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道:“真真,我不是怨你。”
真真抿嘴笑道:“你的心事奴都晓得,所以昨日爹出门,娘还要我们随她去,奴就妆肚子疼躲避。”
王慕菲摇头道:“若是你也随娘去闹,这个松江府咱们住不得还是小事,只怕功名都无指望。如今你我二人只妆不知道罢。我明日就走,可使得?”
真真道:“奴和你同去罢,只我一人在家,爹娘若再去寻秦家闹,奴是劝好,不劝好?”
王慕菲摇头道:“我如何不想你同去,无奈我家只我一人,没有兄弟服侍二老,你也去了,是为不孝,言官上个折子,哪里还能得官?”也和真真般愁眉不展,思索了好半日,笑道:“你只推养病在庄上住着,百事不问,如何?”
真真也道这个主意好,就依他妆病,买通了大夫,只说寒邪入体,要慢慢调养,第二日一早王慕菲远行回来,她就卧床不起,又隔了几日,尚莺莺使人来看过,就要接她到李家别院静养。真真背着二老把大姑子存在她处的金珠交还,真个搬到姐姐处居住。
王老太爷只说媳妇离了家,凡事都是他主张,巴不得,老伴抱怨,反说她:“媳妇在李家住着,七八个人吃用都是李家的,咱们省下几十两不说,正好趁她不在家把这些铺子好生清查一回,当着媳妇面不好劝素娥,如今她不在家,你和青娥好生劝她,她又无儿女,不如趁年轻另寻夫家罢。”
素娥手里也有七八千金,心里自有主意,哪里还肯依着爹娘再嫁,劝一回就合爹娘吵一回。
青娥受不了姐姐和爹娘吵闹,只说去瞧瞧嫂嫂病可好些了,到李家,见到真真只是哭。真真和莺莺晓得她是不肯回家之意,也可怜她,索性就把她留下做伴。王老爹的心思都在大女儿带回来的金珠上,也不管青娥来不来家。
且说王老太爷大权独揽,趁着年关将近,各铺子都要算帐。他就叫管事们把帐本和银子都搬来,银子上称计了数目都搬到他卧房里藏起,帐本发还。管事们去寻举人奶奶,王门尚氏又闭门不纳,却是无计可施。约齐了再到王府辞去,王老太爷连碗茶都不肯留,收了钥匙亲自到铺子里查过,拱拱手关门去了。满城人都晓得有个不会做生意的王老太爷,舍不得发红利把工钱,生生辞了得力的管事,都等着看他家笑话。
却有一个人动心,说是天赐良机,是哪个?就是姚小姐滴珠,她闭门在家也有些时差日,红线招的生意又抢不过隔壁瑞记,日子过的就有些艰难了。她听说王老太爷是个蠢人,就想着不如把他家几个铺子接下来,一来掌管他王慕菲的产业可以出一口气,二来又打着举人的招牌,不怕闲杂人等上门罗唣,那几个铺子又是有大利息的,握在自家手里要圆要扁都容易。计定就备了份厚礼上门。
人既有所图,说出来的话自然分外甜蜜,只走了三四回,休说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就是素娥也说姚小姐极是个好人,又能 干又热心,自家掏出五百两银子入股红线招。
林管家把王家动静都报与大小姐知道,莺莺笑对真真道:“你公公婆婆这是双手要把银子送把人家花呢。”
真真笑道:“不见得,我公公婆婆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早掏空了的几个铺子交到她手里,且看她变戏法罢。”
莺莺抱着肚子,啐道:“出息,当你什么都不懂,你这回又看得清了。”
真真笑道:“他们是公公婆婆,和他们争吵有什么意思,越吵不是越把男人往别人怀里推?区区几千两银子罢了,也值得小狗抢骨头一般去抢。”
莺莺正要笑,看见青娥捧着一碗热茶进来,忙道:“青娥妹子可住得惯?”
青娥把茶碗送到嫂嫂跟前,笑道:“住得惯住得惯。”牵牵嫂嫂的衣角道:“我去和春杏姐学绣花。”出去还小心把棉帘子压上。
莺莺道:“却是做怪,一样米养出两样人,你这个小姑子就极好。”
真真捧起茶碗吹了吹,笑道:“阿菲样样都好,只是勿曾投得好胎,却是没得法子的事体,我做了他娘子,自然要同他一起忍耐。”
莺莺微笑道:“你肯忍耐,姐姐替你看一辈子钱财也罢了。这们两个老怪物,怎么只认得钱真?真真是叫人可叹可恼。你快些生几个儿子罢,有了儿子说话也硬气些,躲他们一时,可躲不得一辈子。”
真真笑道:“姐姐有了小外甥,就见不得妹子清闲。”两个说说笑笑,也不把王家放在心上,转眼要过年,王老太爷使人来接媳妇女儿回家过节。真真只推病,青娥眼泪汪汪家去。过了灯节王家再使人来接,又是莺莺生产,再是满月,直等到六月王慕菲落第回乡,真真才大病初愈回家。
这一日两口儿起得极早,王慕菲执了一枝京里带来的眉笔替娘子画眉,两个正打情骂俏得趣时,就听见前边有人拍门,春杏进来禀道:“有一位陈公子,听说姑爷昨日来家,求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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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章 十五(上)
王慕菲到家才两日,并不晓得娘老子和姐姐同姚滴珠相与,听得陈公子求见,冷笑一声道:“从前我是个穷秀才时,他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我一个落第的举子有何可见之处,不见。”
春杏为难,站在那里不好退下。真真思度那姓陈的合姐夫李家结了亲,虽然姐夫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到底不好这样给人冷眼,忙笑道:“只说相公一早去寻朋友了,回来就去他府上回拜。”春杏含笑应了一声出去,她方对王慕菲道:“阿菲,奴也看不惯他,到底打狗还要看主人,须替姐夫留些面子。”
王慕菲冷笑道:“你姐夫向来不睬他的。我昨儿才到家,他今日就来寻我,不晓得捣什么鬼呢。”
真真微微一笑,伸出三只手指道:“我却猜到三分,只是不好说。”
王慕菲拉过爱妻的小手,轻轻咬了一口,笑道:“爱说不说,吊我胃口呢,咱们再去睡半个时辰罢。”
真真抽回手,故意妆作恼了,跺脚道:“太阳都照到窗上,再不去请安,公公婆婆要说我呢。你不去我去了。”从衣架上捞了一件相公从京里捎来的十六幅大裙子要系。
王慕菲想到爹娘也自头痛,披上件葛衫来替真真系裙带,两个一路说话,顺着墙根的阴凉处到后院,正好瞧见素娥起来执着一盏盐水漱口,元宝捧巾,银子捧铜盆站在门边,还有三四个媳妇子站在阶下,有提洗脸水的,有捧缠脚布的,有捧明矾盒子的。
真真正经是女主人,早起也没有这样排场。王慕菲看看这几个媳妇子都眼生,悄悄问娘子道:“这是咱们家的?”
真真微微摇头道:“是秦家投来的,和咱们不相干。”
王慕菲苦笑着摇摇头,因素娥目不斜视还在漱口,倒不好招呼的,拉着娘子到爹娘房里。酷暑的天气,房里又搁了太多的箱笼,偏老太爷怕盗贼光临晚上门窗又关的严实,所以房里比外头闷热得多。此时初开门,王老夫人袖着手看着两个小丫头洒水扫地,王老太爷坐在后门口门槛上,边上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壶热茶、一碟荷叶饼、一盘韭菜炒鸡蛋,还有一大盘肉包子。看到儿子牵着媳妇的手笑嘻嘻进来,王老爹放下手里一个咬了一半的包子,站起来笑道:“我的儿,怎么不多睡一回?”
王慕菲和真真站在一边等老两口儿在上边坐定,请过了安,方齐笑道:“要趁着还凉快读书做活呢。”
王老夫人喜欢的眉开眼笑,指指东厢道:“你姐姐梳洗缠脚总要闹到中饭时,不是出去吃馆子,就是到朋友处耍子,哪里晓得到爹娘跟前问一声哟。”
真真低头只看脚尖,王慕菲微微皱眉道:“姐姐常常出门,与何人相与?”
王老夫人凑到儿子跟前,压低了声音正要告诉,王老太爷用力咳嗽了几声,唾沫星子溅到小方桌上犹不知,喝道:“大清早的胡说什么,你去厨房看看,还有包子拾一盘来叫儿子吃早饭。”
王慕菲是爱洁净的人,那样的包子如何吃得下,忙笑道:“同年吴兄约了儿子到他家去吃早饭呢。”辞了出来,王慕菲衣裳也不肯脱,坐在椅子上生气,问真真:“你怎么什么都不管?”
真真正解衣带,哑然失笑,看着王慕菲道:“奴可比你后来家呢,家中事体如何尽知?”
王慕菲又好笑又好笑,推开小梅送上来的凉茶,问她:“你到底还住在松江府,家里的事就一点都不闻不问?”
真真微微皱眉,笑道:“你爹娘都不能拘束你姐姐,我做弟媳妇的,又是在娘家病着,如何管她。”
王慕菲道:“姐姐这样闹法,丢的可是咱们的脸。”
真真冷笑了一声,扭头不语,解开裙带,取了只团扇坐到后门荫凉处扇风,再不肯理王慕菲。王慕菲心里也不大快活,吩咐小梅道:“叫林管家来。”
少时林管家进来磕头,王慕菲问他这半年家里如何,林管家笑道:“大姑奶奶认了位干妹子,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极喜欢的,说她大有本事,几个铺子都交给她管呢。”
王慕菲心里一惊,看娘子眼皮都不抬半下,心里计较:原来自家老子这般行事,难怪真真不肯多说话。从儿子手里要来的铺子,明明媳妇也是商人家女儿会做生意,偏不叫她管,偏叫外人来管,休说真真,就是他自己也气的半死。
林管家看姑爷脸上阴晴不定,又添了一把火,笑道:“这位干姑奶奶,姑爷也是认得的,就是住在莫家巷,姓姚。”
王慕菲就是再好的脾气,听说是这么一个主儿,也跳得有三尺高,睁圆两个眼睛骂道:“都吃了什么迷魂汤,和这种人搅在一处。”怒气冲冲奔出去。
二小姐无事人一般,慢吞吞放下茶碗,打个呵欠道:“有些头疼呢,林叔去请伍大夫来瞧瞧罢。”扶着小梅回卧房去了。
林管家会意,径直从前门出去请大夫,还在伍大夫家歇了小半个时辰,待伍大夫吃过了早饭才一同回来。到得二门,就听见后边有吵闹的声音,王老夫人的调门儿最高,还有王家大姑奶奶时高时低的哭声。家里的管家和媳妇们各有执事,在夹道里来来往往,无人上前劝解。伍大夫常走动的是李家和尚家,初到王家,见了这样闹法好生不解,站在花厅台阶上迟疑半日,方道:“小可治跌打扭伤不如前门方兄。”
林管家笑嘻嘻道:“无妨,我家得空就要唱这么一出,连盘子碗都不得摔碎半个的。伍先生宽坐一会。老奴去叫大姐们准备”走到真真院内,却见春杏和小梅都藏在门后探头,林管家笑道:“以后有的看呢,快去禀小姐,伍大夫来了。”
春杏眼珠一转,笑道:“小梅去合小姐说,我这几日身上也有些不好,借光叫伍大叔替我瞧瞧去。就便唤他进来罢。”一路笑着去了,在花厅里陪伍大夫说了半日话,才带他进来,真真卧房里里外站满了人,床上早放下了帐子。伍大夫得了春杏的消息,只说二小姐禀性柔弱,吃不得气恼,开了两张补气养神的方子,又吩咐道:“还要安心静养十来日才好。勿要惹二小姐生气。”
春杏送伍大夫到花厅,笑道:“伍大叔且再等等,我们姑爷只怕还要来和你老人家照个面。”她借机走到后院门口,才伸进一只脚,劈面一只花盆擦着她的袖子落到地下。春杏唬了一跳,再看院子里头还有好几只碎花盆,只得小心,提着裙子走到铁青着脸的王慕菲身边,本待说话,因几个人脸色都不好看,低了头悄悄退后两步。
王慕菲接着冷笑道:“大姐,那姚滴珠是个什么东西满松江府有谁不知?你认了她做干姐妹,我还罢了,青娥有这样的干姐姐还嫁得出去否?”掉了头又对王老太爷道:“她与我家非亲非故,你就把我安身立命的几个铺子交把她总管,这半年有几分利?”
王老太爷伸出两根手指,喉结滚了几滚,小声道:“二分……”
王慕菲冷笑道:“就是瑞记,从前你媳妇真真不过偶然去走走,也有七分利,她只把你二分,爹爹真是会算帐。”哼了两声又道:“把契纸都拿来,以后您二老安心在府里养老就是,我也照姚小姐那般一年把爹娘二分利零用。”
王老夫人尖叫起来:“有七分利只把爹娘二分!我的儿,你当爹娘是世人呢。”
王慕菲冷笑道:“拿着自己家的钱去贴一个名声不好的外人。叫她打着我王举人的招牌在松江府行走,你们当我是世人呢。”提高了嗓门大喝一声:“拿来!”
王老夫人还要说话,王老爹横了她一眼,叹息道:“爹爹我存下金山银山来,将来不都是你的么。”
王慕菲冷笑道:“我去京里活动,真真把妆盒里几根铜簪子都拿去当了,寻了有三千两把我。爹爹你房里金银压塌了箱子,儿子问你讨,可把一钱与我用过?”
王老爹咳嗽了两声,结巴道:“三千两尽够,带的多了,你手又松,白白花费了可惜。”
王慕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这几间铺子是我自家挣来的,我自家管。要么你拿出来,要么我使管家进去翻。”
王慕菲今日说话硬气,王老太爷就摆不得老太爷的架子,看几个膀大腰圆的管家悄悄儿移到门边,生怕儿子真的翻了脸,进去翻出他的老底来,低头一种小跑进去,转眼就把那几张契纸取了出来。王慕菲翻了翻随手递给春杏道:“交把夫人收起。”
又对一脸不以为然的王素娥道:“大姐,听说秦家分了你几间房子,若是嫌兄弟这里拘束的慌,不如早些搬回去。认一百个干妹子也由得你。若还要在我家住,也和真真、青娥似的,安心在家做活,无事不许出二门。”甩了甩袖子出来,王家一众管家和管家娘子们都跟着出来了。院子里几个人,只有青娥觉得哥哥说的都是正经话,心里喜欢。
王素娥又羞又恼,王老太爷此时顾不得和儿子生气,心里转着七分利打转,心疼叫姚滴珠私吞的五分利钱,踱到大女儿跟前,道:“你去把姚家小贱人叫来,咱们问她要那五分利来。”
素娥冷笑道:“你儿子怕我和她相与坏了王举人家的名声呢,不许我出二门。你老自己走一遭罢。”转身回房,叫进元宝和银子用力关上门。
王老夫人低着头嘀咕道:“做什么把契纸还给阿菲,转手又到真真手里,咱们什么也捞不着。”
王老太爷冲过去骂道:“不是你和素娥把她夸的天上仙女一般,老子能把铺子都交给她管,白白叫她吃了咱们五分利去?”高高扬起手来:“去把那个小贱人寻来,问她要回那五分利。”
王老婆子怕挨巴掌,赶着系了条裙子,沿着墙根出后门,一路上寻思,若是直说要利钱,姚家小妖精心不肯来,只说人家送了两样稀罕吃食,特请她来尝尝。自己怎么说也是举人家的老夫人,不好亲自去请,还是使人去罢,又走回来,对看后门的鲍嫂子道:“你是认得姚小姐家的,你去请她来,只说人家才送了两样稀罕吃食,她姐姐叫她来耍半日。”
鲍嫂子忙应了一声,央了人看门,回房换了两件新衣裳,趁人不留心,溜到真真院子里和春杏说了,才骑了头驴出去。
春杏回来说把真真听,真真半躺在床上,笑道:“亏得你使眼色叫我又妆病,阿菲想必还要和她查帐,你速去和林管家说知,咱们家那几个能看帐的,这几日都不要派他们差使。”
春杏去了,小梅搬进一大盆冰来放在窗下,自家使了个大蒲扇扇风,真真笑问:“老太爷那里送了冰没有?”
小梅笑道:“大姑奶奶和青娥小姐房里都送过了。小姐放心罢,有小姐的,就不短他们一根针。”
真真笑骂道:“才几日功夫,你就和春杏她们学的油嘴滑舌。我这后边有几棵树,还算荫凉,不要你扇。早起吩咐他们买几只乌鸡炖汤的,你把咱们带来家的那几个纸包里,写着乌鸡汤的那个寻出来,取一小包送到厨房去搁到汤里。”小梅忙丢失下扇子翻出来,给真真看过,叫人送到厨房去。
却说姚滴珠,略旋小恩小惠哄得王老太爷两口儿服服帖帖,顺当接管了他家的铺子。有了王举人这块金子招牌,她又是有几分本事和见识的,生意做的甚是顺当,虽然比不得人家本钱雄厚,这半年稳稳也有五六分利息在手。这一日早晨起来算了一个时辰的帐,心里越发的快活:王慕菲你瞧我不起,如今你家的铺子捏在我手里,你的爹娘偏疼我,看你低声下气求我。她打的算盘虽好,却不想王举人在家已是和老太爷翻了脸,王老夫人施了计来哄她去。家人来报老夫人和大姑奶奶请她去耍,滴珠忙问:“他家举人老爷可得了官?”
守门的笑道:“不曾得官,前日来家的。“
滴珠听说他不曾得官,心里快意,着意妆扮了,又叫人把上个月的利钱装了一抬盒,得意洋洋坐着顶福建官轿去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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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娇》——扫雪煮酒 (全本+番外)
[满堂娇 / 扫雪煮酒 著 ]
书籍介绍:
痴情的富家少女真真,立志功名的穷小子王慕菲,心高气傲的才女滴珠,这样的三个人相遇,到底是穷小子得享齐人之福?还是两个女人不死不休的老公争夺战?
非穿越、非种马,很狗血、很八卦明朝历史生活剧即将上演。
引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牡丹亭惊梦
人物表(陆续添加中)
王慕菲男主角二十六王家
王老太爷
王老婆子
王长姐素娥二十许,嫁与松江府秦老爷为妻
王妹青娥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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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真真女主角二十四
未婚夫河东柳家恶少
尚家
尚老爷潜心修道
尚姐莺莺
姐夫李青书松江首富李百万家九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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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二号姚滴珠,暴发商人之女
女二号的追求者陈公子,富商,李家远亲
第一章 落花
这个是我卡文时换脑子的。。。所以。。随便看看,呵呵。有意见也可以发贴或私M。就是我杀时间用的,人家也是女人嘛。扭呀扭呀扭。(又改了。要是打麻将再错了,我就改掉。。哼哼。我不会打麻将,哼哼哈哈。我不会,真可耻)
第一章落花
大朵大朵淡粉色的铃状花朵被暮春四月的雨打落,石阶上厚厚一层落花。春晓撑一把黑伞,胳膊下夹着书包,在石阶上重重跺了两脚,推开含芳阁的雕花格子门,扬声笑道:“我回来了。”
“这都几点了?”林太太从麻将桌上抬头看钟,手里捉着一只六条在桌沿轻轻的磕。春晓嬉皮笑脸的凑上去,替母亲吃下这张六条,丢出去一张二条。林太太调了两只牌,半惊喜半炫耀的骂道:“你这孩子,聪明从来不用到正道上。”那三位默不做声摸牌,都不肯吃,随手丢出来。林太太再摸,抬起含笑的眼扫视桌上那三位,推倒面前的牌跺,道:“自摸。妹妹们,不好意思,胡了。”
三姨太一边数筹码一边抱怨道:“大少爷,你一来咱们就输钱,这可不成,我不打了。”
春晓笑嘻嘻替母亲收下三位庶母的筹码,笑道:“三姨娘,明儿得空我替你看一天牌。”
林太太忙推他道:“快去吃点心。替你留了两笼蟹黄汤包。”
春晓两手插在裤袋里,吹一声口哨,笑道:“真是饿了,各位姨娘失陪了。”并不理会才甩到小几上的书包,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吹口哨,出门顺着长廊慢慢踱到一间种满了茉莉和栀子的小院,一头冲进雨里,喊道:“姐姐,我回来了。”
他湿答答的跨进门,早有一条烘的热热的毛巾甩到他头上。“又忘记打伞了?说你总不听,明儿感冒了你母亲又要说我。”明明是发狠,软绵绵的语调却像娇嗔。这是十七岁的春水。
春晓擦着头发,支使姐姐房里的婢女:“小兰,去小厨房说,我在姐姐这里吃点心,再泡壶碧萝春来。”
春水跟在小兰身后,看着她的身影出了院门,飞快的把门关上,对弟弟伸出摊开的手:“拿来。”
春晓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白纸信封,故意叹息:“女大不中留哇,姐姐。”
春水洁白如玉的脸上飞起一道红霞,把信封紧紧握在手里,乌黑的长辫划了一道弧,消失在卧房的门后。春晓吃完了两笼小笼包,还嚷嚷着不够又叫小兰去下两碗排骨面,他的姐姐才红着脸甩过来方才那个信封,抱怨道:“每次都说些有的没的胡话,哪个要理他,还给他,下回不许替他捎信。”
“他?哪个他?”春晓一扬手里的信封,原来里边足足有四五张信纸,此时好像薄了些,忙道:“那我也不要还给他,只和他说我姐姐不肯看你的信,就把它撕了如何?”
春水害羞,双手握脸,听得弟弟这样说,恨得直跺脚,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春晓早把那封信又揣回衣兜。
小兰捧着一只砂锅进来,后边大太太的使女阿银提着一只小篮子,笑道:“太太也猜少爷吃不饱,这是过桥米线,方才叫老陈去馆子里买来的。大小姐,有你最喜欢的金针菇呢,多吃一碗呀。”
待她放下篮子去了,春水冲弟弟瞪眼,春晓两手一摊,学着学堂里的神甫的样子耸肩,道:“先吃吧。”
春水和母亲在昆明小公馆住到十一岁,母亲病逝才回大宅,素来不受大太太青目。还好她和比她小两个月的弟弟春晓极投缘,看在儿子份上,大太太待她不冷不热,这一回阿银送来过桥米线,示好的有些莫明其妙,姐弟两个心里都疑惑。默默吃了一小碗米线,春晓又替姐姐添了一碗,笑道:“我妈今天赢了三妈钱。”
大太太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臭小子,就会说你妈的不是,请你一回客还要编排我赢了钱。难不成我输了钱你就没有点心吃?”
春晓忙接出来,替母亲解下小斗篷,笑道:“怎么没有?黄妈的大馒头管饱。”
春水早倒了一碗茶送到大太太手边,低眉顺眼站着。大太太看着和那个女人有九分像的少女,心里有声音在尖叫:贱人,你抢我的男人,我就叫你的女儿永世不得翻身。这样想,心里就畅快了些,接过春水递过来的茶碗,笑着说:“明天礼拜天,我请你们去看戏。”
第一卷 盛夏 第一章 桃花镇(上) (全新版本)
大明松江府有一处所在名唤桃花镇,出产极好的水蜜桃,每到初春二三月间,所谓万枝丹彩灼春融是也。十里桃花盛开时,常有那附庸风雅的士子去吟诗做对,就是浑身上下铜臭味的商人们,也要借他几片桃花破破俗气,将一二个小唱,随三四个蔑片,去走七八里路儿,享那十里桃花的美景。
却说那桃花深处有一户王姓人家,搬来才几个月光景,小两口儿租隔壁秦老汉几亩地种棉花过活。白日里两个手牵着手下地,到晚来家,点一盏油灯,男的读书、女的纺纱织布到二更,烫两杯自家酿的酒吃了去睡,极是恩爱。
这一天落大雨,秦老汉无事过来寻王小哥说话,见他桌上几本《论语》、《尚书》都翻烂了,感叹道:“我家那两个孙子若得王小哥一半就好了。”
王小哥笑道:“老伯说哪里话。”他的浑家放下手里的木梭,搬了个方凳到窗边,请秦老汉坐了,又去灶前吊罐里舀了一大瓢开水,烫了两个茶碗,送上两碗白水来。
秦老汉站起来接过,笑道:“听说县衙门口贴了告示,学道转眼就要来松江,小哥为何不去考考。”
王小哥苦笑道:“才搬来不久,衣食还不周全呢,哪敢痴心妄想。”
秦老汉道:“小老儿痴长几岁,也会看人面相。小老儿看小哥的面相却是大富大贵呢。小哥的文章也还过得,何不下场走一番。就是考不上,也不过误几天工罢了。”
王小哥有些意动,捧着茶碗半日,方道:“虽是这样说,只怕人家攻我冒籍。”
秦老汉笑道:“这个小哥不必烦恼,我家大女婿在县里做书办,叫他与你做保山就是了。”
王小哥大喜,拉浑家尚氏郑重与秦老汉作揖,又叫她去淘米杀鸡。秦老汉道:“紧邻何必如此。”家去说了一声,到底将了一尊酒过来。
尚氏下厨整治了一碗川炒鸡、一碟韭菜炒鸡蛋,又冒雨去村头豆腐店买了几块豆腐干回来,巧手煎炸,几样菜秦老汉吃得赞不绝口,大醉而去。
客人去了两口子方正经吃饭,王小哥把自家碗里并不曾动过的几块鸡和几块豆腐干都夹到娘子碗里,笑道:“老人家喜欢吸筷子夹菜,这几块是我先夹出来的,你吃吧。”把那几盘残羹挪到自家面前,又笑道:“有秦老做保山,我进了学再招几个学生,也省得真真你日夜 操 劳。”
尚氏自灶台取来一碟咸菜,笑道:“我若是图衣食富贵,嫁你做甚?阿菲,若不是我,你也不得日夜做活辛苦。”把那几个剩菜盘子搬到灶台边的泔水桶里倾了丢在锅里,回来又道:“亏你怎么吃得下去,都是老人家的口水呢。”
王小哥晓得她的素爱洁净,转口笑道:“若真是进了学,还有花钱处,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尚氏道:“还有二十两整不曾动用,不晓得够不够?”
王小哥叹息道:“省着些必是够了,只怪我当初不晓得生活艰难胡花海用,如今拖累你。”
尚氏笑道:“相公你又来,既是要考,还要抱抱佛脚儿,明日天晴了你休下地,只在家看书罢。”
王小哥哪里肯,两口子抢着洗碗扫地烧猪食,因天色还早,王小哥替妻子把纺车移到门边,自家也捧了本书读。第二日天晴依旧下地锄草,只早晚苦读。
苍天不负有人心,果然就教他进了学,有那二十两银子打点学官和县太爷的礼,人也不十分为难他。镇上那几个十多年都不得进学的老童生酸气冲天,却怕秦老汉的女婿的权势,不过在家跳脚,背后骂几句罢了,当面还要和王秀才称兄道弟。
还亏得秦老汉约了村里人集分子,拢了约有十几千钱来贺他,因他打算将来教几个小学生,又替他两口子主张,在桃花镇上典了几间房居住,剩的几千钱买家什,修屋顶,随手都用尽了。
他那几间房外边有个大院子,墙根还有几棵大树。秀才自然不好再租人家田种棉花,收拾出一间大房,摆了一张桌一把椅子,秀才娘子当了耳上一对一点油的金丁香换了一方砚两块墨几竿笔,王秀才取张纸写上“私塾”两个大字贴在门板上。不到一个月就招了七八个小学生,无奈学生小束修不多,两口儿反倒过的不如从前种田织布。
这一日清早起来,王秀才扫地,尚氏当后窗放了镜子梳头,一边道:“阿菲,自你进了学就不许我再纺纱织布,我闲了这许多时候,却是不惯呢。不如把织布机收拾出来,也好补贴家用呢。”
王秀才摆手道:“从前那是没法子,叫你日夜 操 劳。咱们苦这几日,到年底学生们送了年礼来就好过了。”
尚氏微微点头,梳洗过两口子吃了早饭,秀才自去书房教孩子们,秀才娘子央邻居来收拾织机藏在厨房隔壁的一间空屋,又去旧主顾处赊来棉纱。过了十来日,手里积了些钱,割了两斤肉、沽了几斤酒来家,叫相公去请秦老汉来吃酒。王秀才问她:“你又当了什么东西?”
尚氏笑道:“不曾,不过替隔壁张家阿花姐织了几天布,她分了我些工钱。”
王秀才道:“无钱谢秦老叔也罢了,他晓得我家景况呢。下回休要这样 操 劳。”
尚氏还是点头,待秦老汉来了,数出几个钱来叫相公去买酱,央秦老汉道:“自我家相公进了学,就不许我做活。奴家晓得他是待我好,只是我不做活家里过不得。如今又不用种地,白日里不过一日二餐,奴家却是闲得慌呢。就是街东头刘秀才那般有钱,他家娘子女儿也要织布做活。还请秦老合我家相公说说,叫我照往日做活就是。”
秦老汉果真席间就合王秀才说:“秀才娘子说在家也是闲,织几指布换些零钱也好。妇人家多是好吃懒做,你有这样贤惠的娘子,禁她做甚?”
王秀才依了,送到秦老汉,回来抱怨娘子道:“实是舍不得你 操 劳,为何还要央人来说?”
尚氏只是笑,笑得王秀才吹熄了灯抱她入房。第二日早上两个高高兴兴起来,王秀才就先把织布机搬到堂屋光亮处,尚氏又照从前劳作,到得年关居然还存了两三吊钱,王秀才去买了个大瓮,把钱换成碎银投进去,泥封上留了小口,笑道:“存到十两,请你吃鸡。”
尚氏低头咬断线头,把换了新面子的棉袍拍了拍,笑道:“前几日阿花姐说过了年不织布了,叫我合她一起织素绫,极是有赚头的,存十两却是容易,可怜那只鸡了。”
过了年又有几个小学生来投,正月里束修自然要丰厚些,各家都送有一挂咸肉几条咸鱼,尚氏算计了许久,只留下一挂咸肉两条咸鱼,那些礼物都托阿花拿到她娘家镇上转卖,得来的钱投到瓮里。她自家又肯吃苦,心思又灵巧,织出来的素绫一匹要比人家的多卖五分银子。积够十两银子正是收丝的时候,她就拿去收丝,收得的丝并不卖给客人,却是送到当铺里边,把当的钱又去收。如此反复。等到大客人来时,她小小十两本钱滚出七八担丝来,除去利钱,十两滚成三十多两。秋天收棉花,又是这般当当,到过年就有一百多两银子到手。
王秀才想买屋,尚氏不肯道:“阿菲,这些银子留着明年去外镇收丝,怕不是又能滚出几百两来,到那时再买大屋如何?”
王秀才想了想,心里服气,笑道:“我只会读几句死书,论做生意实不如你呢。真真,你怎么想就怎么作罢。”
尚氏叹息道:“当初实是我不懂得生活艰难,带出来的数千金银都随手花去,若是早些开窍,也不叫你教书辛苦。”
王秀才也自后悔当初,搂着娘子的细腰,笑道:“换做才成亲的那年,我两个可想得到我会教书你会织布?”
尚氏轻轻笑起来,道:“其实这苦日子也有滋味。”因火盆上热的酒沸了,推开相公提起酒壶,又去厨下蒸锅里取菜到卧房,两口子吃酒不提。
午后秦老汉亲自来请王秀才去吃酒。尚氏独自在家,因是年下,也不到隔壁去耍,只掩着院门等相公来家,依旧在堂屋织绫。
才织了寸把,就听得有人在外头敲门,问:“这里是王慕菲王秀才家?”
尚氏以为是人家送小学生来,忙高声应道:“就是,王先生吃酒去了,大哥明日再来罢。”
外头静了半日,才有一个熟悉妇人声音问:“真真?”
尚氏闺名真真,也只自家丈夫无人时叫几声,听得有人这样叫她,手下抖得一抖,外头一闯进一个珠玉满身的妇人来。头上是昭君套,上身是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面容却和她有七八分相似,一边抹泪一边笑道:“妹妹,叫姐姐好找,原来你在这里。”
尚氏忙接出来道:“姐姐……你是怎么寻来的?爹爹他,可还生妹子的气?”
尚莺莺拉着妹子粗糙的手,上下打量她,妹子浑身上下都是粗布衫裙,心痛道:“当初你姐夫做不来事,叫你吃了这几年苦,爹爹其实想你呢。不如跟姐姐家去罢。”
尚氏满心喜欢,笑道:“这三四年无一日不想念爹爹和姐姐姐夫呢,妹子就去叫阿菲回来,同去见爹爹。”
尚莺莺却不回话,在妹妹几间屋里转了转,叹息道:“没想到你过的这样穷日子。”
尚氏低头看脚尖,好半日才道:“妹子从前不懂事,不晓得银钱得来不容易,那半盒金珠都胡乱花费了。其实……自阿菲进了学后,我们存了十两银,妹子做了些小生意,今年也挣了有一百两呢。”
尚莺莺看妹子还似从前心直口快,捉住妹妹的手落泪道:“一二百银算什么,如今却叫妹妹这样喜欢,还是跟姐姐回去罢。那个王慕菲,由他去罢。”
尚真真听姐姐意思是叫她弃了相公回家,立时甩开姐姐的手,道:“虽然这几年过的都是穷日子,妹子合他真心换真心,过的却是快活。爹爹若是认这个女婿,就有真真这个女儿,不然,只当真真死了罢。”
尚莺莺劝道:“妹妹休要糊涂,还是弃了他和姐姐回去罢。”
尚氏咬唇,只是摇头。姐妹两个相持不下,外头又走进来一个华服公子,却是尚莺莺的夫婿李青书。李青书和真真对行礼毕,方道:“方才我命人四下里访问,都说王秀才待浑家极好的,莺莺,何必为难妹子呢。”
尚莺莺跺脚道:“这是我尚家事。”李青书也不合她争吵,拖过妻子出门,对送出来的小姨子道:“妹子休要伤心,容姐夫回去劝劝她。必叫你合泰山大人合好。”
马车走几步又停下,李青书跳下来递给小姨子一个小匣儿道:“这里有几锭金子,你姐姐叫你将去零花罢。”
尚氏摇头不肯接,李青书笑道:“几时改了性子?”因真真不肯接,想了想,用力丢进她家院子里,掉头去了。
尚氏站在门口一直望着马车出镇,才擦了眼泪回头从雪地里寻出那只匣儿,回房里取根铜簪拨开,里边除一把各色花样金裸子,还有乃姐方才戴在手上的两个宝石金戒指,两双金镶宝石镯子。尚氏把匣儿收起来,随手搁到盐罐边。心里感激姐姐,又想到老父,又掉下泪来,有心家去看看,只舍不下相公。爹爹和姐姐不喜欢相公,要她弃夫回家,这些话自然不好合他说起,是以晚上王慕菲回来,她就不提姐姐来过。
晚间洗脚上床,王秀才合尚氏商议:“真真,我去年岁考只在四等,府学里众生都说我中举没指望呢。今年我偏要挣口气。我早晚要读书张罗不到家里,还是要寻个使女与你做活的好。”
尚氏摇头道:“一个使女也要好几两银,还要张罗吃穿,总要十两吧。挑水劈柴为妻做不动,一日几个钱寻人来做就是。洒扫这些小事,也不消日日做得。十两银的本钱能做许多事呢。”
王秀才沉默许久,道:“却是为夫的不是,叫娘子如今越发的会过日子了。”
尚氏微笑道:“只要相公青云得意。奴家吃些苦算什么?”
王秀才心里感激,执娘子的手道:“定当与娘子挣凤冠霞帔。”
真真想起那匣金珠,几次要开口,又不好提她姐姐说的那些话;要叫她说谎,她又不是那样人,忍在肚里难受,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滚到天明,起来烧水做饭,看到那个匣子,越发觉得拿在手里滚烫。就使砍柴草的砍刀在灶后挖了一尺深的坑把小匣埋起。王秀才心里装的都是论语尚书,实不曾留心娘子异样。
却说镇上有一个富户要请王秀才去坐馆,赶着还在过年,一日清早来请他去吃酒。尚氏送相公出去,就紧拴了院门回家。要趁这几日空闲做几件春衣。她在窗边飞针走线,听得外边她爹爹的声音喊:“真真开门。”
第一卷 盛夏 第二章 桃花镇(中)
尚氏看见爹爹比前几年老了许多,胡须都白了一大半,就觉得眼睛酸酸的,伸手想拭又怕爹爹看见红肿脱皮的手,飞快缩回去笑道:“爹爹屋里坐。”
尚老爷走到厅里看见当中摆着一张织机,条桌上只几个倒扣的茶碗,一把灰扑扑鸡毛掸子卧在上头,也自心酸。再进到卧房,窗格子上贴的都是写过字的纸,满眼都是旧家什,只衣架子上几件男人的衣裳簇新,不由伤心起来,道:“痴儿,这里如何住得人?随爹爹回去罢。”
尚氏轻声道:“过几日必和相公回去探望爹爹。”
提到王慕菲尚老爷就吹胡子瞪眼:“休要提他。”冲上去拎了那几件新衣裳道:“这个是什么?穷成这样也罢了,他的俱是新衣裳,年节下你还是旧衣。”
尚氏低头道:“女儿在家做活穿什么都使得,阿菲男人家外头总要几分体面。”
尚老爷心疼女儿,破口大骂:“!分明是不把你当正室。”
跟在后边的尚莺莺也看不过眼,拉住妹子的胳膊道:“从来贫贱夫妻百事哀,不如合我们回家去,另寻门当户对的亲事。”
尚氏摇头道:“姐姐休说这些,妹子嫁他从不曾后悔,就是吃黄连也心甘情愿。”
尚老爷这几年牵挂女儿越多就越恨那个拐了他女儿的王慕菲,原以为娇生惯养的女儿吃不得苦头自会回家,没想到过了几年穷日子还不肯醒悟,越发的着恼,分开两个女儿的手道:“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休要回娘家哭。就当老夫没有生这个不晓事的女儿。莺莺,咱们家去。”
气呼呼冲出几步,又回头牵住大女儿的手大步出门。尚氏欲 言 又 止,眼泪汪汪送父亲和姐姐出门。门口还围了十来个看热闹的人,见到尚氏,就有大胆的问:“王师娘,这是你家亲戚?”
隔壁的阿花姐跟着尚氏寸步不离,问她:“那是你娘家?”
尚氏料得瞒不住,微微点头道:“是我娘家。”
阿花教尚莺莺的满头珠翠晃花了眼睛,摇头晃脑羡慕道:“原来你娘家这样有钱。”不小心撞倒一个板凳,也顾不上拾起,只追在她身后问:“怎地就叫你受穷?”
尚氏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私奔的,红着脸含糊道:“也有些嫁妆的,只是都花费了。”
阿花因她脸色不好看,辞了出来。妇人们天生都爱珠子玉石、绫罗绸缎,见了尚莺莺的那样的华衣美服,没有不爱的,左右邻舍一连说了三四天,就有风声传到王秀才耳里。
家去王秀才就问娘子:“真真,你可是有事瞒我?”
尚氏想了想,道:“那一*****出去吃酒,爹爹和姐姐来过,奴家不合争了几句,惹恼了爹爹。”
王秀才跺脚道:“泰山大人肯来,自是愿意与你和解,就顺着他老人家的意思些儿也罢了。”
尚氏低眉扯衣角儿,慢慢道:“却是奴家的不是。”
王秀才因她神情凄苦,抚她的后背道:“也罢,明日咱们买份礼去陪个不是。”
尚氏摇头不肯,王慕菲再三的问,她本是不惯说谎的人,只得老实说:“爹爹依旧恼你,要接我回家另嫁,如何依得他老人家。”
王秀才呆了半日,不言不语走到桌边取书看。尚氏不敢寻他说话,自去厨下忙碌,好半日捧出一碗火腿笋片汤、一碗煮豆腐、一碟咸鱼到桌上,摆好碗筷请相公来吃饭。
王秀才默不作声坐在桌边使筷子拨饭米粒,真真其实胸口也哽的紧,夹了块豆腐咬在口里,只觉得酸牙,勉强咽下去,偷看相公,还在那里拨饭耍子,心疼他道:“多少吃些。”
王秀才依言吞了两口白饭,夹了片笋嚼着,突然道:“怨不得你爹爹不喜我,谁家肯把女儿嫁给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待我金榜提名,必叫泰山老大人回心转意。”夹了片火腿送到妻子唇边笑道:“多吃些,虽然还穷,到底也要把你多养些肉,回娘家才好看相。”
分明是咸火腿,尚氏却吃出甜味来,因菜都凉了,两个搬回厨下热过,就在灶台边吃。尚氏想起那匣金珠,丢下吃了一半的饭碗,取柴刀刨开土,跟王秀才道:“姐姐前些天来丢下几块金子与我,奴家怕你着恼,藏在此处,若是你不喜欢,将去还给姐姐罢。”
王秀才接过匣儿吹去尘土,揭开来看时,里边都是金子打就的精巧的锞子,有的像莲实,有的像石榴,掂掂约有十几两。还有几样首饰,映着门外的雪光,他只觉得耀眼之极,想来也值不少银两,。
尚氏接过来随手丢到放杂物的一张半桌上。王秀才忙拾起来道:“小心些,丢了可怎么还给人家。”想了想又道:“你总说本钱不够,首饰咱们不动,不如先拿这些金子做本钱,或能像旧年得利,咱们买几十亩水田衣食无忧不好?”
尚氏笑道:“相公所见极是。这几个镯子戒指收起来罢。”两个手牵着手儿到卧房,擦去木匣上的浮灰,把金子取出来寻块布包起,那几样首饰连匣儿一起藏到箱底。多了这十几两金子,总能兑百余两银,拢共二百多两的本钱什么生意做不得?两口子都过了二三年苦日子,晓得银钱得来的不容易,相对着笑了盏茶时间,王秀才就揣着金子去换钱。
松江府本就富庶,又是正月间,城门内外挤了无数的人。王秀才挤了半日才挤进去,寻了个钱铺摸出那包金子来要换。那伙计因和掌柜的合了气,存心要坏生意,合他说:“小店一两金只换得六两银,不如去寻老凤祥,这些金锞子打造的极精巧,又是年节边上,十换只怕他都肯。”
王慕菲信他,收起出门问老凤祥,原来是松江出名的首饰店,极大的三间门面,里头挤满了人。王秀才等了许久,才挤到柜前,掏出那包金子问道:“这个贵店收不收?”
那伙计看他穿着穷酸,胡乱看了一眼,道:“咱们这是松江府头一号的大店,不是什么破铜烂铁都收的,劳驾客官出去左拐第三家,门口挂个王家钱庄,他家兑的都是上好黄边钱。”
王慕菲道:“钱庄铺子说你们收的,支使我来这里卖。”
那伙计不耐烦道:“咱们这里只有卖的,没有买的,休要挡着我们做生意。”伸出两个胳膊一权,王慕菲被推的倒退几步,一块金子掉落,滚了几尺远。王慕菲手忙脚乱蹲下来捡,手里的金子又掉出一块来。
一双纤纤玉手拾起来,送到他跟前。王秀才连忙接过,道谢时才看清是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一双笑起来弯得如同月牙一样的眼睛却有八九分像他的妹子青娥,由不得多看了两眼。
那个少女教他看的不大好意思,牵着女伴避过一边。
王慕菲满心只想着换金子,又不想合伙计争吵,只得出门。长街上随便捡了个大门面进去,那家却是掌柜的亲自接待他,把这十几块金子都细细看过,笑嘻嘻道:“与你一换七如何?”
王慕菲虽然不善营生,方才人家说能十换,如何肯七换,摇头道:“十换,不然我去寻别家。”
掌柜的看了又看,不舍道:“最多八换。人家都只有六换呢,老夫只爱他精致,买下给孩子顽罢了。”
王慕菲猜想再到别家也不过如此,就依他了。掌柜的取等子称了有十六两重,就叫伙计从后边取出十二个十两的元宝来,又称了八两碎银与他。王慕菲讨了个包袱包了十二锭元宝拴在棉衣里,只揣着八两碎银,满心欢喜欢出门,头撞见方才拾金的那个少女进来,就和她擦肩而过。
那个少女因是第二番见,死死的看了他两眼,到后边问伙计:“方才那个憨大来做什么?”
掌柜的托着那十几个金锞子进来,笑道:“滴珠,这个给你顽。”
滴珠跺脚道:“爹爹,女儿改了名字叫湘莲。”翘着嘴走到门口,又冲回来抢过金锞子进内院,想到那个傻秀才呆呆的,不知哪里得来这样稀罕东西,一边把玩,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却说王慕菲一路所见,尽是华衣美服的男女,自家妻子终年一身布衣,心里怜她好衣都舍不得穿一件,忍不住到香露园花四两银买了两套顾绣衫裙,喜滋滋捧着回家给娘子看。
尚氏从小什么好的没穿过?哪里把这样衣裳看在眼里,何况她又一心要做人家,自以为荆钗布裙才是贤妻,翻了翻随手丢过一边,问他:“换了多少银子来家?”
王慕菲心里有些失望。解下包袱把银子一锭一锭摆在桌上,笑道:“一百二十八两。我花了四两给你买衣衫,这里还有四两碎银。”
尚氏取了约一两重的一块,那三两又推到他跟前,笑道:“那些做本钱不好花费,我取一两买米,这些你收起罢。时常在外行走,也要有几两银子在身上。”
王秀才想到旧年镇上几个秀才文会,因每次都要五分银子的分子,他不去人家都笑他。有这几两银,也够一年和学里朋友来往,就笑着收起。
尚氏只忙着把银元宝收进箱里子,那个包顾绣衫裙的纸包丢在一边就甚扎王秀才的眼。秀才因娘子总不提,等她收好银子,就把那两件衣服摊在床上,拉她来看,笑道:“都说顾绣好,你来瞧瞧。”
尚氏摸了摸料子,笑道:“好却是好,奴家一年能出几次门呢。可惜了好衣裳。”
王慕菲提起裙子替她比一比,笑道:“这个上边绣的是什么花?缠成一团到是好看。”
尚氏呸他道:“什么缠成一团,那是缠枝莲。”
王慕菲搔她胳肢窝,两个笑成一团。尚氏缩到床上只推他道:“休闹。灶上还煮着一只野鸡呢。”
王秀才笑道:“休哄我,你这样会过日子,哪舍得买野鸡。”抽鼻子闻到真是鸡汤香,爬起来道:“了不得,太阳打西边出来。”
尚氏忙坐起来理头发,系衣带,都收拾好了跑到门口笑道:“是阿花姐送来的,她存了几两私房,说今年我们贩丝她要入伙。”
王秀才笑起来,好半日才道:“你答应她了?”
尚氏点头道:“总是紧邻,她又常来帮我做活,送她一场小富贵也罢了。”
王秀才道:“你不曾见识过穷人,不晓得得寸进尺这四个字怎么写,只怕好得了十两想百两呢。”
尚氏笑道:“相公休要小看妇道人家,爹爹做生意奴家也从小看到大看,必不叫咱家吃亏就是。”
王秀才不能说服娘子,只得又捡起顾绣说话:“趁这几日小学生还没来,我做家务,你把新衣裳做起来罢。”
尚氏因他出门,自家什么都不曾买,却想到给自己买两身衣裳,到底不好把衣料压到箱底,果真去买了二两绵线来家,裁剪半日,整整缝了两天,做成两套整齐衫裙,捡了天蓝的那套穿在身上,王秀才才真喜欢了。
正月二十私塾开学,却无新学生来投,还是那十一二个孩子。散了学王秀才回堂屋,翻翻装束修的纸包,叹气道:“这十来个人,一人一年才几分银子,三节再加一钱银子的礼物,糊口都不易。”
尚氏笑道:“咱们也有二百多两银,若是贩丝贩棉做的好,明年就是二千两。也能买个小庄过活,你愁什么呢。”
王秀才苦笑道:“挣钱养家本是男人份内事,再吃苦受累都是应该,到我家却反过来,相公我心里不好受。”
尚氏忙笑道:“收丝时相公去罢,奴家其实也不爱出门。”
王秀才道:“你要我去,我自然要去,只是赔本了不许恼我。”
尚氏看着他只是笑,王秀才有些不好意思,走出来要关院门,却见上次吃酒的那个大户又使了人来请他,说他家老爷立等王先生说话,扯着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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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章 桃花镇(下)
尚氏赶着送出一双厚靴子来,王秀才扶着门框换了,吩咐她道:“想来还是要请我到他家坐馆,我去去就来。”
尚氏替他理了理衣领,又递给站在边上不耐烦的管家十个钱,笑道:“劳动都管,买钟酒吃。”
那管家接过,眉开眼笑引着王慕菲去了。尚氏到厨屋打了个转,因盐和醋都没有了,袖了几十个钱抱着醋瓶去前街。
虽然是二月,道边还有薄雪,若是不留神踩到低洼处,就是一脚泥水。尚氏抱着醋瓶走到前街,鞋袜都湿透了,一个妇人认得她是师娘,从铺子里出来拉她道:“王师娘,进来烤烤火罢。”
尚氏不好和她在道上拉扯,随她上台阶,才上得两级,已是印下两个脚印,自己先羞红了脸道:“等着买盐做菜的,改日再来说话。”先到盐店称了两斤盐,又到隔壁打了半斤醋,绕着方才那家回去。
却说那妇人家一个亲戚前后脚过来,见到留在台阶上的一双小脚印,留连许久,问:“好一双尖尖乔乔小金莲,这是谁家闺女?”
那妇人出来看了看,拍腿笑道:“怪道王师娘上了两个台阶就逃了,原来是怕留脚印。”取扫帚涮干净台阶,请亲戚屋里坐。那亲戚还有些不舍,问她:“王师娘生得如何?”
那妇人道:“我家小宝的师娘,若说长相,一个桃花镇再找不到第二个和她一般标致的,只是人家是正经人,你休去招惹。”
越是这般说,那人越是挂在心里,打个花狐哨,推说别处吃酒,慢慢拐过街角,就合人打听镇上有个王先生住在哪里。有个小童与他指路:“王先生家在镇东桃根巷,从巷口数第二棵柳树底下就是。”
那人高一脚低一脚踩着泥水寻到桃根巷,家家门口种的都是杏树和李树,寻了许久才在一家门首看见两棵小柳树,他整了整衣裳去敲门,片刻出来一个少年妇人,乌黑油亮的头发使的一方葡萄紫销金缠枝莲的首帕勒着,越发衬的脸雪一般白,唇樱桃一样红,未语先笑,腮边就现出两朵梨涡来。那人霎时软了半边。
尚氏笑道:“王先生不在家呢,若是有孩子来上学,明日清早送来就使得。”
那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尚氏因他一双眼睛盯牢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掩上门道:“大哥回去罢。”
那人听到大哥两个字,心就突突的跳起来,不由自主道:“小娘子,跟哥……”才说得几个字,大门就擦着他鼻子尖合上,紧接着咣当一声上了门拴,把他臊得满脸通红。走到巷子口,他还是不舍,又转回来在王师娘门口走了两遭才依依不舍回去。打从那一日起就得了相思病,睡梦里只叫:“王师娘,大哥不回去。”
他又常去王师娘门口打转。日子一长,他家娘子就觉得醋卖得便宜了,揽了几大缸回家,泼洒的四邻捂着鼻子到处说他家酸气冲天。小镇上一年也唱不了几出戏,热心人传唱的到处都是。
王慕菲一日被一个小学生的老子请去吃酒,席间小学生的舅舅是外镇人,说起这样风流事体就仿佛亲眼所见,还问他:“若是王先生这般俊秀的人去桃根巷的柳树下走一遭儿,那小娘子必跟着你走。”
王先生勉强捏着酒杯坐在席上,小学生的爹两个眼睛仿佛得了急惊风,抽了左边抽右边,偏舅老爷吃得几杯热酒,魂灵都叫王师娘摄走了,捏着小酒钟“滋”了一口,笑道:“从来都说桃花镇里无美人,改日必要去瞧瞧这位王师娘,是不是仙女一般的人物。”
王慕菲腹内早烧起一把火,叫他几钟酒浇下去,差不多就要冒出来。主人家忠厚,晓得王师娘虽然生的美貌,其实贞静,自家日日送儿子到学堂也常遇见,并不是轻薄无行的妇人。此时如何好叫先生难过,忙站起来拉舅老爷道:“三舅吃醉了,我扶你房里睡去。”半扶半架哄他出去,回来赔礼道:“我家这个妻弟为人糊涂,先生休怪。”
王慕菲越发的坐不住,拱了拱手辞回家去,一路上狐疑:“真真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半句,难道真做下什么事来?教全镇人看我笑话?”
回到家就没有好声气,一边拍门一边道:“娘子,拴什么门?”
尚氏本在厨屋里和阿花姐炸肉丸子,不能就丢开手,捞了丸子一路小跑出来,王慕菲已经等了个不耐烦,推开她冲进屋子四处查看,并无人来过样子。寻到厨屋,阿花姐正朝油锅里丢丸子,他定了定神,出来拉尚氏的手,笑道:“这几日可有什么人来找我?”
尚氏想了半日才想起来,笑道,那一*****被刘大户请去吃酒,有人说要送孩子上来学,我叫他第二日再来的。等了这许多天也不见他来。”
王秀才出一口气,笑道:“原来如此,那个人却是叫你迷住了呢,睡梦里都喊王师娘。”
尚氏心里并无绮念,只道:“哪个耐烦管他,才炸的丸子相公吃一碗?”
王秀才踏着门槛,待进不进,好半日才道:“也罢,我吃几个罢。”抽身回到前边的学堂,抽出一本时文卷子看。尚氏送过一只细瓷深碗,里头大半碗热汤,浮着几个肉丸子,几个萝卜子,还有焯过水的几根绿萝卜缨子,上边架着一双黑漆镶银头的木筷子。这两样都不是家里常用的家什,王慕菲越发的留心,拣了几个肉丸子吃了,心里气闷,随手搁在台子上,在院子里散步,随手开门要看门外两棵柳树,劈头撞见一个男人站在对角张望,看到他出来头一缩就回去了,匆忙间王慕菲只看见他生的粗俗。这样猪狗一般的人物自是不放在王慕菲心上,心里大石定定的落下,他脸上就露出笑来。等阿花姐提着小半篮丸子出门,就把酒席间听来的那些话当作笑话说给娘子听。
尚氏涨红了脸,恼道:“不过说句把话,怎么闹出这样事体。”
王秀才笑道:“我家娘子本来就生得美貌,怨不得他颠狂呢。”
尚氏低头道:“你还得意,这些话传开了,奴家怎么做人!”
王秀才笑道:“前几日那个刘大户再三的请我去府里他大儿子家坐馆,不如我去应了他。搬到府里去住,再买个小婢支使。家里多个人,自然少闲话。”
尚氏虽然心疼钱,到底妇人家的名声要紧,遂依他行事。王秀才就把这十来个小学生都转托给镇上另一位李先生,自家先去刘大户家应承坐馆,就便托他在府里买房,那刘大户为着孙子,尽心尽力替他在府城莫家巷寻得一间小院,一扇红漆小门进去,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当中一个天井,种着一棵桂花树。南边三间正房,房后还有几步地方,搭了个葡萄架儿,架边还有一口小井,色色齐备。房主要价却低,只要三十六两银,刘大户又不是自己住,不问他根底,只说便宜,屋舍俱牢固,就替他垫了订金。王秀才自家看,也觉得好,又托刘家买了个十岁的丫头取名叫做小梅。刘家又送了两车家俱来,王秀才择了日子两口儿搬来。第二日王秀才就到刘家去教书。尚氏带着小梅收拾这几间屋,把东厢两间外间做客座,里间做书房。只墙上空落落的不好看。尚氏从前做小姐的时候,也学过琴棋书画,就自己寻了几张纸,画了几笔兰,描了几朵梅,再抄了几句诗。粘在脱了石灰的壁上正好遮丑。
忙了几日,尚氏稍觉得满意拉相公来看,王秀才道:“娘子好本事呢,就这几幅字画,也要不少钱吧?”
尚氏摇头道:“这是奴家胡乱画着玩的,不然墙上那几处脱了石灰,不好看相。”
王秀才笑道:“闺房里的东西却不好叫外人看见。咱们取下来贴卧房里罢。”
尚氏却是不曾想过这些,忙依着他,喷水都揭下来。王秀才随到街上使二钱银子问一个开字画店的时山人买了四幅山水回来补墙壁。
自此尚氏就留心,不肯写字画画,只一心 操 持家务。连那两件顾绣衣裳,她觉得都是自己妆扮了惹来的祸事才要搬家,都收拾起不肯再穿,家常只几件青布衣,几条马面裙,平常到巷口杂货铺都带着小梅去。王秀才起先还怕娘子抛头露面又会招蜂引蝶,在莫家巷住了个把月却无异样,也就放下心来,日日去刘家教他家几个童子读书不提。
松江地方风俗,收茧那几日学堂都要放假,要叫子弟们在家助忙。王慕菲得了空问娘子:“我还去桃花镇收丝如何?”
尚氏支开小梅,取出银子道:“搬到府里来花去了四十多两,相公取一百两去如何?把这几十两留个根本。”
王秀才道:“去年那样好赚,为何不都把我去收丝。”
尚氏笑道:“天底下无只赚不赔的生意,留些银子在手里心安呢,若不是我当初苦留那二十两,你进学哪里觅钱使用?”
王秀才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当着娇妻面前却不好说得挣钱要趁早的话。将着一百两银子再去桃花镇,先到旧主人秦老汉家借了间屋。就到四乡去收丝。
奈秀才们肚子里若问诗书都有几句,要找会做生意的,十个里边也挑不出一个来。王秀才收丝,验看都不会,流水价收了十来担,依着娘子的旧例送到当铺去当,当铺里的朝奉看了不肯收,道:“王先生,这十来担都是一样,只外头是好丝,里边俱是陈年旧丝,卖不出价钱的。”
王慕菲奇道:“旧年我娘子去收丝,你们怎么不说?”再三的说人家都不肯,只得把丝寄放在秦老汉家,雇了个骗回家接娘子来看。尚氏扒开看看,叹息道:“里头还夹着烂棉线碎石子,人家如何肯当。也罢,把好的拣出来当银子,奴家再合你一道去收,这些回家去拣拣,织些绢自家做衣裳还使得。”
秦老汉叫一家大小都来帮忙,拣出四担好丝挑到当铺当了,王慕菲又和刘家告了半个月假,两口子忙了十来天,屯了二十多担丝,等大客人来换了二百来两银子和七八担陈丝家去。
王秀才免不得叹息:“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我堂堂八尺男儿就不如你一个三络梳头两半截穿衣的妇人会趁生活。”
尚氏笑道:“我家没有兄弟,从小儿我爹爹就手把手教我和姐姐做生意,奴家只爱读书,所以后来家事都是姐姐做主。若换了我姐姐在此,必然不只这些出息。”
王秀才摇头道:“令姐哪里有你半分好,凶巴巴的也只你那个姐夫当她是天仙。”
尚氏再把银子都看过了成色,分几处藏好,方道:“我姐姐只是性子直些,其实最是心软。当年不是她赠我一匣金珠,又故意丢钥匙在我房里,我如何能跟你配夫妻?”
一番话说的王秀才消了气,要讨爱妻喜欢,走到樊家楼,花一钱银子买了个灌糯米的猪肚,教伙计切成片,使细绳捆了荷叶包提回家。走回莫家巷口,却叫他遇见上回换金子的那个少女。
暮春天气,那女孩儿穿着藕色的小衫,系着一条白纱裙袅袅经过,头上簪了一排茉莉花,经过处都有香气,依稀有二三分当年初尚真真的影子。王秀才想起初遇真真,微笑摇头,怕猪肚子凉了不中吃,快走几步抢到少女的前边进巷,一溜烟跑回家。
姚滴珠时常把玩那几颗金子,却是记得王秀才的。今日偶遇,故意装作不识走过,要看呆秀才会不会上来寻她说话,谁知那人反抢到前边走进对面的一个红漆门,她就留了心。第二日早起上学,她父亲催她:“日头都出来了,怎么还不去女学?”
滴珠只倚着门慢慢提鞋,提了鞋又系衣带,连两只胳膊上的镯子都理了一回,才看到对门的呆秀才出门,扭着着对门里笑说了几句,满面春风去了。滴珠就不再磨蹭,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追上去,经过那人时,看他目不斜视的样子呆的好玩,轻笑一声,脚下却不肯停,一阵轻风样跑过几条巷子,才靠着墙喘气。想想方才,自家也觉得好笑,笑了几声突然觉得脸上发烧,回头看那秀才早不知哪里去了。
第一卷 盛夏 第四章 爱女之心(上)
尚老爷禁住大女儿莺莺,不许她去寻小女儿,其实自家一直挂念。这一日趁莺莺到夫家去了,带了个傻小厮阿威去桃花镇。
六月天气炎热,老人家又胖,走到半道上解开衣襟脱去帽子,里边的小衣都湿透了。汗流浃背寻到桃根巷,女儿家大门敞开。尚老爷心道:“虽然天热,真真必不会开着门午睡,难道遭了贼?”爱女心切,就墙边柴堆上抽了一根柴,掂在手里悄悄进客座。
原来摆在当中的织机不见踪影,倒是换了一堂新家具,供桌上挂着一副寿星老儿,左右贴着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尚老爷放缓脚步,咳嗽了两声叫道:“真真?爹爹来望你来了。”
屋里出来一个老太太,见拎着棍子的胖老头,唬的在屋里乱叫,叫出两个打着赤膊的儿子来,要扭送尚老爷到地方,尚老爷被捉住了,问:“这里住的不是教书的王秀才?”
阿威抱着一抱衣服进来寻主人,见到主人吃亏,丢下衣服上来喊:“老爷,二小姐和姑爷为何如此?”老太太口水四溅在那里叫四邻来捉肥贼,他呀了一声又道:“怎么二小姐变老了?”
气得尚老爷百忙中还踢他一脚,骂道:“糊涂,你去问问邻居,是不是二小姐搬走了?他们必有人认得我。”
亏得隔壁阿花姐有一双大脚,听得这边有动静,丢下木梭就跑来,上前看这个胖老头有几分像王师娘,地下几件衣服又都是绸子,就猜到是王师娘娘家人,劝道:“这是先头住在这里的王先生家亲戚呢?”
那老太太犹在院子里对着人指手划脚的骂,她两个儿明白事理,放开尚老爷,做了个揖赔礼道:“实不知是王先生的亲戚,得罪了。”尚老爷原是自家有错在先,也拱手道:“原是老夫莽撞了,多有得罪。”
阿花姐就引尚老爷到她家院子里杏树下坐。阿花姐的相公张老实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舀了两大海碗,一碗递把尚老爷,阿威就自取了另一碗,咕咚咕咚几大口吃下,抹一把汗,咧嘴笑道:“俺家二小姐怎么几日不见连那么大儿子也生下来了?”
尚老爷一口凉水呛在嗓子眼,咳嗽了半天,踢阿威两脚,骂他:“蠢才。休要乱说话。”
转过头来问张老实:“隔壁王秀才搬了?”
张老实道:“搬了有几个月了,听说是搬到府里去教书,就便在府里买房。”
尚老爷心猜必是大女儿暗地里资助,急着回去问大女儿,说了几句闲话,丢下几钱银谢阿花姐。待他去了,张阿花吐舌道:“原来王师娘真是有钱人家小姐,老太爷随手就是三四钱银子赏我们。”
张老实道:“这事却奇了,王秀才住在隔壁也有一年多,王师娘娘家来过一回不久他们就搬家。这回又寻来,哪有自家人不晓得自家人搬到何处的?再有人问起,你休说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阿花姐笑道:“我卖她做什么?你以为我不晓得她住在莫家巷?她两口儿从不与亲眷来往,必是私奔出来的。想是怕家人来寻,才避到府里去的。”
却说尚老爷扑了空,又受了惊,再叫暑气一蒸,回家就病倒了,急召大女儿来家,问她:“把真真又藏到哪里去了?叫她回家罢。”
尚莺莺叫老子问的没头脑,好半日才道:“这一向事忙,并没到桃花镇去看妹子,爹爹为何这样说话?”
尚老爷道:“我昨日去找你妹子,已是搬走了。想必是你不想我拆散她和那姓王的小子。把她们藏起来。”
尚莺莺听说妹子又走了,心下也着忙,急道:“女儿和爹一样不喜欢那姓王的臭小子,藏他们做什么?”
尚老爷叹息道:“如今为父只要见见她,速去把她寻来。”
尚莺莺应了一声,出来吩咐使女们好生守着,回自己的院子里,坐在窗下托腮想心思。使女搬了一大盆冰放在她身边,又使了一把大扇扇凉风,尚莺莺想不出妹子会躲在哪里,取了一柄菱花小手镜在手里把玩,突然珠帘摇晃,她相公进来。李青书一边脱衣裳,一边笑道:“这样暑天,你倒会纳凉。含笑去切只西瓜来。热死人。”取了一把象牙骨的小折扇扇风,又问:“方才我去看过老泰山,中暑叫人刮刮痧也罢了,怎么就那样没精打彩?”
尚莺莺也没精神,好半日才道:“爹爹昨日去桃花镇看妹子,妹子搬走了,只当我藏的她,叫我寻她来家呢。”
李青书用力扇了几下,笑道:“老丈人也是脾气坏,说到底妹子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就正经认下那个女婿如何?偏偏要拆散她们,人家如何不躲了去。”
尚莺莺夺下扇子,用力拍在案上,怒道:“你晓得什么,那王家……”眼睛横扫了屋子里的几个使女。尚家向来大小姐说话比老爷还算数,一群丫头都低着头退出去,她方道:“那王家什么来历?叫我放心把妹子嫁他?”
李青书道:“你妹子那死脑筋,已是合他有了首尾,必不会再寻别人。他王家虽然穷些,只叫他两口子分家出来,有你这样的姐姐,自然不吃亏的。”
尚莺莺舒展娥眉,微笑道:“就怕不她要做上奉公婆,下抚小姑做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呢,以她那性子,天生就是让人欺负的。何况又是私奔,更是叫人为难了,王老太爷可不是善人。”
李青书叹道:“我倒是想起来那年去王家找妹子,倒叫王老太爷追了我半条街。难道他两口子回王家了?我使人先桃花镇打听去。”等不及西瓜送上来,重披衣裳出二门,叫他贴身小厮阿牛来,吩咐道:“去帐房支十两银子,悄悄儿到桃花镇打听尚家二小姐下落。”
莺莺叫人把澡池子放了水,又撒了一包香屑,她也不等相公,先脱了衣裳泡在凉水里纳凉,水面上还浮着一个小木桶,桶里盛着小半桶冰渣,冰上铺着拳头大小的水蜜桃,鸡蛋大小的青枣和红李。尚莺莺趴在一根大木头上,握着一个桃子正咬的快乐。李青书进来,使女替他宽去外衣,掩上门出去。他因衣裳都湿透了,索性就这样跳下池子,划拉两下才把中衣扒掉。
莺莺皱鼻子嗔道:“洒我一脸都是水,你使的谁去打听?”
李青书笑道:“自然是我家的阿牛,你家的管家们,出了门一个个比主人家还牛气,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莺莺眯着眼笑起来,道:“什么样的人都有用处呢,谁家不养几条会咬人的狗?我爹爹只得两个女儿,若没有些恶仆,只怕就叫有心人生吃了。”
李青书道:“总是你有理,桃子给我咬一口。”伸嘴在妻子的手上啃了一口,还要再咬。
莺莺咬着桃子游到另一边,他偏放着桶里的整桃不取,非要合妻子争那小半个残桃。莺莺叫他缠的烦了,把桃核丢给他,另取了只桃咬过一口,看他又追过来,索性丢给他,爬起来走到池子边上一个放了热水的半人高桧木澡盆里,李青书吃了两个桃,也爬到另一个盆里泡着,问妻子:“你家老太爷怎么想的?这许多家产是要过继给侄儿,还是给你姐妹平分?我家那些堂兄弟们指着这个在老奶奶面前说我有钱呢。”
莺莺微睁开眼,笑道:“爹爹怎么想我们做儿女的哪里晓得,若是你做女婿的孝顺,分你一星半点也容易;若是你有二心,半个钱也不会把我。”
李青书苦笑道:“我若是为钱,为什么不娶沈百万家的表妹,得沈家的绝户财?只是你在我家向来不把妯娌放在眼里,都等着看你笑话呢。”
莺莺冷笑道:“我家生意我也掌管了好几年,就是老太爷一文钱不与我,变卖我的嫁妆也有一两万两,什么生意做不得?叫我看她们脸色过活,休想。”撑起上半身瞪着李青书道:“你那些堂兄弟打的什么主意打量我不知道?你若是跟他们混在一处,我就先休了你。”
李青书叹气道:“又动气了不是?只怪咱们命不好,有个一儿半女,老祖宗跟前也说的响。如今又没有儿女,你又不肯纳妾,也怨不得人人看不惯咱们。”
提到生儿育女,莺莺低头半日,方道:“这却是我对你不住,若是你想要有儿女,抱一两个也罢了。想要纳妾,却是不能。”
李青书忙跨到妻子澡盆里,抱着她,脸偎着脸笑道:“你不喜欢我就不纳。回头咱们看谁家的孩子好,抱一个过来就是,堂兄弟们必定抢着要把自家儿子过继给我们。”
莺莺回嗔作喜,取手巾替夫君擦背,两个相帮着穿好衣裳出去。粗使的婆子们进来倒水,一个新来的叹道:“阿弥陀佛,大小姐和姑爷洗个澡,就得十几二十个人忙半日。这一大池子水,够浇半晌地了。”
一个老人道:“这算什么,从前二小姐在家,放一池水不算,还要倒几桶牛奶子进去呢。”
那个婆子念了半天佛道:“可惜了这样金贵东西,天雷怎么不劈……”
管事的听见不好,踢她一脚道:“休要胡说,叫上头听见。咱们都要卷铺盖回去!”
过了两日李青书的小厮访的明白,回府报与尚莺莺两口子知道:王秀才和二小姐搬到府里莫家巷居住,王秀才每日早上去一个刘富户家教书,中饭都不回来吃。将晚才回家。二小姐和一个使女小梅在家过活,等闲不出门。王家仿佛也不晓得他家儿子回来,并无半点动静。
莺莺听了,良久都没有说话,支开服侍的人和尚老爷商议了半天,开了门父女二人都笑嘻嘻的。李青书再三的问,莺莺一个字都不肯说。她问管家媳妇子借了几样衣服首饰,第二日妆扮好了,只带着一个老仆,骑一头走骡到莫家巷,寻着妹子家,敲门问:“王先生在家否?”
尚氏趁早上凉爽在院子里织绢,听得姐姐的声音,喜出望外来开门。莺莺冲妹子挤挤眼,真真忙支使在边上的小梅道:“去后边把昨日买的那条鱼杀了,剥了鱼皮剖去鱼骨。切出鱼片来,我要待客呢。”
小梅愁眉苦脸到井边去,莺莺只叫老仆牵着骡子出去转一两个时辰再来接她。牵着妹子的手道:“爹爹病着呢,和我回家去瞧瞧?”
真真听说爹爹得病,心里也急,忙道:“我叫小梅去雇轿子去。”
莺莺微微笑道:“不急在这一时,明日和王秀才一起去罢。”
真真喜极而泣,笑道:“爹爹不恼我家相公了?”
莺莺点头道:“木已成舟,难不成真叫你改嫁?只是劝着你家相公,爹跟前放软和些。咱们就认他这个女婿。”
尚真真霎时仿佛脱去冬衣换上纱衫,拉着姐姐的袖子只是嘻笑。莺莺推她道:“带姐姐瞧瞧你新房子。”
尚氏忙引着她先到西厢,里间摆着几个架子,几个青瓷描花大缸贮藏米面等物。靠墙还有几筐丝。一个纺车。外间搭着灶,当窗案板上还摆着几把小白菜半箩紫茄子,墙上几个钉子上腊肉也有,咸鸭子也有。再到东厢、正房,收拾的都还入眼。光景比过年时要好些儿。
莺莺心里算计了一番,问她:“钱都用尽了?”
真真笑道:“大姐放心,妹子换了金子做本钱,收了两回丝,如今也有三百多两在手。再过两个月再贩一次棉花,就够买几顷地取租过活啦。”
莺莺笑道:“你贩丝我也听说过,虽然有赚头,却是太辛苦,你有三百两的本钱,姐姐替你指条路罢,莫家巷巷口的那家杂货店亏了本要出脱,你叫你家相公问问,若是使得,就接手下来,那铺子的管事却是老实人,你买下来不要过问,年底自然有分红。”
真真问道:“那是咱们家的?”
莺莺笑道:“明日就姓李了,再过几日就要跟你姓尚呢。你家相公爱使小性子,休叫他明白底细。”
真真点头道:“他若知道,必不肯受的。今年他去收丝,吃了好些苦头,实不是做生意的的。偏他进了学,越发的讲究起来,倒不好再去收棉花。多谢姐姐替妹子想的周道。”
尚大小姐心里叹息妹子一往情深,姐妹两个久别重逢又说了许多话,吃过中饭尚莺莺才回家,叫个管家把莫家巷口的大杂货铺买下,拣了个忠心能 干的管事过去。
却说真真好容易等王慕菲来家,笑语央求他:“今日姐姐寻来,说爹爹病重呢,叫我合你回去看看,也叫老人家喜欢喜欢。”
王慕菲迟疑道:“莫不是你姐姐又施计要赚你回家?”
真真恼了,跺脚道:“你爹爹也不许你娶我,难不成你爹爹病了,我也不许你去看他么?”
王慕菲道:“我爹爹若是生病,自是要去看望。只是你爹爹久有把你另嫁的心思,指着叫你回家看望,一把锁锁你在家,却把我推出来,何如?”
真真道:“怎会如此,若照你这么说,今天白*****不在家,一顶小轿抬了我就去,你又如何?”
第一卷 盛夏 第五章 爱女之心(下)
尚真真本来性子柔顺,相公说一她不说二的。一头是恩爱夫妻,一头是爹爹,哪头她都放不下,也不再和王慕菲再争论,默默走到窗边,借着一点天光给磨烂的袜子打补丁。补了几针,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滴在袜子上。
王慕菲瞧见不忍,走过去替她拭净,搂着她的肩道:“原是我的不是,明日早上我和刘家说一声,中午来家吃过饭,陪你回去罢。”
尚真真拭涕转笑道:“早些说不是好?偏要呕的人家哭了才松口。”手底下就快起来,运针如飞补完了破袜,又取出一双蒲鞋道:“上回你说才买的蒲鞋扎脚,奴家使青夏布重滚了边,又使棒槌捶了几回,你再试试。”就在王慕菲脚边蹲下与他换鞋。
王慕菲伸脚看看,又在地下来回走了几步,笑道:“还是娘子手巧。”对娘子拱手做谢。
尚真真含笑回礼,把他按回桌边,笑道:“今儿炖了只老鸭子,下挂面你吃?”
王慕菲道:“我去我去,叫娘子受气了,原该为夫赔罪。”除下新鞋交到娘子手里,趿着双旧布鞋到厨下。
小梅守着小风炉正在用力煽风,满头汗水混着炭灰在脸上淌成一道道灰黑的印子,嘴边一圈乌青,看到主人进来,越发卖力挥舞手里那把破扇,扇得炉子里的灰都撒出来了。王慕菲忙道:“放下,放下,去洗把脸,抹得跟花猫一样。”
小梅低着头贴着墙角出去。王慕菲寻了条围裙系上,自橱里寻出两把挂面来,又在案板底下寻到姜蒜等物,下了三大碗挂面,搁在桌子上到门口喊:“娘子,吃饭了。”
正房里静悄悄的没动静,王慕菲寻到后院。小梅蹲在井边洗脸,尚真真吃力的从井里提一个柳条筐来,王慕菲忙上前几步拎麻绳,抱怨道:“又呈能,一头跌到井里如何是好?”挤开真真,提出一筐碧绿的西瓜。
真真抱起一个四五斤重的,笑道:“这一筐五个还不到三十斤呢。”
王慕菲把筐又吊下井,接过西瓜,对慢吞吞洗脸的小梅道:“手脚快些儿,面都糊了。”
真真推他道:“小梅叫她老子打怕了的,咱们先去罢。”到厨屋取一大碗面架上筷子摆到门口的板凳上,又从自己碗里拨面给王慕菲。
王慕菲又替她拨回去,笑道:“又不是吃不起这几箸面,何苦如此克己。”挑了几根面吃在嘴里,又伸筷指着外头笑道:“多吃些,明儿回娘家瘦了可不成。”
真真饭量本来不大,教相公说的强撑着又吃了几筷,实在吃不下放下,那半碗王慕菲接过去几口就吃尽了,捞过还晒在衣架上的两件中衣到后院洗澡。尚氏搬了张凉床到阶下,一边吹过堂风,一边折衣裳,手指轻轻抚过王慕菲的每一件衣裳,慢慢笑出声来。小梅丢下碗,凑过来结结巴巴道:“小姐真好看。”
尚氏抚她的头顶,柔声笑道:“真的?”
小梅用力点头道:“比我娘还好看。”
尚氏看看自己老姜一样粗糙的双手,微微叹口气道:“若是遇到你娘,我必将她买下与你团聚。”
小梅感激涕零,爬到地下给尚真真磕了七八个头,真真扶她起来道:“休欢喜的早了。”自此小梅待她极是忠诚。
却说第二日王慕菲果真和刘家说了,中午回家,尚真真早摆出一桌精致小菜和粥饼候他,两口子吃完留小梅看家,王慕菲取了把油伞挡太阳,一手扶着妻子出门。
尚家是松江府里数得着的大布商,尚老爷十数年积蓄,除府城东南二里许有一个几顷地的小庄外,只城里一处花园,占地也有二三十亩,自家住着前边的听松院,一个鹤来院做客舍。大女儿莺莺虽是嫁把李家,其实还是在松萝院住院的时候多。另有一间绿萝院是小女儿真真居所。尚老爷不爱买田置地,最爱的是美酒佳肴,养着七八个有名的厨子,花钱如流水,在两个女儿头上更是极舍得。所以惯得尚家两个小姐都是一副视金珠如粪土的豪侈性子,房里陈设极是奢侈。
尚氏和相公走到大门早有自己绿萝院中的旧人来接,原来的贴身大丫头拾翠领着回房去歇息。真真离家三四年,她房里一草一木都还是旧时样子,妆台上一面大玻璃镜依旧拭得透亮,出走前夜跌成两半的牙梳镶了金拼成一块,还搁在镜边,尚氏一一抚过,无限感慨。
王慕菲却是生平头一遭见识这样富贵华丽的闺房。雪白地毯足有半尺厚,踩一脚软绵绵的。一个花梨木掐牙透雕的架子上摆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钟。窗前还挂有一个鹦鹉架,架上食水两个小罐子却是白玉的。看得他眼花缭乱,生怕自己出错叫尚家人笑话,拘谨得如木石般坐在桌前不敢动。
少时拾翠捧着一个雕漆海棠式的小盘上来,头一碗茶奉给王慕菲,尚真真随手接了第二碗,吃了一口笑道:“这是今年的松萝?”
王慕菲吃了一口,味极清,咽下去好半日,喉头还有清甜滋味,再吃得几口,入口又微苦,转瞬就化为甘甜。正想问妻子为何一碗茶有两般滋味,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打千儿道:“老爷请小姐过去说话。”又掉过头来给王慕菲行礼,笑道:“此时不好就见二姑爷的,还请姑爷稍候。”
真真看了看提心吊胆的相公两眼,到底父女天性舍弃不下,微微笑道:“爹爹就住在前边,奴去去就来。”
尚真真一去,房里几个服侍的都低着头悄悄儿退出去。王慕菲在中间客座枯坐了一会,站起来走到西里间,这边本是真真的书房,两张一人多高的书架上磊的满满的俱是诗书,只是此屋与东里间不同,样样都是旧的,墙上挂着一张灰扑扑的旧琴,一个大画案上,摆着极大一个旧磁笔筒,如树林一般插着一大把用过的笔。边上一个镶龙纹的半新不旧盒子,花样极精致,王慕菲以为必是什么好东西,揭开来看是一块旧瓦磨的砚,叫人大失所望。又半截小指头长短一块黑墨横在砚上,喷鼻的香。王慕菲看了半日觉得无趣,偏东里间又奢华太过不敢进去,只在厅前苦候,直候到日影西斜,方才那个拾翠才进来,笑嘻嘻道:“老爷请二姑爷过去说话。”
王慕菲远远随着拾翠穿花分柳,经过一道七折曲尺板桥,一片松林里现出一间小院来,门上挂着“听松”二字的匾额。院子里只摆着几个青瓷大莲纹缸,缸里绿苔生得有寸厚,俱是金鱼在里头嬉游。松荫把日头都挡在外头,虽然外头暑气滚滚,这里却凉风浸人。
一个穿着白夏布小褂,青布裤的小厮候在阶下,撩起帘子笑道:“二姑爷这边请。”
王慕菲的大姐虽是嫁把一个老财主,到底没见识过这样排场,心里发慌,头略低的迟了些,压帘子的缀脚打在他胳膊上,王慕菲定睛一看,却是一块打磨的极光滑的美玉,雕成小狮子滚绣球模样。这样的玉他老子也有一块,命根子一般藏在箱子里,年节时才拿出来擦拭把玩,万想不到尚家竟奢侈至此。
进了屋又一个小厮上来笑道:“二姑爷,我们老爷和二小姐在后边葡萄架下呢。请随我来。”
王慕菲小心随他转过一座大屏风到后院,尚老爷家常穿件雷州葛的袍子坐在一张斑竹凉床上,笑嘻嘻看着他的妻子打谱。
真真侧坐在下手正在一个碧玉棋坪上布子。见相公来了,忙丢下手里的藤盒,站起来笑道:“爹爹,这是您二女婿慕菲。”退后几步拉王慕菲道:“快些儿给我爹爹行礼。”
王慕菲略有些迟疑,尚老爷就有些不快,板着脸道:“老夫受不起他的礼。”
尚真真推相公道:“快些儿。”
王慕菲勉强做了个揖,还不曾起身,尚老爷又不阴不阳道:“老夫娇养了十多年的女儿,他不声不响赚了去,难道当不得他几个头么。”
王慕菲变了脸色,兀自忍受。尚真真看看爹爹,又看看相公,急得都要哭出来。尚老爷咳嗽了两声,不紧不慢道:“我女儿也跟你过了几年苦日子,虽然老夫有几两村银子替她赔嫁,到底不曾明媒正娶。你家去叫亲家老爷择日来行礼下聘罢。”挥袖道:“送二姑爷出去。”
尚真真不由捏紧了相公的手,央求道:“爹爹,相公他为了我不肯和公公婆婆来住久矣。女儿已和他拜过天地,哪消得再行礼下聘?”
尚老爷并不搭理女儿,一双眼只狠狠瞪着王慕菲。王慕菲觉得妻子正在微微发抖,伸手揽她的腰,大声道:“我和真真早已拜过天地,泰山大人又何必再费事。难道要叫全松江府的人都晓得令爱和小生是私奔的么。”
尚老爷挥袖,一个茶碗跌到地下摔成两半。老太爷站起来大声道:“难道你不是拐了我女儿私奔!此时又晓得廉耻了?若无明媒正娶,我女儿算是什么?”
王慕菲朗声道:“小婿和令爱两情相悦,虽然不曾禀明父母,却不是无媒荀合,有天上日头为媒,哪里就丢人了!”气呼呼扯真真道:“令尊不认你呢,咱们回去,休要污了人家地方。”
尚真真扭头看了看盛怒的爹爹,到底教王慕菲拉着出了尚府。两口子才到家,尚家使了一个管家来说:“老爷有话,三日为限,若是二小姐肯回去,二姑爷请媒来说,还是照旧的女儿女婿,自有赠嫁与二小姐。不然,老爷只当少生了一个女儿。”说罢自去了。
王慕菲恼道:“难道我会为了你的赠嫁低头么!分明是晓得我穷人给不起彩礼,要叫我知难而退。”
尚真真坐在床上默默弹泪,小梅捧了一个瓦盆进来,里边浮着两条旧手巾。王慕菲想到方才真真香闺里的富丽繁华,越发的心痛如刀绞,取了手巾替娘子拭泪,跪在她膝边举手发誓道:“我王慕菲总有一天功成名就,替娘子挣凤冠霞帔风光回娘家。”
尚真真哇的哭出声来,抱着王慕菲道:“原是我拖累了你,叫你吃了这几年苦,都不曾和公公婆婆相见,还叫你这样为难。”
王慕菲道:“只怪我没出息,若早些进学中举,你爹爹哪里会看轻我。真真休哭。等我明年中举,再带你风风光光回娘家可使得?”
真真点头。小梅在厨下摆出一碟酱王瓜、一碟咸鱼,又是一小锅稀饭,来请他两口儿吃晚饭。王慕菲看着家里的家什不是粗陶的,就是烂瓦的,叹息良久,喝了几口粥就到书房用功。尚真真想着明日姐姐还要来瞧她,擦了泪收拾了房里动用的家什,叫小梅去厨屋睡了,在灯下缝补旧衣,直到三更王慕菲做完了功课,两个打了井水洗浴睡去。
天才亮王慕菲又起来苦读。候他出门,尚莺莺骑着头小驴,带着那个老仆来寻妹子。进了门除下青纱眼罩,笑道:“昨日爹爹的话,妹子可曾劝转了妹夫?”
尚氏摇头道:“他自和我成亲后再不曾见过爹娘,如何央得公公婆婆去请媒人?这是爹爹故意为难相公呢。”
尚莺莺道:“如今爹爹一让再让,极是不易,叫他低头回去认个错儿,求媒来说又有何难?奔者为妾呢。叫他寻媒来说,也是为你天长地久。”
尚氏发愁道:“平常也听相公提起过,我家公公脾气古怪,他离家时本是赌咒了的,不中举做官必不肯回去,此时一个小小秀才,怎么好见面。那寻媒提亲的话越发说不得了。”
尚莺莺冷笑道:“且再看罢。巷子口那家铺子已替你安排妥当。”从袖里抽出两张契纸和一枚小章给她,又道:“且小心收好。已是和李二叔说定了,一个月支十两银子与你零花,年底分红另算。从此以后你就是瑞记杂货铺的东家。”
真真细看,一张是她出三百两本钱的收契,另一张却是按月支钱和分红的章程。
莺莺又道:“回头你当着人随便送几两银去和掌柜的李二叔说一声便了。”咬了咬唇,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骂她:“脂油糊了心,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偏当他是块宝。”
真真却不恼,提起相公双目发亮,含情脉脉笑道:“就是穷的只有一碗粥,他也分半碗与我,富又如何穷又如何?只要阿菲与我一心一意,就是吃糠咽菜妹子也情愿。姐姐,若是姐夫穷了,你肯和他过穷日子否。”
尚莺莺叹息道:“这却不提,我和他结缡也有五六载,儿花女儿皆无,若不是他们李家畏我们尚家有钱,只怕早替他纳妾。你这几年有动静否?”
真真微微摇头道:“哪里那样容易。”
莺莺越发失望,扶着柱子愣了许久,方道:“我先回去,改日再来望你。”
尚氏送她出门,回来收拾银子,取了一个大食盒装了二百两,合小梅抬到巷子的杂货铺,果然换了她家的老管家李二叔做掌柜,当着许多顾客的面收了她的银子改口称她东家,要叫莫家巷的人都晓得王先生成了瑞记杂货铺的东家。
晚间王慕菲回家,真真把那两张契纸与他看,只说是自己访得瑞记铺子少本钱,去一说就得入股。王慕菲虽有自家使那几百银子做生意的雄心,却晓得论读书识字他娘子不如他,要讲做生意赚银子,十个王慕菲摆在一起比不得半个尚真真,尽都依她安排。
真真其实心里也巴望相公肯向公公婆婆低头,无奈过了三日之限王慕菲都无半点动静,她也只得把心事收拾起。因有铺子按月支银,她就想着办个小作坊,和相公商议,雇人在后院拾了两间披厦另做厨房。把西厢两间空出来,就取出余下的几十两银租了两架织机,叫王慕菲去板桥短工市雇了两个工人来,又托李二叔去买丝。这些营生都是她从小看惯了的,做兴起来一丝也不犯难,哪消两三个月,又添了两张织机。
王慕菲因家中男人出入,不好再叫妻子抛头露面为难,偏他岁考又是四等,索性辞了馆在家中专心读书,有事他也方便出来照管一二。尚氏得相公白日黑夜相守,自然喜欢,何况王慕菲大事小事从不自作主张,和她有商有量,又手中有钞,家事兴旺有望,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尚莺莺来过一二回,看妹子心宽体胖,也有两三分喜欢他。就是尚老爷赌着一口气拉不下来脸看女儿,听莺莺回家说起,也道二女儿遇到这样的夫婿是傻人有傻福,只等着二女婿中举那一日来家奉茶。
这一天王慕菲静极生动,袖了一两银子要和几个学里朋友去桃花庵里诗会,半道上遇见一个老头,扯他下驴,骂道:“臭小子,逃走这几年,都不肯回家望望你娘老子!”
第一卷 盛夏 第六章 初见公婆(上)
那老爹一头说一头伸手钳住王慕菲的耳朵。王慕菲狼狈下驴,护着拧得通红的左耳告饶道:“爹爹,实是儿子的错。”
路边一个大胡子想是和王老爹认得,拨开看热闹的众人,劝解道:“令郎也是衣冠人物,这样教训不好看相,有什么话家去说不得?”好说歹说,王老爹才松手骂:“不晓得这个小畜生哪里偷来襕衫妆读书人,快与我脱下这件青皮!!”
王慕菲把领口理正,先冲胡子拱手做谢,方慢慢道:“儿子进学也有两年,只是还不曾中举,所以无脸回去探望爹娘。”
王老爹听说儿子真的进了学,心中喜欢,脸上由不得浮出一点笑来,拈着花白胡须道:“若果真是进学了,也算你有些出息。”
那胡子凑趣道:“这样喜事,也要大家做兴来贺,少不得还要叨扰老哥几杯酒吃。”
王老爹好似他自家中举做了官一般,昂然道:“少不得有几钟浊酒请胡兄。”
王慕菲看左右围上来瞧的又多了几人,脸上发烧,轻轻道:“儿子和学里朋友约了今日文会,散了再回芙蓉镇寻爹爹去。”
王老爹年纪虽然大了,腿脚却敏捷,看儿子又有躲的意思,冲上来还要拧耳朵。王慕菲到底是年轻的小伙儿,抬腿上驴,扬鞭甩在驴屁股上,那黑毛驴一蹬后蹄,扬起的灰尘迷住王老爹的两眼。王老爹紧赶几步要上前,黑驴早扬着蹄欢快地跑出半条街,已是追不上了。
却说王慕菲绕了两条街出城,回头看看老子没有追上来,松了一口气照旧去桃花庵。席间学里朋友看他有些魂不守舍,纷纷问他:“王兄有心事?”
王慕菲叹气道:“小生从小顽劣,最不喜读书,常叫家父母教训。前几年离家时赌咒不中举不回家。如今才晓得读书难哪,方才路上遇到老父,却是无脸回去,无奈一别数年,心里又放不下。”
一个唐秀才挥着折扇笑道:“这世上,第一就是要敬父母,你白身离家,进学回家也是光宗耀祖的事体,如何不好回去。若再把几两银子纳了监,不日就是个官,极是长脸的事,有什么不好回去得?”
众人都摇头晃脑,哄然叫妙道:“我辈文才风流,论才学都是好的,何苦像何呆子那样傻读,还是纳监好。”
王慕菲盘算家里小作坊着实兴旺,就是再考三五年不得中举,也能积得四五百两银纳监。又是半道上遇见老子,不回去只怕老头子闹起来更是难看,忙笑:“那小弟就回家去。”
唐秀才斟了一杯酒递给他道:“速去速去,下回就是王兄做东。”
王慕菲仰脖一饮而尽,弃了杯拱手作别,跨上他的小黑驴,轻轻打了几鞭,拐到通西南的大路上,不过三四里路就是芙蓉镇,他家就在镇外一个池塘边。
深秋天气,池塘里只有几茎老荷,一条小道上积满了半黄的柳叶,门口的竹篱笆上还挂着几朵牵牛花,花瓣皱成一团,在秋风里发抖。柴门上贴着的红春联上半截叫雨淋的发白,右边还能认得出是“春满乾坤福满门”,王慕菲把驴拴在门口的桑树上,才推开门,屋里王老爹没好气的喊:“是谁?”
王慕菲忙让到门边站立,恭恭敬敬道:“是儿子回来了。”
王老爹伸头看果真是儿子,顺手取下门栓冲出来。王老婆子在后边抱住老头子的腰,喊道:“死老头子,不是你打他,我儿怎么会跑出去这几年!”用力把老头子推倒,抢到前边拉住王慕菲,摸了脸又去掐他胳膊,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甩出来,口内只道:“我的儿,吃了这许多苦才来家。”
王慕菲左右躲闪,连声道:“娘,儿子不曾少什么物件。”
王婆子摸了又摸,好像真比从前胖些个,松手笑道:“我儿,哪里赚来这身读书人的衣裳。”
王慕菲跺脚道:“你儿子进学两三年了,秀才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谁耐烦妆他。”
王婆子拍他道:“狗,一个秀才也值几百两银呢,一年也少交好些赋税,怎么不值钱!”
还是先前遇见的那个大胡子从屋里出来,笑道:“世兄来家,你们一家人好生说话,老胡我约几个朋友明日来贺。”王老爹两口子送客人出去,回来儿子早脱了外头大衣服,坐在桌边捧着一只大海碗吃桂花酒酿圆子。
小女儿青娥倚着哥哥,问长问短:“二哥,你真是秀才?二哥,嫂子生得如何?”
王慕菲一边吃,一边笑着摇头。冷不防王老爹想起旧恨,又冲上来扭他耳朵,喝道:“尚家那个小贱人还和你在一处?”
王慕菲心下不快,丢下碗站起来道:“真真与我拜过天地,就是我王慕菲的妻子,就是爹爹也不好叫她贱人。”
王老爹两个眼睛瞪得牛眼样大,唾沫星子喷到儿子脸上,大骂道:“我儿子教她哄骗私奔,几年都不肯回家,这样的没廉耻女人不是贱人是什么!”
王慕菲拿袖子挡着,冷笑道:“若是不认这个媳妇,就没有儿子。”站起来甩袖子要出门。慌得王婆子冲上来搂住儿子的腰,青娥也扯住哥哥的袖子不肯放手。王慕菲动弹不得,恨道:“放开我,哪里又走了!”
王婆子冲王老爹脸上呸了一下,骂道:“儿子好容易肯来家,再叫你气跑了,老娘跟你拼啦!”
王老爹避到墙边捡根长板凳坐下,气呼呼道:“儿子是个秀才,又有秦老爷那样的好姐夫,对门好亲不在话下,偏舍不得丢下那个小贱人……”
王慕菲听到贱人两个字,拨脚又要走,王老爹忙改口道:“尚家那个姑娘,当初尚家发出话来,说只当没生这个女儿。你好容易挣个出身,自当寻个好岳丈。听爹爹的话,弃掉她另娶罢。”
王慕菲摇头道:“她不肯弃我回家重享富贵,叫我弃她另娶,猪狗一般的行径儿子做不出来?”
王老爹又要说话,王婆子挡在当中道:“老头子且从长计较。儿子这几年在外也吃了许多苦,明日搬回家来住就是。”
王慕菲心下略安,摇头道:“我们在府里买有一所小院,还有四架织机,却不好搬回来住,明日儿子再带媳妇回来探望爹娘,真真极好,爹娘见了必喜欢她的。”
王婆子冲青娥使眼色,叫小女儿送儿子出门,自家挡着王老爹道:“老头子,你不曾听儿子说得明白?他二人如今正打得火热,哪里分得开。且看看罢。”想了想又笑嘻嘻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尚家听说比秦家女婿家还有钱呢,又没有儿子,将来那份家财还不叫我儿分一半去?”
王老头叹息道:“若果真如此,也还罢了,到底是私奔的,不好见亲友。”
青娥笑嘻嘻回来,掌中托着一两碎银,递到爹爹跟前道:“二哥说把我买嘴吃。”
王老头抢下来,数出二钱,略迟了迟,又拨回去一钱多,只把几分碎银子还给青娥,道:“这些爹娘收起,留把你做嫁妆。”
青娥不敢争,握着银子回自己房里。王老头看小女儿不在跟前,方道:“这臭小子想是发了财,他向来撒漫使钱,还要叫他搬回来一处住才好。”
王婆子也道:“随手就是一两银子叫妹子买嘴吃,却是大手大脚,拘束着好些。”
却说王慕菲回家,正好几个织工散工,小梅在院子里扫地,真真取只小匾在膝上剥蒜,看见相公回家,一边站起来接,一边笑道:“称了几斤肉,晚上烧东坡肉你吃。”
王慕菲按她坐下,挨着她坐了,道:“今日出城时遇见爹爹,叫我回家呢。”
真真手下停了停,笑道:“那是公公不生你气了,却是好事,奴去买礼,咱们明日回去,奴也要见见公公婆婆呢。”
王慕菲沉默良久,方微微点头道:“我去买罢,你不晓得我爹娘喜欢什么。”
真真忙回房取了一包碎银子出来,递把相公,王慕菲掂掂却有七八两,晓得娘子把家里的现银都拿出来了,只取了一块二两多的,又把纸包递回去,笑道:“这些就够了,都花费了,咱们吃什么?”
真真强递,王慕菲轻轻推开她,走到门口,又扭头嘱咐道:“咱们明日去,还要托李二叔来照看,你去说说罢。”
尚真真点头,解下围裙出来。王慕菲早出了巷子口,尚真真想追,左右瞧瞧,又有些不好意思,拢了拢鬓边碎发,顺着墙根目不斜视走到瑞记铺子,李二叔接到里间帐房,就要叫小伙计奉茶。
尚真真坐在上头微微摇头道:“锅里还煮着肉呢,明日我要随相公去乡下看望公公婆婆,那几个织工还要李二叔照管一二。”
李二叔都依了,真真又在铺子里挑出四方首帕,一双膝裤,并二匣香粉二盒胭脂,叫个小伙计提着篮子送回家。真真叫小梅接过篮子,正在门口吩咐小伙计:“叫李二叔明日来吃早饭。”外边一群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都提着小小的藤书箱,一路嬉笑经过。嘴里说的不是诗词,就是八股,引得路人尽都注目。她们却昂着头看也不看。
尚真真看了心生羡慕,笑道:“这几个女孩儿好自在。”
那小伙计扭头看了看,笑道:“那个穿桃红夹袄的是对门姚老板家的闺女呢,家里也有几贯钱钞。都花在这个独养女儿身上,送她上松江府有名的女学不算,还另请了柳山人教她学画画学下棋。这几日又找了个李乐工教弹月琴。人家都说这不是教闺女呢。”
尚氏越发的好奇,问道:“不是教闺女,是教什么?”
小伙计吐舌头道:“娘娘不骂我就说,又要会琴棋书画,又要会吹拉弹唱,都说人家行院里是这般教粉头的。”
尚氏低声啐道:“休胡说,哪家千金小姐不学这些。”叫小梅取了块发糕给他,吩咐他道:“总是街坊,以后休这般说话,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脸上不好看。”
那小伙计咬着糕去了。尚氏看小梅还一脸向往的看着方才姚小姐过处,笑道:“别的我教不了你,识几个字却不难,休看了。”
小梅笑嘻嘻道:“小姐教,奴婢就学,若能助小姐,也省得小姐和姑爷夜夜算帐到三更天。”
尚氏摸摸她的头,取树枝在地下画“小梅”两个字,指着道:“这是你的名字呢,小梅。你在这里画画罢。”又握着小梅的手教她写了几回。眼见天色暗下来,尚氏心里担忧明日见公婆,回房开箱寻出旧年做的几件好衣裳来,想了又想,拣出两身半新不旧的搭在衣架上好明日穿,又在妆盒里挑挑捡捡,决断不下用哪几件首饰。
王慕菲拎着一个攒盒一坛酒来家,看到妻子还坐在妆台前挑捡,笑道:“你只家常打扮罢。我爹爹不喜奢华的。”
真真笑道:“丑媳妇头一回见公婆,心里总有些不安。”举着两朵头花问:“那我只勒首帕罢,再插朵花儿,粉的好还是紫的好?”
王慕菲笑道:“哪朵都使得。我爹爹脾气不大好,若是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回了家,打我一千下与你出气都使得。”
真真笑道:“奴家心里有数。”又从箱子底取出几个尺头,合杂货铺里的零碎打成一个包袱。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王慕菲出去雇了辆车来,尚真真把家事交给李二叔,随着王慕菲出门。
一路上真真觉得手心出汗,两脚发软。就是王慕菲,也有些心虚,怕他家老太爷当面给他下不来。还好芙蓉镇不算远,小半个时辰就到他家门口。恰巧王老爹在院子里指点几个长工做活,看到儿子扶着一个年小妇人进来,忙忙的打发了长工,哼了一声进房。
尚真真进不是退不是,只看着王慕菲。王秀才把包袱送到妻子手上,自己抱了那两样走在前头,小声笑道:“无妨,跟我到后边厅上去”
厅里老太爷和老太太高高端坐在两把椅子上,青娥走到门口接过嫂子的包袱,悄悄叫了声:“嫂子。”尚真真冲她笑了一笑。
王老爹狠狠的咳嗽起来,青娥吓了一跳,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站到王婆子身后悄悄儿吐舌头。尚真真屏声静气站在公公婆婆跟前,和王慕菲并排跪下给公公婆婆行礼。小两口三叩首后直挺挺的跪了许久,王老爹也不开口叫起,只板着脸坐在上边吃茶。
王婆子心疼儿子,开口道:“阿菲起来说话。”
王慕菲早跪得不耐烦,爬起来就扶妻子。真真为难,因婆婆并不曾叫她起来,不好就站起来。王慕菲拉她,又不好当着公婆面不顺着相公,王慕菲哪里想得到妻子肚里有那些弯弯绕,大力把她扯起来,笑道:“青娥,过来见过你嫂子。”又合真真道:“这是我家小妹,大姐在府里不曾回来,改日再见罢。”又解开包袱冲青娥招手儿,把胭脂香粉推到小妹跟前,笑道:“这是你嫂子给你的见面礼,还有这块白绫是给你做袄的。”
青娥捧着几个精致的小瓷盒,这个也爱,那个也爱,哪一个都舍不得放下。
王老爹看了有气,冷冷的哼了一声,从喜滋滋的女儿手里抢过脂粉,丢到地下,使脚踩了又踩,骂道:“好好的女儿家,学着涂脂抹粉做什么!”
青娥心痛,尚真真尴尬,王慕菲难为情。王婆子心里也觉得可惜,怕老头子撕首帕尺头,忙上前把包袱拎回房,出来叫青娥到厨下去做活。
王慕菲推真真道:“你跟妹子一起做活去。”
青娥忙拉着嫂子的手下去。王老爹吃了口茶就道:“穿得就跟镇上卖豆腐的差不多,她真是尚家的二小姐?”
王慕菲道:“前几日她爹爹还唤我们去尚府,叫我家央媒去提亲呢。”
第一卷 盛夏 第七章 初见公婆(下)
王老爹忙道:“这般说来,是他求着要把女儿嫁你,尚家的嫁妆若是不称心,莫依他。”
王慕菲涨红了脸道:“我不希罕!我自己挣钱过日子,不要人家的钱用。”
父子两个正争执不下,外头老胡和一个高帽子白衣服的人手牵手进来,笑道:“这是逐客么?”
王老爹忙站起来让他二人上座,对儿子道:“这位胡大叔三十年前合我们是邻居,乃是当世有名的豪侠。”
王慕菲忙站到下手行礼,胡大叔笑道:“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提他做甚,还是老哥有福气,咱们琅琊郡几百年也没出过这样一个读书种子。”重重拍王慕菲的肩头道:“好好读书,挣个官儿做,也叫世人瞧瞧咱们琅琊山里头不只出傻蛋。”
王慕菲极是不安,偷偷瞧那个白衣服的人,那人咧嘴一笑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王慕菲松口气,做揖称:“世叔。”说了几句客套话,借口端菜,出来到厨下透气。
厨房里只有真真和他妹子两个人。青娥在灶后烧火,真真挽着袖子在炒茄子。王慕菲看桌上还有几样菜,舀瓢水浇手就切。青娥笑道:“二哥可是转了性子,从前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
真真微笑道:“如今他做饭可是比我做得好。”
王慕菲笑道:“那是,真真你且到门口吹吹风,就说这茄子,你就没我烧的好吃。”推开娘子来掌勺,就是一勺菜油浇下去,茄子在锅里都漂起来,他还觉得不够,又是一勺。
真真本想说他,却怕当着小姑扫了相公的面子,只得由着他胡闹。
王婆子拎着一篮子剖开的鱼来家,看锅里尽是油,篮子都等不及放下,先道:“盛两勺起来。菜油不要钱买哪。”两只眼睛看着真真,推王慕菲道:“老娘养你几十年,可曾叫你做过半点活?你这个不争气的!反给人家做牛做马。”
王慕菲只当听不见,又挤到真真身边打下手,王婆子过来打他的手道:“把攒盒送上去,就在席上温酒罢。”
王慕菲不肯动,到底叫真真把盒子按到他手上推出去。因都是琅琊郡的乡亲不须回避得,少时王婆子捧着盘油煎鱼也到席上坐地,几个人吃吃酒,说说几十年的旧话。王老爹兴起,自家走到院子梨花树下又刨出一坛好酒来,叫儿子到镇上买了五斤新酒来掺着吃,从早辰吃到后晌,俱都吃的大醉。
王慕菲记挂妻子,趁娘老子和客人都吃醉了,逃席出来到后院。真真和青娥一人捧着碗稀饭正肩并肩坐在石磨上,老远就听见两个女子清脆的笑声。
王慕菲轻手轻脚走到两人背后,一人拍了一下。青娥跳起来道:“哥哥,你又吓我。”
尚真真把手里的大半碗粥递过来,笑道:“你吃了这一天的酒,想来也饿了,喝些粥罢。”
王慕菲就着尚真真手里喝了几口,因青娥似笑非笑凑过来,伸出左手揸在妹子脸上,推她道:“看什么!”接过碗要喂妻子。
虽然他两口儿家常都是这般你喂我我喂你,此刻当着小姑子面,真真不好意思,让开道:“阿菲,秋天天黑的快,我们几时家去?”
青娥年少,自哥哥出走后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哪里舍得这个性情温顺、好言好语的嫂子就去,忙放下碗搂着真真撒娇道:“好嫂子,今儿就在家里歇一夜,我们好好说话。”
王慕莫看真真眉头微微皱起,料定是自家爹娘有心为难她,她嘴上不说,到底心里不快活。忙拉开妹子道:“我们就住在府城莫家巷,离的也不远,随你哪一日想嫂嫂了,来住几日都使得。看天阴阴的,咱们先家去罢。”牵娘子的手就从后门出来,吩咐关门的妹子道:“爹娘醒来,说一声儿,哥哥要收心读书,到冬至节再回家望他们。”
走了几步,真真回头看前后都无人,伸手伸脚笑道:“难怪我姐姐说做人家媳妇不容易呢,只这一日,奴家就觉得辰光难捱。”
王慕菲轻轻握住尚氏的手,柔声道:“我爹娘最是爱钱,所以我姐姐嫁了几回都是有钱的老头子。娘子且忍耐几时,到为夫中举做官,那时大把的银子捧到他们跟前,跟你就亲热了。”
尚真真心里比蜜还要甜,轻轻啐了他一声,指着山坡下的野菊花道:“这个晒干了做枕头最好。我们去摘些来吧。”
王慕菲有心抚慰妻子,巴不得借此效劳。冲下山坡寻到一大蓬开得正好的,连根拨起丢上山道。真真忙蹲下来,捡好的花枝折下三五枝留做插瓶,就把花朵都摘下来,堆在道边一块方桌大小的白石上。两个人且笑且顽了小半个辰,看够做两双枕头,王慕菲脱下长衫,把袖子都打了结,装了大半袋黄花扛在肩上,又取一枝插在娘子鬓边,要拉着她的手走回家去。
真真不肯,王慕菲道:“这有什么,你我二人已是夫妻,就是再亲热些儿别人也无话说。不过牵着手走几步路罢了。平常你难得出一回门,不如咱们走回家去罢。”
尚真真原来住在小镇上时常出门,到府里最远不过到两条街外的菜市买菜,每每看见人家自在街上闲逛都羡慕,相公这样说自是喜欢,只是不肯牵他手,偏要落后他几步。
王慕菲生性跳脱,生怕人家不晓得他和娘子一路,走几步就要回头道一声:“娘子小心,休走丢了。”惹得路人尽掩口而笑,都喝彩道:“好一双俊俏的小夫妻儿。”羞的尚真真都不敢抬头,偏王慕菲极是得意,但有人这般说话,都要冲人家拱手作谢,一路行到莫家巷口,方老实几分,从真真手里要过那大捧花,笑道:“你不肯叫街坊们看见,上前几步罢。”
真真嗯了一声。王慕菲脱了外衣,一手持花,一手拎着当布口袋用的长衫,巷子里的孩子们看了都笑话他狼狈他也不恼。
却说姚滴珠散学,约几个同是商人家女儿的同学到她家去吃点心,恰好就在王慕菲身后两三丈处。
一个刘珍姐是家里开当铺的,素来眼高于顶,指着王慕菲的背影笑道:“这个人,一身是花,男不男女不女的,却是好耍。”
姚滴珠仔细打量,原来是那个呆子,抿嘴笑道:“这个人极呆的。”冲上前几步,拍他后背道:“呆子,你这是做什么?”
王慕菲回头,正撞上一双水汪汪的凤眼,那双眼睛的主人马上涨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扭头跑开。王慕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闷闷追上娘子道:“我是呆子?”
尚氏横了他一眼笑道:“却有三分呆气,谁家秀才脱了襕衫做口袋?还插一头的黄花在街上走?”伸手替他摘下头了几朵小花,又道:“快些家去罢。”王慕菲笑着牵起娘子的手,两人偎依着回家。
刘珍姐看前头二人恩爱,忍不住又道:“这个呆秀才待他娘子却是好。”
姚滴珠因方才造次了,羞答答低着头,不觉手伸到腰间的小荷包里,触到那几块金子,心里越发的对那秀才好奇。直到刘珍姐她们散去,她还在想方才那个秀才,生得又俊俏,待娘子又温柔,这样的男子,不晓得自家有没有福气也遇到一个。正托着腮在卧房里想心思,姚老板笑呵呵进来道:“女儿,爹爹遇到从前一个好朋友,叫我和他一道出海贩货呢。”
姚滴珠魂不守舍,随口问道:“去哪里?”
姚老板想了许久,方笑道:“到马刺甲贩香科去。听说有五十分的利还不止,只要走得一遭,就是泼天的富贵呢。”
过得几日,姚老板就把钱铺变卖,多年积蓄所得约有七八千两银子,留下二百两给女儿压箱底,又在一个开绸缎铺的朋友处入股八百两银,其余的银子尽数买了磁器和茶叶,从松江坐船到泉州,再偷偷换船出洋。且不提他一路上景况如何。
只说姚小姐没了父亲管束,和她那几个糊涂商人家的同学,不是今日去看戏,就是明日去庙里烧香。头几回只有女子同行,渐渐就有表兄表弟追随。只不过两三个月功夫,就定了例,每五日在姚家一聚,吟诗作对好不快活。渐渐松江府就传开:有个姚小姐,吟诗作画无一不精,生得又甚是美貌,乃是当世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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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已是腊八,王慕菲怕真真再受娘老子的气,一直不肯回家。王老爹叫想儿子的老伴念捣得坐不稳龙庭,提着一个猪腿来看儿子。进了城北风吹的越发的紧,天色阴沉沉的好像要落雪,老头儿虽然极会过日子,却怕问路时人家笑话他不晓得自家儿子住在何处,在怀里摸了又摸,摸出几个大钱来,雇了顶轿子到莫家巷口。
巷口有一家瑞记杂货铺子,三开间的大门面,极是兴旺。不时有人出入,青布棉门帘里透着热气来,王老爹才踏上台阶,一个小伙计就挑帘子迎出来道:“老叔里边请,小店干鲜果品俱备,针头线脑兼全。”
王老爹进去一瞧,除西边一间靠墙有架胡梯通楼上,那两间齐齐的摆着八个大橱,都是时兴的明水家俱式样,使玻璃做的橱门,里头摆着各色货物一眼就能看得到。就是那柜台也和寻常店家不同,他家的柜台台面也是玻璃,底下摆着精致川扇、济南头花和上好的瓷碗、新样的玻璃器皿。俱都光彩夺目。王老爹样样都爱,看了半日,手里猪腿坠手才想起来意,问小伙计:“这莫家巷有个王慕菲王秀才,家住在哪里?”
那小伙计听说是寻东家的,手里提着猪腿,想必是来送礼的,越发的恭敬起来,重新打个千儿道:“敢问老丈可是王府亲戚?”
王老爹点点头,那小伙计忙笑道:“小的带老丈去罢。”和李二叔打个招呼就在前边引路。
只耽误了这片刻功夫,地下已积了薄薄一层雪,小伙计缩着头在前边一路小跑,留下一串脚印。走了一会指着一条岔出来的小巷道:“这里进去一个红门就是他家。”又替他敲门。
王家正因下雪,尚真真带着小梅在厨下煮酒酿做点心,王慕菲在客座听得有人敲门,亲自来开。看到板着脸的老爹,先就唬了一跳,接过猪腿打发小伙计道:“去搬坛子好花雕来,再去学宫门口那家五荤铺买个九格攒盒,记我们帐上。”看老子脸上微有些笑,才敢请安问好,引着到房里坐定,提着猪腿到厨房跟娘子说:“爹来了。”
尚真真笑道:“现成的酒酿,加两个荷包蛋你先捧去给爹点点心。奴就去菜市买菜去。”
王慕菲道:“是杂货铺小伙计送爹来的,我叫那小猴儿买酒买攒盒去了。我爹吃酒爱的是各色干果子,你收拾几个下酒菜来罢。”
真真点头,忙忙的把手里收拾的鱼放下,添火洗手。锅里下油,除油炸花生米外,又装出一高盘大壮瓜子、一高盘天目山的小核桃,叫小梅去熟食店切了几十个钱的猪耳朵、卤鸭头。收拾四个盘子拿大托盘装了,自家小心翼翼送到客座,又进上一壶温的滚滚的黄酒。王老爹高高坐在上首,冷眼瞧这个尚真真低头殷勤服侍,恭敬无比,再看儿子笑嘻嘻眼巴巴望着他,不好再摆出一副冷脸,微点头道:“媳妇辛苦。”
王慕菲笑得两个嘴角都要贴到耳根。就是真真,退出来半个时辰,小梅犹问她:“小姐,你笑什么?”
尚氏摸脸,果真嘴角上翘,笑道:“没有什么。”转过身还是在笑。
雪天路滑,李二叔怕小伙计砸了酒,亲自抱着一个十五斤的大花雕送来。王慕菲留他吃了两钟酒去了。王老爹就问:“这个老板却会做生意,这样大雪天亲自来送货。”
王慕菲也是存心要在老子跟前显本事,轻描淡写道:“他领着我家的本钱,自然殷勤。”
王老爹不动声色,捡了把瓜子在口里磕,心里盘算那杂货铺子里尽是时兴稀罕之物,再连三上三下的铺面,少说也要二三千两银的本钱。这个臭小子当年离家身上一个大钱没有。想来都是那尚氏的私蓄,难怪儿子对那妇人言听计从。想到此处就问儿子:“那你这个铺子一年红利多少?”
王慕菲笑道:“真真说今年生意极好,且等过了年正月里那几日得闲再算。”
王老爹又道:“我看你西厢里也有几台织机,可有赚头?”
王慕菲搔头道:“想是有吧,多少却要问真真,儿子要读书,不耐烦管这些俗事。”
王老爹不再说话,吃了几杯不肯再吃,只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就要家去。王慕菲到卧房和娘子说知。真真忙开橱翻出给公公婆婆做的两件蓝底金寿字缎面皮袄儿,给小姑子打的一双金手镯,还有几双鞋脚。就要打成包袱。王慕菲拦她道:“且住,爹爹叫我们回家过年,你备的这几样礼物到那时再送罢。”
真真做难道:“总不好叫公公空手家去。”
王慕菲笑道:“前几日那一篓花笋干,咱们这里少见,叫爹爹捎回去,又不费事又有面子。”
真真忙搭上胡梯,到阁楼取下来,却是两只篓子,那一篓是山东大红枣。两口儿送到巷子口,到底雇了辆车送王老爹家去。
却说王婆子接着吃醉了老头子,问他:“你在儿子家吃的好酒!问得儿子何时回家否?”
王老爹大声道:“叫他过年回家呢,我说这臭小子这么怕那个尚小姐,原来作坊和杂货铺,都在她手里。问我儿一年有多少红利,他说什么?问真真!”
青娥拎着两只小篓子,抿着嘴只是笑。王婆子一巴掌拍在小女儿后脑,伤心道:“我吃尽苦头养大的儿哟,怎么就叫那个小狐狸精迷的不认得自家爹娘。”
青娥丢掉两只篾篓,抱着肚子靠在墙上笑的要死,王老爹就觉得喉咙里痒得紧,咳嗽一声紧过一声,嗓子都要咳破,王婆子才自醒悟,拍着大脚数落他父女二人:“天这样冷法,还站在外头吹风!”拎起两只篓子飞一般进屋,举起剪子喀嚓两下剪断麻绳。王老爹扒开盖子,里头还有一层草纸,再扒开,原来是一篓花笋干,一篓大红枣。
王老爹越发的着恼,推翻两只篓子,怒道:“不孝子,年节边上拿这样不值钱的东西糊弄娘老子。”
满地下都是红通通的大红枣和雪片一样的笋干。青娥爱惜,一枚枚拾起,顺手纳一枚红枣到嘴里,又取一枚送到王婆子嘴边,笑道:“娘,你尝尝,可是好吃。”
王婆子吃了一个,果然好吃,肉厚甘甜,还没有枣核。她再取一枚掐开,原来这枣子挖去里头的核,填上了不知道什么馅在里头。这枣子丢到口里极甜,老太庆嘴上却不肯承认,只道:“这些值得几何?分明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手下把两只篓子重新拴好,青娥还要抓一把,王婆子打她的手道:“留着送你姐夫年礼,也是咱们一家的脸面。”
青娥低头抱怨:“又说不值钱,又说送年礼有脸。姐夫家那样有钱,哪里看得上这几样东西。”
第一卷 盛夏 第八章 赏雪(上)
这一日王慕菲和学里朋友去梅花庵赏雪做诗。因过几日就要放年假,尚真真要打点织工们的工钱并赏钱,算了许久的帐只觉得脖酸眼疼,放下算盘站在窗边揉眼睛。却见她姐姐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笑吟吟转过照壁,踏雪而来,小梅捧着一枝红梅在前边引路。
真真出来鼓掌笑道:“踏雪寻梅,姐姐真是雅人。”小梅寻出一个旧磁瓶注清水供上那枝梅花,送到真真日常坐卧的东间里窗下。
真真替姐姐解开带子,尚莺莺一偏头,现出一只押发的点翠嵌宝大蝴蝶,触角上两粒小指顶大小的雪白珍珠,如同雨中荷叶上的水珠般跳个不停。
小梅吸气,笑道:“大小姐真好看。”凑过了看又了看,含着指头不舍得走。
真真轻轻弹她一下,道:“什么好的,快去煮茶来。”
尚莺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五彩绣的荷包递给小梅,笑道:“里边有香茶,你扫庭中桂树上雪水,去煮两碗好茶来,这个荷包就赏你了。”
真真忙道谢,推还在低头看荷包的小梅出去,说她:“叫我惯坏了,无人处随你怎么看都使得,偏要当着人叫我没脸。”
莺莺笑道:“我却喜欢她憨,倒比咱们家那几个人精强。小梅快去罢,若是惹得你家小姐恼了,小心我走了给你排头吃。”
小梅甜蜜蜜笑道:“我们小姐最是善,从来不骂我的。”一边把玩荷包,一边哼着小曲儿出去。
尚莺莺待她出去,就掩上门,真真会意,带她到卧房后平常梳妆的小隔间里,搬了个秋香色海棠坐墩与她,笑道:“这里新装了面玻璃,又亮又隔风,姐姐这里坐。”又自家搬了个坐墩在窗的另一边。
尚莺莺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道:“爹爹说明年新来的那个侯税监,是出了名的贪。所以打算把家里生意都收起,横竖咱们家的银十辈子也花不完。妹子过了年且歇了小作坊罢。松江大户们都收手了,只怕就要欺压到平民小户头上。”
真真道:“我也曾听织工来说,问我家还要不要请帮工,说是他家兄弟原来在苏州住,自家也有织机,派了差使才半年就赔个精光来投奔兄弟,我还以为他哄我呢。”
尚莺莺道:“却是真的,只怕咱们松江也有这一天呢。所以爹爹已把绸缎铺、作坊和货栈都变卖了。趁现在人多不知,出手还有几分利,妹子你也早做打算罢。”看尚真真微微点头,又道:“爹爹只你我两个嫡亲的女儿,又无房族兄弟过继,早有打算把家财平分你我二人。只是打听得你婆家名声儿……”
尚真真笑道:“姐姐不必说,妹子心里明白的,阿菲的姐姐嫁过二三回,回回都是与老财主做填房。爹爹想是怕分钱与我,叫阿菲的姐姐卷去去可是?”
尚莺莺不好意思当着妹子的面说她婆家不是,含糊点头道:“所以,我和爹爹商量,明里只说不认你和妹夫,暗地里分做两分,还是姐姐替你照管。”
真真忙谢道:“甚好,姐姐比妹子能 干,其实我也不耐烦这些。只是阿菲不善经营,读书一条路或许能出头。少不得我 操 些心罢,不然我无事读几卷经,或是和姐姐说说话、看看书弹弹琴耍子不好?”
尚莺莺也晓得妹子和她志向不同,笑道:“咱们亲姐妹,这么客气做什么。此事只除你姐夫知道,你家的小秀才面前休透了口风。只怕他有了钱就不肯上进呢。不如等他中了举再和他说。横竖你们小作坊一个月也能赚四五两银子,再加上杂货铺红利,养十几个人都够了。”
真真思量许久,虽然瞒着相公不好,奈何爹爹的意思也不好违,不如装糊涂罢,他不问就不说,且等他金榜提名时再说破。因道:“爹爹和姐姐所见极是。妹子无事做了几双鞋,姐姐替我捎给爹爹穿罢。”就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大红绸面子白棉布里子的包袱来,里边两双千层底青缎面两片瓦的厚棉鞋,又是一个小包,包里两双小绣鞋,一双绣着鹦鹉啄樱桃,一双绣着喜上梅梢。
莺莺因她绣得极精致,握在手里良久方道:“难为你,这要费多少功夫呢,又比不得从前你在家无事。下回休要再做,无事歇歇不好呢,看你倒比上回瘦了些。”
尚真真不好说是因为公婆不喜她,日夜有所思才消瘦,点头笑道:“下回姐姐来妹子烧几个家常菜孝敬罢。却不费功夫的”
尚莺莺因妹子不善生理,又替她谋划:趁过年打发几个织工,就把织机托李二叔做速卖掉。年底杂货铺要分二百两的红利不动,连卖织机的钱添做本钱。明年依旧每个月支十两银子,足够她两口儿加小梅吃穿用度。
真真都依了,笑道:“虽然他如今人情渐多,一个月有五两也足够了。只怕明年侥幸中举没有钱用。”
尚莺莺道:“中举了自然钱也有,田也有。你不消 操 心的。”看窗外雪花如扯絮般连绵不绝,窗上已积了厚厚一寸,站起来道:“世上的公公婆婆没有不偏向自己家儿子的,想必是心里怨你害他儿几年不着家,你且把心放宽些罢。好在你们两口儿不靠公婆过日子,年节上去望望就使得。待妹夫中了举你做了夫人,想必就好了。”
尚真真甜甜的笑起来,轻轻道:“相公也是这样说呢。”炭盆里的一块炭发出噼叭的声音,真真取火箸拨了一下,冒出一股青烟。
尚莺莺微笑,蝴蝶押发上的那两颗珠子跳跃,映着窗外的雪光越发闪亮,她挥着手里的帕子,笑道:“有这几双鞋,只怕爹爹明儿要背着我给你捎些什么来。”
小梅笑嘻嘻送上两碗茶,真真看她已把那个荷包拴到腰上,取茶时冲她挤挤眼,小梅红着脸把荷包解下塞回袖子里。尚莺莺立饮一杯,把包鞋的包袱拴在手上笑道:“我先回家去一遭儿再去李家,这样天气不好叫他李家的管家们在外头久等。”
真真送她到巷口,转身没走几步就滑了一跤。她怕相公天黑来家会滑倒,就和小梅两个到厨下撮柴灰,顶着风雪仔细撒在道上。撒了半日,厨下灰尽。主仆两个灰头灰脑站在门口,相对好笑。小梅脸上沾着厚厚一层灰,再叫化了的雪水淋下,一道黑一道白,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齿。真真猜想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正弯腰捡扫帚簸箕,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好脏的孩子。”
小梅看那起人都从她们撒过灰的道上经过,极是不乐意,上前牵小姐的衣袖。真真只是笑笑,抬起身时正见一群男女走到对门,其中一个穿古铜地织金团花长袄的极是眼熟。真真还要细看,那群人都进了门,只传来一阵哄笑,这回听的分明,就是她家相公。
尚氏因桃花镇上招惹了是非,到府城格外谨慎。府城又比不得小镇上的妇女们喜欢串门,所以真真也不晓得对门住着什么人。此番相公径直去了对门,却有些叫她好奇,把扫帚等物归置好,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只看到对门有几个管家拎着篮子出去,其中一个就进了她家的杂货铺。真真马上回厨房洗脸,换件干净衣服就到铺子去。
瑞记杂货铺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挤着一屋子的人。真真走进帐房,叫小伙计取了一包干笋一包丝线来,装做无意,指着方才对门出来的那个管家道:“那是哪位财主府上的都管,干果子一买就是好几两银子的?”
小伙计小三儿笑道:“就是小的和小姐说过的姚老爷家。”小猴儿压低声音道:“听说姚老爷贩洋货,赚了许多钱捎来家。他家只有一个姚小姐,没了大人管束,极是肯花钱的。”伸头出去看姚家管家出去,又笑道:“如今咱们松江府里都叫姚小姐是赛嫦娥,说她虽是生在商人家,却无半点铜臭气,又有才又有美貌,端的是个玉洁冰清的月宫仙子下凡呢。”
真真听说是这样的妙人儿,心里大定,使袖子掩着口笑,好半日才道:“姑娘家有了这么个名声儿,可怎么好找婆家?”
小三儿吐舌道:“小姐不知,那赛嫦娥没有兄弟姐妹,又无远支近族,若是娶了她,不是天上掉下一场大富贵么。怎么会无人娶她?若是姚小姐肯嫁,只怕愿意娶的公子少爷能从松江府的东城门排到西城门呢。”
李二叔敲了小三儿一下,喝道:“快去做事,再这样胡说,小心扣你工钱。”轻轻一脚把他踢出帐房,对尚真真陪不是道:“这孩子有一分能说成十分,休叫他哄着了。”
真真笑道:“不过随口说说罢。”站起来拎着纸包儿就要出去,李二叔微摇了摇头,真真便走到窗边看玻璃窗外一枝老梅。帐房知趣退出去。李二叔方道:“今年的红利共计九百八十一两,扣除小姐支用的六十七两,还有九百多。”
尚真真笑道:“哪来这许多?我们可是只出了二百两的本钱。”
李二叔笑道:“大小姐私下里添了一千,前几日老爷背着大小姐又添了一千五。明年本钱足够,二小姐不如把这几百两收起零花。”
真真思索良久,摇头道:“家常用度哪用得这许多,收在家里做什么?就是存到钱铺子里也有一分利钱,还是添做本钱罢。只是明年七八月间相公若是中举却有不少花费。李二叔到六月能积下一千现银来就使得。”
李二叔应道:“有这三千多两的本钱,老奴有本事明年翻成六千两。”
真真因无他事,辞了李二叔回家。王慕菲已经坐在火盆边,脱了靴子烤袜子,看到娘子手里两个纸包,笑道:“买了什么好东西,包的这样严实?”
真真偏着头看他,笑道:“是干笋和丝线。”高声唤小梅:“打盆热水,泡两把笋。”又故意道:“今儿在铺子里听见说我们巷子里住着一位赛嫦娥的才女,做得好诗。相公可晓得?”
王慕菲先是一呆,再是大笑,手里的袜子掉到火盆里。真真忙拾起,已烧掉了半截,焦臭难闻。忙丢到外边,又开窗开门透气。王慕菲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拿大拇指擦了又擦,笑道:“说的可是姚家小姐?”
尚真真有些心虚,点了点头,只说北风吹乱了桌上的绣线,又站起来关门门窗。
王慕菲笑道:“我今日在梅花庵就遇见她了,方才还到她家去过呢。什么做诗,什么才子才女,一群毛孩子胡闹罢了。”
真真取来一双新袜,半跪下替相公穿上,一边笑问:“这是怎么说的?李二叔也骂小三子信口胡诌来着。”
王慕菲摇头道:“咱们薛知府办的那个女学,你知道的,明德女学。”
真真笑道:“怎么不知,我姐姐还去上过几天学,嫌那里太苦,没几天就来家,后来才请的先生教我们。一转眼都有三四年了。”
王慕非叹息道:“自薛大人升了粮使,那女学就不如从前严谨。女学生们反到一个比一个觉得自家有才。只姚家那小女孩儿是个异数,虽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儿,却写的一笔好字,做的诗也还看得,所以那些女学生们眼红不过,都叫她是赛嫦娥。”
尚真真微微皱眉,又笑道:“方才在店里看到姚家买了好几两银子的干果子呢,想是要摆酒请客,你怎么家来了?”
王慕菲笑道:“吃几杯酒罢了,席间又要做诗,做诗也罢了,偏偏有位谢公子和位柳公子,都是认字认半边的主儿,还有人拍马叫好。我在那里做什么?不如来家和我的亲亲娘子吃几杯梯己烧酒。”
真真忙道:“那我去西厢放桌子,有煨的稀烂的山药羊肉和糟的鸭掌,奴再拌个萝卜丝,咱们吃火锅罢。李二叔送了我们家一个山东出的铜火锅,”
王慕菲略点点头,眼看着真真如翠鸟掠过荷塘,转眼投进西屋。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心里想的却是与自己家一巷之隔的姚家。
方才几个学里朋友起哄,拥到姚家去耍。才进门就有一个大天井,当中种着几株梅花,晶莹积雪下微露猩红,却是读书的好地方,可惜一群不学无术的小姐公子们一进去就堆个雪人,还插着鸡毛掸子,大煞风景。想到此处,不觉又摇起头来,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喊:“王秀才在家么?”
第一卷 盛夏 第九章 赏雪(下)
王慕菲听见娘子叫小梅,忙道:“叫小梅帮你打下手罢,我去开门。”披了件薄披风,推开木门,门外站着一个小丫头,年纪十三四岁光景,穿着大红遍地金比甲,撑着一把苏样油纸伞,笑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好像五月的桃子。
王慕菲想不起来她是哪家的侍儿,正要开口问,那婢子行礼递过一张梅红洒金单贴来,笑道:“我们小姐说啦,书房有一枝红梅初绽,邀先生与二三知己赏雪小酌。”
王慕菲心里只想着娘子煨的烂羊肉,哪肯和那些公子去席上把醋当茶吃,笑回道:“舍下还有俗事一二脱不得身,回去禀你家小姐,只说王某心领。”拱拱手,擦着这个小丫头的鼻尖儿把门重重头上。他嫌那张贴子碍事,随手扔出去。一阵北风夹着雪花刮过,贴子打了几个转,飘到门底下的缝隙里,只露出一个角来。
那小丫头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低头愣了一会,再推门恰好看见门下一角,认得是她方才递出去的贴子,恼的狠狠跺了大门一脚,回去翘着嘴禀她家小姐道:“那个王秀才好不识好歹不肯来,连贴子都掷到地下。”
姚小姐当着众朋友下不来台,红着脸道:“王兄台谦谦君子,怎会如此,小桃红你休要胡说!想必是有什么事缠住了来不得。”
边上一个久对姚小姐有意的陈公子忙笑道:“在下再去请一遭,若真是有事就罢了。”整了整帽子,迈着四方步出去,在门口打了个转就来,说:“实是真有事。”
在坐的男女都哄然笑道:“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咱们先做诗要紧,休要辜负了良辰美景。”
姚小姐虽然心里不快,面上却笑嘻嘻道:“吩咐下去,书房玻璃窗下摆两张桌儿,再抵着窗摆上那张油粉大画案,摆上我新得的那个象牙诗签筒子。”
酒至半酣时,姚小姐有心,推说去厨下看汤,召小桃红回卧室,掩了门问她:“真是扔了我家的请贴?”
小桃红指天赌咒道:“婢子若有半句假话,叫老天爷雷劈我。亲见他把小姐的贴子掷下,门下还露着半个角儿呢。”
姚小姐从小儿事事顺心,这一二个月更是叫人捧的高高在上,偏一个小秀才视她如无物,如何不恼,咬着银牙道:“瞧瞧去,若真是这样,看我明儿还理不理他!”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披风胡乱搭在身上,连帽子都没坎上。一阵风从夹道绕到前边。
正要开门,小桃红道:“小姐,听,他家开门呢,且避他一避。”
姚滴珠凑到门缝看。果然对面那扇红门吱呀一声推开,几个织工模样的人出来,后头王秀才吃的脸红红的,牵着一个妇人送他们,站在门口道:“各位辛苦。”
那个妇人轻轻靠着王秀才,微微笑道:“明日还要请各位助半日忙,所以中午备个便饭,还请早些儿来。”
那几个都道东家辛苦,回礼撑伞出巷。王秀才握着那妇人的手,温存道:“娘子,天气冷,回去为夫烫两盏酒与你驱寒气。”
那妇人眼底眉间俱是笑意,推他进去。姚小姐就看见她伸出穿了沉香色小小羊皮靴的小脚,在那张贴子上踩上一脚,留下一个小巧的印子。伴着关门的声音,他两口子的笑声格外可恶。小桃红生怕她家小姐骂她扯谎,开了门一溜烟跑出去从门下缝里抠出那张贴子,递到小姐面前道:“喏,就是这个。”
姚滴珠推开她的手,骂道:“湿答答的,小心淋到我身上。”怒气冲冲回卧房,举起一个花瓶要砸。房里丫头媳妇子围上来要抢,她却慢慢放下,轻轻又放回供案,笑道:“去厨房捡一碗红烧野鸡、一碗清蒸果子狸,使那个新得的剔红小方盒,先拿房里来。”
小桃红心里直打鼓,看着小姐笑眯眯走到书桌前,寻出锦盒里一张磨光的乌丝笺,又寻了本书,抄了几句话,折成一个方胜儿,递给她道:“你把盒子送去给王秀才。”
小桃红不敢做声,接了在房里等盒子,看小姐出门了,方和守火盆的媳妇子道:“小姐的脾气越发古怪了,明明是恼了,为何还要送两碗好菜与他?”
那媳妇子低头向火,并不理会。小桃红闷了一会,随手把方胜儿扔到盒子下边,嘟喃道:“可惜了这个二两三钱七分银买来的好盒子。”缩着脖子捧到对门,一边敲门一边喊:“王公子在家否?”
王慕菲和真真掇着张小桌在火盆边吃酒,正得趣。听得又有人叫门,真真就要起来,王慕菲按下她道:“想来又是对门叫我去吃酒,她家那些人无趣之至。叫小梅去罢,若还是寻我,只说我不在家就罢了。”
小梅有眼色,不等小姐说话就跑出来,门缝里看见一个衣裳华丽的小姑娘捧着盒子,趾高气扬的问王公子,小梅就道:“我家姑爷不在家。”再不肯开门。
小桃红怕回家叫小姐责骂,只得装出笑来道:“姐姐,这是我家小姐送给王公子的,还请姐姐收起则个。”
小梅飞快的开门取了盒子又重重把门关上。小桃红在门外气得要死,骂道:“你也不问问是谁家送的?丑丫头!”
小梅因男主人不肯见她,料得罪她也无妨,笑道:“丑丫头送的嘛。”故意把门拴拉开又重重拴一回,巴答巴答踩着木屐回上房道:“对门送来的。”
真真抢在前头揭盒子,一眼就看到碗缝里有个方胜儿,口里笑道:“对门因你不肯去吃酒,还要送两碗菜来,却是多礼。”伸手去取碗,顺手就把那个方胜儿捏到手里,缩回袖里。又道:“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要回她点什么才是个礼。奴家上回拣了些酥油泡螺,再有上回得来的果馅椒盐金饼,小梅快取两个碗来换了,就拿他原碗回礼罢。”
王慕菲点点头,夹了块烧鸡慢慢嚼,指着那碗果子狸道:“小梅,你拿去吃罢。”
真真推去装泡螺和饼,走到卧房里边拆开那个方胜看,上边写着:“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真真苦笑道:“只比螃蟹爬的略好些就敢叫才女,果然极是有才。”将那张字纸团成一团丢到墙角的小火盆里,取出十六个饼,又倾出一盘泡螺。都用原盒装好,才在妆盒里寻出一个贴子来,裁下半截,写了个谢贴,落款只王门尚氏四个字,吩咐小梅道:“送对过去。”
却说小梅送盒子到姚家,媳妇子捧到席上说道:“对门回了两样点心来。”
姚小姐笑道:“快缀上来,咱们瞧瞧王兄台在家都吃些什么好的。”挽了袖子亲自捧到桌上,一样是什么她不认得,另一样是饼,下边还有半张旧贴子。她拾起来笑道:“还有回贴,咦?王门尚氏,这是嫂夫人写的?”
众人都笑道:“王兄可是穷的,连个新贴子都寻不出来。”姚滴珠得意洋洋,把这个看,把那个看。
陈公子本是世家子弟,这几年虽然穷了,眼力还在,取了那半截贴子细看半日,笑道:“好大手笔,这是澄心堂的玉版纸呢,我家老爷子收着几张爱如珍宝。他家居然随手就裁半截回你,可是看重你。”捏在手里半日,又道:“这字也好,风流雍容兼有之,想来王夫人打小是当男子教养的。”
滴珠心里作酸,抢过来道:“这样好东西,我要藏起来的。”
陈公子拍拍头顶心脚底板都活动的人,如何不知她心意,忙夹了枚泡螺递到她的碟子里,笑道:“这样东西虽然平常,却要花心思拣,须要领王兄的心意,不是看重妹子,他舍得回这个?”
滴珠奇道:“这个红红白白的是什么东西?入口就化了,却是甜的紧。”
陈公子笑道:“这个是北方点心,多是人家自做的,南方却是稀罕。我们家房族众多,也只一个表嫂会捡。”
众人都道稀罕,各取了一两个尝了,都说好吃,就有冒失鬼道:“王秀才好福气呢,似这般美味叫他日日享用,难怪不肯和咱们一处吃酒。”
姚滴珠咬着嘴唇道:“我家没有这样好东西的。”
陈公子因她恼了,忙笑道:“不是托你的福,咱们哪里尝得着这个。”看席间并无可吃之物,倒是那饼还有些意思,取一个剖开,笑道:“这是椒盐的,你尝尝。我家厨子做的卖相却比它好,若是你喜欢,我叫他做几斤送你。”
滴珠尝了一口,笑道:“只送我一人,我可不承你情,若是在座的都有赐,我就下厨做碗面谢你。”
陈公子得意,忙道:“都有都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滴珠横了他一眼道:“说话要算数,不然下回要罚你一个人做首长诗。”果真离席到厨下,吩咐厨子道:“用心做几碗面。”靠着火把那半截贴子看了又看,纳闷道:“澄心堂是哪里的?哪里就那样金贵?”叫她家大管家上来吩咐道:“明日去澄心堂买几刀纸来。”
候面好了,自取五彩小面碗盛过,叫个媳妇子捧到席上。众人把她夸的如同七仙女下凡,到底尽兴而散。
第二日滴珠还想写几句话捎一二碗菜与对门,偏从泉州来了一个洋商,说是在外洋遇到她老子,捎了一箱吕宋的方物(土特产)与她,混到中饭后辞去。她本是爱热闹的人,乍一安静下来就觉得冷清无比。偏家人在老管家支使下忙着过年,家里再无第二个闲人。姚小姐从卧房转到书房,又从后院转到门房,推开半扇门,屏声静气看外头小小子们在雪地里放花炮。突然听得咣当一声,却是对面开门,王秀才换了身极出挑的衣裳,才出来半个身子,院中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替他理了理帽子,紧了紧腰带。王秀才走出两步又回头贴着那妇人,想是说什么笑话,那妇人笑得花枝乱颤,倚在门边看王秀才出了巷子,才慢慢转过头来,对着姚滴珠微微一笑,施了个半礼。
滴珠才晓得人家早就看见她了,红着脸愣在那里半日才想起来要回礼,人家早紧紧闭了大门。小女孩家家的心性,明明晓得自己不如别人,偏不伏气要强压人一头。明明是自家的短处,偏要当成人家的错处。滴珠就是这般,恨恨跺了几脚,回来吩咐道:“都给我记住,再不许对面的王秀才进门!”
话说真真和王慕菲商议明年要歇机房,慕菲不肯,笑道:“只怕是你姐姐忋人忧天,若侯税监真是那样人,咱们再歇不迟。”一力主张,叫织工们过了初八就来上工。所以这一日织工们来只是收拾西厢房,替主人家打扫庭院,粉涮墙壁,中午吃过饭领过主人家的赏钱都辞了去。王慕菲无事,就去采买回家的礼物。
真真送他出门,一眼瞧见对面半掩的门后有一个仿佛见过的少女,盯着自家男人出神,自然留心,也猜是姚家那位赛嫦娥,所以故意倚在门边瞧了一会,看她并无半分闺秀的教养,料她入不得自家相公的法眼。对她施了半礼,微微一笑,就把她丢到门外,再不曾放在心上。
过了不久又有人敲门,小梅开门,却是一个不认得的老苍头,押着一辆车来。等小梅请小姐出来,几个小厮早把东西都搬到院中。真真认得那是她爹爹的心腹尚忠,忙道:“还请忠叔到房里吃茶。”
尚忠先跪下给小姐磕了个头,禀道:“大小姐有些须年货送与二小姐,因为年下事忙,叫老奴送来。还要赶着回去听差,不敢领赐。”从怀里掏出礼单,笑道:“还请小梅姐姐前边带路,这几箱是小姐贴身使用的东西,还是放到卧房里的好。”送进四只箱子,又是一只小箱子把小梅的,尚忠亲自替她拎到厨隔壁的耳房安置,又看着车夫们把吃的搬到厨房,用的搬到西厢空房,一一替小姐归置妥当方辞去。
真真支开小梅,开箱取看,那四箱是俱替她新做的四季衣裳,每个箱子角压有一锭五两重的金元宝。真真取了块旧手帕把四锭金子仔细包好放到妆盒底下,想到爹爹的疼爱,姐姐的爱护,默默坐了许久,方站起来取了一件新夹袄添在袄里,把那四只箱子锁起,礼单看了一遍压到妆盒最底下,走到耳房敲门问小梅:“待做晚饭,在房里做什么?”
小梅打开门,压低的声音里都是快活,指着她小床上那一堆,笑道:“我的,我的。我的新衣裳。还有一个妆盒。”
真真摸摸她的头顶,微笑道:“这是我家旧例,人人都是这样装扮的,自然不好叫你例外。”拉小梅坐在床沿,替她解开系头绳打散头发,又道:“这妆盒里各样头花都是一定的,替你改梳个样子罢。”替她挽了双环,开妆盒取了两朵头花,一双耳坠,一双银手镯,笑道:“若是在我娘家,你这样的,一个月还有一吊钱零花,可惜小姐是穷人,给不起月钱。”
小梅笑道:“奴婢不要钱,只要跟着小姐,叫小梅吃糠都使得。”
真真又替她捡出两套衣棠来,指着苹果绿比甲道:“这几*****穿这个罢,正月换桃红的。这回不眼红人家穿的比你好了吧。”
小梅想起对门那个穿大红遍地金比甲的丫头,呸道:“我眼红她做什么?主人家的脸都叫她丢光了,谁家丫头送个东西到邻舍,那样浪声浪气叫门?”
真真“啪”一声拍小梅一下,吓她道:“休要说粗话,再有下次,叫姑爷拿荆条抽你。”
小梅吐舌头,笑道:“不敢了。”快手快脚把衣服小心收起,把妆盒放到窗台上,问:“晚上吃什么?”
真真想了想,笑道:“必有冬笋的,咱们煨笋吃,你使温水泡两片火腿。”两个系上围裙在厨房一边做活一边说笑,不知不觉中风雪越发的猛烈,天色渐渐昏黑,还不见王慕菲来家。
真真到门口看了两回,担心道:“这样大雪天,若是吃醉了半道上叫风吹着了可怎么处?”饭菜凉了又热一回,主仆两个吃了些,怕王慕菲吃醉了,移到东厢使大火盆烧着两大壶热水,就在窗下做针线等候。
但听见隔壁的狗吠,真真都要开门瞧瞧,小梅索性点了盏灯笼挂在门首,劝真真道:“婢子去前边杂货铺站站,小姐拴了门等可使得。”
真真想了想,笑道:“这样去平白叫人笑话,你去厨下取两条鱼送到铺子里去。只说走累了要歇歇。若是姑爷还不回来,你只叫小三儿送你来家,到门口再吩咐看着些,若是姑爷吃醉了就扶他回家。”
正说话间,就听见外头人喊马嘶,王慕菲大声喊:“娘子,快开门,爹娘来了。”
第一卷 盛夏 第十章 公公婆婆搬来住(上)
真真手忙脚乱拉开门,只见外头站着四个抱着包袱的瑟瑟发抖的雪人,还有一辆大车,车上堆着些箱笼之物。真真忙去接婆婆手里的包袱,笑道:“娘,媳妇来抱。”
王婆子不肯松手也不说话,真真愣在那里进退不得。王慕菲看娘子面上有些下不来,忙道:“那个重,你抱不动的,且去烧锅开水来。”
真真只得领着公公婆婆到客座,搬出两张骨牌凳安到火盆边,又拨了拨灰,让公公婆婆道:“爹娘且先烤烤,媳妇去烧些姜汤来。”走到灶后添柴,就觉得眼睛酸酸的。
小梅跟过来,抱怨道:“我帮着擦擦箱笼水渍,老太爷骂我是小偷呢。”
真真叹气,良久方道:“老太爷老奶奶虽然脾气都有些古怪。到底是长辈,他们面前多放些小心。”整理出四碗姜汤,叫小梅捧到客座,自家在厨房又发了一回呆。王慕菲寻来道:“这几日雪大,家里草房都压塌了。只怕爹娘要在我们家长住呢。且把东西厢收拾出来给爹娘和妹子住罢。”
真真为难,举着灯带相公到西厢看,两间房一间摆着织机等物,另一间摆着几筐年货并些杂物,虽然还能搭个铺,给公婆住到底有些不恭,因道:“这样杂乱,公公婆婆如何住得?不如把我们西屋里外两间收拾出来罢,妹子叫她住外间,如何?”
王慕菲迟疑道:“都挤在一处怎么好?和我爹爹在一间屋子里头,我哪里睡得着。也罢,我把这几架织机搬到柴房去。”
真真心疼他奔波一天,道:“奴使小梅去铺子里叫两个伙计来搬罢。”
王慕菲摇头道:“叫人来搬,多少总要把几文赏钱,老人家过惯了节省日子,看我们大手大脚花用,又不知怎么说呢。还是我自家来罢。”回到房里换了一身旧衣,连帽子都除去。不过一会功夫,不只织机,就是那些杂物都搬到小梅房里。两口儿再加上小梅三个人,七手八脚搭出两张床铺来。真真抱来厚被褥,小梅移过两个大火盆。王慕菲和妹子青娥把他家搬来的箱笼又移到西厢里,足足忙了一个时辰。真真在后边收拾出一桌饭菜,王家四口儿吃过了。青娥笑嘻嘻到厨房,抢着做活。真真推她出来道:“小姑奶奶,你是客,哪有叫你做活的道理。”
青娥笑道:“哥哥嫂嫂的家不是妹子的家么。方才爹爹说了,一家人分两处住不像,乡居又甚是不便,以后就和哥哥住在一块,等嫂嫂生了小侄儿,也好叫我娘照看。”
真真心里打个突,请公婆搬来同住的话她也曾和相公提起,只是相公一直不肯。如今公公打定主意要长住,比不得从前两口儿独居自在,想必相公极是不乐意。她随着小姑子走到西厢,看到窗上映出三个人影,他父子三人正聚在一处不不晓得说些什么。青娥推门进去,屋里三人都停下,真真因公婆面色不善,相公也是一脸不快,想了想,笑道:“媳妇才想起来,前些天替爹娘做了两件皮袍,奴就去取来。”反手将门轻轻合上,就听见婆婆压低嗓门说话。真真无心细听,到房里开柜取出早就打好的两个包,转到阶下套上木屐,皮靴虽然厚,咋一踏到寒冷的木屐里,只冻得真真想跺脚。她咬着牙吧答吧答从院当中穿过,到西屋廊下重重跺了跺脚,里屋突然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真真推门,门是拴上的。王慕菲一边开门,一边笑道:“叫小梅送来也使得,这样冷天进进出出小心着凉。”
真真就觉得鼻子发痒,侧过身打了个喷嚏。王婆子一边使黄铜火箸拨火,一边慢慢说道:“想是冻着了,快回房去焐一焐。”
真真忙拿袖子掩着嘴,笑道:“那媳妇先退下。爹娘累了一天,还请早些歇息。”回到自己房里,脱了大衣服,如释重负倒在床上,外头雪花簌簌落到窗上,隐约能分辨公公的粗嗓门和婆婆尖细声音。
桌上的一支白蜡烧到只剩一寸,王慕菲才打着呵欠回来,愁眉苦脸叹气道:“爹说要搬到城里来住呢。他哪里舍得买房,必是要和咱们挤一处,完了,完了。”
真真一边替他宽衣,一边安慰他道:“住在一处虽有许多不便,到底是你亲爹娘。”
王慕菲苦笑道:“好不好,住几*****就晓得了。明日我去大姐家里捎信。等大姐来了,你且好好瞧瞧她是怎么对付爹娘的。”无意中看见房里多了四个箱子,忙问:“这是你娘家搬来的?”
真真略点点头,她爹爹送来的东西虽多,却无半件是给王慕菲的,所以她心里极是愧疚,赔笑道:“爹爹上回见我穿的旧了些,所以取了几件从前旧衣与我。还有几块上好尺头,奴明日去寻几斤上好丝棉,给妹子做件新袄罢。”
王慕菲看了看房里,差不多都是这几个月从真真娘家搬来的,好半日才道:“我爹娘最爱的是银子,最恨的是花银子。咱们且把房里扎眼的东西归置起来,休经了二老的眼,平白叫他们说你。”
真真顿时觉得满腹的委屈都烟消云散,兴高采烈取出一个白地绣红梅花的缎子,挂在身上比给相公看,“夫妻,这个给妹子做件家常穿的褙子如何?奴用梅红压细边。”
灯下尚真真的笑脸格外娇艳,王慕菲感念娇妻,取下尺头放在一边,搂着娘子笑道:“叫青娥自家做去。咱们做些正经事要紧。娘问我们什么时候养个孙子给她抱?你说说咱们什么时候给她抱孙子?”
王慕菲口里的热气一阵一阵喷到真真的耳垂。真真就觉得自己一寸一寸软下来,贴着相公宽阔温暖的肩膀再也站不起来,轻轻倒下去,倒下去。王慕菲吹熄灯扯下帐子,黄铜帐钩荡了许久也不肯歇。
王老爹咳嗽了一夜,到了清早醒来,推王婆子道:“老婆子,起来烧水做饭。”
王婆子伸个懒腰,笑道:“老头子,你糊涂了,有媳妇呢。”
王老爹披衣起来道:“叫青娥起来,叫儿子收拾收拾东厢两间,咱们搬那边住。这边原是他的作坊,咱们住着,作坊怎么办?。”
王婆子道:“若说住人,谁家儿子媳妇住正房,反叫娘老子住东厢的?”
王老爹叹气道:“你惯的好儿子,何曾把爹娘放在眼里过?”
王婆子不快活。一边穿衣一边道:“素娥在秦家是当家太太,不然咱们搬到她家去住罢。”
王老爹吐出一口浓痰,喝道:“放屁,谁家放着儿子家不住,去投奔女儿的?”唧唧呱呱数落了老太太一早辰。
真真听了半日,爬起来想去劝说,王慕菲伸出胳膊搂住她,用力把她拖回被卧里,笑道:“爹娘无一日无一事不争几句的,休要理会。昨晚上叫娘子劳累,且再睡睡。”
真真用力挣脱相公,道:“看情形公公婆婆都起来了,我做媳妇的哪好意思再睡。”忙忙的光梳头净洗脸,系上围裙去厨屋和小梅一起做活。少时青娥也来帮忙,煎鱼烧鸡,收拾出十来碗抬到客座,请公公婆婆来吃饭。王老太爷对着满满一桌鸡鸭鱼内,极是舍不得,使筷子点了七八样,对青娥道:“这几碗撤下,哪里吃得下这许多。”
青娥看着嫂嫂,只道:“这是哥哥嫂嫂的心意呢,又是过年,多几碗荤菜怕什么?”
王老婆子拿筷子敲碗,清了清嗓子道:“过日子哪能这样奢侈,细水长流才是正理,叫你收起就收起,哪有那么多怪话。说到你哥哥嫂嫂,怎么你哥哥还没有来?”
真真小心捧了碗粥送到婆婆跟前,笑道:“想是在房里做什么,媳妇叫他来就是。”
王老婆子忙道:“想是还在睡?媳妇,不是婆婆说你,不要只顾自家贤惠。你男人好吃懒做也要提点些,人家说起王秀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你的名声儿就好听么?”
其实王慕菲早就起来,因嫌娘老子烦,缩在房里看书,浑忘了吃早饭。真真去叫过一回,因他正经要背书,回说背完了再来的。无缘无故叫婆婆抢白了几句,真真虽然好脾气,也免不得辩白“实是和媳妇一早就起来的。不曾睡懒觉。”等语。
王老爹在席上只是咳嗽,王老婆子一张脸阴沉沉的能滴出水来。真真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小。青娥替嫂子不平,却不敢说话,偷偷溜出来,寻王慕菲道:“二哥,你还不来吃饭?娘在说嫂嫂呢。”
王慕菲叫妹子打断了,本来就恼火,闻言放下书本,赶在妹子前边到东厢,正好看见老娘拿着筷子冲娘子指指点点,口内正说:“我们穷人持家过日子,能省则省。又不是请酒,摆出这许多菜来做什么?”
真真低着头看碗,不敢做声。王慕菲心疼娘子劳碌了一早晨反受褒贬,冲上前道:“我们平常在家吃早饭也只一荤一素两个菜,为着爹娘好容易来一回,才把这些舍不得吃的鸡鸭鱼肉都摆上来。娘若是嫌我们奢侈了,都撤下。”乒乒乓乓把桌上的菜碗都搬开,只留下一碗梅干菜烧肉,一碗咸豆角在桌上。大声跟真真道:“中午这两个菜没吃完,不许添菜!”
真真偷偷看婆婆,老太太伸出去夹胭脂鹅脯的筷子还悬在半空中收不回去,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忙站起来道:“妾身都记住了。”甜丝丝的看了相公一眼,召呼小梅把菜都搬回厨房。
王婆子本是早晨受了老头子几句气话,又因儿子对这个媳妇偏听偏信,存心要杀媳妇的威风。却不料儿子长大了,敢当场给老娘没脸。再看他两口儿一条心,格外的恼火,把筷子丢到桌上,抹眼泪道:“我养活你几十年,就给几根咸菜给你老娘吃。”
王慕菲懒得理她,说道:“我还有半篇字没有写完。妹子回头送两碗粥去给我。”反手还捎走了几上一碗没来得及搬走的煎黄鱼。走到厨下吩咐小梅道:“咸豆角,腌雪里红,酱王瓜一样一碗。再加上一个荤菜就使得。老太爷老奶奶在家,不许多上菜。”
真真本来还有些气闷,听出来相公在耍性子,忍不住笑起来,偏着头道:“休要胡说,哪有给公公婆婆吃咸菜的。三荤两素到底寒伧了些,再加个什么才好?”
王慕菲也笑了,接过娘子手里的茶,吃了几口道:“我回房去背完那半张卷子,去寻姐姐来。这几间房窄鳖鳖的,如何住得下这许多人。姐姐家在府里租房不少,随她挑个院子给爹娘住着也罢。”
真真虽然叫相公体贴的无一丝抱怨,到底见识过公公婆婆的本事,心里多少有些不想同住的想法,只是不好和相公说,料得相公回头要请公婆搬走必有争吵,不如先避避,笑道:“我姐姐送了这许多年货,我们也要回个礼才好。她家什么没有?只送她两盒泡螺表表心意罢,到底是我捡的。”招手叫小梅道:“快去换衣裳,带你出门去。”连早饭也不肯吃,换了衣裳,小梅捧着盒子,先到杂货铺子落脚,掌柜李二叔喊了两顶轿子送她们到尚家去。
且说王慕菲送走了娘子,吃了粥又被老子叫去。王老爹指着对面道:“你们这西厢原来是作坊吧,转过年还要重架织机,我们不好在这里居住,还是搬到这东厢来的好。”
王慕菲忙道:“我家就这几间屋,爹爹暂住几日还罢了,若要长住,还是另觅个屋舍多的宅子罢。妹子也大了,怎好叫她住在爹娘外间。”
王老爹恨恨道:“败家子,有了几两银子就想着买房置地!怎么不够住?你们两口儿挪到东厢来,我和你娘住上房东里间,叫你妹子住西里间就使得。”
王慕菲唬了一跳,站到门边道:“我住惯了的,不要搬。放着姐姐、姐夫家里那许多取租的屋舍不去住,偏和我们挤什么。就是姐姐那里不好住得的,爹爹也不是买不起房的人,何不买几间房住?”
王老爹是一文钱爱如性命的人,叫他花钱如剜他的肉一般。顺手捞起一个茶钟丢出去,王慕菲眼疾手快接住,笑道:“二钱银子一个呢,碎了可惜。”转手丢给妹子,又道:“爹爹想想儿子说的可是正理,秦姐夫家还有三四个大儿,家产将来姐姐学不晓得能分几分儿,不如咱们去要间大宅住。”
这话却趁王婆子心意,老太太笑道:“我的儿,就数你乖。他秦家从聘素娥出了三百两的聘礼,年节也不过六个盒子,就是把我们间大宅住也是应当。儿,快去叫你姐姐来。”
王慕菲看老子面上松泛了些,笑嘻嘻坎上帽子出来,杂货铺寻着扫地抹灰的小三儿,给他几个钱道:“取纸笔来,我写个贴子你送到香露园秦家,给秦老太爷的填房王氏,那是我姐姐,你只说家里草房叫大雪压塌了,如今爹娘在我家住着呢。”
秦老爷六十六岁时正经娶了个二十出头的孀妇做填房,家里三四个大儿闹得家反宅乱,谁知闹了个把月,反说起继母好来,家事尽交把那个王氏掌管。所以松江府里提起香露园秦家,多是知道的。小三儿捏着信走了两刻钟,到秦家门房,只说是王夫人娘家送住来的,那门房屁滚尿流送进去,少时里头一个大管家出来,给他二钱银子的赏银,问得王家在莫家巷。那管家就道:“夫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和舅老爷说知,我们夫人换过衣裳就动身的。”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一章 公公婆婆搬来住(中)
第十一章公公婆婆搬来住(中)
话说真真不在家,慕菲不肯敷衍爹娘,捧了本书在卧房里苦读。王婆子和王老爹轮番进来,都是有话要和儿子说的意思,偏王慕菲指指书本,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王婆子扯老伴,悄声道:“儿子有心上进,却是好事。咱们到厨房说话。”
王老爹哼了一声,大步出来,路过小梅住的那间房,推门进去瞧,里边摆的东西极多。王老爹翻翻,腊肉、火腿、板鸭、香肠等俱是随随便便堆在角落里,这些随手就能拿去换钱之物如何能放在丫头房里?王老爹左手拎两只板鸭,右手牵一挂香肠,对王婆子说:“咱们把这些都搬到东厢里间去。”
王婆子忙叫来青娥来,三个人累出一身汗来,才把小梅房里值钱之物尽数搬走,王老爹还不放心,从他带来的箱子里取了把锁,把里间门锁上,拍拍身上的灰尘,教训女儿道:“记住了,仆婢皆不可信,咱们做主人的,一根针都要看好。”
王婆子还想翻小梅床头的一个箱一个柜。青娥忙道:“嫂嫂不在家呢,不好翻她丫头的东西。”
王婆子呸道:“不是我家银子买的?有什么不能翻的?”推开女儿,掀起箱盖,拎出几件衣裳来,都是极好的料子。老太太心痛银子,哎声叹气道:“你哥哥实不会当家,这样的好绸缎给丫头做衣裳,有钱烧的么。”把小梅的衣箱翻了个底朝天,气呼呼回房取个大包袱来。
青娥不解,问:“娘,你要把小梅的衣裳收到哪里去?”
王婆子心疼道:“她哪里配穿这些好衣裳?我收起来,把你穿。”
青娥笑道:“小梅这几件衣裳虽然都好,可是女儿比她高了一个头呢,哪里穿得上?娘还是放回去罢。”
王婆子比了比,果然青娥穿是小了。王婆子犹不舍道:“你穿不得,收起来等你嫂嫂生了女孩儿,长大了给她穿。”
王老爹咳嗽了一声,骂道:“没见识的妇人,我的孙男孙女岂是穿底下人的衣服的?都给我丢回去。”上前抢过大包袱,把衣裳胡乱丢回箱子里。对王婆子说:“眼看到中午,儿子不是说素娥要来?你们快去厨房备饭。”
王婆子好容易做了一天高高在上的婆婆,只隔了一日又要做活,抱怨道:“做活做活,有了媳妇还要叫我做活!青娥,你嫂嫂到哪里去了?”
青娥笑道:“听说嫂嫂去她姐姐家送年礼去了。”
王婆子等王老爹进了东厢房,才道:“就是送礼,去了这一日也当来家。偏生家里要来客,她反到躲出去闲逛。”
青娥极是喜欢这个嫂嫂的,忙替嫂子说话:“嫂嫂走的时候可不知大姐要回来,听说她姐姐夫家就是城东李百万家,想来必要留她住一二日。”
王婆子听说是李百万家,李家在松江乃是大族,现今在各处做官的也有十几二十位,不禁感叹道:“松江最有钱的就是他家,若是你能嫁到李家就好了。”这么一想,提高了嗓门又道:“你嫂嫂怎么就不晓得带你去!”
青娥愣了一下,笑道:“哥哥叫我泡茶的,偏忘了。”飞快的拎了一壶开水,夹着两个茶碗跑出来。走到正房台阶下,小声道:“哥哥,喝茶。”
王慕菲放下笔不耐烦道:“进来罢。”看妹子手里两个茶碗,吓得他跳起来看后面,还好老爹不曾进来,忙道:“什么事?”
青娥跳了几跳,取不到架子上的锡罐,笑道:“娘又在那里说我嫁人的事,借哥哥这里暂避一避。”
王慕菲走过来取下锡罐交给妹子,叹气道:“爹在做什么?”
青娥取茶叶倒水,又把铜壶架到火盆上,王慕菲到里间取了一盒点心递给妹子,微笑道:“吃罢,稻香楼的核桃酥和云片糕,听说你喜欢吃,你嫂嫂特为留着,打算过年捎给你的。”
青娥搬了个小几在火边,笑道:“难为嫂嫂记得,哥哥也吃。方才爹爹把小梅房里那些腌肉、干笋、冬菇等物都搬到东厢里间锁起,说是怕小梅偷拿。娘问嫂嫂几时回家?”
王慕菲两条眉毛绞在一处,好半日才叹气道:“你嫂嫂难得走一次亲戚,只怕要到晚饭时回来罢。”搁下茶碗就站起来。
青娥忙把手里的几片糕吞下,鼓着腮帮子拉哥哥坐下,含糊不清的说:“好哥哥,叫我歇歇。天天纺纱纺的手都抽筋,还好今日爹娘都想不起来叫我做活呢。”
王慕莫指着中间那屋道:“你嫂嫂也是天天织布,就没听见她抱怨?还是你懒!”
青娥不敢做声,吃了半碗茶,走到书桌边看了看,笑道:“哥哥比从前越发出息了。这字写的比从前在家时好多了。”
王慕菲又好气又好笑,道:“哥哥我是明白过来了,倒是你,平常无事不要只晓得吃,还要读几句诗破破俗的好。你不晓得对门住着一个大才女呢。多少世家公子日日围着她打转,都巴不得娶她回家,你若有她一半的本事自己寻个小女婿子,还怕爹娘唠叨你的婚事?”
青娥含羞嗔道:“若是妹子这样无法无天,岂不叫爹爹活活打死?”
此话恰恰弹着王慕菲心事,他可不是自己寻的娘子?由不得脸就板起来,青娥猜是说错话恼了哥哥,忙站起来小声道:“我去热菜。”
王慕菲想起妻子找出来的两个尺头要给妹子做衣服的,忙寻出尺头道:“你嫂子说要给你做件新袄。喏,这包里丝绵、棉线俱全,你拿去自家做罢。”
青娥解开包袱看,摸着白底小红花的缎子爱不释手,问她哥哥:“我就在哥哥房里裁开吧。”王慕菲丢了把剪刀给她,笑道:“床后有张大画案,你去那里裁罢。”
有人把院门砸呯呯响,王老爹开门,小三儿原是见过老爹的,忙退后一步打个千儿,笑道:“老太爷好。东家叫小的去秦家捎信,秦夫人就来的。”伸伸头看里边,又问:“老太爷还有什么吩咐?”
王老爹拈着胡须不做声,小三儿又行了个礼,一溜小跑回店里。李二叔喝道:“小猴子,这半*****跑到哪里去了?”
小三儿笑道:“姑爷的高堂和妹子都搬到莫家巷来住,方才叫小的给秦家的姑奶奶送信的。”
李二叔也晓得是那位六十多娶填房的秦家,忙道:“伙计们上门板,这样大雪天必无客人来。我回去一趟。”坐着运货的车赶到尚家。
其时尚老爷正和真真姐妹两个坐在暖阁里商议家务。李二叔有心,只叫小僮悄悄儿请大小姐出来,回道:“昨日二小姐的公公婆婆搬来,听说是要在莫家巷住下,今日二姑爷又去请他们姑奶奶回来,想是有什么话说。”
莺莺听了,冷笑道:“难怪妹子初来时有些闷闷不乐,原来一家子都搬到城里来享福来了。他家人知道瑞记是二小姐的?”
李二叔皱着眉道:“想是知道,上回王老太爷寻二姑爷,是铺子里一个小伙计带的路,说是东家呢。”
莺莺道:“真真写的字据只有二三百两吧?”
李二叔恭声应了个是字。莺莺才道:“我都知道了。你们累了这几个月,都到帐房领上等封赏去。明日就放年假罢,过了正月初十再开门。”挥手叫个小僮带他去帐房,回来问妹子:“你公公婆婆搬来,怎么不说?”
真真笑道:“公公婆婆和儿子媳妇住在一处也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好说的?”
莺莺道:“我花了许多心思,怕你合公公婆婆同住吃苦头,特为替你安排的莫家巷那房,就只够住你们两口儿。人家的媳妇哪是那么好做的?你倒好,打开大门把他们迎进去,有你哭的日子在后头!”
尚老爷喝道:“莺莺!虽然爹爹看不惯姓王的臭小子拐了我女儿。公婆面上,到底还要恭敬些儿。若是你家那个小子这样说我,你待如何?”
莺莺红着脸道:“赏他两巴掌,休了他!”
真真抿着嘴只是笑,替爹爹和姐姐各斟了一碗茶,姐姐那碗递到她唇边道:“姐姐吃口茶去去火气。我公婆虽然都有些小性儿,却是天性流露。就是小姑子青娥,脾气相貌都是极好的,姐姐见了必爱她。下回妹子带来你瞧瞧。许是节俭惯了,看不得我使钱如流水,说我几句是有的。”
莺莺吃了茶,抚着额头叹气道:“你那个叫使钱如流水?爹爹你评评理,你养的女儿一个月花不到十两钱就敢说她使钱如流水呢。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尚老爷心疼小女儿这几年过的困窘,敲敲桌子道:“莺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李家系鸣钟鼎食之家,一日花几百上千不为多。你妹子嫁把种田的人家,一个月花十两可不少。岂能混为一谈。真真的公婆会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莺莺满脸不乐意道:“锦衣玉食把她养到十几岁,爱如珍宝一般……”看爹爹老脸发黑,忙改了口道:“我做姐姐的不舍得嘛。”
真真微笑道:“姐姐不必为妹子 操 心,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明年阿菲必能中举,我们日子就好过了。”
莺莺看妹子提起相公就满脸堆笑,忍不住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家相公快快的高中。不然和你公公婆婆挤在那处小院里子,连放个屁都不敢响声,看你忍到何时?”
尚老爷尽力咳嗽两声,道:“真真,你公公婆婆在家,总不好叫老人家做饭,且叫管家赶车送你家去罢。”
真真其实心里也牵挂家里,忙站起来道:“初二再和您女婿来看您。姐姐那日也来?”
莺莺笑道:“初三到初十要请家里伙计们吃散伙酒呢,我哪能不来。先约下妹子,那几日回娘家帮忙罢。这事你姐夫不好出头,倒不好拉他来。”
真真点头道:“使得。妹子也和姐姐学学怎么管家。”
莺莺捂着嘴笑道:“心急了?怕做不来举子娘子了?”
尚老爷背着手在房里转了两圈,真真和莺莺等他半日,他才慢慢道:“我久有心去寻一个修仙的朋友,又放不下你们两个。如今你二人各得其所,过完了正月为父就先去峨眉住几日。”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二章 公公婆婆搬来住(下)
尚大小姐头一个不依,冲妹子挤挤眼,姐妹俩一边一个挎着爹爹的胳膊,撒娇道:“不许爹爹去。”
尚老爹何尝舍得女儿们,看看左边的莺莺,再看看右边的真真,不舍道:“痴儿,人只活一世,草木只得一秋。若是爹爹得证大道,再来渡你们不好?不然咱们父女不过聚这几十年,又能乐几时?”
莺莺低头良久,慢慢松开爹爹,哽咽着说:“爹爹是想娘了。只求爹爹遇着便人就寄信回来。若是得空,一年回来一遭儿才好。”
真真也流泪哭泣,抱着爹爹道:“总是真真不懂事,连累爹爹早生华发。还是多聚几日再走罢。”
尚老爷摸摸真真的头顶,强笑道:“臭小子待你真心实意,爹爹也放心。其实老友候我久矣,且为你再多留一月。出了二月再走罢。”
尚忠进来回禀马车已备好,问二小姐何时动身,尚老爷催着女儿回家。莺莺送了几步回来,提起王慕菲的父母搬来同住,怕妹子受气,因道:“不如把板桥那边的宅院收拾一间出来给妹子住罢。”
尚老爷摆手道:“使不得。这不是明摆着说你妹夫没本事么。且叫他王家想法子去。若是那个小王八蛋待真真不好,吵闹的过不得了,却是不能共患难的夫妻,倒不如叫真真弃了他别觅良人。”
莺莺笑道:“爹爹的心思女儿都明白,好像他李家,若我换成种地老汉的女儿,纵然青书待我极好,他家必是不肯的。”
尚老爷微微点头道:“门当户对就是这个道理。你妹子嫁的人家略穷了些,咱们行事就要格外当心,一招不慎,人家以为我们仗着财势欺人,反倒不美。”
尚老爷沉吟良久,走到博古架前,取出一只小锦盒来,里面一双凤凰牡丹纹银镯。莺莺认得这是爹爹时时把玩的爱物,睁大眼看着爹爹取了一只套在她手腕上,问道:“爹爹?”
尚老爷轻声道:“这对镯子是你娘的留下的,那一只留给你妹子罢。”
莺莺忙把那一只也套到手上,应道:“这只镯子女儿不会离身。这只也叫我戴几日。”
尚老爷轻轻敲了敲女儿,仿佛她还是六七岁淘气的孩子,笑道:“这个争强好胜的脾气,分一半给你妹子就好了。”理了理衣服,出去到花园静斋独坐。
莺莺握着两只镯子垂泪许久,夫婿李公子青书寻来,揽着她的细腰道:“娘子,怎地又伤心起来?为夫替你赔个不是罢。”取了一方旧丝帕子替娘子揩去眼泪,磨过她的脸偎着自己的脸,嘴碰着嘴笑道:“好娘子,笑一笑。你要什么,上天入地相公我都替你寻来。”
“呸,那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莺莺叫他呕得笑出来,推开他道:“家去罢,不然你家老祖宗又要念:我的孙儿哪去了?”自顾自披上披风,系带子时手腕上的银镯子碰到金镯,叮当响了两下。莺莺忙道:“先到莫家巷走一遭,我要分只镯子给妹子。”
李青书抬起娘子的手细看,莺莺雪白的手腕上几只镶宝石的金镯子都是他送的,眼生的只有一对再平常不过的银镯子,疑惑道:“这有什么典故?”
莺莺抽回手,抬起镯子轻碰嘴唇,微笑道:“这是我娘走时留下的,那时真真还小,什么都不记得。爹爹又不肯和她说缘故……走罢。”
李青书其实也想问缘故,看娘子的神情,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移开半步扶着她出来坐车,径到莫家巷。
真真其实到家也不久,小梅正服侍着换家常衣裳。
外头有人敲门。青娥以为是姐姐来家,三步并做两步跑去开门,看见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停在门口,就把她吓着了,结结巴巴问车夫:“你是我姐姐家的?”
青娥家常穿着绿裳紫裙,那车夫看她打扮不像婢女,倒像是个穷亲戚光景,却也不敢怠慢,上来打个千儿道:“我们是李九公子和九少奶奶,来看九少奶奶的妹子的。”
青娥想到早晨她娘算计要和李家结亲,过了晌午李家就有人来,紫涨了面皮掉头奔回厨房里,探头说了声:“嫂嫂,你姐夫姐姐来了。”躲藏到房里不肯出来。
王慕菲嫌妹子举止失仪,皱着眉要去说她。真真拉他道:“姐姐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赶着追来。咱们出去接接。”掠了掠头发,两口子笑着接出来。
李青书扶着尚莺莺正好走到门口。莺莺扫了一眼院子里,看见一个婆子伸头出来又缩回去,心里有三分不耐烦,怕自己说话不留心伤到妹夫的面子。真真再三的请她房里坐,她只是不肯,就在院门口脱下一只镯子给妹子,微笑道:“这个是方才寻出来的,爹说我俩一人一个。”也不顾天上还飘着小雪花,撸起妹子的衣袖替她套上,郑重道:“不许脱下来,回头得空我再说缘故你听。”冲王慕菲嫣然一笑,就拉相公出门。
李青书冲小姨子和连襟拱拱手,笑道:“年节下忙的紧,初二回门再和妹夫好好喝几盅。”
真真摸着那镯子若有所思,王慕菲送他们出去,回来看到妻子还在桂树下发愣,笑道:“巴巴儿送这么一个不值钱的镯子给你,其实蹊跷。”
真真牵着相公的手,笑道:“过些日子自然知道。”因她展颜一笑,王慕菲还没有喝酒就醉了,伸手搂过娘子,就要亲。岂料王婆子从西厢房跳出来,真真唬一跳,霎时离王慕菲就有二尺远。
慕菲扫兴,没好气道:“娘,你又有什么事?”
王婆子道:“你姐姐何时来?”
王慕菲冷笑道:“秦夫人想何时来就何时来,我哪里晓得。”上前两步扶着娘子上台阶。真真为难,轻轻附着相公的耳朵道:“和婆婆说话你客气些如何?”
王慕菲冷哼一声。王婆子隔得远,听不清儿子媳妇说什么,心里恼羞成怒,转身回房和烤火的王老爹说:“这个媳妇仗着娘家有钱,极是可恶。还要削削她的傲气才好。”
王老爹眯着眼睛缩在火桶里,面皮牵动胡子,算是笑了一笑,只道:“取茶来我吃,你就不能安份些?”
却说小梅得空到自家房里,一眼就看到少了许多东西。再翻箱柜,都叫人翻得稀烂。慌的她连箱盖都不曾合起,连滚带爬跑到门口扯着嗓子哭喊:“小姐,姑爷,有贼来。我房里年货都丢了!”
王慕菲和娘子大半天不见,两个缩在房后小窗前你浓我浓。小梅这样一喊,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住了。真真只当是真遭了贼,拎着裙子先跑出来。王慕菲本是想拉住娘子说那些东西叫他娘搬到东厢房里间锁起,只是老娘行事到底不光彩,他又不肯在娘子面前说自家人的不是,迟了几步才到小梅门口。
小梅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指着空屋,来来回回只有一句:“不得好死的贼。”
青娥从厨房出来,脸红红的看着哥哥。王慕菲不得已,上前喝住小梅道:“并不曾丢什么。休要哭闹。”用力把发呆的真真拖回房,紧紧拴上门,赔着笑道:“是我娘无意路过,怕小梅房里太挤,所以将那些东西都搬到东厢房去。”
真真老实,犹自问道:“东厢本是客座书房,摆了那些咸鸭腊肉,正月间来个客,坐哪里吃酒?”
王慕菲眼珠一转,笑道:“我家姐姐只怕就要来接爹娘去住。咱们这几间屋挤着,哪里像话。”
真真面上笑了笑,其实心里不快,嫁把王慕菲这几年,他两口儿过的和美,阿菲有事都和她商议,就是家务活都抢着做。公公婆婆来了才二三日,不只事事都受婆婆褒贬,样样都不得她拿主意。又趁她不在家收拾东西,翻她丫头的箱柜,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气。真真低着头,也不说话,把房里的箱柜一一翻过,掇出几件破衣烂衫,把桌上的妆盒并几样值钱之物都收起上锁,钥匙细心拴在腰上,方道:“我晓得爹娘是信不过小梅的意思,房里还是严谨些好。”
慕菲何等伶俐的人,晓得真真恼了。忙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道:“我娘小气,你也不是头一回得知,且忍这几日罢。”
真真低头嗯了一声,出去安抚小梅。王慕菲心里着急姐姐不来,走到院门口等了好半日,才看到两个管家挑着写着秦府两个大字的红灯笼在前引路,中间四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抬着顶福建官轿,一个长圆脸,鼻翅上有几点俏麻子的大丫头扶着轿杆,后边跟着两个挑担子的管家,两个抱包袱的婆子。
那个丫头看见王慕菲穿着襕衫系着黑带,像是个书生模样,又和女主人生的有二三分像,走上前万福,笑问:“这里可是芙蓉镇王秀才家?”
王慕菲点头道:“正是。”上前几步,笑道:“姐姐,几年不见了。”伸手拉起轿帘。王素娥欠身站起,扶着兄弟的手慢慢出来,满头珠翠映着雪花,越发的衬得她粉光脂艳,别有一番动人的丰姿。
秦夫人素娥站定,使水汪汪的眼睛细细打量眼前的小院子,只看得见七间旧房,西厢墙上还挂着一架纺车,当中院子里只有一棵大桂树,此时雪积的甚厚,偶尔有雪块跌落。石头台阶上结着一层薄冰。素娥皱了皱鼻子,厌恶道:“兄弟,你就叫爹娘住在这个地方?”
王慕菲笑嘻嘻道:“兄弟我是穷人,既然此处住不得人,还要烦姐姐相助,寻处好宅院安置爹娘和妹妹。”
素娥微微点头道:“那是自然,秦木头?”
一个白面微须的管家小跑着上前。
素娥道:“咱们家在东门荷花池那边不是有一所三进的宅子空着,即刻叫人粉涮。一切动用家活器皿叫吴都管拨给。”那管家小跑着去了。
王慕莫得偿心愿,以后不和爹娘住在一处,心里喜欢。倒不计较姐姐嫌他这里粗陋,几大步踏到东厢,叫道:“爹,娘,姐姐来了。”
素娥倚着丫头,前呼后拥进客座。一个婆子抢上前把一个太师椅用力擦了几把,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厚锦垫铺上,素娥先对爹娘行了礼,方款款坐下。又一个婆子从包袱里取出茶碗、手炉等物排列在小几上。王婆子低眉顺眼道:“又有半年不曾见你,倒比前些胖了好些。”
素娥慌得丢下手炉,双手抚脸,掉头问兄弟:“阿菲,我是不是又胖了?”
王慕菲还来不及说话,立在边上的那个大丫头已是笑道:“夫人说哪里话,奴婢瞧着夫人甚是 操 劳,倒是比去年还瘦些。”
素娥重重叹了一口气,眼角露出些笑。慕菲却是晓得,但是相貌生的好些的女人,没有不怕胖的,忙道:“我看着也和前几年差不多,倒是腰好像还细了一分。”
素娥这才满意的笑了一笑,侧着头看看窗外,头上那挂黄豆大的雪白珠串晃了一晃,问道:“弟妹和青娥呢?”
慕菲笑道:“她两个在厨房忙呢,我去叫来。”
素娥道:“你去做什么?”换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吩咐:“刘妈,你去后边请舅太太和青娥来。”
那个婆子应了一声就要出去,青娥已是挑开帘子,真真捧着三只细磁茶碗进来。那婆子看了看女主人的脸色,退到墙边不动。
青娥先捧与爹娘,第三碗捧到姐姐跟前,笑道:“嫂嫂,这是我家大姐。”
真真放下托盘上前万福,笑道:“姐姐好。”
素娥一手抬着茶碗,一手揭开盖子撇茶沫,浅浅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待笑不笑道:“这是弟妹?”侧头和她的丫头道:“元宝,把见面礼取来。”
元宝从怀里掏出一个彩绣荷包递给真真。真真双手接过,谢了大姑子又谢公婆,才郑重把荷包系到腰间。
素娥打量真真,头上勒着一方葡萄紫的首帕,穿件半新不旧的月白缎面小皮袄,下边系着条湖蓝的马面裙,实不像富贵人家女儿出身,若说是哪家铺子里的老板娘倒有八分像,虽然生的还不错,哪里配得上自家风度翩翩的兄弟!
真真也站在一边打量大姑子。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仿佛把妆盒里的首饰都挂在身上。最耀眼的却是挂在脖上的那一挂多宝串,都是莲子大小的红绿宝石。下头串着一个白玉透雕的绣球,本是供在案上清玩之物,偏偏叫她挂在脖上。真真因大姑子如此,想了想,笑道:“奴去后边照看。”冲王慕菲使了个眼色,两个都出来,真真就道:“你姐姐带的这些人都要招待呢,相公把他们请到小梅房里暂坐罢,我去取赏钱来。”
王慕菲依着她,叫小梅把外头的几个轿夫都叫进来,从他们房里移出一个火盆。真真回房封了十来个红包,每个里头一钱银子。出来递给相公道:“回头送客的时候一人一个,姐姐身边的大丫头须给她两个。休叫秦家笑话咱们穷人没有礼数。”
王慕菲笑道:“姐姐已叫人收拾荷花池那边的房子去了,想来爹娘年前就能搬的。”
真真嗯了一声,想到房里秦夫人,就觉得头疼,笑道:“小梅一个人在厨房可不成,我去照看,收拾几样热点心送上去,再煮一锅热酒酿与秦家的管家们驱驱寒。”
王慕菲也道娘子想的周全,一个人回东厢。素娥看只有他一个进来,忍不住笑道:“你娘子呢?”
王慕菲坐下来笑道:“收拾点心待客呢。”
素娥就道:“她不是尚家的小姐?怎么连使唤的人都没有?难道尚老爷没有给她赠嫁?”
慕菲想了想,道:“花岳家的银子有什么出息?”
王婆子心里打鼓,生怕傻儿子推掉妻家的钱财,忙道:“胡说,谁家嫁女儿没有嫁妆?你姐姐说尚家极是有钱,尚老爷买泥巴做的茶壶,一把都舍得出二三百两。就是把二三万两银子给他女儿做嫁妆又待如何?”
王慕菲气闷,拍桌子道:“那也要正经三媒六聘才有嫁妆。儿子我不合哄真真与我私奔,如今哪有脸去要嫁妆!”
王婆子看了看王老爹脸色如常,大着胆子道:“若是他不把,你就说那个尚真真不是明媒正娶来的,不要她!”
王慕菲越发着恼,站起来大声道:“我做不来那样的事。也不会弃真真另娶。还请娘对真真尊重些,不然,儿子跑得了一回,跑不了二回么!”气呼呼推开牵着他衣袖的青娥要出去。
素娥笑道:“哟,几年不见,兄弟到有担当了。还不坐下。他尚家不给,姐姐替你安家就是。回头就把荷花池那间院子的地契送来。再送你两房家人,如何?”
王慕菲摇头道:“我不要。我家这几间破房虽然小,也够我和真真过日。”
王婆子生怕房子和家人飞了,偏王老爹咳嗽个不停,她又不敢出声,眼巴巴的看着老伴。
王老爹取茶呼啦啦嗽口,转身吐到脚下,用力踏了几脚,方道:“既是你姐姐有心赠你,就收下罢。这里实住不得许多人。”
慕菲挺身道:“我住惯了这里,不搬的,要搬爹娘搬去就是。”
王老爹拍案,镇得茶碗跳起来,青娥怕嫂嫂心爱的茶碗跌坏,上前移过茶碗。王老爹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孽畜,别以为认得几个字进了学就敢不把爹娘放在眼里。谁家父子分居的,小心老子去府衙告你一状说你不孝,削了你的生员,看你怎么中举人中进士!待荷花池那边收拾好了,全家都搬去!”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三章 第一次PK(上)
青娥最是胆小,吓得一哆嗦,擦着素娥带来的两个婆子溜出来,几步跑进厨房。真真看她小脸一阵青一阵白,舀一小碗热酒酿递给她,笑道:“吃几口定定神。”
青娥吃了两口,眼睛发酸,索性放下碗,抱着嫂子哭起来。真真慌了神,手忙脚乱拍着她的肩膀问:“怎么了?怎么了?”
青娥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扭头看窗外,两个秦家的轿夫正在外头说话,强笑道:“无事。”缩到灶后看火,低着头不肯再做声。
真真虽然纳闷,到底她是做人家媳妇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锅里酒酿还下着元宵,也由不得她再去安抚小姑子,忙忙的装了一个攒盒,叫小梅送去。自家取了一叠大碗,盛了六七碗送到隔壁,就见那个叫元宝的丫头下台阶,一步一滑的过来,看到真真手里正拿着一碗酒酿,凑过来笑道:“怎么舅太太还要自己做活?”
真真淡淡看了她一眼,把碗递给她,也不说话,转身回厨房又端了两碗出来送给轿夫。元宝自恃身份,不肯和轿夫们坐一处吃,端着碗到厨房,嫌板凳上有灰,指着青娥叫道:“嗳,过来把板凳擦擦。”
青娥老老实实站起来寻了块抹布。那元宝看清是她家主人的妹子,慌的手脚都没有地方放,忙放下碗来接过,讨好的笑道:“哪里敢劳动二小姐。”擦完了要扶青娥坐,青娥摇摇头,又缩回灶后烧火。元宝还想代劳,真真过来,轻轻说道:“元宝姑娘,这里脏乱,还请到客座去。”
元宝这才想起原是夫人叫她来唤舅太太的,忙道:“看我昏了头,我家夫人请舅太太和二姨过去说话呢。”
真真看了一圈厨房,笑道:“如此,还请姐姐帮着看火,我们去去就来。”丢下苦着脸的元宝,拉着青娥出来。就在桂花树上抓了一把雪,替小姑子擦了擦脸,笑道:“好了,方才像个花脸猫似的。走吧。”
青娥磨磨蹭蹭跟在真真身后,进了门又想顺着墙边溜到角落里,偏生王老爹看见,大喝一声:“青娥!谁似你这般缩头缩脑!”跳下来把拉住她的头发,一巴掌甩过去,王慕菲和王婆子都来不及拉。真真却是从来没有想过做爹爹的会舍得打女儿,,王慕菲拉她到边上坐下,好半日她还愣愣的。
王婆子把小女儿藏到身后,对稳稳坐在太师椅上的大女儿说:“青娥还小,又不似你曾读过几年书,到底不如你行事大方得体。”
素娥横了两个婆子一眼,秦府的家人和小梅都退出去,她才开口说话:“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若不打她两下,她就不晓得改!”
真真看小姑子微微耸动的肩膀,心里极可怜她,胳膊才抬起,就叫相公不动声色用力按住,她疑惑的看了王慕菲一眼。王慕菲微微摇头。
王婆子却是想找个台阶下,偏儿子媳妇都不动,只得看老伴。王老爹取了一片玉米松慢慢嚼,仿佛边上哭泣的不是他女儿,吃完了才对真真说:“媳妇,后日我们搬到荷花池去住,你且把你房里动用的物件都收拾收拾。咱们到那边过年。”
真真看王慕菲面无表情,只得站起来含糊应了一声。
秦夫人举起戴了三个明晃晃宝石戒指的左手挡着樱桃小口打了个呵欠,轻笑道:“我来了这半日也乏了,且等爹娘搬到新居再说话罢。”伸出手半日,也不见元宝来扶她,尖起嗓子叫:“元宝!”
真真恍惚听婆婆叫她一般,正想站起来,只见那个元宝飞跑进来,秦夫人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元宝胳膊上拧了一把,扶着忍着疼的元宝出去。王家人送素娥至门外,真真轻轻推了推慕菲,他才想起袖里那一把赏钱,忙掏出来散把婆子、轿夫,元宝格外给了双份儿。
轿子走了没多远,王婆子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
王慕菲头疼,道:“赏钱。”
王老爹还不放过他,追问道:“那样一个小包,里头能包几文钱?”
真真含笑道:“不多,都只包了一钱银。”
王老爹虽然心疼,到底不是从他荷包里掏出来的,心里难受咳嗽了几声,把责骂的话都咽到肚里。王婆子的嗓门儿提得极高,如锅铲刮过锅底一般,尖叫道:“一钱!他们十来个人就是一二两银子!我的儿,恁般有钱?”
王慕菲不耐烦道:“咱们不要脸,姐姐还要脸呢。回娘家来底下人半个钱不赏,她在秦家如何抬得起头来?”
王老爹觉得儿子想的周全,笑嘻嘻点头道:“儿子说的有理,只是一钱太多,一人给他五十文足矣。下回再要把人赏钱,须先问过我方可行。”
王慕菲皱眉,哪里愿意再教爹娘绑住手脚,鼓气勇气道:“爹,这里是府城,不是芙蓉镇乡下。人情来住自有我和真真做主。爹爹享儿子福便了,何必 操 这些闲心。”
王老爹胡子翘得老高,弯腰拾了一根人家小孩弃在地下的灯笼杆要抽儿子。那根棍子上沾着泥,又结了一层冰,只一棍,王慕菲的身上那件宝蓝团花绸面袄上就是一条漆黑的印子。王婆子忙拦道:“才上身的新衣裳,你怎么下得去手!”
王慕菲皮袄下还有小袄,穿的厚并不觉得疼。王婆子拦,王老爹要打,他也不躲避,由着老子抽了几下,冷笑道:“爹爹,儿子不是拖鼻涕的小毛孩,不是说打就打的。”牵着真真的手道:“咱们出去走走,等爹爹消了气再来家。”不由真真说话,拉着她出莫家巷,寻相厚的一个朋友去了。
王老爹愣了一会,丢下棍子回家,把老伴和女儿都拉进门,用力拴上门拴,啐了一口骂道:“狗崽子,看你回来求我开门。”
王婆子心疼儿子,求情道:“这样冷天,怎能叫我儿在外头吹风,若是冻着如何是好?”就要上前开门。
王老爹打落她的手,骂道:“就是你惯的他!手里有了两个臭钱,连老子也不敬。”
想到儿子手里的钱,王婆子跳起来道:“不能再叫他跟着那个小贱人跑了,咱们去他房里搜搜,把金银收起,一文钱难到英雄汉,手里无钱看他往哪里跑?”
王老爹觉得有理,带头闯到正房翻东西,王婆子拉青娥就要跟上,青娥难为情,抱着桂花树死也不肯松手。王婆子拍了女儿一巴掌,骂道:“没出息的货!”颠着屁股追老伴进房。青娥看爹娘都进了房,忙忙的开门,一直追到巷子口都寻不着,垂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回家,拴上门到厨房寻小梅想法子。
小梅系着围裙在那里洗碗盏,见了青娥,忙笑道:“青小姐,要换新房住呢,怎么不高兴了?”
青娥脸上红霞飞起,结结巴巴道:“方才哥哥赌气带嫂嫂出门去了,爹娘怕他们再……”声音低下去,又提起来,“要把哥哥的银子都收起来呢。”
小梅手里一个大海碗跌到地下粉碎。她顾不得捡,扯下围裙丢给青娥,道:“隔一条街有个梅秀才和姑爷要好,必是在那里。我去寻。”提着裙子飞一般跑出去。青娥吐一口气,取条帚扫过地,系上围裙慢慢洗碗,才洗了五只,就听见王婆子尖尖的嗓门骂:“这是防咱们呢,凡是箱柜都上了锁,老头子,取锤子砸了!”
王老爹叹了口气,道:“儿大不由娘,还当是他小时候拾枚铜板都给你?”
王婆子嘟喃道:“我儿子从来老实,必是尚家那个妮子锁的。”两个两手空空出来,看见院门洞开,扯开喉咙叫:“青娥!”对面的大门咣当一声打开,几个管家模样的都伸头出来看热闹。
青娥从厨房跑出来,王老爹问她:“门是你开的?”
青娥小声道:“不干我事,小梅打酱油去了。”
王老爹厉声道:“不许打酱油!”
王婆子看门口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在看笑话,冲门外吐了一口口水,把大门关上,又问女儿:“小梅到底到哪里去了?她不问我们拿钱,如何打得酱油”
青娥道:“巷口的铺子不是有哥哥的本钱么,嫂嫂但是要什么都是叫小梅去取,从来不曾取钱。”
王婆子念佛道:“阿弥陀佛,这样哪使得,以后买东西老身亲自去罢。”
正说话间,只见小梅气喘吁吁拉着尚真真和王慕菲回来。真真脸上微有怒容,王慕菲也是脸色发青,理也不理站在门口的娘老子,拉着娘子直闯进房门,大力关上当中的门。
王婆子脸上挂不住,只看王老爹。王老爹若无其是道:“我去和儿子说。”上前几步推门,门却从里头拴上了,怎么也推不动。王老爹喊道:“儿子开门!”
王慕菲隔着门跺脚道:“明*****们就搬荷花池去!这是我家,不要你们指手划脚!”
王老爹极是恼火,踢门道:“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老子说的话就是天条,你敢不从,快开门。”
真真轻声念道:“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世上哪有公公无故搜媳妇箱柜的道理?”
第一卷 盛夏 第十四章 第一次PK(中)
王老爹粗通文墨,晓得媳妇这几句话无异指着他鼻子骂他为老不尊,气得他用力也咳不出声来,涨红了脸回西厢,忙忙的卷包袱扛箱子,气呼呼对跟在后边进来问长问短的老伴说:“你儿子媳妇齐心要赶我们走呢。”心里却在疑惑:儿子怎么还不出来来留他?
王婆子奇道:“媳妇不是说阿菲不是?”
王老爹的脸红里透黑,环顾左右,青娥不在跟前,方道:“你大字都不识几个,和你说也无益。横竖不是好话,且张罗搬家罢。”
王婆子一屁股坐在床沿,压着一个大包袱的边角,冷笑道:“尚家的小贱人不是我王家大红花轿抬来的,做不得数。好不好一顿鞭子赶到厨房做活去,哪能由着她爬到公公婆婆头上作威作福!”
王老爹也心动,寻思着,把儿子媳妇各打几鞭子,自然听话。从前素娥也逃过一次家,叫他狠狠打过一遭儿,后来就好了。儿子却是老伴惯的紧,不曾好好教训过。正想寻鞭子,听见外头开门声,青娥领着朋友老胡进来。
老胡看他房里横着的箱子二三只,床上的包袱四五个,乱的如同打过仗一般。老两口一个坐在桌边,一个站在窗前,脸色都不好看,笑问道:“老哥哥老嫂子年下抢零嘴吃,恼了不成?”
王婆子性子急些,顾不得老头子对她使脸色,把方才的事细细数落一番,抹着眼泪叹道:“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倒会冲娘老子摔门子给冷脸。”
老胡想了想,拈须沉吟道:“你家媳妇是不是姓尚,排行第二?”
王老爹点头道:“是姓尚,他家还有个大的嫁把李百万家了。”
老胡鼓掌道:“原来就是他家,恭喜王老哥,他家的钱不比李百万家少呢。”
王婆子忙道:“他家又没有田又没有地,只几个破作坊,尚老爷又是花钱如流水,能有多少钱?”
老胡伸头出去看看外头无人,缩回来笑道:“这事除非问我,别人都不知的。这个尚老爷前几年买了几个盐窝子,是我一个朋友做司客帮着跑衙门的。偏他时运高,买一个发一个,如今扬州盐商里头最有钱的只怕就是他。只是万事他自家极少出头,人多不知罢了。”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这几句话说得王婆子全身酥软,紧紧揪着老胡追问:“那他家有多少钱?真的比李百万家还有钱?”
王老爹用力掰开老婆子的手,教训她道:“扬州的盐商哪一个不是有钱!随他哪一个买下半个松江城也够了。”
老胡又道:“尚老爷最偏疼女儿,妙的是也不曾听说他家有子侄。将来家产必是两个女儿继承。老哥哥,我那世侄可是寻了门好亲呀。”
王老爹咳嗽了几声,骂老伴:“房里这样乱,还不快收拾。我和老胡到前头酒楼吃几钟酒去。”
极亲热拉着老胡的手出去。王婆子一边收拾,一边喃喃自语:“真是?为何舍不得替女儿办一副体面嫁妆?”
且说真真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想要开门跟公公赔不是。王慕菲搂住她,埋首在她怀里,厮磨好半日才道:“从前实是受不得爹娘行事才离家的,如今两位老人家越发的糊涂。爹娘养我一场不易,我是应当,却叫娘子因为我受委屈了。”
真真伸手贴近相公的脸,他下巴上冒出几根胡子扎在手心麻麻痒痒,这几日积在胸口的不快因他这句话刹那间烟消云散,微笑道:“和公公婆婆好生说说罢,咱们虽然穷,一个月拿五两银子供养老人却不难。”
王慕菲捉住娘子的手亲了亲,叹息道:“落到我爹娘眼里的银子哪里拨得出来?为何那几只箱子不许小梅去碰。里头装着不下五六千两银呢?不舍得买地,不舍得做生意,还怕银子坏了,恨不得药水煮过埋在地下呢。”
真真挡他的嘴,轻轻道:“到底是你爹娘呢,咱们有个小铺子,日常用度不愁。明年你或是中举,或是纳监,必能得个一官半职。还怕没有银子用?爹娘的那点银子就叫爹娘收着罢。”
王慕菲感动,贴着真真的耳朵道:“难得你明白道理。只是一个月分五两银子孝敬爹娘,我若得中举必要打点,手里不方便再问爹娘讨要又何必?且等等罢。”
真真不过看相公情分,其实心里不喜公婆,点头道:“相公怎样说,奴便怎么做。”两个松开手,把被翻乱的床铺重新铺平。王慕菲因外头静悄悄的,到底是他爹娘放心不下,趁真真还在那里理抽屉,轻轻推开门出来。
东厢外间一盆炭火烧的正旺,一阵一阵咸鱼混着腌肉的味道传出来,王慕菲叹气,捏着鼻子又到西厢,这两间房里新箱子上叠着旧箱子,明晃晃七八把铜锁极是引人注目。他们房里抱出来的新被褥不见踪影,床上摊着的是爹娘盖了二十年的旧被子,上边还打了三块大补丁。妹子床上,原是真真极心爱的一床杏子红绫面的被子,也换成了青布破薄被。王慕菲再次叹气,轻轻掩了门到厨房,却见老娘在井边剖鱼,妹子在洗白菜。
看到儿子过来,王婆子笑嘻嘻道:“真真最爱吃煎鱼,晚上咱们煎两条鲫鱼吃罢。”
老娘这样和颜悦色反倒叫王慕菲心里打战,结结巴巴道:“娘,你怎么了?”
王婆子毫不做难,甩甩手上的鱼鳞,笑道:“娘是叫猪油糊了心,以后再不动你们房里一根针。如何?”
王慕菲半信半疑,眼睛只盯着妹子。青娥转了转眼珠,王慕菲会意,走到厨房里去。少时青娥提着菜回来,附到哥哥耳边道:“胡老叔方才来寻爹娘,不晓得劝了爹爹什么话,爹爹请他吃酒去了。”
王慕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叫娘前后判若两人,自怀里掏出一锭半两的银子把妹子,笑道:“这个把你买针线用,若是娘爹有什么话说,你不妨记在心里,无人时和哥哥说知。”
青娥已是接过银子,听得哥哥这样话说,仿佛手里是块红炭一样,把银子往地下一抛,摇摇头跑开。王慕菲捡起银子,恰好老娘进来,只得在怀里又掏出两块来,也不知有几两,递把老娘道:“娘,明日搬家的脚钱,先把你。”
王婆子接在手里,笑道:“哪里要这许多。”一面说,一面纳到袖子里。喊:“小梅,菜油在哪里?”
王慕菲走到门口看看,北风刮得越来越猛烈,漫天雪花飞舞,路人都是神色匆匆,留下的脚印不一会又叫雪盖住。他靠着门框看雪景,心里还在想老娘为何对真真好起来。
突然扑哧一声娇笑,对面的黑漆大门慢慢移开一道缝,姚小姐伸出手来招他道:“王兄,方才有只呆雁飞过,你瞧见没有?”
王慕菲看她穿着朱红的长袄,头上是雪白的昭君套,无忧无虑的仿佛是赤子一般,本来沉重的心也跟着轻松起来,由不得笑道:“一只不曾见,倒是见到一双呆雁在雪地里看风景呢。”
他本是无心之语,姚小姐听到“一双”蓦地红了脸,缩回去又移出半边身子来,笑道:“若是王兄无事,来小饮几杯如何?梅兄和陈兄就到呢。”
王慕菲却是晓得那位陈公子对她有意,自是不愿趟这淌混水,忙摆手道:“大节下,家里还有事呢。多谢多谢。”
掩上门回来,真真抬头见他衣帽上都积了雪,取了手巾替他擦拭,顺口问他:“哪里去了?”
王慕菲答道:“门口看看,恰巧遇到对门姚小姐,说了几句话。说起来她也怪可怜的,女孩子家家又没人管束。跟一群风流才子混在一处,将来嫁了人家,公婆不知怎么看他呢。”
真真微笑道:“不是说想嫁她的人多的是么,只怕公公婆婆看在孔方兄的份上,待她如宝似珠呢。”
王慕菲点头道:“说的也是。方才我娘在井边剖鱼,说是晚上要煎鱼把你吃呢。”
真真哎呀一声,寻出围裙道:“我去我去,你娘来这几日,只到厨房里转过一两圈,她哪里晓得油盐酱醋放在何处?”出了门又回头道:“我叫娘到东厢烤火去?”不等王慕菲回话,踏着轻快的脚步已是走远了。
且说王婆子心里翻江倒海,看见媳妇进来,忙笑着推她出去,道:“今天是娘的不是,媳妇你回去歇歇。”
真真不动,笑道:“娘是贵客,哪里能叫您做活?”喊小梅道:“小梅,扶老太太到东厢烤火去。”又推青娥道:“妹子也去,实是嫂嫂的不是,怎么叫你去洗菜。”青娥愣住了,叫真真推出来,扶着娘到东厢坐定。王婆子扁了扁嘴,道:“明明是我家,怎么是客。”
青娥只要爹爹不在跟前,胆儿却大,笑嘻嘻道:“这是哥哥嫂嫂家,咱们来了怎么不是客?”
王婆子道:“你哥哥不是我的儿?你哥哥家不是咱们家?”
青娥指指天指指地,问道:“这里有一片瓦,有一块砖是俺爹给他盖的呀?都是嫂嫂纺纱织布积了十两银,和哥哥做了两年小生意赚来的。”
王婆子想想自家儿子当初叫老伴打了一顿离家,身上实是一个大钱没有,啐道:“胡说,谁家儿子和老子分的这样清楚。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的就是我的!”
青娥低着头拨火,冷不丁问道:“那姐姐嫁把秦家,姐姐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秦家怎么不是我家的?”
王婆子道:“傻丫头,现在不是,等你秦姐夫死了,就是了。”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五章 第一次PK(下)
王老爹吃得满面红光,拎着一副猪肚子哼着小曲进门,递把老伴,笑道:“晚上咱们和孩子们吃两钟。”
王婆子转手交给青娥,掐她一把道:“还拄在这里做什么?去厨房换你嫂嫂来歇歇!”
青娥慢慢出门,飞一般跑到厨房,把猪肚子捧到嫂嫂面前,笑道:“嫂嫂,爹爹叫我换你歇歇呢。”
真真接过来看,却是翠屏楼有名的糯米八宝猪肚,忙洗净了片成薄片,取瓷盘盛了放在饭上温着。转过头来看青娥还在,笑道:“妹子,不要你做活,若是怕公公婆婆说你,不妨到房里收拾下你的东西,明日就搬呢。”
青娥搂着嫂嫂的背,眼泪汪汪道:“嫂嫂一同搬去呀,嫂嫂一同搬去呀。”
真真推开她的手,无奈的笑道:“非是嫂嫂不肯,只是这里又是小作坊,又是杂货铺的走不开。”拍拍小姑子的脸,又道:“虽是住在两处,却比从前近呢。”
她嘴上这样说话,心里想到这几日受的气,却是拿定主意,任公公婆婆说破了天也不要同住。眼见青娥一步一步蹭出去,到底有些怜她,回房取出两个缎子递给她道:“你做两个裙子过年穿。”回到房里依旧把箱子又锁上。
慕菲看她这样小心,又好气又好笑,丢下笔道:“我还在屋里呢。再说了,娘都认错了,必不会再做那样的事。”
真真冷笑道:“几块腊肉几个咸鸭能值几何?还要搬到眼皮底下锁起。”
王慕菲揉太阳,好半日才道:“我爹娘天性如此,何况从耳房搬到厢房罢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还记着这个?”
真真道:“且看着罢。”忽然伤心起来,坐在窗边苦笑,“公公婆婆搬来才几日,我两个就口角,难怪我姐姐说人家媳妇不好做呢。”
王慕菲移到她身边坐下,也道:“这哪算口角,实是我娘在家胡闹惯了,休要理会。过两日他们搬走,咱们关起门来还是娘子大人说了算。”
真真叹气,站起来挽袖子,笑道:“说正经的,却是这几年事事都是我说了算,乍一遇到公婆,时时低头奴就不行。这个脾气却是不好。容我慢慢改罢。”
慕菲自家何尝不是如此,娘老子搬来二三日,他就觉得好像过了二三年一样,想到此处责怪娘子的心就软了,摸着娘子的细腰,笑道:“男主外女主内,这家里大小事情本就该你做主的。”
真真想到还要煎鱼,推开相公要站起,王慕菲哪里肯放,两个嘻嘻哈哈在床上闹,亲嘴耍子。突然门外传来王婆子的尖嗓子:“青娥!你又偷懒!”
王慕菲吃了一惊,小腹处本来硬的那一块居然软了。真真看他脸色不对,探到他裆下摸了个空,忍不住伏在枕上笑起来。慕菲又羞又恼,急中生智去呵娘子的痒痒。
王婆子蹿进东里间,看见儿子和媳妇叠在一处,先竖起眉毛想说媳妇的不是,又想到老胡的话,急怒变笑,无奈笑容挤都挤不出来,鼻子眉毛抽筋一样跳个不歇。
王慕菲和真真急忙分开,看老娘在那里挤眉弄眼,两个都不好意思说话。在王慕菲,心里还有二分恼火,恨老娘害他出丑。在真真,虽然羞愧,到底不好叫婆婆一个人在那里唱戏,勉强问:“娘,可是扭着腰了?”
王婆子忙道:“不曾不曾,你们接着……”接着做什么却是说不出口,王慕菲和真真两个低着头,脸都红了。王婆子想起是找女儿,又尖叫:“青娥!”退后几步出去。
慕菲一拳捣在枕上,恨恨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真真理了理裙子,笑嘻嘻道:“我去做饭。”王慕菲伸手去捞捞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出去。他想到方才硬了又软,实是有些担心,掩上门解小衣,要看看坏了不曾。谁料才掏出来,就听见背后有咳嗽声。王慕菲跳起来扯裤子,恼道:“爹,你来做什么!”
王老爹看看儿子衣衫不整,也猜得到方才他两口子在房里必是做了点什么。抚了抚胡子威严的说:“虽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到底不好清天白日……”
王慕菲手里紧了一紧,汗巾差点勒死自己。
还好王老爹的咳嗽又犯,咳了半盏茶功夫才停下,笑眯眯凑近儿子的脸问:“真真家是不是在扬州做盐商?”
王慕菲摇头道:“这却不知,倒是听真真说,他爹觉得生意不好做要歇了家里几个作坊呢。”
想到他爹从来不会无故献殷勤,突然警觉,反问道:“爹你问这些做什么?”
王老爹笑道:“你胡大叔说你泰山在扬州做盐商呢。又说不曾过继子侄。”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休要打错了算盘。我王慕菲虽然穷,不是靠老婆娘家吃饭的人。尚家的钱,我一文都不会要。”
“你……你……”王老爹想到金山银山叫儿子推开,心痛如刀绞,扶着桌子只说得两个“你”字,脸色发青。王慕菲忙替爹爹抚胸捶背。低声软语道:“爹爹,儿子明年就是不中举也能纳监,稳稳的从七品在手里,还怕没有银子?”
王老爹听说儿子必得官,胸口立刻不闷了。站起来道:“有本事你自己考个进士。花银子纳监算什么!”
王慕菲应了一声,举起书本道:“儿子读书,爹爹到东厢和娘说话去罢。”
晚餐时王老爹居然对真真笑了两回,夹了一箸鱼到她碗里。真真受宠若惊,王婆子拉她坐下,笑道:“我这个媳妇,生得又好,又会做活。却是我王家烧了多少香修来的福气呢。”
真真一口饭哽在喉咙里,用力咽了几回才咽下。青娥睁大她那双丹凤眼,手里夹着的一块香肠滚落到地下都不觉得。王慕菲愣了一下,忙道:“实是儿子的福气。来,真真,鱼头夹给你。”
王老爹白了老伴一眼,咳嗽了几声。再无人开口,鸦雀无声吃完了饭。真真和小梅去厨房,慕菲回房读书,青娥看看爹,又看看娘,悄悄儿顺着墙出来,把嫂嫂给的缎子又抱到哥哥房里,笑嘻嘻道:“哥哥,借你房里大桌子裁料子。”
王慕菲替她点了两支烛,把大书桌让给她,自家取了本卷子在边上读。
青娥一边落剪,一边问道:“哥哥,你和嫂子是怎么认得的?”
王慕菲拍了妹子一巴掌,假装恼了:“与你何干,快些剪。”
少时真真进来,青娥又问,真真含笑道:“说与你听也无妨,只是不许和别人说。”
青娥点头如捣蒜,恨不能赌咒,王慕菲还是不肯,哄她说:“去罢,娘叫你呢,再不去,仔细爹打你。”
青娥把头一偏,仿佛正在挨打一般,皱着眉道:“听嫂嫂说完了,就是打我二十棍我也认了。”
婆家真真只和这个小姑子处的好,含笑拉她到桌边坐下,小声道:“那一年有个表兄来求亲,我爹爹不晓得他为人,有心许他。我姐姐却是知道他吃喝嫖赌无一不沾,无奈爹爹偏听偏信。所以姐姐和姐夫商量,叫我暂避一时。谁料走了消息,那位表兄寻到我躲藏的尼庵,幸好你哥哥经过,拼了命才救我出虎口,还带着我躲了半年。我感激他,所以嫁他。”
青娥笑得眼睛眯成一双月牙儿,道:“原来哥哥这样了不起。”
真真道:“可不是,若不是良心好,谁肯担着吃官司的风险帮无缘无故的陌生人。”说完了冲王慕菲一笑。
慕菲心痒难忍,想站起来和娘子亲热,看到青娥含笑看着他,又怏怏的坐回去,嗡声嗡气问:“青娥,你还在磨蹭!”
真真执起剪刀,喀嚓几下剪好,把衣料卷成一卷递给小姑子道:“西里间有上等的清水好绵,我去取些来。”
青娥看哥哥冲他做鬼脸,举着一个灯跟着嫂嫂过去,取了线就出去了。真真掩上门回来,笑道:“赶她走做什么?”
王慕菲扑上来把娘子按倒在床上,笑道:“你说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真怕公公婆婆再悄悄儿进来,不肯似平常那般由着相公玩闹,打了个滚就爬起来道:“我去叫小梅送洗脚水来。”推开缠在她身上的慕菲,到厨房看烧水,着小梅送了两桶水到公婆房里。第三桶她两个洗脸洗脸。第四桶才抬到正房。
王慕菲等的心焦,问小梅:“怎么挨到此时才来?”
小梅指指西屋,也不说话,把水倾在盆里出去。王慕菲跺脚步:“这孩子!在我跟前半句话都不肯多说,难道我吃了你不曾?”
真真取来烘的干干净净的鞋袜,笑道:“总要先伏待过你爹娘吧。”
王慕菲道:“他两口子几十年也不曾见使唤过谁,偏有了媳妇就娇贵起来。”赌气一般伸出脚道:“伏侍我洗脚。”
王老爹和王婆子进门,正好看见真真一边笑一边替他们儿子脱鞋解袜带,两位老人家都心花怒放,王老爹笑道:“媳妇贤惠。”
真真忙行礼道:“外头冷,爹娘怎么还过来,有话说叫媳妇过去也是一样。”
王老爹不曾瞧见他儿子的脸都皱成核桃,春风满面坐在儿子的床上,笑道:“我们明日搬到荷花池,还要择个好日子和亲家见面。媳妇,你爹爹何时得空?”
真真还不曾说话。王婆子已是搬着指头算起来:“初二素娥要回门,不如初二罢,人也齐全,也叫秦家女婿和亲家见见。”
真真本是订了初二要回娘家的,因为没有想过要和公婆长住,回家也不曾说,一听说初二,眉头就皱起来,想了想,道:“我家正月有事,我爹爹叫我初二回去长住呢,只怕出了十五才得空回家。”
王慕菲极怕上不得台面的老娘在泰山面前丢人,巴不得道:“泰山家是有正事,不如十六请罢,大家方便。”
王婆子选初二本是想两次并做一次好省一桌酒菜钱,偏生儿子媳妇不晓得她心意,急得只拿眼睛看王老爹。
王老爹拍拍被褥,笑道:“初二本就是回娘家的好日子。阿菲呀,你就陪真真回去好好住些日子,等尚家的事办完了再回来,哪日亲家得空,哪日请他。”拉着不情不愿的王婆子出去。
王慕莫捏着拳着僵了半日,突然弹起来,赤着脚跑到外间把门拴上。
床上公公婆婆坐过的地方,雪白的水纹绫留下一个灰不灰黄不黄的手印。真真发了半天呆,叹气道:“拆了重洗罢。”扭头看到相公没穿鞋,两行湿脚印通向外头,忙拉着相公坐到盆边,按他两只脚浸到脚盆里。
王慕菲张口要说话,就听见有人推门,无奈方才他已拴上门拴,怎么推都不得开。真真起来要去,王慕菲摇头。外关王婆子尖嗓门喊:“阿菲,你爹爹喊你呢。”
王慕菲大声道:“我睡下了,有话明日再说罢。”低头只洗脚,一只手强拉着娘子不叫她去开门。
王婆子又喊了几声,悻悻回去,王老爹在桌边吃酒,青娥在剥花生。老太太受了冷遇,就拿女儿出气,一把掀翻了装花生的方盒,恼道:“你姐姐像你这么大时都嫁人了,你只晓得吃吃吃!”
青娥剥的花生本是把爹爹下酒的,偏生爹爹只眯着眼在那里咂酒,不替她说话,她满腹委曲说不出来,又不敢当着爹爹面掉泪。借着拾花生,趴到桌底下拿袖子擦眼睛。
王婆婆抱怨道:“你儿子不肯来呢。”
第一卷 盛夏 第十六章 才女初露锋芒(上)
一轮红日初出,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冰挂结的都有四五寸长,呵一口气眼前就是白雾一片。真真心里快活,和小梅两个取铲子把院中积雪都铲到院子角落里,犹有余勇,打开大门又把她家门口的雪也铲掉。
王慕菲听得外头跨擦跨擦铲了半天,真真和小梅说笑声如银铃一般,忍不住爬起来换了粗布短衣,出来抢真真的铲子,笑道:“这都是男人做的事,怎么不叫我?”
真真出了汗,脸蛋红扑扑的,笑起来如同五月的水蜜桃,让人想咬一口。王慕菲越看越爱,哪里舍得叫街上那些挑菜贩水的人看他娘子,把真真推回家,又叫小梅回去换把大铁锹来,朝手心里吐口唾沫,埋头干起来。
莫家巷住的多是小户,有人先出来铲雪,谁好意思在家向火,各家男人都扛着铁锹出来铲雪。一群粗笨男人里头夹着一个小秀才,格外扎眼。大伙一边铲雪一边闲话,
真真使大锅煮了一锅茶面,叫小梅拎出去散与众人吃,各家也有送点心出来的,也有搬板凳出来的,一群人围在一处吃吃说说,极是热闹。
王老爹和王婆子其实早就起来,带着青娥在房里捆箱子,生怕真真进来看见王家的老本,把门拴的紧紧的。
听到外头铲雪,王婆子已是嫌吵,再听见儿子和左右邻居说话,她心中不快,抱怨道:“这是胳膊肘朝外拐呢,不在家收拾箱笼,偏在外头鬼混。”一说再说,说得王老爹不耐烦,背着手出来,巴着门朝外看。他的秀才儿子穿着粗布衣衫,跟觅汉没有两样。
王老爹恨铁不成钢,拨腿跑出两步,才想起儿子大了,不能当着众人面给他没脸,咳嗽几声,踱到儿子面前道:“我儿,家去罢,仔细吹了风着凉。”
慕菲站起来应了声是,跟着老爹回家,王老爹掩了门暴跳:“就要搬家,你还在外边鬼混。”
慕菲只当看不见,由着爹爹在身后咆哮,洗脸换衣,收拾齐楚方才坐下,接着小梅奉上的香茶,淡淡的道:“爹爹的箱笼不是都收拾好了么?”
王老爹重重把茶碗顿在桌上,喝道:“你房里为何不收拾?”
慕菲笑道:“我这里又有作坊,又有铺子,无人看管却怕伙计不老实呢。”
王老爹爱钱如命,偏又生性多疑,除他自己外一个人不信的,但有银子从来都是倾成大元宝藏起,若是叫他取出来做生意,就如割他的头一般,哪里有个肯字。儿子这般说,却是合他心意,因道:“做生意甚是 操 心,又要防帐房捣鬼,又要怕同行排挤。再打点了官府和地方,哪里有赚头,不如歇了罢。”
慕菲摇头道:“歇了容易,只是那一二百银子能花几日?儿子成家立业,难不成还要问爹爹要钱用?”
王老爹听说只有一二百,跳起来道:“儿子,你连爹爹也哄!那个杂货铺没有二三千两?”
慕菲也不争论,想起那张收契,从一个拜匣里翻出来递把爹爹看。王老爹颠来倒去看了十多回,手指头颤抖,指着银钱数问:“真是?”
慕菲点头道:“我们存了几年,只得这点积蓄。”
王老爹发呆,好半日才道:“难道真真她一钱银子都没有?”
慕菲道:“她带了些,只是我们在济南,看见那些灾民可怜,尽数捐把官府煮粥了。这几百银是娘子织布积下,我们做小生意挣来的。”
王老爹又问:“如今尚家认你这个女婿,难不成眼看着你们受穷?”
慕菲想将来自己做了官再到真真娘家去,必得泰山敬重,笑得格外灿烂,:“自己挣的钱用的踏实。儿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老婆奴有什么做头?”
王老爹无话可说,全身的骨头好像被抽走一样,拖着脚步有气无力回东厢客座。
早饭时真真一直提心吊胆,怕公公婆婆强要他们小两口搬去同住。万幸公公婆婆都低头吃饭,连话都懒的说一句。吃过饭秦家管家果然带了两辆大车一辆轿车来替王家搬家。
真真在人堆里冲王慕菲使了个眼色,两个转到井边,问他:“公公婆婆不叫咱们搬?”
慕菲笑道:“不搬。方才你没听说,娘一直在算计要把多的房拿出来租把人住呢。”
真真胸口一块大石落地,从心底笑出来,凑到相公面前,在他脸上啄了一下,飞快的跑开。王慕菲抬头看天,一轮红日高悬,摸着腮帮子,大嘴咧到耳朵根的笑,到爹娘跟前一派孝顺儿子的模样忙前忙后。王婆子说要把东厢里间的东西搬一半去,真真一丝也不作难,取了一只火腿下来,别的尽数都叫人搬到大车上。慕菲到新宅帮忙,家里只有真真和小梅,先收拾出东厢,把窗子都打开透气。真真才取了两方帕子,自取一块挡住口鼻,递一块给小梅道:“绑上,咱们去把西厢收拾下。”
小梅指着孤零零吊在树上晒太阳的火腿,小声道:“小姐,都叫他们拿去了,咱们家过年吃什么?”
真真笑道:“哪有都拿走,厨房里还有一坛子咸菜呢。”
小梅翘着嘴把帕子蒙上,跟着真真进房,拆了床铺,真真使火钳夹出一只臭袜子来,笑道:“我还以为是死耗子,原来是他。”
小梅隔着帕子都受不了那股子陈年臭味,推开窗户,拎了一个装柴灰的破罐来,把那只袜子埋进去,扯开帕子笑道:“婢子扔掉它。”不等真真吩咐,已是跑远。
真真把两间房细细看了一回,把床板移到墙外,扫出两簸箕碎布头烂鞋面来。小梅怕有臭味,都扔到几条街之外的河边去了。回来和主人说:“小姐,街上许多小摊,咱们去逛逛?也买几盏花灯回来挂好不好?”
真真数了几十个钱把她,笑道:“你去铺子里找小三儿和你一道耍去,只别走远了。明日等姑爷一起去逛再买东西。”哄走了小梅,回来绕着几间房转了一圈,把大火盆移到自己卧房榻边,又泡了一壶香茶,焚了一块好香,,伸伸懒腰换了件紫羔皮的宽大皮袄,卧在榻上抱着一匣点心取了一本书享受,翻了十页,不觉沉沉睡去。
睡梦里到了一处所在,恍勿间王慕菲在前边大步向前,眼睁睁看着相公迈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自家到了门口却无论如何进去。真真张口要喊却发不出声来,正六神无主间,听得啪的一声,却是南柯一梦。看火盆里的香才燃尽。还好手里的书不曾落到火盆里。拾起来再看却看不进去,心里想着方才做的梦,索性放下书,到门口看相公回来不曾。
且说姚滴珠早起在街上逛累了来家,热闹惯了的人不肯独自在绣房里,偏要在大门后看热闹耍子。一来他家不是高门大户没有什么规矩,二来老主人不在,家人们乐得讨小主人喜欢,哪个肯说她。所以滴珠穿了件大披风挡住头脸,只露出两个眼珠看街景,盯着一个手里拿风车的小把戏转过街角,就听见对面开门。滴珠忙缩到门后,从门缝里看去,开门出来的不是那个书呆子。却是他娘子,散着头发,穿一件宽大的袍子,倚在门边说不出的娇柔妩媚,只看了外头几眼就关门。滴珠眼尖,看她转身翻起的衣角隐隐露出点黑色,才晓得她身上那件不是袄子,分明是件紫羔皮袄儿。紫羔皮小袄她也有一件,却不舍得做那样一件袍子来穿。从来同伴间她样样占先,无意间撞见对门一个穷秀才的老婆穿的比她好,她哪里伏气。用力把大门关上。回到房里叫帐房来问:“我家如今有多少钱?够不够我做两件大毛衣服?”
帐房搬了帐本来,翻到最后几张推到小姐跟前道:“这几个月小姐花费不少呢,老爷留下的银子只剩一百两不到。”
滴珠平常要买什么说一声罢了,闻言吓了一跳,心里不信她用了这许多,取帐本细细算过,果然都是她不知不觉花去。此时争强好胜之心都化做满腹羞愧,低头想了半日,道:“铺子里的红利可曾送来?”
帐房道:“铺子里捎信来说是明日送来。只是……”
滴珠拍案道:“快说!”
帐房道:“只是只有二三百两。济不得事。”
滴珠算算,叹气道:“也罢,原来订了上元节请客,不必预备了,只说我病了,一个客不见。还有这三四百两银能挨到明年分红吧。”挥手叫帐房退下,自家寻思:爹爹能赚钱,为什么我不能赚钱?妆盒里的金珠也值不少银子,不如捡几样不爱的出来,或是绒线铺子或是纸笔铺子开一个,赚些钱,一来也在世人跟前显显我的本事,二来不和朋友来往正好打发辰光,却是两便。她本是个急性子,忙忙的开了妆盒,把自己的珠花金钗一一排开,翻了许久翻出些小金锞子来,这不是对门那个呆秀才拿来卖的?滴珠想到那回他爬在地下找金子的傻乎乎的样子,随手又把这几块金子丢回妆盒,把挑出来的七八样首饰拿块旧手巾包起,换了件旧衣裳,叫了个老管家跟着出门,寻了个世叔家开的当铺要当死当。
世叔道:“侄女若是少银子使,叔叔这里尽有,取一二千去花用就是。何必当当,叫你爹爹回来骂我不是。”
滴珠笑道:“侄女不少钱使,只是有心做一件事不肯用家里的银子,把这些用不着的俗物当了也罢。”把金珠推到世叔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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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十七章 才女初露锋芒(中)
那位世叔却不过姚老板情面,那几样首饰高高的估了三百两银,六十个五两一锭的小元宝抬出来,推的小山样高。两个伙计帮着抬回莫家巷,
这样一堆小元宝堆在桌上,小桃花转来转去,心里舍不得那几根钗,问小姐:“小姐的那几根钗,哪一根不是五六十两买来的,怎么这样便宜当掉?”
滴珠笑道:“你白在我家这些年,就不晓得当铺是九出十三归?本来值十分的东西,若要去当,给你五分就是上上签儿。或是你去当,能当得二百两就是你本事。”把银子尽数移到箱子里。使了个心腹叫做姚大毛的就在莫家巷左近寻铺面。大年下人家铺子多是关门歇业。极容易就寻到间铺面。就在瑞记杂货铺隔壁,两间门面,楼上两间阁楼,后头两间房,一年只要十八两租金。姚小姐亲自去看过,算计纸笔比不得绒线家家都要买,就要开个绒线铺。就把房子租下,赶着叫家人粉涮墙壁打箱柜。恰好有个富商尚家不知发了什么疯,好好的生意都歇掉,货物比市价都便宜半分。姚小姐取尽那三百两买下许多丝钱,又是许多汗巾、荷包、扇坠之类的零碎,打点正月十六开门。
且说尚真真到了初二回娘家。尚家上下待王慕菲虽然不甚客气,也不至于冷淡。尚莺莺因为娘家的家财是她和妹子一人一半的,为了避嫌不肯叫夫家人经手,连夫婿都晾在一边闲坐。真真又不是怎么在行的人,明晓得慕菲还不如她,自然也不好叫自家相公上前。所以一应事体都是莺莺做主,真真旁听。尚家两个女婿李公子青书和王秀才慕菲,虽然都在尚家,其实是两个闲人。
王慕菲记挂着蟾宫折桂,犹自捧着书在花园静室苦读。李青书本是世家公子,哪一日不是高朋友满座,夜夜笙歌?忍了两日,来寻慕菲道:“连襟,我家十六弟在天香楼摆酒,和我一同去耍耍?”
王慕菲摆手道:“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不去,不去。”
李青书倚着桌子,翻了翻他的书,笑道:“书呆子,你这般苦读哪里有用?文采再风流也抵不上家兄一笑。”拍拍他的肩道:“你我骨肉至亲,不害你的。席上有牛学道公子,还有薛粮道兄弟,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与我同去走走罢。”
慕菲还在推辞,蓦地莺莺和真真姐妹两个携手进来,听说李青书要带慕菲出去吃酒。莺莺忙道:“去罢,与其在家抱怨无趣,不如和十六弟乐一日,叫人抬两坛家酿的桂花酒去。”
真真也推相公道:“去罢,过年也要耍耍。”王慕菲教他们三人打搅,断了文思,掷下书本笑道:“我是个村人,若是出丑,姐夫千万替我遮挡一二。”
李青书因娘子一直冲他微笑,晓得这事做得漂亮,拍胸脯道:“无妨,谁敢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我李青书。”
莺莺看不惯自家相公牛气冲天的样子,冷笑道:“极是,谁敢瞧不起李百万家?”呛得李青书差点闪了腰,灰溜溜扯着连襟出门。
王慕菲虽然和尚家大小姐不大对盘,和这位富家姐夫还说得来,因笑话他怕老婆。李青书笑道:“你对真真妹子何尝不是百依百顺。”
王慕菲摇头道:“我家真真性子柔顺,何曾这样当人给我下不了台?顺着她些儿也是应该。”
李青书不伏气道:“我家莺莺心直口快,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何苦和她争一时意气。自家人顺着她些儿又何妨?”两个谁也说不服了谁。还好天香楼离的不并远,见到李十六公子迎出来,二人都打点精神寒暄。
满座俱是华衣美服的贵公子,王慕菲只认得一个陈公子。那陈公子看他和李九公子一同进来,就不似平常怠慢,站起来与他见礼,笑道:“王兄何故才来?”
王慕菲因他脸向着自己说话,眼睛却一直看向李青书,必是想借机和李青书搭讪,笑道:“路上耽搁了一会。”
李青书和相识的朋友打完了招呼,看到他还站在一边,忙过来拉他上前和学道公子、粮道兄弟说话。王慕菲留心看陈公子坐在角落里,背着众人问李青书:“姐夫,那位陈兄是府上亲戚?”
李青书随意看了那边一眼,小声笑道:“一表三千里的表亲,哪一房的不记得了,理他做甚?来,咱们和牛公子,薛公子一处划拳。”
慕菲和陈公子以往文会里常遇到,陈公子总是围着几位才女打转,和他不过泛泛之交罢了。听说他不是李家亲戚,不过一笑,就把他抛到脑后。打叠精神和牛公子说笑话,陪薛公子猜拳吃酒,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一来王慕菲极会看人眼色说话,二来李九公子有心拉拢,他就和牛薛两位成了相与,几人订下第二日到牛家吃酒,第三日到薛公馆赏梅,第四日又是李青书做东。王慕菲也要请一回,那位薛公子道:“王兄台,你要请也使得,请嫂子烧几个菜,咱们到你家吃一回就好,天香楼日日吃他却厌了呢。”
李青书笑道:“薛兄说的极是。过了正月,咱们好好到王兄家乐一乐。”散了二人走在回尚家的路上,李青书笑道:“妹夫好运气,牛公子最是清高,只和孔兄处的好。倒是薛公子是性情中人,这般替你省钱,就是把你当好朋友。秋试走薛大人的路子,想必一个举人稳稳在手里了。”
王慕菲叹道:“姐夫这般说,岂不是读书无用。”
李青书笑道:“天底下最有才的除去李太白就是杜子美,这两位官运如何?这世人,不得中举,又没有钱的,咱们酒席上遇见了无好话夸人家,不得已叫一声才子。谁当真,谁是傻子。”说完牵王慕菲的手,又笑道:“我家真真妹子极是天真烂漫的一个人,为着你在泰山和莺莺跟前受了多少褒贬,快快搏个举子来叫她扬眉吐气。”
王慕菲本来心里瞧不起这些富家公子,生来好吃好穿,就是读书也有好先生教,好不好,使银子开道,功名易如反掌。今日李青书这般替他设法,心里也感动,就在大街上唱了个肥喏谢他,道:“姐夫一心为我,我都记在心里。”
李青书受不得他这样一本正经,凑过来勾肩搭背,笑道:“真有心谢,不如请哥哥去梨花巷听兰儿唱小曲儿?”
王慕菲晓得他是个老婆奴,在家连丫头的手都不敢摸的,也就半真半假答应。到家李青书被泰山请去说话,真真又捎话来说晚上要和姐姐一处查帐,不回来住。他一个人无聊,想着还天色还早,不如回家看看。请个小婢进去说了,少时里边送出一个食盒来,他也不要人送,自己拎着回城。
正月里满街满巷都是人,一路上铺子都开着门在做生意。王慕菲记挂自己家杂货铺的生意也不细看。走到巷口,就看到自家铺子隔壁新开了一间铺子,地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红纸屑,里边好像没几个人。倒是瑞记的小伙计小三儿,穿着一身新衣和一群顽童在路口放炮仗。
王慕菲因手上食盒沉重,清了清嗓子喊:“小三儿。过来拎东西。”
就听见那铺子里有人应了声,伸头出来见是王慕菲,一路小跑着接出来道:“原来是王先生。里边请,里边请。”
王慕菲认得是他家对面姚家的一个小厮小三儿,笑着摆手,正要说我叫我家的小三儿呢。却听见帘后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传来,几个女孩儿掀了帘子都召手叫他:“王兄,里边请。”
王慕菲正在愣神,姚家的小三儿已接过他手里的食盒,先进了那间铺子,显见得是把他当成来贺人家新铺子开张的了。王慕菲哪里好意思说那是在下要拿回家的晚饭,小生也不想和才女们打交道,不得已冲众才女拱拱手,心里还在心痛他的晚饭,勉强笑道:“舍下还有事,先回去了。”
姚小姐收了他的礼,不好意思叫人家空手回去,上来拉他,笑道:“小铺新开张,王先生进来坐坐,我姚湘莲收了先生的厚礼,若是一盏茶也不吃一口,那只有把先生的食盒退回去啦。”
扭着头对刘小姐她们道:“都来帮我请一请。”
王慕菲怕和一群女孩子拉拉扯扯叫街坊们看见笑话,几大步跨到姚家的铺子里。这间铺子不负姚小姐赛嫦娥之名,布置的犹如月宫一般:各色丝线挂在无数根小棍上,高低错落。首帕汗巾并脂粉等物都齐备,整整齐齐的摆在几个架子上。楼梯处还挂着一架珠帘,隐隐听见上头有女子和男子的说笑。
王慕菲看了一回,笑道:“茶呢?”
姚小姐指指楼上,笑道:“陈兄和梅兄几位都在楼上,今日小号开张,还请王兄上去小饮几杯。”看王慕菲皱着眉想要推辞的样子,想是他家的娇妻在家等候,存心为难他道:“王兄莫不是记挂家里的嫂子,不肯吃酒罢。”
王慕菲年轻气盛,最不喜人家说他怕老婆,忙道:“也罢,好久不见他们,我上去见见。”
带头上去了。
那位刘小姐附到滴珠耳边道:“请这个呆子上去做什么?”
滴珠笑道:“这个王秀才虽然呆了些,到底住在我家对门,又巴巴的送了礼来,怎么好不留他一留。”请这几个同窗一同上去。
刘小姐因不喜欢王慕菲,存心要叫他出丑,故意当着众人揭食盒,笑道:“且叫大伙儿看看王家嫂子的手艺。”第一层是四碟干果子两小碟卤菜,一碟泡椒凤爪一碟糟鸭掌。刘小姐一碟一碟捧到桌上,口内犹道:“这几样细果子却少见,王兄也舍得?”
陈公子自从上回天香楼一别,久有心和王慕菲结交,忙出口相助,笑道:“王兄快来,我们正商议要联句贺滴珠妹子哪,再想你来。”就把纸上的联句把他看,把他的名字写在最后,叫他拈韵。
王慕菲微微一笑,坐在他边上再不理会姑娘们。几个秀才当着姑娘们的面,怕联不出来出丑,俱都低头沉思。
刘小姐再揭第二层,就无人理会。四个中碟,却是千张卷肉,拆骨鸡块、油炸虾和糖醋排骨,姚滴珠忙叫人送到楼下去热。第三层,里边一大盆烧海参。这样一盒也要一两多银子才办得起来,怎么不体面。姚滴珠晓得王秀才身家不厚,感他盛情,趁众人饮酒作诗,下来取了好些丝钱和首帕汗巾,论进价也值二两银,用纸包好放回食盒里,吩咐守在门边的小三道:“回头王秀才下来,记得把盒子还他。”上去刘小姐问她:“哪里去了?”她含糊带过,将晚散席,这几位秀才和小姐,都买了四五两银的货物走,关起门来算帐,除去酒席花费和本钱,赚了也有十二三两银。
滴珠头一回赚钱,喜出望外,第二日索性发了贴子把她在女学里的同窗都请来吃酒,来了也有二三十位小姐,年纪只在十四五六岁之间,都是争强好生的年纪。谁也不肯当着别人的面少买。当下铺子里的存货就去掉一半。滴珠晚上紧赶着进货。如此这般三四日,一个松江府的有钱人都晓得莫家巷口新开一个丝线首帕店,谁家小姐想买几根丝线,必到她家去,一来滴珠是个女子,可以说话解闷。二来滴珠自家也会绣花,晓得小姐们爱什么不爱什么,人家来配丝钱,必要先问明白人家是绣什么方才替人家配,绣出来的绣件鲜活雅致。所以开张大吉,一边十来天,天天只闻银落钱箱声。
且说真真在娘家助姐姐十几日忙,好容易把家里产业都折现变卖。拢一拢也有十几万两银子在手,都藏在花园密室里,只他父女三个晓得,连家仆都瞒过。这一日真真放心不下家里的小梅,和王慕菲辞了爹爹和姐姐回家。
到家真真第一眼看见摆在上房当中大桌上的食盒,心疼道:“这个食盒虽然样子平常,倒底是个物件儿,怎么不洗涮收起?”
王慕菲笑道:“那天回来晚了,随手就搁在桌上。实是忘了,我将去井边洗就是。”
真真推他道:“这个要温水洗的,先叫小梅烧水去。”自家上前揭了盖子看,里头一个碟子都不见,收拾的十分干净,最底层还有一个大纸包,解开是些丝线首帕,也值三四两银子。不由的心里纳闷:“这些女人之物他是哪里得来的?”
闷闷的把纸包搁到架子上,提了食盒到厨房,问小梅:“前几日姑爷回家,可有异样?”
小梅想了想,笑道:“那日来家天都黑了。姑爷好像吃了几钟酒,”
真真想想不对,那天阿菲本是下午回去,他走了一个多时辰天才黑,必是有什么缘故罢,回来问他:“阿菲,碟子哪里去了?”
王慕菲哎呀一声,拍头道:“忘了。想来还在她家。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且等她使人送还罢。”
真真笑问:“谁家?”
王慕菲笑道:“对门姚家呀,新在我们瑞记隔壁开了个丝线铺子。铺子里收拾的极是雅致呢,明日无事,我带你去逛逛?”
真真见他扯得又远了,心里的结越打越粗,汪出一些酸来,把纸包摔到他跟前,笑道:“这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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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十八章 才女初露锋芒(下)
王慕菲翻了翻,笑道:“这都是些女人的东西,哪里来的?”
真真笑嘻嘻道:“食盒底下取出来的,你买了人家这许多东西,到是大方的紧。”
此话甚酸,王慕菲拿手在鼻子前招了招,笑道:“娘子,醋瓶倒了。实话说与你知道,我也不知怎么来的,想是姚小姐收了我的食盒回的礼。”
真真嗔道:“她在我家隔壁开铺子,李二叔已是送过礼了,你怎么又送。那天晚上你吃的什么?”坐在床边背对着王慕菲生气。
王慕菲笑道:“在她铺子里,和几个相识的朋友吃酒做诗呢。因为做的都不好,我也没好意思抄回来。娘子,咱们又不吃亏。你看看,也值二三两银子的。”用力把真真的脸搬过来,凑上去亲她,笑道:“姚家那个小妮子,也只贵亲戚陈公子当她是月中嫦娥罢了,和一群人日日在外头疯呀傻呀的,谁待见她。”
真真扭着脖子不肯让他亲,冷笑道:“这话真真奇怪。我家可没有亲戚姓陈,休把我们和他扯到一处,他家祖上是李家的管家,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个女儿做了李家的姨太太,才抬举他家做亲戚的。”
王慕菲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姐夫不肯理他。”手下一松,真真从他怀里溜出来,提着那包东西道:“这些我们瑞记一样有卖,倒不好收白她的。奴拿银子去还她。”取小篮装上,独自出门到自家铺子,先进帐房问掌柜:“李二叔,这些天生意如何?”
李掌拒站起来回道:“比年前还要好些,自隔壁姚家拉了许多少爷小姐来吃酒耍子,无事都要到我们店里逛逛,什么贵买什么。”老脸笑成一朵菊花,捧出帐本来给二小姐看,正月十来天,铺子里只各样上等干果就卖了有三四十两银子,什么明水玻璃镜、济南梳妆套盒哪一日不卖三五个出去。
真真一页一页翻过去,嘴角渐渐朝上翘起,最后啪的合起,笑道:“这个月关双晌。”站起来指指篮子,又道:“李二叔看看这些值多少钱。”
主人有话,李二叔怎么敢不奉承,把纸包打开,又取了架算盘,每一样都估了价钱,算了总数笑道:“若是在我们铺子卖要二两一钱多。若是在隔壁,要三两六钱。”
真真一惊,问道:“隔那么多?”
李二叔笑道:“这些其实都是从五色庄进的货。五色庄领的本是我们家的本钱,如今我们家只有这个小杂货铺,大小姐把许多我们铺子能卖的货都送了来。自然比他便宜。”
真真道:“这也太多了些。”
李二叔拈着下巴上几茎胡子,把算盘放回柜上,笑道:“做生意图的是细水长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才好,似她这般挣快钱的能撑几日?二小姐且看罢。”
真真道:“如此,柜上支三两六钱银与我。”李二叔应声去称银子,小三儿从门缝里冲二小姐挤挤眼。真真只做不知,笑道:“小三儿前边领路,咱们到隔壁逛逛去。”出来就把银子丢给小三儿,扶着小三儿的胳膊站住看姚小姐家铺子的门面,门口挂着一个黑底绿字镶金边的牌子,上边大书“红绣招”三个字。真真眯起眼睛细看,伸手去挡檐上滴水,冷不防一片荔枝壳落下来,打个旋儿,擦着她的头发落到台阶上,和许多果壳滚做一堆。真真和小三儿同时皱眉,小三儿紧赶两步上前,拿脚踢开那些瓜子壳干荔枝壳,弯腰掀帘子请二小姐进去。
里边伙计看见小三儿带人进来,忙迎上来,先以为是隔壁铺子的贵客,张口就喊:“贵客一位,里边请!”喊完了才见是一位妆扮平常的妇人,原先弯下去的腰身又挺直,变脸问道:“这位大嫂要买什么?”
真真偏着头只是一笑,对小三儿点点头,霎时满室如春花绽放。小三儿趁那个伙计还在发呆,走到楼梯边说:“二小姐,姚小姐平常都在楼上。”
真真扶着栏杆款款而上,方才那个伙计看着她的背影,好半日才道:“我滴个乖乖,这个小娘娘是隔壁的东家?”
帐房里一个伙计一个帐房先生听他这般说,都跑出来看,却是迟了,只有一截空楼梯。因围着他问:“姚大富,隔壁的东家来我们店里做什么?”
姚大富摇头道:“来找咱们小姐的。生的恁好看,咱们小姐是赛嫦娥,她就是赛天仙。”擦擦下巴上的口水,一溜烟上楼。却见他家小姐和方才那个美妇人坐在一张小桌两边。四下里无人说话。
姚滴珠看着王秀才娘子,微笑道:“嫂子百忙里到小店,想是要买此什么?”
真真笑道:“前几日外子在贵铺买了些丝线首帕,今日奴特地把银送来。”偏头看看小三儿,小三儿从真真身后斜跨半步,从袖里掏出银推到桌子那边,又退回来垂手站直。
滴珠看到隔壁的小三儿,方才想起原来王秀才是他们瑞记的东家,偏生自己忘了。居然可怜他是穷人,还塞许多东西把他,叫人家娘子找上门来,脸上不由的飞起两朵红霞。
真真看她脸红,本来想好的一大篇话也不好意思说口,换了笑脸道:“在商言商,姚小姐在我们瑞记买东西,奴也是要收钱子的。”站起来施了一礼,小三儿在前边引着下楼去了。
姚滴珠越发的羞愧,伏到桌上不肯抬头。楼上几个男女不晓得缘故,俱不敢说话,只有陈公子自问和她情份与别个不同,贴近她坐下,笑道:“滴珠妹子。这人是谁?”
姚滴珠推开他,走到两个女孩子身边坐下,没好气道:“谁是你滴珠妹子!我叫姚湘莲。”
陈公子摸摸下巴,拾起银子丢给站在边上的伙计小团子,笑问道:“方才那妇人是谁?”
小团子回道:“是我家对门王秀才娘子。”
陈公子奇道:“方才那妇人不是说瑞记是她家的么,难道隔壁那个铺子是王秀才的本钱?”
小团子点头道:“去年王秀才在他们铺子里放了二三百银子入股,也算是东家。”
姚滴珠心里叫起屈来,方才王秀才娘子的样子,好像天底下的银子都是她家的,生生被她唬住了,满腔羞愧都化做怒意,冷笑道:“陈兄,还记得你上回说王家嫂子是大族之女,如何?”
陈公子看她一张雪白的小脸皱得跟吃了酸梅子一样,越看越爱,不由自主又凑到她跟前,笑道:“原是哥哥我的错,平常妇人罢了。”
滴珠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哪里肯信他。眼前这群男女说说笑笑的,就觉得嘈杂。只是在座的都是有钱的少爷小姐,她不肯轻易得罪,推说下去算帐,揪着小团子到帐房审他:“隔壁瑞记王秀才有多少本钱,是他当家还是他娘子当家?从前怎么不跟我说知?”
小团子老老实实道:“小的和他家小三儿要好,都是听他说的。小姐不问,小的哪敢乱说。”
滴珠问他要了银子,丢给帐房先生道:“称称,看瑞记的人会不会做生意。”问过是三两六钱银子,冷笑道:“他倒把我家的价钱打听的清楚,一文钱都不错的。”随手把银子倒进钱箱,在房里转了几圈,问道:“他家铺子生意比我家如何?”
房里一个帐房,一个掌拒两个伙计俱不敢说话。滴珠小姐脾气,等了一会无人说话,忍不住拍案喝道:“姚大富,你说。”
姚大富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道:“他家丝线首帕都卖的不如我们家好。”滴珠睁大眼睛瞪他,他又退后一步,大着胆子道:“他家是杂货铺子,铺面又大,样样都卖……”
滴珠气的拍案喝道:“他家铺面大,货物多,所以我家不如他家,是不是?”眼角掠到帐房先生微微点头,指着他道:“你,过来!说!他家正月挣多少,我家正月挣多少?”
帐房先生手一抖,掐断一根胡须,心疼得他手更抖了,一个帐本翻了几回都翻不开。小团子看小姐气得满脸通红,忙取了帐本翻开送到小姐跟前。
滴珠一看,却拿倒了,转过来看,从开张以来一日极少也卖十几二十两银子的货,最多的那一日足足卖了六十三两。论本钱最多不过一半罢了,只这二十日,就把本钱都赚了回来。滴珠虽然是头一回做生意,从小儿听爹爹和商人朋友闲谈,也晓得十分利不容易,不免有些自满,亲自取算盘又算了一回,笑道:“他家那铺子一个月赚多少,小团子知道否?”
小团子滑头,摸摸耳朵笑道:“小的不知,不过他家一个月算一回帐的,不如等他算了帐,我去请他家的小三儿吃酒,多吃几杯他就说了。”
滴珠揪住他的耳朵,轻轻一提,小团子装腔作势叫痛道:“小姐!痛,小的不敢乱说。是真不知。”
滴珠叫他招笑了,松手轻轻踢了他一脚,啐道:“支二钱银子把他,若是打听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帐房称了二钱银子给他。滴珠就道:“掌柜的留下,你们都出去。”和掌柜的商议进新货,换二楼的陈设,俱都谈定,掌柜的小声道:“小姐,生意兴隆,不如给伙计们晚上添两个荤菜?”
滴珠依了,临上楼又道:“回头我们他们还要在楼上吃酒,只怕还要叫几个唱的来,你把首帕捡几个花样时兴的,再有那个滴珠香粉,都一人送一个。”
姚大富看小姐走了,拉着帐房进来问掌柜:“六哥,怎么样?”
掌柜摇头道:“不曾说,且过几个月再说罢,咱们的生意和隔壁也差不多,偏生工钱只得他们的一小半。说不得呀,说不得,小姐的脾气,你们也是从小看到大的。”
且说真真和姚滴珠打过照面,晓得她是个不懂事的毛丫头,就把早先打翻的醋都收拾起,高高兴兴拎着那篮子丝线要家去。小三儿追出来替小姐提篮子,看左右无人,忙道:“二小姐,小的有话说。”
真真微笑道:“小猴儿,又捣什么鬼?”
小三儿跨着脸说:“前几日亲家太太来,拿了两面明水镜子送人。”
真真微微皱眉道:“我婆婆给了低银子?”
小三儿摇头道:“分文不曾给,掌柜的怕小姐晓得跟姑爷生气,自家掏了六两银子赔了亏空。小的想,这事还是跟小姐讲清楚的好,姑爷连日都不在家,也不晓得,小姐莫要怪他。”
真真叹息道:“你姑爷是不肯用我娘家银子的,在他跟前休提,你回去也休说。明日姑爷要出门吃酒,你回去和李二叔说,叫他明日得空到我家去。”
说话间到家门口,里边王慕菲接出来,看娘子面上并无半分恼怒,又把那只篮子拎回来,忙接过篮子笑道:“怎么又拎回来了?”
真真含笑白了他一眼,笑道:“三两六钱银子买来的,可不便宜。姚家小姐可是会做生意。”
王慕菲听说要这许多钱,唬了一跳,一边翻篮子一边说:“难不成是金镶玉,这样值钱?”
真真打他的手,夺过篮子道:“看你脏手。”转手交给小梅拿回房,心里算计要绣两幅送子观音,洗过手才去分丝线,一边分一边叹息:“颜色雅丽,姚小姐果然心思灵巧,配的好线。不枉她家铺子生意好。”
王慕菲看她分过之后还有许多,堆在桌上五颜六色一团。笑道:“你平常也不大绣什么,这些白搁着可惜了,不如捎去给妹子罢,叫她给你绣个什么?”
真真忙叫小梅把那些包起来,手里分线缠团,她心里却想起方才小三儿说的话来,依着婆婆的性子,样样都到铺子里来取,势必叫李二叔为难,还要想个法子才好。这般想,眉头就紧紧的绞在一处。
王慕菲瞧见娘子又皱眉,忙丢下书本,过来问:“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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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十九章 送子观音(上)
真真开箱寻出一个素缎子,比着大小剪下两块来,对看着她的相公道:“借你纸笔用用?”
王慕菲笑道:“敢不从命?”把书桌上的纸和笔墨都移到后窗下,替娘子大人磨墨。
真真从妆盒里翻出四五本绣样来,挑出两个花样,细细描绘。王慕菲闲着无事,凑在她身后看,呼出的暖气喷到她的脖子上,惹得真真扭来扭去,转过身来嗔道:“做什么?仔细描坏了。”
王慕菲哈哈大笑:“你不是说要绣送子观音?怎么描起花来?”
真真睁圆杏眼,佯怒道:“这不是送子观音外边一圈的花?”也不理王慕菲,取了笔略加思索,在纸上绘出一幅怀抱婴儿,脚踏莲座的观音,云纹流光俱备。且不说观音端庄秀美,就是那婴儿,活泼泼的拍掌欢笑,就教平常不喜欢孩子的王慕菲看了又看,爱不释手,赞道:“头一回见娘子作画,原来画的这般好。”
真真红脸,站起来谢他,解释道:“这是小时候先生的画,奴只是照着样子描过几幅,哪里能算是画,倒叫方家笑掉了大牙。做个绣样子罢了,相公不可对人说。”揭过一张,又画一张,观音怀抱的婴儿却是另一个样子,指给王慕菲看,笑道:“像谁?”
王慕菲把所有认得的人都想过一遍,指着婴儿下巴上的一个笑涡道:“这是李家姐夫?”
真真伸出左手弹了弹他的下巴,笑道:“孺子可教也。”
真真素来端庄,平常极少调笑,此时眼波流转,擦了点点胭脂的脸说笑间仿佛发光,引得王慕菲情动,夺下她的笔,一把搂住她,笑道:“送子的可不只有观音娘娘,为夫送你一个如何?”轻轻把真真抛到床上,出来拴上门,转身又扑到真真身上,一边呵她痒,一边解她的裙子。真真也心动,笑软在床上,伸出胳膊轻轻揽着相公的脖子,轻轻在他耳边吹气,笑道:“后窗还不曾关。”
王慕菲转向后窗,后檐下冰挂已有一尺有余,玻璃窗上结着冰花,外头哪里看得见里边如何?忙伸手扯开被子,把酥胸半露,娇喘连连的真真包住,笑道:“娘子先请,为夫脱了衣裳就来。”
**********想像的分割线,扫雪是纯洁滴,伸出尾巴来摇啊摇*********
小梅在自己房里做活,眼见到了饭时小姐还不曾她,她就自己淘米煮上一锅饭,切了些腊肉,碗底填上半碗干香椿头。翻遍了厨房,只案板下有小半箩青萝卜,椽子上挂着一个猪腿,小梅取板凳爬上去割了两斤肉,做了一个红烧肉烧萝卜,使砂锅墩在火盆里。一直到日头偏西,院子里那滩冰化的水又结成薄冰,才看到姑爷披着皮袄出来,到厨房妥了一大盆热水进去,又紧紧关上门。小梅年纪小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不敢进去服侍,闷闷在厨房看火。许久,真真和慕菲手携着手笑嘻嘻出来吃饭。饭罢,真真赏了小梅一块做裙子的料子,道:“小梅,这几*****守家辛苦,明日工人们就来上工,倒不好把萝卜他们吃,走,咱们买菜去。”
娘子在娘家奴婢成群,吃口茶都是人送到唇边,回家却要亲自去买菜。王慕菲看着笑呵呵的真真拎着篮子和小梅出门,心里愧疚。再想到自家老子几箱金银藏在床后白白压塌了箱子底,有心替老子分忧,心想不如回家要些来添几张织机。想到此处,换上出门的衣裳去荷花池。
荷花池王家新居本是秦家产业,秦夫人素娥不知在枕头上吹了什么风,把契纸要来,所以王老爹就以主人自居。
这所宅院其实也不算小,门面三间到底三层,东边还有个跨院。进门一个极宽敞的大院落租把隔壁商家堆放木头。前院几间房又有一个教书的来租了做学堂,从东边进去一个跨院还带一亩地的庭院,也有十来间屋,是他家三人居住,其余三十来间房都是租把人家住。王慕菲站在大门口,看着在木头堆爬上爬下的几个顽童倒唬了一跳,从一个靠在墙边晒太阳的老太太身边跨过,才进东院就看见他妹子一边呵气一边收晒的萝卜干。
青娥笑问:“哥哥好,嫂嫂呢?”
王慕菲道:“明日我们织布作坊要开张,你嫂子买菜去了。”
青娥站起来,把一篓萝卜干提到堂屋,到后边捧出一碗茶来,对东张西望的哥哥说:“有个经济带人去看咱们家桃园,爹娘回芙蓉镇去了。”看看天色,笑道:“也就来家,哥哥寻爹娘有事?”
王慕菲低头吹去浮沫,吃了一口,觉得不如家里的茶好吃,搁在桌上道:“也罢,过几日闲了再和你嫂子回来。”一路都在盘算如何向爹爹开口要银子,走到莫家巷口,正遇见姚滴珠笑容满面从她家红线招出来。王慕菲想到她好意回礼,又是对门住着,不得不谢他一谢。他理了理帽子上前唱了个肥喏道:“多谢姚小姐厚赐。”
姚滴珠勉强回了个礼,抢上前几步,陈公子在后边追上来,看看前面的佳人,又看看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王秀才,脚步儿慢下来,和王慕菲打招呼:“自前几日天香楼一别,王兄可是精神多了。”
王慕菲因他眼睛在自己的新衣上打转,微微一笑道:“陈兄也是极精神的。”
陈公子不以为然,挨近他笑道:“滴珠妹子不知为何恼你呢,还不上去赔个不是?”
王慕菲不理他,到自己家门口,掏出钥匙来开锁。陈公子不等他开口请,先伸手推门进去,指着院子里的桂树,笑道:“我家那两棵金桂实不如你这个。”
王慕菲不喜欢他得寸进尺,冷着脸道:“陈兄有什么话直说!”
陈公子因他撕破脸,转身掩上门,也收起笑脸道:“王兄和我家九哥交好,想必也晓得我陈二的底细。小弟对姚小姐势在必得,还请王兄成全。”
王慕菲忍不住冷笑起来,“且不说在下已有妻室,就是没有,也不会看上她。陈兄无事请回罢。”
陈公子咬牙,冲王慕菲弯身道谢,道:“若得姚小姐为妻,自当重谢。”
突然门板被重重踢开,姚滴珠满脸通红冲进来,先掴了王慕菲一掌,再甩了陈公子一巴掌,留下两个男人对望彼此的红掌印发愣。
陈公子疼得话都说不清楚,吱吱唔唔半日,捧着脸甩下一句:“小贱人,看大爷怎么收拾你。”
也在门上重重踢了一脚,狼狈而去。
王慕菲想笑,嘴一动就抽冷气,随手在桂枝上的冰挂上扳下一块贴到脸上,回头推推他家的大门,还好不曾叫这两人踢坏,放下心来。因脸上冰化成水淌到脖子里,湿答答的难受,才弃掉冰,就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
“小梅,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虾。”真真且笑且言,进门看见他家相公脸上红红的,半边脖子湿答答,慌的篮子跌到脚下,两条大鲫鱼在地下乱跳,她都不觉得,轻轻摸相公的脸,问他:“怎么回事?”
王慕菲肚里算计,白白挨人家一巴掌,若是实说,娘子必要去寻那姚滴珠算帐,何必徒生事端?不如按下罢,计定强笑道:“方才一个路人从为夫身边经过,落下一个银包,我拾起还他,他当我是贼就给了我一下。”
真真心疼得眼泪都落到相公的衣襟上,咬牙切齿发狠道:“不长眼的东西,再叫奴家遇到他,一定使爹爹的贴子送去府衙打板子。”
王慕菲搂着娘子,哄她道:“莫恼莫恼,他已赔过不是。站在这门口,风吹过来怪冷的。”
一条鱼从小梅手里跳出来,偏偏跳到真真脚边,真真无处出气,伸出三寸小金莲,用力踢出,那条池鱼飞到墙角,啪一声落回地下,不再动弹。真真犹不解恨,冲上去还踩了两脚,拾起交给小梅道:“等我来剖!”
王慕菲暗自庆幸不曾说实话,不然娘子必将姚小姐当鱼剖了,捂着脸吸了一口冷气,叫:“痛,娘子,速回房替为夫揉揉。”
真真忙上来扶他回房。取热水先洗净了手,再替相公洗脸,最后取菜油涂过。替他轻轻揉散。其实姚滴珠一个女子,就是盛怒,又能有几分力气?揉得一时指痕消散,不过略显红肿而已。真真不放心,还要去找郎中来,王慕菲拦她道:“虽是误会,叫人打一巴掌倒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家躲两日罢了,休要张扬的人都知道。”推她到厨房道:“晚上吃煎鱼呀。再不做饭,天都黑了。”
真真无法,系上围裙去剖鱼,王慕菲舀了盆水回房,把脸上的生菜油洗去,开娘子妆盒取了面小手镜坐在妆台前照了又照,按不下对姚滴珠的怨气,冷笑道:“无缘无故打人,等你落到陈二少手里哭去罢。”放下镜子换了件家里穿的衣裳出来。比照荷花池的房子,就觉得眼前这个小院太小。区区几间屋不够居住,明日工人来了,想和娘子私底下说句话也不够,闷闷的走到门口,恰好看见左邻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书急售两个字。隔壁比他家还大着一倍,房子也多几间儿,若是买下,当中开个门,一边住家一边作坊却是方便。
他忙到井边寻娘子道:“明日作坊开工,只怕家里不够住,杂货铺的红利还不曾取,不如取来把隔壁买下?”
真真皱眉道:“红利也有些,怕你秋试要用,所以奴都不曾取来家。作坊镇日出入,实有些吵闹,隔壁要价几何?”
王慕菲笑起来,脸上有些疼痛,吸气道:“不曾问过,才看见他家贴出急售的红纸条呢,我去问问。”
天黑透了,真真把饭摆在厨房,亲自点一个灯到门口去接,王慕菲回来,笑嘻嘻道:“他家是极整齐一个院子,正房厢房耳房齐全,一共十一间,因他家儿子吃了官司打点衙门等钱用,只要一百二十两银。”
真真为着王慕菲,没有什么舍不得,忙道:“极是划算,买下罢。奴去取银子来。”时价一两银能换八两银,她就把妆盒底下的金子取了出来,使等子称了十五两交给王慕菲道:“这是奴压箱底的金子,你收起。我叫小梅去请本坊的地保来替你们做中人,就在我家吃酒罢。”转头对剥虾吃的小梅道:“回头再吃,去把客座的火盆添炭,再去铺子里要一小坛金华酒来,把几个钱给小三儿,叫他去叫地保。”
小梅应声而去。王慕菲笑道:“我替娘子收拾。”把金子纳到怀里,点上两个灯送到客座,又把房里供的一瓶茶花搬到客座的高几上,真真搬了盆热水进来揩抹桌椅,王慕菲从房里取出一锡罐干果子,就在娘子身边摆个盒子剥,突然笑道:“还记得那回请秦老吃酒否。不是他叫我考秀才,哪有今日?请他一请如何?”
真真点头道:“那位老人家极热心,自是要谢他。只是我爹爹出了二月就要远行,奴想和爹爹多聚些时日,且过了二月再请他如何?”
王慕菲剥了一格落花生,又摸出几把干果来,把松子,瓜子等物分到几个格子里,笑道:“你说哪日就哪日。这些吃酒是够了。娘子烧一锅白煮肉,再煮一锅大米饭。他们都是粗人,也不必做的太精致。”
真真道:“奴省得。中午小梅烧的红烧肉再添几把干菜,如何?”
王慕菲应了一声,笑道:“我去隔壁请他来,你去烧肉罢。”两个走到台阶下,真真拉住他,摸他的脸问他:“还疼不疼?”
王慕菲软香在怀,轻声笑道:“不疼。”放开娘子依依不舍的纤手,出门看到对面高挂的红灯笼上写着的姚字,越发觉得姚小姐任性而为,面目可憎,若是陈公子不收拾她,自家遇到机会,也要打她几下出气。
左邻一召就至,等到地保来做中人写了契纸,那左邻晓得他是巷口杂货铺的东家,连金子的成色都不验,约定明日搬老家再付五两金子,忙忙的取了十两金子先去了。地保一人吃了个烂醉,真真做主又送了他一两银子,地保爬到地下谢过,说道:“小的明日再来伺候。必叫他家早搬。”
果然第二日地保问隔壁要了五钱银,一力张罗,中午那家为着银子也赶着搬走。真真使人回娘家叫来十几个管家,就在厨房边的墙上开了个门,把隔壁粉涮糊纸,收拾了几日搬了过去。王慕菲又赊来两张织机,添了两个织工。就把空出来的上房做仓库,客座还是照旧,打算等日后生意兴隆了请个帐房。
且说王慕菲兴致勃勃张罗作坊,真真每日清早回娘家陪伴老父,晚上掌灯回来。他两口子一个读书,一个绣花,都到三更才睡,哪里想得起曾在爹娘跟前说过十六回家吃饭。王老爹和王婆子从十六就等他们回家,偏偏儿子回来那一次他们又不在家,老两口对着抱怨又等了十多日,王老爹忍不住来寻儿子,进院门见他家三间正房都改成仓房,问儿子:“你们住哪里?”
王慕菲指指左边道:“不够住呢,我们把隔壁也买下来了。”引着爹爹到隔壁院子东厢的书房,叫小梅捧茶上来。
王老爹听说儿子有钱买房,喉咙里就痒的紧,再看到这边厢房耳房齐全,心痛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骂他道:“家里空着十来间屋没人住。你还花这许多银子买房,十几间就你们两口儿住,败家子!速速搬回家是正经。”一口浓痰吐到地毡上,重重的踏了两脚。
王慕菲没好气道:“爹爹,那块地毡要八分银子,你老人家这一口,八分银子就没了。”
王老爹抬起脚细看,红地毡上一个漆黑的脚印,边上还有两三点泥点,都是他带来的。心痛道:“小梅,快把这房里的地毡拿去涮涮。”忍着不咳嗽,喉咙却越发的痒起来,跑到门口用力咳了半天,吐出一大口浓痰,回来灌下整整一碗茶,因一直不见媳妇来问好,问:“真真呢?”
王慕菲道:“泰山出了二月要远游,回去陪他老人家说话解闷去了。”
王老爹恼道:“在家从父母,出嫁从夫,怎么总回娘家?你娘等你们回家等了十多日,叫她回来。”
王慕菲道:“且等几日罢,真真这几年都不在家,叫她多陪陪丈人又如何?她在我们王家一辈子呢,等我们送走岳父,必回家看望你们二老。”
王老爹想到前几日女儿素娥回来提起尚家在变卖产业,想来媳妇日日守在娘家也是有缘故,心里已是千肯万肯,偏板着脸说:“也罢,你丈人要远行,你无事也去陪他说说话罢。过了二月得空爹娘再来看你。”站起来走了几步,又道:“上回你姐姐说你们铺子里的镜子极好,你妹子也想要。你叫人去铺子里给我拿两个来。”
王慕菲晓得那个明水玻璃镜虽然不比从前要十几两一面,铺子里也卖到三四两银,不是平常人家用得起的,只是他又不肯在老子面前跌面子,因道:“妹子有一面就够了,我送爹爹到巷口雇轿,就便去取就是。”
走到巷口,王老爹紧跟着儿子进去,李二叔听说是姑爷的妹子要面镜子,捧出来一个妆盒道:“这是小号从山东进的狄记妆盒。里头就有一面大镜一面小镜,还有梳子等物,都是齐全的,人多买去做嫁妆的。小号哪一日不卖几个?”看王老爹有些意动的样子,就使了个大包袱包起,王慕菲拎起来送老子出门,回来问李二叔:“掌柜,这个妆盒多少钱?”
李二叔笑道:“这是我们问明水镇的狄家作坊订的,外边十两银也买不到一个。”
王慕菲道:“这样贵!且记在帐上罢。”
李掌柜笑道:“我们进来的价钱只三两五钱银,卖都是五两一个。倒是隔壁,一样的妆盒请了漆匠漆两朵花,就卖到十两呢。”
王慕菲跌足道:“漆两朵花就纯赚五两,怎么不学他们?”
李二叔冷笑道:“十两银一个,他一个月才卖二三个。咱们五两一个,一天就能卖二三个呢。才断奶的毛丫头,哪里晓得做生意的道理。”
王慕菲恍然大悟,赔礼道:“原来如此,却是在下无知。”
李二叔笑嘻嘻回礼道:“东家放心,最多两年老夫就能吃下他家。”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甩到他脸上的巴掌,隐隐觉得脸上有些痛疼,李掌柜的想法正中下怀,忙道:“那是极好,我也看不惯她。”
出来想到自己家的铺子挤到了姚家,姚小姐势必要求低声下气求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到家却见妻姐也在,和娘子围在绣架前看绣得一小半的观音,两个人头靠着头哝哝啾啾不晓得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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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章 送子观音(中)
真真和王慕菲夫妻四五年都不曾生养,她姐姐膝下也是儿花女儿皆无,所以她起心要绣两幅观音供养,存的是求子的心思。李家十来个孙媳妇里头,只有尚莺莺不曾生养,她想要儿女的心思比真真更重,听说妹子起心要绣送子观音,定要亲眼瞧瞧。姐妹两个坐在绣架前合力绣了一个时辰,一起说笑,仿佛还是从前在娘家光景。王慕菲来家,真真起身服侍他换衣裳。尚莺莺失了伙伴扫兴,把针插到一边,走过来道:“妹子,你家只一个小梅,又人小力微,还是再寻几个人使唤罢。”
真真笑道:“哎哟哟,这可使不得,有小梅就够了。”真真言下之意是婆家并不曾请下人,她有一个小梅已是不妥,若是再多请几个,偏又和公婆分居,就是叫相公夹在中间为难了。
所以尚莺莺似笑非笑看着王慕菲,也不说话。
王慕菲掸掸衣袖,笑道:“我有心添两个人,厨娘、看门人各一,若再得一个书僮更好,只是我家娘子执意不肯,姐姐今日发话,岂有不遵之理,我就去雇来。”说罢要出去,真真急忙拦住他,只对他使眼色。
莺莺只觉得妹子小心太过,听得王慕菲要雇人,笑道:“雇什么,家里叫几个人来就是,不比雇来的贴心些?明日我就叫他们搬来,妹夫收拾下房罢。”
真真不肯当着娘家人的面驳回相公,无奈微笑。王慕菲一来心疼娘子;二来他爹娘都是极俭朴的,他叫爹娘拘束怕了,养成了手里有钱当花就花的脾气。如今家业日渐兴旺,又是他和娘子两个白手起家,有银子为何不花?第三给妻姐面子就是给娘子面子,因笑道:“极好,都依姐姐。”
尚莺莺白了他一眼,媚态横生,王慕菲不得已握拳挡住嘴咳嗽了一声,道:“我去作坊看看。”狼狈而去。
莺莺扶着桌子大笑,对妹子道:“他倒老实,怎么有胆拐了你去?”
真真抿嘴笑道:“是妹子的姻缘。”伏到绣架前取针,想到方才说雇人,吩咐姐姐道:“就依着阿菲找三个来罢,都要老实听话的,我房里的旧人,把她们都嫁了罢。”
提到妹子房里的丫头,尚莺莺冷笑起来,道:“那几个自然要打发。妹子身边只有一个小梅不够使,姐姐把小樱和小桃送你使?”
真真摇头道:“不必了,虽然拾翠她们也有不是,却是托她们的福才叫我遇到相公,姐姐莫要恼她们,替她们寻门对头的亲事罢。”指指绣架露齿一笑:“再有三天妹子就能绣好。”
莺莺坐下,对着观音怀里抱着的婴儿看了又看,叹息道:“若是真得这么一个孩儿,我就是少活几年也乐意。”
真真取针穿线,微笑道:“都说城外珍珠寺求子最灵,不如闲了我们去烧香求支签罢。”
尚莺莺苦笑道:“松江府哪一处我们不曾求到,前几日我到是听说杭州上天竺极是灵验,不如咱们去上天竺烧香?”
真真低头,手下一连错了两针,一边抽线一边道:“总要过了二月才好择日子。不然再等等罢,今年是大比之年,索性等姐夫和阿菲秋试过后再同去。”
尚莺莺叹息道:“我还罢了,他家同胞兄弟也有三四个,公公婆婆也不过说说罢了,纳不纳还在我们。你家王慕菲是独子呢,若是中举,只怕转眼王老太爷就要替他纳妾。”
公婆待真真如何,真真心里自然有数,闻言强笑道:“不会,我公公最爱的是钱,纳个妾总要二三百银,老人家哪里舍得。阿菲曾许我一双两好,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的。”手下一滑,针尖挑到指尖,一点猩红在洁白的缎子上散成一团红晕,她怕姐姐看见,使块汗巾盖住,站起来笑道:“有些饥呢,我去煮些点心来吃?”
尚莺莺笑道:“罢了罢了,看天气又要落雨,我家去罢,明日记得早些来。”走到门槛处,故意咳嗽一声道:“王家妹夫,明日到薛公子家吃酒,我叫青书来接你同去?”说罢把妹子推回去,在门口登车。
第二日果然李青书绝早来接,先把小姨子送回尚家,再和王慕菲结伴到薛粮台兄弟有吃酒。这位粮台大人的兄弟在松江城外五里赁了一座花园寓居,里头亭台阁榭也有七八处,极尽铺张之能事。这一日正经只有李王两个客,不只请了苏州来的名戏班,还请了十来个粉头劝酒助兴。休说王慕菲咬指,就是从来不晓得碎银子是何物的李青书也觉得奢侈的过了,偷偷和王慕菲说:“妹夫,薛兄这般撒漫使钞,回家想是要跪祠堂的。”
台上演的是全套的牡丹亭,王慕菲正摇头晃脑打拍子,猛然间听得姐夫说上这样一句,想到胖成肉球的薛公子跪祠堂,只怕真成了一个球,忍不住笑出声来,偏薛公子指着台上那个小旦道:“这个生的不错,叫他唱完了下来陪李兄吃几杯。”
王慕菲看着那个妆旦的男人在台上扭扭捏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秋波频送,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强咽下去,又吃了半盏茶才顺过气来。
“使不得使不得。”李青书反倒先站起来,老老实实道:“小生畏妻如虎,不敢背着娘子大人做这些欺心的事。”
薛公子极扫兴,斟了一大钟酒递到李青书面前,笑道:“李兄满饮此大杯,不然俺就把那个小旦送你家去,看你家的母老虎怎么收拾你。”
李青书推开酒钟,笑道:“我家母老虎待收拾你呢。恼了她,和你翻脸,你家的货谁能一口气全吃下。”
薛公子忙缩回手,改口笑道:“说笑了,嫂夫人温柔贤淑,哪里会和小的计较,这杯我吃尽了。”
王慕菲不解道:“姐夫,姐姐也开了杂货店?”
李青书的脸突然红了,嘿嘿而笑,夹了一只鸡腿送到他面前道:“小本生意,小本生意。不值什么。”
薛公子跳起来道:“胡说,谁家是小本生意?我们家和他们李家一年生意也有近十万,都是他娘子经手料理,敢说我们是做小生意的,不行,你还得喝。”重又斟满一大杯送上,捏着李青书的鼻子强他吃下,拍掌笑道:“王老弟,莫学你连襟,他家生意都是娘子做主,倒叫他成了个避猫的鼠儿,任他娘子捏呢。”
李青书不伏气,打了一个酒嗝,大着舌头道:“你姐夫,济南有名的狄面瓜不是?在成都任上因为娶小还叫你姐姐打了几百棒槌不是?乌龟笑老鳖,都在泥中歇。”
薛公子得意起来,笑道:“那是我姐夫有了不是,所以宁肯叫我姐姐打几下出气。不说他们狄家,只说你和我。你比不得我,我想纳几个妾,就纳几个妾,李兄你敢不敢?”
李青书的声音低下去,又升起来:“我是不敢纳妾,你问问我妹夫敢不敢?”
王慕菲笑道:“我是穷人,两口儿衣食不周,哪里还想妾。”
薛公子越发得意,一连吃了几大杯,叫来两个美妾,搂抱着钻进假山下的山洞,掩上门不知做什么去了。丢下李青书和王慕菲两个客人在席间对坐也不理。
李青书看王慕菲颇不自在,笑道:“薛兄为人最是洒脱,他虽然不怕他家令正,却极是怕他家那位使棒槌的家姐,所以但听说人家怕老婆,他就快活他姐夫有伴。”挥手叫服侍的仆婢都下去,低声和他说:“我成亲七八年都不曾生养,家父母哪一日遇见我了都要提纳妾的事,其实他们孙男孙女也不少,再过几年生不出来抱一个来就是。只是这纳妾一事极是恼人,只要莺莺知道,必有好几天不肯理我。天杀的薛老三不知怎么晓得了,见我一次笑话我一次”
王慕菲笑道:“姐夫还年轻,大明律四十无子才许纳妾,还有十来年呢,怎知姐姐就……”
李青书拍王慕菲的肩膀,感叹道:“她为这个,这些年银子流水般淌出去。其实就是不生又如何?我许了她不纳妾的,自然说到做到。”
王慕菲想到真真在家绣送子观音,也是求子的意思,苦笑道:“她两个昨日还在家绣送子观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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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一章 送子观音(下)
真真长长吐出一口气,把两幅观音都挂起来,退后几步瞧了又瞧,问小梅:“如何?”
小梅放下手里一个小绣绷,上边一团红绿线缠成一团,因小姐看着她笑,藏到背后,“小姐绣的比那画儿还好看。”
真真抢过小梅的绣绷,迟疑道:“这是石榴花?”
小梅红着脸摇头,声音低和和蚊子哼似的:“是梅花。”
真真笑道:“学了十来天,能这样可见你用心。去找赵嫂子教你,再把赵大哥叫来,说我使他呢。”
尚莺莺回娘家替妹子挑了两房家人,一房姓赵,老两口也有四十多岁,并无儿女,专管厨房。一房姓鲍,两口儿都是三十多岁,膝下两个儿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八九岁。真真把西厢后的两间耳房拨给赵家和小梅居住,鲍家安排住旧宅,就把新宅的大门封上,只从旧宅出入,这样分了里外,极是清净。
王慕菲取西厢做书房,只要轻轻唤一声,就有人答应,心里着实感念妻姐的好处,莺莺两口儿时常看看妹子,他就和李青书在书房或是读书或是作诗。尚莺莺自是喜欢,愿意自家相公和他来往。
却说尚家本是巨富,世人都以为诺大家私是他两个女儿承继。王老爹听说尚老爷要去深山学道,他家资百万都把女儿,俨然以富家翁自居。偏儿子媳妇虽然隔十日回来探望一回,却不见提起分了家产否,老人家着急,恰好大女儿归宁,问她道:“那个尚家,分家了不曾?”
素娥想了想,笑道:“当年尚家不是说他家只有一位小姐?李百万家拿定了这句话,只说绝户财都是他家的。”
王老爹性急,涨红了脖子发作道:“胡说,他姐妹两家常来常往,怎么到分家就只有一个女儿?我去找李家理论!”
王婆子也随声附和,在房里翻衣服首饰,两个人乱个不了。素娥端坐在椅上,看爹娘闹够了,才冷笑道:“急什么。有没有分把尚真真,等几日就知。我兄弟是什么人?有一个钱花两个钱的人。”
王婆子急吼吼道:“那更要叫你兄弟来家,金山银山都叫他花尽了呢。还是俺们替他管钱的好。”
王素娥见老娘着急之下,山东口音都出来了,转着手指头上的一个金戒指,慢慢道:“一来,外人只知尚家只有大小姐,二小姐前几年病死了的。你们去闹谁理会?爹爹不是说要请尚老爷来家吃酒?他来过没有?”得意的扫过二老后悔的脸,笑道:“二来,尚真真也不是明媒正娶来的,咱们去闹,正主儿不在,反叫人派一个拐骗的罪名,岂不是连媳妇也丢了?”戴着三个金玉戒指左手在桌上重重一顿,几个镯子当当乱晃,王素娥站起来道:“爹娘且看着罢,尚莺莺和她妹子要好,必要分把她妹子的,且叫她和李家闹就是。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抬着头也不辞爹娘,扶着她家元宝家去。
王老爹指着大女儿背影,手指发抖,骂道:“反了,她眼里还有爹娘没有?”
王婆子嘀咕道:“听说秦家女婿前几日纳了个小妾,想必女儿心里不爽快。”心里丢不下尚家的钱财,又道:“明后日我和青娥去儿子家走一回罢。”
王老爹本是想自己去的,偏这几日要收租房子的租钱走不开,就依了老伴,吩咐她:“去罢,吃了晚饭再来家。”
王婆子一年也出不了回把门,忙忙的把方才寻出来的绸缎衣裳挂起来,第二日穿得像个花大姐一般,和满脸通红的青娥走到莫家巷。青娥一路上被人瞧的不自在,进了小巷子口甩脱老娘的手,慌里慌张奔向哥哥家,迎面和一个少女撞了个满怀。青娥满口陪不是,那少女也发作不起来,又看青娥一身破衣烂衫,只冷冷哼了一声,扭头走了。王婆子追上来掐了看着方才那少女背影发呆的青娥一把,骂她道:“妮子,挡着路口发什么呆?”
青娥咬着指头,憨憨的道:“她的衣衫真好看。”想到嫂嫂把她那几块好料子,回家都被爹娘要去变卖换钱,低下头默不做声。
王婆子一颗心都系在尚家如何分家上,抢先去推儿子家的大门,一个头上插着两根铜簪管家婆模样的妇人自门后探出头看,喝道:“我家不要媒婆进门的,出去!”
王婆子一口浓痰吐到她脸上,骂道:“小娼妇,老娘是这家的老主人。”那管家婆看到后边站着的一个少女模样有五六分像自家男主人,软了半截,挤出笑容来道:“原来是老夫人和三小姐,快请快请,今儿我家小姐还说替您留了两个妆花纱衣料子呢。”举起袖子擦了擦脸,扶着王婆子进门,喊道:“侍书,泡茶,老太太和三小姐来了。”点头哈腰把王婆子母女二人送进里院,出来到井边抱怨道:“晦气,王家老太太打扮的跟卖花婆子一般。”
她男人鲍老根骂她:“说你总是不改,咱们到二小姐家,比不得从前。老实些,要要替二小姐惹麻烦。”
少时小梅过来唤她:“鲍嫂子,赵嫂子请你去帮忙洗菜。”她又凑到小梅身边问:“方才那一老一小真是姑爷的亲娘?”
小梅笑道:“真是,老夫人性子有些急燥呢,鲍嫂子顺着些就好了。”到厨房接过赵嫂子的茶盘送上去。鲍嫂子又道:“这个小梅姐姐还不到拾翠她们几个一半,怎么二小姐偏偏只爱她一个?”
赵嫂子老成,一边烧火一边笑道:“主人家的事不是你我说得的,叫做什么做什么就是。”又劝鲍嫂子:“你我都是大小姐挑来的,若是服侍的不好,大小姐的脸往哪里搁?”
鲍嫂子泄气道:“老太爷好好的富家翁不做,跑去学人家做神仙。”附到赵嫂子耳边道:“大小姐把所有产业都折变了银子,都叫老太爷带走了?”
赵嫂子道:“这却不知,不过城外那个小庄是把二小姐的,鲍嫂子你安心罢,饿不着咱们的。”收拾出两盘点心,使个小托盘送了上,真真亲手接过,先让婆婆,再让小姑。
王婆子因小梅一直在房里,不好开口问话,真真乐得不必敷衍,拉着青娥坐在绣架前讲针法,小梅站在她身后听得津津有味。王婆子趁机闲走,把媳妇三间房逛了个遍。这边新宅原是尚府家人走置的,家俱器皿多是真真房里旧物,富丽清雅兼有之。王婆子只爱摆在博古架上那尊金光闪闪的大香炉,绕着转来转去。口内啧啧有声,忍不住和真真道:“为娘日日要替阿菲烧香,求菩萨保佑他高中状元,只是少一个香炉。”
真真顺着婆婆的眼神看去,却是那个镀金铜香炉,忙笑道:“媳妇这里有一个,娘若是不嫌笨重,将去就是。”
王婆子忙把那个香炉抱下来,金光闪闪,好不招人喜欢,就想咬一口试试是不是真金,无奈屋子里那三个人都盯着她,只得搭讪着笑道:“媳妇,亲家出门也有几十日了,可曾留些什么把你做个想念?”
真真微微一笑,把衣架上搭着的一个包袱取来,交给抱着香炉舍不得撒手的婆婆道:“有的,这房里的家俱,都是我爹爹平常心爱的,我和姐姐争了许久才争来的。”
王婆子迫不及待问道:“别的还有没有?”
真真张口想说也有十几万金银,可是姐姐和爹爹都叮嘱她连相公都不许说,那婆婆自然也不能说,张开的嘴又闭起来,却见王婆子盯着她,两眼鼓的好像蛤蟆一样,忙改口道:“府城里的花园留把姐姐了,府城外的那个小庄留把我了。”看到婆婆意犹不足,又补了一句:“也有几顷地,还有一个四五百亩的一个池塘。”
吴中地少人多,比不得北方,就是平民小户家里也有三五顷地。一来南边赋税重,二来纺织利息极高。松江府有钱的人家多是办作坊,极少置地,所以纵是大富之家,田地也不多。王婆子听得有好几顷地并四五百亩的水塘,心花怒放,连鼻洞里都是笑意,牵着真真的手,笑道:“我的儿,这可比那中看不中吃的花园强多了去。”
真真强按下心里的厌恶,捧了盘点心送到婆婆面前笑道:“娘吃点心。”
王婆子一心要回去和老伴说,推开盘子道:“我还有事要家去,青娥你在嫂子这里玩几日罢。”真真还不及说话,她已是飞奔出去。青娥臊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真真叹息,安慰她道:“想来娘是有事,你就安心在嫂子这里玩几日罢。”开箱取出几块纱衫的料子把她做夏衣。青娥接过安安静静坐在窗边裁剪,间或也和真真说句把话。真真越发的怜爱她,第二日要送观音绣像给姐姐,就把青娥也还去,在李家耍了一日才尽兴而回。
尚真真到家,洗了手就要到送子观音绣像前点香,供旧上小香炉还有,墙上那幅观音却不见踪影,只有空空一堵白墙。真真把三间上房都翻了个遍,也寻不住,急得汗把夹袄都浸湿了,跑到书房问王慕菲:“阿菲,我们卧房墙上的观音呢?”
王慕菲放下手中的笔,笑道:“今儿大姐来,看见说好,她拿去了。”
那副观音怀里抱着的婴儿本是她比照着王慕菲的样子绣的,如何舍得送人?真真情急跺脚道:“这是什么东西,岂是说拿走就拿走的?”
王慕菲只道一幅绣像,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件,无所谓道:“横竖闲着无事,你要再绣就是。”
真真恼了,哭泣道:“这个比不得别的东西,大姐若要,我绣把她也就是,你去把那幅观音要回来。”
王慕菲叫爹娘和大姐缠了一天,好容易打发他们走,窝着一肚子气,真真不安慰他也罢了,反来添不快活,也恼了道:“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好拿回来?难道这个家我就做不得半点主?”
真真和王慕菲结缡四五年,从不曾经受过这样的重话,一时间呆住了,任由王慕菲摔了一个茶碗奔出书房,只是站在门边流泪。
青娥从上房窗里瞧见哥哥怒气冲冲出门,吓得小脸发白,一溜小跑来寻嫂嫂。真真看见小姑,忙擦去脸上的泪,强笑道:“你哥哥有事出去了。”
青娥极是聪慧,晓得嫂嫂不肯说,拉她到厨下去,问她梅菜扣肉怎么做,只把闲话混她。一直到晚饭时分,王慕菲也不曾回来,也不见人回来捎话,却是夫妻几年头一回,真真心里不安,偏小姑在跟前,又不好使人去寻找,摆上饭来扒了几口就吃不下。
青娥只说困了,早早到小梅房里睡下。真真一个人在卧房里,一会看着空墙恼怒,一会儿想起王慕菲出门,又担忧,一颗芳心上上下下几千回,一直到天亮,朦胧听见墙外有人经过,飞奔去开门,却是早起经过的行人,如此这般三五回,守门的鲍嫂子看不下去,打着呵欠出来劝道:“二小姐,姑爷想必是和大姑爷吃酒去了,天还早呢,回去睡会子罢。”
真真靠着门框,心里巴望远远的那个影子就是她家相公,哪里听得进鲍嫂子的话,直直的站了半个时辰,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才被赵嫂子和鲍嫂子拖回房,青娥劝着,扶到榻上闭目假寐。
青娥看嫂子闭着眼睛,眼角还有泪痕,觉得都是哥哥的不是,要替嫂嫂等哥哥回来,索性搬了个板凳坐在里院的院门口,又苦候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她哥哥手里提着一包点心笑嘻嘻来家。
青娥拦住他,轻声道:“昨日哥哥出门不曾留话,嫂嫂等了一夜呢,方才睡下。”
王慕菲心痛,正要丢下点心去安慰娘子,偏偏昨日和几个朋友吃酒时,唐秀才说的那些话从他心里冒出来,他就变了主意,笑道:“既是才睡下,且叫她再睡会子罢,我去书房补昨日的功课去。”
真真在房里并没有睡着,听见王慕菲在外边说话,喜欢的一骨碌爬起来,才走到门口却听见他要去补昨日的功课,心里凉了半截,赌气睡倒在床上。她是困极了的人,相公已是来家心就定下来了,是以沉沉睡去,过午都不曾醒。
王慕菲本是拿着架子要娘子先伏软,在书房里心浮气燥哪里看得进去书,越想越觉得唐秀才说的有道理,在家事多,不如和他们一道寻个幽静的地方一起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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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二章 喜事(上)
王慕菲在房里百无聊赖,隔着窗棂看到鲍家的两个小小子和小梅在院子当中跑来跑去,刨土撒花种,说说笑笑极是热闹,他越发觉得书房里冷冷清清,不自觉走出来。
青娥在门洞里做针线,一团微温的阳光罩在她脸上,反射着着少女特有的美丽光泽。青娥手里正在缝的一件翠绿地妆花纱衫,在残冬的午后,显得格外的好看。
王慕菲想起当年初见真真,她就是装着一件翠绿的纱衫,仰起雪白的脸,问吊在大树上的他:“你是我姐夫使来接我的?”他的心跟着她的耳坠子荡来荡去,神使鬼差般点头,跳下来扯着她的手到码头寻一条夜航船,日夜不停换船,一直到山东济南住下。也大手大脚花过银子,也曾几十日都是买馒头过日。夫妻几年吃尽苦头,真真从来不曾说过他半句不好。
想到此处,王慕菲的心软下来,把唐秀才教他如何调教女人的那些浑话尽数抛到脑后,绕过妹子回卧房寻娘子说话。
真真初醒,坐在后窗妆台边,一头乌黑的长发拖到膝上,有一下没一下梳头。王慕菲悔恨不该与她合气,拿起牙梳,轻声道:“昨日是为夫的不是,娘子宽恕些个,小的替娘子梳头赔礼。”
真真白了他一眼,满腹心事堵在喉间说不出,伏在桌上滴泪。王慕菲轻轻替她把头发绾起,从背后抱着娘子的细腰,低声下气陪不是道:“娘子,阿菲错了。以后再不把你心爱的物件送人。”
真真哽咽道:“奴不是舍不得一幅绣像。珍珠寺的慧智师父说若是无子,亲手绣一副送子观音供养必有好处。你送把姐姐,岂不是把我家的孩儿送她?”
王慕菲实不晓得真真求子的心这样急切,轻抚她的香肩笑道:“明日我就去要回来。娘子说的是,我王家的儿女,哪里能送到他秦家去。”
真真扭过头来,脸上虽然擦了薄薄一层粉,却遮不住两个乌青的黑眼圈,眼里含着一泡泪道:“已是送出去的,如何再要回来?求不来儿女,是奴心不诚。”又低下头抽泣。
王慕菲越发的觉得昨日是自己的不是,若是自己不肯,姐姐也不好强取的。又不花她秦家一个大钱,何必多事取下赠她?站起来笑道:“是我昨日不好,我就去取来。”说罢直奔东门秦宅。
门房认得是舅老爷,请王慕菲先到二门外书房坐。王慕菲吃了两碗茶,耐心差不多都消磨净了。素娥出来,脸上有两道红痕,仿佛是指甲抓过,满脸不快活。
王慕莫问:“猫儿抓的?”
她冷笑道:“是彩云那个贱人,仗着老爷偏疼她,偏和我过不去。”从袖子里取出一面四方小镜细细察看,一边抚摸脸上的红痕一边咬牙切齿。王慕菲觉得眼前的秦夫人虽然披着姐姐的皮却是陌生人,安慰的话半句都说不出口。
王素娥一口银牙磨的咯吱咯吱山响,突然迁怒王慕菲:“是爹娘叫你来瞧我笑话?”
王慕菲还不及说话,她已是伏在桌上嘤嘤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当年从山东逃出来,爹娘说没有饭吃,把我嫁把将死的刘老头还罢了,我做女儿的没有眼看着娘老子和兄弟饿死的理。可是为什么第二回还哄我说秦老头将死,又把我嫁把他冲喜!”
素娥初嫁,王慕莫年纪还小,只晓得姐姐曾跑过一次。再嫁秦老爷,是秦老爷来收租看中姐姐,原是将出五百两要纳她为妾。姐姐不肯嫁老翁,偏秦老爷舍不下她,花了许多水磨功夫许了无数好处,又有个无良媒人说秦老爷指日就要驾鹤西去,胡乱跟他几日,厚聘不算,还落下他前头正房大娘子全副妆奁。王老爹就一力主张道:“此番不比嫁刘老爷没什么好处,将来秦老爷归西,你带回来金山银山,再招个小女婿过活不好?嫁一回是嫁,嫁二回也是嫁,妆什么贞女烈妇?”谁知素娥嫁到秦家,秦老爷反倒越活越硬朗,虽然她专宠一时,到底挡不住老寿星爱慕董双城,三不知又合房里一个叫彩云的大丫头偷上,不过数月那妮子肚子渐渐大起来,哪里把生不出蛋来的新夫人放在眼里。王慕菲来之前,那个彩云借着月钱才和素娥闹了一场,秦老爷看在肚子的份上不免偏着小的些。素娥受了委屈,是以把满腔怒火都发作在兄弟身上。
王慕菲只道姐姐风光无比,实不晓得她因为没有生养反受一个丫头的气,心里只想着怎么要回那幅观音绣像,随口劝姐姐道:“大姐,已是嫁了,你也享了几年福,何况秦老爷待姐姐也是真心实意的好……”
素娥抢白道:“若不是老爷待我还好,我在他家还活呢!如今彩云不知哪里借来的种,哄得老爷只爱她,嗔我不生养。”
王慕菲笑道:“姐姐虽然是填房,也是明媒正娶来的夫人。休说彩云生个老生儿子,就是生出个金凤凰来,她也是个妾。现放着秦家前头夫人并妾留下的七个儿八个女,姐姐你和她生气做什么?”
素娥眼睛一亮,破涕为笑道:“兄弟读了几年书,果然长见识了。”想了想道:“还有些事托你,且等等我。”擦干净眼泪出去,好半日才出来,避开服侍的下人,从裙子里解下一包金珠把兄弟道:“到爹娘那里又是有进无出,兄弟替我藏起,姐姐也要为将来留条退路。”
王慕菲揣到怀里,素娥又寻了一个盒子装了两样点心,亲自送他出门。王慕菲走过两道街才想起忘了问姐姐要绣像。有心回去要,姐姐也为无子烦恼。不好讨回得,垂头丧气回来。真真接着,看他从怀里抱出一个包来,不像是绣像的样子,忙道:“到姐姐家去了?”
王慕菲叹气道:“这是姐姐寄放的东西,她在秦家也不好过呢,我今日去看她,脸上教她房里一个有孕的妾抓了两道红痕。”
真真何等聪明,就晓得是他姐姐也是为无子所苦,所以才看中她家的观音像,讨去求子的。大户人家妻妾争斗她如何不知?何况他姐姐又无娘家撑腰,日子自然格外难过。也只在回娘家装装夫人罢了,正经亲戚待见她的也没有几个。想到此处,纵然再舍不得自己绣的观音,也不好开口叫相公去讨要,笑道:“阿菲,明日陪我去绸缎铺选块好料子来,奴再绣一幅罢,这一回多绣几个娃娃,谁来讨也不给他。”
真真就此揭过不提,王慕菲如释重负,忙笑道:“其实姐姐也不容易,她若得一子也能终生有靠。”指指真真放到桌上的布包道:“收起来吧。”
真真解开来看,里边一串晶莹珠链并几枝镶宝点翠的凤钗,约也值四五百银,因道:“咱们记个小帐罢,不然隔的时候久了就混忘了。”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新帐本,把几样东西一一开写明白,又寻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箱子,还用原来布包包起,压在一堆旧衣服里边,使铜锁锁上,把钥匙插到衣橱一条裂缝里,拍拍手笑道:“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王慕菲拍拍那本帐道:“就怕有小贼照着这本帐寻。”真真把箱子随意踢到衣架子底下显眼处,抢过小账丢到衣橱里,笑道:“你姐姐有心把金珠首饰藏在你处,只怕将来和秦家还有一场戏唱。”
王慕菲竖起两个指头道:“不只,爹娘那里还有一场呢。”
真真想到婆婆为人,长叹一口气,嫡亲的女儿有东西情愿叫弟妹收藏,也不肯交把爹娘,难怪姐姐和爹爹再三吩咐不许和夫家人说她分得多少银子。因想到城外的小庄,和王慕菲商议道:“我们家那个小庄上也有几间房,比这里却宽敞些,不如搬到那里去罢。你学里朋友来往也好招待。”
王慕菲摇头道:“那里虽好,不是我王慕菲挣来的,我不要去住。那个庄子是你嫁妆呢,你且好生看顾。小心我爹娘花言巧语哄了去。”
真真嗔他道:“谁似你这般防爹娘如同防贼般?”
王慕菲指指那个箱子,苦笑道:“我爹娘天生只进不出的脾气。不然为什么我抵死不肯家去同住,一来怕你受气,二来真住在一处,你又心软,听不得几句好话恨不得心都剖把人家。哄得你把庄子给他们管,转手就换成银子藏起,有用钱时哪里掏得出一文?不如两下里住着自在。”
真真微微一笑,两个和好如初,手牵着手儿从卧房出来。青娥见了喜欢,扑到真真怀里笑道:“嫂嫂不恼哥哥了?”
王慕菲抢先道:“淘气,你嫂子何时恼我?”挽起袖子喊赵嫂子道:“赵嫂子,杀只鸡,我来红烧。”
第二日真真托李二叔寻来一方好料子,王慕菲去问学里一个极有画名的朋友讨了一副儿女双全的送子观音图来把真真做样子,又把娘子的绣架搬到他书房,每日两口儿各定下功课用功,偶然对望,各自一笑。
却说青娥在哥哥嫂嫂家过得几天舒心日子,王老爹怕真真教坏了自家女儿,硬把青娥拖回家。素娥要么自己回家,要么寻什么借口叫王慕菲去秦府,哪一回都要捎几样值钱的首饰叫兄弟藏起。因她的私蓄都在真真手里,倒不好在真真面前再摆夫人架子。就是在爹娘跟前,提到真真娘家的事,不过含糊几句罢了。所以真真的日子就过的甚是快活,一转眼盛夏过去,将到初秋,王慕菲将要秋试,和学里朋友来往又多起来。
这一日唐秀才家文会,王慕菲早早出门。真真在家无事,想见有两个月没见过姐姐,起意去走走。才在李府二门下轿,正好遇到陈公子从侧门进来。陈公子看着家常打扮的王秀才娘子不须人通报,大摇大摆扶着个小婢进二门,愣了一会,取二钱银把门房,问:“方才过去的是谁家亲戚?”
门房收了银子,笑道:“是九少奶奶的亲妹子,和咱们不相干的。小哥儿,三太太等你说话呢,快些进去罢。”
陈公子小跑几步,看着王秀才娘子的袅娜背影转过长廊向大房去了,心里可惜这样知情识趣的美妇人偏叫不解风 情的王呆子消受,摇着扇子叹惜道:“好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真真才跨进姐姐的院子,就见花团锦簇站了一院子的女人。一个和她姐姐要好的十三姨娘看见,满面笑容过来牵她的手道:“恭喜恭喜,令姐有喜,你要做姨妈了。”
真真回礼笑道:“同喜同喜,怎么都在外头站着?”
十三姨悄悄道:“老祖宗来了,叫了叶天慈替九少奶奶号脉,谁敢进去?”
少时门开,大老爷带着李青书送大夫出来,众妇人一涌而上,进去围着老太太道喜。老太太皱纹里都透出笑来,赶苍蝇般挥手道:“叫莺莺安静歇会子,使人接她家真真来说话。”
十三姨娘忙牵着真真的手上前,满面春风笑道:“这不是?可巧才到。”
老祖宗是晓得真真替她姐姐绣过一幅送子观音的,握着真真的手,笑问:“这孩子手巧。几岁了?”
真真被众妇人的眼神扎得有些不自在,低头道:“二十二。”
老祖宗笑道:“无事多来走走,陪你姐姐说说话。”伸手搭在十三姨肩上慢慢出去。霎时一屋子人走的一个不剩。莺莺从床上起身,吐舌笑道:“难为妹子。”
真真半替姐姐喜欢半酸涩,笑道:“还没给姐姐道喜呢,几个月了?”
莺莺红着脸道:“也有二三个月。”
李青书捏着一张纸兴冲冲进来,笑道:“莺莺,大夫说是男胎,写了一个安胎的方子。”走到跟前看到小姨子,放下药方子,整理衣裳,郑重做揖谢道:“真真妹子,多谢你。”
真真笑道:“是姐姐姐夫求来的谢我做甚?”
李青书在卧房里转了一圈,喜欢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捏着那张药方又兴冲冲出去。莺莺细心看妹子微有不快,问她:“你还没有动静?”
真真微微点头,想到王慕菲把她初绣的观音送人,到底委屈,眼中酸酸的。
莺莺察言观色,追问道:“王慕菲对你不好?”
真真摇头道:“他待我极好的,只是那幅观音叫他姐姐要去了。”
莺莺冷笑道:“秦老头也有七十了吧,她就是一天磕一百个头烧一千根香也求不来儿子的。”
真真苦笑道:“大姐房里有个丫头彩云,听说要生了呢,如今甚是得宠。”
莺莺吃惊,手里的茶碗滚到地下,好半日才笑起来:“老树开花极是不易,也罢,我叫小樱把我房里的观音取下来你带回去。”
真真忙道:“妹子又绣了一幅呢。”虽然这样说话,其实有些不快活。
莺莺沉吟许久,方笑道:“说个笑话你听。我家三房的婶婶也不知是不是鬼上了身,要把女儿嫁给管家的孙子呢。只怕就是这几日换庚贴。”
真真奇道:“这是为何?”
莺莺笑道:“说是管家,其实早赎了身的,家里也有二三万的银子,只得一个儿子,听说长相俊俏,还是松江有名的才子呢,小妮子执意要嫁,三婶居然肯了。”
真真一听就知是哪个,叹道:“是那个陈公子?正月里还嚷着说要非我家对门的姚小姐不娶呢,只怕他不肯。”
尚莺莺冷笑道:“那是他的福气,有什么不肯的?”正说话间,老太太使人来请:“八小姐的亲事订下了,老太太来请王大少奶奶去吃订亲酒。”
真真因自己穿着家常衣裳不好席上去,要辞了家去。莺莺晓得她心里不好过,劝她道:“你姐夫替我求了个食补的方子,我叫小桃取来。家去照着吃起来,这几日看你倒瘦了些。”使了两个人送她出门。
真真心里烦恼,不肯坐轿子,和小梅两个一路看些街景,慢慢走到鼓楼前,恰好看见姚小姐和一群男女分坐几辆轿车从城外回来,所过之处人皆侧目。
小梅看到姚小姐身边那个鼻孔朝天的小桃红,冷笑道:“小姐你瞧,那个是谁?”
真真笑道:“理那些做什么?”转到一个卖白菜的小贩,站到自家杂货铺门口,对还看着小桃红做鬼脸的小梅道:“快回来。”
小桃红从轿车上跳下,冲小梅瞪了一眼,扶她家小姐进隔壁铺子,小梅跑回来笑道:“神气什么?小三儿说了,他们家铺子如今可比不得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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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三章 喜事(中)
帐房里,李二叔叫小三儿支开小梅,恭恭敬敬捧出一本帐送到小姐跟前,笑道:“今年生意还好,勉强压过隔壁一头。”
真真略看过几页就放开微笑道:“李二叔做惯了大生意的,这样零敲碎打,想必不畅快。”
李二叔拈着胡子呵呵笑起来:“一年一二千两银子的利息其实容易,若不寻个人斗他一斗,岂不无趣。”
真真收敛了笑容道:“李二叔若是存了戏耍的心思,不如歇了生意家去带孙子。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家,叫全松江的同行怎么看咱们?我们尚家何时对同行这样打压了?”
李二叔的笑容僵在脸上,良久化做苦笑道:“她家咄咄逼人在先,只要我家卖的好的货,必要想法子也去进些来,加价卖把那些大手大脚的公子小姐。从前遇到这样人,就是咱们不说话也自有人出手治他,如今老爷把铺子作坊尽数折变,人都说我尚家气数尽了,姚家这事,多少人看咱们笑话呢。”
真真想了想,笑道:“却是我的错,不曾和二叔说明白,二叔多担待。”站起来对李掌柜施了半礼,慌得李掌柜要跪下还礼。真真扯住他的胳膊道:“二叔听我说,姐姐买下这铺子原本是怕我手里无钱使。其实挣不挣钱还罢了,咱们尚家的招牌不能砸,不能叫爹爹一辈子名声烂到我手里。二叔,日后你休管隔壁如何,只照咱们尚家的老规矩行事。”
李二叔毕竟忠心,不肯叫老主人半辈子同甘共苦打下的名声坏在自己手里,心里虽然不甚快活,也不得不认错。低着头道:“小老儿晓得了。”把帐本都收拾起。
真真笑着站起来,指了指隔壁又道:“我们又不等米下锅,理她做甚,难道要背一辈子暴发的骂名不成?”
李掌柜缓过神来,笑容又浮到脸上,抹抹胡子道:“是。”送二小姐出门,冲红线招的两个站在大街上揽客的伙计笑了笑回去。惹得他家几个伙计回来一边理货一边嘀咕:“隔壁那个老狐狸,是不是吃错药了?”
姚滴珠无意听见,喝问道:“小三,你们方才嚼什么蛆?”
小三最怕他家小姐,唬得一五一十交待:“方才隔壁李掌柜送王秀才娘子出门,回头冲我笑呢。”
姚滴珠冷笑道:“以为我不晓得他,自我抢了他家些须生意,恨不得生吃了我。想必又有什么坏主意,大家小心些。”回到楼上,心里还在思索要不要去走薛公子的门路,把他家新从山东运来的两船明水木器都吃下,独自坐在角落里出神。
二楼还有几位才子佳人聚在一处说笑,因姚小姐发愣,却不见总围着她打转的陈公子,就有人打趣:“陈公子必是病了,这几日都不见他来,咱们瞧瞧他去,滴珠妹子?”
姚滴珠自那回掌掴王陈二人,心里深恨他两个。王秀才闭门读书从不与她们这群人来往,不过想起来肚内骂几句罢了。陈公子却是屡败屡战,牛皮糖一般贴着她,不论她怎么板着脸都不恼。偏那一日的事不好当着众人说,所以她无缘无故恼着陈公子,偏陈公子又对她百依百顺,人人都以为他两个是对欢喜冤家,总是当他们是打情骂俏,姚滴珠就越发的恼了。
今日这起人又来打趣,姚滴珠两道柳眉一竖,冷笑道:“陈兄如何,与我何干?”
一时屋里无人接话,众人指了这样那样的话头都辞了去。滴珠一人独处小半个时辰,又觉得寂寞,把帐本取来看了一回,反觉得高朋满座的好起来,越发不肯回冷清清的家,思之再三,还有薛公子处不曾打点,收拾了几样新鲜稀奇的洋货装了一个盒子,坐轿子到薛府叩门说红线招的老板寻薛夫人说话。
薛府的门房只当是家主人在外边的相与寻上门来,还不曾张口拒绝,人家已是塞来一把碎银子,掂在手里也有四五银重,忙笑道:“我家大夫人在山东老家呢,宅里几位姨奶奶都不管事,小的替小姐通禀一声三老爷去,可使得?”
滴珠索性撸下小指上的一个金戒指递给他,谢道:“都管吃茶。日后少不得常麻烦处,还请担待一二。”
那门房把戒指纳进袖内,笑嘻嘻进去。果然钱可通神,片刻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小厮出来请:“姚老板?里边请。”
滴珠脱下一个镯子要谢他。那小厮笑起来,霎时越过她三尺远,只留一个背影与她,在前边道:“姚老板仔细脚下。”
姚滴珠恼得立时左脚就绊了右脚一下,心里恨恨道:“一个男宠有什么了不起,有朝一日我成松江首富,看你还敢不敢狗眼看人。”随着这个小厮过池塘,越竹林,走到一座大假山上的三间高楼前,檐下候着的两个使女笑着接出来,一个圆圆脸的冲那小厮道:“黄山,怎么是你去了,舅老爷家无人使?”
黄山哼了一声道:“绿云,舅老爷怎么使你们出来。”
绿云白了他一眼,因姚滴珠睁大眼正看着他们,过来牵姚小姐的手道:“这位小姐跟我们来,家主人还有小事未完,咱们到那边亭子里坐一会。”
姚滴珠性傲,若不是要求薛公子,平常哪里肯把这样吃喝玩乐的草包公子放在眼里,此时一个丫头就敢伸手来拉她,哪里乐意。只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委委屈屈跟着她两个到亭子里。那绿云偏架子极大,说声请,她两个就先坐下。姚滴珠为了那两船货只有一个忍字放在头顶,笑嘻嘻坐下和绿云话家常。
须臾珠帘乱晃,几个着官袍的大人拾阶而下。接着又是一个妇人带着一个高挑少女和一个女童出来,看相貌是母女三人,穿戴打扮的都不甚讲究。那个少女出来叫了声:“绿云姐。”绿云应了一声站起来,那少女闻声冲亭子这边笑了一笑。滴珠虽然自认是美人,也赞叹那少女一双眼睛清澈的如山溪一般,眼波流转间不见丝毫女子的妩媚之气,举手投足间英气尽显,好似女将军般。
绿云压低声音笑道:“我家小姐唤我们呢,姚小姐请进去罢。”
姚滴珠的心神都系在那少女身上,眼看着她和她妹子嬉笑玩闹,乃母搭着绿云,一群人前呼后拥去了。她想起早逝的母亲和一心求财出海的爹爹,心里酸楚,眼里微微泛起水光,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一只手拍她的肩道:“这位姐姐,小心。”
姚滴珠听得声音有些耳熟,扭头一看,两个都愣住了,那个叫他小心的不是呆秀才王慕菲又是谁?
王慕菲却是文会里被李青书拉来见贵人求荐书的,料得他和李青书两个都得举人稳稳在手,方辞了出来。乍瞧见一个姑娘直冲断崖忙着拍她一下,不晓得是姚滴珠,拍过人家姑娘一扭头他就后悔,顿时觉得脸上凉丝丝的,不晓得说什么好。
李青书仿佛眼前无别人一样,拉着王慕菲笑道:“咱们快走,今儿哥哥请你,咱们天香楼不醉不归。”两个前后脚下山。
姚滴珠自进门来,先是小厮,后是使女,早积了一肚子气在那里,再见人家母女其乐融融,又叹自家命薄孤苦,狼狈间遇见旧仇人,恨不得就地寻个地洞钻进去。王慕菲真走了,她又怪这人无礼,连句客套话也不肯说,定了定神,挑开珠帘里去,平常总是笑嘻嘻的薛三公子愁眉苦脸坐在八仙桌边。姚滴珠盈盈一拜,笑道:“奴是红线招的东家,姓姚,特为公子那两船明水木器而来。”
薛三公子生平最见不得美人软语求他,笑得两眼眯成一道缝,没口子应道:“好说好说。姚小姐请坐。”旋叫人上茶上点心,问她几岁了,可曾许了人家不曾,又夸她生的好。
姚滴珠涨红了脸一句都不肯搭理,薛三公子就有些不好意思,握拳咳嗽了一声,笑道:“红线招俺也听说过,两船木器也值四五千两,只怕你们小本生意揽不下来,也罢,均半船妆盒小物件与你如何?”
姚滴珠心里盘算自家手里也只有二千多两银子,若是老老实实买半船妆盒虽是够了,却是把大注银子推出门去,白便宜了瑞记。不如趁这个呆公子被自己迷的不晓得东南西北之际,把他两船货先赊下。计定笑道:“奴是小本生意,全靠薛老爷赏口饭吃。若是两船木器都交给我们红线招,四五千银算得什么?”
薛三公子笑道:“是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两船木器本是一个朋友订下的,我看在姑娘独力支持铺子不容易的份上均出半船与你已是不易,若是两船都把你,岂不是叫我在朋友跟前失信。”掏出一个刻着“订”字的木牌抛到滴珠怀里,笑道:“凭这个牌子明日去码头和我家管家说罢”
姚滴珠看薛三公子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胸,心里厌恶,捏着牌子站起来谢道:“薛公子待红线招大情,奴都记在心里。如此,奴明日携银子去码头?”
薛三公子轻轻靠到椅背上,笑道:“一定为定,来人,送姚小姐出去。”目送姚小姐的纤腰扭到门口,恶作剧般大声道:“我家两个月就从山东运几船木器来呢。”看姚小姐仿佛脚底绊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姚滴珠深悔自己孟浪,这羞辱却是她自家去寻来,怨不得别人,只有打落牙齿肚里吞,心里发狠算计,一夜都不曾睡好。第二日一大早抬着二千两银到码头寻着薛家货栈的总管,塞把总管五十两银,就要尽这两千两银子买他家的新货。那总管因姚小姐手里有“订”的牌子,只当她是薛三老爷的相好,由着她挑有值两千两银的妆盒、漆盒、食盒、书箱诸物,差不多把新来的两船货物里价廉物美之物都挑了个干净,心满意足而归。
且说薛家木器向来都是李家吃下,这几日尚莺莺有孕,李青书不肯叫娘子受累,莺莺又不肯把她管着的大房生意叫别房代管,迟了几日才使人去码头问讯,才知姚滴珠把薛家的新木器吃掉一小半。莺莺接下剩余的货物分出一半给瑞记发卖,因自家和薛家都吃了那小妮子的暗亏,就想法子要出一口气,叫心腹管家偷偷去寻陈家的管家,妆做无意间漏话出来,只说姚小姐如今和薛公子走得极近。
陈公子和李家八小姐订亲,老实了几日不曾出门,心里对姚滴珠这朵扎手的红玫瑰是又爱又恨。这样轻飘飘一句闲话传到他耳里,好似南天门塌下半边,瑶池的仙酒都酸成了陈醋,恼得他握着拳头就要去寻薛三公子报夺美之恨。陈公子怒气冲天走了半条街,叫微风一吹,两条腿不听使唤,任凭主人驱逐,还是飞一般跑到莫家巷。
红线招外摆了只一人高的大妆盒,上书明水木器四个大字。小伙计小三儿和小石头正站在街口迎客。见到好几日不曾来的冤大头陈公子,小三儿上前道:“陈公子里边请,我们小姐和刘小姐唐秀才都在二楼呢。”
大凡男人莫不如此,一直还不曾到手的女人若是叫别人横刀夺去,比真扣上顶绿帽子还着恼。所以陈公子鼻孔里喷火,上楼寻见姚滴珠就甩她一巴掌,骂道:“淫妇,就会在我跟前妆样,你怎么不索性改姓了薛。”
只有唐秀才久在花丛里的人猜到一二分,姚滴珠捧着半边红肿的脸蛋,唬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唐秀才有心在赛嫦娥跟前献殷勤,冲上去拉开陈公子,喝道:“陈兄吃醉了,快与滴珠妹子赔个不是!”
陈公子报了从前一掌之仇,看着滴珠娇怯怯捂脸哭泣,心里算计:人多以为我和滴珠有情,不如趁今日收伏她做妾,也省得白白落到别人嘴里,故意板着脸道:“唐兄与我评理,她和我约订终身,如今却背着我和那薛财主眉来眼去,整船明水木器搬来卖就是明证。”
私订姻缘到底不是个好名声,唐秀才自问这样的女人进不了他家门,掉转念头笑道:“原来如此,姚小姐有何话说?”
姚滴珠忍着疼痛,哭道:“这姓陈的一直纠缠我是大家亲眼所见,我姚滴珠若是与他有私,立时叫我烂掉眼珠子。”
刘小姐和姚滴珠交好,忙道:“滴珠的品行大家谁不知道,她说没有必是没有。”
陈公子心里冷笑两声,故意靠近两步,扑到滴珠面前半跪下,软语央求道:“滴珠妹子,是哥哥我的不是,不该听人家说几句浑话就当真。”
姚滴珠想退,略动一动陈公子就搂紧她两条腿,挤出两滴泪来:“滴珠妹子,哥哥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这几个月瘦了多少?如今人都传你和那薛财主的闲话,哥哥不忍你抛头露面,不如嫁了我罢。”
姚滴珠此时去死的心都有,用手推他推不动。还是刘小姐和她要好,急中生智看见桌上一块四五寸长三四寸阔的大铜砚,搬起来尽力砸了陈公子一下。陈公子吃疼松手,姚滴珠连滚带爬急走。一屋子的人都睁大两个眼,下巴掉到地下合不拢。
陈公子扶了扶帽子,做了一个罗圈揖,笑道:“滴珠就是这个脾气,当着人总不肯给我好眼色。小生必择吉日娶滴珠妹子过门,必有请贴至各位府上。”
此时连刘小姐都半信半疑,不晓得信哪一个说话。陈公子料这样一闹,姚滴珠除他之外无人可嫁,心里得意,回家禀告他父亲道:“儿子原和姚家的滴珠有私,虽是订下八小姐的亲事,到底不好背弃盟约,还请爹爹做主,教儿子纳她为妾才好。”
姚滴珠虽然身家比不得李家八小姐,又是暴发又是绝户,娶来家姚家的钱财尽归陈家,怎么不好?何况又只是妾,陈老爷如何不肯?就是李家的儿子女婿,除去九公子,谁不是三妻四妾,也没什么打紧,果真依了他,叫了两个媒人去姚家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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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了,呵呵孩子这几天不怎么哭了。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四章 喜事(下)
陈家的媒人来过几回都被姚家管家使大扫把赶出门。和滴珠要好的几个同窗走马灯般来往,都劝滴珠:女儿家名声最是要紧,都传说你先和陈兄有私,再和薛公子传情。如今陈兄肯娶你,自然一床锦被好挡羞辱。为何不从他?
姚滴珠有口难辩,虽然自家仍是清白女儿,这等事体怎好开口与他人诉说,索性使性子闭门不纳。这几位同窗和姚滴珠都是一样性傲的脾气,好心被她当成驴肝肺怎么不恼,恼了就要出气。一时间赛嫦娥思凡,陈公子多情在松江传为佳话,就有那风流才子中的领袖,郑重到姚家替陈公子说媒,要成就陈姚二人一段风流韵事。
姚小姐到底还是个女孩儿家,虽然问心无愧,也晓得有私、传情两句传得满松江府人尽皆知,自己除陈薛二人外并无第三个人可嫁。若论陈薛两个,薛财主的财比不上陈公子的才。又有松江名士为媒,自家又有嫁妆,嫁过去面子里子都有,怕甚么。她算计了几日,暗示家人放媒人进来。
那两个媒人再来,晓得姚小姐为势所逼,这门亲事必成的,不妨吊她一吊,也好多赚她几两银子。一个王媒婆端坐在椅上,两只鼻孔朝天,不冷不热道:“如今这亲事怕是不成了,一来陈公子乡试必然中举,举人女婿谁不爱?二来陈公子痴情人人都知道的,这样的男人哪个姑娘不爱。”
王媒婆越说越粗俗,姚小姐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几次想端起茶碗送客,为着自家的终身大事,咬着牙忍下来,微笑道:“既然如此,王妈妈来寒舍所为何事?”
王媒婆的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结,结结巴巴滚出求亲二字。姚小姐快活的笑起来:“原来陈兄只对我有意,才使您来求亲呢。”
王媒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不好再拿架子,自怀里掏出一纸红单贴子送到小姐跟前。姚滴珠冷冷哼了一声,小桃红接过去,清清嗓子就念:“窈窕淑女,君子好求。闻姚家有女初长成,宜室宜家……”
姚滴珠拍案喝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桃红,你拿来我细瞧。”
小桃红捧到小姐面前,姚滴珠一眼就从那些胡话里看到“白银二百两,纳贵府小姐滴珠为妾”两句,恼羞成怒,手边一碗茶泼到王媒婆的脸上,骂道:“滚,以后不许这两人进门。”把贴子掷到地下,气呼呼转身回内室,一路上接连踢翻了两把椅子,砸碎了四个花盆。
王媒婆做了几十年媒,也不是头一回被人泼茶水,极镇定的使袖子擦了擦,对还站在一边发愣的管家道:“大哥,老妇人这一身衫裙都是新换的,淋了茶变色如何穿?”
那管家回过神来,看看厅上一片狼籍,拾起那张贴子看了许久,看明白原来陈家是要纳自家小姐为妾,没好气道:“王妈妈,我家小姐私房也有几千两,何时沦落到做妾的地步?怎么怨我家小姐不恼?”
王媒婆冷笑道:“你家小姐闺誉不佳,如今一个松江府里寻不出第二个肯娶她做妾的主儿。这还是陈公子为人忠厚,陈老爷宽宏大量,若是换了别人……”
管家劈手甩了她一巴掌,喝道:“我家小姐如何,别人不知,我们岂有不知的?这一巴掌是代我家小姐赏你的,滚。”这一巴掌下去,王婆子半边脸涨的如猪头一般,哪怕接话,捧着脸灰溜溜出门,去寻陈公子商议去了。
且说姚滴珠回房,伏在床上痛哭不止。小桃红劝不住,去寻小姐的远房婶母丁氏。这位丁氏在莫家巷尾居住,守寡多年又无所出,姚小姐小时也常来往。自姚夫人去世为避嫌就不肯再上门。滴珠常常隔个把月送柴米与丁氏,丁氏闻得这个侄女风评不好,也略劝过几回。所以小桃红病急乱投医就想到她,一路小跑到丁氏家,把前事都说了一回。丁氏其实极喜欢滴珠,听说侄女受辱,扔下手里的纺锤就来。
姚滴珠哭的面如金纸。丁氏如何不心痛,抚着她的背道:“儿呀,这是那个姓陈的臭小子无赖,不是你的错。”
姚滴珠心里只怪自己平常行事孟浪,听得至亲这样说,那颗揪紧了的心略松一松,转身又伏到婶母怀里哭泣。
丁氏搂着她,劝道:“傻孩子,你娘去的早,女孩儿规矩你不知道不是你的错。”
姚滴珠抬起头来,含泪道:“不就是三从四德那些?我哪样没有?”
丁氏叹息道:“做小姐的,就要守在闺房里,读书也罢,刺绣也罢。休说陌生男子,就是自家的兄长,也不随意说笑,才人人夸她呢。”
姚滴珠哼一声道:“这样说,松江府里找不出几个好小姐来。”
丁氏笑道:“如今世道是不同了,小姐们都能出门上女学,就是独力出头做生意的也不少。说到你开个铺子,人人都夸你呢。只是一条儿,你不该和那些公子们来往,常常一处吃酒游乐,人家怎么不说你。”
滴珠涨红了脸辩道:“又不是我一人,哪些不是好些同窗一道。”
丁氏叹气道:“男人饮酒做诗,那个诗酒风流,哪有好好的女孩儿家夹在里头?这是把小姐们当什么呢?”
姚滴珠回想每次诗会并无异样,还要辩白。丁氏拍拍她的背,又道:“你叔叔年轻的时候也有诗名,住在南京和一班名士唱和,也有几个来宾楼的女子混杂在里头,当年都是极有名头的,人都说是才女呢。”
姚滴珠如何不晓得婶婶是借古讽今,好似数九寒天一盆雪水从头顶浇下,把她从前那些要强的心都熄灭了,原来这些男人才女长,妹子短的,其实是把她们当作倡优取乐。她恨了半日,咬着牙问婶婶:“男人果真这样想?”
丁氏再三叹息,方道:“你叔叔年轻时和一个叫彩云的相与极厚。婶婶极怕他纳妾,有一回问他,他道:‘你怕什么?就是纳妾也当纳身家清白的女儿。’我也是不懂得,又去问你爷爷,他道:‘诗酒风流二字安在男人身上是赞他,安在女人身上,却是骂她的话。古来名妓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就是这般道理。再有才有美貌,到底名声有亏,试问那个好男人肯把绿帽坎到自家头上?’所以后来那彩云要死要活要嫁你叔叔,你叔叔也不曾开口说要纳她。”
姚滴珠冰雪聪明,想通了再回忆从前和陈公子等人相处,果然那陈公子唐秀才待她,与其说是有情,倒不如说是戏弄。她翻身从床上跳下,喊道:“小桃红,取火盆来。”把藏在匣里那些唱和的诗句都翻出来,叫小桃红点上一把火烧掉。滴珠又翻箱倒柜寻那些才子才女们赠的小物件出来。
这个侄女从小任性,丁氏后悔话说的重了,劝她道:“滴珠,这却不必。”
滴珠擦了眼泪笑道:“婶婶,这些东西要他何用。”尽数捧到火盆里,化作一股股黑烟。她方道:“传话下去,从前相与的那些朋友寻来,不论男女,都不见。”自那一日起,除去两日到铺子里去瞧瞧,若是进货不得不出门,姚滴珠都在家里静坐,虽然一人无聊,好在她也有钱,买了几箱书来家,手不释卷的打发日子。她的那些同窗都诧异,聚在一处道:“这却不像姚滴珠的性子,咱们不去寻她,看她来寻咱们不寻。”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回头再说王慕菲,一来自家学问也过得,二来又搭上薛粮台的靠山,秋试和李青书都低低的中了举。那时节的举人最是吃香,一但中举,自然有人送田地铺子,有人投奔做管家仆人。王慕菲和唐秀才这些人混了许久,又有李青书指点,如何不晓得这些奥妙,因娘子有庄,他就不肯要田地,只收下张乡宦家一间大宅院,并人家献的几间铺子,还有各处朋友荐来的管家四五房。
这一日新宅收拾清楚将要搬家,王慕菲和娘子商量道:“从前我是穷秀才,和爹娘分居还罢了。如今王举人的高堂靠租房的几两碎银子过活,传出去也不好听。何况我指日就是个官,也不怕爹爹胡搅蛮缠。叫他们搬来一处住着罢。”
真真含笑应了。王慕菲又道:“爹娘如今乐得不晓得自家有几两重,只怕又要做出什么叫人可笑可恼的事。咱们先搬去收拾定了再喊他们搬。”赶着搬家到梨花巷新宅。
真真却是头一回到新宅来,一进门左边两间门房,再进去就是轿厅。右边一个大月洞门进去,是一亩大一个小花园。王慕菲牵着娘子的手,笑道:“闲时可以出来走走,这后边有三间大楼,我收拾做书房。”带着真真转到楼后,一个角门掩着,里边一条夹道,前头直通轿厅和三间小厅,后边把内宅分做两块,一块是三进大院,一块在花园后,是一间四合院。
王慕菲指着那小院道:“这个给爹娘居住,后面就是厨房,又清净,又方便。”
真真笑道:“这间宅子真真是有钱人住的,想租几间房把人都不成。”先拉着相公到小院里瞧了瞧,再回大院,一进院门,当中一个大天井,里头满满的种着花草,挤得没有下脚处。王慕菲笑道:“我只爱他这个大天井,所以还有两家送的房比这个还大,我都没理他们。”带着娘子从走廊转到上房,从后门出去,还有三间小楼,左右是两间厢房。王慕菲指着楼后道:“那后边还有一排屋,原来是仓房。我叫人隔断了从夹道出入,给管家们居住,可使得?”
真真道:“这样安排极好。只是奴有一事不明白,还请相公解惑。”
王慕菲笑道:“娘子请说,知无不言。”
真真道:“送铺子送管家还罢了,这间宅子也值二三千两银,那姓张的为何舍得这样大本钱送你?”
王慕菲笑道:“你却不知,他张家在松江也算有钱,无奈前世不曾烧香,一连三代都是独苗,这一代只一个儿子罢了,还有十来个女儿,偏这些女婿里边颇有几个不安份的,所以要寻我做个靠山,张夫人娘家姓王,求我认作姑母来往。”
真真叹口气道:“或真是求财,你一个小举人济得什么事?可怜天下父母心。”
王慕菲笑道:“只这几年罢了,待那位表弟娶亲,多多的生几个儿子,别人哪里还有指望。娘子且放心住下罢,张乡宦两口儿为人极好的,不然也不会受女婿们欺负。”
真真点头,又道:“收下人家这般厚礼,有得助人处咱们必要尽力。”进了卧房,却是王慕菲照着她绿萝院的样子布置的,虽然家具器皿差了些,却是相公一片苦心,真真感动,眼睛不由得酸起来。
王慕菲搂住娘子,笑道:“哭什么?相公还穷了些,买不起那些好家俱好陈设,还要委屈娘子吃几年苦。”
真真一边哭一边笑,道:“只要相公心里有真真,奴跟着相公吃糠咽野菜也肯的。”
王慕菲搂妻子在怀里,刮她的鼻子羞她道:“又哭又笑,羞不羞。”看看天色,松开她道:“我去叫爹娘搬来,你在家罢。”
真真送他到前边轿厅,喊齐了家人,就派赵家两口儿做内外总管。鲍家依旧管门。新来的管家们上前磕头认过主母,真真一一分派了执事,就带人到公婆住的小院里洒扫除尘,搬陈设,铺床叠被放花盆,正忙乱间,王慕菲看人拉着两车箱笼进来。王婆子一马当先,直奔王慕菲住的大院,笑道:“老娘嫁到王家几十年,到老才托儿子福,得住这样高楼大厦。”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五章 谁管家?
王慕菲是崭新的举人老爷,这份家当就是他自家挣来,爹娘面前说话也大声:“娘,你住在后院。”
王老夫人扭头看看身边,一群人都不曾进来,儿子正挥手叫管家把大车赶到后边去,老伴负着手在站在夹道上,一张老脸黑得能拧出墨汁来。
新投来的管家会看主人脸色,晓得当家的是这位新举人老爷,就有一个上前请王婆子:“后边给老夫人和老太爷收拾有几间清净屋舍,老夫人请跟老奴这边走。”
王老夫人问道:“后边好还是前边这楼好?”
那管家笑道:“自然是后边好,紧连着就是花园,老人家住着又清净,又不气闷。”
王老夫人紧紧换着怀里的包袱,看了看天井里乱糟糟的花草像是不曾用心收拾过,笑道:“还是我儿子晓得孝顺娘老子。”并不理会那管家伸出来接包袱的手,紧赶几步追上王老爹,笑道:“老头子,有大屋住,又有铺子有田,你愁什么?”
王老爹紧锁眉头,好半日才答:“只怕儿子守不住呢。”
王婆子凑近老伴,道:“不是俺说你,你总说儿子不是就是官,要替他留面子。若这值几千的家事都叫他大手大脚花费了,还不是要掏咱们的老底赔补?不如咱们替儿子管的好。”
王老爹看看前边儿子进了一个小院,微微点头,和王婆子上前。
真真候在门口,看见公公婆婆进来,恭敬跪下磕了头,起来笑道:“媳妇已把上房收拾好,安排妹子住西厢两间,可使得?”
王老爹点点头,跨过堆在院子当中的箱笼,顺着抄手游廊四下里看了看,南房后和一个楼间种着八九棵梧桐树,石矶上摆着数盆应景的菊花,东厢两间收拾做书房,南屋三间还摆着织布机和纱车等物,想是预备给青娥的,此举甚是合他老人家心意,由不得点头微笑。
王慕菲指挥家人搬箱笼,真真是晓得公公婆婆脾气的,此时房里都是老两口的私蓄,不好进去助忙。无奈一家都在忙碌,她也不好闲站。青娥看嫂嫂进退不得,拉她道:“嫂嫂,我是住西厢?”
真真借势避到小姑房里。青娥和她素来交好,房里帐幔铺盖等俱是新做的,连针钱箩都替小姑备了一个。卧房里还有一个折枝花卉嵌钿磨漆大立橱,青娥不曾用过这样精致家具,心里喜欢,摸了又摸,就要把衣箱里的衣裳挪出来。打开她那两个箱,几件新衣都是在嫂嫂家做的,其余多是旧衣,青娥有些难为情,红着脸笑道:“叫嫂嫂笑话了。”
真真笑道:“这有什么,嫂嫂和你哥哥还有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呢。”替她归置衣物毕,探头看见院子里还有一个旧箱,此时还不好回去得,忙笑道:“嫂嫂带你四处看看。”
姑嫂两个携手出来,日头挂在西边屋檐,院子里只有几点余辉洒在玻璃窗上,微微发亮。那几棵梧桐树上落了许多鸟雀,叽叽喳喳的热闹至极。一阵风吹来,仿佛是红烧肉的香味,真真笑道:“这后边就是厨房,前边那个楼是你哥哥的读书楼,再前头是个小园,无事去走走罢。”顺脚走到厨院,召来监厨赵嫂子吩咐道:“老太爷老太太爱吃什么,我多不知的,多问问小姐。”
青娥含笑道:“我爹娘的口味和我哥哥差不多的,都极爱吃鸡。别的没有什么。”
真真忙道:“以后一日一只鸡罢。”
赵嫂子因道:“二小姐,晚饭摆在哪里?”
真真想了一想,道:“今日就摆在公公婆婆屋里罢。再去五荤铺买个盒子来。”
青娥已是等不及要去嫂嫂房里看看。在夹道里蹦跳着笑道:“嫂嫂,这房子比大姐那边好多了去。”
真真笑道:“那边本是取租的房子,自然不讲究。大姐当家,不好太偏向娘家,妹子,这个道理等哪一*****嫁把人家做媳妇就晓得了。”
青娥叫嫂嫂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视腰门而不见,还要朝见走。真真忙拉她道:“从这里走。”
原来这个腰门安在东厢和正房接角处,踏上几级台阶进去就是真真住的正房。小梅正坐在石矶上绣花,看见小姐和青娥进来,跳起来笑道:“小姐你可回来了,这院子空荡荡的,奴婢好不害怕。”
今日初搬来,管家们都在后边自家房里收拾。这样三进的大院子,并无第四个人在。休说小梅,就是真真,也有些胆怯。一阵风吹来,天井里的几竿青竹摇动。真真就觉得背上发冷,强笑道:“房里坐坐去。”拉小姑进房。
厅后的门却是开的,只使了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风隔断,过堂风一吹,帐幔都晃来晃去。真真就有些发晕,扶着桌子笑道:“我们也是中午才搬来的,此时摸不着哪里是哪里呢。”
青娥跑到后边看看,回来笑道:“嫂嫂,后边那个楼是将来给侄女住的绣楼吧?”
真真笑道:“将来若是生男,叫他住前边,要是生女,就依姑姑住绣楼。”抢着把后门拴上,拍手笑道:“晚饭想来也摆上了,咱们吃饭去。”
小梅跟上来道:“奴婢也去服侍。”
真真晓得她害怕一个人,就依了她,走到后边叫了个女仆到前边看守。恰好后边婆婆房里正在上菜,真真忙和小梅挽着袖子上前。青娥也要动手,王老爹咳嗽了一声道:“青娥坐下。”点了点王慕菲对门的空座叫小女儿坐下。青娥看看娘和哥哥都坐着,有些不好意思,在凳上扭来扭去,眼睛只看哥哥。
平常在家两个人吃饭时,也总是真真忙来忙去,就是后来寻了两房管家,一应吃穿都是娘子经手。所以王慕菲并不觉得,顺手接过真真递来的酒,就替爹娘斟上满满两大杯,因妹子总看他,也取了个大酒钟替她倒了半杯,笑道:“今儿乔迁,你也吃半钟。只是这个菊花酒性子烈,不能多吃。”
青娥站起来接过,吃吃哎哎道:“有赵嫂子和小梅,叫嫂嫂坐下来吃酒罢。”
王慕菲还来不及答话,王婆子已是抢着说:“青娥,做人家媳妇的,就要似你嫂嫂这般。”
王老太爷举杯,吸了半钟,示意儿子满上,夹了一颗落花生在口内,笑道:“芙蓉镇上有个庄乡绅家,他家的大媳妇李氏贤孝无比。我家媳妇虽然贤惠,还不如她呢。”
王慕菲笑道:“这却不曾听说过,如何一个孝法?”
王老太爷吃了一个满杯,慢慢道:“庄家本来穷困,李氏陪嫁却有不少。她嫁过来就把自己几十亩妆奁田卖去,重在庄家左近买田,契纸都交给翁姑。后来小叔成亲,又把自己的钗环取出资助。自她嫁到庄家头一日起,每日鸡鸣即起,奉食翁姑从不假手外人……”
王慕菲听得发呆,他在芙蓉镇也住了这些年,隐约听说过庄乡绅的长媳妇甚是贤惠,贤惠成这样却是头一回听说,自家老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王慕菲晓得娘子只要他面上好看,钱财从来不放在心上的,抢在真真前边笑道:“这可是难,咱们比不得庄家穷又有许多儿子,哪有小叔要真真资助?”夹了一箸核桃仁递到爹爹碗里,干巴巴笑道:“家里仆婢也有十几口,不叫他们做活,养那些闲人做什么?”扭头看着真真道:“爹娘房里也要安排几个人听使唤,就是妹子,也把她买个婢女罢。我好歹也是举人,又不是没有钱,怎么好叫举人的娘子做饭,老太爷砍柴老太太洗菜?”
真真低低应了一声是,妆做还有菜要上,退到厨房只是笑。少时赵嫂和小梅都下来吃饭,真真也不上去,叫厨娘做醒酒的酸辣汤,自家取了碗筷和赵嫂一处吃。
赵嫂抱怨道:“老太爷说的那是什么话?我们家二小姐哪里不贤慧了?”
真真轻轻哼了一声,看赵嫂还似有话要说的样子,忙道:“万事都有姑爷上前,你抱怨什么。”
赵嫂子醒悟,笑道:“哎哟哟,老身糊涂了。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方才姑爷可不是驳的老太爷没有话说,哪消得咱们 操 心。”转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碗板栗烧鸡送到小姐跟前道:“今年雨水多,板栗都不怎么好,这是挑出来顶大的。”
席上也有一碗板栗烧鸡,却比不得这碗做的精细,真真有心要说赵嫂,又怕她灰心,想了想,夹了一块鸡到小梅碗里,笑道:“快吃,赵嫂子最是疼咱们。”又取一块递到赵嫂碗里,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赵嫂是我家旧人,偏着些小梅原也无妨。只是还有公婆在上,我是学不来那李氏事必躬亲的。凡事还要赵嫂多留心,休叫公婆说我藏私只疼尚家人。”
赵嫂笑着应了,又问:“安排王有财娘子和王有富娘子到老太太房里当值如何?青娥小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另与她买一两个罢,就是小姐房里也要添几个人才好。”
真真略一思索,点头道:“明日叫你男人去庄上挑几个来,忙忙的去寻,只怕寻不到好的。只青娥那里,替她买个小点的将来做赠嫁。”
却说真真借故走脱,王老爹就把酒钟放下,教训儿子道:“如今你也是举人,和县太爷见了也只做个揖,为何还这样怕老婆?”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这话却奇?我哪里怕老婆了?妹子在我家住的久,妹子你说说我家谁当家作主?”
青娥怯生生道:“哥哥说一,嫂嫂从不说二的。”
王老太太喝道:“死妮子吃醉了呢,滚回房里挺尸去!”骂走了小女儿,苦口婆心劝儿子道:“我和你爹冷眼看这半年,你们花钱似流水一般,你挣下这分家事谈何容易,这样花几日就花尽了。”
看儿子有些意动,王老爹接口道:“听说你和真真到济南,手里也很有几千金,随手花尽了,吃了许多苦才得回松江是不是?如今你又中举,哪里不是用钱处?不如这家事还叫爹娘替你掌管罢,不然明年殿试选官你无钱活动,哪里去想法子?”
王慕菲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儿子那几年吃尽苦头,自然不会再胡乱花钱。爹爹教误码的都是。明日就把零用开销减去一半罢。”
王老爹只当儿子不省事,索性说开了:“你把那几间铺子并庄子和契纸都交给爹爹收起,依旧叫你娘当家罢。”
王慕菲道:“娘当家如何使得?我是举人,平常来往不是举人名士就是官,娘晓得上什么茶摆什么菜?平常和人来往又如何送礼?若是人家笑话我村,可怎么处?使不得。”
王婆子恼了,把碗重重顿在桌上,骂道:“老娘哪里村了?谁又是山上猴子变的?”
王老爹想想儿子说的甚是有理,自家的老伴烧把青菜都舍不得放油,送出去待客人哪有不笑话的,因道:“还叫媳妇管家也使得,只是媳妇和你一样,都是大手大脚用惯了的人,家里这些产业出息还是爹爹替你经管,每月拨家用把她,何如?”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您除了变卖成银子收起,几时又学会做生意了?这些自有伙计去管,不消爹爹 操 心。”言罢站起来道:“天晚了,儿子明早和媳妇来请安罢。”推开椅子大步出去。
到房里只一个管家娘子看守,王慕菲奇道:“天都黑了,夫人呢?”
那管家娘子回道:“老太爷还不曾吃完酒,想是还在厨下。”
王慕菲懊恼,挥手道:“叫她回来罢。”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少时真真笑嘻嘻进来,捧着一碗酸辣鱼汤送到相公唇边,道:“吃一口罢。”
王慕菲微睁眼,长叹气道:“也只得你一心一意对我。”起来握着娘子的手一饮而尽。
真真在他身后坐下,替他揉搓太阳,笑道:“万幸你没有要娶亲的兄弟。老人家虽然俭省了些,不是留给你还能留把谁?”
王慕菲冷笑道:“他能活一千年你信不信?”站起来有话要说,绕着床榻走了两圈,重又坐下叹息:“今日问我明讨不成,明日必要为难你的。难为你了。”
真真伏到相公怀里,嘻嘻的只是笑。王慕菲苦笑道:“还笑,明日有你哭的时候。”
真真笑道:“你得了的那几间铺子不如先交把爹爹管罢,只怕老人家忙不过来,哪里有空寻我麻烦。”
王慕菲道:“还想卖你的庄子呢。”
真真笑道:“这个却不能,虽说那个庄子是把我了,到底我爹爹还在,契纸都是他老人家收着呢。”
王慕菲道:“就是你收着,也不能叫你拿出来卖的。我王慕菲要凭自己本事养活妻小,吃老婆算什么?你尚家的你都收起,一钱银子也不要贴家用。”
真真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庄家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王慕菲大笑道:“本就不算,一家子十几口男人,就是读不成书,去挑粪做田也能过日,偏要靠一个弱女子的嫁妆过活,还有脸四处夸她贤惠。难不成叫天下男人都学他家吃软饭么。”真真心里喜欢,她在钱财上从来大方,又有相公替她撑腰,还是觉得把铺子都交给公公的好。劝道:“老人家到底是要面子的,已是开了口,件件都驳回,如何朝夕相处?还是听奴的话,把那几间铺子交把爹娘罢。”
王慕菲道:“交把爹娘事小,日后你管家必然拘束。爹说日用要月月拨把你呢。”
真真笑道:“那又如何?横竖只有二十来口人,能花多少?”
王慕菲叫娘子笑的没脾气,也笑道:“你是不把银子放在心上的,也由你着罢。那我明日和爹娘说,只把铺子的契纸捡起来交把他们。莫家巷那个你还自家留着的好,你是举人娘子呢,也要买几件衣裳买几盒香粉,爹娘手里可扣不出这个钱。”
真真含笑答应,立时开箱子寻出那几张契纸来,另取个小匣装上。第二日一早和王慕菲去请安,就把匣儿揭开奉上。
王老爹夫妻恼得一夜不曾睡,早起老两口都摆着一张黑墨染过的脸,扭着头不肯搭理儿子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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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六章 捉妖(上)
真真取了只掐牙填漆小茶盘,捧着小匣站在王慕菲身后请安。王老夫人一眼看见那只小匣,晓得儿子必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娘老子,脸上现出笑来,伸手取了匣儿使头上簪子拨开,看着厚厚几张像是契纸,忙递到老伴跟前。
王老爹接过,两只眼睛眯成一道缝,取出来一张一张当着亮处照过,笑道:“难为儿子想通了,都起来罢。”
真真轻轻按住想要说话的王慕菲,笑道:“爹娘房里也要有几个使唤的人,家里几个人里就数财婶和富嫂最得力,叫她们进来当差罢。”就叫候在外边的财富二婶给老太爷老太太磕头。
王老太太先是喜欢,想到管家们是要花银子养活的,又舍不得,嗓子不由得又尖起来:“老身不要人服侍!”
王老太爷叫老伴唬着了,手下抖了一抖,契纸散了一地。那财婶机灵,抢着蹲下来尽数拾起,理成整整齐齐一叠送到老太爷手边。王老爹横了老伴一眼,把契纸握在手里用力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浓痰,使脚擦去,方道:“哪个举人家的老太爷老太太无人使唤?”拍案笑道:“媳妇想的很是周全,留下罢,只是两个还少了,还要两个年小的丫头才好。”
王老太爷一改坚吝的性子,妻子媳都呆住了,真真在袖内掐了自己手腕一下,笑道:“已叫赵管家去寻了呢,明后日就得。”
王老太爷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那财婶立时捧上茶碗。王老爹接过,吃了一口才慢慢道:“从前咱们是老百姓,没什么规矩可说。如今阿菲贵为举人,将来结交的都是贵人,还要立些规矩,也省得人家笑咱们村。”
王慕菲想到老爹老娘那些上不得台盘的旧规矩不由得心烦意乱,不耐烦道:“不劳爹爹 操 心,我日日和太守同知通判一处吃酒,自然晓得要立什么规矩。”看看外边日头升到墙头,犹豫了一会道:“今日柳大人做寿,倒要寻几件精致礼物,真真,你与我回房寻寻。”不等娘老子说话,牵着娘子的手出来。
真真翻了许久寻出一个犀角杯,一个竹根子抠的笔筒并二块牛舌墨,又寻了只八角瓷印泥盒,叫小梅取只锦盒来装。王慕菲拎出那只笔洗道:“这个和墨都平常,好像有些拿不出手?”
真真笑道:“休看这两样,虽然值不多几两银子,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只管送去,柳大人不是喜欢写几笔字儿?他必喜欢的。”
王慕菲笑道:“姐夫都是整盒搬来,我以为必是人人都有的。”
真真寻出一张梅红柬帖,把相公重重按到桌边坐下,微笑道:“随你哪个铺子,再去寻这样一分礼可是不易。快写罢,奴去打点你出门的衣裳。”
且说王慕菲拖着真真出门,王老夫人的笑脸就垮了下来,掐着腰骂道:“儿子如今能有多少钱?十几二十个的请管家买丫头,难不成老头子你掏钱给他花?”
财婶富婶相对看了一眼,悄没声息的退出去。王老爹跳起来一巴掌甩到老伴脸上,骂道:“放着媳妇娘家的金山银山,你愁什么。”
王老夫人捂着脸哎哟道:“他尚家的东西,咱们王家如何动得?”
王老爹压低了声音道:“如今亲家不在家,家事都是她家大姐掌管。只消咱们好言好语劝着,年小的妇人能有什么见识,自然似今日这般,把家事都交给咱们。”得意的把手里的几张契纸拍了拍,沾了点唾沫又一一点看,看了几回,惊叫道:“怎么没有莫家巷的那个瑞记杂货铺?”
王老夫人摸摸脸上的红印,声音低下去:“不是这几个?”
王老爹顾不得才上身的酱色绸直裰,爬到地下,桌子下边,柜下边,床底下处处都翻过一回,还好屋子昨日扫过,只沾上几点浅浅的灰。爬起来,恼得胡子抖个不停,道:“到处都寻不着,难不成是丢了?”
王婆子啐道:“要什么屋里人使唤,从前何曾丢过一文钱?”看老太爷扬起胳膊作势又要打,唬得跳到院子里。王老爹追出来看那两个婆子站在院子一角假装说话,其实支愣着耳朵听动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回房子把契纸藏起。王婆子趁机溜到女儿房里,王老爹再出来院子里已无人,他放心不下那个铺子,忙忙的去寻媳妇。
真真和小梅坐在后门廊下,在做小衣服。小梅突然道:“小姐,你听,房里有人。”
真真侧耳细听,果然像是有人在房里翻箱倒柜。此时跟前只有一个小梅,管家们都在后边,由不得她胆怯,扶着小梅也不敢上前,战战惊惊的摸到最后一层墙下敲赵管家的窗户。还好赵管家和赵嫂子都在房里,听说小姐卧房里有贼,赵嫂子立时出去喊人,赵管家就从窗户里跳了出来,挡在小姐前边,待后院的几个管家都跳过来,方叫浑家扶小姐跳窗出去。
一行人冲到正房,厅里翻的稀烂,西边书房里仿佛有动静。赵管家先冲进去,正看见一个人头都钻到柜里,背影有三分像是王老太爷,心里计较起来:公公趁儿子不在家钻媳妇房里,传出去极是不好听,不如趁乱打他一回,横坚二小姐软弱,大小姐又巴不得收拾王家一回。因道:“贼在那里!”
冲上去,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只朝肉多的地方招乎。柜中人嗡嗡说了些什么,都叫他大嗓门盖过,并不拉他出来。后边的几个人,初来的和王老爹不过见过一二面,此时只有一个屁股两条腿在外边,哪里晓得是他家老太爷,挤上来你一脚我一脚,唯恐大管家说他们不出力。
赵管家看打得差不多了,方道:“把这个不长眼的贼送到衙门里去。”
一个管家拖出来一看,却是老太爷,唬得两腿发软,自家就先跌倒了。赵管家看王老太爷咬紧牙关,脸色发白,忍着笑道:“老太爷怎么捉贼捉到柜里去了?”扶着老太爷到榻上躺下,还伸头到柜里张了张,故意道:“这贼却是古怪,怎么钻到柜里就不见了,难不成是黄大仙?”
王老太爷突然咳嗽起来,睁开眼,有气无力道:“方才老夫在门口看见有贼,咳……咳,追上来一瞧,不知怎么就在柜子里。”
赵管家看屋里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忙道:“必是叫黄大仙迷住了,老鲍,速去紫阳观请道长来驱邪。”把屋里各人都瞪了一眼,众人都低下头,扶着老太爷到后院。
真真听说管家打了老太爷,吓得手脚发软,一连声喊人扶她去瞧公公。赵嫂子支使开小梅和众人,按住她道:“小姐,这分明是老太爷搜你房里箱笼呢,叫咱们当贼收拾一回也不冤。世上哪有公公钻媳妇卧房的?传出去咱们名声还要不要?如今老太爷自家也说是迷糊了,热闹做一回法事罢,此时去瞧他做什么,先叫姑爷回来说话。”
真真素来脸皮薄,听得公公钻媳妇卧房已是满面通红,由着赵嫂子张罗,去唤王慕菲来家。
王慕菲听说老太爷被黄大仙迷糊了,又听去紫阳观请道长来做法,飞一般来家,先奔到自家房里。只见满室都是被翻过的样子,几个站在门口窃窃私语的媳妇子见他来了都散开。王慕菲看老子不在这里,又奔到后边小院,却见真真和青娥都坐在檐下抹泪。不等他开口问,站在一边的赵嫂就扑上来道:“姑爷,不好了,老太爷叫黄大仙迷住了,方才还在说胡话呢。”
王慕菲甩开她,喝道:“休要胡说,哪里来的黄大仙!赵大呢?”
赵嫂道:“去预备做法事去了。”
王慕菲跺脚道:“胡闹!”看看娘子在一边哭的可怜,到底不忍心责骂她的人,抽身进房。果然王老爹睡在床上,只有王老婆子在一边,看见儿子进来,嗖一声跳到门边拴门,轻声问道:“紫阳观的道士如何?”
王慕菲摇头道:“也去过几回,只有青山那个老杂毛还有点道行。”
王老婆子吸冷气道:“这可如何是好?都是你爹爹说少了一张契纸,跑去你房里翻。”
王慕菲晓得是他老爹跑去翻他的东西,极是恼火,待要甩手不管,到底是亲老子,忍住气道:“爹,如今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啦,少什么你使个人和我或是真真说就是,跑到我们房里翻成何体统,公公钻媳妇卧房,传出去你儿子还要不要脸?只怕连官也没得做。”
王老太爷想起挨的那些拳脚,闭上眼哼哼起来。王老夫人忙道:“你爹叫那个天杀的赵大踢的两条脚都是青紫……”
王慕菲抢白道:“装什么不好装,偏装是被黄大仙迷住了,回头看牛鼻子杂毛来怎么收场!”
王老爹爬起来道:“无妨,只叫他在你们房里做法,我病重呢,不好见人。”
王慕菲冷笑一声,出来对真真道:“谁叫道士来的?我家不信那些,不许僧道之流进门。”
真真结结巴巴道:“是赵管家说公公被迷惑了要驱邪。”
王慕菲在院子里走了两圈,道:“真真你带我妹子去你姐姐家暂避,休教杂毛道士瞧见你们。”又吩咐众管家道:“只叫道士在我院子里做法罢,这里爹爹静养些时日就够了,休让他进来。”赶着送走真真和妹子,自家进房看顾爹爹,也不肯出来见道士。
那紫阳观的青山道长听说是新科举人家里闹狐狸精,哪里敢怠慢,收拾了符录朱砂和捉狐精的瓶,骑上观里那个磨面的驴就来了。到了门口还不曾下驴,就吸鼻子叫道:“好重的妖气。”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七章 捉妖(中)
驴后跟着的两个小道士也扯着嗓子吆喝:“好重的妖气——好重的妖气。”无奈此处俱是深宅大院,并无闲杂人等出来围观。那两个小道士气吐丹田,运气叫了十来声,休说看热闹的,就连正主儿王府也没人出来。
青山道长轻轻咳嗽了一声,止住清风、明月,小声问来请他的管家王守财道:“王都管?”
王守财道:“勿要急燥,我家老太爷吃了惊吓,想来人都在后边,道长先到厅里去候。”引着青山道长到厅里坐。
青山道长冲清风使了个眼色,清风牵着他们那个驴转来转去要寻棵树拴,趁着前边无人溜到二门后,恰好叫赵总管出来撞见,喝道:“做什么的!”
清风犹自伸头望了望院里,赔笑道:“都管大哥,贵府请我们来捉妖的,要寻棵树拴驴呢。”
赵总管看那头瘦驴仿佛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指指夹道后边喊道:“王老五代他去拴驴。”伸出大手拎着这个小道士的后脖,笑道:“小道长跟小的来。”一直把他拉到自家听差办事的一间小耳房,掩了门递二钱碎银子把他,笑道:“去和你师父说,有多大闹多大,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清风面色如土接过银子,忙忙的纳在袖内,脸上现出点血色来,压低了声音笑问:“真有妖?”
赵总管一本正经道:“自然是有的,今日我家主人公主人婆都不在家,老太爷因前边正房无人,走到门口瞧见一团黄影闪过,进去就被迷住了。就是咱们,只说捉贼,打了半日那个贼居然变成老太爷,可不是古怪。”
清风吐舌道:“上回枫泾镇有一家也是,只说有贼,叫了一群巡院的去捉,射了几十箭只说捉到,却是他家大小姐,头上一箭穿过已是救不回来了。我师父做了十来天法事,才收了那个狐狸精。”伸出手来得意洋洋的比画:“那么大一头黑狐狸,又肥又沉。可惜半道上我师弟不晓事揭了镇妖符,叫他跑了。”
赵总管看不得他装神弄鬼,打发他到前边去,到后边回王慕菲道:“姑爷,道士来了,小的方才和那清风说了几句,像是个有道行的呢,枫泾镇那个闹狐精的就是青山道长去收的。”
王老太爷卧在床上,压抑不住的咳嗽起来。王慕菲心里极恨这个赵总管多事,看了看睡在床上的的老子和坐在边上挤眉弄眼要他赶走这个赵总管的老娘,沉吟半晌才道:“做场法事也罢,只说你家小姐不在家罢,叫人先把房里物件收拾好,就在我们院里转转,不消到后院来。”
赵总管又道:“小的早说了姑爷小姐都不在家,老太爷经过看见一团黄影追进去的。那青山道长还在前边厅上候着,姑爷还是去见见的好。”
王慕菲摆手道:“你安排的很好,我生平最厌和尚道士,不见!”
赵总管晓得揣摩大小姐的心思,如何不明白这是姑爷恼老太爷被他打了,打了个哈哈出来,一头使人去李家和大小姐说知,一头吩咐女人们去收拾小姐卧房,自家出来跟青山道长做揖道:“老太爷身上不大好,我家主人一时不得出来,还请道长休要计较,就与我同到房里看看如何?”
那青山来了也有小半个时辰,厅里几幅字画几样古董都玩赏了好几回,灌了一肚子茶水点心,还不见正主儿出来。原也有些恼,正在心里琢磨着多要几两银子,他家清风出来说王家管家要大办,却是正中下怀。只是这主人不出来,显不出他的本事来,是以笑道:“还请都管进去禀报一声,到底是撞邪,还是叫狐精缠住了,还是叫小道瞧瞧老太爷。”
赵总管心里好笑,这本是他替老太爷找的个台阶下,哪里是真有狐狸精?带着青山道长到正房西里间,指着那个柜子道:“就是此柜,我家老太爷说影影绰绰看见有人进这屋,一团黄影钻进去。”
青山道长心里也猜是管家们借机搞鬼,微微一笑,掂着五六寸长的白胡子上前,四处嗅了嗅,突然变了脸色,自怀内掏出一个小荷包来,小心取出一张纸条来,才挑在指尖,只见红光一闪,纸条烧成一团火,嗖的一声在柜上打了个转。
赵总管目瞪口呆看着那团红火又飞了一射之地,在后院一棵梅树边落下,好半日才想到问青山道长:“道长……真有狐精?”
青山道长压低声音道:“有,咱们先退出去,且等正午阳气最足的时候来收他。”
赵总管看那青山道长两腿微微打颤,眼皮还在跳,心里也有些慌,推说备饭,到后边和他浑家说:“大小姐那边有回话没有?那个老道士像有几分真本事,说是真有狐精呢。”
赵嫂子呸了一声道:“他不咬定了有狐仙好借机多哄几两银子,难不成说是你哄人的么。大小姐那边就要备礼过来,也叫咱们有多大闹多大,好好叫老太爷丢一回脸。”
赵总管重重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好在咱们还算是大小姐的人,不然这一回就把主人家得罪透了。”
赵嫂子冷笑一声道:“咱们二小姐哪一样不好?两个老的就没有顺眼的时候。”
赵总管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小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走错了路,偏遇到这样两个乡巴佬公婆,罢了罢了,还好姑爷偏着小姐,不然一辈子叫世人踩在泥里。”
倒了一碗冷茶吃下,又道:“去买三牲香烛来,还要备赏钱备饭,只怕传了出去还有亲友来送礼。”
赵嫂子道:“鲍家的带人去了,我去封赏包去,姑爷也是,偏要把小姐送走。里边通没个主事的人。”
赵总管道:“傻女人,此时只好推小姐一早就出门了,不然传开了去,不晓得怎么混说呢。只怕小姐转眼就来家的,你在后边看紧些,都说咱们小姐一早就出门了。”不等他浑家再问,出来陪青山道长说话儿。
却说莺莺看见妹子带着她家小姑子慌张张跑来,唬了一跳,只觉得肚内跳了一跳,脸上的汗就落雨似的淌了出来,李青书扶着娘子,顾不上招呼小姨子,随口道:“你们先坐坐。”
莺莺恼了,甩开他道:“妹子必是有事,你出去。”
李青书哭笑不得道:“这不是你肚子疼么。”
真真忙上来扶住姐姐,笑道:“姐夫也是心疼姐姐的意思,妹子无事来看看姐姐的。”
莺莺和李青书看看青娥脸色不大好,对望一眼,莺莺摸着肚子,先皱眉,后笑道:“我这几日总觉得……青娥妹子却是初次到我家来,我大肚子不好陪你,叫小桃陪你到花园里走走逛逛罢。”
真真拍拍小姑子道:“我们妇人说话,女孩子家还是避一避的好。我姐姐家就和自家一般,你且四处走走,我姐姐家的园子极好顽的。”送红着脸的小姑子出去闲走了两处才回来,却见姐姐和姐夫都板着脸。
莺莺拍案骂道:“你公公真不是个东西。”
真真低头玩弄衣带,还似未出阁时娇憨。莺莺长长叹息,慢慢道:“论理说你们的家事我做姐姐的不好管,偏你这个软趴趴的脾气,就把个王慕菲当成了天。我替你主张罢,房里两个大的四个小的,外边再要四个媳妇子看守上夜的,这些人姐姐这里都有。”
真真为难的看着李青书,李青书笑笑,道:“若说妹夫真是性子傲也不尽然。他能低头和我一起走门路,可也是跌到泥里拎不起的嫩豆腐。你姐姐安排的是,你那里不是还收着你家大姑子的金珠,若是下回叫老的搜着来问来路,你说是不说?”说罢了忍不住又是笑。
莺莺也笑起来,道:“老赵好机变,再磨二三年,放他一个管事准错不了。”
真真发愁道:“虽是替我出了一口气,到底结下仇……”
莺莺冷笑道:“无妨,底下都是你的人,他老人安心养老罢了,我们尚家还有个管家林叔你记得否,为人最是忠心护主的,叫他到你家去做都管去。”
真真从小最听姐姐的话,姐姐替她都安排妥当,还能有什么话说。虽然丈夫面前柔顺,她又不是泥塑木雕的人儿,哪能喜欢那样的公婆,到底心里有数,当下点点头坐在一边等姐姐分派。
莺莺就使人去传了尚家得力的四房老家人,又点了自己一个得力的大丫头叫春杏的,命她挑了四个小丫头。又请了林管家来。集齐了众人,亲自递了一碗茶把林管家道:“林叔,二小姐从小儿性子温柔,还请林叔去他王家照看几年。”
林管家接在手里不敢饮,跪下道:“老奴的命本是老爷救下的,服侍二小姐不敢怠慢。”真真上前要扶,林管家自个站起来道:“二小姐请坐,有什么话不妨先吩咐老奴的好。”
真真微笑道:“我性子疏懒,本就不通家务。我家如今只有一个莫家巷一个铺子,还有城外那个庄。”
莺莺忙道:“那个铺子还罢了,只几百两本钱,算做他王家的罢,小庄那是嫁妆。他家还有几房投来的管家,如今是老赵暂管。”
林管家道:“老奴明白了,以后内宅还是老赵管罢,二门以外都交给老奴就是。”点了点阶下站着的十几人,又问:“咱们和老赵他们几个,另上一个档子?”
莺莺笑道:“咱们家的人都没有投身纸,没的到王家重做奴才的。你们都是借把二小姐用的,月钱还在我这里开。”
真真忙道:“这却不能,若是这般,阿菲那里必不肯的。”
李青书也道:“只说是雇的吧。不然妹夫哪里还有面子。就是庄上的出息,也够养活王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了。过几年妹子自己也会当家了,或是买或是雇都由得她们。事事都叫你做姐姐的包办,妹子到老还是管不来家。”
莺莺横了相公一眼,笑道:“妹子家做法事,只有道士不大好看,使人去请几个和尚凑热闹罢。真真,你家里有事,倒不好留你的,叫你姐夫送你回去使得不?”
真真微微点头,寻来小姑子,吩咐她道:“咱们只说一早出来,才晓得家里出事。不然公公和你哥哥脸上都不好看。”
青娥点头依了,姑嫂两个坐着车,带了一群家人从后门进去。赵管家两口儿原是林管家手下,并不因为有人压到他们头上气恼,只说来的人多了王家公婆再不敢给小姐脸色瞧,欢欢喜喜把后院的那几间房指给新来的管家们。
真真带着林管家先到后院公公房里,对王慕菲说:“阿菲,姐姐说我们家太空,少人使唤才会如此,所以借了几房人与我们使。这个林管家原是我家旧人,最是忠心不过,就叫他总管罢。”
王慕菲心都在前院道士那里,哪里理会这些管家从哪里来,点头道:“家事都是你做主,你看着办就是。”
真真还要到卧房里瞧公公,王慕菲摇头道:“才睡下,你陪我到前边书房坐坐罢。”
真真看他满面疲倦,由不得心软,握着他的手道:“道士走了?咱们回房去歇一回罢。”
王慕菲摇头道:“你昨日不是说家里渗的慌?那个道士正午跳了半个时辰,拿桃木剑斩下一截狐尾来。只怕是真有狐仙呢。”
此时恰好走到正房腰门处,只听见里边又是鼓又是锣,一声紧似一声,风吹过来,一阵扑鼻的硫磺味,呛的真真捂着鼻子咳嗽。王慕菲又是心疼娘子,又是恼赵管家多事,扶着娘子到他书房,掩着门支走了小梅,方道:“此事虽然爹爹有不是处,到底还是赵管家多事要去请道士来家,闹得乌烟瘴气的,待此事了了,叫他两口子走罢。”
真直微笑道:“赵管家来的日子短,不晓得你不喜欢这些。再说了公公说遇到狐仙,他做家人的难不成说是没有?”
王慕菲语塞,儿子不好说自家老子的不是,含糊道:“这几个道士闹了大半日了,烦人!”
真真想起姐姐还要送和尚来,忙道:“我自昨日搬来,心里就觉得不大好,我姐姐说办一两场法事也好。想来这间宅子也是不好住,不然人家舍得白白把你?”走到王慕菲身后替他敲肩。
王慕菲长叹一口气道:“你说的是。还是做秀才的时候,只有我两个人好,自爹娘搬到城里,生了多少事!”这却是不由自主怨着老太爷了。
真真会意相公是不好明着说自己父亲的不是,转着弯来跟娘子陪不是,忙笑道:“却是奴的不是,若是早些挑人来,家里执事都安排妥安,哪有狐精容身之处。”正说话间又听得后院有鞭炮声,真真心里猜测晚上必不得回房去住,林管家已是带着几个人送被卧进来铺,回小姐姑爷道:“大小姐那边又荐了几位高僧来,也说正房后边梅树下那个洞里藏着狐精。老奴想着这几日必不能回去住,已是安排人手看在那里。还请姑爷安心和小姐在书房住下。”
王慕菲微微点头,待人走了方:“哪里寻来这样能 干的管家?”
真真笑道:“问姐姐借来的呢,”偷偷看相公并不无悦,补道:“工钱可还是咱们出,只说我历练几个,咱们家人好使了,姐姐还要回去的。”
王慕菲笑道:“那是自然,咱们王家没有用他李家的奴仆的理。倒是爹娘房里的小丫头可寻来了?”
真真笑道:“家里忙的都抽不开身,想来明后日就得。”少时春杏带着几个女孩子过来给王慕菲磕过头,就把二小姐房里接管,除小梅是真真贴身近侍,别个和几个媳妇子都按排了执事,不叫二小姐再 操 半点心。到了晚间吃饭,王老太爷推说身上不好不肯出来。王慕菲乐得家里大小事有人管,吃了饭只在书房和妻子说话。一应事体都是林管家张罗。
且说林管家得了大小姐吩咐,和道士和尚说过,王家大做七日法事,和尚在前院念经镇邪,道士在后院做法捉妖。第二日就在松江府传开了,过了早饭就有士绅来送礼,更有好事的举人秀才打着问候的招牌来看热闹。王慕菲陪着一群朋友在厅里谈了半日。一个唐秀才和他极要好的,笑道:“嫂子此刻必是回避的,不如咱们去王兄正房里瞧瞧那个断了半截尾巴的狐精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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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八章 捉妖(下)
王慕菲心里好似火上浇了一盆油,恨不得唐秀才就是那只被剁了半截尾巴的狐狸,脸上的勉强笑着说:“在下也有些好奇呢,且随我来。”引着众人进二门到内室。
前院的花花草草早叫和尚们折腾的淹淹一息。九位高僧念了几日经文,横七竖八都坐在台阶上歇息。见一群贵人进来,一个和尚慌忙跳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喃喃念起来,边上一个睡眼朦胧的推他:“妆什么?主人又不曾来。”
那个和尚被他推了两三回,因人都盯着他们,难为情,略移了移。边上那一个推了个空,跌到台阶上,半梦半醒间吃疼,大叫:“妖怪来了!”
好比鱼塘里撒下一把鱼食,霎时间院子里一阵沸腾。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大起来,后院道士们也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二三个,左手桃木剑右手铜镜,龙行疾走,如穿花蝴蝶般在前院绕了数圈,在人群里各耍了一套剑法,又追着那只看不见的狐精到后院去了。
唐秀才摸摸方才险些被桃木剑蹭到的鼻尖,后怕道:“方才他一剑迎面刺来,我还以为把我当胡大仙了呢。”
王慕菲笑道:“唐兄后边请,青山道长已是做了六七日法事,想来今日就能捉到狐精了。”
唐秀才又摸摸鼻子,看看几个和他一同来凑热闹的朋友都在伸头朝里看,大着胆子笑道:“得罪了。”带头进正房,就朝卧房去。
春杏早安排两个管家娘子守在卧房门口,一个管家娘子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要进卧房子,挡住他道:“道长在西里间做法呢。”
王慕菲额头上青筋跳了一跳,那几位因他脸色不大好,都打着哈哈转到西里间去了,唐秀才自命风流,本是存心要瞧人家娘子闺房的,偏挡的这样严密,众人都先过去,也不大好意思起来,悻悻随着众人到西里间随喜了一回那个柜子。又到后院。
主人家今日才来,青山道长鳖着一口气,桃木剑舞得嗖嗖作响,满院子跳来跳去。白胡子和落叶齐飞,两个小道士侍立在香案边用力念:“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
王慕菲倒也晓得《正气歌》,这分明是两个不会念道德经的假道士,心里越发的恼赵管家多事。
唐秀才四处打量,一眼就看见梅树底下有个挖了几锄头的洞,趁着道士们不留心,溜过去蹲在洞口,一边笑道:“胡大仙不是有法力,会变出神仙洞府么?怎么就住地洞?”一边使手去抠泥巴。
老道士一个大鹏展翅,再一个叶底偷桃,想是一连舞了几日气力不济,脚底一滑,桃木剑不偏不斜挑住了唐秀才的云顶巾,唐秀才的头发披散在两肩,才开口骂:“贼道士……”贼道士扑面跌在他怀里,两个人滚作一团,身上俱是泥沙
唐秀才大惊大怒,青山道长大窘,众人大乐。王慕菲心中大喜,上前去扶唐秀才起来,忍住笑道:“难不成是胡仙上了唐兄的身?”
青山道长正愁下不了台,忙接口道:“小道方才见那妖孽躲在唐公子身后,极怕唐公子遭他毒手,一时失礼,还请唐公子不要计较。”跳起来拾起稀烂的云顶巾双手送到唐秀才面前,唐秀才左右看看,风吹树叶也当是狐精来了,不知有谁放屁也当是狐精来了,心中大惧,不肯接帽子,结结巴巴道:“小弟方才想起家中有事,先告辞了。”护着头跳起来一溜烟去了。
他这般说话,那几人心里也半信半疑。略说几句都辞去。王慕菲送他们出去,再回后院,青山道长挥汗如雨正和两个小道士使锄头挖沿。赵管家似笑非笑站在边上,冲姑爷打个千儿,道:“道长说狐精有一窝呢,做七日法事只能赶他们出咱们家,若要绝后患,还要请龙虎山的张天师来才好。”
王慕菲双眉都绞在一处,双手靠在背后哼了几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曾做什么坏事,且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青山道长使火钳伸进洞里夹了又夹,什么也夹不出来,赔笑道:“若不是方才唐公子挡了一挡,小道必定能捉只小的。”
王慕菲冷笑道:“罢了罢了。使糯米汁混泥沙填了这个洞罢,忙了这几天,只有半截尾巴,休惹恼了胡大仙,明日搬到你们紫阳观去!”言罢拂袖而去。
青山道长眼见得银子去了,可怜巴巴凑到赵管家面前道:“都管,这可如何是好?”
赵管家笑道:“家主人恼你们捉妖不力呢,也罢,你们和我到帐房领银子去。”此言一出,连前院的和尚们都围了上来,众星捧月一般随他到后边帐房支银子。青山道长掂掂赵管家递过来约有二十来两,觉得给的多了心里不安,落在人后边扯赵管家袖子,小声道:“王举人待咱们厚道,小道有话不得不说,府上实有些蹊跷,我看他脸上隐隐有些青气,只怕或是狐精,或是花妖,必有一个与他纠缠,或是请一本朱砂的金刚经护身,或是求张天师一张镇妖符来才好。”
赵管家记在心里,晚间和浑家说了,浑家道:“二小姐自那日搬来,就说身上不大好,想来说的也有几分真,等我去和二小姐说。”第二日趁机和真真说了。
真真笑道:“这个道士却有几分良心,无奈你们姑爷最是厌恶僧道,我得空再劝劝他罢。院子里贴的那些鬼画符可都揭下了?”
赵家的笑道:“姑爷亲自带人,都揭干净了,这会子正看着人烧香熏和尚道士的臭气呢。”
真真微笑道:“由他去罢,你扶我后边去瞧瞧公公。今日还是有些力弱,走不得路。”
到得公公居住的小院,王老太爷休养了几天,正在院子里吹风,看见赵家的想起新恨,眼里出火,咳嗽了几声,掉头乒一声把房门紧紧关起。真真苦笑,又到南屋看小姑子。
青娥这几日也不大好,一张小脸比往日小了不少,正和婆婆两个忙纺线,站起来笑道:“嫂嫂可好些了?”
真真先问了婆婆安,就在小姑身边坐下,替她纺起来,笑道:“这几日闹的都睡不着,还好昨日睡了几个时辰。如今好多了。娘和妹妹昨夜睡的好?”
青娥微微点头,笑道:“方才俺娘还说呢,俺们家做法事,这许多人家送礼,怎么不请人来吃酒?”
真真笑道:“若是无事祈福自要摆酒唱戏热闹一回的,这样事不好请得,怕人家心里害怕呢,转眼冬至节咱们加倍送节礼就罢了。”
王婆子冷笑两声,开口道:“这几个管家糊涂,连老太爷也敢动手,叫他们滚。”
真真忙站起来道:“都是狐精的障眼法。”
王老夫人骂道:“不孝!这屋里还有没有王法,公公婆婆要开销两个管家,也使不得么?”
真真低头屏气,不肯说话。青娥伸头出去冲赵家的使了个眼色,那赵家的飞一般到前边寻姑爷来。
王慕菲进门只看见娘又跳又骂,真真低着头可怜巴巴站在一边。他心疼娘子,喝道:“娘,休要吵闹!几个家人,打发他们走就是!”扬声喊道:“林管家!”
林管家应声而至,跪下回道:“老奴已查明那日厢房除老赵外还有王守财,王守富和王老六,这就打发他们走。”
真真委曲的眼泪都要出来,移几步正要说话,林管家已是上前一步道:“二小姐,他们三家的投身纸还请小姐赏还。”
真真看王慕菲点头,只得回房寻投身纸。别个都罢了,赵管家两口儿到她家来,极是忠心,如何舍得叫他们走,牵着赵家的手,只是不肯放。
林管家因房里都是自己人,笑道:“二小姐不必烦恼,老奴早就料到有今日,日日为这些争吵,却是坏了小姐和姑爷的和气。这几房家人本是投来的,咱们尚家不好收的,与他几两银子自去罢。”
赵管家也笑道:“小的心里有数,与其在府里叫小姐为难,不如离了老太爷的眼。”
春杏上前笑道:“二小姐休为难,大小姐可是说了的,若是我赵哥今日离了王家,明日就是鸿升记的都管,可是要恭喜他高升。依着奴婢看,庄即刻回去禀报大小姐,叫赵哥到鸿升记去罢。”
鸿升记是松江有名的点心铺,却是尚莺莺的私产之一,不只松江有几处铺面,就是苏州杭州也有分铺,工钱极是优厚,叫赵总管去那里做管事,自然比王举人家的内管家强。真真也就安心,林管家打发那几房家人出去。真真亲自送赵管家两口儿出门。
回来公公房里摆饭,王慕菲因扫了娘子的面子,心里极是过意不去,先盛了一碗鸡汤送到真真跟前,笑道:“无论哪家,对主人动手的管家都是留不得的。”
真真笑道:“赵管家原是姐姐借把我们用的,奴也愁使不动他们,正好还回去。倒是林管家,可还中使?”
林管家在王老太爷王老夫人跟前极有眼色,又二话不说赶走赵管家,王老婆子如何不喜欢他,微微笑道:“这个林管家哪里寻来的?老身觉得还是他好。”
真真笑道:“是姐夫一个亲戚荐来的,讲定了一年六两银子的工钱,不贵罢。”
王老太爷听说不是尚家人,心中大定,笑道:“一分钱一分货,就是他罢。”又吩咐王慕菲道:“如今也有五六房家人,很是够使。家里又只这几间铺子,眼看你又要进京,还是省着些的好。”看儿子和媳妇都点头,越发快活,又道:“前几日查铺子少了瑞记杂货铺和庄子的契纸,不如媳妇都拿来,爹爹替你小心收藏罢。”
真真手里的调羹在碗上轻轻一磕,叮当响了一下。王慕菲心里深恨娘老子贪的无厌,若是此时由着娘子都交了出去,日后他两口子花一文钱都要从爹娘手里要。他想了想,笑道:“那个庄子虽然泰山说是把真真的,因一时走的急,契纸还在尚家呢,此时哪里寻去。何况本是嫁妆田,由着她添置些衣裳也罢了。又不是没吃少穿,谁家好动儿媳妇的嫁妆?传出去儿子的脸往哪里搁?”
真真有相公撑腰,虽然公公婆婆脸色不大好,也不想把他两个数年积蓄交出来,含笑道:“瑞记咱们家只三百两银子的本钱,前些天因为搬家无钱使,又不好从新铺子里支钱,媳妇就把契纸换了三百两,随手都用尽了。”
王慕菲会意,晓得娘子要留一着后手,忙道:“这三百两当时就给儿子了,这么大一间宅子,换瓦涮墙添家具,可不是用尽了。”
他两个齐心,王老太爷没有法子,也只得干笑了两声道:“我说呢,你们两个使钱如流水,这家,还是要爹娘替你当才是。”
真真忙和王慕菲站起来称是,吃过饭回房打发了春杏和小梅,王慕菲笑道:“原来你也会撒谎。”
真真弹了他一下道:“都给公公也没什么,老人家那般节省,你进京必不舍得多把银子的,不如变几千银子你带到京里使用。你若要抱怨,就怨奴家小心眼一回罢。”
王慕菲感激娘子全心全意为他,搂着真真的细腰,笑道:“娘子是一片真心为我,小生心里有数。其实这两个月人家送的礼物金银也有不少,我都叫赵管家偷偷变卖了,也有八九百两,进京是够了,就是不够,问你姐夫借些也罢了,还不到要你卖田卖铺子的地步。”
他两个和好如初不提,就是王老太爷,因林管家在他面前极是低头伏小,也觉得快意。那春杏极是乖巧,只在真真房里不出来,又把王慕菲服侍的好,又把正房几个人调理的好,就是他们出门,他那正房几个人也守的极是严密,王家老两口插不进半步。所以合府王老太爷只看一个春杏不顺眼,偏春杏无差使从不出媳妇房门,却是无可奈何。
王家闹了一回狐精,花几十两银子大大的办了一回法事,自此府里人口安宁。只有唐秀才吃了惊吓,到家就卧床不起,唐老太爷无奈又请青山道长出山,驱了一回妖才罢。王慕菲去瞧他一回,回来笑道:“唐兄好事,吃了这样一回亏,下回必安份些。”
真真正收拾替姐姐做的几件小衣服,闻言笑道:“他还罢了,奴记得从前常和你们一处玩乐的还有那位陈公子,怎么自你中举后就不来往?”
王慕菲不由自主摸摸脸上,笑道:“他还在莫家巷做孝子呢,哪有心思和我们这些俗人来往。”
陈公子纠缠姚小姐,连姚小姐甩过她家相公一巴掌,李家上上下下都传遍了。真真如何不知,随口问一声罢了,相公已是不放在心上,她更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替相公打点进京的衣裳。
原来李青书想等莺莺分娩之后再进京,约了王慕菲走陆路,所以松江府里还有两位举人早早动身,他两个还在家。这一日王慕菲访友回来,问娘子道:“你姐姐家有动静否?”
真真摇头道:“姐夫才使人捎信来,稳婆说是龙凤胎,日子重算过,要到明年二月生呢,他不去殿试,叫你自去。”
王慕菲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北方都上了冻怎么走船”
真真微笑道:“无妨,姐夫那里有为走陆路特为从明水狄家订的两架马车,牵了来装上行李你就能走。晚上禀过爹娘,明日上路也容易。”
王慕菲松了一口气道:“原是说好了的,一路都有他家的铺子换马,所以日子紧些无妨,只我独去,两匹马到底慢些儿。”
真真微笑道:“咱们人少,要一辆车就是。多拴几匹马轮换。就连姐夫的家的车夫也借了来。只你带一两个人,奴觉得倒比和姐夫一道几十个人来的快。”
王慕菲拍案笑道:“娘子说的极是。我去书房收拾。”
真真笑道:“都替你收拾好了。”两个相视而笑,突然守门的鲍管家也不叫媳妇子通报,闯进来道:“不好了,秦府来报,秦老爷仙逝,咱们大姑奶奶和秦家人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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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九章 初一
王老太爷今时不同往日,召齐了家里七八个管家,还觉得不够,又使人把几个铺子里强壮的伙计都叫了来,高高矮矮也有二十来人,一人与了一根哨棒。自家骑了只大走骡,王慕菲死命拦也拦不住,带着一群人趾高气扬向秦家去了。
屋里边王老夫人也不示弱,穿了三件有夹袋的大衣服,去了簪环,扎紧了袄裙,又提出几件有夹袋的袍子递把媳妇和女儿,道:“都寻几件能装东西的大衣裳,咱们好好去闹他一场。”
真真和青娥对望一眼,看青娥小脸都缩成一团,料得老太太是要去闹事,急中生智,先上前取了两件披在身上,正系带子时,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叫疼:“娘,媳妇肚内疼的狠。”春杏何等有眼色,忙上前扶住二小姐,道:“小姐这个月身上没换洗,难不成是有喜了?还是先叫个大夫来瞧瞧罢。”
真真妆力弱,倚在春杏肩上,有气无力道:“使不得,姐姐家有大事,我做弟媳妇的哪能不上前……哎呀……”用力咬唇,额上滴出几点汗来。
王老婆子心急,瞧真真风吹吹就倒的样子,料她到秦家也不得动手,两下剥下那两件衫子甩到青娥怀里,喝道:“青娥快穿上,春杏在家看着你们小姐罢,别个都快跟我走。”
真真捂着肚子只是叫疼痛,春杏扶着小姐回房,院子里的有执事的媳妇们就跟着过去了,这个叫:“我厨下还要看汤。”那个喊:“我昨日买了二斤豆腐还不曾给钱。”王老夫人还不曾开口,眼前只得青娥一个。
青娥也不肯去秦家丢人现眼,眼珠一转,笑道:“娘,咱们可不能都走了,卧房里无人,箱笼叫人扛一个半个去可是吃亏。”
女儿说的也是有理,王老夫人才点头青娥已经飞一般缩回卧房,生怕老娘来拉她,赶着拴门。院中除老夫人之外,连只麻雀都没有。王老夫人愣了许久,有心要把管家娘子们一个一个喊来,又怕去迟了素娥的东西都叫人搬去,只得一个人冲出大门,扯着还在门口发呆的儿子道:“快去快去,迟了你姐姐一文钱也落不到手。”
王慕菲脸红的似关公般,用尽力气挣不脱老娘的五指山,央求道:“娘,儿子如今是举人,他秦家就是有两个臭钱罢了,又没有做官的亲戚又没有中举的子侄,如何敢和我们举人家过不去。咱们家去罢”
王老夫人一口浓痰啐到王慕菲脸上,骂道:“你姐姐初嫁的那个老不死的,不是咱们去抢,他家肯把你一文?”
王慕菲也恼了,甩袖子道:“要去你去,儿子丢不起这个人。”连脸上的唾沫都不肯擦,大步朝城外去了。
王老夫人再回家寻媳妇,院门关的严密,到后院敲女儿房门,哪里是肯开。孤家寡人蹭到秦府,看门口站着两个华服管家,进进出出都是贵人模样,她胆怯不敢上前,绕到常走的后门
要进去,守后门的管家却是认得她,冷笑道:“王姥姥来了?知府大人在后院呢,姥姥要不要进去?”唬得王老夫人半日说不出话来,低着头慢慢回家。
天黑王老爹才带着大女儿和几辆装箱笼的马车回来。真真本要出来接,春杏按住她道:“小姐,已是妆病,索性多妆几日。上有老太爷老夫人,还有姑爷,咱们能不出头就不出头。”
真真叹息道:“这位大姑奶奶也是可怜。”
春杏笑着送一碗热茶上来,道:“也是她自家肯,若是不肯,趁夜偷偷走了又如何?牛不吃水强按头不成?”
真真横了她一眼,佯怒道:“没大没小的,当心姑爷听见,仔细你的皮。”心里深以为然,她自己不肯嫁滥嫖滥赌的柳家表兄,从来不曾出过门的人,也晓得翻墙逃婚,何总已是嫁过一回老翁的大姑子,手里又有银钱,又不是不嫁就没有饭吃,还肯嫁,自是贪人家富贵,如今老的去了住不稳金銮殿做不得大夫人,却是她自家选的,怪不得别人。因此依旧妆病,只使春杏去说:“还请大姑奶奶不要伤心。我们奶奶病着呢,明日好些了必来看大姑奶奶。”
王老爹要清点箱笼,巴不得媳妇不来。他们院里空着东厢和南屋,林管家就把东厢略微收拾,把从秦家搬来的堆漆螺钿描金柜,螺钿厂厅床并妆盒马桶等物都搬进去。三间厢房都挤得满当当的,还占了一间南屋放杂物。
落后秦家又把素娥两个贴身使唤的丫头元宝和银子送来。王老太爷犹拉着来人,问他要铜钱、金子和珠子几个使女。那个管家回说:“老太爷,我们前头太太留下的全副嫁妆并太太的私房都与你老人家搬来了,太太房里那几个婢女都是家生子儿,没有跟着太太往前一步的理。您老休为难小的。有什么话明日叫举人老爷和我们大爷二爷说去。”再三的磕头求情,林管家送他出去了。
素娥对眼巴巴看着她的爹娘道:“我累了,醒了摆饭,烧水与我洗脚。”关上卧房的门自去睡。元宝和银子也不会理老太爷老夫人,拉住一个媳妇子问明厨房在那里,一个去煮饭,一个去烧水。王老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道:“阿菲呢,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了?”
王老夫人不敢说是叫她气跑了,朝厨房嗅嗅,含糊道:“休要叫这两个婢子烧糊了洗脸水。”一阵风去了。
王慕菲躲到朋友家住了一晚,第二日过午才回来,妆做不晓得,走到姐姐跟前笑嘻嘻道:“大姐,怎么有空回来耍?”
素娥的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还当你再不回家呢,昨日怎么不去接我?”
王慕菲笑道:“本是要去的,临时有个朋友死了爱妾,到不好丢下他。”指着黑黑的眼圈道:“一宿没睡,我回去睡会子,晚饭别叫我了啊。”不理会在一边挤眉弄眼的老娘,一溜烟回房。
他房里却是极安静,几个管家娘子坐在太阳底下做针线,见他来了,指指后院。王慕菲就不到卧房里去,绕过大屏风到后院,真真和春杏正对坐下棋耍子。看见他进来,春杏忙站起来笑道:“小姐才好些。”
王慕菲摆手道:“中饭还没吃呢,你去厨房瞧瞧,叫他们下碗面我吃。”小梅晓得姑爷这是有话说,送碗茶上来也出去了。
真真含笑道:“怎么?”
王慕菲连连摇头,苦笑道:“这一回脸丢大了,若是我早些京里去,就不关我什么事了,由着老的闹去。如今秦家只说瞧我份上,任我爹闹了个不可收拾,把姐姐房里东西都由着他搬来,连红漆马桶都没留下。”
真真凑到相公耳边轻轻道:“那只马桶昨晚上你姐姐亲自洗涮的,听说里头有半桶金珠呢。你的侄儿们在你姐姐房里搜了又搜也搜不出半件值钱的首饰,你姐姐又说是他们抄走了,闹了个不可开交……”
王慕菲的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喝道:“够了。”一掌拍翻了棋枰,棋子滚落一地,他才醒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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