日也许好得了;你若喜欢折腾,拿自己眼睛不当回事,耗个三五月也未必全好。”贝儿看看四少无奈表情,复又看看林大夫的冷脸……身旁蕙殊却已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四少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碍于礼节,起身含笑将林大夫送至门口。待贝儿亲自将她送下楼去,四少才蓦然转过身来,一个爆栗敲在蕙殊头上。幸亏他眼伤未好,模模糊糊失了准头,被蕙殊敏捷躲过,举起报纸护在头顶嚷道,“赶着来将好消息告诉你,倒换来一顿打,有这么欺负人的?”“到底什么消息,是不是梦蝶……”四少笑容隐去,显出从容态度之下的忐忑,只问得半句就止了声。因为蕙殊的笑声已打断他的问话。“是的是的!梦蝶姐的庭审被押后了,说是证据未足,暂缓审理!”蕙殊喜不自禁,将手上报纸高高举起给他看,虽知他看不见,却恨不得让他嗅到油墨香里的喜气,“霍夫人真真厉害极了,她在电报里叫你稍安勿躁,切莫动身,待五日后再见分晓。我原本也是存疑的,想不到她果真说到做到,分毫不差!这下梦蝶姐有救了,至少保住了命,营救她出狱定是迟早的事!” 四少彷佛是太过意外,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沉默良久才低低问了声,“她……如何办到的?”蕙殊摇头,报上新闻语焉不详,只模糊写道——陷入僵局的徐季霖遇刺案忽有转机,以总理夫人洪岳佩华为首的妇女同济社公开批评此案,发起集会声援胡梦蝶,谴责佟孝锡妄顾公正,以强凌弱之行为,其他各界也纷纷关注此案进展……鉴于徐季霖遇刺一案众说纷纭,主审官员认定目前证据未足量罪,宣布暂缓庭审,犯人收押在监,因病就医于东桥医院。“看来霍夫人已将梦蝶姐救出监狱,因病就医也是缓兵之计吧。”蕙殊欣喜道,“幸好你听了她劝,待你眼伤治愈,那边人也救了出来,真是再好不过!”四少一言不发,目光微垂。蕙殊住了口,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也不知四少脸色为何如此异样。“怎么了,有什么不妥?”蕙殊惴惴问,“你怕霍夫人救不了梦蝶姐?”“她救得了。”四少唇角略牵,分明是笑着却让人看得心里不安。窗外影影绰绰绿荫,风一下下吹动垂帘上流苏穗子。他侧过脸,缓缓道,“这样的代价,自然救得了。”

  廿三记:相濡沫8226;共灵犀

  寒雨萧瑟,一团橘黄灯光的暖意,不足以驱散夜的黑暗。一册日记本摊开,合起,又再打开……灯下女子怔怔看着雪白纸页,再一次将笔搁下。已经许久不曾写过日记,四边已磨旧的日记本子仍随身带着,却似乎再没有那样细致的心思。
  这些年匆匆忙忙,辗辗转转,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却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修长手指抚过纸页,灯光映照无名指上一点璀璨,小小一枚石头被指环托着,晶莹流转。
  念卿叹口气,合上日记本。
  窗外雨声簌簌,寒意更浓。
  这样的夜晚,不知他宿在哪里,冷是不冷。
  前日军营出事之后,仲亨连家也没回,即刻赶往邻近驻军各地,亲自视察军需。这一走就是三天,驻军之地偏远,往来奔波劳顿,又遇上这连日大雨……此番他是动了雷霆真怒,铁下心来彻查到底。
  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望。
  她却帮不上他分毫,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机会同他说……甚至,来不及向他解释胡梦蝶与同济会的事。
  合衣躺在床上,关了灯,眼前浮现那双深邃凝重目光。
  念卿将手按在心口,竭力压下纷乱忐忑心思,觉察心跳得飘飘忽忽,彷佛无处着力。
  不管怎样,明晚仲亨便要回来了。
  期盼与忐忑交织成魇,一夜骤梦频惊。
  临到天亮时迷迷糊糊睡去,朦胧里听见声响,见他俯身吻她额头,替她盖好被子,悄无声转身离去。如同在家的时候,每天清晨他早早离去,从不将她惊醒……明知是在梦中,也觉心安,念卿甜甜叹口气,侧身酣眠。
  这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间。
  念卿眯了眯眼,隐隐闻到一缕幽香,却奇怪房中并无花束……蓦地,侧首却见床头有一枝半绽的白梅。
  念卿一惊而起,披衣散发奔下楼去,迎面见着一名女仆,慌忙便问,“督军回来过?”
  “是,督军天未亮时回来的,换过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他去哪里了?”念卿怔怔问。
  女仆摇头不知。
  念卿扶了楼梯,茫然呆立半晌。
  这一整日里,仆人们觉得,夫人从未像今天这么难侍候。
  平素从不在意他们准备什么饭菜,今日却亲自入厨,对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腾了大半日总算预备好晚餐,样样都照着督军最爱的口味,且又别出心裁。然而从黄昏等到天黑,直等到临近半夜,督军仍未回家。
  眼看着夜阑人静,桌上饭菜冷透,下人们面面相觑……夫人却仍然在等。
  壁钟滴答滴答,转眼已是午夜。
  念卿再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人接通侍从室电话,问一问督军是否还在忙。
  女仆将电话接通,才问得两句,脸色已异样。
  念卿见状一惊,从沙发里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侍从室说督军已离开三个钟点了……”女仆惴惴道,“走时只带了两个侍从,座车也还停在楼外,不知人去了哪里。”
  整个侍从室被惊动得人仰马翻。
  夫人连夜赶过来,命人全城搜寻,务必找到督军去向,且不可惊动外界。
  照说这么一个城里,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可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盼着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实在不敢去想……远有陈久善,近有佟孝锡,明有内敌,暗有外寇!何况军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带侍从,也不知会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这实在太过蹊跷!
  念卿越想越怕,脸色苍白,手上禁不住地发颤。
  侍从在一旁不住劝慰,劝她安心等待,督军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
  半个钟点之后,侍从室终于接到报告,查明督军大致去向。
  侍从长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面面相觑, 暗自叫苦。
  夫人却不给他周旋余地,劈面直问,“督军在哪里?”
  侍从嗫嚅半晌,小声道,“七里巷。”
  七里巷原本不叫七里巷,而是叫七里香,时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为七里巷。
  这条巷子会聚风月,是远近闻名的烟花地,脂粉香溢,莺燕和鸣,便得了七里香的名头。
  若说一个男人瞒着妻子半夜悄悄去到这个地方,任是谁也猜得到是去做什么。
  男人么,谁没有点风流逸趣,何况是位高权重如霍仲亨。
  可霍夫人不是什么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军深夜寻欢,河东之怒谁敢阻挡。
  侍从长眼看着夫人脸色微变,暗中叫苦不迭,只怕这马蜂窝是捅大了。
  只见夫人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这里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请督军,省了您夜半劳累……”侍从赶上去挡在念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车,连连赔笑劝留。夫人也不开口,依然往前走。侍从发了急,不管不顾拉住车门,“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门廊灯光昏黄,一半照着门外树影森森,一半映照门前凿花台阶。
  夫人立在阶前,肩头拢一袭狐裘,微垂的脸庞被灯光投下薄薄阴影,似笼上一层夜雾。
  “什么七里八里,叫你们查了半天,尽查些无稽的东西。”夫人语声冷冷的,也不见怒色,“督军怎可能去那种地方,必是你们弄错了。”
  追上来的侍从们面面相觑,愕然不知如何应对,看她神色,也全然不像讥诮。
  这转折来得太过突兀,片刻前还焦急万分的夫人,得知督军去了烟花之地,非但不恼不怒,反而似骤然变了个人。却听她又开口,语调十分厌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关于督军的去向,谁若再胡说八道——”
  她微侧首,目光扫过来。
  “是!”侍从们慌忙立正,齐齐抬手行礼。
  “是什么?”夫人眉梢一挑。
  这次再无人敢出声,一个个都将嘴闭得死死的。
  念卿冷眼看着他们,也不言语,只待司机将车稳稳驶了过来。
  侍从们惴惴目送她上车离去,看着车子驰远,这才相顾咋舌。
  念卿将手套一点点摘下,靠上后座椅背,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
  司机在前面问,“夫人,是回去么?”
  连问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过神来,涩声道,“不急,去城南绕一圈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她,已是凌晨两点,竟还出城兜风。
  瞧夫人的脸色并不像有这闲情,倒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还来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即便说他杀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独不相信他会去狎妓,至少不会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否则他便不是霍仲亨。
  然而相伴三年,什么风浪险恶都一起过来了,早已生死相托,无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么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诡秘举动,将她也一并瞒住。
  七里巷里有什么人,是他必须连夜去见的,且放心大胆只带两个侍从。
  风月之地,最宜隐藏女子神秘身份。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他去见的那个人,选择藏身在七里巷……念卿蓦然坐直身子,眸色闪动,眼前彷佛有一双微哂笑眸浮现。
  “夫人?”司机被她猝然举动惊了一惊。
  “回去。”念卿下意识握紧手套,手指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上来,看似不相干的线头,骤然相衔,结成密密一个网,将无数谜团都串起……如果来的是她,那便是南方的消息……陈久善的异心、军衣中的破絮、四少的生意伙伴海上遇袭……南方,原以为最安全的南方,如今真的还安全吗?
  车子飞驰,穿过寒冷寂静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气蒙蒙遮挡,只有黑暗不断掠过身旁。
  已过了午夜,已是新的一天,昨日到底错过了。
  城中白梅在这时节俱已凋谢,他却从远处郊野带回一枝,悄然搁在她枕边。
  他是记得的。
  念卿抬手掩面,却来不及止住滑落的泪。
  无名指上戒指,凉凉的触上面颊。
  三年前的今日,他为她戴上这小小一圈指环,圈住她一天一地一生一世。
  那时他说,“念卿,我有礼物给你!”
  他瞪着她说,“给我收下,不许摘!”
  车子停下,抬头已望见家中灯光,深宵相待,静候归人。
  二楼书房窗口透出晕黄,他已先她一步抵家。
  念卿推开车门,披肩与手套俱都忘在后座,自顾提了裙摆,疾步跑上台阶,奔进客厅,直奔上二楼,鞋跟将木楼梯踏得嗒嗒响。
  书房的门虚掩,暖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她脚下。
  指尖触上门柄的时候,突然心跳得急起来,紧张不安,如坠热恋的少女。
  “我回来了。”
  念卿倚门而立,鬓丝从耳际松松落下。
  霍仲亨埋首桌前灯下,提笔书写正疾,听见她推门说话,便淡淡“嗯”了一声。
  念卿将门反手带上,背倚着门,怔怔看他。
  “仲亨?”
  他终于抬眼朝她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一面在公函上批写一面说,“很晚了,你回房睡去。”
  除此再无多余的话,不问她为何晚归,不问她去了哪里。
  念卿立在门口,一室橘色灯光,刹那间不再有暖意。
  她缓步走近他身旁,低了头,将桌上散乱的公函一一理好。
  他全无反应,凝神在公函中,浓眉皱得很紧。
  原本一句“对不起”已至唇边,念卿却再无勇气说出来,手上机械地将公函叠起,放回他手边……他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叠公函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在静夜里如巨锤落地,震得桌面笔架杯盏都颤动。
  “我叫你回房去!”霍仲亨浓眉轩起,毫无表情地看她,语声冷淡,彷佛在命令一个士兵。
  念卿一动不动,在他怒色隐隐的眼底,看见自己惶然无措身影。
  霍仲亨不说话,眼里却像燃着火。
  她被这怒焰无声灼烧,臂上背上有针刺般的疼,却不觉灼热,反而是幽幽的冷。
  这痛楚令她呼吸艰难,只想立刻蜷起来,藏起来……但在此之前,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一定要说;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念卿走近前去,迎着他目光的灼痛,俯下身子,嘴唇颤抖地吻上他脸颊。
  “我做你的妻子,有三年了。” 念卿笑着,缓缓直起身,猝然背转身子向门口快步走去。
  门锁却太紧,念卿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未能拉开房门。
  待她再要用力去拉门柄时,身后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将门柄反转,咔嗒一声门被反锁。
  他反手将她环住,迫她转过身来,直面他的逼视。
  她仰起头,不反抗也不挣扎,睁大着漆黑的瞳子,里面只有迷迷蒙蒙的无助。
  霍仲亨顿住了,臂上力气像在瞬间消失,就这么环住她,觉出她身体的微弱颤抖,竟再不能有半分力气。
  他记得她是多么凶悍敏捷的女人,记得她过去习惯枕刀入睡,甚至记得她拔刀夺枪的身手。若有人企图冒犯,他毫不怀疑她会一刀割断对手咽喉,就如同当年他悄然夜访,险些被她误作杀手,黑暗里雪刃相向——他的女人,就是那样一个亡命徒,为生存为所爱,敢于以命相搏,死而无惧。
  而此刻,她在他怀抱中,温软驯顺如一只被弃的猫。
  是的,他想起来……当年她捡回过一只被遗弃在旧宅的花猫,她将那猫儿抱在膝上,那猫便是这样的温驯姿态,任凭她做什么都不会反抗。它托赖于她掌心些许的温暖,认定她是它的救主与庇护人,全心全意倚赖着她的爱与仁慈。
  如同她倚赖他。
  她缄默地望着他,两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因缩起而更显瘦削。
  霍仲亨捉起她纤细手腕,将她手背贴上自己嘴唇,吻在她手背有一道深深疤痕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因他受伤而留下的印记。
  “救胡梦蝶,对你这般重要?”
  他向来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
  “是。”
  他要知道什么,她便答什么,同样无需委婉。
  霍仲亨不语,目光变幻,似在隐抑怒意。
  念卿垂下目光,“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应该。”
  “是么?”霍仲亨抬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她。
  “那几日我也彷徨,不知道情理之间,该做哪一样……他一直付出良多,从未曾有求于我,只有这一次。胡梦蝶是他十分珍重的人,或许便如念乔之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不管的。”她容色平静,虽内疚却没有半分闪烁之色,坦荡得令人无奈。
  霍仲亨沉默下去,良久,缓缓开口,“情分既已欠下,还,是还不完的。”
  他脸色沉重,眼里亦有无奈伤怀。
  一个欠字,亦令他想起子谦的生母。
  念卿咬唇迟疑一瞬,涩然道:“我看见那个死去的士兵,他太无辜……王侯将相厮杀争斗,死去的却是这些无辜弱者,没有半分公道可给他们,就那么懵懵懂懂,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事丢掉性命。我扪心自问,倘若胡梦蝶不是薛晋铭的亲人,我便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被佟孝锡利用,看着她去给一个奸恶小人抵命么?”
  霍仲亨深深看她,“所以你用你的法子,去给她一个公道?”
  “我没有那么大能耐,若能保全她性命便是万幸。”念卿黯然,“仲亨,对不起,那天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向你解释……这人情,我会设法偿还给洪夫人,你不要为此担心。”
  霍仲亨静了片刻,淡淡说,“你已经偿还给洪夫人一份不薄的人情。”
  念卿睁大眼睛。
  霍仲亨叹口气,“你知道,内阁还是个临时名义,代总理尚未宣誓就任正式总理之职,阁中对他颇有争议。佟岑勋有意另保一人,正在试探我的意思。洪歧凡这人胜在名望资历,才干确实平庸。但他能知轻重,不是专制之人,日后反而可以压制佟岑勋。因此我仍在他这一方,只是这层意思不好捅破,不宜令佟岑勋过早知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念卿脸色已变,眼中歉意被真正罪疚之色取代。
  原来她仍太过天真,仍未学会识辨政客们的棋局。
  “不过那也没什么,我骂你,是怕你下回再吃亏。” 他抚上她脸颊,微微拧起眉头,用哄女儿的语气说道,“那些人都坏得很,往后你不要再理她们。”
  他见念卿神色惨淡,便咳嗽一声,“还有……那个,我今晚见了个人。”
  念卿默不作声。
  “你也认得的。”霍仲亨顿了顿,好似在想如何措辞,“你可能还记得,几年前她曾帮过我一个大忙……”
  念卿轻轻问,“顾小姐别来无恙?”
  霍仲亨怔了怔,苦笑道,“怎么你们女人讲话都这样奇怪。”
  “奇怪什么?”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也是问,尊夫人别来无恙。”

  廿四记:燕子归8226;故人来

  明明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顾青衣,这别具一格的女子,霍仲亨从前的红粉知己,亦是南方秘密设在风月局中的一枚棋子。
  如同昔日云漪,她与她是同一种人,更有着惊人的相似。
  流光曼舞,衣香鬓影,掩饰着不为人知的身份与目的。
  以美色为武器,以高官显贵为猎物,倚风月轻生死,衔走至关成败的情报。
  “燕子飞来飞去,黑色身影轻盈,燕尾掠过天际,裁走看不见的云。”
  她们这一种人,有个动听的绰号叫“燕子”。
  假如没有霍仲亨,没有当初各为其主的分歧,顾青衣与云漪,会否成为知己——这个问题,念卿想过,顾青衣也想过,却永远不会得到答案。只因世上原无“假如”二字。自昔年一别,各自沉浮,云漪洗尽铅华,以沈念卿的名字重生,“中国夜莺”从此永匿红尘,成为尘封的传奇。而顾青衣,当年效力于南方政府,而后辗转南去,曾听说她嫁作商人妇,随即去国离乡,远渡重洋,再也杳无音讯……
  原来却是她苦心布下的幌子。
  真正的顾青衣已然投身军界,改名顾离非,成为南方谍报部门特勤专员。
  一个女子若选择走上这样的路,便意味着两个字,无归。
  这是念卿当年豁出性命也要挣脱的锁链,宁肯粉身碎骨,也不愿被这锁链绑缚着沉入深渊。
  若非是从仲亨口中听到这番话,念卿简直不可置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是一个可怜人。”霍仲亨沉默片刻,缓缓道,“她的兄长和未婚夫参加那年的国会请愿,被活活打死在她眼前。”
  多年前轰动全国的镇压血案,北洋卖国政府对请愿学生大开杀戒,出动流氓军警驱逐学生,朝那些手无寸铁的青年投以棍棒马刀甚至子弹……顾青衣,便也是其中一个被逮捕的女学生。
  “后来呢,她怎样出来的,此后就去了南方么?”念卿忧切追问。
  “大抵如此。”霍仲亨随口敷衍,却抵不过她那双黑幽幽的眼,彷佛将他心里什么都看了去。他只得叹口气,“是,我帮了一点小忙。”
  这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当日顾青衣问云漪,“假如是我先识得他……”
  念卿从未怀疑,却想不到她说的原是反话,明明就是她识得他在先。
  而他也从未解释,将这段往事深深藏起。
  霍仲亨看着念卿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原不是善于解释的人。这桩事,于他也早已成了过往,并没什么可说。只是他担心她会介意,害怕她会耿耿于怀。
  “念卿,其实当年……”他尴尬开口,却被她伸手掩住了唇。
  “我不需要知道。”念卿微笑。
  人人都有过往,亦有保留过往秘密的权利,纵是夫妻也无需穷追到底。
  她偏了头,带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督军大人也应有自己的秘密。”
  霍仲亨皱眉,“这能算什么秘密!好了,现在赶快回房去睡觉,你看看天都亮了!”
  “咦,真的快天亮了。”念卿侧首看向窗外,惊讶发现天边还有一颗微弱闪亮的星子,彷佛就嵌在窗前,离人这么近。
  “那里有一颗星!”她不理会他的不满,将他拽到窗边,欣喜指给他看。
  凌晨五点的天际斜月渐沉,晨曦从东方地平线上露出微微亮色,黑夜即将散去,星辰悄然匿入云层之前,将最后的幽光恋恋留给天幕。
  “是两颗。”他眼力好,在那颗星的近旁又发现更细微的一粒,若非仔细辨认,不易发觉那至柔的一点光。
  她与他手指交扣,倚入他温暖坚实怀抱,心满意足微笑。
  “想不想回家?”他突然问。
  念卿怔住,回头看进他双眼,见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在这个钢铁般的男人的眼里,她第一次看见了厌倦与疲惫。
  她立即张臂环住他,紧紧的,用尽全部力气给他支持,“仲亨,这里便是家。”
  此心安处是吾家。
  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霍仲亨动容,良久凝视她眼中光影,不觉坠入那潋滟温柔中去……他蓦然低头,深深吻上她的唇、她的眼、她的额,辗转流连,停在她耳鬓青丝间,喃喃问,“念卿,我是一个好人么?”念卿一震,强压下心中忐忑起伏,只柔柔地笑,“谁能比你更好。”
  他却笑了,“我是个好将军,却不是个好人。”
  念卿抬起脸来,凝眸看他,“你在自责?因为军衣的事?”
  霍仲亨目光转寒。
  “那作恶的人已处决,无辜者也应瞑目,你不要太过自责。”念卿轻轻开口,劝慰的话还未说完,他却冷声道,“曹老三虽贪财,谅他还做不出损害同袍的恶行。那军衣里的破棉絮,是陈久善做的手脚,曹老三受他利用,不过是个替死鬼!”
  杀一人以平众怒,止一端而防大乱,明知有冤也不得不杀。
  被人利用的曹老三是冤杀,无辜受累的士兵亦是枉死。
  那批军衣是今岁秋前由军务局置办,全部采购自南方——这是霍仲亨与南方的默契之一,他为南方提供武力支持,南方则援助他庞大的军需开支。这批军需是块大大的肥肉,按例免不了上上下下一番揩油,却因是霍仲亨的东西,而无人敢动。因北上征战在即,霍仲亨尤为重视,也深知贪污军需的敝习,特地派人前往监督。然而押运之际,军务局却因沿途战乱之故,没有从铁路运送,改走汽车一路辗转……最不易检验出纰漏的军衣便是在这途中被人动了手脚,而负责交接的曹老三又糊里糊涂被人收买。
  若没有这一笔贿金被发现,南方情报部门也没想到陈久善会算计到霍仲亨头上。
  顾青衣奉命北上调查之际,尚未确定陈久善与此事有关,只怀疑有南方高官涉入其中。而她密见霍仲亨,却是为了另一个原因——情报部门已获知,有人向大总统揭发,称霍仲亨暗中支持薛晋铭的军火交易,秘密提供军费支持佟岑勋在北方发动内战,表面倡议和谈,实则挑起战争,借机扩充势力。
  霍仲亨得到顾青衣携来的消息,已连夜发出急电,命许铮立即赶赴香港,协同薛晋铭处理此事。但就在顾青衣北上的同时,另一人也被派遣南下,调查薛晋铭的军火交易。
  “这个人,是陈久善的干女儿。”霍仲亨目光沉沉,望向窗外渐已发白的天际,“也是薛四公子的旧相识。”
  “太太,外面有位女士说要拜访薛四公子。”管家亚福不知所措地站在茶室门口。
  正在享用下午茶的蒙氏夫妇、四少与蕙殊一齐停住——薛晋铭的行踪一直对外保密,只有霍督军与夫人知道他住在这里,这突然找上门来的女子却又是谁。
  贝儿反应极快,立刻喝问亚福,“她是什么人?你有没有说薛先生在这里?”
  亚福忙摇头,“我说不认得薛四公子。”
  蒙祖逊看向薛晋铭,“你可有别的朋友知道此处?”
  坐在背光处的薛晋铭戴一副墨色遮阳眼镜,手术后目力虽已恢复大半,却仍有些畏光。他对蒙祖逊摇了摇头,问亚福道,“她还有别的话么?”
  亚福忙道:“她只说她姓冯。”
  “冯?”薛晋铭皱了眉,略一沉吟,蓦地从椅中站起来,“是方还是冯?”
  众人被他的反应吓一跳,亚福南洋口音浓重,方和冯的读音混淆不清,见四少这样问,慌忙答道:“是方……方圆的方……”
  四少脱口问,“她在门外?”
  “是。”亚福极善察言观色,见他神情如此,忙说:“要不要这就请她进来?”
  蒙祖逊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你先不要出面。”
  四少不语,静了一刻,微微颔首。
  贝儿不放心地跟了蒙祖逊一同迎出去。
  薛晋铭缓步走到回廊下,从紫藤花架间隙里,望见大厅通向小会客厅的走廊。只过了片刻,就见亚福亲自在前引路,领着一个黑衣女子款款而来。那女子步入走廊,将黑纱宽檐遮阳帽脱下,露出低挽卷发、白皙肌肤与菱角分明的红唇。
  “咦,是她!”
  这一声低呼却来自身后的蕙殊。
  骤闻这两个字,却比看清她容貌更令薛晋铭惊愕。
  他讶然看向蕙殊,“你见过她?”
  蕙殊诧异万分,“她就是船上那个人呀!你记不记得那时我跟你说,我们船上有个美人,长得十分标致?你还说我多事……”薛晋铭脸色微变,“你确定么?”蕙殊用力点头,“没有错,我记得她的样子!”
  “她在船上便已见到我?”四少脸色峻严。
  “是的,她还问你是不是我先生。”蕙殊有些尴尬。
  薛晋铭回转身去,望向远处早已不见人影的走廊,莫测神色令蕙殊心里慌乱起来,不由惴惴问道,“她究竟是谁?”
  四少静了一刻,缓缓道,“是我从前的未婚妻。”
  蒙祖逊阅人多矣,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女子。
  她自一开始说了句“你不是薛晋铭,请让他自己来见我”,便端坐沙发里,点燃一支烟,再不开口说话。任凭蒙祖逊如何询问,她也无动于衷。贝儿在一旁与蒙祖逊互换了眼色,柔声道,“方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到我家来寻人,总要告诉我这人是什么样子吧?”
  “这里并不欢迎我是么?”方小姐抬眼看她,唇角抿起,显出一种神经质的防卫,衬了她雪肤红唇,愈显得孤傲,“也许我是来错了,我要找的人或许早已忘了我。”
  贝儿忙道,“方小姐,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小姐一笑,径自起身向门口走去,“告辞了。”
  贝儿与蒙祖逊忙要拦住她,会客室的门却被推开——
  午后阳光从门上紫藤萝间漏下来,婆娑光影里,那人站在门口,薄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藏在墨色镜片后的一双眼却似有着催眠的力量。
  “洛丽。”他轻声唤出她的名。
  她定定望住他,双肩发颤,倨傲神情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薛晋铭向她伸出手,她却退后一步,摇头哽咽,“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
  “我寻了你许久,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 薛晋铭扶住她摇摇欲坠身子,神色温柔,目不转睛看她。她欲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脸来看他。
  这泫然欲泣却又强作坚强的神态,令蕙殊看了也觉心酸,看她黑衣素裹,芳唇欲滴的模样,恍惚竟与霍夫人神韵有几分相似。
  蒙祖逊将贝儿挽了,悄无声退出门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贝儿怔忪回身,却见茫然呆立的蕙殊,心下不忍,上前将她拥住,“咱们走吧。”
  风扇旋转,吹得纱帘起伏不定。
  伏在沙发扶手上的方洛丽肩背清瘦,哭了良久才渐渐止住哽咽。
  “我原想一个人躲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可是不偏不倚地,却在那船上遇着你……我原以为那位女士是你新的女伴,而你眼睛又瞧不见了,我终究忍不住……便一路跟着你们来香港,费了许多时日才打听到你在这里。”方洛丽倚了沙发,接过薛晋铭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来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治好。”
  薛晋铭执起她的手,看见她手背有深浅交错的旧疤痕,“这是怎么回事?”
  方洛丽缩回手,“都是旧伤,不要紧。”
  “是佟孝锡?”薛晋铭蹙眉问。
  方洛丽脸色微变,两手绞紧手帕,提起这个名字似仍觉恐惧,“他喝醉酒常常发怒,我没有办法,当初在北方一个人也不肯帮我,只有他……晋铭,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跟了那样一个人……”
  “这是什么傻话。”薛晋铭微微倾身,望住她双眼,“洛丽,你真是在船上遇着我么?”
  方洛丽手上一顿,目光微错,“你疑心我编造谎话骗你?”
  他目光深深如醉人的醇酒,“不,我只惊叹缘分奇妙,竟令你我重逢他乡。”
  入夜的蒙公馆笼在静谧月色下,潮湿的南国气候,令夜雾也带上湿漉漉的水汽。
  亚福照例是睡得最晚的人,每晚总要依次巡查过各个房间才可安心。
  今晚的蒙公馆因那神秘客人的到来而比平日更加宁静,先生与太太早早上楼休息,祁小姐自晚餐后再未下楼,而薛先生与那位方小姐整晚都在谈话,直到方才薛先生才离去。方小姐因是客人,独自住在三楼的客房。
  亚福站在楼梯上张望三楼,见方小姐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出亮光。整层楼除去这客房便是薛先生临时用的书房,他上前检查了书房门锁,轻手轻脚关上走廊的灯,掉头下楼。
  花园里林荫掩蔽,虫鸣起伏。
  亚福穿过花园小径朝仆佣们住的侧楼走去,转身时,似不经意瞥见什么……他蓦地站住,回头看向三楼的窗口,那是薛先生的书房。方才彷佛有一点亮光在那窗口闪过,亚福迷惑地走近两步细看,却不见什么光亮。
  是眼花了吧,亚福摇头,暗叹年纪一大眼睛便不好使了。
  他背转身,却没有看见三楼窗后有个淡淡人影,一闪即没入黑暗之中。
  窗帘隔绝了外面光亮,室内却嗒的亮起一点微光。
  金属打火机,擎在一只秀美的手中,光亮漫漫照过书桌,照上一格格抽屉……她取下襟前银丝绕成的胸针,翻转过来变成一枚奇异工具,伸入抽屉锁孔,如开门时一般轻易地将锁芯拨开。抽屉里整齐叠起的文件信函,有中文、德文、英文……她急速翻动,然而一页页都不是那至关紧要之物。
  闷热的室内长窗紧闭,一丝风也没有,她挺秀鼻尖上渐渐冒出汗珠,手上越翻越急。
  “怎么不看看左边抽屉?”
  黑暗中传来这温柔含笑的语声,恍如催魂。
  叮一声,金属打火机坠落地上,光亮彻底熄灭。
  窗前落地台灯却亮起,朦胧暖光照着墨绿丝绒窗帘,那人长身玉立在帘后,朝她翩翩一笑,“找着你要的东西了么?”
  薛晋铭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白兰地,端一杯递到方洛丽面前。
  方洛丽的脸色惨白,盯住他一言不发,汗珠却从鬓角滚落。
  薛晋铭微笑倚上身后桌沿,“你演戏的本事大有进展。”
  “你一早已识破我?”方洛丽脸颊涨红,目光幽幽透出恨意。
  他啜一口酒,静静看她,并不开口。
  方洛丽咬唇不语。
  他低低叹一口气,“洛丽,你以为我真的不懂你么,似你这样骄傲的人,怎会愿意如此作践自己来取悦我?”方洛丽手上一颤,摔落酒杯,弯身探手入自己裙底。他却似早有所料,闪身上前,将她手臂轻松一剪,迫她跌入他臂弯。方洛丽挣扎弯身,抬腿朝他踢去,却被他伸手探入长裙底下,修长敏捷手指滑上她大腿丝袜,从吊袜带上轻车熟路地一抹——那银光闪闪的轻巧手枪便被他抹在掌心。

  廿五记:险峰转8226;歧路回

  “她是你的未婚妻,却做了佟孝锡的情妇,现在又做了陈久善的干女儿?”蒙祖逊苦笑,将手中烟斗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这算怎样一笔糊涂账?”
  方洛丽夜半潜入书房,企图盗取四少与霍督军往来的密电信函,从中窃取证据,被四少当场拿住。若说旁人不知道深浅,低估了曾任警备厅长的薛四公子,以为一出美人计就能从他眼皮底下盗取情报,可陈久善却是官场老手,他岂能不知笑面杀人原是薛晋铭的长处。
  况且霍仲亨派出的人即将抵达,这方洛丽却来得不早不迟,彷佛送上门来的把柄,好让他们得知陈久善的企图。
  蒙祖逊咬着烟斗,眉头紧锁,“我总觉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晋铭,你不觉得方小姐来得太过蹊跷?”
  “蹊跷在哪里?”薛晋铭懒懒倚在沙发上,神色疲乏,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他平素是不爱抽烟的,看来昨晚又是一夜未眠。
  蒙祖逊皱眉道,“方小姐落在我们手里,倒像是陈久善故意送来的把柄,好让霍帅先行发难,他再来个后发制人?他有这等把握,莫非手里当真握有十足证据?”
  “我不知道。”薛晋铭答得坦白直截,目光却追着那飘忽袅绕烟雾,彷佛已神游物外。
  “照理说,他不该这时候将霍仲亨的矛头往自己身上引,就算他重兵在手,证据十足,也没理由把自己推上火山口。若我是他,理当按兵不动,坐等北方打起来,再收渔人之利。”蒙祖逊若有所思道,“除非,他根本不想霍仲亨攻打北平,唯恐霍仲亨以武力统一北方,他便失去趁乱分一杯羹的机会。因此一面在背后放火,牵制霍仲亨的力量,一面煽动南方出兵,借南北之战扩充威望实力……若果真如此,那佟孝锡与他怕也是串通为谋!”
  薛晋铭不说话,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半晌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许铮下午就要到了吧?”
  蒙祖逊微怔,“怎么,你打算把她交给霍帅的人?”
  薛晋铭将抽了一小半的烟缓缓摁熄,摇头笑而不语。
  却听有人敲门,女仆在书房门外催请两位先生下楼用午餐。沙发上懒猫一样恹恹的薛晋铭听见这话,站起来伸了伸腰,“好极了,听说贝儿亲自下厨炖了汤。”
  他今日言行十分怪异,令蒙祖逊一头雾水。
  二人下楼进了餐室,贝儿与蕙殊已候在桌旁,桌上浓汤飘香,佳肴诱人。
  只是席间三人都心事重重,心思全然不在美食上,唯独四少意态悠闲,对贝儿亲手烹制的浓汤赞不绝口。蒙氏夫妇暗自相觑,都觉出他今日的古怪。贝儿尤其觉得不妙,听亚福说,昨晚半夜巡查,发现四少房间一直亮着灯,似乎一整晚未睡。
  蕙殊今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贝儿寻思着找个话头,便说,“下午霍督军的人到来,我叫亚福去接,晚上安排了家宴给客人接风。”冷不丁却听蕙殊接口道,“我去接吧。”
  蒙氏夫妇齐齐看她,一时诧异莫名。
  她脸颊微红,却冷冷垂着眼,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泰然姿态。
  贝儿看看她,又看看笑而不语的四少,心下暗道今日真是古怪,不知这两人撞了什么邪。蒙祖逊打破尴尬地咳嗽一声,“听说方小姐终于肯吃饭了么?”
  这位方小姐被擒住之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性子十分刚硬。四少也不理会她,将她关在后院储藏室里,不许旁人去探视,这套对付人的禁闭手段他是得心应手。可怜那方小姐一直被关到今早,四少才去见了她,总算令她肯开口吃饭。
  薛晋铭笑了一笑,淡淡说,“明天我就带她一同回南方去。”
  蒙祖逊错愕抬眼,疑似自己听错。
  蕙殊面无表情,似早已知道这个决定。
  贝儿失声问,“你这个时候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做好人,办好事。”薛晋铭悠然地笑。
  蒙氏夫妇面面相觑。
  蕙殊却开了口,“薛先生打算向南方政府捐赠六百万元军费,并将军火全部赠予霍督军,还将当面向陈久善提亲,对了……方小姐已经应允了薛先生的求婚。”她举起手边酒杯,笑得格外甜美,眼中隐隐泛起泪光,“这是我做为薛先生的秘书,替他办的第一件要紧事。让我们……为这段良缘干杯!”
  蒙氏夫妇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转过神来。
  席间只有两人举起了酒杯,一个是蕙殊,一个是四少。
  蕙殊猛一仰头,将酒直倒进嗓子里。
  四少缓缓啜饮,直至酒尽杯倾。
  林荫路盘旋至半山,临海的碎石浅滩灌木缀生,海风潮湿微咸。
  亚福亲自开车,一路上热情地向贵客介绍沿途风物,后座的许铮面带微笑,虽然不太听得明白亚福口音浓重的话,仍保持着倾听神情。亚福觉得这位许先生待人有礼,半点不似他以为的粗豪军人。倒是陪在他身旁的祁小姐显得有些失礼了,她一路上都不同客人说话,抿着嘴角,只看着车窗外风景出神。
  许铮心情却极好,说不出原因的好,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蕙殊,却不敢侧头去看她的脸。想了半晌,终于找出话来,“听说薛四少的眼睛总算治好了?”
  蕙殊回头见,他坐姿端严,两手在膝上放得规规矩矩,虽是问她话,却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看惯了他黑面黑脸的硬朗模样,此刻脱去军装,拘谨守礼的许副官倒似变了个人……对了,听说他现今已被委任为师长,名副其实成为霍仲亨的左右手,不再是许副官了。
  “四少好多了。”蕙殊淡淡回答,眼角扫向他擦得裎亮的鞋尖、一尘不染的雪白袖口,女子纤敏如发的心绪隐隐已触动,心头蓦然浮上那日水下生死相系的一刻……车中闷热,令她耳根脸颊潮红,不觉抬头想叫亚福摇下前面车窗,却不经意撞上后视镜中,那一双凝视自己的眼。
  蕙殊陡然侧过脸,慌乱看向车窗外,似乎听得许铮也低咳了一声。
  这境况真叫人尴尬,她寻思着主动打破沉默,“霍公子还好么,听说他也受了伤?”
  “是的,公子受了枪伤,不过伤在皮肉,并不要紧。”许铮想了想,又道,“当日十分危险,幸好夏姑娘将公子藏起来,我才来得及带人赶去。”
  蕙殊诧异道,“夏姑娘是谁?”
  她当日单独被擒,并未到过夏家,也不识得四莲。
  于是许铮将霍夫人藏身夏家,受四莲相助的经过简略讲来——后来码头烽火四起之际,子谦掩护众人脱险,受伤落水后挣扎游到岸边,避过了追兵的搜寻。然而天寒地冻,他又受伤失血,与侍从失散。正在危急时,城中的夏姑娘得知码头货船爆炸,冒死赶来发现公子,将他救回了家中,直待许铮寻迹找来。
  蕙殊听得如闻天方夜谭,呆了良久,怔怔叹道,“这,这可真是浪漫……人与人的缘分实在奇妙。”许铮笑起来,“可不是么,夫人当年同督军相识,那才奇妙之极……”他蓦然住了口,觉察自己多嘴失言,实在讲得太多。
  蕙殊抿唇一笑,对那段风流公案早已听得多了,各式传言都烂熟于心,只是从来缄口不提,毕竟那是四少最最伤心之事。思及四少,心头刚刚散开的失落阴霾重又聚起。她低头,无意识地扯着白蕾丝手套上的珠片,良久低声问,“你认得一位叫方洛丽的女士么?”
  许铮一怔,“认得。”
  蕙殊半低了头,“你知道她同四少从前的事么?”
  许铮皱眉,“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蕙殊吸一口气,“因为,她也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许铮惊诧莫名,“冲着薛四少来的?”
  他接到命令赶来之际,顾青衣尚未见到霍仲亨,谁也不知方洛丽早已悄无声息尾随薛晋铭来到香港。这个消息令许铮大感错愕。
  蕙殊娓娓将方洛丽夜入书房盗取书信的经过道来,并告知方小姐被擒后向四少承认了来历,直言她是陈久善干女儿的身份——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令许铮脸色凝重,“四少打算怎样处置此事?”
  这一问,似打在蕙殊心坎上,生生作痛。
  她看向后视镜中自己和许铮并肩而坐的身影,语声平板僵硬,“他打算履行婚约,迎娶方小姐。”
  许铮的反应不如她预料的震惊,只是皱起眉问,“然后呢?”
  蕙殊茫然道,“他要回南方,将家产捐给政府做军费,军火赠给督军,放弃他一心一意要做的军工厂,破誓出山,重新入仕。”车子在此时驶入一个急弯,道旁低垂树枝刷刷刮过半摇下的车窗,几乎打在蕙殊肩头。许铮下意识将她一拽,伸臂挡住树枝。她随着车子转弯之势跌入他臂弯,茫然地仰起脸,“为什么,你们男人不是最重功名事业吗,他怎么能这样轻率放弃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开始,就这样撒手放弃!”
  压抑心底的失望在这一刻冲破理智牢笼,再不能欺骗自己相信种种借口与慰藉,他就是放弃了,放弃了曾激励她一同为之努力的理想,放弃了她满怀憧憬期待的将来。她视他如无所不能的天才,崇拜他白手聚敛千金,更敬仰他目光长远,胸怀久志……可如今,他因一个莫名其妙到来的女人,以一个全无道理的决定,轻易粉碎了她对他的期待。
  这失望,远比他要结婚的决定更令她难过。
  温暖水波动漾在脸庞耳际,带起奇异的瓮瓮声响,水下屏息的窒闷,令心绪异样宁静,似将整个世界都远远隔绝。
  浴室门上传来低叩,女管家的语声听来彷佛十分遥远,“夫人,衣裳已备好了。”
  水面漾开,从氤氲雾气中浮出女子精致脸廓,瓷白肌肤添了浴后红润,水珠从她眉睫发梢滴落,沿修长颈项滚落颈窝,漫过锁骨……她拿一条雪白浴巾漫不经心裹上身子,赤足踩过地上羊毛绒毯,懒懒问道,“督军在路上了么?”
  “侍从室说已出来了。” 女管家将一袭深红曳地礼服捧上前来,衣缎流光溢彩,红得耀人眼目。鲜少有人敢将这般艳烈颜色穿在身上,唯独夫人雪肤浓鬓,天然风流,最适宜不过。女管家心下暗自赞叹,一面将妆台上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轻轻系上她颈项。
  她看着镜中闪耀的钻石,微皱了眉头。
  管家忙道,“夫人不喜欢?换那条玛瑙坠的看看?”
  夫人起身走向她放置贴身小物的抽屉,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锦盒,垂眸看了半晌,轻轻打开来……管家探头看去,却是一副艳绝夺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眩目之光令见惯世面的管家也呆住。夫人亲手将耳坠佩上,自镜前转身,眸色流转,鬓砌乌云,衬了唇角一点笑意,顷刻间整个房间都生出异样光辉。
  “夫人真是美极了!”管家的赞叹发自肺腑。
  念卿看向镜中人,看那鸽血宝石绯光潋滟,心头不觉回暖。
  耳畔鬓间一点暖,是那人留下的苦心与殷殷,她便珍重佩之,不负知己之情。
  今晚总理府上夜宴,将是一场王对王的硬仗。
  这身盛妆华服,亦是她的战甲。
  洪氏在霍仲亨的支持下获得全胜,终于压倒反对之声,于今日正式宣誓就任。
  代总理与临时内阁的尴尬处境得以脱去,入主北平的呼声也随之高涨。
  如何处置佟孝锡,却是梗在霍仲亨与佟岑勋之间的最大难题。
  打进北平则是鱼死网破,不打便要接受佟孝锡的和谈条件,与之妥协。
  佟孝锡的条件十分明确,他要向北退守,依旧盘踞煤铁富庶之地,保有依附于他的小股军阀武装及日本顾问团,名义上则宣布归附北方内阁——这看似最理想的出路,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也免去佟家父子相残之苦。
  对于政客来说,最大获利已到手,该上台的上台,该升官的升官,谁再管佟孝锡退往哪里。若是仗一打起来,难免出钱出饷,一应军费开销总要算在政府头上,要从大家的油水中扣除。若能顺水推舟就此妥协,既不为难佟岑勋,也不麻烦霍仲亨,理应皆大欢喜。
  北方再一次得来粉饰的太平,不管真假,总算作太平。
  由佟孝锡掌控的煤铁资源,依旧由日本商团“共同”拥有开发权利——将这些好处给了他们,也无损大家手中既有利益,兴许日后还可共同获利。
  这便是内阁的如意金算盘,也是总理府今夜盛宴,趁霍仲亨与佟岑勋共同赴会的调停之意。如今霍仲亨屯兵不退,佟岑勋止兵不前,打与不打、如何打、打下来势力如何均分、若不打又如何瓜分好处……两个人互不相让,态度亦是同样难以捉摸。
  风云局中剑拔弩张,她这厢,却依旧华服盛妆,做自己角色中的鬓影衣香。
  这是乱世中一瞬升平的奢华,那烽火戎马、流离颠沛,却是升平背后的疮痍。
  许多年后,不知世人又将记得哪一面。
  窗外天色阴沉,风卷暮云,天边灰暗里透出隐隐焦黄。
  “就要变天了。”夫人出神地看着窗外,彷佛自言自语。
  女管家小心附和,“是要下雨了吧。”
  夫人回过身来笑了一笑,拂了裙摆,款步走向门口。
  楼梯上蹬蹬的却是侍从快步奔了上来,几乎与夫人迎面冲撞。
  女管家瞪视那冒冒失失的侍从,却见他叩靴立正,咧嘴笑着大声道:“报告!有客人到!”
  念卿皱眉,随着他目光方向看去,楼下大厅正中端端正正站着一人,身穿普通士兵军服,军帽宽檐遮脸,也认不出是谁。
  念卿提起裙袂,一步步走下楼梯。
  那人闻声仰头看上来,抬手摘下军帽,漆黑鬓角,鲜朗俊秀眉目被灯光映照得清清楚楚。
  念卿脱口呼出,“子谦!怎么是你?”
  华灯照耀的梯上,她红衣耀目,裙袂飞扬,如晚霞翩然降下,带了灼人眼目的美。
  直至她来到面前,子谦方才回过神来,虽一瞬间红了脸,仍朝她粲齿微笑,“正是我,霍子谦。”念卿又欢喜又惊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你伤势全好了么?”
  子谦点头,冷不丁被她捏住胳膊,臂上刚刚愈合的伤处疼得他嘴角一咧,强忍住了没有吭声,只苦笑道,“夫人,轻点好么。”
  念卿挑眉看他,“伤也没好,瞒着你父亲偷偷摸摸跑来,又想折腾什么?”
  “哪有偷偷摸摸,我是正大光明来从军!”子谦不悦抗议。
  “是么?”念卿啼笑皆非,看着他松垮的军服,“正大光明的霍公子为何要穿成小兵模样混进来?难道怕半路被你父亲发现,又给打发回去?”
  被她这一笑,子谦脸上又红。
  管家适时送上茶来,殷勤道,“公子远来辛苦。”
  子谦接过茶,心不在焉张望门外,忐忑神色似做错事的小孩。
  念卿心下好笑,故意悠悠说道,“你父亲正在路上,这就要到了。”
  子谦哼一声,闷闷低头不说话,倔强里流露掩不住的孩子气。
  “不过,我相信他看见你一定很欢喜。”念卿柔柔地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子谦,我也很高兴你能赶来。”
  “喔?”子谦抬起眉毛的样子像极了霍仲亨,“你不嫌我来添乱了?”
  念卿收起戏谑笑容,深深看他,“你来这里,我认为是真正的和解。”
  子谦垂下目光,静了一刻,低低笑道,“难道不是早已和解了?”
  她但笑不语,只伸出手给他,姿态温雅,齐肘丝绸手套愈映得肤光胜雪。
  他同她握手,相视释然一笑。
  “我这次……”子谦张了口,刚想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汽车驶近和警卫立正敬礼的声音,旋即而来的刹车声响令他一弹而起,面向门口站直,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响亮靴声里,戎装佩绶、身披黑呢大氅的霍仲亨大步而来,还未踏进门便扬声问道,“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顿住,他立在大厅门口,愕然看见了子谦。
  刹那间分明有惊喜神色自他眼底掠过,他却将脸色一沉,厉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子谦毫不示弱地昂起头,“我来从军。”
  “从军?”霍仲亨浓眉一扬,上下打量他,“来做少帅赚风头么?”
  念卿在一旁嗔视他,他也视而不见,冷冷卸下风氅,在沙发上坐了,锐利目光审视子谦如老鹰俯视爪下的兔子。子谦脸上涨红,却梗着脖子不看他,目光越过他投向身后墙壁,硬声重复自己的话,“我来从军!”
  霍仲亨不屑地冷哼一声,却被念卿从身后按住了肩。
  “仲亨!”念卿当着子谦的面不好多言,只轻摇他肩头,“子谦远来劳顿,让他先休息吧。”
  “父亲,我是来从军的。”子谦却又开口,“男儿本该从军报国,这次回去之后我已想清楚,愿随父亲征战,报效家国!”
  霍仲亨冷冷审视他,“想清楚些什么?不去闹游行了?”
  子谦缄默半晌,缓缓将头低了,语声生硬,“从前我做错过一些事,请父亲原谅。”
  他这般桀骜的性子,能当面直言认错,着实不易。
  念卿望着这倔强少年,欣然微笑,心中不经意想起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念乔。
  他已迷途知返,可是念乔呢,她还有脱离深渊的机会么。
  霍仲亨峻严目光总算稍有和缓。
  “既然这么想从军打仗,那就试试吧,我看你能熬几日。”他语声仍冷,目光却已有了淡淡暖意,“不过你给我记住两条,第一不得以霍子谦这身份自傲,去到军中,最好忘掉你老子姓什么!”
  子谦哼一声,以不屑表情作为回应。
  霍仲亨厉声又道,“第二,你若行差踏错,照样军法从事!”
  子谦大声应答,“是!”

  廿六记:兴干戈8226;全玉帛

  总理府四下早早戒严,军警将新闻记者全部驱逐,来往道路戒备森严。
  今晚宴会聚集中外名流显达,总理府内外布置得辉煌锦绣,灯火照彻夜空,悠扬乐声远近可闻……如此盛大喜气,却被军警严阵以待的肃杀冲淡了几分。车子转弯,驶入总理府门前,璀璨夺目灯光照入车中,远近光影晃动眼前,子谦皱眉,十分不适这骤然而至的聚光。前面那部黑色车子徐徐停稳,子谦所乘的车紧随其后停下。道旁警卫齐齐持枪敬礼,侍从官跑步近前将车门打开,抬手敬礼,肃立在侧。
  霍仲亨从车中下来,侧身将手伸给念卿。
  耀目光亮从后方斜照,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阶下。
  侍从打开车门,子谦一抬头望见父亲一身深青色元帅礼服庄重挺拔、绶带织金、佩剑在身,灿亮勋章昭示煊赫战功……念卿挽了他臂弯,红衣似火轻裘如雪,仰脸朝他浅浅一笑。他低头看她,侧脸晕上柔光,笑容如醇酒。
  子谦立在车门边看得怔了,被身旁侍从低声提醒才回过神来,低头整了整领结,走上前去唤一声“父亲。”
  霍仲亨点了点头。
  念卿含笑看过来,欣然赞赏目光令子谦脸上一红。
  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子谦立在灯火绚烂中,玉树临风姿态与往日桀骜不同,别具一番清贵气度。他薄唇轻抿,在仲亨面前总有一丝孩子气的紧张——今日是霍公子第一次与霍仲亨夫妇公开出席社交场合,且是这样隆重的场面——但对于桀骜不驯的子谦,再多的大人物也不见得能令他紧张,他的不安,是只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够好。
  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一直珍惜并渴望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事实。
  少年青涩,曲折心思,念卿懂得。
  在车上,她对仲亨柔柔耳语,“对他好一些,他还是个孩子。”
  他板起脸问,“你几时也开始替这混小子说话?”
  她伏在他肩上笑,“我们早已和解。”
  他哼一声,眉梢眼底掩不住的欣慰尽落入她的眼底。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子谦,身量比起父亲只略差半头,已是翩翩风采的青年男子。霍仲亨深深看着他,却似乎不知如何与自己儿子说话,又是冷冷一句,“愣着干什么?”
  念卿的指尖在仲亨掌心轻轻叩了叩。
  于是霍仲亨低咳一声,语声和缓下去,“走吧。”
  子谦看念卿一眼,垂下目光,跟在他们身后半步之遥,隐隐闻到一缕熟悉暖香,彷佛是她的香水味道,袅袅似一只看不见的蝶,在人鼻端心上撩拨……眼前浮光掠影,却只见她裙袂翩跹。
  大厅里光亮骤盛,层叠光环遮蔽了男女面目,只听得曲声人语如潮涌至面前。
  一声“霍督军到”,令全场骤然一肃。
  子谦抬起眼来,四下里无数双惊诧探究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太过眩亮的灯光,令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只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后,令人无所遁形。
  父亲的身影却如一道屏一座山,将他安稳地罩住。
  他向众人淡淡笑着,用不经意的声色说,“犬子霍子谦。”
  区区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倨傲……或者,该称作自傲么?子谦看向父亲,不敢相信自己从他话中听出的自傲之情。父亲臂弯挽着他那美丽的夫人,神色从容,目光淡淡投向这里,并没有刻意看他,却流露全不掩饰的自傲。
  原来是真的,父亲真的以他为傲。
  子谦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彷佛有热血涌上耳后。他挺直身姿,微扬下颌,学着父亲威严姿态,唇角带上一点倨傲又从容的笑容。
  少帅霍子谦的到来成了全场最耸动的焦点,甚至比霍仲亨夫妇和佟大帅更加引人注目。
  几位夫人趁着霍帅、佟帅同洪总理在一旁叙话,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纷纷对霍公子关切备至。云英未嫁的淑媛们远远立在廊后,低声言笑之际,目光总飘向霍公子与念卿所在的方向……灯影酒色之间,那一对俊美人物实在太过夺目,无论被人群簇拥到哪里,都牵引无数视线。
  子谦一向最是厌恶浮华虚荣场合,今夜的灯光却似有着奇异魔力,令他有些眩晕,只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看她横波顾盼,长袖善舞,周旋在衣香鬓影之间。她向他介绍一个个冗长拗口的名字和官职,某某长官与某某夫人,某某公子与某某小姐……奇怪他竟一字不差地记下来,过耳不忘。
  她杯中香槟饮尽,他自然而然接过,从身旁侍者托盘中拿起一杯递给她。
  “子谦,你不要喝太多。”她笑着看他。
  他这才觉察自己真的喝了不少,耳根已微微发热。他的酒量生来就不好,这点肖似母亲,她是喝一小杯女儿红也会大醉不醒的人……不像她,她手中杯不停,与趋附阿谀的人们言笑自如,任凭琥珀美酒一杯杯的饮下,酒力却只令她双眼越发璨亮晶莹,唇上笑意越发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既是百炼钢亦是绕指柔,正是父亲的心头爱。
  母亲如何能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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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娇妻在侧,佳儿在前,还是老弟好福气!”佟岑勋斜眼看向众人簇拥的霍夫人与霍公子,难得文绉绉地恭维了一句,旋又摸着唇上胡子,哼声道,“老子养了四房老婆,三个儿子,就没一个成器的东西!”
  他骤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令洪歧凡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也不好对佟岑勋的家事置喙。他虽已坐上总理的位置,也深知佟岑勋这莽人是瞧不上他一介文人的,若没有霍仲亨的支持,佟岑勋只怕压根不肯给他面子。
  霍仲亨却笑笑,“你这样讲不公道,三公子比起犬子大有出息。”
  洪歧凡闻言变色,心提到嗓子眼,真不知霍帅为何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当口提起佟三公子岂非给佟帅添堵,这两人若不言一和翻起脸来,糟糕的还是自己。当即洪歧凡便想岔开这话打个圆场,但佟岑勋偏偏较了真,竟问霍仲亨,“出息在哪儿,出息在跟老子作对的本事上么?”霍仲亨朗声笑,“这件本事上,犬子倒未必不如令郎。”
  佟岑勋嘿嘿一笑,“老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我老佟是个粗人,比不得霍帅出身名门,我家老三那点本事怎么敢跟霍公子比,任由他再怎么闹也闹不上台面。”
  这话里锋芒已展,听着洪岐凡耳中,顿觉糟糕。
  这两未大帅貌似言语无忌,实则试探往来,暗藏机锋。洪歧凡心下忐忑,赔笑道,“两位都过谦了,年轻人言行有所出格总也难免,父子又岂能有隔夜之仇。”他这意思是暗示与佟孝锡和谈的意愿,也算迎合佟帅的心意。
  可佟岑勋睬也不睬他,霍仲亨也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洪歧凡脸上挂不住,恰逢洪夫人携了一位公使夫人过来引见,他便趁此抽身,将这两个难缠的老对头独自撂下,任凭他们闹去。
  看着洪歧凡背影,霍仲亨淡淡笑了一笑,“若只是父子仇,反倒好办。”
  “废话。”佟岑勋横他一眼,也算是附和了他的观点。
  霍仲亨也不再和他客套,单刀直入道,“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虽是天经地义,但也难免叫外人看了笑话,你若不好动手,做世叔的教训一下侄子倒也无妨。”
  佟岑勋闻言将两道粗眉一抬,粗话冲到嘴边又硬忍住,“什么叫老子不好动手?”
  “你好动手么?”霍仲亨瞪他,“不怕后院引火、自起内讧,那你婆婆妈妈磨蹭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这话真是戳到佟大帅的痛脚,激得他脱口一句,“你爷爷的!”
  除此,却是无可辩驳,霍仲亨的话半点没有说错。
  外人都以为他佟岑勋护短,舍不得教训儿子,才迟迟按兵不动。
  殊不知他苦的是自己养虎贻患,这些年一手扶植老三在军中建立威望,羽翼渐成,如今的军中已不是他佟岑勋一个人就能说一不二。少壮派军官们即便表面仍追随于他,私心里多少还是向着佟孝锡。假如佟系内部两派真要打开,军心一乱便再也收不回来。就算是佟老三也没敢当真向自家父老弟兄动手,他不过是耍了一记花枪,将老子逼出北平,妄图以此逼迫老爷子退位放权。
  眼前明摆着有霍仲亨的援手,他却也不敢贸然请世叔出面教训世侄。
  这位世叔,岂是吃素的主。
  “我也有一事相托。”霍仲亨不睬他的怒火,悠然一抬下巴,指向厅中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这混小子此次跑来,想要我给他谋份差事,我怕他狐假虎威到处添乱,不如就交给佟兄收拾,在你手上他总归要规矩几分。”
  佟岑勋怔住。
  看霍仲亨的神色态度,绝非说笑试探,他是当真要拿自己独生儿子交换做人质,以使他信得过,放心让他拿下北平——只要霍子谦在佟岑勋手里,就不怕霍仲亨会对佟老三下毒手。
  佟岑勋狠狠吞下一大口酒。
  “这他妈甜不甜,酸不酸,一点酒味没有!”佟岑勋顺手揪住一个侍者便嚷,“总理府里没有像样的酒吗,烧刀子有没有,给老子弄点顺口的来!”
  侍者被他吓呆,愣愣回答,“烧……烧刀子有……厨房有……”
  “你叫老子去厨房喝?”佟岑勋两眼一瞪。
  霍仲亨却朗声一笑,“去厨房喝又怎样,埋汰了你不成?”
  佟岑勋最受不得人激,当下将大腿一拍,“去就去!我还怕你丫了……”
  大厅一侧的洪歧凡正盯着这边动静,见他二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场,忙问侍者怎么回事。
  得到的回复令他瞠目。
  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也顿住脚步,“父亲和佟大帅一起出去了?我去看看!”
  念卿将他手一扣,“别去。”
  “可是父亲没带随从,他一个人的安全……”子谦心下踌躇。
  “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念卿微微一笑,“子谦,你信他么?”
  “信。”子谦笃定点头。
  念卿笑而不语,温柔欣赏眼神令他心头蓦然一荡。
  她却笑吟吟转开了话头,“听说是四莲姑娘救了你,这救命恩人你打算如何报答?”
  子谦一呆,口中顿时嗫嚅起来,“夏姑娘,她……”
  “怎样?”她笑起来眉眼如丝,气息如兰,“我似乎听人说,你已将她带了回去?”
  “许峥!”子谦咬牙,“这小子真嘴碎!”
  她越发笑弯了眉,“就算许峥不说,你又瞒得了我们多久?”
  子谦急忙分辩,“夫人,你不要听他乱嚼舌头,当日是许峥不放心路途中无人照料我伤势,才将夏姑娘一同带回,她父母家人都在北方,等这边安定了还要送她回来的。”
  “哦,你就没想过将她父母也接过去么?”念卿笑得意味深长。
  子谦脸上涨红,“夫人,你以为我是这样轻浮的人吗!”
  “这是轻浮吗?”念卿扬眉,“两情相悦难道不是世间最好的事?”
  他陡然止声,闷闷转过头去,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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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儿子里,我最疼就是他。”
  佟岑勋仰头灌一口酒,直接就着手中大碗,酒液从嘴角淌下胸口,敞开的军服里,衬衣已湿了一片。霍仲亨坐在对面板凳上,军礼服的扣子解开两粒,元帅佩剑也摘下抛在桌旁。
  厨房里仆佣早已被他二人惊走,火却仍在灶上烧着,烟熏得黑漆漆的厨房里弥散着煮肉和高粱酒的香气。身后灶台火光映得佟岑勋脸上时暗时亮,“悔不该送他去日本,书念回来,脑子也念坏了,谁好谁歹也分不清!老子就不明白了,那个长谷川是什么东西,能叫他言听计从,比我这亲爹还亲?”
  霍仲亨想了一想,却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么?”
  佟岑勋一愣,“记得什么?”
  “我那时候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总想着从军打仗,建勋立业,就算被逼成了亲,也没在家里待上多久。”霍仲亨摇头笑,“如今瞧着这些小子们,想来当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佟岑勋嘿嘿笑,“我爹天天操棍子去赌馆寻我,幸亏没被他打折了腿!”
  二人相视大笑,霍仲亨拎起酒坛往碗中再次注满。
  佟岑勋大叹一声,“老了,老了!你说这日子怎么就一天天混过去,眨个眼的工夫就二十多年了?”
  霍仲亨慨然叹道,“这仗也已打了二十多年。”
  从前清打到共和,从分打到合,从合打到分,多少王旗易帜,英雄折戟……到头打来打去,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列强依旧环伺,侵我物产命脉,占我主权民权,蚕食鲸吞无厌。我辈厉兵秣马,半生倥偬,大好青春抛掷征途,直至两鬓染霜,昔年热血湮没于沉浮官场。
  却谁还记得,当初少年宏愿,又是为何而战?
  “我为何而战?”佟岑勋目光已醺然,听得霍仲亨的话,便也喃喃自问。
  为成全功名,为衣锦还乡,为保国佑民?
  霍仲亨将酒碗一搁,“为终有一日,干戈休止,九州清晏,我辈便可挂剑归乡,携一白头人,不问世间事。”
  “你那是做梦!”佟岑勋嗤笑,仗着醉意直指了霍仲亨笑道,“那些大大小小的猢狲们,个个都想分一块肉吃,凭你不想打就不打么,只怕到时连你的肉也一起撕来嚼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圣贤世道,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肯信服?”
  霍仲亨也不恼,抬袖子掸一掸酒渍,淡淡道,“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
  “你看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要打。” 佟岑勋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洋洋指了霍仲亨,便欲嘲笑他到底迂腐,却见霍仲亨敛去笑容,沉毅神态令人望之肃然,也令他讥诮的话语到了嘴边不觉凝住。
  霍仲亨直视佟岑勋,缓缓道,“兵以弭兵,战以止战,霍某谨以这八个字相赠佟兄。”
  八个字,惊醒一身酒意。
  佟岑勋怔怔端了酒碗,心念震动,一时竟呆了。
  他是读书不多的莽人,然而这八个字却无需深奥解说,自是他这身经百战之人最能体会的。
  眼前这人是与他相争多年的老对头,也是他素来瞧不起的——这姓霍的不过仗着出身名门,有财有势,爬到今日地位算不得稀奇。只看他风月缠身,与那红颜名伶闹得满城风雨,便知剥掉军衣也无非是个纨绔子弟。这等人,靠的是出身运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佟岑勋一向是这样认为,也一向是看低霍仲亨的。
  直至今日今时,在这烟火熏燎厨房中,远离了君子与英雄,唯有两碗劣酒,一番肝胆,照出铮铮男儿胸怀——短短八个字,是他从来不曾想过,只怕到死也不会想到的。
  霍仲亨端起面前粗瓷酒碗,啪一声掷在地上,摔为碎块。
  “这就是长谷川之流想做的事。”他指着一地碎瓷,冷冷道,“将这国家拆散打碎,以期不攻自破,若南北鹬蚌相争不止不休,以如今兵力财力,尚能消耗多久?”
  佟岑勋闷声不答,脸色变幻莫定。
  “谁不想问鼎九州。”霍仲亨沉声一笑,“我也曾想,给我十年,不信拿不下这半壁江山!”
  佟岑勋一惊抬头,这等狂言,只有从霍仲亨口中说出才令人不得不信。
  “可当真还有十年能容你我相争么?”他语声陡然转厉,似自问也似问他。
  佟岑勋惕然望住他,“你认为,连十年也撑不住?”
  霍仲亨面色如霜,“山东名存实亡,已被日本侵占,中原咽喉已开。你若是日本,耐得住十年性子,坐等我国南北统一,协力齐心?”
  佟岑勋喃喃点头,“不错,你这话我信。”
  “你若信我,便记下霍某今日之言:不出十年,必有大战!”霍仲亨掷地语声宛若截铁,“霍某生平从不喜战,但这一仗,我是非打不可。唯有打下北平,将你所谓的大小猢狲一并收拾干净,还北方一个说得上话的政府,南北才有和谈统一之机!”

  廿七记:红尘误8226;倦回顾

  初春小雨润湿枝头新绿,一只灰羽燕子衔泥归来,剪尾掠过瓦蓝天际,落在一处深院高檐下。
  闷雷般隆隆滚过的车轮声从远而近,碾过一地软泥,洼中积雨四溅。
  檐下燕子惊得扑棱棱飞起。
  窗后人家有仆妇趋前,慌忙朝外张望,只见全副武装的军车一辆接一辆驰过,绵延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荷枪的士兵载得密密满满,乌沉发亮的枪械架在车上,腾腾杀气隔那样远都惊得她倒退一步,胆颤心惊将窗户掩上。
  “又打仗了!”
  烽烟横贯,惊破三月飞絮天。
  北方的初春被笼罩在战事阴云之下,鼙鼓动地,四下烟尘密布,干戈又起。
  霍系与佟系联军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深夜突然发动对京津地带的合围,东路的霍系精锐之师一夜奔袭,突进守军腹地,连下三镇,将佟孝锡的布防出其不意撕开一道豁口;佟系重装部队从西路掩进,分军两路,一支与霍系会师进击密云、昌平、宣府等地,一支转战西北,驱逐割据在西北边防的多股军阀和杂乱部队,将佟孝锡唯一退路截断。
  与此同时,佟孝锡也发动反扑,祭出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杀手锏。
  踞守胶东的两个师团兵力经由日本人控制的铁路,取道南下,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直扑霍仲亨的后方,欲从背后切断霍系的粮草补给线,令深入北方的部队孤立无援。
  这两个师团抵达东南咽喉重镇,尚未来得及布防,即遭到迎头痛击——新任师长许铮早已率部在此待命。南方政府也派出舰只,以保护民众为由,从港口向佟系驻军之地开炮。
  在这合围夹攻之势下,霍仲亨亲率部众长驱直入,首当其冲的目标并非北平,而是盘踞北方的大小军阀——凡退守自保、不听从号令的各股地方军队,均被视同佟孝锡余党,一律武力拿下,就地撤销编制,长官免职。
  起初尚有寥寥抵抗,其余小股军阀见势不妙,纷纷弃甲保命,宣布服从新内阁,接受整编,被纳入霍仲亨麾下。不到月余,北方大小军阀已纷纷归附,死守北平做困兽之斗的佟孝锡,徒然把持着手中的北平内阁,却俨然已成光杆司令,北平内阁也成空壳。
  然而,困兽余勇尚存。
  握在佟孝锡手中的是一支纯日系装备的悍勇之师,武器精良,由日本顾问团教官特训,是佟岑勋经营多年的王牌,一度横扫西北,未逢敌手。
  将这支部队送到霍仲亨的铁齿之下,眼睁睁看着两支精锐交战,是最令佟岑勋痛入骨髓的事。
  霍仲亨的王牌之师全系德式装备,行动迅猛如闪电,如狼群出现在战场,以最快速度扑向对手,将一切敢于抵抗的力量撕碎。
  佟孝锡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几乎没有半分悬念。
  总理府已开始筹备入主北平的庆功事宜。
  对佟岑勋而言,却丝毫没有战胜的喜悦。
  多年心血,就此毁去,一手培养起来的精英是被自己亲自送到霍仲亨手下做了炮灰。
  经此一役,他是再也没有家底可与霍仲亨一争高下。
  然而,霍仲亨似乎总要与他开玩笑,行事偏要出乎他的意料。
  今日一大早传来的消息,霍仲亨部围困北平两日,在佟孝锡已陷入孤绝境地之时,突然于昨夜撤出西线,使佟孝锡得以趁机突围,率残部往西北遁逃而来。
  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报告——”
  佟岑勋背向门口坐在椅上,头也不回,闷闷抬了抬手。
  一身戎装的霍子谦大步迈进门来,立正站定。
  佟岑勋缓缓起身,将手中那一纸电文递给他,略显肥壮的身形似乎比往日迟缓了些。霍子谦接过电文来迅速看了两眼,脸上微露诧异之色。
  “你认为你父亲为何这样做?”佟岑勋单刀直入地问他。
  霍子谦想了一想,沉声答,“北平是古都,父亲如果强行进攻,城中守军做困兽殊死之斗,必定战火四延,殃及民众,人文根脉尽毁。”他望向佟岑勋,淡淡道,“这必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结果。”
  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可能在佟岑勋面前直言。
  霍仲亨没有对佟系精锐赶尽杀绝,放佟孝锡往西北逃窜,让佟岑勋自己来收拾这残局,这固然是信守诺言,做到了二人以子为质的约定,却也给佟岑勋留足了退路颜面,全然没有落井下石之心。
  君子之风,磊落如斯。
  佟岑勋一言不发凝视霍子谦良久,似无声的叹了口气,“你去北平吧。”
  霍子谦略感错愕,“大帅的意思是……”
  佟岑勋笑了笑,“去吧,你父亲那里头绪繁多,正用得上你。”
  他凝视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仿若在他身上看见当年的霍仲亨——那个令他耿耿于怀多年的老对头,打也打过,争也争过,明里暗里交手已不记得有过多少回合。
  然则终究还是输给他,没有输于战场烽烟,却输于心胸襟怀。
  硝烟刚刚弥散,这座历经了无数次血火洗礼的古都已焕然而平静地迎来有一个明媚清晨。
  城墙无声,流云聚散,这座城市有如阅尽千年沧桑的智者,只在云天相接之处,睁开一线眼帘,淡淡看着又一幕成王败寇,看着一个失败者的远去,一个新的征服者的到来。
  对于仲亨,这也是他阔别多年,终得重归的故土。
  念卿从车中望出去,望见陌生又熟悉的景致,依稀记得不久之前才从这里惊险万端的逃离,然而转眼半年,却又跟随她的良人重新踏入这座城池。
  他一念之间,可令整座城陷于血火,也可令众生免遭荼毒。
  现在他便是这座城的主宰。
  黑色座车飞驰在出城的路上,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随行车辆也毫不引人注目。
  没有人会想到刚刚疾驰而过的车中,正是霍仲亨夫人。
  车子渐渐远离繁华市井,驶近偏远城郊,驶向城郊医院所在的湖畔……这是念卿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她要亲自去接那可怜可敬的女子,将她平平安安接回府中。
  这是晋铭亲自托付给她的人,是他最珍重在意的亲人。
  “夫人,医院到了。”前座的侍从低声提醒。
  念卿回过神,抬头已望见前方白墙灰瓦的两层小楼,教会医院的鲜红十字嵌在墙上分外醒目。
  医院门口已有人等候,是一早安排这此处保护胡梦蝶的人。
  念卿下了车,快步走上医院台阶,却在门口被拦住。
  “夫人,请等一等!”拦住她的人一脸忧切,“对不起,您暂时不能进入病房,只能在门外探望。”念卿一怔,挑眉看向他身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为什么,病人有什么问题?”
  医生迟疑了下,“病人过于虚弱……而且,已患上结核病。”
  “你是说……痨病?”念卿脸色遽变。
  “是。”医生点头,“病人送来时已经被感染,应该是在监牢中染上的。”
  念卿怔怔看着医生,又看向左右侍从,一时心中茫然,只希望是自己听错。
  陡然记得久远记忆中,那个苍白枯槁的女子,念乔的亲生母亲……记起她房中传出的撕心裂肺咳嗽声,家中仆佣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
  痨病,这可怕的字眼,夺去无数人性命的恶症,竟不偏不倚降临在这可怜女子身上。
  窗外春风吹得正急,柳丝短长,款摆摇曳。
  窗后的白色窗幔却纹丝不动,病房里门窗紧闭,静谧无声。初春淡薄阳光斜斜照在床头,白色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一道医用屏风挡在床前,彷佛将那孤零零的女子与整个世界都隔开,生死病痛都被划分清楚。
  门推开,轻微脚步声传来。
  病床上的女子微微一动,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点轻响也即刻惊醒过来。
  “夫人,不要太靠近病人,您只能在屏风外面,这个病是要过人的……”
  隐约人声令她神智又再清楚了一点,微微睁开眼,在模糊的白色中看见个隐约人影,不远不近立在跟前。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影便又朝她走近两步。
  “梦蝶?”
  是在唤她的名字。
  她费力地睁眼,渐渐看清那娉婷人影,却看不清她模糊面容。
  念卿上前一步,不顾身后医生劝止,将脸上口罩取下,柔声道,“梦蝶,我是四少的朋友,他将你托付于我……我是霍沈念卿。”
  那消瘦苍白的女子睫毛一颤,喉间微动,终于有了细弱语声,“晋铭?”
  念卿见她醒来,欣喜不已,趋身去握住她的手,她却猛地瑟缩,挣扎喘息道,“别过来……”
  身后医生与侍从慌忙将念卿拽住,强行将她带出病房。
  强烈的酸楚攫住心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念卿远远站定,倚着病房的门,黯然道,“我就在这里和她说说话,不会进去,你们都出去吧。”
  病床上的胡梦蝶将脸转向这边,静静看着她,露出一丝微弱笑容。
  她苍白嘴唇翕动,喃喃地,想要问什么话,却又无声无息,一双眼里充满幽幽企盼。
  终于这样近地看见,这传奇般的女子,令他魂萦梦绕的容颜——胡梦蝶叹一口气,眼帘半阖,“他一切都好么?”
  念卿迟疑一刻,轻轻点头。
  这短暂迟疑落入胡梦蝶眼里,病中的人越发敏感,她目不转睛盯着念卿,“真的?”
  面对这样的目光,谎言和安慰都太辜负,她所需的已经不多。
  念卿缓缓将口罩带上,拖一把椅子在屏风旁坐下,隔了半个房间的距离与她四目相对。
  “他很平安,伤势都好了。”念卿轻声说,“现在他已回到南方,接受南方政府委任的军职。”胡梦蝶遽然睁大双眼,望了她良久,弱声问,“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念卿点头。
  胡梦蝶垂在床沿上枯瘦的手,不由揪紧被单,“为什么?”
  “他将家产捐赠南方作为军费,大批军火也一并捐出。”念卿语声平静,目光微垂,“他这个对外宣称的中立者、佟帅的秘密支持者,现在已经公开成为南方的追随者,他从军火所获之利益也全部归南方所有……除此,他将正式宣布与佟岑勋决裂,放弃在北方的铁矿开发协议,撤销原定的军工厂筹建计划。”
  胡梦蝶眼中的震惊之色,随着她话语,渐渐被迷茫悲哀取代。
  念卿抬起眼来,望了她,清晰缓慢地说,“如此,他以往向南方政要行贿的旧账则一笔勾销,外子与他合作往来之事也得到南方谅解。”
  语音未尽,她似乎还有什么话,却终究只是转过脸去,朝着窗外将表情隐藏。胡梦蝶默然躺着,只看见她侧脸柔和起伏轮廓和耳鬓微乱发丝,良久地看着,心上一口怨气忍不住也吐不出——又是为她,不单成全她,还要成全她的男人。
  “他到底欠了你什么,这样还……都还不清?”
  胡梦蝶闭上眼,幽幽吐出这一句,黯无血色的嘴唇微颤。
  念卿听着,依然侧首沉默,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劝止,你究竟要误他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要他……”一句恨声未成,剧烈的咳嗽袭来,胡梦蝶猝然将脸侧向枕畔,拿手巾捂了嘴,周身抽缩。可怕的咳嗽声像是从她腔子里引爆出来,要将这孱弱之躯炸成碎片。
  念卿起身将床头水杯递给她,俯身欲扶她坐起。
  胡梦蝶用尽力气将她推开,水杯倾翻,泼了念卿一身的水。
  “你只看到他挥金如土,风流得意,你可知道他……他……”胡梦蝶伏在床沿,无力喘息,哀切地望了念卿,“他自小就机灵,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到他……可他若真心对一个人好,便好得全无道理,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有半分委屈……”她捂了脸,泪水涔涔,再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念卿淡淡开口,垂着目光,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
  她走到窗前,背向了病床,瘦削肩头显出一种孤峭冷意。
  “南方陆军司令陈久善是外子的宿敌,他暗里扩充地盘,屯购军火,一直想借南北之争谋取私利。若南北和谈得以达成,他和一干主战官员首当其冲便要折损巨大利益。包括他在军政界的地位威望,也将受到外子的压制。”念卿回转身,直视病床上的胡梦蝶,“和谈之事搁浅多年,始终无人从中斡旋。如今外子正立于这风头浪尖,一力推动南北政府重启和谈。陈久善却倚仗大总统对他的信任,背后离间,趁晋铭与外子合作的证据落在他手里,诬陷外子借晋铭之手行贿南方政要,结党谋私,心怀不轨,以挑动大总统对外子的疑虑……陈久善曾在战乱中救过大总统性命,如今执掌兵权,手握证据,若被他在背后狠狠咬上这一口,外子多年来推动和谈的努力,恐怕就此付诸东流。”
  她语声顿住,目光深深隐有锋芒,“晋铭兴建兵工的理想在于强国,若国家一日不得安宁,纵然大兴兵工,也无济于事。我欠他的情义,此生无以为报。但若说他所作所为仅仅只为儿女私情,那未免也太看低了他。”
  阳光斜移,照在胡梦蝶全无血色的脸上,将她乌黑眉睫染上淡淡金色。她半睁着眼,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不错,他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晋铭,晋铭他早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念卿走到床前,将掌心覆在她手背,“梦蝶,我这就拍电报给晋铭,你要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接你去南方,那里气候暖和,最宜养病,你会快快好起来的。”
  胡梦蝶睫毛一颤,唇角漾起甜美笑意,眼睛阖上,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念卿见她入睡,便放轻了步子,悄无声退出屏风外。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
  病床上的胡梦蝶却梦呓般喃喃开口,闭了眼,微笑恬然,“我八岁,他九岁那年,他对他父亲说,长大了要娶小蝶做太太……表姐夫狠狠骂了他,要他改口叫蝶姨。他不肯,往后也从没叫过……少年戏言,他是早已不记得了,我也在徐家过了这么些年,原以为全都忘了,这冤家偏偏又回来,瞧着他,我真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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