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盛夏 第十九章 送子观音(上)
真真开箱寻出一个素缎子,比着大小剪下两块来,对看着她的相公道:“借你纸笔用用?”
王慕菲笑道:“敢不从命?”把书桌上的纸和笔墨都移到后窗下,替娘子大人磨墨。
真真从妆盒里翻出四五本绣样来,挑出两个花样,细细描绘。王慕菲闲着无事,凑在她身后看,呼出的暖气喷到她的脖子上,惹得真真扭来扭去,转过身来嗔道:“做什么?仔细描坏了。”
王慕菲哈哈大笑:“你不是说要绣送子观音?怎么描起花来?”
真真睁圆杏眼,佯怒道:“这不是送子观音外边一圈的花?”也不理王慕菲,取了笔略加思索,在纸上绘出一幅怀抱婴儿,脚踏莲座的观音,云纹流光俱备。且不说观音端庄秀美,就是那婴儿,活泼泼的拍掌欢笑,就教平常不喜欢孩子的王慕菲看了又看,爱不释手,赞道:“头一回见娘子作画,原来画的这般好。”
真真红脸,站起来谢他,解释道:“这是小时候先生的画,奴只是照着样子描过几幅,哪里能算是画,倒叫方家笑掉了大牙。做个绣样子罢了,相公不可对人说。”揭过一张,又画一张,观音怀抱的婴儿却是另一个样子,指给王慕菲看,笑道:“像谁?”
王慕菲把所有认得的人都想过一遍,指着婴儿下巴上的一个笑涡道:“这是李家姐夫?”
真真伸出左手弹了弹他的下巴,笑道:“孺子可教也。”
真真素来端庄,平常极少调笑,此时眼波流转,擦了点点胭脂的脸说笑间仿佛发光,引得王慕菲情动,夺下她的笔,一把搂住她,笑道:“送子的可不只有观音娘娘,为夫送你一个如何?”轻轻把真真抛到床上,出来拴上门,转身又扑到真真身上,一边呵她痒,一边解她的裙子。真真也心动,笑软在床上,伸出胳膊轻轻揽着相公的脖子,轻轻在他耳边吹气,笑道:“后窗还不曾关。”
王慕菲转向后窗,后檐下冰挂已有一尺有余,玻璃窗上结着冰花,外头哪里看得见里边如何?忙伸手扯开被子,把酥胸半露,娇喘连连的真真包住,笑道:“娘子先请,为夫脱了衣裳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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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在自己房里做活,眼见到了饭时小姐还不曾她,她就自己淘米煮上一锅饭,切了些腊肉,碗底填上半碗干香椿头。翻遍了厨房,只案板下有小半箩青萝卜,椽子上挂着一个猪腿,小梅取板凳爬上去割了两斤肉,做了一个红烧肉烧萝卜,使砂锅墩在火盆里。一直到日头偏西,院子里那滩冰化的水又结成薄冰,才看到姑爷披着皮袄出来,到厨房妥了一大盆热水进去,又紧紧关上门。小梅年纪小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不敢进去服侍,闷闷在厨房看火。许久,真真和慕菲手携着手笑嘻嘻出来吃饭。饭罢,真真赏了小梅一块做裙子的料子,道:“小梅,这几*****守家辛苦,明日工人们就来上工,倒不好把萝卜他们吃,走,咱们买菜去。”
娘子在娘家奴婢成群,吃口茶都是人送到唇边,回家却要亲自去买菜。王慕菲看着笑呵呵的真真拎着篮子和小梅出门,心里愧疚。再想到自家老子几箱金银藏在床后白白压塌了箱子底,有心替老子分忧,心想不如回家要些来添几张织机。想到此处,换上出门的衣裳去荷花池。
荷花池王家新居本是秦家产业,秦夫人素娥不知在枕头上吹了什么风,把契纸要来,所以王老爹就以主人自居。
这所宅院其实也不算小,门面三间到底三层,东边还有个跨院。进门一个极宽敞的大院落租把隔壁商家堆放木头。前院几间房又有一个教书的来租了做学堂,从东边进去一个跨院还带一亩地的庭院,也有十来间屋,是他家三人居住,其余三十来间房都是租把人家住。王慕菲站在大门口,看着在木头堆爬上爬下的几个顽童倒唬了一跳,从一个靠在墙边晒太阳的老太太身边跨过,才进东院就看见他妹子一边呵气一边收晒的萝卜干。
青娥笑问:“哥哥好,嫂嫂呢?”
王慕菲道:“明日我们织布作坊要开张,你嫂子买菜去了。”
青娥站起来,把一篓萝卜干提到堂屋,到后边捧出一碗茶来,对东张西望的哥哥说:“有个经济带人去看咱们家桃园,爹娘回芙蓉镇去了。”看看天色,笑道:“也就来家,哥哥寻爹娘有事?”
王慕菲低头吹去浮沫,吃了一口,觉得不如家里的茶好吃,搁在桌上道:“也罢,过几日闲了再和你嫂子回来。”一路都在盘算如何向爹爹开口要银子,走到莫家巷口,正遇见姚滴珠笑容满面从她家红线招出来。王慕菲想到她好意回礼,又是对门住着,不得不谢他一谢。他理了理帽子上前唱了个肥喏道:“多谢姚小姐厚赐。”
姚滴珠勉强回了个礼,抢上前几步,陈公子在后边追上来,看看前面的佳人,又看看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王秀才,脚步儿慢下来,和王慕菲打招呼:“自前几日天香楼一别,王兄可是精神多了。”
王慕菲因他眼睛在自己的新衣上打转,微微一笑道:“陈兄也是极精神的。”
陈公子不以为然,挨近他笑道:“滴珠妹子不知为何恼你呢,还不上去赔个不是?”
王慕菲不理他,到自己家门口,掏出钥匙来开锁。陈公子不等他开口请,先伸手推门进去,指着院子里的桂树,笑道:“我家那两棵金桂实不如你这个。”
王慕菲不喜欢他得寸进尺,冷着脸道:“陈兄有什么话直说!”
陈公子因他撕破脸,转身掩上门,也收起笑脸道:“王兄和我家九哥交好,想必也晓得我陈二的底细。小弟对姚小姐势在必得,还请王兄成全。”
王慕菲忍不住冷笑起来,“且不说在下已有妻室,就是没有,也不会看上她。陈兄无事请回罢。”
陈公子咬牙,冲王慕菲弯身道谢,道:“若得姚小姐为妻,自当重谢。”
突然门板被重重踢开,姚滴珠满脸通红冲进来,先掴了王慕菲一掌,再甩了陈公子一巴掌,留下两个男人对望彼此的红掌印发愣。
陈公子疼得话都说不清楚,吱吱唔唔半日,捧着脸甩下一句:“小贱人,看大爷怎么收拾你。”
也在门上重重踢了一脚,狼狈而去。
王慕菲想笑,嘴一动就抽冷气,随手在桂枝上的冰挂上扳下一块贴到脸上,回头推推他家的大门,还好不曾叫这两人踢坏,放下心来。因脸上冰化成水淌到脖子里,湿答答的难受,才弃掉冰,就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
“小梅,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虾。”真真且笑且言,进门看见他家相公脸上红红的,半边脖子湿答答,慌的篮子跌到脚下,两条大鲫鱼在地下乱跳,她都不觉得,轻轻摸相公的脸,问他:“怎么回事?”
王慕菲肚里算计,白白挨人家一巴掌,若是实说,娘子必要去寻那姚滴珠算帐,何必徒生事端?不如按下罢,计定强笑道:“方才一个路人从为夫身边经过,落下一个银包,我拾起还他,他当我是贼就给了我一下。”
真真心疼得眼泪都落到相公的衣襟上,咬牙切齿发狠道:“不长眼的东西,再叫奴家遇到他,一定使爹爹的贴子送去府衙打板子。”
王慕菲搂着娘子,哄她道:“莫恼莫恼,他已赔过不是。站在这门口,风吹过来怪冷的。”
一条鱼从小梅手里跳出来,偏偏跳到真真脚边,真真无处出气,伸出三寸小金莲,用力踢出,那条池鱼飞到墙角,啪一声落回地下,不再动弹。真真犹不解恨,冲上去还踩了两脚,拾起交给小梅道:“等我来剖!”
王慕菲暗自庆幸不曾说实话,不然娘子必将姚小姐当鱼剖了,捂着脸吸了一口冷气,叫:“痛,娘子,速回房替为夫揉揉。”
真真忙上来扶他回房。取热水先洗净了手,再替相公洗脸,最后取菜油涂过。替他轻轻揉散。其实姚滴珠一个女子,就是盛怒,又能有几分力气?揉得一时指痕消散,不过略显红肿而已。真真不放心,还要去找郎中来,王慕菲拦她道:“虽是误会,叫人打一巴掌倒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家躲两日罢了,休要张扬的人都知道。”推她到厨房道:“晚上吃煎鱼呀。再不做饭,天都黑了。”
真真无法,系上围裙去剖鱼,王慕菲舀了盆水回房,把脸上的生菜油洗去,开娘子妆盒取了面小手镜坐在妆台前照了又照,按不下对姚滴珠的怨气,冷笑道:“无缘无故打人,等你落到陈二少手里哭去罢。”放下镜子换了件家里穿的衣裳出来。比照荷花池的房子,就觉得眼前这个小院太小。区区几间屋不够居住,明日工人来了,想和娘子私底下说句话也不够,闷闷的走到门口,恰好看见左邻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书急售两个字。隔壁比他家还大着一倍,房子也多几间儿,若是买下,当中开个门,一边住家一边作坊却是方便。
他忙到井边寻娘子道:“明日作坊开工,只怕家里不够住,杂货铺的红利还不曾取,不如取来把隔壁买下?”
真真皱眉道:“红利也有些,怕你秋试要用,所以奴都不曾取来家。作坊镇日出入,实有些吵闹,隔壁要价几何?”
王慕菲笑起来,脸上有些疼痛,吸气道:“不曾问过,才看见他家贴出急售的红纸条呢,我去问问。”
天黑透了,真真把饭摆在厨房,亲自点一个灯到门口去接,王慕菲回来,笑嘻嘻道:“他家是极整齐一个院子,正房厢房耳房齐全,一共十一间,因他家儿子吃了官司打点衙门等钱用,只要一百二十两银。”
真真为着王慕菲,没有什么舍不得,忙道:“极是划算,买下罢。奴去取银子来。”时价一两银能换八两银,她就把妆盒底下的金子取了出来,使等子称了十五两交给王慕菲道:“这是奴压箱底的金子,你收起。我叫小梅去请本坊的地保来替你们做中人,就在我家吃酒罢。”转头对剥虾吃的小梅道:“回头再吃,去把客座的火盆添炭,再去铺子里要一小坛金华酒来,把几个钱给小三儿,叫他去叫地保。”
小梅应声而去。王慕菲笑道:“我替娘子收拾。”把金子纳到怀里,点上两个灯送到客座,又把房里供的一瓶茶花搬到客座的高几上,真真搬了盆热水进来揩抹桌椅,王慕菲从房里取出一锡罐干果子,就在娘子身边摆个盒子剥,突然笑道:“还记得那回请秦老吃酒否。不是他叫我考秀才,哪有今日?请他一请如何?”
真真点头道:“那位老人家极热心,自是要谢他。只是我爹爹出了二月就要远行,奴想和爹爹多聚些时日,且过了二月再请他如何?”
王慕菲剥了一格落花生,又摸出几把干果来,把松子,瓜子等物分到几个格子里,笑道:“你说哪日就哪日。这些吃酒是够了。娘子烧一锅白煮肉,再煮一锅大米饭。他们都是粗人,也不必做的太精致。”
真真道:“奴省得。中午小梅烧的红烧肉再添几把干菜,如何?”
王慕菲应了一声,笑道:“我去隔壁请他来,你去烧肉罢。”两个走到台阶下,真真拉住他,摸他的脸问他:“还疼不疼?”
王慕菲软香在怀,轻声笑道:“不疼。”放开娘子依依不舍的纤手,出门看到对面高挂的红灯笼上写着的姚字,越发觉得姚小姐任性而为,面目可憎,若是陈公子不收拾她,自家遇到机会,也要打她几下出气。
左邻一召就至,等到地保来做中人写了契纸,那左邻晓得他是巷口杂货铺的东家,连金子的成色都不验,约定明日搬老家再付五两金子,忙忙的取了十两金子先去了。地保一人吃了个烂醉,真真做主又送了他一两银子,地保爬到地下谢过,说道:“小的明日再来伺候。必叫他家早搬。”
果然第二日地保问隔壁要了五钱银,一力张罗,中午那家为着银子也赶着搬走。真真使人回娘家叫来十几个管家,就在厨房边的墙上开了个门,把隔壁粉涮糊纸,收拾了几日搬了过去。王慕菲又赊来两张织机,添了两个织工。就把空出来的上房做仓库,客座还是照旧,打算等日后生意兴隆了请个帐房。
且说王慕菲兴致勃勃张罗作坊,真真每日清早回娘家陪伴老父,晚上掌灯回来。他两口子一个读书,一个绣花,都到三更才睡,哪里想得起曾在爹娘跟前说过十六回家吃饭。王老爹和王婆子从十六就等他们回家,偏偏儿子回来那一次他们又不在家,老两口对着抱怨又等了十多日,王老爹忍不住来寻儿子,进院门见他家三间正房都改成仓房,问儿子:“你们住哪里?”
王慕菲指指左边道:“不够住呢,我们把隔壁也买下来了。”引着爹爹到隔壁院子东厢的书房,叫小梅捧茶上来。
王老爹听说儿子有钱买房,喉咙里就痒的紧,再看到这边厢房耳房齐全,心痛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骂他道:“家里空着十来间屋没人住。你还花这许多银子买房,十几间就你们两口儿住,败家子!速速搬回家是正经。”一口浓痰吐到地毡上,重重的踏了两脚。
王慕菲没好气道:“爹爹,那块地毡要八分银子,你老人家这一口,八分银子就没了。”
王老爹抬起脚细看,红地毡上一个漆黑的脚印,边上还有两三点泥点,都是他带来的。心痛道:“小梅,快把这房里的地毡拿去涮涮。”忍着不咳嗽,喉咙却越发的痒起来,跑到门口用力咳了半天,吐出一大口浓痰,回来灌下整整一碗茶,因一直不见媳妇来问好,问:“真真呢?”
王慕菲道:“泰山出了二月要远游,回去陪他老人家说话解闷去了。”
王老爹恼道:“在家从父母,出嫁从夫,怎么总回娘家?你娘等你们回家等了十多日,叫她回来。”
王慕菲道:“且等几日罢,真真这几年都不在家,叫她多陪陪丈人又如何?她在我们王家一辈子呢,等我们送走岳父,必回家看望你们二老。”
王老爹想到前几日女儿素娥回来提起尚家在变卖产业,想来媳妇日日守在娘家也是有缘故,心里已是千肯万肯,偏板着脸说:“也罢,你丈人要远行,你无事也去陪他说说话罢。过了二月得空爹娘再来看你。”站起来走了几步,又道:“上回你姐姐说你们铺子里的镜子极好,你妹子也想要。你叫人去铺子里给我拿两个来。”
王慕菲晓得那个明水玻璃镜虽然不比从前要十几两一面,铺子里也卖到三四两银,不是平常人家用得起的,只是他又不肯在老子面前跌面子,因道:“妹子有一面就够了,我送爹爹到巷口雇轿,就便去取就是。”
走到巷口,王老爹紧跟着儿子进去,李二叔听说是姑爷的妹子要面镜子,捧出来一个妆盒道:“这是小号从山东进的狄记妆盒。里头就有一面大镜一面小镜,还有梳子等物,都是齐全的,人多买去做嫁妆的。小号哪一日不卖几个?”看王老爹有些意动的样子,就使了个大包袱包起,王慕菲拎起来送老子出门,回来问李二叔:“掌柜,这个妆盒多少钱?”
李二叔笑道:“这是我们问明水镇的狄家作坊订的,外边十两银也买不到一个。”
王慕菲道:“这样贵!且记在帐上罢。”
李掌柜笑道:“我们进来的价钱只三两五钱银,卖都是五两一个。倒是隔壁,一样的妆盒请了漆匠漆两朵花,就卖到十两呢。”
王慕菲跌足道:“漆两朵花就纯赚五两,怎么不学他们?”
李二叔冷笑道:“十两银一个,他一个月才卖二三个。咱们五两一个,一天就能卖二三个呢。才断奶的毛丫头,哪里晓得做生意的道理。”
王慕菲恍然大悟,赔礼道:“原来如此,却是在下无知。”
李二叔笑嘻嘻回礼道:“东家放心,最多两年老夫就能吃下他家。”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甩到他脸上的巴掌,隐隐觉得脸上有些痛疼,李掌柜的想法正中下怀,忙道:“那是极好,我也看不惯她。”
出来想到自己家的铺子挤到了姚家,姚小姐势必要求低声下气求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到家却见妻姐也在,和娘子围在绣架前看绣得一小半的观音,两个人头靠着头哝哝啾啾不晓得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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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章 送子观音(中)
真真和王慕菲夫妻四五年都不曾生养,她姐姐膝下也是儿花女儿皆无,所以她起心要绣两幅观音供养,存的是求子的心思。李家十来个孙媳妇里头,只有尚莺莺不曾生养,她想要儿女的心思比真真更重,听说妹子起心要绣送子观音,定要亲眼瞧瞧。姐妹两个坐在绣架前合力绣了一个时辰,一起说笑,仿佛还是从前在娘家光景。王慕菲来家,真真起身服侍他换衣裳。尚莺莺失了伙伴扫兴,把针插到一边,走过来道:“妹子,你家只一个小梅,又人小力微,还是再寻几个人使唤罢。”
真真笑道:“哎哟哟,这可使不得,有小梅就够了。”真真言下之意是婆家并不曾请下人,她有一个小梅已是不妥,若是再多请几个,偏又和公婆分居,就是叫相公夹在中间为难了。
所以尚莺莺似笑非笑看着王慕菲,也不说话。
王慕菲掸掸衣袖,笑道:“我有心添两个人,厨娘、看门人各一,若再得一个书僮更好,只是我家娘子执意不肯,姐姐今日发话,岂有不遵之理,我就去雇来。”说罢要出去,真真急忙拦住他,只对他使眼色。
莺莺只觉得妹子小心太过,听得王慕菲要雇人,笑道:“雇什么,家里叫几个人来就是,不比雇来的贴心些?明日我就叫他们搬来,妹夫收拾下房罢。”
真真不肯当着娘家人的面驳回相公,无奈微笑。王慕菲一来心疼娘子;二来他爹娘都是极俭朴的,他叫爹娘拘束怕了,养成了手里有钱当花就花的脾气。如今家业日渐兴旺,又是他和娘子两个白手起家,有银子为何不花?第三给妻姐面子就是给娘子面子,因笑道:“极好,都依姐姐。”
尚莺莺白了他一眼,媚态横生,王慕菲不得已握拳挡住嘴咳嗽了一声,道:“我去作坊看看。”狼狈而去。
莺莺扶着桌子大笑,对妹子道:“他倒老实,怎么有胆拐了你去?”
真真抿嘴笑道:“是妹子的姻缘。”伏到绣架前取针,想到方才说雇人,吩咐姐姐道:“就依着阿菲找三个来罢,都要老实听话的,我房里的旧人,把她们都嫁了罢。”
提到妹子房里的丫头,尚莺莺冷笑起来,道:“那几个自然要打发。妹子身边只有一个小梅不够使,姐姐把小樱和小桃送你使?”
真真摇头道:“不必了,虽然拾翠她们也有不是,却是托她们的福才叫我遇到相公,姐姐莫要恼她们,替她们寻门对头的亲事罢。”指指绣架露齿一笑:“再有三天妹子就能绣好。”
莺莺坐下,对着观音怀里抱着的婴儿看了又看,叹息道:“若是真得这么一个孩儿,我就是少活几年也乐意。”
真真取针穿线,微笑道:“都说城外珍珠寺求子最灵,不如闲了我们去烧香求支签罢。”
尚莺莺苦笑道:“松江府哪一处我们不曾求到,前几日我到是听说杭州上天竺极是灵验,不如咱们去上天竺烧香?”
真真低头,手下一连错了两针,一边抽线一边道:“总要过了二月才好择日子。不然再等等罢,今年是大比之年,索性等姐夫和阿菲秋试过后再同去。”
尚莺莺叹息道:“我还罢了,他家同胞兄弟也有三四个,公公婆婆也不过说说罢了,纳不纳还在我们。你家王慕菲是独子呢,若是中举,只怕转眼王老太爷就要替他纳妾。”
公婆待真真如何,真真心里自然有数,闻言强笑道:“不会,我公公最爱的是钱,纳个妾总要二三百银,老人家哪里舍得。阿菲曾许我一双两好,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的。”手下一滑,针尖挑到指尖,一点猩红在洁白的缎子上散成一团红晕,她怕姐姐看见,使块汗巾盖住,站起来笑道:“有些饥呢,我去煮些点心来吃?”
尚莺莺笑道:“罢了罢了,看天气又要落雨,我家去罢,明日记得早些来。”走到门槛处,故意咳嗽一声道:“王家妹夫,明日到薛公子家吃酒,我叫青书来接你同去?”说罢把妹子推回去,在门口登车。
第二日果然李青书绝早来接,先把小姨子送回尚家,再和王慕菲结伴到薛粮台兄弟有吃酒。这位粮台大人的兄弟在松江城外五里赁了一座花园寓居,里头亭台阁榭也有七八处,极尽铺张之能事。这一日正经只有李王两个客,不只请了苏州来的名戏班,还请了十来个粉头劝酒助兴。休说王慕菲咬指,就是从来不晓得碎银子是何物的李青书也觉得奢侈的过了,偷偷和王慕菲说:“妹夫,薛兄这般撒漫使钞,回家想是要跪祠堂的。”
台上演的是全套的牡丹亭,王慕菲正摇头晃脑打拍子,猛然间听得姐夫说上这样一句,想到胖成肉球的薛公子跪祠堂,只怕真成了一个球,忍不住笑出声来,偏薛公子指着台上那个小旦道:“这个生的不错,叫他唱完了下来陪李兄吃几杯。”
王慕菲看着那个妆旦的男人在台上扭扭捏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秋波频送,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强咽下去,又吃了半盏茶才顺过气来。
“使不得使不得。”李青书反倒先站起来,老老实实道:“小生畏妻如虎,不敢背着娘子大人做这些欺心的事。”
薛公子极扫兴,斟了一大钟酒递到李青书面前,笑道:“李兄满饮此大杯,不然俺就把那个小旦送你家去,看你家的母老虎怎么收拾你。”
李青书推开酒钟,笑道:“我家母老虎待收拾你呢。恼了她,和你翻脸,你家的货谁能一口气全吃下。”
薛公子忙缩回手,改口笑道:“说笑了,嫂夫人温柔贤淑,哪里会和小的计较,这杯我吃尽了。”
王慕菲不解道:“姐夫,姐姐也开了杂货店?”
李青书的脸突然红了,嘿嘿而笑,夹了一只鸡腿送到他面前道:“小本生意,小本生意。不值什么。”
薛公子跳起来道:“胡说,谁家是小本生意?我们家和他们李家一年生意也有近十万,都是他娘子经手料理,敢说我们是做小生意的,不行,你还得喝。”重又斟满一大杯送上,捏着李青书的鼻子强他吃下,拍掌笑道:“王老弟,莫学你连襟,他家生意都是娘子做主,倒叫他成了个避猫的鼠儿,任他娘子捏呢。”
李青书不伏气,打了一个酒嗝,大着舌头道:“你姐夫,济南有名的狄面瓜不是?在成都任上因为娶小还叫你姐姐打了几百棒槌不是?乌龟笑老鳖,都在泥中歇。”
薛公子得意起来,笑道:“那是我姐夫有了不是,所以宁肯叫我姐姐打几下出气。不说他们狄家,只说你和我。你比不得我,我想纳几个妾,就纳几个妾,李兄你敢不敢?”
李青书的声音低下去,又升起来:“我是不敢纳妾,你问问我妹夫敢不敢?”
王慕菲笑道:“我是穷人,两口儿衣食不周,哪里还想妾。”
薛公子越发得意,一连吃了几大杯,叫来两个美妾,搂抱着钻进假山下的山洞,掩上门不知做什么去了。丢下李青书和王慕菲两个客人在席间对坐也不理。
李青书看王慕菲颇不自在,笑道:“薛兄为人最是洒脱,他虽然不怕他家令正,却极是怕他家那位使棒槌的家姐,所以但听说人家怕老婆,他就快活他姐夫有伴。”挥手叫服侍的仆婢都下去,低声和他说:“我成亲七八年都不曾生养,家父母哪一日遇见我了都要提纳妾的事,其实他们孙男孙女也不少,再过几年生不出来抱一个来就是。只是这纳妾一事极是恼人,只要莺莺知道,必有好几天不肯理我。天杀的薛老三不知怎么晓得了,见我一次笑话我一次”
王慕菲笑道:“姐夫还年轻,大明律四十无子才许纳妾,还有十来年呢,怎知姐姐就……”
李青书拍王慕菲的肩膀,感叹道:“她为这个,这些年银子流水般淌出去。其实就是不生又如何?我许了她不纳妾的,自然说到做到。”
王慕菲想到真真在家绣送子观音,也是求子的意思,苦笑道:“她两个昨日还在家绣送子观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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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一章 送子观音(下)
真真长长吐出一口气,把两幅观音都挂起来,退后几步瞧了又瞧,问小梅:“如何?”
小梅放下手里一个小绣绷,上边一团红绿线缠成一团,因小姐看着她笑,藏到背后,“小姐绣的比那画儿还好看。”
真真抢过小梅的绣绷,迟疑道:“这是石榴花?”
小梅红着脸摇头,声音低和和蚊子哼似的:“是梅花。”
真真笑道:“学了十来天,能这样可见你用心。去找赵嫂子教你,再把赵大哥叫来,说我使他呢。”
尚莺莺回娘家替妹子挑了两房家人,一房姓赵,老两口也有四十多岁,并无儿女,专管厨房。一房姓鲍,两口儿都是三十多岁,膝下两个儿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八九岁。真真把西厢后的两间耳房拨给赵家和小梅居住,鲍家安排住旧宅,就把新宅的大门封上,只从旧宅出入,这样分了里外,极是清净。
王慕菲取西厢做书房,只要轻轻唤一声,就有人答应,心里着实感念妻姐的好处,莺莺两口儿时常看看妹子,他就和李青书在书房或是读书或是作诗。尚莺莺自是喜欢,愿意自家相公和他来往。
却说尚家本是巨富,世人都以为诺大家私是他两个女儿承继。王老爹听说尚老爷要去深山学道,他家资百万都把女儿,俨然以富家翁自居。偏儿子媳妇虽然隔十日回来探望一回,却不见提起分了家产否,老人家着急,恰好大女儿归宁,问她道:“那个尚家,分家了不曾?”
素娥想了想,笑道:“当年尚家不是说他家只有一位小姐?李百万家拿定了这句话,只说绝户财都是他家的。”
王老爹性急,涨红了脖子发作道:“胡说,他姐妹两家常来常往,怎么到分家就只有一个女儿?我去找李家理论!”
王婆子也随声附和,在房里翻衣服首饰,两个人乱个不了。素娥端坐在椅上,看爹娘闹够了,才冷笑道:“急什么。有没有分把尚真真,等几日就知。我兄弟是什么人?有一个钱花两个钱的人。”
王婆子急吼吼道:“那更要叫你兄弟来家,金山银山都叫他花尽了呢。还是俺们替他管钱的好。”
王素娥见老娘着急之下,山东口音都出来了,转着手指头上的一个金戒指,慢慢道:“一来,外人只知尚家只有大小姐,二小姐前几年病死了的。你们去闹谁理会?爹爹不是说要请尚老爷来家吃酒?他来过没有?”得意的扫过二老后悔的脸,笑道:“二来,尚真真也不是明媒正娶来的,咱们去闹,正主儿不在,反叫人派一个拐骗的罪名,岂不是连媳妇也丢了?”戴着三个金玉戒指左手在桌上重重一顿,几个镯子当当乱晃,王素娥站起来道:“爹娘且看着罢,尚莺莺和她妹子要好,必要分把她妹子的,且叫她和李家闹就是。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抬着头也不辞爹娘,扶着她家元宝家去。
王老爹指着大女儿背影,手指发抖,骂道:“反了,她眼里还有爹娘没有?”
王婆子嘀咕道:“听说秦家女婿前几日纳了个小妾,想必女儿心里不爽快。”心里丢不下尚家的钱财,又道:“明后日我和青娥去儿子家走一回罢。”
王老爹本是想自己去的,偏这几日要收租房子的租钱走不开,就依了老伴,吩咐她:“去罢,吃了晚饭再来家。”
王婆子一年也出不了回把门,忙忙的把方才寻出来的绸缎衣裳挂起来,第二日穿得像个花大姐一般,和满脸通红的青娥走到莫家巷。青娥一路上被人瞧的不自在,进了小巷子口甩脱老娘的手,慌里慌张奔向哥哥家,迎面和一个少女撞了个满怀。青娥满口陪不是,那少女也发作不起来,又看青娥一身破衣烂衫,只冷冷哼了一声,扭头走了。王婆子追上来掐了看着方才那少女背影发呆的青娥一把,骂她道:“妮子,挡着路口发什么呆?”
青娥咬着指头,憨憨的道:“她的衣衫真好看。”想到嫂嫂把她那几块好料子,回家都被爹娘要去变卖换钱,低下头默不做声。
王婆子一颗心都系在尚家如何分家上,抢先去推儿子家的大门,一个头上插着两根铜簪管家婆模样的妇人自门后探出头看,喝道:“我家不要媒婆进门的,出去!”
王婆子一口浓痰吐到她脸上,骂道:“小娼妇,老娘是这家的老主人。”那管家婆看到后边站着的一个少女模样有五六分像自家男主人,软了半截,挤出笑容来道:“原来是老夫人和三小姐,快请快请,今儿我家小姐还说替您留了两个妆花纱衣料子呢。”举起袖子擦了擦脸,扶着王婆子进门,喊道:“侍书,泡茶,老太太和三小姐来了。”点头哈腰把王婆子母女二人送进里院,出来到井边抱怨道:“晦气,王家老太太打扮的跟卖花婆子一般。”
她男人鲍老根骂她:“说你总是不改,咱们到二小姐家,比不得从前。老实些,要要替二小姐惹麻烦。”
少时小梅过来唤她:“鲍嫂子,赵嫂子请你去帮忙洗菜。”她又凑到小梅身边问:“方才那一老一小真是姑爷的亲娘?”
小梅笑道:“真是,老夫人性子有些急燥呢,鲍嫂子顺着些就好了。”到厨房接过赵嫂子的茶盘送上去。鲍嫂子又道:“这个小梅姐姐还不到拾翠她们几个一半,怎么二小姐偏偏只爱她一个?”
赵嫂子老成,一边烧火一边笑道:“主人家的事不是你我说得的,叫做什么做什么就是。”又劝鲍嫂子:“你我都是大小姐挑来的,若是服侍的不好,大小姐的脸往哪里搁?”
鲍嫂子泄气道:“老太爷好好的富家翁不做,跑去学人家做神仙。”附到赵嫂子耳边道:“大小姐把所有产业都折变了银子,都叫老太爷带走了?”
赵嫂子道:“这却不知,不过城外那个小庄是把二小姐的,鲍嫂子你安心罢,饿不着咱们的。”收拾出两盘点心,使个小托盘送了上,真真亲手接过,先让婆婆,再让小姑。
王婆子因小梅一直在房里,不好开口问话,真真乐得不必敷衍,拉着青娥坐在绣架前讲针法,小梅站在她身后听得津津有味。王婆子趁机闲走,把媳妇三间房逛了个遍。这边新宅原是尚府家人走置的,家俱器皿多是真真房里旧物,富丽清雅兼有之。王婆子只爱摆在博古架上那尊金光闪闪的大香炉,绕着转来转去。口内啧啧有声,忍不住和真真道:“为娘日日要替阿菲烧香,求菩萨保佑他高中状元,只是少一个香炉。”
真真顺着婆婆的眼神看去,却是那个镀金铜香炉,忙笑道:“媳妇这里有一个,娘若是不嫌笨重,将去就是。”
王婆子忙把那个香炉抱下来,金光闪闪,好不招人喜欢,就想咬一口试试是不是真金,无奈屋子里那三个人都盯着她,只得搭讪着笑道:“媳妇,亲家出门也有几十日了,可曾留些什么把你做个想念?”
真真微微一笑,把衣架上搭着的一个包袱取来,交给抱着香炉舍不得撒手的婆婆道:“有的,这房里的家俱,都是我爹爹平常心爱的,我和姐姐争了许久才争来的。”
王婆子迫不及待问道:“别的还有没有?”
真真张口想说也有十几万金银,可是姐姐和爹爹都叮嘱她连相公都不许说,那婆婆自然也不能说,张开的嘴又闭起来,却见王婆子盯着她,两眼鼓的好像蛤蟆一样,忙改口道:“府城里的花园留把姐姐了,府城外的那个小庄留把我了。”看到婆婆意犹不足,又补了一句:“也有几顷地,还有一个四五百亩的一个池塘。”
吴中地少人多,比不得北方,就是平民小户家里也有三五顷地。一来南边赋税重,二来纺织利息极高。松江府有钱的人家多是办作坊,极少置地,所以纵是大富之家,田地也不多。王婆子听得有好几顷地并四五百亩的水塘,心花怒放,连鼻洞里都是笑意,牵着真真的手,笑道:“我的儿,这可比那中看不中吃的花园强多了去。”
真真强按下心里的厌恶,捧了盘点心送到婆婆面前笑道:“娘吃点心。”
王婆子一心要回去和老伴说,推开盘子道:“我还有事要家去,青娥你在嫂子这里玩几日罢。”真真还不及说话,她已是飞奔出去。青娥臊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真真叹息,安慰她道:“想来娘是有事,你就安心在嫂子这里玩几日罢。”开箱取出几块纱衫的料子把她做夏衣。青娥接过安安静静坐在窗边裁剪,间或也和真真说句把话。真真越发的怜爱她,第二日要送观音绣像给姐姐,就把青娥也还去,在李家耍了一日才尽兴而回。
尚真真到家,洗了手就要到送子观音绣像前点香,供旧上小香炉还有,墙上那幅观音却不见踪影,只有空空一堵白墙。真真把三间上房都翻了个遍,也寻不住,急得汗把夹袄都浸湿了,跑到书房问王慕菲:“阿菲,我们卧房墙上的观音呢?”
王慕菲放下手中的笔,笑道:“今儿大姐来,看见说好,她拿去了。”
那副观音怀里抱着的婴儿本是她比照着王慕菲的样子绣的,如何舍得送人?真真情急跺脚道:“这是什么东西,岂是说拿走就拿走的?”
王慕菲只道一幅绣像,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件,无所谓道:“横竖闲着无事,你要再绣就是。”
真真恼了,哭泣道:“这个比不得别的东西,大姐若要,我绣把她也就是,你去把那幅观音要回来。”
王慕菲叫爹娘和大姐缠了一天,好容易打发他们走,窝着一肚子气,真真不安慰他也罢了,反来添不快活,也恼了道:“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好拿回来?难道这个家我就做不得半点主?”
真真和王慕菲结缡四五年,从不曾经受过这样的重话,一时间呆住了,任由王慕菲摔了一个茶碗奔出书房,只是站在门边流泪。
青娥从上房窗里瞧见哥哥怒气冲冲出门,吓得小脸发白,一溜小跑来寻嫂嫂。真真看见小姑,忙擦去脸上的泪,强笑道:“你哥哥有事出去了。”
青娥极是聪慧,晓得嫂嫂不肯说,拉她到厨下去,问她梅菜扣肉怎么做,只把闲话混她。一直到晚饭时分,王慕菲也不曾回来,也不见人回来捎话,却是夫妻几年头一回,真真心里不安,偏小姑在跟前,又不好使人去寻找,摆上饭来扒了几口就吃不下。
青娥只说困了,早早到小梅房里睡下。真真一个人在卧房里,一会看着空墙恼怒,一会儿想起王慕菲出门,又担忧,一颗芳心上上下下几千回,一直到天亮,朦胧听见墙外有人经过,飞奔去开门,却是早起经过的行人,如此这般三五回,守门的鲍嫂子看不下去,打着呵欠出来劝道:“二小姐,姑爷想必是和大姑爷吃酒去了,天还早呢,回去睡会子罢。”
真真靠着门框,心里巴望远远的那个影子就是她家相公,哪里听得进鲍嫂子的话,直直的站了半个时辰,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才被赵嫂子和鲍嫂子拖回房,青娥劝着,扶到榻上闭目假寐。
青娥看嫂子闭着眼睛,眼角还有泪痕,觉得都是哥哥的不是,要替嫂嫂等哥哥回来,索性搬了个板凳坐在里院的院门口,又苦候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她哥哥手里提着一包点心笑嘻嘻来家。
青娥拦住他,轻声道:“昨日哥哥出门不曾留话,嫂嫂等了一夜呢,方才睡下。”
王慕菲心痛,正要丢下点心去安慰娘子,偏偏昨日和几个朋友吃酒时,唐秀才说的那些话从他心里冒出来,他就变了主意,笑道:“既是才睡下,且叫她再睡会子罢,我去书房补昨日的功课去。”
真真在房里并没有睡着,听见王慕菲在外边说话,喜欢的一骨碌爬起来,才走到门口却听见他要去补昨日的功课,心里凉了半截,赌气睡倒在床上。她是困极了的人,相公已是来家心就定下来了,是以沉沉睡去,过午都不曾醒。
王慕菲本是拿着架子要娘子先伏软,在书房里心浮气燥哪里看得进去书,越想越觉得唐秀才说的有道理,在家事多,不如和他们一道寻个幽静的地方一起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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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二章 喜事(上)
王慕菲在房里百无聊赖,隔着窗棂看到鲍家的两个小小子和小梅在院子当中跑来跑去,刨土撒花种,说说笑笑极是热闹,他越发觉得书房里冷冷清清,不自觉走出来。
青娥在门洞里做针线,一团微温的阳光罩在她脸上,反射着着少女特有的美丽光泽。青娥手里正在缝的一件翠绿地妆花纱衫,在残冬的午后,显得格外的好看。
王慕菲想起当年初见真真,她就是装着一件翠绿的纱衫,仰起雪白的脸,问吊在大树上的他:“你是我姐夫使来接我的?”他的心跟着她的耳坠子荡来荡去,神使鬼差般点头,跳下来扯着她的手到码头寻一条夜航船,日夜不停换船,一直到山东济南住下。也大手大脚花过银子,也曾几十日都是买馒头过日。夫妻几年吃尽苦头,真真从来不曾说过他半句不好。
想到此处,王慕菲的心软下来,把唐秀才教他如何调教女人的那些浑话尽数抛到脑后,绕过妹子回卧房寻娘子说话。
真真初醒,坐在后窗妆台边,一头乌黑的长发拖到膝上,有一下没一下梳头。王慕菲悔恨不该与她合气,拿起牙梳,轻声道:“昨日是为夫的不是,娘子宽恕些个,小的替娘子梳头赔礼。”
真真白了他一眼,满腹心事堵在喉间说不出,伏在桌上滴泪。王慕菲轻轻替她把头发绾起,从背后抱着娘子的细腰,低声下气陪不是道:“娘子,阿菲错了。以后再不把你心爱的物件送人。”
真真哽咽道:“奴不是舍不得一幅绣像。珍珠寺的慧智师父说若是无子,亲手绣一副送子观音供养必有好处。你送把姐姐,岂不是把我家的孩儿送她?”
王慕菲实不晓得真真求子的心这样急切,轻抚她的香肩笑道:“明日我就去要回来。娘子说的是,我王家的儿女,哪里能送到他秦家去。”
真真扭过头来,脸上虽然擦了薄薄一层粉,却遮不住两个乌青的黑眼圈,眼里含着一泡泪道:“已是送出去的,如何再要回来?求不来儿女,是奴心不诚。”又低下头抽泣。
王慕菲越发的觉得昨日是自己的不是,若是自己不肯,姐姐也不好强取的。又不花她秦家一个大钱,何必多事取下赠她?站起来笑道:“是我昨日不好,我就去取来。”说罢直奔东门秦宅。
门房认得是舅老爷,请王慕菲先到二门外书房坐。王慕菲吃了两碗茶,耐心差不多都消磨净了。素娥出来,脸上有两道红痕,仿佛是指甲抓过,满脸不快活。
王慕莫问:“猫儿抓的?”
她冷笑道:“是彩云那个贱人,仗着老爷偏疼她,偏和我过不去。”从袖子里取出一面四方小镜细细察看,一边抚摸脸上的红痕一边咬牙切齿。王慕菲觉得眼前的秦夫人虽然披着姐姐的皮却是陌生人,安慰的话半句都说不出口。
王素娥一口银牙磨的咯吱咯吱山响,突然迁怒王慕菲:“是爹娘叫你来瞧我笑话?”
王慕菲还不及说话,她已是伏在桌上嘤嘤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当年从山东逃出来,爹娘说没有饭吃,把我嫁把将死的刘老头还罢了,我做女儿的没有眼看着娘老子和兄弟饿死的理。可是为什么第二回还哄我说秦老头将死,又把我嫁把他冲喜!”
素娥初嫁,王慕莫年纪还小,只晓得姐姐曾跑过一次。再嫁秦老爷,是秦老爷来收租看中姐姐,原是将出五百两要纳她为妾。姐姐不肯嫁老翁,偏秦老爷舍不下她,花了许多水磨功夫许了无数好处,又有个无良媒人说秦老爷指日就要驾鹤西去,胡乱跟他几日,厚聘不算,还落下他前头正房大娘子全副妆奁。王老爹就一力主张道:“此番不比嫁刘老爷没什么好处,将来秦老爷归西,你带回来金山银山,再招个小女婿过活不好?嫁一回是嫁,嫁二回也是嫁,妆什么贞女烈妇?”谁知素娥嫁到秦家,秦老爷反倒越活越硬朗,虽然她专宠一时,到底挡不住老寿星爱慕董双城,三不知又合房里一个叫彩云的大丫头偷上,不过数月那妮子肚子渐渐大起来,哪里把生不出蛋来的新夫人放在眼里。王慕菲来之前,那个彩云借着月钱才和素娥闹了一场,秦老爷看在肚子的份上不免偏着小的些。素娥受了委屈,是以把满腔怒火都发作在兄弟身上。
王慕菲只道姐姐风光无比,实不晓得她因为没有生养反受一个丫头的气,心里只想着怎么要回那幅观音绣像,随口劝姐姐道:“大姐,已是嫁了,你也享了几年福,何况秦老爷待姐姐也是真心实意的好……”
素娥抢白道:“若不是老爷待我还好,我在他家还活呢!如今彩云不知哪里借来的种,哄得老爷只爱她,嗔我不生养。”
王慕菲笑道:“姐姐虽然是填房,也是明媒正娶来的夫人。休说彩云生个老生儿子,就是生出个金凤凰来,她也是个妾。现放着秦家前头夫人并妾留下的七个儿八个女,姐姐你和她生气做什么?”
素娥眼睛一亮,破涕为笑道:“兄弟读了几年书,果然长见识了。”想了想道:“还有些事托你,且等等我。”擦干净眼泪出去,好半日才出来,避开服侍的下人,从裙子里解下一包金珠把兄弟道:“到爹娘那里又是有进无出,兄弟替我藏起,姐姐也要为将来留条退路。”
王慕菲揣到怀里,素娥又寻了一个盒子装了两样点心,亲自送他出门。王慕菲走过两道街才想起忘了问姐姐要绣像。有心回去要,姐姐也为无子烦恼。不好讨回得,垂头丧气回来。真真接着,看他从怀里抱出一个包来,不像是绣像的样子,忙道:“到姐姐家去了?”
王慕菲叹气道:“这是姐姐寄放的东西,她在秦家也不好过呢,我今日去看她,脸上教她房里一个有孕的妾抓了两道红痕。”
真真何等聪明,就晓得是他姐姐也是为无子所苦,所以才看中她家的观音像,讨去求子的。大户人家妻妾争斗她如何不知?何况他姐姐又无娘家撑腰,日子自然格外难过。也只在回娘家装装夫人罢了,正经亲戚待见她的也没有几个。想到此处,纵然再舍不得自己绣的观音,也不好开口叫相公去讨要,笑道:“阿菲,明日陪我去绸缎铺选块好料子来,奴再绣一幅罢,这一回多绣几个娃娃,谁来讨也不给他。”
真真就此揭过不提,王慕菲如释重负,忙笑道:“其实姐姐也不容易,她若得一子也能终生有靠。”指指真真放到桌上的布包道:“收起来吧。”
真真解开来看,里边一串晶莹珠链并几枝镶宝点翠的凤钗,约也值四五百银,因道:“咱们记个小帐罢,不然隔的时候久了就混忘了。”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新帐本,把几样东西一一开写明白,又寻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箱子,还用原来布包包起,压在一堆旧衣服里边,使铜锁锁上,把钥匙插到衣橱一条裂缝里,拍拍手笑道:“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王慕菲拍拍那本帐道:“就怕有小贼照着这本帐寻。”真真把箱子随意踢到衣架子底下显眼处,抢过小账丢到衣橱里,笑道:“你姐姐有心把金珠首饰藏在你处,只怕将来和秦家还有一场戏唱。”
王慕菲竖起两个指头道:“不只,爹娘那里还有一场呢。”
真真想到婆婆为人,长叹一口气,嫡亲的女儿有东西情愿叫弟妹收藏,也不肯交把爹娘,难怪姐姐和爹爹再三吩咐不许和夫家人说她分得多少银子。因想到城外的小庄,和王慕菲商议道:“我们家那个小庄上也有几间房,比这里却宽敞些,不如搬到那里去罢。你学里朋友来往也好招待。”
王慕菲摇头道:“那里虽好,不是我王慕菲挣来的,我不要去住。那个庄子是你嫁妆呢,你且好生看顾。小心我爹娘花言巧语哄了去。”
真真嗔他道:“谁似你这般防爹娘如同防贼般?”
王慕菲指指那个箱子,苦笑道:“我爹娘天生只进不出的脾气。不然为什么我抵死不肯家去同住,一来怕你受气,二来真住在一处,你又心软,听不得几句好话恨不得心都剖把人家。哄得你把庄子给他们管,转手就换成银子藏起,有用钱时哪里掏得出一文?不如两下里住着自在。”
真真微微一笑,两个和好如初,手牵着手儿从卧房出来。青娥见了喜欢,扑到真真怀里笑道:“嫂嫂不恼哥哥了?”
王慕菲抢先道:“淘气,你嫂子何时恼我?”挽起袖子喊赵嫂子道:“赵嫂子,杀只鸡,我来红烧。”
第二日真真托李二叔寻来一方好料子,王慕菲去问学里一个极有画名的朋友讨了一副儿女双全的送子观音图来把真真做样子,又把娘子的绣架搬到他书房,每日两口儿各定下功课用功,偶然对望,各自一笑。
却说青娥在哥哥嫂嫂家过得几天舒心日子,王老爹怕真真教坏了自家女儿,硬把青娥拖回家。素娥要么自己回家,要么寻什么借口叫王慕菲去秦府,哪一回都要捎几样值钱的首饰叫兄弟藏起。因她的私蓄都在真真手里,倒不好在真真面前再摆夫人架子。就是在爹娘跟前,提到真真娘家的事,不过含糊几句罢了。所以真真的日子就过的甚是快活,一转眼盛夏过去,将到初秋,王慕菲将要秋试,和学里朋友来往又多起来。
这一日唐秀才家文会,王慕菲早早出门。真真在家无事,想见有两个月没见过姐姐,起意去走走。才在李府二门下轿,正好遇到陈公子从侧门进来。陈公子看着家常打扮的王秀才娘子不须人通报,大摇大摆扶着个小婢进二门,愣了一会,取二钱银把门房,问:“方才过去的是谁家亲戚?”
门房收了银子,笑道:“是九少奶奶的亲妹子,和咱们不相干的。小哥儿,三太太等你说话呢,快些进去罢。”
陈公子小跑几步,看着王秀才娘子的袅娜背影转过长廊向大房去了,心里可惜这样知情识趣的美妇人偏叫不解风 情的王呆子消受,摇着扇子叹惜道:“好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真真才跨进姐姐的院子,就见花团锦簇站了一院子的女人。一个和她姐姐要好的十三姨娘看见,满面笑容过来牵她的手道:“恭喜恭喜,令姐有喜,你要做姨妈了。”
真真回礼笑道:“同喜同喜,怎么都在外头站着?”
十三姨悄悄道:“老祖宗来了,叫了叶天慈替九少奶奶号脉,谁敢进去?”
少时门开,大老爷带着李青书送大夫出来,众妇人一涌而上,进去围着老太太道喜。老太太皱纹里都透出笑来,赶苍蝇般挥手道:“叫莺莺安静歇会子,使人接她家真真来说话。”
十三姨娘忙牵着真真的手上前,满面春风笑道:“这不是?可巧才到。”
老祖宗是晓得真真替她姐姐绣过一幅送子观音的,握着真真的手,笑问:“这孩子手巧。几岁了?”
真真被众妇人的眼神扎得有些不自在,低头道:“二十二。”
老祖宗笑道:“无事多来走走,陪你姐姐说说话。”伸手搭在十三姨肩上慢慢出去。霎时一屋子人走的一个不剩。莺莺从床上起身,吐舌笑道:“难为妹子。”
真真半替姐姐喜欢半酸涩,笑道:“还没给姐姐道喜呢,几个月了?”
莺莺红着脸道:“也有二三个月。”
李青书捏着一张纸兴冲冲进来,笑道:“莺莺,大夫说是男胎,写了一个安胎的方子。”走到跟前看到小姨子,放下药方子,整理衣裳,郑重做揖谢道:“真真妹子,多谢你。”
真真笑道:“是姐姐姐夫求来的谢我做甚?”
李青书在卧房里转了一圈,喜欢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捏着那张药方又兴冲冲出去。莺莺细心看妹子微有不快,问她:“你还没有动静?”
真真微微点头,想到王慕菲把她初绣的观音送人,到底委屈,眼中酸酸的。
莺莺察言观色,追问道:“王慕菲对你不好?”
真真摇头道:“他待我极好的,只是那幅观音叫他姐姐要去了。”
莺莺冷笑道:“秦老头也有七十了吧,她就是一天磕一百个头烧一千根香也求不来儿子的。”
真真苦笑道:“大姐房里有个丫头彩云,听说要生了呢,如今甚是得宠。”
莺莺吃惊,手里的茶碗滚到地下,好半日才笑起来:“老树开花极是不易,也罢,我叫小樱把我房里的观音取下来你带回去。”
真真忙道:“妹子又绣了一幅呢。”虽然这样说话,其实有些不快活。
莺莺沉吟许久,方笑道:“说个笑话你听。我家三房的婶婶也不知是不是鬼上了身,要把女儿嫁给管家的孙子呢。只怕就是这几日换庚贴。”
真真奇道:“这是为何?”
莺莺笑道:“说是管家,其实早赎了身的,家里也有二三万的银子,只得一个儿子,听说长相俊俏,还是松江有名的才子呢,小妮子执意要嫁,三婶居然肯了。”
真真一听就知是哪个,叹道:“是那个陈公子?正月里还嚷着说要非我家对门的姚小姐不娶呢,只怕他不肯。”
尚莺莺冷笑道:“那是他的福气,有什么不肯的?”正说话间,老太太使人来请:“八小姐的亲事订下了,老太太来请王大少奶奶去吃订亲酒。”
真真因自己穿着家常衣裳不好席上去,要辞了家去。莺莺晓得她心里不好过,劝她道:“你姐夫替我求了个食补的方子,我叫小桃取来。家去照着吃起来,这几日看你倒瘦了些。”使了两个人送她出门。
真真心里烦恼,不肯坐轿子,和小梅两个一路看些街景,慢慢走到鼓楼前,恰好看见姚小姐和一群男女分坐几辆轿车从城外回来,所过之处人皆侧目。
小梅看到姚小姐身边那个鼻孔朝天的小桃红,冷笑道:“小姐你瞧,那个是谁?”
真真笑道:“理那些做什么?”转到一个卖白菜的小贩,站到自家杂货铺门口,对还看着小桃红做鬼脸的小梅道:“快回来。”
小桃红从轿车上跳下,冲小梅瞪了一眼,扶她家小姐进隔壁铺子,小梅跑回来笑道:“神气什么?小三儿说了,他们家铺子如今可比不得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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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三章 喜事(中)
帐房里,李二叔叫小三儿支开小梅,恭恭敬敬捧出一本帐送到小姐跟前,笑道:“今年生意还好,勉强压过隔壁一头。”
真真略看过几页就放开微笑道:“李二叔做惯了大生意的,这样零敲碎打,想必不畅快。”
李二叔拈着胡子呵呵笑起来:“一年一二千两银子的利息其实容易,若不寻个人斗他一斗,岂不无趣。”
真真收敛了笑容道:“李二叔若是存了戏耍的心思,不如歇了生意家去带孙子。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家,叫全松江的同行怎么看咱们?我们尚家何时对同行这样打压了?”
李二叔的笑容僵在脸上,良久化做苦笑道:“她家咄咄逼人在先,只要我家卖的好的货,必要想法子也去进些来,加价卖把那些大手大脚的公子小姐。从前遇到这样人,就是咱们不说话也自有人出手治他,如今老爷把铺子作坊尽数折变,人都说我尚家气数尽了,姚家这事,多少人看咱们笑话呢。”
真真想了想,笑道:“却是我的错,不曾和二叔说明白,二叔多担待。”站起来对李掌柜施了半礼,慌得李掌柜要跪下还礼。真真扯住他的胳膊道:“二叔听我说,姐姐买下这铺子原本是怕我手里无钱使。其实挣不挣钱还罢了,咱们尚家的招牌不能砸,不能叫爹爹一辈子名声烂到我手里。二叔,日后你休管隔壁如何,只照咱们尚家的老规矩行事。”
李二叔毕竟忠心,不肯叫老主人半辈子同甘共苦打下的名声坏在自己手里,心里虽然不甚快活,也不得不认错。低着头道:“小老儿晓得了。”把帐本都收拾起。
真真笑着站起来,指了指隔壁又道:“我们又不等米下锅,理她做甚,难道要背一辈子暴发的骂名不成?”
李掌柜缓过神来,笑容又浮到脸上,抹抹胡子道:“是。”送二小姐出门,冲红线招的两个站在大街上揽客的伙计笑了笑回去。惹得他家几个伙计回来一边理货一边嘀咕:“隔壁那个老狐狸,是不是吃错药了?”
姚滴珠无意听见,喝问道:“小三,你们方才嚼什么蛆?”
小三最怕他家小姐,唬得一五一十交待:“方才隔壁李掌柜送王秀才娘子出门,回头冲我笑呢。”
姚滴珠冷笑道:“以为我不晓得他,自我抢了他家些须生意,恨不得生吃了我。想必又有什么坏主意,大家小心些。”回到楼上,心里还在思索要不要去走薛公子的门路,把他家新从山东运来的两船明水木器都吃下,独自坐在角落里出神。
二楼还有几位才子佳人聚在一处说笑,因姚小姐发愣,却不见总围着她打转的陈公子,就有人打趣:“陈公子必是病了,这几日都不见他来,咱们瞧瞧他去,滴珠妹子?”
姚滴珠自那回掌掴王陈二人,心里深恨他两个。王秀才闭门读书从不与她们这群人来往,不过想起来肚内骂几句罢了。陈公子却是屡败屡战,牛皮糖一般贴着她,不论她怎么板着脸都不恼。偏那一日的事不好当着众人说,所以她无缘无故恼着陈公子,偏陈公子又对她百依百顺,人人都以为他两个是对欢喜冤家,总是当他们是打情骂俏,姚滴珠就越发的恼了。
今日这起人又来打趣,姚滴珠两道柳眉一竖,冷笑道:“陈兄如何,与我何干?”
一时屋里无人接话,众人指了这样那样的话头都辞了去。滴珠一人独处小半个时辰,又觉得寂寞,把帐本取来看了一回,反觉得高朋满座的好起来,越发不肯回冷清清的家,思之再三,还有薛公子处不曾打点,收拾了几样新鲜稀奇的洋货装了一个盒子,坐轿子到薛府叩门说红线招的老板寻薛夫人说话。
薛府的门房只当是家主人在外边的相与寻上门来,还不曾张口拒绝,人家已是塞来一把碎银子,掂在手里也有四五银重,忙笑道:“我家大夫人在山东老家呢,宅里几位姨奶奶都不管事,小的替小姐通禀一声三老爷去,可使得?”
滴珠索性撸下小指上的一个金戒指递给他,谢道:“都管吃茶。日后少不得常麻烦处,还请担待一二。”
那门房把戒指纳进袖内,笑嘻嘻进去。果然钱可通神,片刻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小厮出来请:“姚老板?里边请。”
滴珠脱下一个镯子要谢他。那小厮笑起来,霎时越过她三尺远,只留一个背影与她,在前边道:“姚老板仔细脚下。”
姚滴珠恼得立时左脚就绊了右脚一下,心里恨恨道:“一个男宠有什么了不起,有朝一日我成松江首富,看你还敢不敢狗眼看人。”随着这个小厮过池塘,越竹林,走到一座大假山上的三间高楼前,檐下候着的两个使女笑着接出来,一个圆圆脸的冲那小厮道:“黄山,怎么是你去了,舅老爷家无人使?”
黄山哼了一声道:“绿云,舅老爷怎么使你们出来。”
绿云白了他一眼,因姚滴珠睁大眼正看着他们,过来牵姚小姐的手道:“这位小姐跟我们来,家主人还有小事未完,咱们到那边亭子里坐一会。”
姚滴珠性傲,若不是要求薛公子,平常哪里肯把这样吃喝玩乐的草包公子放在眼里,此时一个丫头就敢伸手来拉她,哪里乐意。只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委委屈屈跟着她两个到亭子里。那绿云偏架子极大,说声请,她两个就先坐下。姚滴珠为了那两船货只有一个忍字放在头顶,笑嘻嘻坐下和绿云话家常。
须臾珠帘乱晃,几个着官袍的大人拾阶而下。接着又是一个妇人带着一个高挑少女和一个女童出来,看相貌是母女三人,穿戴打扮的都不甚讲究。那个少女出来叫了声:“绿云姐。”绿云应了一声站起来,那少女闻声冲亭子这边笑了一笑。滴珠虽然自认是美人,也赞叹那少女一双眼睛清澈的如山溪一般,眼波流转间不见丝毫女子的妩媚之气,举手投足间英气尽显,好似女将军般。
绿云压低声音笑道:“我家小姐唤我们呢,姚小姐请进去罢。”
姚滴珠的心神都系在那少女身上,眼看着她和她妹子嬉笑玩闹,乃母搭着绿云,一群人前呼后拥去了。她想起早逝的母亲和一心求财出海的爹爹,心里酸楚,眼里微微泛起水光,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一只手拍她的肩道:“这位姐姐,小心。”
姚滴珠听得声音有些耳熟,扭头一看,两个都愣住了,那个叫他小心的不是呆秀才王慕菲又是谁?
王慕菲却是文会里被李青书拉来见贵人求荐书的,料得他和李青书两个都得举人稳稳在手,方辞了出来。乍瞧见一个姑娘直冲断崖忙着拍她一下,不晓得是姚滴珠,拍过人家姑娘一扭头他就后悔,顿时觉得脸上凉丝丝的,不晓得说什么好。
李青书仿佛眼前无别人一样,拉着王慕菲笑道:“咱们快走,今儿哥哥请你,咱们天香楼不醉不归。”两个前后脚下山。
姚滴珠自进门来,先是小厮,后是使女,早积了一肚子气在那里,再见人家母女其乐融融,又叹自家命薄孤苦,狼狈间遇见旧仇人,恨不得就地寻个地洞钻进去。王慕菲真走了,她又怪这人无礼,连句客套话也不肯说,定了定神,挑开珠帘里去,平常总是笑嘻嘻的薛三公子愁眉苦脸坐在八仙桌边。姚滴珠盈盈一拜,笑道:“奴是红线招的东家,姓姚,特为公子那两船明水木器而来。”
薛三公子生平最见不得美人软语求他,笑得两眼眯成一道缝,没口子应道:“好说好说。姚小姐请坐。”旋叫人上茶上点心,问她几岁了,可曾许了人家不曾,又夸她生的好。
姚滴珠涨红了脸一句都不肯搭理,薛三公子就有些不好意思,握拳咳嗽了一声,笑道:“红线招俺也听说过,两船木器也值四五千两,只怕你们小本生意揽不下来,也罢,均半船妆盒小物件与你如何?”
姚滴珠心里盘算自家手里也只有二千多两银子,若是老老实实买半船妆盒虽是够了,却是把大注银子推出门去,白便宜了瑞记。不如趁这个呆公子被自己迷的不晓得东南西北之际,把他两船货先赊下。计定笑道:“奴是小本生意,全靠薛老爷赏口饭吃。若是两船木器都交给我们红线招,四五千银算得什么?”
薛三公子笑道:“是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两船木器本是一个朋友订下的,我看在姑娘独力支持铺子不容易的份上均出半船与你已是不易,若是两船都把你,岂不是叫我在朋友跟前失信。”掏出一个刻着“订”字的木牌抛到滴珠怀里,笑道:“凭这个牌子明日去码头和我家管家说罢”
姚滴珠看薛三公子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胸,心里厌恶,捏着牌子站起来谢道:“薛公子待红线招大情,奴都记在心里。如此,奴明日携银子去码头?”
薛三公子轻轻靠到椅背上,笑道:“一定为定,来人,送姚小姐出去。”目送姚小姐的纤腰扭到门口,恶作剧般大声道:“我家两个月就从山东运几船木器来呢。”看姚小姐仿佛脚底绊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姚滴珠深悔自己孟浪,这羞辱却是她自家去寻来,怨不得别人,只有打落牙齿肚里吞,心里发狠算计,一夜都不曾睡好。第二日一大早抬着二千两银到码头寻着薛家货栈的总管,塞把总管五十两银,就要尽这两千两银子买他家的新货。那总管因姚小姐手里有“订”的牌子,只当她是薛三老爷的相好,由着她挑有值两千两银的妆盒、漆盒、食盒、书箱诸物,差不多把新来的两船货物里价廉物美之物都挑了个干净,心满意足而归。
且说薛家木器向来都是李家吃下,这几日尚莺莺有孕,李青书不肯叫娘子受累,莺莺又不肯把她管着的大房生意叫别房代管,迟了几日才使人去码头问讯,才知姚滴珠把薛家的新木器吃掉一小半。莺莺接下剩余的货物分出一半给瑞记发卖,因自家和薛家都吃了那小妮子的暗亏,就想法子要出一口气,叫心腹管家偷偷去寻陈家的管家,妆做无意间漏话出来,只说姚小姐如今和薛公子走得极近。
陈公子和李家八小姐订亲,老实了几日不曾出门,心里对姚滴珠这朵扎手的红玫瑰是又爱又恨。这样轻飘飘一句闲话传到他耳里,好似南天门塌下半边,瑶池的仙酒都酸成了陈醋,恼得他握着拳头就要去寻薛三公子报夺美之恨。陈公子怒气冲天走了半条街,叫微风一吹,两条腿不听使唤,任凭主人驱逐,还是飞一般跑到莫家巷。
红线招外摆了只一人高的大妆盒,上书明水木器四个大字。小伙计小三儿和小石头正站在街口迎客。见到好几日不曾来的冤大头陈公子,小三儿上前道:“陈公子里边请,我们小姐和刘小姐唐秀才都在二楼呢。”
大凡男人莫不如此,一直还不曾到手的女人若是叫别人横刀夺去,比真扣上顶绿帽子还着恼。所以陈公子鼻孔里喷火,上楼寻见姚滴珠就甩她一巴掌,骂道:“淫妇,就会在我跟前妆样,你怎么不索性改姓了薛。”
只有唐秀才久在花丛里的人猜到一二分,姚滴珠捧着半边红肿的脸蛋,唬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唐秀才有心在赛嫦娥跟前献殷勤,冲上去拉开陈公子,喝道:“陈兄吃醉了,快与滴珠妹子赔个不是!”
陈公子报了从前一掌之仇,看着滴珠娇怯怯捂脸哭泣,心里算计:人多以为我和滴珠有情,不如趁今日收伏她做妾,也省得白白落到别人嘴里,故意板着脸道:“唐兄与我评理,她和我约订终身,如今却背着我和那薛财主眉来眼去,整船明水木器搬来卖就是明证。”
私订姻缘到底不是个好名声,唐秀才自问这样的女人进不了他家门,掉转念头笑道:“原来如此,姚小姐有何话说?”
姚滴珠忍着疼痛,哭道:“这姓陈的一直纠缠我是大家亲眼所见,我姚滴珠若是与他有私,立时叫我烂掉眼珠子。”
刘小姐和姚滴珠交好,忙道:“滴珠的品行大家谁不知道,她说没有必是没有。”
陈公子心里冷笑两声,故意靠近两步,扑到滴珠面前半跪下,软语央求道:“滴珠妹子,是哥哥我的不是,不该听人家说几句浑话就当真。”
姚滴珠想退,略动一动陈公子就搂紧她两条腿,挤出两滴泪来:“滴珠妹子,哥哥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这几个月瘦了多少?如今人都传你和那薛财主的闲话,哥哥不忍你抛头露面,不如嫁了我罢。”
姚滴珠此时去死的心都有,用手推他推不动。还是刘小姐和她要好,急中生智看见桌上一块四五寸长三四寸阔的大铜砚,搬起来尽力砸了陈公子一下。陈公子吃疼松手,姚滴珠连滚带爬急走。一屋子的人都睁大两个眼,下巴掉到地下合不拢。
陈公子扶了扶帽子,做了一个罗圈揖,笑道:“滴珠就是这个脾气,当着人总不肯给我好眼色。小生必择吉日娶滴珠妹子过门,必有请贴至各位府上。”
此时连刘小姐都半信半疑,不晓得信哪一个说话。陈公子料这样一闹,姚滴珠除他之外无人可嫁,心里得意,回家禀告他父亲道:“儿子原和姚家的滴珠有私,虽是订下八小姐的亲事,到底不好背弃盟约,还请爹爹做主,教儿子纳她为妾才好。”
姚滴珠虽然身家比不得李家八小姐,又是暴发又是绝户,娶来家姚家的钱财尽归陈家,怎么不好?何况又只是妾,陈老爷如何不肯?就是李家的儿子女婿,除去九公子,谁不是三妻四妾,也没什么打紧,果真依了他,叫了两个媒人去姚家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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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了,呵呵孩子这几天不怎么哭了。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四章 喜事(下)
陈家的媒人来过几回都被姚家管家使大扫把赶出门。和滴珠要好的几个同窗走马灯般来往,都劝滴珠:女儿家名声最是要紧,都传说你先和陈兄有私,再和薛公子传情。如今陈兄肯娶你,自然一床锦被好挡羞辱。为何不从他?
姚滴珠有口难辩,虽然自家仍是清白女儿,这等事体怎好开口与他人诉说,索性使性子闭门不纳。这几位同窗和姚滴珠都是一样性傲的脾气,好心被她当成驴肝肺怎么不恼,恼了就要出气。一时间赛嫦娥思凡,陈公子多情在松江传为佳话,就有那风流才子中的领袖,郑重到姚家替陈公子说媒,要成就陈姚二人一段风流韵事。
姚小姐到底还是个女孩儿家,虽然问心无愧,也晓得有私、传情两句传得满松江府人尽皆知,自己除陈薛二人外并无第三个人可嫁。若论陈薛两个,薛财主的财比不上陈公子的才。又有松江名士为媒,自家又有嫁妆,嫁过去面子里子都有,怕甚么。她算计了几日,暗示家人放媒人进来。
那两个媒人再来,晓得姚小姐为势所逼,这门亲事必成的,不妨吊她一吊,也好多赚她几两银子。一个王媒婆端坐在椅上,两只鼻孔朝天,不冷不热道:“如今这亲事怕是不成了,一来陈公子乡试必然中举,举人女婿谁不爱?二来陈公子痴情人人都知道的,这样的男人哪个姑娘不爱。”
王媒婆越说越粗俗,姚小姐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几次想端起茶碗送客,为着自家的终身大事,咬着牙忍下来,微笑道:“既然如此,王妈妈来寒舍所为何事?”
王媒婆的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结,结结巴巴滚出求亲二字。姚小姐快活的笑起来:“原来陈兄只对我有意,才使您来求亲呢。”
王媒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不好再拿架子,自怀里掏出一纸红单贴子送到小姐跟前。姚滴珠冷冷哼了一声,小桃红接过去,清清嗓子就念:“窈窕淑女,君子好求。闻姚家有女初长成,宜室宜家……”
姚滴珠拍案喝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桃红,你拿来我细瞧。”
小桃红捧到小姐面前,姚滴珠一眼就从那些胡话里看到“白银二百两,纳贵府小姐滴珠为妾”两句,恼羞成怒,手边一碗茶泼到王媒婆的脸上,骂道:“滚,以后不许这两人进门。”把贴子掷到地下,气呼呼转身回内室,一路上接连踢翻了两把椅子,砸碎了四个花盆。
王媒婆做了几十年媒,也不是头一回被人泼茶水,极镇定的使袖子擦了擦,对还站在一边发愣的管家道:“大哥,老妇人这一身衫裙都是新换的,淋了茶变色如何穿?”
那管家回过神来,看看厅上一片狼籍,拾起那张贴子看了许久,看明白原来陈家是要纳自家小姐为妾,没好气道:“王妈妈,我家小姐私房也有几千两,何时沦落到做妾的地步?怎么怨我家小姐不恼?”
王媒婆冷笑道:“你家小姐闺誉不佳,如今一个松江府里寻不出第二个肯娶她做妾的主儿。这还是陈公子为人忠厚,陈老爷宽宏大量,若是换了别人……”
管家劈手甩了她一巴掌,喝道:“我家小姐如何,别人不知,我们岂有不知的?这一巴掌是代我家小姐赏你的,滚。”这一巴掌下去,王婆子半边脸涨的如猪头一般,哪怕接话,捧着脸灰溜溜出门,去寻陈公子商议去了。
且说姚滴珠回房,伏在床上痛哭不止。小桃红劝不住,去寻小姐的远房婶母丁氏。这位丁氏在莫家巷尾居住,守寡多年又无所出,姚小姐小时也常来往。自姚夫人去世为避嫌就不肯再上门。滴珠常常隔个把月送柴米与丁氏,丁氏闻得这个侄女风评不好,也略劝过几回。所以小桃红病急乱投医就想到她,一路小跑到丁氏家,把前事都说了一回。丁氏其实极喜欢滴珠,听说侄女受辱,扔下手里的纺锤就来。
姚滴珠哭的面如金纸。丁氏如何不心痛,抚着她的背道:“儿呀,这是那个姓陈的臭小子无赖,不是你的错。”
姚滴珠心里只怪自己平常行事孟浪,听得至亲这样说,那颗揪紧了的心略松一松,转身又伏到婶母怀里哭泣。
丁氏搂着她,劝道:“傻孩子,你娘去的早,女孩儿规矩你不知道不是你的错。”
姚滴珠抬起头来,含泪道:“不就是三从四德那些?我哪样没有?”
丁氏叹息道:“做小姐的,就要守在闺房里,读书也罢,刺绣也罢。休说陌生男子,就是自家的兄长,也不随意说笑,才人人夸她呢。”
姚滴珠哼一声道:“这样说,松江府里找不出几个好小姐来。”
丁氏笑道:“如今世道是不同了,小姐们都能出门上女学,就是独力出头做生意的也不少。说到你开个铺子,人人都夸你呢。只是一条儿,你不该和那些公子们来往,常常一处吃酒游乐,人家怎么不说你。”
滴珠涨红了脸辩道:“又不是我一人,哪些不是好些同窗一道。”
丁氏叹气道:“男人饮酒做诗,那个诗酒风流,哪有好好的女孩儿家夹在里头?这是把小姐们当什么呢?”
姚滴珠回想每次诗会并无异样,还要辩白。丁氏拍拍她的背,又道:“你叔叔年轻的时候也有诗名,住在南京和一班名士唱和,也有几个来宾楼的女子混杂在里头,当年都是极有名头的,人都说是才女呢。”
姚滴珠如何不晓得婶婶是借古讽今,好似数九寒天一盆雪水从头顶浇下,把她从前那些要强的心都熄灭了,原来这些男人才女长,妹子短的,其实是把她们当作倡优取乐。她恨了半日,咬着牙问婶婶:“男人果真这样想?”
丁氏再三叹息,方道:“你叔叔年轻时和一个叫彩云的相与极厚。婶婶极怕他纳妾,有一回问他,他道:‘你怕什么?就是纳妾也当纳身家清白的女儿。’我也是不懂得,又去问你爷爷,他道:‘诗酒风流二字安在男人身上是赞他,安在女人身上,却是骂她的话。古来名妓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就是这般道理。再有才有美貌,到底名声有亏,试问那个好男人肯把绿帽坎到自家头上?’所以后来那彩云要死要活要嫁你叔叔,你叔叔也不曾开口说要纳她。”
姚滴珠冰雪聪明,想通了再回忆从前和陈公子等人相处,果然那陈公子唐秀才待她,与其说是有情,倒不如说是戏弄。她翻身从床上跳下,喊道:“小桃红,取火盆来。”把藏在匣里那些唱和的诗句都翻出来,叫小桃红点上一把火烧掉。滴珠又翻箱倒柜寻那些才子才女们赠的小物件出来。
这个侄女从小任性,丁氏后悔话说的重了,劝她道:“滴珠,这却不必。”
滴珠擦了眼泪笑道:“婶婶,这些东西要他何用。”尽数捧到火盆里,化作一股股黑烟。她方道:“传话下去,从前相与的那些朋友寻来,不论男女,都不见。”自那一日起,除去两日到铺子里去瞧瞧,若是进货不得不出门,姚滴珠都在家里静坐,虽然一人无聊,好在她也有钱,买了几箱书来家,手不释卷的打发日子。她的那些同窗都诧异,聚在一处道:“这却不像姚滴珠的性子,咱们不去寻她,看她来寻咱们不寻。”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回头再说王慕菲,一来自家学问也过得,二来又搭上薛粮台的靠山,秋试和李青书都低低的中了举。那时节的举人最是吃香,一但中举,自然有人送田地铺子,有人投奔做管家仆人。王慕菲和唐秀才这些人混了许久,又有李青书指点,如何不晓得这些奥妙,因娘子有庄,他就不肯要田地,只收下张乡宦家一间大宅院,并人家献的几间铺子,还有各处朋友荐来的管家四五房。
这一日新宅收拾清楚将要搬家,王慕菲和娘子商量道:“从前我是穷秀才,和爹娘分居还罢了。如今王举人的高堂靠租房的几两碎银子过活,传出去也不好听。何况我指日就是个官,也不怕爹爹胡搅蛮缠。叫他们搬来一处住着罢。”
真真含笑应了。王慕菲又道:“爹娘如今乐得不晓得自家有几两重,只怕又要做出什么叫人可笑可恼的事。咱们先搬去收拾定了再喊他们搬。”赶着搬家到梨花巷新宅。
真真却是头一回到新宅来,一进门左边两间门房,再进去就是轿厅。右边一个大月洞门进去,是一亩大一个小花园。王慕菲牵着娘子的手,笑道:“闲时可以出来走走,这后边有三间大楼,我收拾做书房。”带着真真转到楼后,一个角门掩着,里边一条夹道,前头直通轿厅和三间小厅,后边把内宅分做两块,一块是三进大院,一块在花园后,是一间四合院。
王慕菲指着那小院道:“这个给爹娘居住,后面就是厨房,又清净,又方便。”
真真笑道:“这间宅子真真是有钱人住的,想租几间房把人都不成。”先拉着相公到小院里瞧了瞧,再回大院,一进院门,当中一个大天井,里头满满的种着花草,挤得没有下脚处。王慕菲笑道:“我只爱他这个大天井,所以还有两家送的房比这个还大,我都没理他们。”带着娘子从走廊转到上房,从后门出去,还有三间小楼,左右是两间厢房。王慕菲指着楼后道:“那后边还有一排屋,原来是仓房。我叫人隔断了从夹道出入,给管家们居住,可使得?”
真真道:“这样安排极好。只是奴有一事不明白,还请相公解惑。”
王慕菲笑道:“娘子请说,知无不言。”
真真道:“送铺子送管家还罢了,这间宅子也值二三千两银,那姓张的为何舍得这样大本钱送你?”
王慕菲笑道:“你却不知,他张家在松江也算有钱,无奈前世不曾烧香,一连三代都是独苗,这一代只一个儿子罢了,还有十来个女儿,偏这些女婿里边颇有几个不安份的,所以要寻我做个靠山,张夫人娘家姓王,求我认作姑母来往。”
真真叹口气道:“或真是求财,你一个小举人济得什么事?可怜天下父母心。”
王慕菲笑道:“只这几年罢了,待那位表弟娶亲,多多的生几个儿子,别人哪里还有指望。娘子且放心住下罢,张乡宦两口儿为人极好的,不然也不会受女婿们欺负。”
真真点头,又道:“收下人家这般厚礼,有得助人处咱们必要尽力。”进了卧房,却是王慕菲照着她绿萝院的样子布置的,虽然家具器皿差了些,却是相公一片苦心,真真感动,眼睛不由得酸起来。
王慕菲搂住娘子,笑道:“哭什么?相公还穷了些,买不起那些好家俱好陈设,还要委屈娘子吃几年苦。”
真真一边哭一边笑,道:“只要相公心里有真真,奴跟着相公吃糠咽野菜也肯的。”
王慕菲搂妻子在怀里,刮她的鼻子羞她道:“又哭又笑,羞不羞。”看看天色,松开她道:“我去叫爹娘搬来,你在家罢。”
真真送他到前边轿厅,喊齐了家人,就派赵家两口儿做内外总管。鲍家依旧管门。新来的管家们上前磕头认过主母,真真一一分派了执事,就带人到公婆住的小院里洒扫除尘,搬陈设,铺床叠被放花盆,正忙乱间,王慕菲看人拉着两车箱笼进来。王婆子一马当先,直奔王慕菲住的大院,笑道:“老娘嫁到王家几十年,到老才托儿子福,得住这样高楼大厦。”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五章 谁管家?
王慕菲是崭新的举人老爷,这份家当就是他自家挣来,爹娘面前说话也大声:“娘,你住在后院。”
王老夫人扭头看看身边,一群人都不曾进来,儿子正挥手叫管家把大车赶到后边去,老伴负着手在站在夹道上,一张老脸黑得能拧出墨汁来。
新投来的管家会看主人脸色,晓得当家的是这位新举人老爷,就有一个上前请王婆子:“后边给老夫人和老太爷收拾有几间清净屋舍,老夫人请跟老奴这边走。”
王老夫人问道:“后边好还是前边这楼好?”
那管家笑道:“自然是后边好,紧连着就是花园,老人家住着又清净,又不气闷。”
王老夫人紧紧换着怀里的包袱,看了看天井里乱糟糟的花草像是不曾用心收拾过,笑道:“还是我儿子晓得孝顺娘老子。”并不理会那管家伸出来接包袱的手,紧赶几步追上王老爹,笑道:“老头子,有大屋住,又有铺子有田,你愁什么?”
王老爹紧锁眉头,好半日才答:“只怕儿子守不住呢。”
王婆子凑近老伴,道:“不是俺说你,你总说儿子不是就是官,要替他留面子。若这值几千的家事都叫他大手大脚花费了,还不是要掏咱们的老底赔补?不如咱们替儿子管的好。”
王老爹看看前边儿子进了一个小院,微微点头,和王婆子上前。
真真候在门口,看见公公婆婆进来,恭敬跪下磕了头,起来笑道:“媳妇已把上房收拾好,安排妹子住西厢两间,可使得?”
王老爹点点头,跨过堆在院子当中的箱笼,顺着抄手游廊四下里看了看,南房后和一个楼间种着八九棵梧桐树,石矶上摆着数盆应景的菊花,东厢两间收拾做书房,南屋三间还摆着织布机和纱车等物,想是预备给青娥的,此举甚是合他老人家心意,由不得点头微笑。
王慕菲指挥家人搬箱笼,真真是晓得公公婆婆脾气的,此时房里都是老两口的私蓄,不好进去助忙。无奈一家都在忙碌,她也不好闲站。青娥看嫂嫂进退不得,拉她道:“嫂嫂,我是住西厢?”
真真借势避到小姑房里。青娥和她素来交好,房里帐幔铺盖等俱是新做的,连针钱箩都替小姑备了一个。卧房里还有一个折枝花卉嵌钿磨漆大立橱,青娥不曾用过这样精致家具,心里喜欢,摸了又摸,就要把衣箱里的衣裳挪出来。打开她那两个箱,几件新衣都是在嫂嫂家做的,其余多是旧衣,青娥有些难为情,红着脸笑道:“叫嫂嫂笑话了。”
真真笑道:“这有什么,嫂嫂和你哥哥还有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呢。”替她归置衣物毕,探头看见院子里还有一个旧箱,此时还不好回去得,忙笑道:“嫂嫂带你四处看看。”
姑嫂两个携手出来,日头挂在西边屋檐,院子里只有几点余辉洒在玻璃窗上,微微发亮。那几棵梧桐树上落了许多鸟雀,叽叽喳喳的热闹至极。一阵风吹来,仿佛是红烧肉的香味,真真笑道:“这后边就是厨房,前边那个楼是你哥哥的读书楼,再前头是个小园,无事去走走罢。”顺脚走到厨院,召来监厨赵嫂子吩咐道:“老太爷老太太爱吃什么,我多不知的,多问问小姐。”
青娥含笑道:“我爹娘的口味和我哥哥差不多的,都极爱吃鸡。别的没有什么。”
真真忙道:“以后一日一只鸡罢。”
赵嫂子因道:“二小姐,晚饭摆在哪里?”
真真想了一想,道:“今日就摆在公公婆婆屋里罢。再去五荤铺买个盒子来。”
青娥已是等不及要去嫂嫂房里看看。在夹道里蹦跳着笑道:“嫂嫂,这房子比大姐那边好多了去。”
真真笑道:“那边本是取租的房子,自然不讲究。大姐当家,不好太偏向娘家,妹子,这个道理等哪一*****嫁把人家做媳妇就晓得了。”
青娥叫嫂嫂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视腰门而不见,还要朝见走。真真忙拉她道:“从这里走。”
原来这个腰门安在东厢和正房接角处,踏上几级台阶进去就是真真住的正房。小梅正坐在石矶上绣花,看见小姐和青娥进来,跳起来笑道:“小姐你可回来了,这院子空荡荡的,奴婢好不害怕。”
今日初搬来,管家们都在后边自家房里收拾。这样三进的大院子,并无第四个人在。休说小梅,就是真真,也有些胆怯。一阵风吹来,天井里的几竿青竹摇动。真真就觉得背上发冷,强笑道:“房里坐坐去。”拉小姑进房。
厅后的门却是开的,只使了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风隔断,过堂风一吹,帐幔都晃来晃去。真真就有些发晕,扶着桌子笑道:“我们也是中午才搬来的,此时摸不着哪里是哪里呢。”
青娥跑到后边看看,回来笑道:“嫂嫂,后边那个楼是将来给侄女住的绣楼吧?”
真真笑道:“将来若是生男,叫他住前边,要是生女,就依姑姑住绣楼。”抢着把后门拴上,拍手笑道:“晚饭想来也摆上了,咱们吃饭去。”
小梅跟上来道:“奴婢也去服侍。”
真真晓得她害怕一个人,就依了她,走到后边叫了个女仆到前边看守。恰好后边婆婆房里正在上菜,真真忙和小梅挽着袖子上前。青娥也要动手,王老爹咳嗽了一声道:“青娥坐下。”点了点王慕菲对门的空座叫小女儿坐下。青娥看看娘和哥哥都坐着,有些不好意思,在凳上扭来扭去,眼睛只看哥哥。
平常在家两个人吃饭时,也总是真真忙来忙去,就是后来寻了两房管家,一应吃穿都是娘子经手。所以王慕菲并不觉得,顺手接过真真递来的酒,就替爹娘斟上满满两大杯,因妹子总看他,也取了个大酒钟替她倒了半杯,笑道:“今儿乔迁,你也吃半钟。只是这个菊花酒性子烈,不能多吃。”
青娥站起来接过,吃吃哎哎道:“有赵嫂子和小梅,叫嫂嫂坐下来吃酒罢。”
王慕菲还来不及答话,王婆子已是抢着说:“青娥,做人家媳妇的,就要似你嫂嫂这般。”
王老太爷举杯,吸了半钟,示意儿子满上,夹了一颗落花生在口内,笑道:“芙蓉镇上有个庄乡绅家,他家的大媳妇李氏贤孝无比。我家媳妇虽然贤惠,还不如她呢。”
王慕菲笑道:“这却不曾听说过,如何一个孝法?”
王老太爷吃了一个满杯,慢慢道:“庄家本来穷困,李氏陪嫁却有不少。她嫁过来就把自己几十亩妆奁田卖去,重在庄家左近买田,契纸都交给翁姑。后来小叔成亲,又把自己的钗环取出资助。自她嫁到庄家头一日起,每日鸡鸣即起,奉食翁姑从不假手外人……”
王慕菲听得发呆,他在芙蓉镇也住了这些年,隐约听说过庄乡绅的长媳妇甚是贤惠,贤惠成这样却是头一回听说,自家老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王慕菲晓得娘子只要他面上好看,钱财从来不放在心上的,抢在真真前边笑道:“这可是难,咱们比不得庄家穷又有许多儿子,哪有小叔要真真资助?”夹了一箸核桃仁递到爹爹碗里,干巴巴笑道:“家里仆婢也有十几口,不叫他们做活,养那些闲人做什么?”扭头看着真真道:“爹娘房里也要安排几个人听使唤,就是妹子,也把她买个婢女罢。我好歹也是举人,又不是没有钱,怎么好叫举人的娘子做饭,老太爷砍柴老太太洗菜?”
真真低低应了一声是,妆做还有菜要上,退到厨房只是笑。少时赵嫂和小梅都下来吃饭,真真也不上去,叫厨娘做醒酒的酸辣汤,自家取了碗筷和赵嫂一处吃。
赵嫂抱怨道:“老太爷说的那是什么话?我们家二小姐哪里不贤慧了?”
真真轻轻哼了一声,看赵嫂还似有话要说的样子,忙道:“万事都有姑爷上前,你抱怨什么。”
赵嫂子醒悟,笑道:“哎哟哟,老身糊涂了。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方才姑爷可不是驳的老太爷没有话说,哪消得咱们 操 心。”转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碗板栗烧鸡送到小姐跟前道:“今年雨水多,板栗都不怎么好,这是挑出来顶大的。”
席上也有一碗板栗烧鸡,却比不得这碗做的精细,真真有心要说赵嫂,又怕她灰心,想了想,夹了一块鸡到小梅碗里,笑道:“快吃,赵嫂子最是疼咱们。”又取一块递到赵嫂碗里,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赵嫂是我家旧人,偏着些小梅原也无妨。只是还有公婆在上,我是学不来那李氏事必躬亲的。凡事还要赵嫂多留心,休叫公婆说我藏私只疼尚家人。”
赵嫂笑着应了,又问:“安排王有财娘子和王有富娘子到老太太房里当值如何?青娥小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另与她买一两个罢,就是小姐房里也要添几个人才好。”
真真略一思索,点头道:“明日叫你男人去庄上挑几个来,忙忙的去寻,只怕寻不到好的。只青娥那里,替她买个小点的将来做赠嫁。”
却说真真借故走脱,王老爹就把酒钟放下,教训儿子道:“如今你也是举人,和县太爷见了也只做个揖,为何还这样怕老婆?”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这话却奇?我哪里怕老婆了?妹子在我家住的久,妹子你说说我家谁当家作主?”
青娥怯生生道:“哥哥说一,嫂嫂从不说二的。”
王老太太喝道:“死妮子吃醉了呢,滚回房里挺尸去!”骂走了小女儿,苦口婆心劝儿子道:“我和你爹冷眼看这半年,你们花钱似流水一般,你挣下这分家事谈何容易,这样花几日就花尽了。”
看儿子有些意动,王老爹接口道:“听说你和真真到济南,手里也很有几千金,随手花尽了,吃了许多苦才得回松江是不是?如今你又中举,哪里不是用钱处?不如这家事还叫爹娘替你掌管罢,不然明年殿试选官你无钱活动,哪里去想法子?”
王慕菲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儿子那几年吃尽苦头,自然不会再胡乱花钱。爹爹教误码的都是。明日就把零用开销减去一半罢。”
王老爹只当儿子不省事,索性说开了:“你把那几间铺子并庄子和契纸都交给爹爹收起,依旧叫你娘当家罢。”
王慕菲道:“娘当家如何使得?我是举人,平常来往不是举人名士就是官,娘晓得上什么茶摆什么菜?平常和人来往又如何送礼?若是人家笑话我村,可怎么处?使不得。”
王婆子恼了,把碗重重顿在桌上,骂道:“老娘哪里村了?谁又是山上猴子变的?”
王老爹想想儿子说的甚是有理,自家的老伴烧把青菜都舍不得放油,送出去待客人哪有不笑话的,因道:“还叫媳妇管家也使得,只是媳妇和你一样,都是大手大脚用惯了的人,家里这些产业出息还是爹爹替你经管,每月拨家用把她,何如?”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您除了变卖成银子收起,几时又学会做生意了?这些自有伙计去管,不消爹爹 操 心。”言罢站起来道:“天晚了,儿子明早和媳妇来请安罢。”推开椅子大步出去。
到房里只一个管家娘子看守,王慕菲奇道:“天都黑了,夫人呢?”
那管家娘子回道:“老太爷还不曾吃完酒,想是还在厨下。”
王慕菲懊恼,挥手道:“叫她回来罢。”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少时真真笑嘻嘻进来,捧着一碗酸辣鱼汤送到相公唇边,道:“吃一口罢。”
王慕菲微睁眼,长叹气道:“也只得你一心一意对我。”起来握着娘子的手一饮而尽。
真真在他身后坐下,替他揉搓太阳,笑道:“万幸你没有要娶亲的兄弟。老人家虽然俭省了些,不是留给你还能留把谁?”
王慕菲冷笑道:“他能活一千年你信不信?”站起来有话要说,绕着床榻走了两圈,重又坐下叹息:“今日问我明讨不成,明日必要为难你的。难为你了。”
真真伏到相公怀里,嘻嘻的只是笑。王慕菲苦笑道:“还笑,明日有你哭的时候。”
真真笑道:“你得了的那几间铺子不如先交把爹爹管罢,只怕老人家忙不过来,哪里有空寻我麻烦。”
王慕菲道:“还想卖你的庄子呢。”
真真笑道:“这个却不能,虽说那个庄子是把我了,到底我爹爹还在,契纸都是他老人家收着呢。”
王慕菲道:“就是你收着,也不能叫你拿出来卖的。我王慕菲要凭自己本事养活妻小,吃老婆算什么?你尚家的你都收起,一钱银子也不要贴家用。”
真真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庄家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王慕菲大笑道:“本就不算,一家子十几口男人,就是读不成书,去挑粪做田也能过日,偏要靠一个弱女子的嫁妆过活,还有脸四处夸她贤惠。难不成叫天下男人都学他家吃软饭么。”真真心里喜欢,她在钱财上从来大方,又有相公替她撑腰,还是觉得把铺子都交给公公的好。劝道:“老人家到底是要面子的,已是开了口,件件都驳回,如何朝夕相处?还是听奴的话,把那几间铺子交把爹娘罢。”
王慕菲道:“交把爹娘事小,日后你管家必然拘束。爹说日用要月月拨把你呢。”
真真笑道:“那又如何?横竖只有二十来口人,能花多少?”
王慕菲叫娘子笑的没脾气,也笑道:“你是不把银子放在心上的,也由你着罢。那我明日和爹娘说,只把铺子的契纸捡起来交把他们。莫家巷那个你还自家留着的好,你是举人娘子呢,也要买几件衣裳买几盒香粉,爹娘手里可扣不出这个钱。”
真真含笑答应,立时开箱子寻出那几张契纸来,另取个小匣装上。第二日一早和王慕菲去请安,就把匣儿揭开奉上。
王老爹夫妻恼得一夜不曾睡,早起老两口都摆着一张黑墨染过的脸,扭着头不肯搭理儿子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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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六章 捉妖(上)
真真取了只掐牙填漆小茶盘,捧着小匣站在王慕菲身后请安。王老夫人一眼看见那只小匣,晓得儿子必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娘老子,脸上现出笑来,伸手取了匣儿使头上簪子拨开,看着厚厚几张像是契纸,忙递到老伴跟前。
王老爹接过,两只眼睛眯成一道缝,取出来一张一张当着亮处照过,笑道:“难为儿子想通了,都起来罢。”
真真轻轻按住想要说话的王慕菲,笑道:“爹娘房里也要有几个使唤的人,家里几个人里就数财婶和富嫂最得力,叫她们进来当差罢。”就叫候在外边的财富二婶给老太爷老太太磕头。
王老太太先是喜欢,想到管家们是要花银子养活的,又舍不得,嗓子不由得又尖起来:“老身不要人服侍!”
王老太爷叫老伴唬着了,手下抖了一抖,契纸散了一地。那财婶机灵,抢着蹲下来尽数拾起,理成整整齐齐一叠送到老太爷手边。王老爹横了老伴一眼,把契纸握在手里用力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浓痰,使脚擦去,方道:“哪个举人家的老太爷老太太无人使唤?”拍案笑道:“媳妇想的很是周全,留下罢,只是两个还少了,还要两个年小的丫头才好。”
王老太爷一改坚吝的性子,妻子媳都呆住了,真真在袖内掐了自己手腕一下,笑道:“已叫赵管家去寻了呢,明后日就得。”
王老太爷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那财婶立时捧上茶碗。王老爹接过,吃了一口才慢慢道:“从前咱们是老百姓,没什么规矩可说。如今阿菲贵为举人,将来结交的都是贵人,还要立些规矩,也省得人家笑咱们村。”
王慕菲想到老爹老娘那些上不得台盘的旧规矩不由得心烦意乱,不耐烦道:“不劳爹爹 操 心,我日日和太守同知通判一处吃酒,自然晓得要立什么规矩。”看看外边日头升到墙头,犹豫了一会道:“今日柳大人做寿,倒要寻几件精致礼物,真真,你与我回房寻寻。”不等娘老子说话,牵着娘子的手出来。
真真翻了许久寻出一个犀角杯,一个竹根子抠的笔筒并二块牛舌墨,又寻了只八角瓷印泥盒,叫小梅取只锦盒来装。王慕菲拎出那只笔洗道:“这个和墨都平常,好像有些拿不出手?”
真真笑道:“休看这两样,虽然值不多几两银子,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只管送去,柳大人不是喜欢写几笔字儿?他必喜欢的。”
王慕菲笑道:“姐夫都是整盒搬来,我以为必是人人都有的。”
真真寻出一张梅红柬帖,把相公重重按到桌边坐下,微笑道:“随你哪个铺子,再去寻这样一分礼可是不易。快写罢,奴去打点你出门的衣裳。”
且说王慕菲拖着真真出门,王老夫人的笑脸就垮了下来,掐着腰骂道:“儿子如今能有多少钱?十几二十个的请管家买丫头,难不成老头子你掏钱给他花?”
财婶富婶相对看了一眼,悄没声息的退出去。王老爹跳起来一巴掌甩到老伴脸上,骂道:“放着媳妇娘家的金山银山,你愁什么。”
王老夫人捂着脸哎哟道:“他尚家的东西,咱们王家如何动得?”
王老爹压低了声音道:“如今亲家不在家,家事都是她家大姐掌管。只消咱们好言好语劝着,年小的妇人能有什么见识,自然似今日这般,把家事都交给咱们。”得意的把手里的几张契纸拍了拍,沾了点唾沫又一一点看,看了几回,惊叫道:“怎么没有莫家巷的那个瑞记杂货铺?”
王老夫人摸摸脸上的红印,声音低下去:“不是这几个?”
王老爹顾不得才上身的酱色绸直裰,爬到地下,桌子下边,柜下边,床底下处处都翻过一回,还好屋子昨日扫过,只沾上几点浅浅的灰。爬起来,恼得胡子抖个不停,道:“到处都寻不着,难不成是丢了?”
王婆子啐道:“要什么屋里人使唤,从前何曾丢过一文钱?”看老太爷扬起胳膊作势又要打,唬得跳到院子里。王老爹追出来看那两个婆子站在院子一角假装说话,其实支愣着耳朵听动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回房子把契纸藏起。王婆子趁机溜到女儿房里,王老爹再出来院子里已无人,他放心不下那个铺子,忙忙的去寻媳妇。
真真和小梅坐在后门廊下,在做小衣服。小梅突然道:“小姐,你听,房里有人。”
真真侧耳细听,果然像是有人在房里翻箱倒柜。此时跟前只有一个小梅,管家们都在后边,由不得她胆怯,扶着小梅也不敢上前,战战惊惊的摸到最后一层墙下敲赵管家的窗户。还好赵管家和赵嫂子都在房里,听说小姐卧房里有贼,赵嫂子立时出去喊人,赵管家就从窗户里跳了出来,挡在小姐前边,待后院的几个管家都跳过来,方叫浑家扶小姐跳窗出去。
一行人冲到正房,厅里翻的稀烂,西边书房里仿佛有动静。赵管家先冲进去,正看见一个人头都钻到柜里,背影有三分像是王老太爷,心里计较起来:公公趁儿子不在家钻媳妇房里,传出去极是不好听,不如趁乱打他一回,横坚二小姐软弱,大小姐又巴不得收拾王家一回。因道:“贼在那里!”
冲上去,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只朝肉多的地方招乎。柜中人嗡嗡说了些什么,都叫他大嗓门盖过,并不拉他出来。后边的几个人,初来的和王老爹不过见过一二面,此时只有一个屁股两条腿在外边,哪里晓得是他家老太爷,挤上来你一脚我一脚,唯恐大管家说他们不出力。
赵管家看打得差不多了,方道:“把这个不长眼的贼送到衙门里去。”
一个管家拖出来一看,却是老太爷,唬得两腿发软,自家就先跌倒了。赵管家看王老太爷咬紧牙关,脸色发白,忍着笑道:“老太爷怎么捉贼捉到柜里去了?”扶着老太爷到榻上躺下,还伸头到柜里张了张,故意道:“这贼却是古怪,怎么钻到柜里就不见了,难不成是黄大仙?”
王老太爷突然咳嗽起来,睁开眼,有气无力道:“方才老夫在门口看见有贼,咳……咳,追上来一瞧,不知怎么就在柜子里。”
赵管家看屋里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忙道:“必是叫黄大仙迷住了,老鲍,速去紫阳观请道长来驱邪。”把屋里各人都瞪了一眼,众人都低下头,扶着老太爷到后院。
真真听说管家打了老太爷,吓得手脚发软,一连声喊人扶她去瞧公公。赵嫂子支使开小梅和众人,按住她道:“小姐,这分明是老太爷搜你房里箱笼呢,叫咱们当贼收拾一回也不冤。世上哪有公公钻媳妇卧房的?传出去咱们名声还要不要?如今老太爷自家也说是迷糊了,热闹做一回法事罢,此时去瞧他做什么,先叫姑爷回来说话。”
真真素来脸皮薄,听得公公钻媳妇卧房已是满面通红,由着赵嫂子张罗,去唤王慕菲来家。
王慕菲听说老太爷被黄大仙迷糊了,又听去紫阳观请道长来做法,飞一般来家,先奔到自家房里。只见满室都是被翻过的样子,几个站在门口窃窃私语的媳妇子见他来了都散开。王慕菲看老子不在这里,又奔到后边小院,却见真真和青娥都坐在檐下抹泪。不等他开口问,站在一边的赵嫂就扑上来道:“姑爷,不好了,老太爷叫黄大仙迷住了,方才还在说胡话呢。”
王慕菲甩开她,喝道:“休要胡说,哪里来的黄大仙!赵大呢?”
赵嫂道:“去预备做法事去了。”
王慕菲跺脚道:“胡闹!”看看娘子在一边哭的可怜,到底不忍心责骂她的人,抽身进房。果然王老爹睡在床上,只有王老婆子在一边,看见儿子进来,嗖一声跳到门边拴门,轻声问道:“紫阳观的道士如何?”
王慕菲摇头道:“也去过几回,只有青山那个老杂毛还有点道行。”
王老婆子吸冷气道:“这可如何是好?都是你爹爹说少了一张契纸,跑去你房里翻。”
王慕菲晓得是他老爹跑去翻他的东西,极是恼火,待要甩手不管,到底是亲老子,忍住气道:“爹,如今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啦,少什么你使个人和我或是真真说就是,跑到我们房里翻成何体统,公公钻媳妇卧房,传出去你儿子还要不要脸?只怕连官也没得做。”
王老太爷想起挨的那些拳脚,闭上眼哼哼起来。王老夫人忙道:“你爹叫那个天杀的赵大踢的两条脚都是青紫……”
王慕菲抢白道:“装什么不好装,偏装是被黄大仙迷住了,回头看牛鼻子杂毛来怎么收场!”
王老爹爬起来道:“无妨,只叫他在你们房里做法,我病重呢,不好见人。”
王慕菲冷笑一声,出来对真真道:“谁叫道士来的?我家不信那些,不许僧道之流进门。”
真真结结巴巴道:“是赵管家说公公被迷惑了要驱邪。”
王慕菲在院子里走了两圈,道:“真真你带我妹子去你姐姐家暂避,休教杂毛道士瞧见你们。”又吩咐众管家道:“只叫道士在我院子里做法罢,这里爹爹静养些时日就够了,休让他进来。”赶着送走真真和妹子,自家进房看顾爹爹,也不肯出来见道士。
那紫阳观的青山道长听说是新科举人家里闹狐狸精,哪里敢怠慢,收拾了符录朱砂和捉狐精的瓶,骑上观里那个磨面的驴就来了。到了门口还不曾下驴,就吸鼻子叫道:“好重的妖气。”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七章 捉妖(中)
驴后跟着的两个小道士也扯着嗓子吆喝:“好重的妖气——好重的妖气。”无奈此处俱是深宅大院,并无闲杂人等出来围观。那两个小道士气吐丹田,运气叫了十来声,休说看热闹的,就连正主儿王府也没人出来。
青山道长轻轻咳嗽了一声,止住清风、明月,小声问来请他的管家王守财道:“王都管?”
王守财道:“勿要急燥,我家老太爷吃了惊吓,想来人都在后边,道长先到厅里去候。”引着青山道长到厅里坐。
青山道长冲清风使了个眼色,清风牵着他们那个驴转来转去要寻棵树拴,趁着前边无人溜到二门后,恰好叫赵总管出来撞见,喝道:“做什么的!”
清风犹自伸头望了望院里,赔笑道:“都管大哥,贵府请我们来捉妖的,要寻棵树拴驴呢。”
赵总管看那头瘦驴仿佛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指指夹道后边喊道:“王老五代他去拴驴。”伸出大手拎着这个小道士的后脖,笑道:“小道长跟小的来。”一直把他拉到自家听差办事的一间小耳房,掩了门递二钱碎银子把他,笑道:“去和你师父说,有多大闹多大,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清风面色如土接过银子,忙忙的纳在袖内,脸上现出点血色来,压低了声音笑问:“真有妖?”
赵总管一本正经道:“自然是有的,今日我家主人公主人婆都不在家,老太爷因前边正房无人,走到门口瞧见一团黄影闪过,进去就被迷住了。就是咱们,只说捉贼,打了半日那个贼居然变成老太爷,可不是古怪。”
清风吐舌道:“上回枫泾镇有一家也是,只说有贼,叫了一群巡院的去捉,射了几十箭只说捉到,却是他家大小姐,头上一箭穿过已是救不回来了。我师父做了十来天法事,才收了那个狐狸精。”伸出手来得意洋洋的比画:“那么大一头黑狐狸,又肥又沉。可惜半道上我师弟不晓事揭了镇妖符,叫他跑了。”
赵总管看不得他装神弄鬼,打发他到前边去,到后边回王慕菲道:“姑爷,道士来了,小的方才和那清风说了几句,像是个有道行的呢,枫泾镇那个闹狐精的就是青山道长去收的。”
王老太爷卧在床上,压抑不住的咳嗽起来。王慕菲心里极恨这个赵总管多事,看了看睡在床上的的老子和坐在边上挤眉弄眼要他赶走这个赵总管的老娘,沉吟半晌才道:“做场法事也罢,只说你家小姐不在家罢,叫人先把房里物件收拾好,就在我们院里转转,不消到后院来。”
赵总管又道:“小的早说了姑爷小姐都不在家,老太爷经过看见一团黄影追进去的。那青山道长还在前边厅上候着,姑爷还是去见见的好。”
王慕菲摆手道:“你安排的很好,我生平最厌和尚道士,不见!”
赵总管晓得揣摩大小姐的心思,如何不明白这是姑爷恼老太爷被他打了,打了个哈哈出来,一头使人去李家和大小姐说知,一头吩咐女人们去收拾小姐卧房,自家出来跟青山道长做揖道:“老太爷身上不大好,我家主人一时不得出来,还请道长休要计较,就与我同到房里看看如何?”
那青山来了也有小半个时辰,厅里几幅字画几样古董都玩赏了好几回,灌了一肚子茶水点心,还不见正主儿出来。原也有些恼,正在心里琢磨着多要几两银子,他家清风出来说王家管家要大办,却是正中下怀。只是这主人不出来,显不出他的本事来,是以笑道:“还请都管进去禀报一声,到底是撞邪,还是叫狐精缠住了,还是叫小道瞧瞧老太爷。”
赵总管心里好笑,这本是他替老太爷找的个台阶下,哪里是真有狐狸精?带着青山道长到正房西里间,指着那个柜子道:“就是此柜,我家老太爷说影影绰绰看见有人进这屋,一团黄影钻进去。”
青山道长心里也猜是管家们借机搞鬼,微微一笑,掂着五六寸长的白胡子上前,四处嗅了嗅,突然变了脸色,自怀内掏出一个小荷包来,小心取出一张纸条来,才挑在指尖,只见红光一闪,纸条烧成一团火,嗖的一声在柜上打了个转。
赵总管目瞪口呆看着那团红火又飞了一射之地,在后院一棵梅树边落下,好半日才想到问青山道长:“道长……真有狐精?”
青山道长压低声音道:“有,咱们先退出去,且等正午阳气最足的时候来收他。”
赵总管看那青山道长两腿微微打颤,眼皮还在跳,心里也有些慌,推说备饭,到后边和他浑家说:“大小姐那边有回话没有?那个老道士像有几分真本事,说是真有狐精呢。”
赵嫂子呸了一声道:“他不咬定了有狐仙好借机多哄几两银子,难不成说是你哄人的么。大小姐那边就要备礼过来,也叫咱们有多大闹多大,好好叫老太爷丢一回脸。”
赵总管重重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好在咱们还算是大小姐的人,不然这一回就把主人家得罪透了。”
赵嫂子冷笑一声道:“咱们二小姐哪一样不好?两个老的就没有顺眼的时候。”
赵总管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小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走错了路,偏遇到这样两个乡巴佬公婆,罢了罢了,还好姑爷偏着小姐,不然一辈子叫世人踩在泥里。”
倒了一碗冷茶吃下,又道:“去买三牲香烛来,还要备赏钱备饭,只怕传了出去还有亲友来送礼。”
赵嫂子道:“鲍家的带人去了,我去封赏包去,姑爷也是,偏要把小姐送走。里边通没个主事的人。”
赵总管道:“傻女人,此时只好推小姐一早就出门了,不然传开了去,不晓得怎么混说呢。只怕小姐转眼就来家的,你在后边看紧些,都说咱们小姐一早就出门了。”不等他浑家再问,出来陪青山道长说话儿。
却说莺莺看见妹子带着她家小姑子慌张张跑来,唬了一跳,只觉得肚内跳了一跳,脸上的汗就落雨似的淌了出来,李青书扶着娘子,顾不上招呼小姨子,随口道:“你们先坐坐。”
莺莺恼了,甩开他道:“妹子必是有事,你出去。”
李青书哭笑不得道:“这不是你肚子疼么。”
真真忙上来扶住姐姐,笑道:“姐夫也是心疼姐姐的意思,妹子无事来看看姐姐的。”
莺莺和李青书看看青娥脸色不大好,对望一眼,莺莺摸着肚子,先皱眉,后笑道:“我这几日总觉得……青娥妹子却是初次到我家来,我大肚子不好陪你,叫小桃陪你到花园里走走逛逛罢。”
真真拍拍小姑子道:“我们妇人说话,女孩子家还是避一避的好。我姐姐家就和自家一般,你且四处走走,我姐姐家的园子极好顽的。”送红着脸的小姑子出去闲走了两处才回来,却见姐姐和姐夫都板着脸。
莺莺拍案骂道:“你公公真不是个东西。”
真真低头玩弄衣带,还似未出阁时娇憨。莺莺长长叹息,慢慢道:“论理说你们的家事我做姐姐的不好管,偏你这个软趴趴的脾气,就把个王慕菲当成了天。我替你主张罢,房里两个大的四个小的,外边再要四个媳妇子看守上夜的,这些人姐姐这里都有。”
真真为难的看着李青书,李青书笑笑,道:“若说妹夫真是性子傲也不尽然。他能低头和我一起走门路,可也是跌到泥里拎不起的嫩豆腐。你姐姐安排的是,你那里不是还收着你家大姑子的金珠,若是下回叫老的搜着来问来路,你说是不说?”说罢了忍不住又是笑。
莺莺也笑起来,道:“老赵好机变,再磨二三年,放他一个管事准错不了。”
真真发愁道:“虽是替我出了一口气,到底结下仇……”
莺莺冷笑道:“无妨,底下都是你的人,他老人安心养老罢了,我们尚家还有个管家林叔你记得否,为人最是忠心护主的,叫他到你家去做都管去。”
真真从小最听姐姐的话,姐姐替她都安排妥当,还能有什么话说。虽然丈夫面前柔顺,她又不是泥塑木雕的人儿,哪能喜欢那样的公婆,到底心里有数,当下点点头坐在一边等姐姐分派。
莺莺就使人去传了尚家得力的四房老家人,又点了自己一个得力的大丫头叫春杏的,命她挑了四个小丫头。又请了林管家来。集齐了众人,亲自递了一碗茶把林管家道:“林叔,二小姐从小儿性子温柔,还请林叔去他王家照看几年。”
林管家接在手里不敢饮,跪下道:“老奴的命本是老爷救下的,服侍二小姐不敢怠慢。”真真上前要扶,林管家自个站起来道:“二小姐请坐,有什么话不妨先吩咐老奴的好。”
真真微笑道:“我性子疏懒,本就不通家务。我家如今只有一个莫家巷一个铺子,还有城外那个庄。”
莺莺忙道:“那个铺子还罢了,只几百两本钱,算做他王家的罢,小庄那是嫁妆。他家还有几房投来的管家,如今是老赵暂管。”
林管家道:“老奴明白了,以后内宅还是老赵管罢,二门以外都交给老奴就是。”点了点阶下站着的十几人,又问:“咱们和老赵他们几个,另上一个档子?”
莺莺笑道:“咱们家的人都没有投身纸,没的到王家重做奴才的。你们都是借把二小姐用的,月钱还在我这里开。”
真真忙道:“这却不能,若是这般,阿菲那里必不肯的。”
李青书也道:“只说是雇的吧。不然妹夫哪里还有面子。就是庄上的出息,也够养活王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了。过几年妹子自己也会当家了,或是买或是雇都由得她们。事事都叫你做姐姐的包办,妹子到老还是管不来家。”
莺莺横了相公一眼,笑道:“妹子家做法事,只有道士不大好看,使人去请几个和尚凑热闹罢。真真,你家里有事,倒不好留你的,叫你姐夫送你回去使得不?”
真真微微点头,寻来小姑子,吩咐她道:“咱们只说一早出来,才晓得家里出事。不然公公和你哥哥脸上都不好看。”
青娥点头依了,姑嫂两个坐着车,带了一群家人从后门进去。赵管家两口儿原是林管家手下,并不因为有人压到他们头上气恼,只说来的人多了王家公婆再不敢给小姐脸色瞧,欢欢喜喜把后院的那几间房指给新来的管家们。
真真带着林管家先到后院公公房里,对王慕菲说:“阿菲,姐姐说我们家太空,少人使唤才会如此,所以借了几房人与我们使。这个林管家原是我家旧人,最是忠心不过,就叫他总管罢。”
王慕菲心都在前院道士那里,哪里理会这些管家从哪里来,点头道:“家事都是你做主,你看着办就是。”
真真还要到卧房里瞧公公,王慕菲摇头道:“才睡下,你陪我到前边书房坐坐罢。”
真真看他满面疲倦,由不得心软,握着他的手道:“道士走了?咱们回房去歇一回罢。”
王慕菲摇头道:“你昨日不是说家里渗的慌?那个道士正午跳了半个时辰,拿桃木剑斩下一截狐尾来。只怕是真有狐仙呢。”
此时恰好走到正房腰门处,只听见里边又是鼓又是锣,一声紧似一声,风吹过来,一阵扑鼻的硫磺味,呛的真真捂着鼻子咳嗽。王慕菲又是心疼娘子,又是恼赵管家多事,扶着娘子到他书房,掩着门支走了小梅,方道:“此事虽然爹爹有不是处,到底还是赵管家多事要去请道士来家,闹得乌烟瘴气的,待此事了了,叫他两口子走罢。”
真直微笑道:“赵管家来的日子短,不晓得你不喜欢这些。再说了公公说遇到狐仙,他做家人的难不成说是没有?”
王慕菲语塞,儿子不好说自家老子的不是,含糊道:“这几个道士闹了大半日了,烦人!”
真真想起姐姐还要送和尚来,忙道:“我自昨日搬来,心里就觉得不大好,我姐姐说办一两场法事也好。想来这间宅子也是不好住,不然人家舍得白白把你?”走到王慕菲身后替他敲肩。
王慕菲长叹一口气道:“你说的是。还是做秀才的时候,只有我两个人好,自爹娘搬到城里,生了多少事!”这却是不由自主怨着老太爷了。
真真会意相公是不好明着说自己父亲的不是,转着弯来跟娘子陪不是,忙笑道:“却是奴的不是,若是早些挑人来,家里执事都安排妥安,哪有狐精容身之处。”正说话间又听得后院有鞭炮声,真真心里猜测晚上必不得回房去住,林管家已是带着几个人送被卧进来铺,回小姐姑爷道:“大小姐那边又荐了几位高僧来,也说正房后边梅树下那个洞里藏着狐精。老奴想着这几日必不能回去住,已是安排人手看在那里。还请姑爷安心和小姐在书房住下。”
王慕菲微微点头,待人走了方:“哪里寻来这样能 干的管家?”
真真笑道:“问姐姐借来的呢,”偷偷看相公并不无悦,补道:“工钱可还是咱们出,只说我历练几个,咱们家人好使了,姐姐还要回去的。”
王慕菲笑道:“那是自然,咱们王家没有用他李家的奴仆的理。倒是爹娘房里的小丫头可寻来了?”
真真笑道:“家里忙的都抽不开身,想来明后日就得。”少时春杏带着几个女孩子过来给王慕菲磕过头,就把二小姐房里接管,除小梅是真真贴身近侍,别个和几个媳妇子都按排了执事,不叫二小姐再 操 半点心。到了晚间吃饭,王老太爷推说身上不好不肯出来。王慕菲乐得家里大小事有人管,吃了饭只在书房和妻子说话。一应事体都是林管家张罗。
且说林管家得了大小姐吩咐,和道士和尚说过,王家大做七日法事,和尚在前院念经镇邪,道士在后院做法捉妖。第二日就在松江府传开了,过了早饭就有士绅来送礼,更有好事的举人秀才打着问候的招牌来看热闹。王慕菲陪着一群朋友在厅里谈了半日。一个唐秀才和他极要好的,笑道:“嫂子此刻必是回避的,不如咱们去王兄正房里瞧瞧那个断了半截尾巴的狐精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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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八章 捉妖(下)
王慕菲心里好似火上浇了一盆油,恨不得唐秀才就是那只被剁了半截尾巴的狐狸,脸上的勉强笑着说:“在下也有些好奇呢,且随我来。”引着众人进二门到内室。
前院的花花草草早叫和尚们折腾的淹淹一息。九位高僧念了几日经文,横七竖八都坐在台阶上歇息。见一群贵人进来,一个和尚慌忙跳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喃喃念起来,边上一个睡眼朦胧的推他:“妆什么?主人又不曾来。”
那个和尚被他推了两三回,因人都盯着他们,难为情,略移了移。边上那一个推了个空,跌到台阶上,半梦半醒间吃疼,大叫:“妖怪来了!”
好比鱼塘里撒下一把鱼食,霎时间院子里一阵沸腾。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大起来,后院道士们也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二三个,左手桃木剑右手铜镜,龙行疾走,如穿花蝴蝶般在前院绕了数圈,在人群里各耍了一套剑法,又追着那只看不见的狐精到后院去了。
唐秀才摸摸方才险些被桃木剑蹭到的鼻尖,后怕道:“方才他一剑迎面刺来,我还以为把我当胡大仙了呢。”
王慕菲笑道:“唐兄后边请,青山道长已是做了六七日法事,想来今日就能捉到狐精了。”
唐秀才又摸摸鼻子,看看几个和他一同来凑热闹的朋友都在伸头朝里看,大着胆子笑道:“得罪了。”带头进正房,就朝卧房去。
春杏早安排两个管家娘子守在卧房门口,一个管家娘子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要进卧房子,挡住他道:“道长在西里间做法呢。”
王慕菲额头上青筋跳了一跳,那几位因他脸色不大好,都打着哈哈转到西里间去了,唐秀才自命风流,本是存心要瞧人家娘子闺房的,偏挡的这样严密,众人都先过去,也不大好意思起来,悻悻随着众人到西里间随喜了一回那个柜子。又到后院。
主人家今日才来,青山道长鳖着一口气,桃木剑舞得嗖嗖作响,满院子跳来跳去。白胡子和落叶齐飞,两个小道士侍立在香案边用力念:“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
王慕菲倒也晓得《正气歌》,这分明是两个不会念道德经的假道士,心里越发的恼赵管家多事。
唐秀才四处打量,一眼就看见梅树底下有个挖了几锄头的洞,趁着道士们不留心,溜过去蹲在洞口,一边笑道:“胡大仙不是有法力,会变出神仙洞府么?怎么就住地洞?”一边使手去抠泥巴。
老道士一个大鹏展翅,再一个叶底偷桃,想是一连舞了几日气力不济,脚底一滑,桃木剑不偏不斜挑住了唐秀才的云顶巾,唐秀才的头发披散在两肩,才开口骂:“贼道士……”贼道士扑面跌在他怀里,两个人滚作一团,身上俱是泥沙
唐秀才大惊大怒,青山道长大窘,众人大乐。王慕菲心中大喜,上前去扶唐秀才起来,忍住笑道:“难不成是胡仙上了唐兄的身?”
青山道长正愁下不了台,忙接口道:“小道方才见那妖孽躲在唐公子身后,极怕唐公子遭他毒手,一时失礼,还请唐公子不要计较。”跳起来拾起稀烂的云顶巾双手送到唐秀才面前,唐秀才左右看看,风吹树叶也当是狐精来了,不知有谁放屁也当是狐精来了,心中大惧,不肯接帽子,结结巴巴道:“小弟方才想起家中有事,先告辞了。”护着头跳起来一溜烟去了。
他这般说话,那几人心里也半信半疑。略说几句都辞去。王慕菲送他们出去,再回后院,青山道长挥汗如雨正和两个小道士使锄头挖沿。赵管家似笑非笑站在边上,冲姑爷打个千儿,道:“道长说狐精有一窝呢,做七日法事只能赶他们出咱们家,若要绝后患,还要请龙虎山的张天师来才好。”
王慕菲双眉都绞在一处,双手靠在背后哼了几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曾做什么坏事,且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青山道长使火钳伸进洞里夹了又夹,什么也夹不出来,赔笑道:“若不是方才唐公子挡了一挡,小道必定能捉只小的。”
王慕菲冷笑道:“罢了罢了。使糯米汁混泥沙填了这个洞罢,忙了这几天,只有半截尾巴,休惹恼了胡大仙,明日搬到你们紫阳观去!”言罢拂袖而去。
青山道长眼见得银子去了,可怜巴巴凑到赵管家面前道:“都管,这可如何是好?”
赵管家笑道:“家主人恼你们捉妖不力呢,也罢,你们和我到帐房领银子去。”此言一出,连前院的和尚们都围了上来,众星捧月一般随他到后边帐房支银子。青山道长掂掂赵管家递过来约有二十来两,觉得给的多了心里不安,落在人后边扯赵管家袖子,小声道:“王举人待咱们厚道,小道有话不得不说,府上实有些蹊跷,我看他脸上隐隐有些青气,只怕或是狐精,或是花妖,必有一个与他纠缠,或是请一本朱砂的金刚经护身,或是求张天师一张镇妖符来才好。”
赵管家记在心里,晚间和浑家说了,浑家道:“二小姐自那日搬来,就说身上不大好,想来说的也有几分真,等我去和二小姐说。”第二日趁机和真真说了。
真真笑道:“这个道士却有几分良心,无奈你们姑爷最是厌恶僧道,我得空再劝劝他罢。院子里贴的那些鬼画符可都揭下了?”
赵家的笑道:“姑爷亲自带人,都揭干净了,这会子正看着人烧香熏和尚道士的臭气呢。”
真真微笑道:“由他去罢,你扶我后边去瞧瞧公公。今日还是有些力弱,走不得路。”
到得公公居住的小院,王老太爷休养了几天,正在院子里吹风,看见赵家的想起新恨,眼里出火,咳嗽了几声,掉头乒一声把房门紧紧关起。真真苦笑,又到南屋看小姑子。
青娥这几日也不大好,一张小脸比往日小了不少,正和婆婆两个忙纺线,站起来笑道:“嫂嫂可好些了?”
真真先问了婆婆安,就在小姑身边坐下,替她纺起来,笑道:“这几日闹的都睡不着,还好昨日睡了几个时辰。如今好多了。娘和妹妹昨夜睡的好?”
青娥微微点头,笑道:“方才俺娘还说呢,俺们家做法事,这许多人家送礼,怎么不请人来吃酒?”
真真笑道:“若是无事祈福自要摆酒唱戏热闹一回的,这样事不好请得,怕人家心里害怕呢,转眼冬至节咱们加倍送节礼就罢了。”
王婆子冷笑两声,开口道:“这几个管家糊涂,连老太爷也敢动手,叫他们滚。”
真真忙站起来道:“都是狐精的障眼法。”
王老夫人骂道:“不孝!这屋里还有没有王法,公公婆婆要开销两个管家,也使不得么?”
真真低头屏气,不肯说话。青娥伸头出去冲赵家的使了个眼色,那赵家的飞一般到前边寻姑爷来。
王慕菲进门只看见娘又跳又骂,真真低着头可怜巴巴站在一边。他心疼娘子,喝道:“娘,休要吵闹!几个家人,打发他们走就是!”扬声喊道:“林管家!”
林管家应声而至,跪下回道:“老奴已查明那日厢房除老赵外还有王守财,王守富和王老六,这就打发他们走。”
真真委曲的眼泪都要出来,移几步正要说话,林管家已是上前一步道:“二小姐,他们三家的投身纸还请小姐赏还。”
真真看王慕菲点头,只得回房寻投身纸。别个都罢了,赵管家两口儿到她家来,极是忠心,如何舍得叫他们走,牵着赵家的手,只是不肯放。
林管家因房里都是自己人,笑道:“二小姐不必烦恼,老奴早就料到有今日,日日为这些争吵,却是坏了小姐和姑爷的和气。这几房家人本是投来的,咱们尚家不好收的,与他几两银子自去罢。”
赵管家也笑道:“小的心里有数,与其在府里叫小姐为难,不如离了老太爷的眼。”
春杏上前笑道:“二小姐休为难,大小姐可是说了的,若是我赵哥今日离了王家,明日就是鸿升记的都管,可是要恭喜他高升。依着奴婢看,庄即刻回去禀报大小姐,叫赵哥到鸿升记去罢。”
鸿升记是松江有名的点心铺,却是尚莺莺的私产之一,不只松江有几处铺面,就是苏州杭州也有分铺,工钱极是优厚,叫赵总管去那里做管事,自然比王举人家的内管家强。真真也就安心,林管家打发那几房家人出去。真真亲自送赵管家两口儿出门。
回来公公房里摆饭,王慕菲因扫了娘子的面子,心里极是过意不去,先盛了一碗鸡汤送到真真跟前,笑道:“无论哪家,对主人动手的管家都是留不得的。”
真真笑道:“赵管家原是姐姐借把我们用的,奴也愁使不动他们,正好还回去。倒是林管家,可还中使?”
林管家在王老太爷王老夫人跟前极有眼色,又二话不说赶走赵管家,王老婆子如何不喜欢他,微微笑道:“这个林管家哪里寻来的?老身觉得还是他好。”
真真笑道:“是姐夫一个亲戚荐来的,讲定了一年六两银子的工钱,不贵罢。”
王老太爷听说不是尚家人,心中大定,笑道:“一分钱一分货,就是他罢。”又吩咐王慕菲道:“如今也有五六房家人,很是够使。家里又只这几间铺子,眼看你又要进京,还是省着些的好。”看儿子和媳妇都点头,越发快活,又道:“前几日查铺子少了瑞记杂货铺和庄子的契纸,不如媳妇都拿来,爹爹替你小心收藏罢。”
真真手里的调羹在碗上轻轻一磕,叮当响了一下。王慕菲心里深恨娘老子贪的无厌,若是此时由着娘子都交了出去,日后他两口子花一文钱都要从爹娘手里要。他想了想,笑道:“那个庄子虽然泰山说是把真真的,因一时走的急,契纸还在尚家呢,此时哪里寻去。何况本是嫁妆田,由着她添置些衣裳也罢了。又不是没吃少穿,谁家好动儿媳妇的嫁妆?传出去儿子的脸往哪里搁?”
真真有相公撑腰,虽然公公婆婆脸色不大好,也不想把他两个数年积蓄交出来,含笑道:“瑞记咱们家只三百两银子的本钱,前些天因为搬家无钱使,又不好从新铺子里支钱,媳妇就把契纸换了三百两,随手都用尽了。”
王慕菲会意,晓得娘子要留一着后手,忙道:“这三百两当时就给儿子了,这么大一间宅子,换瓦涮墙添家具,可不是用尽了。”
他两个齐心,王老太爷没有法子,也只得干笑了两声道:“我说呢,你们两个使钱如流水,这家,还是要爹娘替你当才是。”
真真忙和王慕菲站起来称是,吃过饭回房打发了春杏和小梅,王慕菲笑道:“原来你也会撒谎。”
真真弹了他一下道:“都给公公也没什么,老人家那般节省,你进京必不舍得多把银子的,不如变几千银子你带到京里使用。你若要抱怨,就怨奴家小心眼一回罢。”
王慕菲感激娘子全心全意为他,搂着真真的细腰,笑道:“娘子是一片真心为我,小生心里有数。其实这两个月人家送的礼物金银也有不少,我都叫赵管家偷偷变卖了,也有八九百两,进京是够了,就是不够,问你姐夫借些也罢了,还不到要你卖田卖铺子的地步。”
他两个和好如初不提,就是王老太爷,因林管家在他面前极是低头伏小,也觉得快意。那春杏极是乖巧,只在真真房里不出来,又把王慕菲服侍的好,又把正房几个人调理的好,就是他们出门,他那正房几个人也守的极是严密,王家老两口插不进半步。所以合府王老太爷只看一个春杏不顺眼,偏春杏无差使从不出媳妇房门,却是无可奈何。
王家闹了一回狐精,花几十两银子大大的办了一回法事,自此府里人口安宁。只有唐秀才吃了惊吓,到家就卧床不起,唐老太爷无奈又请青山道长出山,驱了一回妖才罢。王慕菲去瞧他一回,回来笑道:“唐兄好事,吃了这样一回亏,下回必安份些。”
真真正收拾替姐姐做的几件小衣服,闻言笑道:“他还罢了,奴记得从前常和你们一处玩乐的还有那位陈公子,怎么自你中举后就不来往?”
王慕菲不由自主摸摸脸上,笑道:“他还在莫家巷做孝子呢,哪有心思和我们这些俗人来往。”
陈公子纠缠姚小姐,连姚小姐甩过她家相公一巴掌,李家上上下下都传遍了。真真如何不知,随口问一声罢了,相公已是不放在心上,她更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替相公打点进京的衣裳。
原来李青书想等莺莺分娩之后再进京,约了王慕菲走陆路,所以松江府里还有两位举人早早动身,他两个还在家。这一日王慕菲访友回来,问娘子道:“你姐姐家有动静否?”
真真摇头道:“姐夫才使人捎信来,稳婆说是龙凤胎,日子重算过,要到明年二月生呢,他不去殿试,叫你自去。”
王慕菲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北方都上了冻怎么走船”
真真微笑道:“无妨,姐夫那里有为走陆路特为从明水狄家订的两架马车,牵了来装上行李你就能走。晚上禀过爹娘,明日上路也容易。”
王慕菲松了一口气道:“原是说好了的,一路都有他家的铺子换马,所以日子紧些无妨,只我独去,两匹马到底慢些儿。”
真真微笑道:“咱们人少,要一辆车就是。多拴几匹马轮换。就连姐夫的家的车夫也借了来。只你带一两个人,奴觉得倒比和姐夫一道几十个人来的快。”
王慕菲拍案笑道:“娘子说的极是。我去书房收拾。”
真真笑道:“都替你收拾好了。”两个相视而笑,突然守门的鲍管家也不叫媳妇子通报,闯进来道:“不好了,秦府来报,秦老爷仙逝,咱们大姑奶奶和秦家人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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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九章 初一
王老太爷今时不同往日,召齐了家里七八个管家,还觉得不够,又使人把几个铺子里强壮的伙计都叫了来,高高矮矮也有二十来人,一人与了一根哨棒。自家骑了只大走骡,王慕菲死命拦也拦不住,带着一群人趾高气扬向秦家去了。
屋里边王老夫人也不示弱,穿了三件有夹袋的大衣服,去了簪环,扎紧了袄裙,又提出几件有夹袋的袍子递把媳妇和女儿,道:“都寻几件能装东西的大衣裳,咱们好好去闹他一场。”
真真和青娥对望一眼,看青娥小脸都缩成一团,料得老太太是要去闹事,急中生智,先上前取了两件披在身上,正系带子时,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叫疼:“娘,媳妇肚内疼的狠。”春杏何等有眼色,忙上前扶住二小姐,道:“小姐这个月身上没换洗,难不成是有喜了?还是先叫个大夫来瞧瞧罢。”
真真妆力弱,倚在春杏肩上,有气无力道:“使不得,姐姐家有大事,我做弟媳妇的哪能不上前……哎呀……”用力咬唇,额上滴出几点汗来。
王老婆子心急,瞧真真风吹吹就倒的样子,料她到秦家也不得动手,两下剥下那两件衫子甩到青娥怀里,喝道:“青娥快穿上,春杏在家看着你们小姐罢,别个都快跟我走。”
真真捂着肚子只是叫疼痛,春杏扶着小姐回房,院子里的有执事的媳妇们就跟着过去了,这个叫:“我厨下还要看汤。”那个喊:“我昨日买了二斤豆腐还不曾给钱。”王老夫人还不曾开口,眼前只得青娥一个。
青娥也不肯去秦家丢人现眼,眼珠一转,笑道:“娘,咱们可不能都走了,卧房里无人,箱笼叫人扛一个半个去可是吃亏。”
女儿说的也是有理,王老夫人才点头青娥已经飞一般缩回卧房,生怕老娘来拉她,赶着拴门。院中除老夫人之外,连只麻雀都没有。王老夫人愣了许久,有心要把管家娘子们一个一个喊来,又怕去迟了素娥的东西都叫人搬去,只得一个人冲出大门,扯着还在门口发呆的儿子道:“快去快去,迟了你姐姐一文钱也落不到手。”
王慕菲脸红的似关公般,用尽力气挣不脱老娘的五指山,央求道:“娘,儿子如今是举人,他秦家就是有两个臭钱罢了,又没有做官的亲戚又没有中举的子侄,如何敢和我们举人家过不去。咱们家去罢”
王老夫人一口浓痰啐到王慕菲脸上,骂道:“你姐姐初嫁的那个老不死的,不是咱们去抢,他家肯把你一文?”
王慕菲也恼了,甩袖子道:“要去你去,儿子丢不起这个人。”连脸上的唾沫都不肯擦,大步朝城外去了。
王老夫人再回家寻媳妇,院门关的严密,到后院敲女儿房门,哪里是肯开。孤家寡人蹭到秦府,看门口站着两个华服管家,进进出出都是贵人模样,她胆怯不敢上前,绕到常走的后门
要进去,守后门的管家却是认得她,冷笑道:“王姥姥来了?知府大人在后院呢,姥姥要不要进去?”唬得王老夫人半日说不出话来,低着头慢慢回家。
天黑王老爹才带着大女儿和几辆装箱笼的马车回来。真真本要出来接,春杏按住她道:“小姐,已是妆病,索性多妆几日。上有老太爷老夫人,还有姑爷,咱们能不出头就不出头。”
真真叹息道:“这位大姑奶奶也是可怜。”
春杏笑着送一碗热茶上来,道:“也是她自家肯,若是不肯,趁夜偷偷走了又如何?牛不吃水强按头不成?”
真真横了她一眼,佯怒道:“没大没小的,当心姑爷听见,仔细你的皮。”心里深以为然,她自己不肯嫁滥嫖滥赌的柳家表兄,从来不曾出过门的人,也晓得翻墙逃婚,何总已是嫁过一回老翁的大姑子,手里又有银钱,又不是不嫁就没有饭吃,还肯嫁,自是贪人家富贵,如今老的去了住不稳金銮殿做不得大夫人,却是她自家选的,怪不得别人。因此依旧妆病,只使春杏去说:“还请大姑奶奶不要伤心。我们奶奶病着呢,明日好些了必来看大姑奶奶。”
王老爹要清点箱笼,巴不得媳妇不来。他们院里空着东厢和南屋,林管家就把东厢略微收拾,把从秦家搬来的堆漆螺钿描金柜,螺钿厂厅床并妆盒马桶等物都搬进去。三间厢房都挤得满当当的,还占了一间南屋放杂物。
落后秦家又把素娥两个贴身使唤的丫头元宝和银子送来。王老太爷犹拉着来人,问他要铜钱、金子和珠子几个使女。那个管家回说:“老太爷,我们前头太太留下的全副嫁妆并太太的私房都与你老人家搬来了,太太房里那几个婢女都是家生子儿,没有跟着太太往前一步的理。您老休为难小的。有什么话明日叫举人老爷和我们大爷二爷说去。”再三的磕头求情,林管家送他出去了。
素娥对眼巴巴看着她的爹娘道:“我累了,醒了摆饭,烧水与我洗脚。”关上卧房的门自去睡。元宝和银子也不会理老太爷老夫人,拉住一个媳妇子问明厨房在那里,一个去煮饭,一个去烧水。王老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道:“阿菲呢,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了?”
王老夫人不敢说是叫她气跑了,朝厨房嗅嗅,含糊道:“休要叫这两个婢子烧糊了洗脸水。”一阵风去了。
王慕菲躲到朋友家住了一晚,第二日过午才回来,妆做不晓得,走到姐姐跟前笑嘻嘻道:“大姐,怎么有空回来耍?”
素娥的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还当你再不回家呢,昨日怎么不去接我?”
王慕菲笑道:“本是要去的,临时有个朋友死了爱妾,到不好丢下他。”指着黑黑的眼圈道:“一宿没睡,我回去睡会子,晚饭别叫我了啊。”不理会在一边挤眉弄眼的老娘,一溜烟回房。
他房里却是极安静,几个管家娘子坐在太阳底下做针线,见他来了,指指后院。王慕菲就不到卧房里去,绕过大屏风到后院,真真和春杏正对坐下棋耍子。看见他进来,春杏忙站起来笑道:“小姐才好些。”
王慕菲摆手道:“中饭还没吃呢,你去厨房瞧瞧,叫他们下碗面我吃。”小梅晓得姑爷这是有话说,送碗茶上来也出去了。
真真含笑道:“怎么?”
王慕菲连连摇头,苦笑道:“这一回脸丢大了,若是我早些京里去,就不关我什么事了,由着老的闹去。如今秦家只说瞧我份上,任我爹闹了个不可收拾,把姐姐房里东西都由着他搬来,连红漆马桶都没留下。”
真真凑到相公耳边轻轻道:“那只马桶昨晚上你姐姐亲自洗涮的,听说里头有半桶金珠呢。你的侄儿们在你姐姐房里搜了又搜也搜不出半件值钱的首饰,你姐姐又说是他们抄走了,闹了个不可开交……”
王慕菲的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喝道:“够了。”一掌拍翻了棋枰,棋子滚落一地,他才醒悟过来,苦笑道:“真真,我不是怨你。”
真真抿嘴笑道:“你的心事奴都晓得,所以昨日爹出门,娘还要我们随她去,奴就妆肚子疼躲避。”
王慕菲摇头道:“若是你也随娘去闹,这个松江府咱们住不得还是小事,只怕功名都无指望。如今你我二人只妆不知道罢。我明日就走,可使得?”
真真道:“奴和你同去罢,只我一人在家,爹娘若再去寻秦家闹,奴是劝好,不劝好?”
王慕菲摇头道:“我如何不想你同去,无奈我家只我一人,没有兄弟服侍二老,你也去了,是为不孝,言官上个折子,哪里还能得官?”也和真真般愁眉不展,思索了好半日,笑道:“你只推养病在庄上住着,百事不问,如何?”
真真也道这个主意好,就依他妆病,买通了大夫,只说寒邪入体,要慢慢调养,第二日一早王慕菲远行回来,她就卧床不起,又隔了几日,尚莺莺使人来看过,就要接她到李家别院静养。真真背着二老把大姑子存在她处的金珠交还,真个搬到姐姐处居住。
王老太爷只说媳妇离了家,凡事都是他主张,巴不得,老伴抱怨,反说她:“媳妇在李家住着,七八个人吃用都是李家的,咱们省下几十两不说,正好趁她不在家把这些铺子好生清查一回,当着媳妇面不好劝素娥,如今她不在家,你和青娥好生劝她,她又无儿女,不如趁年轻另寻夫家罢。”
素娥手里也有七八千金,心里自有主意,哪里还肯依着爹娘再嫁,劝一回就合爹娘吵一回。
青娥受不了姐姐和爹娘吵闹,只说去瞧瞧嫂嫂病可好些了,到李家,见到真真只是哭。真真和莺莺晓得她是不肯回家之意,也可怜她,索性就把她留下做伴。王老爹的心思都在大女儿带回来的金珠上,也不管青娥来不来家。
且说王老太爷大权独揽,趁着年关将近,各铺子都要算帐。他就叫管事们把帐本和银子都搬来,银子上称计了数目都搬到他卧房里藏起,帐本发还。管事们去寻举人奶奶,王门尚氏又闭门不纳,却是无计可施。约齐了再到王府辞去,王老太爷连碗茶都不肯留,收了钥匙亲自到铺子里查过,拱拱手关门去了。满城人都晓得有个不会做生意的王老太爷,舍不得发红利把工钱,生生辞了得力的管事,都等着看他家笑话。
却有一个人动心,说是天赐良机,是哪个?就是姚小姐滴珠,她闭门在家也有些时差日,红线招的生意又抢不过隔壁瑞记,日子过的就有些艰难了。她听说王老太爷是个蠢人,就想着不如把他家几个铺子接下来,一来掌管他王慕菲的产业可以出一口气,二来又打着举人的招牌,不怕闲杂人等上门罗唣,那几个铺子又是有大利息的,握在自家手里要圆要扁都容易。计定就备了份厚礼上门。
人既有所图,说出来的话自然分外甜蜜,只走了三四回,休说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就是素娥也说姚小姐极是个好人,又能 干又热心,自家掏出五百两银子入股红线招。
林管家把王家动静都报与大小姐知道,莺莺笑对真真道:“你公公婆婆这是双手要把银子送把人家花呢。”
真真笑道:“不见得,我公公婆婆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早掏空了的几个铺子交到她手里,且看她变戏法罢。”
莺莺抱着肚子,啐道:“出息,当你什么都不懂,你这回又看得清了。”
真真笑道:“他们是公公婆婆,和他们争吵有什么意思,越吵不是越把男人往别人怀里推?区区几千两银子罢了,也值得小狗抢骨头一般去抢。”
莺莺正要笑,看见青娥捧着一碗热茶进来,忙道:“青娥妹子可住得惯?”
青娥把茶碗送到嫂嫂跟前,笑道:“住得惯住得惯。”牵牵嫂嫂的衣角道:“我去和春杏姐学绣花。”出去还小心把棉帘子压上。
莺莺道:“却是做怪,一样米养出两样人,你这个小姑子就极好。”
真真捧起茶碗吹了吹,笑道:“阿菲样样都好,只是勿曾投得好胎,却是没得法子的事体,我做了他娘子,自然要同他一起忍耐。”
莺莺微笑道:“你肯忍耐,姐姐替你看一辈子钱财也罢了。这们两个老怪物,怎么只认得钱真?真真是叫人可叹可恼。你快些生几个儿子罢,有了儿子说话也硬气些,躲他们一时,可躲不得一辈子。”
真真笑道:“姐姐有了小外甥,就见不得妹子清闲。”两个说说笑笑,也不把王家放在心上,转眼要过年,王老太爷使人来接媳妇女儿回家过节。真真只推病,青娥眼泪汪汪家去。过了灯节王家再使人来接,又是莺莺生产,再是满月,直等到六月王慕菲落第回乡,真真才大病初愈回家。
这一日两口儿起得极早,王慕菲执了一枝京里带来的眉笔替娘子画眉,两个正打情骂俏得趣时,就听见前边有人拍门,春杏进来禀道:“有一位陈公子,听说姑爷昨日来家,求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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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章 十五(上)
王慕菲到家才两日,并不晓得娘老子和姐姐同姚滴珠相与,听得陈公子求见,冷笑一声道:“从前我是个穷秀才时,他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我一个落第的举子有何可见之处,不见。”
春杏为难,站在那里不好退下。真真思度那姓陈的合姐夫李家结了亲,虽然姐夫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到底不好这样给人冷眼,忙笑道:“只说相公一早去寻朋友了,回来就去他府上回拜。”春杏含笑应了一声出去,她方对王慕菲道:“阿菲,奴也看不惯他,到底打狗还要看主人,须替姐夫留些面子。”
王慕菲冷笑道:“你姐夫向来不睬他的。我昨儿才到家,他今日就来寻我,不晓得捣什么鬼呢。”
真真微微一笑,伸出三只手指道:“我却猜到三分,只是不好说。”
王慕菲拉过爱妻的小手,轻轻咬了一口,笑道:“爱说不说,吊我胃口呢,咱们再去睡半个时辰罢。”
真真抽回手,故意妆作恼了,跺脚道:“太阳都照到窗上,再不去请安,公公婆婆要说我呢。你不去我去了。”从衣架上捞了一件相公从京里捎来的十六幅大裙子要系。
王慕菲想到爹娘也自头痛,披上件葛衫来替真真系裙带,两个一路说话,顺着墙根的阴凉处到后院,正好瞧见素娥起来执着一盏盐水漱口,元宝捧巾,银子捧铜盆站在门边,还有三四个媳妇子站在阶下,有提洗脸水的,有捧缠脚布的,有捧明矾盒子的。
真真正经是女主人,早起也没有这样排场。王慕菲看看这几个媳妇子都眼生,悄悄问娘子道:“这是咱们家的?”
真真微微摇头道:“是秦家投来的,和咱们不相干。”
王慕菲苦笑着摇摇头,因素娥目不斜视还在漱口,倒不好招呼的,拉着娘子到爹娘房里。酷暑的天气,房里又搁了太多的箱笼,偏老太爷怕盗贼光临晚上门窗又关的严实,所以房里比外头闷热得多。此时初开门,王老夫人袖着手看着两个小丫头洒水扫地,王老太爷坐在后门口门槛上,边上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壶热茶、一碟荷叶饼、一盘韭菜炒鸡蛋,还有一大盘肉包子。看到儿子牵着媳妇的手笑嘻嘻进来,王老爹放下手里一个咬了一半的包子,站起来笑道:“我的儿,怎么不多睡一回?”
王慕菲和真真站在一边等老两口儿在上边坐定,请过了安,方齐笑道:“要趁着还凉快读书做活呢。”
王老夫人喜欢的眉开眼笑,指指东厢道:“你姐姐梳洗缠脚总要闹到中饭时,不是出去吃馆子,就是到朋友处耍子,哪里晓得到爹娘跟前问一声哟。”
真真低头只看脚尖,王慕菲微微皱眉道:“姐姐常常出门,与何人相与?”
王老夫人凑到儿子跟前,压低了声音正要告诉,王老太爷用力咳嗽了几声,唾沫星子溅到小方桌上犹不知,喝道:“大清早的胡说什么,你去厨房看看,还有包子拾一盘来叫儿子吃早饭。”
王慕菲是爱洁净的人,那样的包子如何吃得下,忙笑道:“同年吴兄约了儿子到他家去吃早饭呢。”辞了出来,王慕菲衣裳也不肯脱,坐在椅子上生气,问真真:“你怎么什么都不管?”
真真正解衣带,哑然失笑,看着王慕菲道:“奴可比你后来家呢,家中事体如何尽知?”
王慕菲又好笑又好笑,推开小梅送上来的凉茶,问她:“你到底还住在松江府,家里的事就一点都不闻不问?”
真真微微皱眉,笑道:“你爹娘都不能拘束你姐姐,我做弟媳妇的,又是在娘家病着,如何管她。”
王慕菲道:“姐姐这样闹法,丢的可是咱们的脸。”
真真冷笑了一声,扭头不语,解开裙带,取了只团扇坐到后门荫凉处扇风,再不肯理王慕菲。王慕菲心里也不大快活,吩咐小梅道:“叫林管家来。”
少时林管家进来磕头,王慕菲问他这半年家里如何,林管家笑道:“大姑奶奶认了位干妹子,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极喜欢的,说她大有本事,几个铺子都交给她管呢。”
王慕菲心里一惊,看娘子眼皮都不抬半下,心里计较:原来自家老子这般行事,难怪真真不肯多说话。从儿子手里要来的铺子,明明媳妇也是商人家女儿会做生意,偏不叫她管,偏叫外人来管,休说真真,就是他自己也气的半死。
林管家看姑爷脸上阴晴不定,又添了一把火,笑道:“这位干姑奶奶,姑爷也是认得的,就是住在莫家巷,姓姚。”
王慕菲就是再好的脾气,听说是这么一个主儿,也跳得有三尺高,睁圆两个眼睛骂道:“都吃了什么迷魂汤,和这种人搅在一处。”怒气冲冲奔出去。
二小姐无事人一般,慢吞吞放下茶碗,打个呵欠道:“有些头疼呢,林叔去请伍大夫来瞧瞧罢。”扶着小梅回卧房去了。
林管家会意,径直从前门出去请大夫,还在伍大夫家歇了小半个时辰,待伍大夫吃过了早饭才一同回来。到得二门,就听见后边有吵闹的声音,王老夫人的调门儿最高,还有王家大姑奶奶时高时低的哭声。家里的管家和媳妇们各有执事,在夹道里来来往往,无人上前劝解。伍大夫常走动的是李家和尚家,初到王家,见了这样闹法好生不解,站在花厅台阶上迟疑半日,方道:“小可治跌打扭伤不如前门方兄。”
林管家笑嘻嘻道:“无妨,我家得空就要唱这么一出,连盘子碗都不得摔碎半个的。伍先生宽坐一会。老奴去叫大姐们准备”走到真真院内,却见春杏和小梅都藏在门后探头,林管家笑道:“以后有的看呢,快去禀小姐,伍大夫来了。”
春杏眼珠一转,笑道:“小梅去合小姐说,我这几日身上也有些不好,借光叫伍大叔替我瞧瞧去。就便唤他进来罢。”一路笑着去了,在花厅里陪伍大夫说了半日话,才带他进来,真真卧房里里外站满了人,床上早放下了帐子。伍大夫得了春杏的消息,只说二小姐禀性柔弱,吃不得气恼,开了两张补气养神的方子,又吩咐道:“还要安心静养十来日才好。勿要惹二小姐生气。”
春杏送伍大夫到花厅,笑道:“伍大叔且再等等,我们姑爷只怕还要来和你老人家照个面。”她借机走到后院门口,才伸进一只脚,劈面一只花盆擦着她的袖子落到地下。春杏唬了一跳,再看院子里头还有好几只碎花盆,只得小心,提着裙子走到铁青着脸的王慕菲身边,本待说话,因几个人脸色都不好看,低了头悄悄退后两步。
王慕菲接着冷笑道:“大姐,那姚滴珠是个什么东西满松江府有谁不知?你认了她做干姐妹,我还罢了,青娥有这样的干姐姐还嫁得出去否?”掉了头又对王老太爷道:“她与我家非亲非故,你就把我安身立命的几个铺子交把她总管,这半年有几分利?”
王老太爷伸出两根手指,喉结滚了几滚,小声道:“二分……”
王慕菲冷笑道:“就是瑞记,从前你媳妇真真不过偶然去走走,也有七分利,她只把你二分,爹爹真是会算帐。”哼了两声又道:“把契纸都拿来,以后您二老安心在府里养老就是,我也照姚小姐那般一年把爹娘二分利零用。”
王老夫人尖叫起来:“有七分利只把爹娘二分!我的儿,你当爹娘是世人呢。”
王慕菲冷笑道:“拿着自己家的钱去贴一个名声不好的外人。叫她打着我王举人的招牌在松江府行走,你们当我是世人呢。”提高了嗓门大喝一声:“拿来!”
王老夫人还要说话,王老爹横了她一眼,叹息道:“爹爹我存下金山银山来,将来不都是你的么。”
王慕菲冷笑道:“我去京里活动,真真把妆盒里几根铜簪子都拿去当了,寻了有三千两把我。爹爹你房里金银压塌了箱子,儿子问你讨,可把一钱与我用过?”
王老爹咳嗽了两声,结巴道:“三千两尽够,带的多了,你手又松,白白花费了可惜。”
王慕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这几间铺子是我自家挣来的,我自家管。要么你拿出来,要么我使管家进去翻。”
王慕菲今日说话硬气,王老太爷就摆不得老太爷的架子,看几个膀大腰圆的管家悄悄儿移到门边,生怕儿子真的翻了脸,进去翻出他的老底来,低头一种小跑进去,转眼就把那几张契纸取了出来。王慕菲翻了翻随手递给春杏道:“交把夫人收起。”
又对一脸不以为然的王素娥道:“大姐,听说秦家分了你几间房子,若是嫌兄弟这里拘束的慌,不如早些搬回去。认一百个干妹子也由得你。若还要在我家住,也和真真、青娥似的,安心在家做活,无事不许出二门。”甩了甩袖子出来,王家一众管家和管家娘子们都跟着出来了。院子里几个人,只有青娥觉得哥哥说的都是正经话,心里喜欢。
王素娥又羞又恼,王老太爷此时顾不得和儿子生气,心里转着七分利打转,心疼叫姚滴珠私吞的五分利钱,踱到大女儿跟前,道:“你去把姚家小贱人叫来,咱们问她要那五分利来。”
素娥冷笑道:“你儿子怕我和她相与坏了王举人家的名声呢,不许我出二门。你老自己走一遭罢。”转身回房,叫进元宝和银子用力关上门。
王老夫人低着头嘀咕道:“做什么把契纸还给阿菲,转手又到真真手里,咱们什么也捞不着。”
王老太爷冲过去骂道:“不是你和素娥把她夸的天上仙女一般,老子能把铺子都交给她管,白白叫她吃了咱们五分利去?”高高扬起手来:“去把那个小贱人寻来,问她要回那五分利。”
王老婆子怕挨巴掌,赶着系了条裙子,沿着墙根出后门,一路上寻思,若是直说要利钱,姚家小妖精心不肯来,只说人家送了两样稀罕吃食,特请她来尝尝。自己怎么说也是举人家的老夫人,不好亲自去请,还是使人去罢,又走回来,对看后门的鲍嫂子道:“你是认得姚小姐家的,你去请她来,只说人家才送了两样稀罕吃食,她姐姐叫她来耍半日。”
鲍嫂子忙应了一声,央了人看门,回房换了两件新衣裳,趁人不留心,溜到真真院子里和春杏说了,才骑了头驴出去。
春杏回来说把真真听,真真半躺在床上,笑道:“亏得你使眼色叫我又妆病,阿菲想必还要和她查帐,你速去和林管家说知,咱们家那几个能看帐的,这几日都不要派他们差使。”
春杏去了,小梅搬进一大盆冰来放在窗下,自家使了个大蒲扇扇风,真真笑问:“老太爷那里送了冰没有?”
小梅笑道:“大姑奶奶和青娥小姐房里都送过了。小姐放心罢,有小姐的,就不短他们一根针。”
真真笑骂道:“才几日功夫,你就和春杏她们学的油嘴滑舌。我这后边有几棵树,还算荫凉,不要你扇。早起吩咐他们买几只乌鸡炖汤的,你把咱们带来家的那几个纸包里,写着乌鸡汤的那个寻出来,取一小包送到厨房去搁到汤里。”小梅忙丢失下扇子翻出来,给真真看过,叫人送到厨房去。
却说姚滴珠,略旋小恩小惠哄得王老太爷两口儿服服帖帖,顺当接管了他家的铺子。有了王举人这块金子招牌,她又是有几分本事和见识的,生意做的甚是顺当,虽然比不得人家本钱雄厚,这半年稳稳也有五六分利息在手。这一日早晨起来算了一个时辰的帐,心里越发的快活:王慕菲你瞧我不起,如今你家的铺子捏在我手里,你的爹娘偏疼我,看你低声下气求我。她打的算盘虽好,却不想王举人在家已是和老太爷翻了脸,王老夫人施了计来哄她去。家人来报老夫人和大姑奶奶请她去耍,滴珠忙问:“他家举人老爷可得了官?”
守门的笑道:“不曾得官,前日来家的。“
滴珠听说他不曾得官,心里快意,着意妆扮了,又叫人把上个月的利钱装了一抬盒,得意洋洋坐着顶福建官轿去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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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一章 十五(中)
第三十一章十五(中)
王慕菲送过伍郎中回房,却见自家卧房早放下竹帘,房里凉气袭人,真真拥着一床薄被半卧在床上,手执一卷金刚经在诵。窗台上压着一只小小金兽香炉轻烟袅袅,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甜香扑鼻而来,他本来烦躁的心也不由得静下来,贴着真真的脸问:“娘子,可好些了?”
真真微微点头,笑道:“好多了。热不热?快快脱下外边的大衣服。”挣扎着起来吩咐小梅:“去冲一碗酸梅汤来。”还要替他解衣带。
王慕菲刚刚才和爹娘吵过一回,回来消受娘子这般柔情蜜意,心中感激。按着她道:“真真你歇着。”走到衣架旁一边脱衣裳一边笑道:“我已说过大姐,想来她不会再出门,回头把林管家叫来,平常二门和后门都锁起罢,钥匙叫林管家收一把,你收一把。”
真真迟疑片刻,点点头,微笑道:“奴等闲不出门,不要也罢。还是留一把与爹娘罢。”
王慕菲冷笑道:“若是把他们,我锁二门做什么?这半年你我都不在家,家事松懈,还要好好管管才是,选日不如撞日,晚饭时我来说罢。”
夫君这样振作,却是意料之外。真真心里暗喜,笑道:“都依相公就是。”
一时小梅拎着一个食盒进来,取出一只沾满水珠的小磁坛,倒了一碗就笑嘻嘻道:“小姐要吃药,吃不得的。”
王慕菲呷了一口,甘甜中微有些酸,又带些咸,果然凉彻肺腑。一碗吃下去,由不得自家又倒了一碗吃。真真因他吃的香甜,怕他吃多了肚子疼,忙道:“这是加了冰的,吃多了伤身。若是还不解暑,叫人换浸在井水里的绿豆汤来你吃两碗。”
王慕菲把碗交给小梅,笑道:“这个酸梅汤比往年的中吃,哪里买的?”
真真微笑道:“姐姐家那个院子里种了几棵梅树,因果子结的好,我就做了几坛,今儿也是头一遭吃。因不晓得好不好吃,还不敢送去孝敬爹娘呢。”因小梅还站在边上,笑道:“姑爷说中吃,你去跟管茶水的说,多兑几碗送到老爷老夫人处。”
王慕菲方才没少听老娘数落真真的不是,此时见娘子吃一口水也不忘他爹娘,两下里高低立见,越发觉得真真可敬可爱。上前牵着娘子的手,长吐一口气,感叹道:“娶妻贤若娘子,夫复何求?”
真真偎到相公怀里,也轻轻叹息,伸出一双素手抚平王慕菲皱起的双眉,正要说话。却听见春杏在外间清脆的声音:“姑爷,鲍管家说姚小姐来了,正在前边轿厅下轿呢。”
王慕菲方才被抚平的眉头又绞在一处,冷笑道:“这个贱人还真把我家当自己家了?从前都是这般长驱直入?”
真真微微点头,并不说话,只紧紧牵着相公的衣袖。王慕菲极是恼火,站起来要去找姚小姐算帐,真真忙道:“奴也喜欢不起来她,只是为着你姐姐,且忍一忍罢。”
王慕菲奇道:“又有什么?都说与我听。”
真真道:“我在娘家,听的也不真,只听说你姐姐在红线招也有一二千的本钱。为着姐姐,咱们只妆不知道罢,咱们铺子这几个月来,只当关门歇业就是。和她打交道倒显得咱们欺人似的。”
王慕菲连声冷笑,道:“这个姚滴珠去年哄了薛三公子半船货,正经商人谁肯和她做买卖。我姐姐是猪油蒙了心!”一时气愤不肯管这些事,坐下来翻床上堆着的几本书看。
真真拾起一本来,还是本佛经,轻轻诵读。那春杏听见里边只有念经的声音,晓得小姐姑爷一时半会不得出来,走到外边拴上院门,又叫人严守腰门,自去督管小梅和几个小丫头们作针线。
却说姚滴珠特为从前门进来,大摇大摆在轿厅下轿,理了理衣裳又抚了抚头发,问她家桃红:“如何?”
桃红笑道:“我家小姐这一二年越发出息了,就是不打扮,也和月宫里嫦娥娘娘似的。”
滴珠含笑啐她:“贫嘴,在人家家也这样胡说,小心家法。”其实心里得意,这一二年除去做生意,她和旧日朋友都断了来往,只在家中读书练字,闷了或是描几笔花鸟,或是弹只把曲子,极是适意,就把从前的朋友都看做是俗人,越发的目无下尘。等着后边抬银子的家人也到了,一行数人方从厅边角门转进二门。小桃花撑着伞一路走一路笑道:“从前王秀才呆头呆脑的,又不大合群,谁能想得这几个秀才里只他中举?”
滴珠微笑道:“本朝又不要做诗,不过三篇八股罢了。找几本时文背背,再把坊间刻的考官的八股旧文细细揣摩几日,想不中都难。”
说话间经过王慕菲住的院子的腰门,平常他两口儿不在家,腰门都是紧闭,今日却有条长板凳横在当中,一个白净面皮的媳妇子坐在上边做针线。滴珠停下脚步打量这个妇人,上身是件半新不旧青绸衫,下身系着洒线白纱裙,头上又是青绸包头,除去两只簪头镶珠外,还有一朵金花、一对小小巧巧的八宝金环。就是中等人家的娘子,也不过如此了。王举人对下人甚厚,手里必然积蓄不少。滴珠想到自从那一回赚了薛三公子半船货,再问谁赊欠就不能,渐渐连家里去买菜买酱都要先钱后货,心里的委屈都泛上来,觉得薛三公子固然不是好人,就是王慕菲,也有钱的可恼。
守门的媳妇子偶然抬头,看见一个满头金子的少女站在门边发呆,料得就是那位姚小姐。她本在尚家多年,见惯了尚家小姐们的清雅妆束,哪里把这样暴发小姐看在眼里,何况又晓得主人是不待见的不必理会,仍旧低下头做活。
滴珠以为那媳妇子要站起来请安问好,挺直了身子正想着给五分还是一钱银子的赏钱,谁知那媳妇子并不动,恼得她脸都涨红了,强道:“这般见了客人没规矩的家人,若是在我家,一定要打板子的。”
偏生一条黑狗穿过众人,在姚滴珠身边嗅了嗅,走到后边去了。那媳妇子放下针线,站起来笑道:“老鲍又忘了拴门,这是哪里来的野狗乱咬。书香,快拿绳子拴了丢出去。惊了小姐,仔细你的皮。”
二门外几棵大树下本有几个小厮在荫凉处玩耍,那书香听见说他,飞快的跑起来笑道:“六嫂子,您回家才几天,不认得这是大姑奶奶的元宝养的。”
那媳妇子故意拉长了声音笑道:“原来是大姑奶奶养的啊,那可是客,是我失敬了。”
二门外几个小厮哪有傻的,都笑成一团,都道:“可不是大姑奶奶养的。”
姚滴珠听到一半,就晓得这个媳妇子指桑骂槐,又羞又怒,快步走到院,吸了几口气,慢慢走到素娥房里,笑道:“姐姐这几日可好?”
素娥家常穿着纱衫纱裤,房里四角都摆着四只大铜盆,里边满满的冰。极是凉快。滴珠才说一句话就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她二人,一个有心结交,一个和妹子说不上来话又无朋友,原来极是亲热的。今儿素娥歪在美人塌上,只懒懒的道:“妹子又病了?”
滴珠微微点头笑道:“正是这几日不大好呢,偏干娘使人叫我,我就挣扎着来了。”
素娥早上和兄弟吵了一回,心里也觉得自家兄弟说有六七分利必不是哄人的,滴珠在她面前说只得二分,她有拆伙的想头,心里自有一番算计。忙微微笑道:“妹子身上不好,又是这样暑天,原该静养的。姐姐在青浦县有个小庄,妹子不如去那里住到秋凉再回来。”
滴珠晓得王家唯有这位大姑奶奶为人大方,忙笑着应了,指指站在院子里的抬盒,道:“妹子今日送利钱来了,干娘可在家?”
素娥冲元宝使个眼色,元宝就到正房后边寻老太爷和老夫人,道:“姚小姐送利钱来了,在我们夫人房里坐着呢,我们夫人说先收下利钱再说,请老太爷和老夫人过去。”
王老太爷会意,对老伴道:“你不许说话。”
老夫人虽然不快活,到底叫老头子压了一辈子的人,不敢不依,跟着他到大女儿房里。滴珠亲亲热热叫干娘,上来请安。王老太爷板着脸只是微微点头。姚滴珠因干娘不似往日亲热,心里疑惑,忙叫人把银子抬上来,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帐,笑道:“上个月因是换季,绸缎铺的生意蛮好,所以比四月多一百多两银子。五月足有三百六十一两七钱二分。我和大姐的红线招因在码头和南门新买下两间铺子,花去了七百三十两整。”
王老夫人几次要开口,都叫元宝在一边使眼色止住。王老太爷取等子小心称过,三百六十二两还有零,自家分几次搬回房,淌着一身大汗回来,道:“倒碗凉茶我吃。”
元宝笑道:“茶房才送来一大坛冰酸梅汤,婢子倒几碗来罢。”先取大碗倒了一碗把老太爷,又取四只小碗倒满,捧了一碗出去送把青娥,反手就把门带上了。
王老太爷看着姚滴珠,微笑道:“姚小姐,因我儿子不在家,铺子无人照管。你干姐姐极是夸你能 干,所以叫你管这几时。”
素娥忙道:“方才我还和妹子说呢,身子不好还要静养为上,休要年纪轻轻落下一身毛病。依姐姐看,如今我兄弟也来家了,铺子还是依旧叫他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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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二章 十五(下)
姚滴珠心里计较:王慕菲一向不把她放在眼里,不如就把铺子还他。自家这半年也赚了他够二千来两,又叫他欠我一个大人情。横竖他姐姐和我合伙,借着这个由头常来往。这样呆书生哪里会做生意,亏了本再交还我手上,再看他笑话。因笑道:“都依姐姐,妹子此刻也有些倦了,就便回去歇歇,再把帐本都捡好送来如何?”
王老太爷还想说话,素娥已是站起来笑道:“如此就不留妹子了,姐姐送你几步。”两个携手到前边轿厅,依依不舍说了许多话才去。素娥回来,经过腰门,想着要寻兄弟商议,又不肯在兄弟面前低头,回到自家房里,王老太爷劈头就问:“为何总拦着不许我问她挣了多少钱?”
素娥重回美人塌上靠着,冷笑道:“爹爹你会不会做生意?”
王老太爷是一个铜钱看得比脸盘大的人,做生意要付工钱把伙计,要付脚钱把脚夫,哪里舍得。素娥初孀那一回夫家分与她两个铺子,到老太爷手里半个月就把都管和伙会都开销了,最后一卖了事。所以这一回秦老爷仙逝,秦家析产素娥为自家打算不要铺子,单要了青浦县一个小庄,也有二三十间房,三百来亩水田。秦家怕王举人势力,任她把房里全套木器搬走。几个儿媳妇想分几件亲婆婆的首饰做个念想,素娥早搬空了大半,那一半倾在马桶里也带了出来。秦家又吃不得王老太爷闹,捏着鼻子送继母回娘家。细论起来,经了老太爷眼的庄子和金珠木器也值八九千两。真真替她藏起的金珠也值四五千两,还有她早先借常走的尼姑放出去的印子钱,素娥这一回敛了有近两万的身家。王老太爷自女儿来家,日思夜想的就是把她嫁出去好把这一注大财揽在自家怀里。一个抱怨爹爹只爱钱总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一个恨女儿有私心把银子看的严实,所以这一对父女说不得三句就要争吵。
王老太爷说不出自己会做生意的话来,用力咳嗽了几声,冲元宝嚷道:“去请举人老爷来。”
元宝正要去,素娥冷冷的道:“元宝,把衣架上两件衣裳洗了。”
元宝忙把床前衣架上搭着的两条纱裙一件纱衫抱起出门。王老太爷看女儿靠在塌上闭上眼不肯再理他,哼哼两声拂袖而去。
外边依然是艳阳高照,知了叫的王老太爷极是烦躁,王老夫人低着头一声不吭溜到树荫底下,青娥在那里摆了张绣架在绣枕头套,看见母亲过来,站起来道:“娘,井里吊着绿豆汤你吃不吃?加冰糖的。”
王老夫人坐到女儿板凳上,喜欢道:“还是青娥晓得心疼娘,舀几碗来我们同吃。”
青娥把针插在架边的针包上,又从房里搬出只板凳来把爹爹坐,喊她房里的小丫头小叶子搬出张矮桌,就迈着轻快的脚步去厨院。王老夫人看着小女儿修长的背影,突然道:“青娥也大了,须替她寻婆家了。”
王老太爷得意起来,笑道:“可不是,她是举人的妹子,叫她嫁商人家可不成,必要寻个世家书香的好子弟,将来做状元夫人。”
他二人在院中说话落到素娥耳内,字字都似关公爷的青龙偃月刀,结结实实砍在素娥的心坎上,想到自家不情不愿嫁了两回老翁,临了爹爹还想着要落她的私房,心里如何不恨,紧紧咬着银牙,把一件纱衫撕的稀烂。
姚滴珠当初接手的本是几个没有本钱的铺子,伙计都管有本事的都辞了去,却是她这半年起早睡晚,如同养活自家娃娃一般养得出息了,王家说讨回去就讨回去她心里也不快活。就取了书房里早就备好的假帐,使人送了去,又唤管家请各铺子的管事来家吃酒。管家转了一圈回来道:“小姐,几位都管都说王举人今日请他们去议事,不肯来。”
姚滴珠恼怒,拍案骂道:“这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当初不是我提拨他们,哪里能做都管?如今都捡高枝飞去了。过几个月等王家再来求我管,管叫他们回去吃自家的老米饭。”
小桃红晓得小姐的脾气,恼了必要摔几只花瓶茶碗,消了气还要骂底下人不拦着她。趁着她还没有动手,赶着上来把案上的砚台水盂都搬到厢房,厢房里小姐的奶母刘氏因道:“谁又惹小姐光火?”
桃红苦笑道:“刘妈妈,我们家请几个掌柜的来吃酒,个个推说举人老爷处有事,都不肯来呢。”
刘奶妈冷笑道:“我就说这事不成的,偏我们小姐糊涂,当初打着王举人的招牌雇人拉生意,如今正主儿来家,谁肯和西贝货亲近?若依了我半年结一次红利,银子都在自家手里,还怕他们翻脸不成。”说罢扭着腰到厅上去,和滴珠说:“小姐,休要着恼。你不是还收着他秦夫人一千两银子的本钱,依着老身所见他们必要问你讨的,还是想个法子要紧。”
滴珠皱眉道:“这却不妨,素娥姐姐和他们不是一条心。王举人做秀才的时节也到我家来过,呆头呆脑的哪里会做生意,且叫他管二三个月,必亏的叫苦连天来求我。”
刘奶妈道:“小姐勿要吃亏,下回只把他家一分利。”
滴珠笑道:“那是自然,我们生意人家,哪能银钱白白从手中过。”想到自家的红线招,自从搭上举人的招牌,生意比去年略好些,又新开了两家分店,正好这一向无事,用心经营,利息丰厚了,素娥必然偏向她,王老太爷爱财如命,哪怕王慕菲和他娘子说得天花乱坠,铺子还是要叫她来管的。因此气都消了,叫倒了碗茶捧在手里慢慢吃。
突然一个在王家铺子做小伙计的家生子儿满头是汗的闯进来,喊道:“小姐,不好了,王家带人封了铺子,把铺子里的帐本都搜了去。”
滴珠心里一跳,强自镇静,笑道:“怕什么,若是他们几个不替我瞒住必丢饭碗。你回去罢,只妆什么都不知道,桃红,吩咐守门的,只说我病着呢,谁都不见。”
姚滴珠把帐本送到王家,王老太爷瞅得眼睛疼也瞅不出道道来,只得送到儿子处。王慕菲翻了几页也看不懂,有心叫娘子看,偏真真吃了药才睡下,父子两个丢了帐本相对枯坐。正巧李青书来瞧妹夫,王老太爷避了出去,王慕菲就问姐夫,李青书笑道:“先叫各铺子的管事们来,叫两个小唱,摆几桌酒哄他们吃着,再叫管家们去铺子里封帐房翻帐本来,再使人去查进货的上家。三本帐一对,不就晓得那位姚小姐有没有捣鬼?”
王慕菲笑道:“妙呀,就依姐夫,我就叫林管家去办。”
李青书笑道:“林叔在帐上平常,我使人家去叫赵大赵二兄弟两来,一个和林大叔去铺子,一个去查问进货的上家,也省的迟了走漏消息被人买通。”
王慕菲也说有道理,就在书房楼下摆了两桌酒,把几个铺子的管事都唤来吃酒听曲子,这几个管事心里有鬼不敢不来,都捏着一把汗约齐了在一家茶座里商议:“问什么咱们都推不知,叫他问姚小姐去,我们只说姚小姐是他干妹子,所以都听从姚小姐的吩咐。”大家对了一套话以备王举人查问,谁知到了举人家里,只有两桌酒几个小唱,举人老爷和李九公子出来打个照面就到后边去了,并不曾有一句问话。
林管家和赵氏兄弟分头行事,只过了一个多时辰都来家,翻出铺子里的帐本,再和进货的上家一对,居然两样。李青书见多识广,冷笑道:“这可是太岁头上动土,走,咱们亲自去翻。”和王慕菲寻了一个最近的铺子,把帐房货仓和管事住的厢房都搜了一回,在管事的房里床下搜出一个小匣,里头另有一套帐。李青书翻了一回,笑道:“照着这本帐算你这几间铺子半年来赚的钱叫她吞了大半。依姐夫看,要收拾这个小贱人不如先忍耐几日。她吃了甜头必不舍得你家这碗好茶饭,咱们设个局叫她跳罢。也省得人说你举人老爷欺负弱女子。”
王慕菲恼道:“我哪里得罪她了,做秀才时慕名其妙挨她巴掌,我上京去她又哄我爹娘。”
李青书笑笑,把这本帐收起,出来召集伙计们,吩咐道:“这半年新投来的伙计都到帐房问林管家领钱去罢。我们小庙容不下吃两家饭的大菩萨。”如此这般几个铺子转下来,也打发了七八个人。也有搜到帐的,也有没搜到帐的,王慕菲把自家几个管家分派到一个铺子一个暂管。
回到书房,王慕菲打发了小唱,铁青着脸摔出三本帐本,喝道:“这三本帐是我在铺子里翻出来的,怎么和帐房里的帐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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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三章 青娥的婚事(上)
前宅灯火通明,厅里王家和李家的管家们如走马灯般进进出出。偏二门又上了锁,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在二门边不得出来,急不可耐,转了半日王老夫人泄气,抱怨道:“这哪里是儿子呢,分明是防贼!”
王老太爷身上两件青夏布的衫裤都能拧得出水来,因道:“找真真来开门罢。”一阵风般敲门,媳妇子开门接了进去,到卧室唤真真:“二小姐,老太爷方才在二门转了好一会,想是来讨钥匙。”
真真赶着系了条裙子,随手把头发挽起,就要扶着小梅出来行礼。春杏拉住小姐低声笑道:“多擦点儿粉才是病着的样子呢。”
真真苦笑:“一家人本当坦诚相待。偏要这般装腔作势。”虽然叹息,到底依着春杏擦了粉才出来。
看着媳妇脸色苍白,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还要挣扎着行礼,王老爹也当她是真病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把二门钥匙与我,我和你娘出去瞧瞧。”
真真故意妆作惊讶,瞪大了眼睛问:“媳妇并不知二门上锁,”忙忙的唤春杏道:“你去瞧瞧。”
春杏出去打了个转回来,笑道:“果真是从外边反锁的,偏管家们都在前边忙。婢子叫了好半日也无人来开呢。”
真真皱眉道:“使个人等在二门边喊人,问外边人讨钥匙。”笑对公公婆婆道:“这样热天,爹娘先回房歇息罢,待讨得了钥匙就使他送到爹娘处何如?”
王老太爷无法,只得和老伴回去,等到三更,才有人来隔着窗子回:“前边都散了,老爷说请老太爷和老夫人先睡罢,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是夜王老太爷翻来覆去睡不着,推醒老伴道:“这么些年来,一家大小事体都是我做主,如今儿子大了自有主张,我们两个倒成了老厌物了。”
老夫人道:“胡说,哪能样样都由着儿子做主。”
王老太爷叹息道:“儿子是举人,走到哪里都有人巴结,他说一句抵得我们说十句,哪里有我们说话处。罢罢,从今往后,咱们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老夫人心里不肯,却不敢违背老伴的意思,翻过身不一会又睡去,只有王老太爷一夜无眠到天明,披了件汗衫在院子里打转。
早饭过后,举人老爷召集所有管家使女,连素娥带来的几个人唤了去。素娥一觉醒来无人在侧,喊了几声又无人应,只得自己起来,趿着鞋出来问趁早凉在院子里绣花的妹子:“人都哪里去了?”
青娥笑道:“哥哥有话说,都喊到前边厅里去了。大姐,你可是要洗脸水,妹子去舀。”
素娥冷笑道:“哪里能叫举人老爷的妹子与我舀洗脸水,我一个寡妇当不起。”
青娥叫姐姐这样扎了一下,心中委屈,偏爹爹又在一边哼哼,她晓得又有争吵,低着头出去寻嫂嫂了。
因为真真一直妆病,不肯和公婆打交道。所以王老太爷现如今头一个看不顺眼的就是大女儿,正好趁着下人们不在发作。老太爷清清嗓子道:“大清早起来就晓得欺负妹子,还是叫后街柳媒婆来,替你寻门亲事罢。”
素娥冷笑起来,大声道:“爹爹,女儿都嫁过两回老翁了,这松江府哪里再去寻第三个瞎了眼的老财主?”
王老爹慢慢道:“虽说是再嫁由身,放着爹娘都在,还有个做举人的兄弟,你自家出头挑捡,又能挑到什么好人家?还不是要爹爹为你 操 持?”
素娥尖声笑道:“我自有万金的家事,自作自吃,就是不嫁人又如何?”突然喊起来:“元宝,银子,死到哪里去了?”一路喊着出去。
王老夫人自正房里伸出头来,喃喃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还是替她寻个夫主是正经。若把小的也教成这样,可怎么处?”
真真拿定了主意不做声,万事任凭相公处置,横竖上上下下都是尚家的旧人,都是向着她的,倒不如学老子无为,也省得公公婆婆处有口舌。是以早辰王慕菲叫她同去,她只推肚子疼不肯去,穿着中衣在后院吹凉风梳头。房中诸人都不在,只有小梅掐了一把茉莉花养在清水碗里,搁在树荫底下,真真正愁无人替她插,青娥红着眼圈进来,扑到嫂嫂怀里,哽咽道:“嫂嫂,为什么大姐总是和我过不去?”
真真素来和她好,闻言微笑着劝道:“亲姐妹哪有不拌嘴的。我和我姐姐住在一处时也隔一日半日就要吵一回。”
青娥翘着嘴道:“嫂嫂哄人,莺莺姐待你有几好?我就没见你们吵过嘴。”
真真想了想,挽起衣袖,露出肘上一道白痕,笑道:“这是小时候和我姐姐抢点心吃,姐姐推了我一把,跌倒留下的。”
青娥顿时就忘了自家受的委屈,对着白痕轻轻吹了口气,小心问道:“还疼不疼?”
真真笑道:“早就不疼了,偶然想起来,倒怀念小时候。虽然穷些,一家三口每日亲亲热热聚在一处吃饭,你为我省一口我为你省一口……”看青娥才展开的眉头又绞在一处,方才想起她家从来都是公公一言堂,忙道:“你替我插两枝花罢。”
两个对着镜相互插了几朵花,说了些闲话,真真又道:“妹妹你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青娥的小脸霎时红了,羞答答点头。
真真笑道:“也差不多是议亲的时候了,妹子可有中意的人家?”
青娥的头都勾到胸口里,涨红了脸微微摇头。真真叹息良久方道:“论理有公公婆婆做主,轮不到我做嫂子的 操 心。只是大姐……嫂嫂替你担心,若是由着公公婆婆却是误了你一生。若是你肯,嫂嫂就替你去寻门好亲事,何如?”
青娥只顾玩弄衣带,真真看她脸上红霞,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若不肯,我乐得不管的。”
青娥慌忙喊道:“嫂嫂管我。”喊罢羞得要死,跺脚跑出去,恰好和素娥擦肩而过,把素娥撞了一下,也不肯停下。
素娥咬着牙骂道:“这小蹄子疯魔了不成?早起就和我赌气,撞了人也不问一声儿。”走到真真身边坐下,笑道:“这一大清早,我兄弟把我房里几个人都唤去,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姐姐都不曾洗脸,却是失礼了。”
真真站起来问好,又去房里端来一碗温茶,笑道:“真不晓得阿菲在做什么,我是就着他那盆凉水洗的脸,诺,还好泡了一壶茶,不然姐姐来了连口水都勿得吃。”
素娥端着茶碗只是吹气,好半日才道:“昨日闹到半夜,如何?”
真真笑道:“昨日他回来我早睡了,今儿他走了我才起来。可是对不住姐姐,还不曾问他。”
素娥看着真真的眼睛,似笑非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弟妹你何必在我跟前装。我兄弟使的都是你家的旧人,就是他不说,你自然知道。”
真真微笑道:“姐姐又何必和我装,姚小姐和你合伙,本就走的极近,你兄弟的几个铺子能赚多少,别人不知,你岂有不知的?这会子反到我跟前打听消息,倒是可笑了。”
素娥怒极反笑,把茶碗丢到地下,冷笑道:“我的银子我和谁合伙,难不成还要兄弟管?”
真真稳稳坐在凳上,依旧微笑,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道:“我们哪里敢管,就是知道也要推不知道的。若还有什么要问的,姐姐还是去问姚小姐的好,也省伤了我们姑嫂两个的和气。”
素娥原本打算要叫真真替她讨合伙的银子的,谁料话说得急了些,一向软绵绵的弟媳妇竟然寸步不让,反把这事挡了回来。她心里又气又恼,回到自己房里又砸了两只茶碗,也无人来收拾,呆呆坐到日中,元宝和银子回来收拾,秦家投来的几个媳妇子只当夫人又是与老太爷合气,都围过来奶奶长奶奶短劝她:“夫人,老太爷也是为你好,休要再恼。”
素娥冷笑道:“这一家人都看我是眼中钉呢,巴不得我死了或是寻个穷人嫁了,离了他们才痛快。”
几个媳妇子并元宝都不敢则声,各自散开去舀洗脸水,到厨房觅点心、烧水泡茶,满宅子只她们几个忙的脚不沾地。
却说王慕菲兴冲冲回家,却见真真脚下一只碎茶碗,小梅正在收拾,忙问:“这是怎么了?”
真真抢在小梅前边笑道:“是我不小心失手跌碎了的。你累不累?叫他们搬只藤床出来,你在这树荫底下再睡一会罢?”
春杏也不等姑爷点头,和房里的小丫头们搬床抱席子,连真真的绣架都搬了出来,在树荫底下铺陈好,王慕菲笑道:“也罢,我就睡一会。姐夫访得有一个伙计,极是忠厚,又会做生意,约我明日去寻他,说若是寻得他来,就把所有铺子都交把他管。真真你觉得如何?”
真真笑道:“你我都是不会做生意的人,若真能寻得这样的人自然是好,就是多与他几两银子的工钱也罢了。”
王慕菲笑道:“还要你说。还要寻十个伙计呢,原来做生意这样难法,难怪我爹开一回铺了赔一回。”
真真只是抿嘴儿笑,移到绣架前绣了半片兰叶,就听王慕菲打着小呼噜睡的极香甜。她站起来甩了甩手,恰好春杏站在游廊里冲她招手。真真回到房里,春杏使了两个小丫头到后边照看,方笑道:“林大叔在前边南屋里等小姐说话呢。”
真真忙到前边,林管家苦笑道:“方才大姑奶奶带着两个使女硬闯出去了。”
真真笑道:“待她回来再说罢。今儿姑爷早上召你们去,都说了些什么?”
林管家道:“吩咐门上不许放人随意出入,前边厅里安排几个人待客,还有着意吩咐了厨房客人来上茶的规矩。”
真真笑道:“照咱们家的旧例罢,只是得减去七分,依着那几间铺子一年也就三四千两银子,可搁不住花的。”
林管家点头道:“老奴知道了,只是还有一事。如今姑爷在家必要常请客吃酒请戏班子的,只怕银子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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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四章 青娥的婚事(中)
真真靠在太师椅上,微笑道:“帐房里还有多少?”
林管家想了想回:“老奴接手里还有五百多两银子。咱们家吃的米面菜肉都是庄上运来的,只做了两季衣裳,买了几十车煤。如今还有三百多两。”
真真点头道:“姑爷带到京里的银子也只花了一千两不到,我这里还有两千两,殿试还有二年,倒不急。我取一千两把你罢,那一千两你亲自去把我的头面赎回来。省着些到年底铺子里分了红利,就没有饥荒了。”扭头吩咐春杏把二千两银子都搬了出来,自家回房寻出当票。林管家押着银子到李青书家的当铺交割了银子,赎回真真的一盒首饰。
王慕菲睡到中饭时起来,看娘子头上插着支点翠金凤,笑道:“赎回来了?”
真真笑道:“自然赎回来了,虽然是姐夫家的当铺,到底人家的银子也要取利的,早一日还给他的好。”
王慕菲笑道:“你姐夫和我说,咱们只妆是那几个查出帐本的管事的捣鬼,只打发了他们三个走,他自会知会松江各行会,谁家也不许收留这几个人,就是他们开铺子,也不许人和他们三个做生意。逼他们投奔姚小姐去。”
真真会意,笑道:“若是吵开了,可不只是断了姚小姐的活路,就是你姐姐的本钱也是打了水漂,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何苦,不如另想法子罢。”
王慕菲冷笑道:“她自寻死路怨得了谁?若是她老老实实一文钱不昧,咱们不只要备份厚礼谢她,还要照总管的工钱加倍送银子把她?我姐姐也是胡闹,她的事且放放。”
真真叹息,早上才和素娥翻脸,也不想为了这个大姑子再和相公闹得不快活,因道:“早上我问过青娥妹子,她都十七了,还不曾订亲。我们做哥哥嫂子的是不是帮她一把?”
王慕菲吃着茶,先道:“这事自有爹娘 操 心……”猛然醒悟,苦笑道:“娘子想的极是,若再照姐姐那般乱嫁,头一个丢的就是咱们的脸。她是我王举人的妹子,就是寻个举人进士也配得过了。”
真真嗔道:“你大姐当初嫁人也是为着家里过不得,如今我倒不担心公公会把妹子嫁老翁。只怕他老两口寻亲家只看身家不问人品。若是妹夫人品不好,就是年貌相当,妹子嫁过去也是吃苦呢。须要细细寻访才好。”
王慕菲笑道:“你说这话,想必心里看定了谁?”
真真笑道:“这都叫你猜着了。这人说起来也见过的,只是还是个秀才,也不是财主,所以我为难,一直没回人家话。”
王慕菲奇道:“那是哪家?”
真真笑道:“是姐夫那个孀居娘家的三姑母,膝下只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打小也订过一门亲事,偏人家姑娘七八岁上头出花儿夭了。前年三姑夫在外头做知府又摘了帽抄了家产。只他母子二人被老祖宗接回李家养活。”
王慕菲道:“李家的小姐们也不少,姑舅至亲怎么不许?”
真真笑道:“这位三姑母自恃是官太太,仗着老祖宗疼爱,不把兄弟媳妇们放在眼里,哪里肯再和商人家结亲。若是三姑母肯松口,他家十来个不曾许人的小姐只怕要抢破头呢。”
王慕菲心里计较了半日,方道:“论身份也相当,只是人品如何?”
真真道:“从小儿和小姐一样养在深闺,读书之外极少出门。待下人也和气,又不和丫头们说笑。我姐姐极是赞他的。”
王慕菲听说,有些动心,叹息道:“你说好自然是真好,只怕爹娘那里不肯。”
真真笑道:“过几日姐姐请我们一家子去耍,你和他坐一处多说说话,若是看不中他就罢了。若是你也觉得还好,咱们再问爹娘罢。”
过了几日莺莺果真备戏酒请王家去淀山湖别院消暑。王老夫人这一向因二门上锁不得出门拘束的狠了,听得有戏有酒自是非去不可。青娥心里猜到二三分,羞答答不肯去,叫王老太爷喝了一句“不识抬举”,半推半就换了新鲜衣裳。素娥本也不想去,偏房里的丫头媳妇子都想见识李百万家的排场,又可顺道去她在青浦县的小庄去瞧瞧,所以她也要去。
到了傍晚李青书接了他们一家,坐极大极华丽的楼船慢吞吞走了两天才到淀山湖。李家的别院建在湖边一个小镇外,占了十来顷地,庄里庄外都是极高极大极茂盛的绿树,果然极是凉爽。休说王老夫人恨不得变身兔子,就是素娥算是享用过的人,心里也极是羡慕尚莺莺有福气。
莺莺请了一班南京的小戏子来唱了两日,借口人少不热闹,就把三姑母母子请来。因是内亲,也不怎么回避,混坐在一处吃酒看戏也是常事。
这日早晨李青书约王慕菲和表弟到湖上垂钓,王老太爷一家依旧看戏。莺莺推说日子好要给儿子剃头,要真真和三姑母做陪,三个人在莺莺住的小院子后边闲话。三姑母吃了几口茶,抱怨道:“咱们家的女孩儿都俗气的紧,连个上台面的都没有。”
莺莺和真真不肯接口,只逗孩子。那位三姑母按耐不住,笑道:“她们十来个捆在一起也比不得莺莺你哟,却是青书烧了三辈子好香求来的。”
莺莺笑道:“小姑们和姑母日日在一处呢,自然觉得我好,所谓远香近臭就是这个道理。”冲真真眨了眨眼,笑问:“是不是三叔母又要把玉仙和你家耀扬凑一对?”
三姑母冷笑道:“他家玉仙又没长相又不识字,还是庶出。找不到好人家就想着给我做媳妇,你三婶婶无事就在我跟前夸你表弟,前儿还说要去求老太太恩典,叫我说她:我苏家的儿媳妇是要做官太太的,大字都不识一个如何会管家送礼?她还抱怨了许久,总说女人无才就是德。”
真真看着三姑母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把李家上上下下的不是都搬了个遍,觉得她和自家婆婆比也差不多。若是青娥嫁过去,只怕日子不比在娘家好过,心里就有些后悔,面上淡淡的。
莺莺晓得妹子被吓住了,也不点破,等着待诏来替儿子剃过头,姑太太去歇午觉,笑道:“三姑母其实为人很好,只是嘴巴刻薄了些。青娥上回在我们家住了十来天,她见过几次,背着人和我打听你妹子许人了不曾。为着她心地好,表弟和你小姑子都是好孩子,不然我也不肯出头管这桩闲事。成不成,头一个三叔母那里必要翻脸的。”
真真道:“我和青娥也提了些,她心里是肯的,只是我公公那里难说话。毕竟苏家……”
莺莺笑道:“李家的姑太太也多,只有这一位,一来老祖宗偏疼必有帮衬,二来苏家是书香门弟,房族里还有几个官儿可以依仗。若是和他结了亲,与你家阿菲也是极有好处的。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么,妙的是她先看上你家青娥。”
真真想了想,笑道:“青娥妹子极是天真烂漫,只怕她嫁到苏家,和这些表亲们处不好。”
莺莺冷笑道:“若是老祖宗舍不得他们另立门户还在李家,谁敢不给你姐夫面子。老祖宗心肝尖尖儿头一个就是你外甥。敢扫我们的面子,看我不治他。”
真真叹息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最是难择婿。”
莺莺晓得她是肯了,只为难苏家穷了些怕掉到钱眼里的公公不肯,笑道:“你家阿菲肯不肯?若是他肯,举人兄长替妹子定亲,你家老公公一个白丁也不能驳回。”
真真笑道:“阿菲说还要看看人品,且再住几日再说罢。”两个散了,她自去戏台寻小姑。
这处别院真真从前也来过,一个人沿着林荫小道,看看花草,走累了就寻了个山石背后的石凳歇歇。才歇了一会儿,就听见环佩叮当,好像有两个女人一边说话一边过来。真真听着像是素娥,不想和她撞面,索性转到山石边三间小轩里去,从另一边寻了条路到戏台去了。
谁知素娥也爱这里清净荫凉,找到石凳歇脚,元宝笑道:“这才是有钱人呢,一班戏只演给三四个人看。”
素娥冷笑道:“你若喜欢,我就去和他们管家说,把你卖把李家。”
元宝低头不敢再说,安静了好一会子,又笑道:“那位表少爷的眼睛好不老实,总是偷偷看青娥小姐。”
此事在素娥意料之外,忙问道:“真的?”
元宝点头道:“真的,婢子还听见李家的使女背后说三姑太太极喜欢青娥小姐的。”
素娥想了想,冷笑道:“原来尚真真打着这个主意,要把我妹子嫁到李家穷亲戚。她想的倒美,一个依附外家过活的小子,我爹爹哪里肯把女儿嫁他。”
元宝晓得自家夫人提到嫁人说亲必然恼怒,借着赶蚊蝇走开几步。
同是王家的女儿,她就要嫁老翁,青娥傻乎乎的倒得少年书生为配。素娥坐在那里,越想越气,再想到自家再也寻不到好婆婆家,将来青娥做了官太太,她两个可不是一个是天上的云彩,一个是地底的污泥?素娥嫉妒,咬着牙只想坏了妹子的好事,猛然站起来,也不叫元宝,忙忙的回到房里,揭开妆盒摆出镜子,她本来生的白净,又做了几年夫人保养的也好,镜中看去也不过二十许。
素娥看着镜中的美人,长长叹息。
银子看夫人又在照镜子,上来凑趣道:“今儿李家的管家奶奶还问婢子,夫人十几了?都以为你是青娥小姐的妹子呢。”
素娥啐道:“胡说,她分明是老眼昏花。”其实心里也有些得意,取了镜子在亮处照了半日,又叫银子把青娥唤来,贴着妹子的脸仔细照了一回,果然妹子的眼睛不如她的大,也不如她水灵灵的。妹子的面皮微黑,不如她白净细嫩,并排站在一处姐妹两真像差不多大。她越看心里越喜欢,取了只玉镯子丢把妹子,笑眯眯道:“你也没有几样见人的东西,这个把你。”
青娥接过,银子就上来抢着替她套到胳膊上,笑道:“夫人对小姐真舍得,这个镯子通体尽翠,百十个里头也挑不出这么一只来,青娥小姐可要仔细,休刮坏了。”
青娥点点头,出来把爹娘看,王老夫人道:“快脱下来,娘替你收起。”
王老爹自那回想通了,这些天叫李家的富贵繁华一比,隐约明白些人要衣妆的道理,喝道:“胡闹,女儿大了,也要妆点一二,堂堂举人的妹子连人家的烧火丫头都比不上不是丢我儿子的脸?”
晚饭时分,李青书一行三人回来,莺莺因晓得青娥的心思,索性连屏风都撤去,三家人分男女坐了两张方桌。青娥看哥哥待苏公子分外亲热,心里晓得此事有八成指望,羞答答坐在席上,低着头小口吃菜。王老太爷也瞧科三分,盘算苏公子是官宦之后,就是穷些儿将来有李家这等亲友中个举做个官就如吃酒吃菜般平常,倒也无可无不可。只有王老夫人心思都在美酒上。
素娥眼前着妹子觅得良缘,胸中气闷。忍不住偷眼去看苏公子,他穿着月白长衫,个子又高大生得又好,端的是个浊世佳公子。
无意中和素娥四目相接,苏公子手里一哆嗦,小脸蛋子臊的通红。
素娥大大方方一笑,道:“苏兄弟平常都读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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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五章 青娥的婚事(下)
王慕菲和真真不约而同皱眉,尚莺莺冲李青书使了个眼色,李青书笑道:“这样吃酒无趣的紧,现成的戏班子在,叫两个孩子来唱曲子吧。”
莺莺忙道:“这可不成,小戏子们虽然是孩子,到底男女有别,快取屏风来。咱们在屏风后听也罢了。”依旧取屏风来,把素娥和青娥挡的严严实实的。叫他们这一打断,苏公子就不曾答话。两边安安静静吃完了酒散去。
别人犹可,只有素娥头一遭遇到美少年,心里爱他腼腆温柔,供在心尖上滚来滚去一晚上都舍不得放下。第二日天擦亮就起来,神使鬼差般换了件月白绣虫草的纱衫,描了一个桃花妆。在苏公子住的小轩外徘徊良久,或是坐在池边看花,或是对着露珠儿叹息,到元宝来寻她,才如梦初醒回到房里,托着腮一直发呆,时嗔时笑。
元宝送茶来她就吃,送洗脸水来她就洗脸,银子给她缠脚时手下略紧了些,胆颤心惊抬头,却见夫人嘴角含笑,忙看向元宝。元宝略微摇头,待收拾妥当两个都退了出去,素娥还在揽镜发呆。
元宝道:“夫人这般模样,难道是中了邪?要不要和舅老爷说知?”
银子啐她道:“你傻了,夫人的心事你还不明白?那一年秦二姑太太家的十二少来给老爷送寿礼,我们夫人不就是这样?”
元宝吐了吐舌头,脸色发白,道:“若真是这样,还是先和舅老爷说的好,不然闹得大家脸上不好看,必拿我两个顶缸。你顶的是谁的缺你不记得了?”
银子想起旧事,也魂不附体,她到底比元宝有急智,定下心神想了想道:“这事咱们和舅老爷不好说,且去和舅太太说,到底那位苏公子是她家亲戚。”
元宝只是点头,两个人借着去厨房,转到真真后窗下扣窗。真真不爱热闹,一连几日陪着公婆听戏,今儿推说头疼在家歇觉,还不曾起。春杏推窗看见是素娥姑奶奶的心腹,忙笑道:“两位姐姐请进来说话。”
元宝犹豫,银子拉她衣袖,轻声道:“我们有话要和舅太太说。”
春杏瞧她两个脸色都不大好,倒不好不禀,喊醒真真,真真靠在床上,想了半日,心里猜到几分,道:“叫她们进来罢。”
银子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哭泣道:“舅太太救命。”
元宝也跪下,哭道:“还请舅太太救我们两个。”
真真笑道:“想来你们做错了什么事,大姐罚你们?也罢,叫春杏送你们回去,认个错就完了。”
银子看看春杏,咬着嘴唇只是磕头。春杏看真真脸色,真真只微微摇头,她忙上来拉银子,劝道:“两位姐姐莫急,大姑奶奶素日待你们最好。”
银子想到旧事后怕,心里一慌,也顾不得当说不当说,跳起来把门关上,走到真真床边跪下,道:“我们夫人心眼儿极小,在家总和三小姐过不去,时常在我们面前抱怨她和三小姐是亲姐妹,偏父母把她卖了两回钱,还想卖第三回。三小姐就替她择贵婿,这几日总说必要搅了这门亲事才趁愿。”
真真叹息,并不说话。那银子咬咬牙,把素娥拉青娥照镜比美,今儿早上妆扮出门,回来微笑发呆等事都说了,落后道:“从前秦家有一位十二少,和夫人打过照面后,夫人就是这般情形。后来闹得不可开交,夫人房里的使女尽数被老爷打死。”
真真面沉如水,等了一回看她两个不再说话,方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罢,还是照旧服侍你们夫人要紧,如今她居孀在家,比不得从前,也只得你们两个贴心人,只要尽心服侍,必然待你们好。”
春杏看她两个还在哭,晓得她们听不明白小姐的话,一手一个扯出来,笑道:“还哭什么?休要怕,照旧回去服侍姑奶奶,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我们小姐待人最厚,会不会做事还在第二,只要忠心。你们素来对姑奶奶忠心,自然待你们好。”
元宝心里没底还想说话,银子拉她急走,无人处说她:“你还不明白?咱们这回投到舅太太这边,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必要报把春杏知道。这事了了,咱们再去求求舅太太想个法子把我们要去,夫人处是不能指望的。”
元宝是见惯素娥手段的,深以为然,两个各怀心思回去服侍不提。那王素娥也不晓得她的两个使女已悄悄的投到真真一边,只顾揽镜含羞而笑。
却说真真晓得大姑子存了这样邪心,头痛不已,思之再三,不敢和相公说知。换了件衣衫去姐姐处,才进门,就见大树底下摆着两只大木盆,莺莺和李青书两个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嬉水。
真真心里忧虑,面上不免绷着些,莺莺把手里的儿子交给奶妈,吩咐李青书:“再耍一会就抱起来罢。”接过手巾擦净水渍,笑道:“真真,和你家王举人吵嘴了?”
真真苦笑道:“遇到一件出奇的事,还要姐姐替我拿主意。”
莺莺引她到后院一间小敞轩,在天然几边坐下,笑道:“不是你家公婆,就是你大姑子?”
真真点头道:“自阿菲和公公吵过拿回那几个铺子的契纸,公公就安份了许多。是我们家大姑奶奶,她的两个丫头今儿早上慌慌张张来找我,气色也不成个气色。说她不忿青娥结亲,存心要坏事。”
莺莺冷笑,抚过天然几上的坑洞,慢慢道:“蠢。只怕还不只这个罢。”
真真涨红了脸道:“还说她大清早就妆扮了跑出去,魂不守舍来家,只晓得傻笑。银子说她是看上了……”
莺莺的尾指上留着有一寸长的指甲突然折断,她也顾不上看,惊问道:“三姑母家那位?”
真真点头,羞愧难当。
莺莺笑道:“她倒有几分眼力,也不找块镜子照照。休说是苏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就是平民百姓,谁家肯叫十来岁的少年取嫁过两回的寡妇?”
真真捂着嘴偷笑,忍不住道:“可不是在房里照一回镜子笑一回呢。”
莺莺摸着指甲顾不上心疼,道:“昨日她和表弟说话,想来还是初见,我就把苏家表弟支开,如何?”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狠:“也罢,我使个人故意来说,就说我家铺子有急事,我们回去,当着面问你,你也要回去他王素娥自然不好在这里,自是和你们同去。”
真真道:“索性我和阿菲说知,举家辞了去罢,若是叫你三姑母疑心,青娥的亲事就说不得了。”
莺莺道:“也罢。此事我叫你姐夫和你家相公说去,也省得你说他姐姐不好和你闹。”
果真莺莺和李青书说了,李青书也气闷,就寻着王慕菲道:“你家大姐颇不安份,管家们都传说今日清早她在我表弟宿处外打转。我三姑母最是清高,若是让她晓得,这门亲事就是个笑话了,只怕闹得满松江府人都知道。”
王慕菲好似惊天一个大雷在头顶滚来滚去,雷得他倒退两步,撞倒一张小桌子,扶着墙好半日,不敢相信道:“竟有此事?”
李青书点头,又道:“已是和真真妹子说知了,真真说你们寻个由头辞了家去最妙。”
王慕菲愣了许久,方道:“我知道了。”拖着脚步走回房,合衣倒在床上,两眼望着帐子顶,如木雕泥塑一般。
真真和几个丫头在房里来来去去收拾衣物、打点包袱,正忙乱间,青娥持着两枝红莲进来,笑嘻嘻递把嫂嫂道:“我才从湖里耍来,这个给嫂嫂玩。”
真真接过,取了块帕子递把小姑,青娥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子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此时对着疼爱她的嫂嫂露出两个梨涡,咯咯的笑起来。王慕菲微抬头,看见妹子笑的这样快活,心里越发烦闷,喝道:“就晓得顽,去跟爹娘还有大姐说,家里有事,我们吃过中饭就回去。”
青娥手足无措,只看嫂嫂。真真轻声道:“实是有事,你哥哥心里烦恼,只得先回去。你先回去收拾罢,我和你哥哥就去和爹娘说。”送妹子出门,回来劝王慕菲道:“婆婆最是喜欢听戏,还要你去说一声才好。”
王慕菲哼了两声,不情不愿爬起来,诉苦道:“咱们为了妹子能结门好亲费尽心力,偏我爹娘百事不问,不然我姐姐……”
真真忙捂住他的嘴,道:“罢了罢了,大姐这事你知我知就好,若让爹娘知道,还不闹得天下皆知?最要紧还是青娥。”
王慕菲拉着真真的手,压下怨气,道:“我如何不知妹子嫁到苏家是大好事。都依你就是,只盼老天爷有眼,叫她顺顺当当嫁过去。”
真真微笑,拉着他出门,穿蔷薇架,过九曲桥,到王老太爷住的院子里,两个小戏子分生旦装扮了,在厅里对唱。王老夫人和素娥都坐在椅子上听得出神。一个捏着的嗓子正细细唱:“只为这燕侣莺俦,锁不住心猿意马……”
王慕菲看姐姐眼角眉梢都是春意,方才真真压下去的怒火腾腾蹿起三丈高,大步迈到两个小戏子跟前,一手一个拎出去,喝道:“走。”
几个拉琴的都住手,冲真真点头哈腰道了声得罪,带着那两个孩子走了。王老太太道:“正听到妙处,你怎么打发人走?这样不花钱的戏,为何不叫我听?”
王慕菲没好气道:“铺子有事,我们吃了中饭回去,娘和姐姐收拾东西罢。我们坐李家的马车回去。”说罢转身就拉着真真出来。
他俩走远了,素娥才道:“这是哪里撞了人家钉子?拿咱们出气呢。”懒洋洋站起来打呵欠,捂着嘴道:“中饭我不吃了,先去补一觉。”回到房里拴上门,就变了一副面孔,用力推倒进门的屏风,骂道:“连个戏也不让人好生听!”
银子捧了茶碗过来,她甩手一推,一碗茶都泼到银子胸口,还好那茶本是在冰水里浸着的,泼到身上只是冰凉。银子低着头默默退下,转到后厢,和收拾衣箱的元宝说:“我去换件衣服……”
素娥又喊:“银子,你作死,还不倒茶来与我吃?”
元宝和银子两个自早上到真真处去,共同保有一个秘密,反倒亲热起来。元宝丢下手里的水田披风,低声道:“你去换,我来倒茶罢。”走到冰盆边再倒了一碗茶送上,笑道:“方才三小姐和我们说,中饭后要回去呢。”
素娥哼了一起,突然道:“咱们不和他们一道,你去和李家的管家说,我们另要辆车要去庄上。”
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六章 郎情妾意(上)
听说素娥要去她庄上看看,王老夫人也要去,王老爹也有些放不下,都跟着同去。所以辞了李青书和苏家表弟,只真真两口儿带着青娥回府城。
王素娥不情不愿和爹娘坐了一辆车,顶着六月火热的大太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她那个小庄。早有媳妇子先去说知,管庄的老吴跪在院门口接,道:“小的不知夫人要来,上房还在收拾,还请夫人到小的家歇息吃茶。”
素娥道:“无妨,你领我四下里走走,把我家的水田在哪里都指一回。”
老吴只得又回家取了一把大伞,叫他的浑家撑着伞护在夫人身后,带她去看田地。王老夫人因女儿看也不看她,跟在后边追道:“走慢些儿,都是小脚呢。”又喊老太爷:“老伴,一同去。”
苏杭一带富庶,一亩上好水田的出息抵得上北方四五亩,所以田地值钱,这个小庄虽然只有二三百亩水田,约也值二三千两。素娥转了半圈,心花怒放,指着水渠隔开的另一片水田问:“那也是咱们家的?”
老吴笑道:“那是李百万家的,听说是他家三姑太太的嫁妆田。”
王老太爷心中一动,挤上去问:“可是夫家姓苏的那个?她家的嫁妆田有多少?”
老吴忙道:“就是他家。因为苏家瞧不起生意人,所以三姑太太的嫁妆都是田地,也有一千多亩。”
一千多亩地还只是嫁妆田,想必以李家之富有,这位三姑太太的陪送必不少,王老太爷此时对苏家这门亲事极是满意,拈着胡子乐呵呵绕着那片田转起来。
素娥心里有气,慌不择路一只脚踩到一坨牛粪里,钉着珍珠的蓝绣鞋糊得面目全非,连裹脚布和裙子都污了,只得回来。老吴极是不安,一路陪不是,回到庄上又叫他浑家挑了两担水来与夫人洗鞋脚。
素娥洗了澡换上新衣裳鞋,并无半点恼怒,与老吴娘子闲话也极是和气,笑吟吟问:“那边一千多亩地是苏家的,他家人想必住在庄上?”
老吴娘子哪晓得夫人是套话,老实道:“这是李家三姑太太的田地,苏家住在湖州呢。三姑太太的庄子离我们家只有二里地,她也常回来住,若是农忙时节,住几十日也是有的。过些天割早稻苏少爷必护送他母亲来。说起来,苏少爷好相貌呢,可怜苏老爷去的早,不然早在京里做了大官。”
听说苏少爷过几日就来,素娥心里暗喜,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么一来,反倒离着俏郎君更近了,又无人管束自家,必能和他说几句话。秦夫人越想越快活,随手脱下一个二钱重的金戒指打赏。素娥自此安心住下不提。
在庄上住了有四五日,乡村地方无趣,老夫人早已不耐烦。老太爷也把自家女儿和未来女婿的田产都打听清楚,哪块田交多少税,是哪个佃户租种,一年多少租米,他都在心里算了又算,自觉万无一失,可惜三姑太太长住在娘家,此时并不在这里。老太爷回去替女儿订亲的心就一刻也按不住。偏素娥打定了主意要长住,任王老夫人时时抱怨也不松口。
王老爹逼急了,她道:“爹爹,这是女儿的小庄,若是你们住不惯,叫人去镇上雇车来送你们回去罢。我还要看打稻呢。要等秋忙过了才家去。”
王老爹心里装着事,哪肯多留,就依着女儿雇了车和老伴家去。素娥离了爹娘,越发没了管束,每日使锦帕缠头,穿着时新衣裳,叫人撑着伞在田间地头打转,就盼着和苏公子偶遇。
果然苍天不负有情人,这一日天气阴阴的,又有些闷热,过了午素娥在家坐不住,换了极薄的洒线纱衫纱裙,扶着老吴娘子的胳膊出来,远远就瞧见水渠边有一个白衣少年垂钓,不是她心尖上的他又是谁?
素娥打量自己,透过纱衫能看得见里头雪白的胳膊和半袖的汗衫,行动间隐约有香气袭人,方才一群闲汉路过,看着她口水还咽的啯啯的响。自问全身上下并无破绽。她放心拢了拢头发,走到苏公子身边,笑道:“苏兄弟,这样热天,且寻个荫凉处歇歇罢。”
苏公子见是将来的妻姐,虽然面嫩,倒不好不和人家说话,站起来做了揖,恭敬道:“姐姐好。”
素娥心里暗恨:“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把自己当妹夫了?若不把你迷的睡梦里都想着我,我就不是王素娥。”故意移到上风处,微笑道:“这里离我们家小庄不远,苏兄弟去吃碗凉水罢。”
苏公子从小跟着母亲过活,近身的都是媳妇子老妈子,并无年轻俏俊的使女,所以他见了青年女子格外缅腆,此刻叫大姨姐的香风一吹,迷迷糊糊丢下钓竿就随着素娥走了。
素娥心里得意,偏端着架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请苏公子在厅前通风处坐下,旋换了家常布衣去厨下,就着灶上煮好的老鸭汤下了一碗挂面,取葱花撒上又滴上几滴香油和醋,整治的极是中吃,叫银子送去把苏公子点心。
苏公子到底年轻,接着面碗,苦候素娥还不出来,忍不住问:“大姐哪里去了?”
银子道:“我家小姐还在厨下整治点心呢,公子请慢用。”退到厢房和元宝说:“这才见过几次面?就姐姐妹妹起来,和那个十二少一样不是好东西。”
元宝跳起来捂她的嘴,小声道:“作死,叫那个哈巴儿吴嫂听见,夫人还不生吃了你?”推她出去道:“我们去厨下罢。”两个到厨下,素娥就叫她两个煎饼做汤备午饭。自家回房又换了纱衫,捧着两碗笋尖酸汤出来,笑递把苏公子道:“暑天吃些酸的,家去也多吃几口饭。”
苏公子心神都在妻姐若隐或现的雪白膀子上,呆呆的接了汤,并不晓得吃,心中可惜青娥生的不如素娥美貌。正在心神荡漾之际。素娥轻轻推他一把,嗔道:“兄弟,你看什么?”
苏公子傻笑,一口吸尽手里的汤,拱拱手去了,晚上把自家钓的鱼送了一篓过来,素娥又留他吃了晚饭。自那一日起,两个不是在村口遇着,就是在池塘边会着,再不然苏公子钓到鱼亲送把妻姐,素娥必定亲自下厨或煎或蒸,整治的洁净可口。
在素娥,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不怕这不经人事的毛头小伙不动心。在苏公子,初遇这样美貌温柔又体贴的妇人,常常如同小户人家夫妻一般我捕鱼来你煮吃,却是新鲜有趣,如何不爱。又没有老娘管他,又无人催他读书,所以他得空就来。
这一日苏公子又送鱼来,素娥接过,系了条围裙要亲自剖鱼。苏公子表姐表妹极多,会做菜的也有几个,敢剖鱼的却不曾见过,是以跟着素娥到后院,素娥虽然做了几年夫人,到底打小儿在家做活惯了的,收拾十来条小杂鱼极是爽利,苏公子坐在边上一碗茶才吃完。素娥已经拎着干干净净的篮子笑嘻嘻道:“兄弟,同去厨房如何?奴教你和面烙饼罢。”
第三十七章郎情妾意(下)
苏公子见多了大家闺秀弹琴吟诗,生平头一遭有人要教他和面,又是心里爱慕的美人,如何不肯,真个跟她到厨房。素娥冲吴嫂使了个眼色,吴嫂就把厨房里几个人都唤出去杀鸡割肉打酒支使开。素娥又寻了件干净围裙,对苏公子道:“兄弟,来系上,小心污了衣裳。”
苏耀扬本是衣来伸手的人,伸开双手才想起来不好叫姐姐替他穿,红着脸要缩回来,素娥早替他系上,移到他身后打结,轻轻道:“你个子真高。”
苏公子心里一动,也红着脸笑道:“姐姐生的真白。”
素娥娇羞不已,打完结顺手轻轻一掌拍在他后背,软软糯糯啐他道:“死人。快去洗手,我教你和面。”
从小到大苏公子都是众人捧在手心里养活,哪曾见过这样和他说话的,又新鲜又有趣,果真老老实实洗过来。素娥舀了些面粉,浇上水,笑道:“喏,你把他揉成面团。”
苏公子无辜的睁着大眼睛看着素娥,那模样好似狐狸爪子下的小白兔。素娥晓得他老实,喜不自胜,娇嗔道:“真真是贵公子,奴来教你罢。”依偎到他身边,捉住他的手道:“须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苏公子的心里麻麻痒痒,由着素娥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盆里的面还不曾成团,他两个都面红耳赤,软成一团。素娥因外边无人,不肯把这样天赐良机轻轻放过,故意推开他,佯装害羞要走。苏公子才尝着些甜头,哪里舍得放美人儿走,拦到她前面把门拴上,牵着她的衣袖央求道:“好姐姐,救救兄弟罢。”
素娥心里得意,偏板着脸道:“我妹子就要和你订亲,我是你妻姐,如何能做那样丧德败伦的丑事。”
苏公子脸嫩,低下头去开门,素娥忙拉住他,啐道:“小冤家,偏这样招人疼。奴若依你,必定为家人不容。”
苏公子忙指天发誓道:“若得姐姐和我双宿双飞,必待姐姐如妻子。不然就叫天打雷劈。”
素娥忙捂住他的嘴,嗔道:“不许胡说,我虽是依了你,却要你依我三条。”
苏公子只要素娥肯,忙道:“姐姐,休说三条,就是三千条三万条我都肯的。”
素娥伸出玉指,道:“第一,我是真心爱你,不肯别嫁的,我为你守贞,你须依我,日后娶我进门。为妻为妾都使得。”看苏公子连连头头,又道:“第二,不许娶我妹子青娥。随你哪家闺秀你去娶都使得。我已是和你有了首尾,不好和妹子二女共侍一夫的。”
苏公子点头道:“那是自然,有你一人足矣,休说青娥妹子,就是别家女人,我也不肯看她一眼的。”
素娥因这两条他都应了,贴着他道:“第三条却不难,待我嫁到你家,还是搬出李家独门立户,可使得?”
苏公子也依了,笑道:“我家在松江和湖州都有宅院,住在外家不过是为了探望外祖母方便了。成了亲自然单过。还有什么?姐姐说罢。”
素娥低头,轻声道:“没有了。奴只要阿扬真心待我。”
苏公子被阿扬两个字招得小腹发热,他本来高大,用力把素娥抱在怀里,笑道:“兄弟还有好些事体不懂,还要姐姐教兄弟呢。”
素娥佯妆害羞,用力拍他胳膊,娇声道:“放我下来,休叫人瞧见。”
苏公子哪肯理会,寻着厨房里一张守夜媳妇子睡的木榻,就抱着素娥奔过去。可怜那张木塌吱呀吱呀喊了半日救命,也无人来救它,第二日守夜的媳妇子去睡从塌上滚下来,才晓得坏了一条腿,此是后话不提。
良久,两个眉开眼笑开门出来,素娥叫元宝去厨下做饭,请苏公子到她一个极僻静的小院歇息,就从后门送他家去。
自此苏公子每日推说钓鱼,只要贴身的小厮跟从,在外头打个转,就合小厮换了衣衫,从素娥留的后门溜进去,换上素娥亲手做的纱衫,两个人似夫妻一般,一道煮饭烧菜,读书说笑,吃过中饭搂抱着去歇觉,待到日头西斜方才起身,两个洗浴过了,苏公子依旧换上旧衣从后边溜出去,回到钓鱼的所在寻着小厮换回公子装束。
素娥不是头一回偷情,又是自家当家作主,上下打点的周到妥贴。早把苏公子贴身使的几个小厮管家都买通,就是自家庄上的人,一来恩威并施压制的众人服贴,二来她自小心,和苏公子勾搭上了,两人再不出那间小院的门,也不许第三个人进来,烧水送菜都是元宝和银子送到门口,她自家去接过,也不叫使女们和苏公子打照面。所以他庄上的人都晓得夫人偷人,却不知偷的是哪个,只当是谁家不成材的小厮。只有元宝和银子尽知罢了,两个丫头每日背着人偷偷垂泪,生怕闹出什么是非来。
这一日三姑太太偶然走到儿子房里,看见一件长衫随手丢在桌子上,替他收拾,抖出一个拴着金三事的帕子来。解开了看时,上边还绣着:“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二句。三姑太太不动声色揣到袖内,晚上先召来儿子的贴身小厮,问他:“少爷这些天可与什么人走得近?”
那小厮笑道:“少爷与人无并来往,就是好寻幽静处钓几条鱼罢了。”
三姑太太哪里信他,暗暗吩咐几个心腹管家留心查问,心里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带儿子回松江府,去把王家的亲事订下来。
却说那小厮转过背回去说与自家少爷知道,苏公子慌了神,结结巴巴道:“这可如何是好,你去问老孙头要钥匙,咱们快去寻素娥姐拿主意?”
那小厮笑道:“少爷莫怕,这等翻墙钻洞的勾当谁家没有?就是夫人晓得了也不过说你两声罢了。闹出来大家没脸,夫人怎么肯?且安心睡罢。”
谁知第二日清早,苏少爷还不曾起身,三姑太太已是套上车,不由分说叫几个媳妇子架着儿子回府里。可怜王素娥精心煮了一锅乌鸡汤等他来吃,从清早等到日头转西,也不见人来。使了老吴去打听,才晓得苏公子陪着母亲回城去了。她此时一颗芳心俱在苏公子身上,乱了方寸,问道:“他可说何时回来?”
老吴深知主母底细,板着脸道:“听说是府里使人来喊了去的,并曾留话。”
素娥无可奈何,因稻子还不曾割尽,指望他必回来,按着性子又在庄上住了七八日,苏家庄上传了消息来,说是苏公子和一位王举人的妹子订亲。过了两日,王老爹也捎信来叫大女儿回家帮着张罗青娥的嫁妆。
素娥这才晓得苏公子虚晃一枪,这边和她情深意重,那边却打着娶她妹子的如意算盘,心中大怒,带着七八个心腹赶回家。
原来三姑太太晓得儿子开了知识,怕他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厮混澄坏了身子,八月初一下订,九月初十就要娶过门。王慕菲也怕夜长梦多,一一应允,打算趁姐姐不在家,就把妹子嫁过去。所以两下里都极忙乱。偏王老爹不晓得其中关窍,捎信叫大女儿来。
素娥一路上酸醋之气上冲牛斗,进了大门情不自禁冲到青娥房里,甩了她一巴掌,骂道:“小贱人,耀扬怎么会娶你?”
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八章 青娥抗婚(上)
青娥女孩儿害羞,只晓得与她订亲的公子姓苏,并不晓得他叫什么耀扬。这一巴掌挨得极委屈,捂着脸大胆道:“姐姐何出此言?”
她房里的小丫头本是林管家买来的,看见自家小姐被打,奔出门就去对林大叔。元宝和银子都吓呆了,看见小丫头奔出去寻救兵,方才醒悟过来:这大小两位姑子,在举人娘子心里一个天一个地,此时若不护着小的,举人娘子不好把大姑子怎么样,拿她二人做筏是一定的。两个对看一眼,银子上前护着青娥,元宝拉着素娥的衣袖苦劝:“不关三小姐的事,夫人,咱们回屋去罢。”
元宝这样劝法好似火上浇油,素娥见她两个贴心使女都偏着妹子,分明是见人家要做夫人,鹊儿拣高枝儿栖,下手分外狠些,两只手爪在银子背上死命的抓。银子咬紧牙牙忍着,实在吃不得疼,喝道:“夫人,你在庄上瞒的紧,是为着来家就叫众人知道么。”
素娥实是酸醋蒙了眼,叫使女提点,醒悟过来,看房里并无外人,停了手换一张笑脸,对妹子道:“青娥,方才是姐姐糊涂,你莫记在心上,姐姐回头为你添嫁妆呢,你嫁到苏家脸上多有光彩。”自以为这样利诱,妹子又向来胆小,必不敢和人诉说。
谁知她话音未落,林管家已是请了举人老爷过来。王慕菲看见妹子脸上红肿,银子依旧张开两臂护着她,后背上纵横交错都是血痕,他是晓得姐姐心事的,大怒道:“姐姐好狠心。林管家,请姐姐回房去歇息。”
林管家站在门外道:“元宝,扶你家夫人回房去罢。”
元宝上前,素娥冷笑道:“我何须人扶。”大步回房,吩咐众人道:“收拾箱笼,咱们搬到庄上去住。”想想不妥,若是自己走了,不是双手把一个香喷喷粉嫩嫩的苏公子送把妹子了?她又道:“都停手。去烧洗澡水。元宝去厨下叫他们烧点心来。”
元宝忙出门,只见几个媳妇子左右扶持,护着青娥和银子顺夹道到前边院子里,举人老爷铁青着脸跟随。看见她,候在院子里的林管家道:“元宝,老爷有话问你,随我们到前边厅上去。”
元宝大松一口气,随着林管家到厅里,此时厅里空无一人,林管家因道:“大姑奶奶在李家别院之事,李家人已是说与我们老爷听过,老爷尽知此事底细,回头有什么话问你只管大胆说,不妨事的。”说完去后边请主人来发落,元宝得了林管家的吩咐,心里自有计较不提。
真真房里一片忙乱,一头安抚青娥,一头又寻药替银子敷伤口。王慕菲哎声叹气,不晓得如何开口。真真也不理她,看着媳妇子替银子敷过药,吩咐道:“安排她在后边耳房养伤罢,使个人看着她。”又对银子道:“你为着三小姐吃苦头,我们老爷都瞧在眼里。想来大姑奶奶恼你也不肯再用你,回头我另买个丫头去换你来服侍三小姐可好?”
银子心里明镜也似,忙应了,还要挣扎着起来与王慕菲和真真磕头,王慕菲摆手道:“罢了罢了,带她到后头去。”掉过头问真真:“娘子,与我同去问问元宝?”
真真晓得王慕菲有些护短儿,从前但凡他爹娘有什么不是,他抱怨还罢了,若是自己点得一句半句,必然有些不快活。素娥这回和青娥闹,嚷出旧事必然要把两个老的牵出来,自己又不和大姑子好,不如退一射之地,因道:“相公自去,奴在这里陪着妹子说说话罢。”
王慕菲也怕审出丢脸的事来,娘子不肯去最好,丢下一句:“好生照看妹子,再过几日就要下定呢,休叫她眼睛哭肿了。”就到前边厅里,叫几个人守在外边,问元宝:“你们夫人为何一来家就打骂三小姐?”
元宝跪在地下,把前事尽数招了。王慕菲先听得姐姐妒忌妹子嫁得好,存心要搅了婚事,只当不过如此,松了一口气吃茶。谁知元宝又把到了青浦县庄上和苏公子来往,和夫妻一般过活。夫人又时常在她两个跟前说:“只要你们尽心服侍,将来我必叫苏公子纳你们为妾,咱们长长久久在一处。”等语一一告诉。
王慕菲越听越恼,汗流浃背,恨不得把不守妇道的姐姐使绳子勒死。他殿试落第,若是有门路有靠山,多多的使些银子,未必不能得官。这回与苏家结亲,自然可以打通门路,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偏生姐姐要抢妹夫。若是此事遮掩不住,青娥的亲事做罢,一来再寻不着这样好门路,二来青娥也不好找婆家。他越想越恨,站起来喊道:“把这个丫头找个空房关起来。”怒气腾腾闯进爹爹房里,道:“爹爹,大姐惹出是非来了。”
王老太爷靠在躺椅上并不动弹,微微睁开眼道:“你是举人老爷,她一个妇道人家,就是做出什么不是来,你说她就是,和我一个无用的糟老头子说什么?”
王慕菲恼了,声音微微提高道:“姐姐一回来就要打青娥,她的丫头拦着,连丫头的背都抓的稀烂。”
老太爷冷笑起来,道:“方才我也听见了些,姐妹们争执常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王慕菲为难,爹爹这是恼家里有事家人们不去寻老太爷,反舍近求远找他,是不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此时不好说什么,因道:“姐姐在庄上偷上了苏家公子,还要嫁他呢。听说妹子要合他订亲,所以一来家就要打她。”
王老太爷唬了一跳,猛然坐起,瞪大了眼睛问道:“竟有此事?都有谁知道?”
王慕菲叹息,道:“方才我问的元宝。家里只我知道。”
王老太爷松了一口气,照旧睡倒,慢慢道:“极该把青娥叫到你们房里。出嫁之前,就叫她在你们后边楼上住罢。你姐姐么,闭在房里关几日,待你妹子出了阁再放她出来就是。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慕菲觉得有理,出来吩咐站在外边的林管家道:“收拾南屋没有窗的那间房,请姑奶奶暂住几日罢。”
林管家略微顿了一下,道:“那间房里见成的有床有桌,只是姑奶奶千金贵体,老奴只怕请不动。”
王慕菲道:“多取几把锁来。”林管家忙叫人去取,自家先到那间房里看了一回,把些刀剪之物和绳索都搬出来,走到王举人跟前道:“收拾过了。”
王慕菲冷笑一声,挽起袖子大步闯进姐姐的房里,对揽镜梳妆的姐姐道:“有个好去处,还请姐姐去耍子。”揪着她的膀子拖出房来。
素娥哪里肯依,一边抓挠,一边哭闹道:“爹,娘,杀人了。”
王老婆子听见,放下她那个油光水滑的钱箱子,从房里出来,口内道:“阿菲这是做什么?”
王老太爷喝道:“回房数你的铜钱去。”自家出来反手把门扣上,素娥早披头散发,院子里,台阶上散落着七八样钗环。她看到爹爹出来,忙喊道:“爹爹,兄弟疯了。”
王慕菲铁青着脸道:“你才疯了。爹爹叫我把你关起来的。”
素娥睁大两只含泪的眼,反倒尖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们都想我的钱,都想我的钱,想要把我当疯子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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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万恶的旧社会呀
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九章 青娥抗婚(中)
王老爹看儿子手下略松,怕素娥跑了。上来甩了大女儿一巴掌,和儿子扯着她的膀子提到那间房里把她丢进去,还踢了她一脚,把门扣上,从管家手里取来两把大铜锁锁上,并不理会女儿的叫骂,慢悠悠道:“把大姑奶使的人都叫来。”
王慕菲道:“还是把姐姐的三间房锁起来罢,若是丢了什么东西倒不大好。”
王老夫人趴在窗格子上看着地下那几样首饰,忙跑出来捡起,问儿子:“为何好好把你姐姐锁起来?”
王慕菲只是叹气,姐姐做出那样事来,如何说得出口,巴到门边看看,素娥还在里头哭泣。他又叹了口气,
看情形王老太爷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大女儿的财物收在自家手里,王慕菲却还没有打算动他。林管家晓得自家小姐性子,审时度势,冲站在院子外边的几个管家使眼色打手势。那几个人会意,飞快的寻了一大把封条,淘了一桶浆糊来,趁着老太爷发落秦家跟过来的几个老妈子媳妇子。就把素娥三间房封了个严严实实,前后门都上了锁再贴了封条,把钥匙奉给王慕菲,且低声道:“姑奶奶话说的有些不好听,不妨把钥匙自门缝里递把她,也省得日后有争执。”
王慕菲还不曾接,王老太爷一把抢过,咳嗽两声道:“爹爹收起罢。”
王慕菲无可不无可,叹了口气回家。真真正抚着青娥的背,哄她:“明日和嫂嫂去城外庄上住几时罢,毕竟是亲姐妹,哪有那样大仇恨。”等语。青娥捂着脸只是摇头,看见哥哥进门忙站起来。
王慕菲摆摆手,问娘子:“你要带青娥去庄上住?”
真真微笑道:“她二人都在气头上,亲姐妹又有什么好争的,不如我带青娥去乡下住几日罢,你们劝劝姐姐,两下里都消了气不好?”
王慕菲叹息,正要开口说话,真真冲他使了个眼色,王慕菲便转到东厢小书房去。过了好一会,真真面露疲惫,走进来靠着柱子苦笑:“好容易把你妹子哄住了。若是让她晓得,又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王慕菲恨恨的道:“咱们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原来苏家的庄子就在大姐庄子隔壁,天杀的叫他二人遇上了。”
真真奇道:“三姑太太也有两个小庄,不是在湖州么?”
王慕菲道:“青浦的是嫁妆田。”
真真抚额,头痛道:“我就忘了。李家极少买田。只有嫁这位姑奶奶,因为夫家是书香门第,怕陪送铺子苏家瞧不起商人家俗气,特为买了千把亩田。遇着了又如何?”
王慕菲笑了笑道:“我也说不出口,那个银子不是在你眼皮底下,你怎么不问她?”
真真横了他一眼道:“问你不是一样?奴一直伴着你妹子的,若问出什么不好来怎么处?”
要叫王慕菲在娘子跟前说他姐姐的不是,他哪里肯,只道:“爹爹说把姐姐关几日,等青娥出了阁再放她出来。”
真真心里猜是公公想翻素娥的私房方如此,大姑子纵有千般错,也不能这样待她,忙道:“爹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
王慕菲抢着道:“林管家有眼色的,已把你姐姐的三间房都封了起来。爹爹只拿了钥匙去。若是丢了什么东西,也和咱们不相干。方才爹把姐姐房里的老妈子都打发了去。”
真真忙道:“使不得,阿菲。这起人一个都不能叫她们出门。若是夹带了什么贵重东西走还罢了,打发了他们出去什么混帐话都说得出口的。都留下看房子箱笼,再拨两个进房服侍你姐姐,还叫她住回原来房里,只要守住了前后大门她哪里得出门,何必如此?”
王慕菲叫娘子点醒关窍,连才脱下的长衫都不来不及穿,飞奔出去安排。
真真出来恰好看见春杏在院子里晒鞋,春杏因四下里无人,就忘了青娥就在房里,把从银子那里问来话一五一十说出来,落后道:“这一回可是叫人为难,就是大小姐也必受老祖宗褒贬。”
真真后悔道:“却是我和姐姐多事,都说苏公子品性端方,又爱青娥为人,说是良配。他也是这样登徒子,妹子嫁把他不是吃苦呢。”想了想道:“有庄上才送来的新鲜莲子,你换了出门衣裳亲自送去把我姐姐,就把此事和她说知,就说我的主意且把订亲的事先拖几日,……”
“我的主意,这门亲事我不肯。”青娥从房里走出来,噙着泪道:“他既然和姐姐约定了终身,就叫他娶我姐姐罢。”
真真一脸抱歉,青娥扑到她怀里痛哭起来。真真想了想道:“还不曾订亲的,就便他来,不应就是。休恼,咱们叫你哥哥替你慢慢儿挑,必能挑个人品家世都好的。”
越这样安慰,青娥哭的越大声。女儿家心事,嫂嫂一力为她张罗,又得将来婆婆喜欢,又是彼此见过有意的,青娥早把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满心想着嫁过去替他张罗衣裳 操 持家务侍候婆婆。热辣辣正等着下订,偏叫自家姐姐先偷上了,如何不恼?真真拍着小姑的背,哄她道:“你的心思嫂嫂都明白的,大太阳底下莫要哭坏了身子。”
王慕菲还在夹道里就听见妹子嚎啕大哭,进了门看见姑嫂两个站在院子当中,两个都一身是汗,忙问缘故。
真真无可奈何道:“妹子都知道了,她说苏公子已是和大姐定了终身,叫姐姐嫁他罢。”
王慕菲暴跳:“胡闹,人家要娶的是王举人的妹子王青娥,不是寡妇秦门王氏!”
青娥唬得魂不附体,伏在嫂嫂怀里不敢动。真真轻声道:“却是奴家看走了眼,苏家公子这样品行,妹子就是嫁过去也必受气。不如罢了?”
王慕菲皱着眉道:“此事从长计较罢。”在房里板凳都没有坐热,又去和爹爹说:“青娥那妮子都知道了,不肯合苏公子订亲呢,嚷着说姐姐和他订了终身就把姐姐嫁他。”
王老太爷眯着眼睛笑起来,道:“若是素娥得嫁苏家也使得。横竖没得便宜外人。”
王慕菲恼了,提高声音道:“苏家是何等人家?肯娶比儿子长八九岁的寡妇做媳妇?”
王老太爷听了不做声,王老夫人在一边跳起来骂道:“寡妇待如何?不改嫁的寡妇能有几个好下场?”
王慕菲无奈,好声劝道:“娘,若是我看中通判老爷家的大女儿,要娶她为妻,你肯不肯?”
那位通判老爷家的大女儿,年纪也有三十多,初嫁不过三年死了丈夫,她不肯守,再嫁把前夫的表兄。谁知小姐命硬,又不过三年相公又死了。第三回不知怎么和前夫一个同年才十七八岁的大儿子偷上了,还要嫁他。那位同年晓得,把儿子打了个臭死,举家搬回河南。所以满松江府笑话了几年,人一提起来就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此时王慕菲拿这位主儿做比,王老夫人跳起有二尺高,骂道:“休胡说,那样贱人,娶回来做甚?你姐姐生的又好,性子又好……”想想自家女儿两回嫁的都是老翁,那位通判小姐嫁过两回还是年纪相当之人,一般儿和少年偷情,自家女儿还不如她呢。老太太想到此说不出话来,老脸微红,气哄哄走到一边坐着。
王慕菲道:“此时姐姐嫁不成,妹子又不想嫁,极是叫人头痛。”
王老太爷道:“谁家女儿由着自个的性子挑男人?他苏家要娶的是青娥,就把青娥嫁把他。猫儿没有不偷腥的,有了媳妇,再过得几年自然好了。”
王慕菲实是舍不得这门好亲,听了这一席话,也觉得爹爹说的有理,这样数一数二的人家不嫁,嫁把谁?拿定了还叫妹子嫁到苏家。
第一卷 盛夏 第四十章 青娥抗婚(下)
王慕菲权衡良久,真真曾因为不肯和风流表兄订亲离家,她和青娥又极要好,不如索性把她姑嫂两个都瞒过,送她二人到乡下去住。到成亲前日接回来,守的严些儿送上轿就完了。一来妹子得嫁佳婿,二来偷情之事可以捂住,与各人名声都无碍。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笑嘻嘻回来,对真真道:“你们几时去庄上?”
真真笑道:“只隔了十来里,几时去都使得。”
王慕菲道:“爹爹还主张要把妹子嫁把苏家呢。依着我,你不如就带妹子到乡下去暂避。回头我再和爹爹说,苏家媒人再来打发了就罢。也省得爹爹晓得了寻妹子闹。”
真真觉得有理,就叫使女们打点了几件随身衣饰,因庄上自有人使,王慕菲又要在家支撑门户。只带了小梅,和青娥并青娥的使女四个人坐车出门。春杏送至门口,悄悄儿问:“小姐,还要不要捎信把大小姐。”
真真微微点头道:“回话叫他到我们庄上去。你在家里万事留心。大姑奶奶那里看着些儿,休要叫她磕着伤着,到底是老爷的亲姐姐,休要墙倒众人推。”
青娥坐在边上,轻轻哼了一声,真真叹息,靠在板壁不再说话。只听赶车的甩了甩鞭子,车轮慢慢滚动起来。
真真这个庄子本是尚老爷有一回心血来潮嫌城里太吵闹,在离城十来里处寻了块地方,建了一所小巧精致花园,又爱庄前庄后的水田漠漠,白鹭湖影,索性把四下里都买了下来。虽然水田只有二三顷,却有一个方圆数百亩的大湖在庄侧。尚老爷因小女儿嫁的不好怕她衣食不周,又怕她不会经营,所以庄里全是尚家旧人,虽然名份上是把了真真,其实还是莺莺照管。只是莺莺看不惯真真的公婆为人,拦着不许爹爹把契纸当妹子公公婆婆的面交把她。
真真又因大姑子也防着亲生爹娘存金珠,姐姐这样安排自是依从。所以她两个要事体机密,连王慕菲和李青书都瞒过,只说这所庄子的契纸不晓得爹爹放在哪里,哪一日得空再来寻罢,其实所有要紧物事和金银都藏在她家苏州老宅的密室里,除他父女三人外,并无人知晓。又使了几家忠仆在那里居住看守,端的万无一失。
真真指着不远处的一汪碧水和小姑说:“前边就是,看见那个小庄没有?”
青娥还有些孩子气,看到好景致就忘了气恼,扑在车窗边,笑道:“还有船呢,是嫂嫂家的么?”
真真微笑道:“那是撒网捞鱼的船。若要在湖上耍,另有画舫在船坞里呢。”离了公公婆婆,就好比孙猴子头上移走了五行山,她也快活,带着小姑子在庄上各处游玩一回,就在她从前常住的松晴馆住下。
第二日早晨姑嫂两个在松荫下梳妆,正说话儿,却见尚莺莺的一个心腹寻来,磕头道:“三姑太太那边不晓得为何急着下订,昨日就和二小姐家换了庚贴。二姑爷还说下个月的十五是中秋,日子极好,要那日迎娶。三姑太太也许了。”
真真听得呆了,手里的牙梳跌到地下,喃喃道:“怎么会如此?阿菲明明说了要回绝这门亲事的,怎么我们一出门就变了?”
青娥面色发青,向后一倒。还好那个媳妇子年纪大些,上来扶着她掐了人中,又灌了些白水。青娥睁眼,哭泣道:“我不要嫁他。”
真真心里恨的咬牙切齿,道:“收拾东西,咱们回家问你哥哥去!”
那媳妇子笑道:“二小姐莫急,大小姐就来的,不如等大小姐来到了一同商量,也不急在这一时。”
真真想了想,安慰小姑道:“妹子你莫急,嫂嫂不会眼睁睁由着你嫁到火坑里。我姐姐最有计谋,我们等她来,一起拿主意。”
青娥呜呜的哭起来,掩着脸奔回卧房。因此事是自家相公主张,真真不好多劝,坐在房外也自恼火。少时莺莺风风火火的进来,道:“我也是昨儿半夜才得的消息,又使人去你家和三姑母处打听的清楚。苏家表弟怎么做出这样事来?还好三姑母不晓得她儿子偷的是你大姑子呢。”
真真苦笑道:“姐姐请坐下吃口茶顺顺气。阿菲昨日明明和我说过,要回绝了这门亲事,谁知他居然哄我……”
莺莺抢白道:“你相公和我姑母两下里各怀心思,若要退亲,必要说清缘故。你家王举人最好的就是面子,如何肯说?就是三姑母也不肯认。与其吵翻了闹得天下皆知,不如若无其事速速把妹子嫁了。结了亲,就是你三姑母日后得知,也不好和你们王家闹的。果然是举人,打得一手好算盘。”
真真咬牙,气道:“到底名声要紧,还是妹子的将来要紧。这样嫁把他,也是日日吵闹。”
莺莺冷笑道:“若是传开了,因为大姐和未来丈夫偷上了退亲,你当你家小姑还能找着婆家?”
她姐妹二人在外边说话,青娥在房里尽数听见,心里又恨苏公子下流,又恨姐姐无耻,又恨哥哥无情。满腹的心酸都化做眼泪哭将出来,惊动得栖在松晴馆外松树上的十数只白鹭纷纷飞起。
真真和莺莺听得也都心酸,好半日,真真道:“不然,也叫青娥学我逃走罢。”
莺莺啐她道:“胡说,你那回翻墙出了差错,害我们在家日日提心吊胆不算,偏还遇见了王慕菲这个前世冤家。看你如今过的什么日子?怎么好再叫你小姑子学你?”
这话却有些重了,说的真真低头无语。谁料青娥从房里跑出来,扑到嫂嫂怀里,哽咽着道:“我情愿剪了头发做姑子,也不要嫁把那姓苏的。”
真真和莺莺齐声道:“姑子可做不得!”
莺莺看看真真羞愧的都说不出话来,只得自家出头,因道:“青娥妹子,你和我妹妹极要好,我也当你是自家妹子一般,我说几句,等我说完了你再想想你当如何行事。苏表弟偷人也是富家子弟的常事,嫁把他若是你不吃醋。又有我和你姐夫护着,你在婆家日子极好过。忍几年生两个孩儿,他家家事虽然不多,也有数万,够你吃用。这是我偏着苏家表弟说话了。若是换了我自家,必不与这样下流种子成亲,偷谁不好,偏偷娘子的姐姐,这是嫌大家脸上都太好看呢。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但有了邪心,今日偷姨姐,明日偷使女,后天按媳妇子,没完没了的生气,何苦来。又不是不嫁把他就活不得,何苦自寻死路。只是退了亲,到底名声上有碍,再寻这样的人家是不能了,却是要过苦日子的,也不晓得夫家可待见你,也不晓得你夫婿将来可会纳妾。嫁把苏家却是锦衣玉食。你情愿哪样?”
青娥低头想了半日,红着脸道:“我们本来家道平常,休说平常的秀才人家,就是寻常做田的织布的,只要他老实为人好,就嫁把他如何?偏有了钱就有许多气生,不如两口子穷些的好。”
真真微笑道:“妹妹打的主意好。凭什么他们男人三妻四妾风流快活,还要做妻子的隐忍低头做小,又要替他管家,又要替他照管小老婆们,有一点半点不是,就是你不贤惠。”
莺莺也笑起来,道:“这却是我教坏了妹妹。我不肯叫相公纳妾,也管束着不许他在外头风流,偏他又敬我爱我。只是你姐夫这样的人十万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要替青娥妹子也挑这么一个人可是有些难。难得青娥妹子这样有志气,却是他苏耀扬没福。”
真真看青娥一张小脸又垮了下来,忙道:“私逃不能,咱们想个法子把青娥藏在哪里,如何?”
莺莺想了想,有了主意,笑道:“我却有个法子,只是委屈青娥妹子了些,可使得?”喝退从人,附着素娥和真真的耳边说了几句。
真真迟疑道:“不好罢。”
青娥却点头道:“无妨,就这样行事,就是哥哥和爹娘晓得,也不会抱怨嫂嫂。”
第二卷 寒冬 第一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上)
却说真真在庄上住了两日,使人捎信把王慕菲道:“我姐姐来住了一日,劝转了青娥妹子,已是肯嫁苏公子。成亲时大姐若闹起来却不好看,不如把她也送到庄来,奴慢慢劝解她,许下替她寻门好亲事,她如何闹得起来。”
此举正中王老太爷和王举人下怀,青娥的婚事若不是真真穿针引线,哪里得配这样人家,若是替素娥也寻一门那样的亲事岂不是大好?老太爷亲自把大女儿送到庄上,背着人拉住青娥问她:“你真的肯嫁苏公子?”
青娥勉强笑道:“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女儿听爹爹的。”说得这一句,怕爹爹看出底细,使袖子捂着脸妆害羞,藏到卧房里不肯出来。
王老太爷是晓得青娥爱苏公子的,只当她害羞,就信以为真。因为还要清点苏家送来的礼物,他不肯久住,第二日一早就走了。
真真和青娥站在看家楼上看着老太爷的马车上了大路,忙吩咐道:“请大奶奶到松晴馆来。”
素娥也是做过几年夫人的,晓得真真把她赚到此处必有原故,扶着媳妇子到松晴馆来,走到真真对面坐下,冷笑道:“想要把我怎么样?生吃还是油炸?”
真真和青娥都叹息,这位大姐到此事还要摆夫人架子,若不是和她骨肉至亲,谁肯理她?
真真硬着头皮开口道:“姐姐,青娥说你和苏公子有约,所以她不肯嫁。”
素娥冷笑道:“苏家早下了订,过几日就成亲,她说这个话,是笑话我么。”
青娥气恼,一双凤眼睁得溜圆,赌气道:“你偷得,人家就笑不得?”
真真头痛,喝道:“都听我说!苏家的亲事已是订了,也不好退得。青娥妹子是死不肯嫁的。姐姐你也不肯嫁么?”
素娥又惊又喜,忙道:“我和苏郎早已有约,自是要嫁他的。”
真真忙道:“这就是了。他和我家订了亲。娶的是我王家的女儿,是大姐还是小妹,外人哪里知道?只要咱们一口咬定你才是青娥,你又和苏公子有情,日后多顺着婆婆些,想必老人家见你们夫妇相亲相爱也无话说,是不是?”
素娥已是明白真真和青娥想使调包计,她能得偿所愿嫁把苏公子做正室,却是求也求不来的美事,难为弟媳妇和妹子成全。满腔怨气都化做歉意,羞愧道:“我自然愿意嫁他。只是……”
真真微笑道:“你肯,就使得。只是要不要合阿菲和爹爹说知,还要问你的主意。”
素娥想了想,摇头道:“爹爹算计我那点子东西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代妹子出嫁,他必全数扣下。”
真真无言以对,青娥心里明白嫂嫂不好插话,大着胆子道:“大姐。姐代妹嫁我们家自然不会声张。那些东西你放心,哥哥为人你又不是不知,自然替你问爹爹讨的。”
素娥放心。她得了好归宿,再看嫁了如意郎君的真真就极顺眼,说不多时就合真真亲热起来,纵然青娥冒出句把不中听的话她也不理会。真真见大姑子突然通情达理起来,心中暗叹大姑子可悲可怜,生生被亲爹娘逼成泼妇。
青娥一边落落寡欢,素娥都看在眼里,她自问终身有靠,抢了妹子的夫婿倒有几分过意不去,柔声问她:“上回姐姐猪油蒙了心打你,可还疼痛?”
青娥摇头道:“不疼了。”不肯再和姐姐说话,取了供桌上玉子山里一个小玉牛在手里耍。
素娥满心喜悦,又有二三分不放心,叹气道:“我顶了妹子的名头嫁去,妹子的亲事待如何?”
真真想了想道:“只说她是山东老家投来的堂妹,你我不说,公公婆婆为着女儿好,肯说破么。”
见姐姐和嫂嫂说到自家身上,青娥坐不住,红着脸钻到隔壁,想从边门出去,又放心不下,扭扭捏捏在板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听姐姐和嫂嫂说话。这些天来天天为了亲事哭泣,如今脱离苦海有望,她心里一松,就伏在桌上睡去。
真真听见隔壁有人打呼噜,忙喊小梅过去瞧。小梅回来抿着嘴儿笑道:“青娥小姐睡着了。”
真真过去看,果然青娥歪在桌上,脸上都教胳膊上的镯子压出浅浅一条印子,睡的正香。正寻思要不要叫个力大的媳妇子来把青娥抱到边上罗汉床上,小梅过来轻轻道:“大姑奶奶也睡着了。”
真真回来瞧,素娥果真也歪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果真是亲姐妹,脸上同样叫三只镯压出三道痕来,睡着的姿势都一样。小梅早叫了两个力大的妇人来,把她姐妹两个抱到一张床上。真真亲自打扇,把帐中的蚊子驱尽,又叫该房服侍的媳妇子点香看守。自家出来洗了个澡,慢慢走到姐姐住的晚晴轩去。
莺莺看她笑嘻嘻走来,笑道:“事成了?”
真真摇头道:“大姑奶奶是真心要嫁苏家呢,又放心不下她攒的那几两碎银子。”
莺莺想了想道:“此事关系你家老太爷,你只不做声罢了。你家大姑子就吃亏在把银子看的太重。若是不贪人家钱财,怎么头一回身不由己嫁了老头子第二回又肯嫁?不是冲着秦家许她前头正房那些东西么。此事你两口子都不好插手的。不然将来你那份银子拿出来使,人都当是你吞的大姑子的。”
真真摇头叹息道:“就为了些银子,闹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至亲之间也要算来算去,何苦。”
莺莺冷笑道:“这个世道如此,有本事赚的人只怕钱少,无本事赚的人可不是靠算?算来一分是一分。你不把这一二万银子看在眼里,须知为了一二银子杀人的也有。”
真真道:“不说这些,此时我家那两位都睡着了,姐姐我们去湖上摘莲子耍子散心去?”
莺莺笑道:“使得,你速使人捎信,叫家里收拾出你后边楼上来给这两位居住。明日就带她两个家去罢,我猜大姑奶奶必赶着要处置她那些零碎,好卷巴卷巴带到苏家去。你好人做到底,不要等人家开口罢。”
真真低头想想,使人回去说:“我们奶奶劝转了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已是晓得自家的不是,就待来家。叫春杏把后边楼上收拾出几间来与大姑奶奶和青娥小姐居住。”
果然到得日中时她姐妹两个醒来,真真说明日回家,素娥笑道:“不如今儿就回去罢。妹子的嫁妆也要照看一二,我做姐姐的,还有几样添妆要把她,到是早些收拾出来的好。”
素娥这样主张,真真和青娥都无话可说,真个叫人就全套车,三个一齐家去。
却说莺莺因王慕菲背着真真这样行事,越发的不放心他。待她们都走了,唤齐了庄上所有管事的吩咐:“只把家常吃用之物送到王家,年下算帐,所有银子都记了帐移到我处,不消和二小姐说知。唤帐房来,随我一间房一间房记帐,把摆设古董都收起来。”
小樱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莺莺冷笑道:“她家老太爷头一回来住,房里摆着的一个玉香炉两个水胆玛瑙花瓶就寻不着了。老太爷连亲生女儿的卖身钱都要挪到自家箱子里的人,能待媳妇好?不把庄子拆了卖木植就不是他王举人的爹了。我们二小姐是个傻的,不晓得人心难测,咱们替她防一防罢。所有值钱的摆设古董都记帐收起来。这个庄子一年卖鱼卖藕并各样杂项银子也有四五千两。他王慕菲不是总喊着不花娘子的钱么,也不见他老子拿出一钱银子家用。咱们先替二小姐收着,看他们无钱过活怎么处。”
小桃会意,笑道:“咱们只说庄子里没什么出息,王老太爷必不肯拿出银子来,二姑爷必问他讨铺子里的红利使。”
莺莺微笑道:“不错,代嫁事发,我和她必受褒贬的,也叫我先收些利息。妹子少吃些亏,就是挨老祖宗骂心里也好过些。”
小樱笑道:“下一回王家老太爷拎着布袋来装,寻来寻去寻不着,一定生气。可不是利息。”两个丫头都替二小姐不平,格外起劲,把各房所有易拿易取之物都收起,连床上的绣枕和绸单都换了布草的。忙了一天,莺莺又挑出最值钱的七八箱,叫人送到苏州老宅交把看宅子的老家人先收着。那些东西就地寻了间楼锁起,使人日夜看守。她方慢悠悠家去。
李青书好容易等着孩子妈回来,抱怨道:“你妹子回来也有两天了,你怎么才来?”
莺莺冷笑道:“苏家表兄不是良配,王慕菲还肯把妹子嫁他,我觉得须防他一防,替妹子做两下拿手,省得妹子吃亏。”
李青书也自叹息:“王兄极是上进的人,不免太不把自家姐妹当人。偏又有一对爱财如命的爹娘,是当劝真真多留心眼。此时他两口儿和睦还罢了,将来王兄若得高官,只怕也要依俗例纳妾的。那就有的苦头吃了。妹子还是钱财牢牢的握在手里,王妹夫还敬她几分。”
正说话间,王家使人来请李青书过去说话,莺莺笑道:“若是要把他家大姑奶奶的地田房子卖把你,你不许买,也不许替他寻买主。”
第二卷 寒冬 第二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中)
李青书到了王家,果真是王慕菲说大姐要卖庄子和城里一处出租的房子为妹子添妆,因和李家是至亲,又是有钱的,所以先问李家。
李青书想到娘子吩咐,晓得是怕沾了手日后有口舌,笑道:“我虽是个举人身份,到底商户出身,咱们松江府的惯例,商人都不爱买田置地的,有银子不如多置些货物。买田地做什么?”
王慕菲听见大姐在屏风后轻轻咳嗽,忙笑道:“你们家亲戚多,不如替我问问罢。实是赶着花钱办嫁妆。一堂好些的明水木器也要一千一二百两银,这些物事却不好赊薛兄的。”
李青书心里疑惑为何妹子成亲反叫姐姐出钱备嫁妆。只是他王家的事轮不到外人去管,含糊说了几句,吃了半碗茶去了。
王慕菲如何不知姐夫晓得底细,不是拿不出那几千两银子,是不想和自家爹娘沾边。摊着手对素娥道:“大姐,你都听见,爹爹所见极是,急切间哪里卖得掉,不如慢慢儿寻罢。”
素娥冷笑道:“你何必揣着明白说假话。当真不知由着爹爹去寻,卖来的银子还能到我手?还不如卖了把妹子做嫁妆,也尽一尽我做姐姐的心。”
王慕菲已是问过帐房,家里只得一千多两现银,若是妹子的嫁妆都是他主张。真真不是要当首饰就是要卖庄子。堂堂一个举人嫁妹子弄到当当卖田的地步,只怕满松江府的人要笑一年。偏生老太爷说女儿嫁把世家大族,要备一份配得上婆家的嫁妆,今儿这样,明儿那样,由着不知事从来不替主人家省钱的喜婆媒婆主张。到掏银子的时候老太爷就嗯呀啊呀不是肚皮痛就是脑壳疼,由着送货的伙计在门房里一等二三日,也不说他自家掏也不说叫儿子给。
真真已是把帐房的银子付得七七八八,也不见老太爷放个响屁,王慕菲就先恼了,合老太爷争了一回。素娥寻思不如趁机光明正大把她的私房挪到苏家去,站出来说她要替妹子备份嫁妆,
王慕菲晓得姐姐有钱,与其将来叫她再嫁便宜别人,倒不如花在青娥身上,青娥嫁妆体面,王苏两家脸上都有光彩,因道:“大姐这样有心,兄弟倒不好拦的了,就照平常官宦人家备一分一二千两的嫁妆罢了。”
这是割老太爷的肉呢,王老太爷忍不住说:“那庄子本是你吃用一世的本钱,留着!你拣些新衣珠钏送你妹妹,只要过得去就罢了。”
素娥反嘲道:“兄弟手头无钱,若是爹爹肯拿出一万二万替妹子办嫁妆,女儿怎么舍得卖房子田地?”
要叫老太爷掏银子,还不如割他的心肝来的爽利,所以老太爷心里万般不肯叫女儿卖田地,叫素娥拿话逼着他掏银子出来,只得眼睁睁看着大女儿大把花钱。
松江府多晓得王家的钱都在老太爷手里扣着,王举人几个铺子都是老的管,哪有半钱银子送到小的手里,家里生活全靠妻子陪嫁的小庄支持。听说新娘子的姐姐拿出私蓄来替妹子添嫁妆,都赞王素娥贤德,是极孝悌的贤妇,三姑太太到李家说起,颇有些得意。
却说姚滴珠听说了王家那个乡下妹子择了贵婿,素娥要卖房子地土替妹子办嫁妆,人都赞她。不免又妒又笑,妒忌青娥命好,笑话素娥太傻。
自王家把那几个铺子要回去自管,姚家铺子打不得王举人的招牌,又有紧邻的瑞记明争暗斗,薛家的便宜木器买不着,李家的丝钱绸缎不卖给她,别家纵是肯卖,也比人铺子里的还要贵一二分。所以几个铺子进不到好货都渐渐关门。
好在她是不肯吃亏的人,速将几处铺面脱手卖了个好价钱,除去自家和素娥投的本钱外,也有二千多两银的赚头。她从前和素娥相与,是晓得青浦那个庄子的极有出息的。如今铺子生意做不成,倒不如把她的田买下转外乡的财主。是以姚滴珠又把主意打到王家来。这一日着意打扮了,备了一份贺礼,又取了本息一千五百两银到王家,说是歇了铺子来交还银子。
门上收了礼放她进去,请她在二门花厅候着。
素娥出来,收了银子留她吃茶,姚小姐就抱怨道:“如今生意越发难做,听说姐姐的庄子今年极有出息,妹子也想买个庄子呢。”
素娥微微笑道:“原来妹子想买庄子,恰好姐姐无钱使,不如就把庄子转把你如何?”
两个各有打算,连庄子带府里那间出租的院子作价三千二百两。滴珠就家去搬银子,素娥寻来契纸,等姚小姐把银子搬来点了数。一共四千七百两都搬到真真房里央真真收起。
她也不和王慕菲说知,问真真借了几个管家,飞快到府衙里上档子,就央管家们陪她二人到青浦庄上去交割。
到晚王慕菲来家瞧见西屋里摆着几箱明晃晃的银子,问真真:“你又当了什么?”
真真道:“今儿那位姚小姐送你姐姐那个银子来,不知怎么说动你姐姐,就把庄子都卖把姚家了。这是你姐姐暂托我收起的。”
王慕菲道:“太阳打西边出来,姚小姐居然肯还银子,卖了多少?我今儿跑断了腿,人见我家卖的急,都只肯出二千多两,最多的一个才二千八百两。我嫌少通没应。”
真真道:“她们走的急,奴通没问,只晓得这里一共摆着四千七百两。”
王慕菲心里算算因这个价钱实惠,笑道:“那位姚小姐倒大方,舍得出钱。”
真真微微笑道:“拿猫儿尾扮猫儿饭,有什么舍不得的?姐姐问我借了几个管家到青浦去了,只怕后日才得来家。这几日花银子的人不在家,你也歇歇罢。”
王慕菲晓得真真是刺姚小姐吞了他的铺子利钱,无言以对,看着房里那样大一堆银子,备嫁妆无论如何也花不掉的,心里松一口气笑道:“还算姐姐有良心,有了银子还愁买不来好东西,我且歇两日。这几天为着妹子的婚事倒教娘子累瘦了,晚上早些睡如何?”真真啐了他一口,自去算家用帐。晚间风光不必细说。
王老太爷听说素娥把他家的房子田地都卖了,活似被掏了心一般,一宿都没睡着。第二日一清黑着两个大眼圈来敲儿子的院门。敲了半日,听见是老太爷,守门的媳妇子开门,还没说得一个请字,老太爷就如受惊的兔子般蹿了进去。那媳妇子无法,扯着嗓子喊道:“老爷,夫人,老太爷来了。”
王慕菲和真真因有些热都脱净了衣裳睡的,偏两口子晚上做活累着了,不曾穿衣裳就睡着。此时赤条条搂抱在一处睡的正香。忽然平地一声雷起,真真卷着薄被躲到床后去,一连在箱子角上磕了两下,都不敢叫痛。王慕菲极是扫兴,任凭老子在外把门拍的山响。抱着娘子的衣裳到后边,替她穿戴整齐了,才自家穿衣出来开门。
王老太爷头一句就问:“你姐姐真把庄子卖掉了?”第二句就是:“卖了多少银子?”
王慕菲指指西屋道:“卖把你们的干女儿了,连从前投到她铺子的本息一共也有四千多两,”
王老爹忙到西屋,扑到那几箱银子上,摸了又摸,不舍道:“你房里人多手杂,若是丢了一二箱反倒不美,还是搬到我房里锁起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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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三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下)
王慕菲不软不硬道:“姐姐若信得过爹爹,为何不交把爹爹收起?”
王老爹自那一回儿子发过脾气,晓得他这个举人比自家一个糟老头子说话有用,实有三分怵他。儿子挑着了他的海底眼,他哪有话说,讪讪道:“我去厨房看看早饭得了没有。”
待老太爷出去,真真从房里出来,抿着嘴儿只是笑。王慕菲无奈道:“若是当年姐姐要强些,也不至于到闹到这样地步。我们姐弟三个,从前姐姐是最柔顺的,如今姐姐都学会自作主张了。”
真真把双手按在相公肩上,笑道:“姐姐如今想开了,人人都说你王举人的姐姐极贤的,自然有好人家来求她为妻,姐姐妹妹都嫁得好,你还烦什么?”
王慕菲笑道:“哪一日大姐真嫁出去,我就一点烦恼都无。”四下里张望道:“青娥呢,叫她从绣楼上下来吃早饭。”
真真笑道:“昨日半夜看她房里灯还是亮的,只怕累着了。叫她多睡一会。”
王慕菲道:“到了婆家这样可使不得,莫惯她,你去叫她起来。有银子什么买不得,绣那些枕头做什么?”
真真晓得青娥是心里不快不肯见哥哥,并不理会王慕菲,吩咐春杏道:“我和青娥小姐一处吃早饭。老爷的饭摆到老太爷处罢。”
王慕菲道:“好好的怎么恼了,就打发我去爹爹那里吃饭?春杏,我和她们姑嫂一处吃。”似缠糖般缠着真真。真真叫他闹的无法,使春杏去请青娥。少时春杏回来道:“三小姐有些头痛,还不曾起。”方罢了。
真真和王慕菲去老太爷处吃过早饭,回来自去后边寻青娥。青娥这几日瘦了好些,正坐在窗边梳头,脸上犹有泪痕。
真真取帕子递把她,劝道:“莫伤心,这样的男人,也只你姐姐降得住他。若是你一无所知嫁了去,也过不得安生日子的。”
青娥晓得大姐不在家,大胆道:“虽如此,被自家姐姐抢了去到底心有不甘。”
真真点头道:“极是,换了我也是心里过不去的。可恼苏耀扬为人,明明晓得将合你定亲,偏要去亲近你姐姐,可见对你无心;合大姐有了盟约又随手弃去,可见对大姐也无义。就是大姐合他做了夫妻,日后也有的吵闹呢。”
青娥勉强露出笑容来,道:“哥哥和爹爹知道,必要和嫂嫂争吵的。奴的命不好,却连累嫂嫂了。”
真真笑道:“瞒得一日是一日罢,若是现在让你哥哥知道,他怕苏家吵闹必不依的。这事全是你姐姐一人的主意,和我可不相干。”冲妹子眨了眨眼道:“下一回可要好生挑。还要使个美人去试试他是不是柳下惠。”
青娥被嫂嫂招得笑出来,真真忙叫摆饭。她两个说些针钱,再说些闲话。不觉过午,满面春风的素娥回来,笑道:“姚家那个小妮子吃了亏了,又要倒找我三百两银。”
真真忙让她坐,春杏早捧了茶来。素娥得意,不等人问,就笑道:“我们写契纸时只说卖田,田里并仓里的粮食我要搬走,她没得法子只得掏钱买下了。”又对微微皱起眉头的真真笑道:“妹子的婚事,我已说过要替她备嫁妆的,回头我就去挑箱首饰把她。”又盘算了半日,道:“我还有千把两银子在尼姑普真处,使了你家林管家去讨了,讨来就叫他归到帐上填补你们亏空,可使得?”
真真晓得那注银子素娥自秦老爷去世讨到如今也讨不到手,笑道:“妹子出嫁,我们做哥哥嫂嫂的花些银子算什么?”
素娥道:“哪里话。”自家也有些不好意思,吃尽了两碗茶,想到能和苏公子结为正头夫妻,这些年存的银子又不曾叫爹爹夺去,按不住的喜欢,带着人回她那三间房,过不多时一队人抱着小盒子,抬着大箱子上来。
素娥指使走了使女们,指着其中两只小箱两只大箱道:“这个是留放把那个不曾见面的堂妹妹做嫁妆的。那十几箱是把妹子做嫁妆的。”
真真微微皱眉,劝道:“大姐,人都晓得你要卖田地替妹子添嫁妆,已是贤名在外,若是倾之所有,外人不说,只怕阿菲头一个起疑。依我所见,若是姐姐还信得过我,备一份寻常体面嫁妆就罢了。这些金珠尺头,还是弟妹替你收起,得空再运到你家,何如?”
素娥其实心虚。怕婆家晓得她姐替妹嫁翻脸,所以想着多多的添上嫁妆,看金银二姝的份上婆婆必然隐忍,就不曾想过人家起疑。真真不爱钱她自是信得过的,何况这场婚事又是真真一力主张,所以心里感激的紧。因道:“弟妹说的极是,却是姐姐昏了头了,就依弟妹行事。”
真真道:“新木器一堂最好的也不过一千二百两,再加上前些日子零碎添置的锡器花瓶茶碗马桶等物,姐姐这里再寻出四十块尺头,一套金头面两套银头面来。想来就够了。再就是四季衣服各两箱,这几日赶着也能得,因着皮袄你有两箱新的,所以不曾做,顶了天五六百两不得了,再放八百两压箱底。还有三千两,不如趁你在家,有名声极好的钱庄,尽数去存了,立个折子再约定暗号,自然万无一失。如何?”
真真替她打算的极是妥当,素娥如何不依她,笑道:“姐姐这几只箱子里还有六百来两金子,钱庄存得否?”
真真道:“自然存得。”
素娥忙道:“事不宜迟,就去存了罢。”
真真笑道:“使得,姐姐和我同去罢。”
王家上下都是真真的心腹,她说声儿,就有管家去请了薛家买办来支木器银子,绸缎庄来支衣料银子,裁缝铺来支手工银子。真真又替她主张,留下三百银子并三十两金子压箱,别的尽数使小箱子装了,姑嫂两个亲自押着寻到松江极有名的钱庄,立了折子存了。素娥有一个蒜头金镯子,里边是中空的,放着纯金打就十八尊极细小精致的罗汉,都使金链子拴着,赏玩时只须把镯头转几下拉出来。那钱庄掌柜的请了素娥到密室里,不晓得拿镯子约了什么暗号,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罢。
回去路上素娥千恩万谢,真真无奈道:“谢我倒不必,只要姐姐日后闹翻了休把青娥拉扯进去,奴少受阿菲的抱怨就谢天谢地了。”
素娥晓得若是真真不肯助她,她被爹爹关起,休说嫁人,银子一钱也保不住。自家亲爹爹亲兄弟也不如真真待她厚,此时良心发现,忙道:“此事本就和弟妹不相干。本是青娥不肯嫁,所以我起了心代之,弟妹哪里晓得?事发我一力承担就是,弟妹你只推不知。”
两个头凑着头小声商量了许久,到家才罢。
素娥兴兴头头张罗妹子的嫁妆,一日到晚不肯歇,果然王慕菲起疑,晚间在床上问真真道:“姐姐不是大方的人,怎么如此舍得,难道她还想着哄好了妹子,日后让她进门做二房?”
真真但笑不语,问的急了,方道:“她实有此心,何况苏公子和她本来情深,也是说不准的事。”
王慕菲道:“可惜苏夫人出了名的古怪,必不肯的,你明日和她说罢。她想的事必不成,这么些银子大把送出去。想要回来可是难,咱们话不说到,将来必和咱们闹。”
真真笑道:“奴如何不知,已是劝她俭省了。她做姐姐的有钱,拿出三四千金替妹子办嫁妆,也还说得过去。”
王慕菲听说花三四千两,笑道:“我在京里时,遇着大官儿嫁女儿,办份极体面的嫁妆听说也不过二千两。这可是一倍了。还不丰厚?”
真真微笑道:“我松江藏富甲天下,区区三四千两算得什么?听说三姑太太当年出嫁,足足的花了十万雪花银,养活了苏家半族人,这点子东西如何放在她老人家眼里。只是她爱你妹子,不然,李家那位玉仙小姐若是得嫁,十万没有,三四万必是有的。”
王慕菲笑起来,恍然大悟苏家也算富,偏真真和李青书两口儿都说苏家穷,原来都是不把几万银子放在眼里的人,因笑道:“你姐姐嫁妆如何?”
真真笑道:“不多,李家的聘礼约有七八万,爹爹就照那个数陪了七八万过去。”
王慕菲吐舌道:“这还不多?”
真真笑道:“依着我爹爹的性子,尚家的家财劈一半给姐姐,又省心又体面。偏姐姐不肯,说是没的倒贴夫家的。所以只照聘金数办的嫁妆。”因王慕菲还在那里赞叹,笑道:“你可是不花一文钱就娶了我,比姐夫赚多了。”
说得王慕菲不好意思起来,搂着真真曲意说笑,混忘了才罢。
且说素娥一改常态,分了好些金珠尺头把青娥。青娥待不要,春杏劝她:“三小姐,若是真是你嫁,二三千两的嫁妆必要替你办的。待你转一圈回来,不是举人老爷的亲妹子,老太爷本不是舍得的人,如何肯替你再办嫁妆。大姑奶奶顶了你的名头,自然不好叫你太吃亏,不如收下罢,等我们小姐来瞧过,替你收起,如何?”
青娥还是不肯,春杏只得去寻真真来劝她。
第二卷 寒冬 第四章 我的银子我带走(上)
待素娥去摆嫁妆的前院南房打点,离了大姑子的眼,真真劝青娥道:“大姐是真心为你着想,你不收不是叫她嫁过去心里不安?再者,妇人到了夫家,若是手中无钱,吃口水儿都为难,若是有钱,像我姐姐那般,就是李百万家,也当她是金凤凰捧在手心里。”说的青娥低头无语。
春杏当着二人面先打开两只大箱,全是厚软细密的上好绸缎纱葛,就这两箱料子也值得七八百两银,再开两只小箱,只金镯子就有八双,金分心金挑牌七八样都是从前存在真真处的。真真认得,笑道:“大姐真是舍得,这几样都是她心爱的呢,说把你就把你了,两箱首饰也值二三千两。”
青娥原以为姐姐给她几箱旧衣罢了,万没想到赠与她这样多东西,慌道:“太多了,还给姐姐罢。”
真真笑道:“这是买你口的意思,怕你临时返悔呢。你若不收,只怕她还有后招,春杏把这些东西记个帐,锁到楼下库房里去。”
青娥在窗边默默坐了许久,春杏去了,她方冷笑道:“有钱又如何?三姑太太要娶的是我,不晓得揭了盖头怎样闹法。”
真真也是无奈,晓得小姑子心里不是滋味,劝解道:“苏公子那样的人,不是个安份的。若是和妹子你成了亲再闹出偷这样的事体来,可是甩不脱手的粘糕,哪里比得上现在就出脱干净来的快活。”
青娥鼻头发酸,掉泪道:“苏公子是我自家不肯嫁他,妹子只恨生在这样的人家……”
青娥从来老实,说出这样的话真真也吃惊,且不好附合她的,站起来寻了方帕子替她抹泪,正为难时,老太爷进来,看见青娥哭,骂道:“哭什么!嫁把这样的人家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份,转眼苏家女婿得了功名你就是官太太,些须小事又何必计较。”
青娥不敢做声,真真微皱眉头,老太爷在房里打转,问:“素娥和阿菲呢?”
真真忙道:“大姐去前院南屋整理嫁妆抬盒去了,阿菲去薛家挑木器呢。”
王老太爷欲 言 又 止,停了停道:“好生劝着青娥。”跺跺脚下楼去。
回头素娥一身是汗上来,抱怨道:“爹是老糊涂了,说成亲那日要在后院摆四桌款待旧朋友。既然是朋友,在前边厅上吃酒不是一样?巴巴的在后院摆,是怕朋友见不得人呢。”
真真有些不快活,明明她才是当家主母,摆酒席这些事巴巴的来了不合她说,偏去和儿子女儿说,这是把她当世人呢。是以低着头不肯说话。
青娥对爹娘也有一肚子怨气,闻言冷笑道:“那几人嫂嫂也见过几回,可不是上不得台面。若是在前边厅里吃酒,哥哥必不肯的。爹爹又不舍得不在旧朋友跟前露脸。不在后院请待如何?”
素娥笑笑道:“总是大喜事,何须吝这四席酒。依他就是。我去和林管家说去。”一阵风去了。
真真忙拉青娥下楼,笑道:“脱身这计我已想好,只说大姐守寡的人在家不吉利,迎娶那一日早上请她到庄上去避一避,其实悄悄儿回转藏到媳妇子的房里。待你当着众人上过头,赚那些人出去,她就从后院跳窗进来换你,叫几个管家娘子陪着你坐马车去苏州避几日就使得。”
青娥极是信服嫂嫂,想到就要脱身,就觉得身上压着的千斤巨石叫人移走,脸上不由微笑起来。亮晶晶的眼睛如弯弯的月牙一样,真真也自微笑,带她下楼指着楼下正厅里间道:“那日就在这里上头,梳头婆寻的庄里一个会梳头的妈妈子,待你姐姐从后边那个窗架凳跳过来,你脱下外边吉服就跳过去。极是容易。接你的就是原来咱家的管家赵大哥和赵大嫂,万无一失的。”
青娥到底年纪小,一边听嫂嫂说,一边忍不住就推开那扇窗子,手下使劲,已是跳了过去,笑道:“嫂嫂,你当年逃婚,也是这般安排的?”
真真臊红了脸,啐道:“我那会胆子极小,记错了方向,结果爬到树上,下边无梯,恰好遇见你哥哥……罢了罢了,回去罢。”
且说素娥一力张罗,把青娥的嫁妆都安排妥贴,又另买了两个美貌丫头做赔嫁,自家换了少女妆束与青娥坐在房里。真真使心腹媳妇子叫新来的丫头拜主人,俱是素娥出头说话。又替她两个也做了两箱新衣
老太爷心痛素娥花钱如流水,一日忍不住说她:“这样花法如何是好?”
素娥冷笑道:“爹房里圆的方的金的银的压塌了箱子底不是?怎么不舍得拿出一文半文来替妹子做嫁妆?若是爹爹肯,哪消女儿花钱?”
叫老太爷掏钱,他就成了锯嘴的葫芦,板着脸一言不发。偏老夫人又道:“不是你爹娘为你出头,你哪能嫁到秦家享福,又哪里讨来这七八千两的私房?如今为着虚名偏把真金白银送把不相干的人,为何不把些爹娘用?”
素娥忍不住道:“谁家爹娘把女儿当货物卖?明明箱子里藏着七八百两银子,偏哄我说过不得,把我嫁给半死不活的刘老头子冲喜,要赚那几百两的聘钱。这会子又来说和我是自家人。若真当我是自家人,为何秦老爷说要纳我做妾,你们就上赶着叫我去服侍他,背着我问他讨一千两银的身价?”
房里服侍的几个媳妇子听得他们母子两个把旧事都扯了出来,渐次退出,一个机灵的就去合王慕菲说:“老爷,老夫人和大姑奶奶又吵起来了,还请老爷去劝劝。”
王慕菲唤真真同去,真真摇头道:“我这里还要订那日的酒席大菜,你自去罢。”
王慕菲跺脚道:“好歹你劝说两声儿。”
真真苦笑道:“我做人家媳妇的没有说婆婆和大姑子的不是的。纵有不是,也不当我做小辈的说,我去做什么?”
王慕菲无法,硬着头皮走到爹娘住的院子外边,站着听了一回。那母姐两个,从八百年前的事体争起,一直吵到当花多少钱给青娥做嫁妆。王慕菲头痛,进去喝道:“禁声!”先冲老娘道:“要替青娥办体面嫁妆也是你们,不舍得花银子也是你们。我做哥哥的手里无钱,闹到要去当首饰卖庄子。也不见你们拿出半钱银子来,闹什么?若是你肯出青娥的嫁妆。就叫姐姐把这份嫁妆留着她自用。你花多少是多少,谁有话说?”说的老夫人哑口无言,老太爷只是咳嗽。
素娥因兄弟偏着她,极是快意的看着爹娘无话可说。谁知王慕菲也不曾放过她,掉过头来说她:“大姐,你有错在先,肯花银子替妹子挣面子也由得你。我和真真不是再三的劝你量力而行?娘说你花的多了也是为你心痛,有什么好争的?你的银子我和真真可曾用过你一分?这里凡是你的东西你自收起,无人拦你,以后休要说我们想你的钱。只是一件事你要记得,若还在我家住,安份些儿。莫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说的素娥恼怒不已。王慕菲摔袖子出去,走到院门又折回来对发呆的三个人道:“若是嫌这里拘束,大可以不住,若是想着我这个举人还能挡风雨,替我留些脸面。”
第二卷 寒冬 第五章 我的银子我带走(中)
王慕菲气冲冲回房,正见真真和青娥两个正捧着一碟果子你让我我让你,好一团和气。
青娥看哥哥脸色不大好,取了个果子递把他,怯生生道:“哥哥莫恼,吃个果子消消气。”
真真也捧了一碗茶递到他手边,笑道:“积怨已非一日,叫他们说开了也好。”
王慕菲叹息良久方道:“好在再过几日妹子就出阁,速速替大姐寻个夫家嫁了她罢。”
真真忙应道:“奴早已劝转姐姐,已使人去细细打听了,一要年貌相当,二要身家清白,急切间不容易寻。姐姐如今可不比旧日好了许多?”
王慕菲想了想确是,只是不大放心素娥真是痛改前非,问道:“所有事体都妥当了?”
真真笑道:“都定好了。雇的三个厨子,又问姐姐家借了一个。戏班子请的南京顶有名的常春班。薛家送了两百盏琉璃灯。还有你干姑父张家送了一百坛上等金华酒。其他花的也有限了。只是有一桩,苏家拿妹子的生辰八字去算吉时,说妹子时辰和吉时犯冲,不能见宅里阴人。所以不只大姐,就是娘和我也不能进去替妹子上头。”
王慕菲不以为然道:“偏他家规矩大。也罢,只是对大姐怎么说?”
真真微笑道:“已说过了。本来寡妇就不许那日见新人的,她也没甚话说。只是娘那里还不曾说。”
王慕菲道:“我去说罢。”真个和老夫人说了。老夫人记挂着那一日要款待旧朋友,守着女儿哪有吃酒吃肉快活,巴不得一声儿。
提前三日送嫁妆并铺床,女方家里只真真一人前去,吃了一日酒回来,王慕菲抱怨道:“爹娘趁着我在前边待客,把聘礼尽数收下,死活不肯拿出来做回礼。”
真真筋疲力尽,不想再和公公婆婆计较这些,强撑着笑道:“拿他家礼单来,咱们就手头这些拼凑些罢,纵是些微失礼也顾不得了。”握着礼单两个商量了许久,把几间仓房翻了个底朝天,才拼出一份回礼来,叫家人装抬盒。
第二日早饭时素娥道:“原都是我的错,如今妹子婚事已定,情愿到庄上去住。”
她的庄子早卖了,王老太爷晓得大女儿说的是真真陪嫁的那个庄。他上回去顺手拿来的两个样小东西约也值百十两银子,若得大女儿在庄上长住,无事去那里走走极有赚头的,自是依她,笑道:“我的儿,不枉爹娘疼你,你自去罢,年节时爹爹去看你。”
素娥一笑,又道:“这么着,愚姐还有些金珠俗物,还要托弟弟和弟妹替姐姐收藏,可使得?”
王老夫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王老太爷也恶狠狠的盯着真真。
真真微笑道:“自家人如何这样客气,大姐把这样要紧物事交给阿菲收藏,那是信得过我们小两口呢。”掉头笑问相公:“阿菲,你意下如何?”
王慕菲想到若是自家甩手不管,这股大财落到爹娘手里,大姐再嫁时如何讨得出来?不如自家收起,也省得争吵,也笑道:“如此,兄弟替你收起就是。”
不顾爹娘两个人四只眼睛如刀子般在他三人身上割来割去,姐弟三人商量:金珠细软之物都由素娥自家装了箱子封上封条,后院楼下有的是仓房,取一间盛放就是。
素娥因笑道:“家俱器物也有不少,想来兄弟也看不上眼,没的搁在家里倒占几间房,不如卖了罢。”
真真本坐在王慕菲下手,恰好和老夫人对面。老夫人急得顾不得了,偷偷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真真一脚,真真吃痛,看着老夫人说不出话来。王慕菲看娘子吸冷气,正要问她为何。
王老太爷忙道:“卖桌椅多大事,爹爹与你走一遭罢。”
爹爹一文钱都落不到荷包必不依的。王慕菲觉得到不如舍弃了也罢,只是低头喝粥。真真看素娥眼巴巴的看着自家相公,心里不忍,正要替大姑子说话,不防两只脚都被踩住,阿菲不过轻轻踏一下罢了,婆婆却比方才还要用力。真真吃不得痛,轻轻呀了一声。王慕菲取箸夹了一根油炸桧递把娘子,若无其事道:“这个极好吃,你尝尝。”
真真气闷至极,一头是他姐姐,一头是他爹娘,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此时极是后悔,不合一时心软又出头。偏他家四个人就有三个心,只得不管罢了。
素娥如何不知,心里暗恨兄弟不肯助忙到底,勉强笑道:“爹爹为着我日夜 操 心,不敢劳动。女儿自有法子。”投了箸站起,回她自家房里去了。
王老太爷气恼,拍案大骂起来,数说素娥从小儿如何如何,如今养她这样大,不把爹娘放在眼里是为不孝。
真真看青娥只是低头吃粥,也学她不作声。王慕菲耐不得,道:“爹爹立了规矩每日一同吃饭,是叫儿子来挨骂的么,以后各人吃各人的罢!”站起来摔筷子出门。真真正要站起来劝说,王老夫人数落道:“阿菲从小最是听话,自娶了你,倒叫你惯出脾气来。”
真真气结,原来凡是好处,都是爹娘教的好,凡是坏处都是娶了亲叫娘子惯出来的。她紧咬牙关忍着,偏王老夫人不识趣,又说真真:“这几年你都不曾生养,也当替他纳个妾……”
真真心里和脚下一齐疼痛,立起来道:“媳妇的脚不晓得为何,疼的狠。”偏方才婆婆踩的狠了,走一步都难。
青娥忙丢下粥碗,扶着嫂嫂道:“嫂嫂,脚疼?我扶你回房歇歇去罢”两个出门。
王老太爷抱怨道:“是你踩的媳妇?”
老夫人哼哼两声,道:“这个妖精,仗着娘家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恁事都要出头,老娘只恨踩的还轻了。偏这几年都下不出个蛋来……”
老太爷冷笑道:“生不出来最好,若是再生个儿子,儿子不是更护着她。素娥的事,哪里轮得到她做弟媳妇的插嘴。”他二人只顾说的痛快,把这些天来的怨气都发泄在真真身上,却不知站在边上服侍的媳妇子并丫头都是带耳朵的,哪消过了半个时辰就传到林管家耳里。林管家在老的跟前极是顺从,不是为的自家小姐是为哪个?听了这些话,肚皮里也有许多气生,只是二小姐嫁也嫁了,还要和这样公婆过一辈子,还是不叫这些话传到她耳里的好,吩咐各人守口。自家想了想来寻真真,道:“听说二小姐脚痛,唤个大夫来瞧瞧罢。”
真真摇头道:“只是踩的重了些,已是搽过药酒,无事。难为林大叔记在心里。小梅取个板凳来给林叔坐。”
林管家告个罪,坐下,因房里无人,笑道:“老奴倚老卖老,有几句话说小姐莫怪。”
真真笑道:“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真真行事还须林叔多多提点呢。”
林管家道:“老太爷老夫人脾性都古怪了些,若与他们计较却伤了姑爷的脸面,若是任他们揉捏也使不得。咱们家的女孩儿娇生惯养,连口气都舍不得呵重了,偏由着婆婆今日骂明日踩,就是小姐受得,老奴也无脸去见老爷。”
真真苦笑道:“我又不是泥捏的不晓得痛。只是这回强为两位姑奶奶出头,箭已开弓无回路。只得忍着罢了。”
林管家道:“大小姐晓得小姐好性子,所以叫老奴来,凡事小姐不必出头,自有老奴料理。老奴觉得大事自有姑爷做主,纵是他不肯做主的也还有老太爷老夫人两位在上。似这般劳心劳力伤心贴钱,就无人说一个字好,何苦来,还不如照从前袖手。”
真真晓得林管家必是听到些什么,怕伤了她的婆家人和气不肯说与她听,又怕她吃亏才来说这一席话,自觉无力,无可奈何叹气道:“林叔说的是,以后我只做我的闲人罢。”
林管家怕小姐伤心,不好再说,辞出来就被一个候在院门的婆子扯住,道:“我们夫人要去会一位朋友,偏守门的说您老人家有话,不许放人出去,我们夫人正怒呢,到处找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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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六章 我的银子我带走(下)
林管家不紧不慢道:“不许出入是老太爷的吩咐,本管家也做不得主。若无别的事,还是请回罢。”自去料理青娥逃走事宜不提。
且说素娥听得爹爹都不许她出门,心里明白老子必是想昧下她的这堂家俱。此时她恨爹娘深入骨髓,一文钱的便宜都不想叫爹娘沾,何况这些家俱多是上好花梨木,只两张南京拨步床都值到二百两银,并不是小数目,无论如何要在嫁人前换成银子收起。是以她换了件衣服,唤人把所有细软箱笼都抬到真真院子里,春杏开了仓房的门,看着一箱一箱抬进去,又取出备好的封条写了日子封好,请真真和素娥看过,锁上大门再上封条,就把钥匙交把素娥。素娥看兄弟缩在小花园书房里,心里恼他不肯出头,笑道:“姐姐房里还有好些家生,倒是寻个主家买了去的好。弟妹不如陪我出去走走。”
真真微皱眉道:“不小心扭了脚,后日就要送亲,要趁今儿无事歇一回呢,姐姐自去罢。”
素娥一把扯住真真笑道:“好弟妹,你陪我去就是,坐上马车又不用走,去去就来也不多一会。”
真真无法,只得道:“也罢,小梅去合老爷说声,就说大姐要我陪她出去寻铺子卖床呢。”
小梅走出院子几步,春杏不放心她,追出来道:“二小姐叫先去厨房瞧瞧有什么点心送两盘上去”,朝外走了几步小声道:“你就说不晓得去不去,所以来问姑爷。”
小梅果真寻了两碟点心送去,放下碟子不肯动,王慕菲察觉问她:“还有什么事?”
小梅就把大姑奶奶要小姐陪着去卖床卖家俱一事说了,道:“小姐不晓得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叫婢子来请姑爷的示下。”
早晨老娘在桌子底下踩痛了娘子的脚他心中有数,真真不曾抱怨半句,此时再叫真真拖着病脚陪他大姐出门如何使得,王慕菲忙道:“叫大姑奶奶等我过去说话。”坐在桌边想了一会过去。
素娥早已等的满肚子火星,板着一张粉脸坐在边上吃茶。青娥和真真在绣架边,再加上春杏三个人,围着绣架上的半幅百子嬉游图说针法,把她晾在一边久矣。看见举人兄弟进来,此时有求与他,素娥不情不愿站起来道:“阿菲,你就把娘子看的这样紧法,出去走走也不肯?”
王慕菲冷笑两声道:“早晨为了不许真真替你说话,娘踩了真真几脚,哪里走得动路,大姐若是执意要去,我陪你走一回罢。”
有举人兄弟出头,自然不怕商家沾她便宜,素娥眉开眼笑,道:“春杏快去和林管家说,多雇几辆车来。”拉着兄弟的胳膊出去。王慕菲扭头吩咐真真道:“你在家歇息罢,以后咱们和爹娘两处吃饭。”
真真微笑道:“就是不一处吃饭,还是要去厨下瞧瞧的,总不能失了礼数。”王慕菲极是欣慰娘子体贴,教训一边闷闷不乐的妹子道:“似你嫂嫂这般才是贤惠妇人。”
等得不耐烦的素娥早走到院子里,喊道:“我先去房里料理,兄弟你快些来。”
却说王慕菲带着大姐走了几处地方,素娥都不满意人家出的价钱,执意不肯出脱,眼见到了中饭时,她还要再寻买家。王慕菲早晨就吃的不多,此时腹饥,道:“且寻个酒楼吃些罢,就是人不饥,马也要歇歇的。”就便在街头寻了一间大酒楼,自有伙计把骡马解下喂食水,王慕菲吩咐他的贴身小厮王寿道:“问他们要个单间儿,请车马行的朋友吃饭。你和王喜作陪。王福去寻个安静阁儿。”
兄弟不在家那半年素娥虽然常出门,却都是在庵堂这样地方或是人家里的多,头一回到酒楼这样地方来,就觉得眼睛不够使。
王慕菲看姐姐东张西望,轻轻道:“走快些儿。”挡着素娥到楼上,王福早候在楼梯上边,伸开胳膊护着,引他二人到一间清净阁儿里坐定。
这间阁儿极是奢华,地下铺着大红猩猩毡的地衣,倭漆大理石八仙桌儿,螺钿仕女屏风极是耀眼,衣饰眉眼俱是拿五彩琉璃打磨的。素娥爱人物儿风流,走近了细看,却闻得一股幽香扑鼻。寻到屏风后,原来靠墙还有一张小小半桌,一双磁坐墩。桌上摆着一只青磁胆瓶,插着一朵半开的白莲。
素娥笑道:“果然好去处,难怪你们男人都喜欢在外边吃酒,这是给小唱坐的?”
王慕菲皱眉道:“姐姐在里边避避,待他们上过了菜再出来。”素娥只得在屏风后暂坐了,候在门外的伙计快步进来,笑道:“举人老爷好久不曾来,可还是照旧?”
王慕菲摇头道:“只打一角冰拨荷花酒来,再要一只烧鸡一只烤鸭子,拣时鲜菜蔬上几样儿,再造一个鱼肚酸辣汤罢。”那伙计出去,就有人进来先捧上八只粉白细磁碟干果,又是一壶茉莉香茶。王慕菲叫素娥出来吃茶,素娥道:“我吃不得这样新样茶,叫他另换碗来。坐不得一时人进来又要回避,不如在里边推窗看景耍子。”真个推开碧纱糊的圆窗,探头出去看景。那窗正对着一个大庭院,也有假山也有池鱼,素娥正看的得趣,却见一个少女带着两个使女从外边进来。松江地方虽然女人出来抛头露面的极多,到酒楼这样的地方来耍的却少。素娥细看两眼,却是她的干妹子姚滴珠。此时她春风得意钱财在手,过几日就要嫁把如意郎君,偏不能和人说偏又想和人说,姚滴珠又是说话极喜洽的人儿,巴不得和她说几句话,忙招手道:“滴珠妹子,看这边。”
姚滴珠仰头眯眼,原来是王素娥,上回买下她的房子和小庄,不过三天就转手赚了一千多两,再遇见这样双手送钱的主儿,自然喜欢,顿时笑起来,因在外头不好意思说话,指着她点点头。过不一会,就有轻轻敲门声,一个娇嫩的声音喊:“王家大姐?”
王慕菲托着腮正为家事烦恼,没有听见。王福不敢开门,只立在他身后低着头。素娥早从屏风后冲出来,打开门拉着滴珠的手,笑道:“这才隔了几日,妹妹越发出息了。快到里边坐。”
姚滴珠一眼就看见发愣的王举人,上前万福,笑道:“举人哥哥好。”就掩着嘴儿避到屏风后。
王福轻轻在主人耳边道:“老爷,大姑奶奶把那姚小姐招来了。”
王慕菲眉头打结,暗恨姐姐不懂事,尽和这样名声的女子来往,好在青娥不日出嫁,不然终受其累。无奈他又不好拉下面皮请人家出去,心想她既然来此处,必是与人有约,正当饭时少不得就走的,闷闷的坐等姚滴珠自家出来。
谁知菜都上齐,两个女人还在屏风后说笑,大有不得歇的意思,王慕菲只得喊道:“大姐,请姚小姐出来吃杯酒儿。”
姚滴珠忙站起来道:“本是一位世叔约我来说话儿的,见着姐姐喜欢倒把他忘了。”
王素娥忙道:“可是与你爹爹一道出海的?”
滴珠抿着嘴儿笑道:“可不是,我爹爹与几位朋友说到东洋利息最大又到东洋去了,只有他想念妻子儿女,说宁肯少赚些钱也罢了,径直在泉州下了海船回来。”
素娥早就听说出海行商极是赚钱,巴不得听些新鲜故事,忙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就请你那位世叔来此坐地,何如?”
举人的干妹子何等有脸,姚滴珠也想在世叔面前卖弄;又看王慕菲一副想她走的样子,存心要他不好过,忙道:“如此,请你家王福哥走一回,喊我家小桃红来,就在对面听涛阁里。”
第二卷 寒冬 第七章 滴珠发财了
王慕菲的眉头紧皱,只是不好当着外人踩姐姐面子,微微点头,王福便出去唤了小桃红进来,滴珠吩咐她:“你去请张大叔到这里来座,就说席上还有一位举人老爷和一位夫人,俱是近亲,不妨事的。”
小桃红去了,王慕菲忙道:“大姐,到底男女有别,还要委屈你到屏风里边坐坐。”王福忙开门和伙计说知,另搬了张小桌子进来,把屏风朝外挪挪,请她两个到里边坐了,照外边摆了一席。王慕菲又添了只水晶鹅并几样大菜,又取了坛金华酒来。安排停当了,隔壁踱过来一个黑面微须的黑瘦长者,笑呵呵拱手道:“小老儿贱姓张,本是做小买卖的,今日得见王举人,不胜荣幸。”
王慕菲因李家虽是商人,势力却极大,所以不似别个瞧不起商人,客客气气还礼,笑道:“闻君自海上来,见识自然高远,比不得我们坐井观天。”
姚滴珠隔着屏风笑道:“张大叔,阿菲哥哥都这样客气法,叙到明日也不得安坐。我姐姐还等着听大叔你说海上见闻呢。”就唤小桃红出来请二位入座。
王慕菲听得姚滴珠这样亲亲热热叫他阿菲哥哥,极是无奈,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和张贾分宾主坐下。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张贾又是有心结交贵人,说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稀罕故事,休说屏风里的素娥听得目不转睛,就是王慕菲也忘了几步远有个厌物,开怀畅饮,就把这位张贾当成了奇人。
正说的热闹时,外边伙计敲门进来,打个千儿道:“张老爷,府上的管家押着一只箱子上来,是就抬过来还是如何?”
张贾心里猜这位举人老爷和姚家侄女有私,不然一个姓王,一个姓姚,哪里这样亲热,看老友份上要替侄女作脸,忙道:“就抬过来罢。”回头对屏风处说:“阿珠呀,你爹爹有些须土仪叫我捎把你。”
自怀里掏出一把式样古怪的钥匙,等箱子送上来,亲自开开道:“阿珠来瞧瞧。”取出一个个小匣,也有小小西洋自鸣钟,也有各色金银打就的西洋碗匙,都精致无比。落后又从箱底搬出一只五寸长四寸阔高约三寸的小铁箱子来,又自怀里取出一把小钥匙,喊滴珠捧着箱子,才开一道缝,滴珠就惊呼一声。惹得素娥伸头来看了一眼,也惊呼起来,王慕菲本来冷眼旁观,看两个女人都两眼发直,忍不住也伸头来看,原来那匣里半箱是明珠半箱是红绿蓝各色宝石,都有指顶大,可不是稀世宝贝。
张贾小心合上盖子,锁上后把钥匙递到滴珠手里,笑道:“你爹爹在我们几个里头获利最厚,这些值不得什么,是捎把你顽的。”
张家的管家忙把大箱子合上,又到张贾耳边说了几句,张贾皱着眉道:“老夫的两船货都在码头发卖,偏有几家争着接手有争执,小老儿伤了和气只得亲自去走一遭,告辞。”
王慕菲送他到楼梯处,回来坐下,定了定神道:“大姐,外头赶车的等着呢,咱们也走罢。”
姚滴珠忙道:“方才姐姐和我说起,那位张世叔家就有个木器行,就送到他家去罢,必定公道。小桃红去唤人来扛箱子。”又取了两只核桃大小镶碎宝石的小自鸣钟出来,笑道:“些须小玩意,姐姐和阿菲哥哥拿去顽罢。”
王慕菲和她相处这半日,觉得她比从前少了骄娇二气,言语谦和,为人也大方,就减了三分讨恶,忙推辞道:“使不得,这是令尊万里迢迢捎来的,原当好好收起,才是孝心。”
素娥把两只钟儿抓在手里笑道:“妹子的心意,姐姐都领了。过几日我家青娥出阁,妹子来走走儿。”
姚滴珠笑着应了,抱着小箱子,几个管家前后护卫出去。少时小桃红气喘吁吁上来,丢下一张香喷喷的笺纸,王素娥抢过来看时,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十来个草书她一个都不认得,转手递把兄弟道:“捎个口信也罢了,偏要写个字儿,还写的这样花里狐哨。”
王慕菲都懒得数落大姐俗气,细展笺纸,看一眼就赞道:“好一笔狂草。”越看越爱,忍不住道:“我只道真真的字在闺阁中算是少有的好,和她比起来,却是拘束的紧了。不是胸中有大丘壑写不出这样潇洒自在的字来。”
素娥急的要死,拍他道:“太阳待下山呢,爱她字好,明儿叫她多写几张你慢慢瞧去,这上边说的是什么?”
王慕菲笑道:“不过是那位张老爷的铺子在何处罢了。”
果然到了张贾的铺子处,姚滴珠已是使人去说过,管事的看王举人面子上,这几车木器高高的估了八百多两,因从前存银子的钱庄隔的不远,素姐就叫他们把银子直接抬过去,另办了张折子袖在袖内,两个轻车回家。
王慕菲打发了脚钱,到房里躺倒在床上不肯气来,哼哼道:“大姐真不亏是我爹娘的好女儿,一两银子的脚钱都不肯出。”
春杏送了茶上来,笑道:“大奶奶可不小气,上回买锡盒花瓶等物的钱,还叫林管家去讨她寄在一个放帐的尼姑处的钱来抵数。”
王慕菲听不得人家说他姐姐不好,待春杏下去,说真真道:“春杏这个妮子着实有些可恶,不如还把你姐姐罢,我瞧着小兰就比她好,咱抬举小兰。”
小兰本有些结巴,所以轻易不肯开口说话。真真晓得他的心意,是嗔着春杏不该说素娥小气。因笑道:“那个钱方才就讨了来的,本利足足的有一千四五百两。谁敢说大姐小气,我头一个就不依。”
王慕菲闻言笑道:“我不信的,若是那样容易讨来,她哪舍得把你?你说说是怎么讨来的?”
真真道:“姐夫使了他家一个管家写了封书捎去,那姑子自家就把本息送了来。极是容易。”
王慕菲沉默了半日,才道:“咱们家银子可够使?”
真真道:“我们自家的银子,省着些勉强够使。姐姐这个银子奴封在那里还不曾动呢,想合你说,回头还给大姐的好。”
王慕菲摆手道:“收着罢,她也是守不住的人,等她出嫁那日替她添妆,大家脸上光彩。此时她心中有愧,又有那想不开的打算,是舍得花银子。待到不如意,只怕还有的吵闹。一想起来就头痛。偏生叫我遇见这样的爹娘、这样的姐妹,一个安份的都没有。”
真真微笑道:“穷有穷的伤心,富有富的烦恼,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呢。奴去叫人烧水与你洗澡好不好,泡会子睡一觉起来正好吃晚饭。”
王慕菲依了,走到里间脱帽子衣裳,冷不防袖里滑出那张纸来,小梅不认得字,拾起来道:“姑爷,字纸。”王慕菲再看那一行行云流水般的草书,不禁微笑,折个方胜儿压袜筒里,换了网巾便服出来,趁西屋里无人,偷偷压进本《礼记》中藏到书架上。
且说姚滴珠抱着那箱珍珠宝石到家,就叫人去请龙游的商人来,先掩了房门细细的把玩,后取了最次的五色宝石各二枚并一串珠链出来见珠宝商,请他估价。
那珠宝商取西洋放大镜细细看过两遍,方道:“这十块宝石成色中等,小可出三百两一枚,这串珠链想是西洋珠,中土极是少见,小可出一千五百两。”
姚滴珠想到箱子里还有十数倍与此的珠宝,从心底里笑出来,道:“这个价钱却有些低。”
那龙游商人道:“若是上个月,再多三成也是有的,姚小姐想是不知,城西张老爷才从南洋回来,听说带了不少珠子宝石回来,满城的宝石就跌了两成多的价钱,。若是小姐过几日再脱手,只怕要一半都无人肯接手呢?”
姚滴珠约略也晓得些生经意,便不再做难,就照这个价钱卖把他,取小匣儿盛了这几样物事,和他同到钱庄,把银子交割明白,看着折子上也有一万出头的银子,微微笑道:“原来田地转卖这样赚钱,若得机会把王举人娘子那个庄子吃下来,获利必然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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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滴珠要上场了。唔,放心,她不是肯做妾的人,真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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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八章 易嫁(上)
这一日天才擦亮,王家后门洞开,一驾不起眼的马车载着故意妆做不快活的王素娥出门,走到城外一个茶馆歇脚时,素娥推说小解溜到后门,早候着的赵管家娘子从车里伸头一拉,素娥钻进车里,赵管家就驾着车绕了一圈,从西门进城,依旧向王家去了。原来那驾车自去庄上打了个转回来不提。
赵管家两口子本是王家旧人,不须查考就进了门,把车停在管家们住的院子里。这一日极忙,院中哪有闲人?眼错不见赵嫂子打发素娥溜进原是赵管家住的那间空房,就把门锁上,若无其事到厨下助忙毕,捧着点心酒水到上房后院,笑道:“夫人送些吃食来与三小姐垫饥。”
喜婆媒婆接过,都笑道:“三小姐已是妆扮好了,照老规矩勿得吃。”
梳头婆本是尚家旧人,笑道:“说的极是,就叫小姐在里间坐着,请这位管家嫂嫂陪一会,我们到外边厅上吃些如何?”
这几人都是老早起来,平常百姓人家不过几碗薄粥。见了这样热气腾腾的丰盛精致点心,又有极香的好酒,都馋的咽唾沫。梳头婆顺手就把红锦帕盖到青娥头上,笑道:“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吉时,也省得忙乱。”走到门口又道:“嫂子得罪了,等我们来再开门。”就把大门从外头拴上。
赵嫂子笑嘻嘻应了一声,听见拴门声,忙跳起来道:“三小姐,你脱衣裳我剥首饰,快些。”
两个人忙忙的剥了干净,青娥穿着小衣儿就要跳窗。赵嫂子轻声道:“慢些,取板凳搭脚。”两个轻手轻脚翻出去到后边敲窗,素娥早梳好了头等候,开了窗就递板凳过来,这边板凳还不曾放稳,她已是扶着窗子要出来。赵嫂子扶她下来,她等不及赵嫂子,口内道:“我先去,穿衣还要好一会呢。”扬着一双小脚跑的飞快。
赵嫂子扶着青娥进去,把板凳递给她道:“屋里有个小包袱,里边有吃食,有衣裳,你换上只在此处耐心等候,这边送新人出门,我就回来接你。”又替她小心关上窗户,才一路小跑爬到窗上把板凳取回,又揩抹干净,关了窗替素娥穿衣插头面。
素娥心急,不停的说:“快些儿快些儿。”
赵嫂子手脚忙个不停,苦笑道:“小姐,坐的直些。”正替她整理头上凤冠,就听见外边一阵吵闹,原来是苏家娶亲的四位女客来了,要看新娘子,偏门拴着,以为在楼上,正四处寻人。赵嫂子吓出一身冷汗,速取红锦帕替素娥盖上,自家移到桌边趴着装睡。
喜婆和媒婆们拥着新亲进来,就有一个推赵嫂子道:“好嫂子,怎么就睡着了?”
赵嫂子打个呵欠,笑道:“起来的早了些,新娘子害羞又不肯和我说话,只得冲个磕睡。”侧身让过女客们,冲梳头婆挤挤眼,出去收拾家伙。悄悄儿走了。
女客们全是苏家亲戚,听说扬哥儿弃掉外祖家的有钱表妹不要,娶的一个新举人的妹子,都猜是位美人,要趁没盖盖头先来瞧,谁知进来偏已盖上盖头了。松江规矩,盖头只有拜堂后使称竿去揭才使得,不然不吉利。梳头婆看这四位女客不像有揭盖头的意思,笑道:“其实有些闷热,不如揭了盖头再补些粉?”
那四人和喜婆都说:“使不得使不得。”就在新人身边坐下,说起新娘子嫁妆丰厚,个个称羡。赵嫂子又送了一回点心把真真,真真方把妆扮好了的两个陪嫁丫头送到后边陪新娘子,到吉时一左一右扶着新娘子一路从正门出去,到厅上拜过祖先,方上了轿。苏公子披红骑马在前,王慕菲穿着七品官服在后一路吹打而去。
趁着前边忙乱,赵嫂子随手把托盘搁下,空着手儿回到后边冲等在夹道里的赵管家笑了一笑,进去取钥匙开了门,悄悄儿和青娥出来藏在车里。赵管家估量她两个差不多藏好了,只说还要再买半边猪肉,赶着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寻了个相识人家把娘子和三小姐放下,自去买了猪肉来家。
王家这一日都是戏酒,哪个留心少了一个助忙的赵嫂子?赵管家趁便赶着车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到朋友家接了娘子和三小姐,一路到苏州去了。
却说素娥到了苏家,拜过天地后,三姑太太喜滋滋手持缠了红纸的称竿,当着众亲友的面挑开盖头,隔着影影绰绰的黄豆大的珠串,众亲戚都赞叹新人:“新娘子好生美貌。”
青娥和素娥本是亲姐妹,生的本有七八分像。除了青娥微黑些,只一个是杏眼一个是凤眼,此时素娥脸上擦了厚厚一层粉,又低头只看脚面,休说只见过几次面的三姑太太,就是和她睡过的苏公子,隔着精光耀眼的珠串,也不晓得新人偷偷换了旧人。
到了晚间吃得大醉的苏公子回来洞房,搂着新娘子笑道:“教娘子久候,为夫替你脱衣裳可好?”
素娥低着头不肯说话,任由苏公子搓揉,两个使女看不过眼掩了门出去,素娥暗使劲一推,把苏公子推到床里边去,忙忙的把卧房里的两个灯都吹熄了,拴上门,借着外间两只大红烛的微光除掉头面,脱了衣裳。
素姐爬到床上来,轻轻推已合上眼的苏公子道:“相公,醒醒。”
苏公子虽然醉的狠了些,一来初尝滋味的少年有兴,二来人都说茶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他今日会了许多媒人,搂着这样年青美貌的佳人,如何忍得住?满心欢喜搂着娘子温存。
一边是把旧人当新人奉承,一边是旧人妆新人咬牙承受,两下里都极是欢洽,你来我往端的是恩爱无比,客气了一个多时辰苏公子才睡去。
素娥久经沙场,比不得嫩得掐得出水来的后生易犯困,轻轻翻身起来,从小衣里翻出一块白绫来,上边是她昨日取公鸡鸡冠捣的稀烂挤出来的元红,小心垫在身下方才倒下重又搂着苏公子安睡不提。
却说三姑太太第二日清早起来,在厅里和几位妯娌吃了两杯茶,也不见儿子媳妇出来拜见,恼得她抱怨:“怎么还不起?我家阿扬从小到大也勿曾这样贪睡,成亲头一日就叫新娘子带坏了。”
妯娌们心里暗笑三姑太太偏爱儿子,面上都劝道:“阿扬想必是昨日吃醉了。新娘子害羞呢,哪好意思一个人出来,再等等勿好?”
越劝三姑太太脸上越挂不住,赌气道:“嫂嫂们请坐,我去瞧瞧去。”走到儿子新房,王家两个陪嫁丫头早提着洗脸等得不耐烦,还有王家送早饭的一个媳妇子也在廊下打转。看见三姑太太进来,那媳妇子脸上也挂不住,上来请安,笑道:“夫人好,我们奶奶使我来送饭。”
三姑太太看厅上门是开着的,里间门拴的甚是结实,只得隔着板壁喊:“我的儿,伯娘婶婶们还等着呢,快些起来奉茶。”
苏公子睡梦里听见母亲喊他,一骨碌爬起来,推娘子道:“青娥,起来,娘来叫呢,莫惹她不快活。”
素娥翻个身还要睡,迷糊中道:“再睡一会,还早呢。”
这声音甚是耳熟,苏公子慌得扒开娘子披散的头发,缩到床角尖叫道:“素娥!”
素娥惊醒,镇定的抚了抚头发,眯起眼睛温柔笑道:“相公,奴家是青娥。”
第二卷 寒冬 第九章易嫁(下)
苏公子本与素娥有盟誓在先,其实心底也有些儿愧疚。一夜功夫娘子变成大姨姐,只当是自家日有所思夜有所思,狠狠掐了胳膊一下,甚是疼痛不像做梦,他又把两个眼睛用力揉搓,凑近了看她是哪个。
素娥羞答答低头,悄声道:“相公,婆婆在外头叫门呢。”
分明是素娥声音,苏公子呆若木鸡,任凭外头母亲把门捶的乒乒乓乓,他牙齿和舌头打结,指着素娥结结巴巴道:“你们王家骗婚。”
素娥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只一笑,伸手搂过苏公子的脸,嘴贴着嘴儿道:“相公,奴真是青娥。”
苏公子极是恼怒,一把推开她,赤脚跳下床去开门,一边口内喊道:“娘,王家把素娥当青娥嫁了来。”
三姑太太听见儿子这样说,怒火中烧,用力推开房门,大步冲到床边,看清真不是青娥,忍不住就拿拳脚款待。
素娥不敢还手,缩在床里只等使女来救。送饭的媳妇子本是真真心腹尽知底细,忙落后一步扯着两个陪嫁丫头道:“想来新姑爷是宿醉未醒,你们快上去扶三小姐起来。”
那两个使女拜见小姐时,素娥曾故意改了少女妆束和青娥并排坐在一处,打个照面就唤她两个去跟着管家媳妇子学做活,所以她两个都当她就是青娥。三姑太太状若疯狂,上前哪里护得住,不过白挨几下罢了。
那媳妇子却是存心由着素娥被揍得猪头一般,自衬人都分不清她是素娥还是青娥,方上前将身挡在素娥面前,劝道:“亲家太太请住手。为何打我家小姐?”
三姑太太高声骂道:“把个嫁了几回的老寡妇当黄花闺女嫁给我儿,我要和你们王家打官司。”言罢撸袖子又要请吃拳头。
那媳妇在家,已是莺莺教的明白,哪里肯让,冷笑道:“亲家太太,你问都不问声把我家小姐打的无人样,世上哪有这样恶婆婆,就是你们不打官司,我们也要打的。”喊两个使女道:“快来扶三小姐梳头穿衣。”自家扯着苏公子道:“三姑爷,你已是和我们小姐睡过一晚,还能认不清人?怎么好大清早说这样顽话耍子,累我们小姐被打?”
苏公子看了一眼缩在床上哭泣的素娥,结结巴巴道:“她不是青娥,是素娥姐。”
那媳妇叫起撞天屈来:“阿也,三姑爷你休要坏我家大小姐名节。她居孀在家二门都不出,就是我们家人也多有不认得的。你和大小姐几时见过?这样满嘴胡浸当心雷公老爷劈你。”
这话甚有道理,就是三姑太太盛怒当中也自疑惑:只那回在侄儿庄上见过素娥几面,并无深交,自家也只认得床上女子不像青娥,偏儿子一口咬定是素娥,他和素娥又怎么认得?想到王素娥本有个小庄与她家离的不远,难不成合儿子偷上的就是她?
三姑太太越想越不快活,她索来拘管儿子极严,又是一言堂惯了的人,忍不住上前拎着儿子的耳朵骂道:“臭小厮?王素娥是不是合你在庄上就偷上了?你二人定计要做夫妻?”
苏公子极是畏惧母亲的,结结巴巴道:“虽然儿子发誓非她不娶,可是婚姻大事……”
素娥听得极是恼怒,想到昨日进门时喜娘扶着她时赞院中有个荷花池开的好花,灵机一动,高声骂道:“苏耀扬,原来你和我姐姐有私,为了娶她故意凌辱我!”咬着牙用力推开两个使女,冲出房门。
三姑太太听说儿子真和素娥偷上了,盛怒之下不防,素娥早奔出门去。王家的媳妇子一边跟着素娥跑,一边喊道:“三姑爷,我们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太爷必合你拼命的。”
三姑太太忙推儿子道:“快去拦下她扭送官府。”自家跟在后边扬起两只小脚飞跑。
几人追至池边,素娥候的已是久了,回头冲苏公子凄凉一笑道:“我王青娥也是举人的妹子,吃不得你们这等折辱。”以袖掩面跳下水池,在水里扑腾不已。
三姑太太先还喊道:“谁都不许救,叫这个淫妇死了最好。”那媳妇子不敢和她动手,只扯着苏公子喊救命。
苏公子虽然恨素娥顶了青娥名头嫁他,到底昨夜燕好不能无情,何况素娥从前在他面前常抱怨自家爹娘如何如何,他是晓得王老太爷为人的,极怕惹出老太爷来不好收科,对母亲道:“若是闹到见官反与儿子名声有碍。”自水浅处跳下池去,看准了揪住素娥的头发把她拖到池边。
他们这里这样闹法,外头花厅里几位苏家夫人如何不知?俱都扶着使女养娘赶来。一个口快的道:“这是怎么处?新婚头一日新娘子被打得猪头一般要跳水?”
三姑太太不肯叫妯娌们看笑话,忙迎上去道:“原是新娘子在池边耍不小心跌下去,嫂子们还是到前边歇歇罢。”
苏家老一辈的媳妇都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只三姑太太是商人之女,有娘家撑腰又甚是舍得花钱,所以那几位虽是吃着人家的口短,无奈三姑太太一双眼睛又是长在头顶上的,到底心里巴不得看她笑话。三姑太太也晓得些儿,所以极是要脸,不肯再和娘家结亲也是为此。
此时叫几个妯娌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扎,她极是不快活,转了主意扶着素娥,轻声道:“孩子,怎么这样贪顽?”又骂儿子:“还呆在这里做什么?速速换了衣裳来。”转身对妯娌们道:“待请郎中呢,还请伯娘婶婶们回避一二。”
素娥其实只是吃了几口水,偏紧闭眼睛躺在那里不肯动弹,送饭的媳妇子挤上前,护着素娥,对三姑太太道:“还请亲家太太使个人回我家报信,我们小姐在府上呆不得了。”
活泼泼的人儿半死不活的抬出去,王家老太爷又是出名会闹,苏公子心虚,哪里敢叫王家知道,忙道:“还是先请郎中来瞧瞧呀。”
三姑太太想通关窍,也道:“小两口闹着顽罢了,不是大事。不消劳动亲家”
那媳妇子晓得丈母娘是要亲送午饭来的,也不再争,只张罗替素娥换干衣。
姑太太横了儿子一眼,母子两个出来到厢房,早有他家的使女取来衣裳给少爷换上。三姑太太因道:“是不是你合王家淫妇有私,所以你两个串通好了来骗老娘?”
苏公子扑通跪一声跪下,央求道:“儿子不敢,悔不该合素娥姐偷上了,吃她用言语禁住发下誓非她不娶,其实儿子不想娶她。不然不合王家定亲,日后偷偷抬了她来做妾,不是人财两得?”
三姑太太长叹一口气,泪落如雨,啐道:“不争气的下流种子。不是你偷人家姐姐,人家怎敢骗嫁。”
苏公子跪在地下冷笑道:“咱们家有的是银子,又有见证,告他骗婚!”
三姑太太扬手甩了儿子一个巴掌,骂道:“混帐,咱们这样的人家要去告状,谁捧着肥肉舍得放手的,就是必赢的官司,也要搅的你倾家荡产才罢。何况回绝了你那么些个表妹,还有婶婶伯娘亲戚家的女孩儿都瞧不上,如今反叫个寡妇赚了你做丈夫。人家都等着看笑话呢,我们丢不起那个脸!”
苏公子从小儿最听娘的话,忙道:“那要如何设法?去寻九表嫂来出主意好不好?”
三姑太太呸道:“那是她妹子娘家,怎么会替咱们出主意,休提她。那淫妇自寻死路去投水,此时半死不活正好。咱们只不替她医治,慢慢儿拖死她事了。纵是不死,寻点子犯冲的药下在饮食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治死她。”看儿子脸色发白,骂道:“没出息,若是吵翻了,他王家身败名裂与我家何干?牵出你偷大姨姐在先,又违誓的事来,你将来还要做官不做?谁家还肯把女儿嫁你?”
三姑太太附耳说出几句话来叫儿子依计行事,苏公子心惊,脸色发白,勉强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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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那个。。。。苏公子伸手讨推贱收藏:“诸位看官可怜小生则个,若是讨不得那个什么贱,小生日后必受磨难,要吃官司的。扫雪大人若是数票子快活了,还许我合素娥姐合好如初,其实素娥姐有什么不好?女大三抱金砖,小生日日抱三块金砖呢。”
第二卷 寒冬 第十章 离心(上)
且说素娥在房里,才偷偷睁开眼,那媳妇子忙拍她道:“三小姐,你好命苦呀。”
素娥咳嗽两声,轻轻道:“我只妆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媳妇子会意,也小声道:“少时老夫人就来的。”说完又拍着床边口口声声哭小姐命苦。素娥依旧闭着眼睛不言语。三姑太太站在廊下,板着脸一方不发。
苏家常走的大夫进来,号了脉道:“大少奶奶呛了几口水,歇歇就好了。只是脸上还要散淤血,这几日不得同房。”开了张发散的方子去了。
三姑太太存心要把素娥治死,也不再提她是青娥还是素娥,亲亲热热坐在床边道:“好媳妇,原是娘的不是,你休寻短见,好好儿将养身子。”又叫儿子上前,道:“陪你娘子说说话儿。”又请那个媳妇子出去,厚赏她五两银子道:“嫂子辛苦了,些须银子买果子吃。你家三小姐无心落水之事家去休要提,没的叫亲家着忙。”
却说苏公子把两个使女支使出去煮药,爬到床头搂着素娥道:“好姐姐,醒醒。方才兄弟已是劝转了母亲,你我拜过堂洞过房,就是正头夫妻。方才母亲也是一时情急,你莫恼她。”
素娥只道拿住了苏家要面子的软肋。他家只得认下她这个媳妇,心头大喜,忍不住嘴角微微上弯。情知装不住,微启双眸,轻道:“这是哪里?”
苏公子温柔道:“这是我两个的新房。”
素娥手在薄被里暗暗使劲掐屁股两下,疼得满脸通红,羞道:“相公……”
素娥本来生的貌美,此时一张俏脸上有红有青,有紫有白。苏公子爱极,伸手把素娥搂在怀里,扭着头笑道:“娘子,如今可不是应了誓言叫你做我正室?”
素娥忙正色道:“相公说哪里话?我两个何时私会过?奴也知你和姐姐要好,若是使得,就便娶她来,让她做夫人就是,何必拿妹做姐这样欺我?”
苏公子不料素娥死不肯认,不晓得如何接口,就想去问娘亲,松了手笑道:“娘子,休要再耍。我去瞧瞧药可好了。”忙不迭出去觅三姑太太支招。
却说真真在家提心吊胆等苏家消息。送中饭时王慕菲怕老娘上不得台面,只叫真真去,真真还不曾推辞,老太爷咳嗽了两声,道:“若是我们两个老的升了天,自当是真真去,你娘还在,怎么好叫媳妇抢在婆婆前边出头?”
王慕菲怎么好说他是怕老娘上不得台盘不想叫她出去丢人,笑道:“那叫真真陪娘去罢。他们官宦人家规矩极多的,行动处有真真提点,也少惹亲家笑话。”
王老夫人呸道:“十个死知府也抵不得一个活举人,是他家上赶着要与我家结亲。她敢笑话我们?”
王老太爷赞同的点头道:“不错,他家纵还有几个官,到底隔着一层,不是他自家的。将来三女婿还要靠阿菲呢。”
真真站在一边极是为难,若是早些晓得公公婆婆为人不堪至此,哪怕青娥在家养到一百岁,也不替她张罗亲事。
王慕菲也是头痛,眼看着老夫人回房,换了件大红遍地金通袖麒麟袍,插了一头黄哄哄的金钗子金插梳,得意洋洋出来使唤媳妇装食盒,两口子都不言语。
王慕菲算计,妆得一时妆不得一世。苏家早些儿晓得也好,何况老娘都妆扮上了,就是真真去娘也必是跟去的,不如就让她去罢,吩咐真真道:“你陪娘走一回?”
王老夫人因儿子说要真真提点她规矩,已是恼着儿子小看她。哪里还肯叫真真同去,忙道:“送个饭罢了,我一人去使得。”
真真认得那袍子从前素娥穿过,那些金头面皆是十来年前的旧式样,却不知婆婆是去哪里寻摸来的,待要说如今时兴的都是头上圆圆底下尖尖的式样,又怕婆婆不快活,咬着唇忍得极辛苦。若要她再合婆同去新亲家丢人,哪里肯?再说素娥事发正要和她撇清的时候,岂有自投罗网之理。是以她只低眉顺眼站在一边,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王老太爷背着手笑嘻嘻望老伴坐车出门,想到将来儿子和小女婿都做了官,他当真做了老封君,一般儿穿着大红的圆领,戴顶乌纱帽坐官轿出门,前有开道后有罗伞,就是出门放帐,人家交利钱都要老实几分,何等风光。由不得和儿子说:“阿菲,再有三年就是殿试,你只耐心读书,家中琐事自有爹爹替你主张。”
王慕菲哼哼两声含糊应了,和娘子回房歇息。真真除下外边大衣裳,笑道:“这几*****喝了不少酒,今儿中饭清清净净吃碗菜粥如何?”
王慕菲握着娘子香软的玉手,长吐一口气笑道:“妹子的大事已完,若是娘子能再替大姐说门好亲,就是我王家的大功臣。”
真真心里实有些儿愧疚,一来觉得对不住三姑太太,二来瞒着相公极是不安。虽然姐姐再三的吩咐她不要合人说知,若是闹翻,只推到素娥身上,只须咬定素娥和苏公子有奸,害了青娥。这样人命关天又妨害名声的大事,苏家不肯经动官府必要私了,还要苏公子出个甘结做拿手才罢。她心思千回百转,好容易下定决心要合夫君说知。王慕菲已是到西屋去了。
真真绕过圆桌,才到西屋的碧纱橱,就听见王慕菲一边问是谁一边往怀里揣什么。真真心里起疑,就把方才想的一篇话忘了,笑道:“是我,你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不给我瞧?”
往日也有这样情景,王慕菲或是和她说笑几句,或是索性给她瞧过,不过是斗口耍着有趣罢了。偏这一回王慕菲淡然道:“没什么。我去前边书房瞧瞧那只八哥。”迈着四方步出去,徒留真真征了半晌,莫名其妙问春杏:“姑爷这几日怎么了?”
春杏笑道:“是不是昨日老太爷那边几桌客闹的极是荒唐,姑爷有气不得出?”
真真摇摇头,代嫁的事体,满宅也只林管家和几个老家人知道,就是春杏和小梅她都一并瞒过了,真真虽然猜相公也许是为着此事,到底不敢和春杏透露吐露。闷闷不乐至厨房,昨日宴客的盘碟还有些不曾洗完,堆的小山也似。公公背着手在边上看仆妇清洗,口内不停说道:“手下轻些儿,都是借来的呢,碰坏一块两块都是钱呢。”
真真到公公跟前请了个安,笑道:“爹爹中午要吃些什么?”
老头子不敢把气发作到儿子身上,最爱故意当着下人给媳妇没脸,没好气道:“青娥嫁了,谁肯留心俺糟老头子吃什么?”
真真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公公出月洞门。一个媳妇子走过来笑道:“老太爷的脾气古怪,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已照着老人家的喜好做下几样菜在此。”
真真苦笑,洗手拣菜煮粥。待熬得一锅香喷喷粥,正要出来,却听见外头有喧哗之声。她从窗眼看去,几个不认得的人和林管家正一处点碗碟。此时不好出去得,回头看看公公的饭食,炖的极烂的猪肘子,迸脆的手撕肚片,整只的烧鸡,整条的鱼,都是极实惠的。真真虽然觉得全是鱼肉容易上火,可是做人家媳妇的,待公婆的饮食衣裳只能添不能俭,便掩了口不说话,静候外头人散去。
待她回房摆好了饭,使人去请相公来吃,王慕菲回来笑嘻嘻道:“满月回门还要摆酒请客,男客就安排在外书房罢。”
真真忙问:“要几桌?还要戏不要?”
王慕菲道:“戏就罢了,叫几个小唱来佑酒。约几个朋友罢了,两三桌就使得,只是菜蔬务必要精致些,莫要有暴发气。”
真真心里想到公公的中饭可不是暴发,笑道:“我心里有数的。若是找小唱来,还要安排他们歇息处,把轿厅边的一间小偏厅收拾出来罢?”
王慕菲点点头,捧了粥吃了一口,笑道:“这一二年都不曾吃过菜粥了,倒叫我想起我们在济南的日子来,那时无钱,每日都靠它呢。”
真真想起从前两个人同心,就把这几日暗地里抱怨相公的心冲淡了,从桌子低下悄悄伸出金莲轻轻踩王慕菲。王慕菲也自情动,清了清嗓子道:“春杏,你们都下去吃饭罢。”
春杏看小姐和姑爷四目交结,猜必有话说,不只带了人下去,连门都替他们关上了。
王慕菲笑道:“好有眼色的丫头,明日替她寻个好女婿。”
真真嗔道:“粥都凉了。”王慕菲笑道:“无妨,咱们睡一会起来再说。”夺下娘子的碗,把真真打横抱起同入罗帐。这七八天两个人为了妹子婚事都极辛苦,都是头挨着枕头就睡着,所谓小别犹胜新婚,两个一觉睡到太阳西斜才起,洗过了脸王慕菲又到书房去了,春杏上来道:“送饭的嫂子回来了。”
真真手里的粉扑一抖,忙道:“叫她进来说话,你到外头去守着,若是姑爷来家,喊的大声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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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两口开始吵架了。。。有站在王慕菲那国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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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一章 离心(中)
那媳妇子进来,就把苏家所见所闻一一告诉。真真听说素娥投水,唬了一跳,忙问:“救上来没有?”
那媳妇子笑道:“实是等着我们到边上来跳的。吃了几口水罢了,哪能有事?无论苏家如何,她只一口咬定是青娥小姐,苏家也无法,只得认了。”
真真叹息半日,道:“三姑太太想必极是恼怒,却是我的不是。”
那媳妇子道:“他们苏家的儿子下作,明知要和妹子定亲还要去偷姐姐,又死要面子,吃亏也应当。”
真真又问:“老太太去了如何?”
那媳妇子道:“青娥小姐脸肿的猪头一般,使帕子盖着脸,老太太进去就要发作,青娥小姐咳嗽了几声,老太太听出来了,心虚没再做声。后来亲家太太又送了她几个尺头一双金镯子,她就喜欢了,如今还在苏家吃酒乐呢,奴婢怕小姐等的急,辞了他家的酒回来。”
真真想不通苏家为何不闹,担心吊胆等到王老夫人吃酒回来,使人来叫她过去。真真扶着春杏的胳膊到院门口,停了停道:“叫林管家在门边候着。”方忐忑不安进去。
屋里三个人三张脸,老夫人红光满面,犹有笑容,老太爷脸上看不出什么来。王慕菲却极是恼怒,双目瞪着真真,鼻孔里要喷出火来,喝道:“真真,你做的好事!”
真真心中一跳,勉强道:“怎么?”
王慕菲拍案道:“为何嫁到苏家的是大姐?青娥这个死丫头在哪里?”
真真呀了一声,惊道:“竟有此事?”
王慕菲冷笑道:“你和青娥最好,岂有不知的?”
真真苦笑道:“青娥在家是和我极好,没的她嫁到夫家去,在苏家做什么我都晓得。”
王慕菲回想昨日他亲自送素娥出门,又是亲眼见梳头婆和喜娘们拥着青娥下楼梳妆。真真一直陪客,又要回避,也不曾到后边去,她推说不知也有道理。语气渐缓和,因道:“新娘子由妹妹变姐姐,早晨苏家闹了一回,直说我们骗婚,要合我家打官司。”
真真冷笑道:“我们家送出门的可是青娥,没得她是狐精会变,睡了一晚就变大姐。大姐又是合苏妹夫有私的……”
老太爷又咳嗽起来,打断了媳妇的话,道:“阿菲,真真说的极是,若说是我家骗婚调包,昨日洞房他苏家怎么不说?偏睡过了一晚才说。素娥和苏女婿原是有私,说不定就是他两个做下的事体。”
王慕菲暴跳道:“娘不是说苏家不依么,不然为什么说要告我家骗婚,不如趁着此事还捂在被筒里,把青娥妹子换了大姐回来,咱和他家还是快刀割不断的亲戚。”
真真知道此时她说不得话,只低着头站在一边。
王老爹喝道:“胡闹。我家是把小女儿送到他府上的。此时青娥寻不着,我家还要要告他谋财害命!”
王慕菲不理会,扭头只问真真:“你说大姐有心要做二房?”
真真想了想,道:“奴日日劝她的,此时想来,莫不是苏公子许了她进门?所以她才把银子拿出替妹子添妆。”
王老爹拍案道:“是了,青娥这个死丫头不肯嫁,必是素娥哄住了她,两个人合伙胳膊肘儿朝外拐,把所有银子都搬苏家去了。”
王慕菲心里明镜也似,说青娥肯嫁的也是真真,劝转了素娥的也是真真,此事必合真真有干系。坐下来细想:只怕还有苏公子同谋,一来他爱的是素娥,二来大姐的财物尽落他手,若是坐实了王家骗婚,他王慕菲休说做官,举人只怕都保不住。依着爹爹主张,只说是苏公子和大姐有私情,只问他家要青娥出来对证,想必苏家也是怕的,只能私了。因对真真道:“此事你真的不知?”
真真苦笑:“大姐的心思,没的你亲兄弟不知道的,我这个弟妹反晓得。再者说,青娥从前待苏公子不是一心一意?妹子嫁他,诸事美满,我又何苦生事?”
王慕菲心里已是有了算计,点头道:“不错,必是姐姐和苏耀扬有私,把青娥藏起。娘,你就没问他苏家要妹子?”
老夫人吃吃哎哎道:“怎么不曾要?我问青娥哪里去了?素娥只一口咬定她就是青娥。她当我眼花了呢。还是苏夫人背地里和我说知,说素娥只怕有些疯,叫我们偷偷把青娥换回她就完了。”
老太爷跳起来道:“阿菲和我速去苏家闹他一回。”拉着儿子出去,等不得套车,骑了两匹马大颠着去了。
老夫人还要翻看亲家的厚赠,只妆要睡。真真辞出来,林管家已是候的久了,上前道:“夫人,诸事妥当,所有借来的家伙器皿都还了去。”
真真道:“把帐拿来我瞧瞧。”
两个走到帐房,掩了门,林管家才道:“大小姐那边使人打听过了,三姑太太想是怕跌了面子,并没有嚷出来,只是门户看的分外的紧。想来老太爷再去闹一回,苏家只有认了。”
真真松一口气,点点头回房,等到二更王慕菲才来家,也不合她说话,睡到天明又起身到外书房去了。真真也心虚不敢问他。
过了几天,却是李青书的生日,来请他两口儿去吃酒。王慕菲方和真真说话:“姐夫的寿礼备的什么?”
真真取出一张小屏风,展开来给他看,原来是极精致秀雅的榴开百子图。王慕菲晓得这个原是真真求子心切绣了要自家摆的,偏青娥的婚事花的银子不算外,回苏家的礼把家里拿的出手的东西都搜刮精光。真真为这场婚事极是舍得的,想到此怨气消散了好些,揽过娘子的细腰问道:“还没有动静?”
真真晓得他是问自家肚皮,难过至极,伤心道:“没有呢。”
王慕菲拍拍她的后背,道:“青娥的婚事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若是苏家铁了心要告,咱们讨得了什么好?”
真真也自后怕,软软靠在相公身上,轻声道:“奴也劝大姐和青妹的,略劝了几句,她二人都说罢了,大姐情愿让青娥做丰,她自做二房。奴只当她们果真如此,也就不曾和相公提。”
王慕菲心中大怒,娘子果然知道,却瞒着他。如今做下这样大事来极是可恼,用力推开她,厉声喝道:“此事是谁出的主意?你还是大姐?”
真真不曾想相公翻脸这样快法,靠在墙上无力说话,眼泪大滴大滴滚落,藕合色纱衫上现出一串串发黑的水痕,心中又悔又气。
娘子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王慕菲心里虽然极不忍,却不想此事开了先例日后不好收场,硬着心肠骂道:“苏家的事我好不容易才压下来,你只妆做不知罢了,待寻回青娥来,不许你和她亲近。”甩着袖子到前边去了。
真真坐在窗边发呆,不肯妆扮。春杏过来小声道:“姑爷在前边等呢,还是洗把脸梳个头去吧。”
真真想到姐夫做生日不能不去,只得梳头洗面擦了粉出来,小梅抱着包礼物的毡包陪着,一路无话。
到了李家,王慕菲自到书房去合李青书的朋友们一处吃酒听唱曲。莺莺看着妹子眼圈儿微红,又有些心不在焉,猜她们两口儿在家必有口舌,因道:“妹子想来身上不大好,到里边去睡一会罢。”
真真也是无心思在席间周旋,顺水推舟到她姐姐的一间僻静小轩,躺在榻上想到来时情景,极是伤心。莺莺抽空出来,瞧见妹子哭,关切道:“苏家已是打落牙齿肚里吞,外边一丝消息都不漏的,你家相公还怪你?”
真真点头,哭道:“原是我不该瞒着他的。他恼我也应该。”
莺莺呸道:“他也有脸恼你?你妹子已是不肯,又不是定了亲不好退亲的,又没有定亲,随他寻个说法,人家来求他不依就是。明知妹子不肯偏上赶着定下来。你不替他主张,青娥不是个死?素娥不合他闹?闹出来他还有名声儿?还想做官?本是他拿错了主意,反倒全怪到你身上。”越想越生气。屈起指头算道:“你算算,你嫁他也有七八年,这么些年来,他挣了多少家私?好容易考个举人,得几个小铺子还被他爹揽了去,除去你们那个房子你是住着算是享了他的福。平常吃穿花用,俱是你的陪嫁,他可曾掏一文钱出来?”数落完了妹夫又数落真真:“你若有半分儿像我,也不至于要看公公婆婆脸色,日日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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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二章 离心(下)
真真叫莺莺说的哑口无言,看姐姐说的累了,捧了一碗茶上来,轻轻道:“姐姐且润润。”
莺莺又气又笑,啐她道:“那个小庄姐姐替你吩咐过了,只送吃用之物,银子都存在我处罢。还有,你公公上回去住了一夜,第二日那房里就少了几样值钱之物,所以我把你庄上略值钱些的都收起。小半搬到苏州去了。大半锁在楼里,叫你那没脸的公公下回去什么也摸不着。”
真真忍耐公公婆婆都是因为不想相公为难,此时心里已是恼他恼的狠了,巴不得为难他下,都点头依了。到了晚间前边还不曾散,她就在李家住下。第二日回家,王慕菲换了家常衣裳坐在床边,板着脸等真真来就他说话儿。谁知真真并不理会,自家走到一边绣花。
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无人理会,王慕菲气闷至极,独自出门闲逛。他不知不觉走到莫家巷旧宅门口,回想和真真在这里过的一二年神仙日子,虽然穷些,却极是和美,不禁长叹。
“阿菲哥哥,请进来歇歇脚罢。”一个娇嫩的声音从对门传来。
王慕菲跨进自家门槛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回头瞧见穿着鹅黄衫儿嫩柳色裙儿的姚滴珠端端正正站在门后,头上一枚指顶大红宝石的押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衬得她人比花娇,极是赏心悦目。
世人遇见美景美人,不见得就存了心要收回家去,只是爱看几眼也是有的。王慕菲心无斜念,不免多看了两眼,姚滴珠心就多跳了两下,笑道:“王举人,你家作坊极是忙碌的,不如到妹子家来坐坐罢。”
王慕菲想到家里已是娘子一手遮天,明里暗里都把他架空,这个作坊和杂货铺子自不必说,都是偏着真真的。他正和娘子赌气呢,看见这个作坊心烦,眼前有这样的可人儿闲坐片刻自然是好,就随着姚滴珠到她书房。
姚滴珠这一二年心思一小半放在挣钱上,功夫大半都用在满架的字贴和诗书上。她本来聪慧,悟性又好,又有的是闲功夫,填只把小令,做句把诗都是极精致的。自家看了得意,写出来都贴在墙上。王慕菲一踏进书房,就赞了声:“好”。
这间书房全用的是竹器藤器,极是清雅,靠窗高卷着湘帘,一只小小青磁香炉,里边八分浅的雪白香灰,艳明可爱。那香却不晓得是什么香,丝丝袅袅钻到鼻孔里,游到心肺下,全身上下七千两百个毛孔都麻麻痒痒。
姚滴珠新学的试香,存心要卖弄,伸出一支玉手到炉边试火,轻笑道:“焦了,要换一块了呢。妹子去洗手。王大哥略坐坐。”
王慕菲微微点头,目送她似喜鹊般出门,心里暗笑:这个妮子性子偏和孩子般,从前倒是看错了她。一边笑一边背着手看墙上贴的诗,俱是极漂亮的行草,印着鲜红的小章,红白黑三色娇妍之至,诗句虽然有些不好,却看得出是用心的。正赞叹间,忽闻窗外有扇翅声,原来窗外有个小院,贴墙半边假山两株芭蕉,蕉下有两只白鹤正在嬉戏,王慕菲走到窗边看的出神,极是羡慕姚家这个书房。
姚滴珠洗了手进来,正看见王举人背着手站在窗边,此时香炉里的香方才熄灭,香气似有还无。金风初起,从窗外刮进来,王慕菲身上的麝香混着汗水的味道,不依不饶朝滴珠鼻里钻。
姚小姐只是名声坏些,其实洁身自好,并不曾与少年男子如何。这却是她头一回和男子独处,叫王慕菲身上的男人味招得心头似小鹿般乱撞。
姚小姐强吸一口气,自书架上的小盒中取了一星蔷薇露泡过的沉香,丢到香炉里,又舀了勺引火香屑盖上,方取火媒点上。
王慕菲闻得异香又起,才晓得姚滴珠回来,朗声笑道:“姚小姐这间书房清雅当为松江第一。”
从来王慕菲对她都是爱理不理。突然夸奖,滴珠心里喜欢,微微红了脸笑道:“阿菲哥哥过誉,妹子这里还有些好茶,请王大哥吃碗罢。”
王慕菲笑道:“却之不恭。”
滴珠道:“此香不宜品茶,还请王大哥随我到院里坐。”引着王慕菲转过一扇山水屏风,走过一道精致走廊,指着松荫下一间草亭道:“王大哥暂坐一会,我去取炉来。”
此处又和方才院中不同,随处都摆着菊花,各色都有,松菊相映,端庄安静兼有之。那草亭里边并不设凳,只两个薄团一张矮几。王慕菲盘腿坐下,此处有美景可以养眼,又无俗事烦神,吸一口气都是香的,比着那个乱七八糟的王举人府上好过千倍百倍。王慕菲深深叹了一口气,靠在柱子上闭上眼养神。
姚滴珠带着两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捧着茶具过来,看王慕菲仿佛睡着了的样子,轻轻叫她两个烧水,自家走到几边细瞧。王慕菲本来生的就好,这几年读了书又和李青书这一般富贵公子交游,自然养成一副贵人模样。此时靠在柱子上,微微闭着眼,越发显的鼻挺唇红。姚滴珠越看越爱,怕人发觉,红着脸退到亭外,抢过小丫头手里的扇子扇火,少时水开了洗手烫杯。
王慕菲听见水响,睁开眼就瞧见一副闺秀烹茶图,看姚滴珠板着红扑扑的小脸蛋,极是优雅的倒水洗杯,取茶勺舀茶叶,比那起男人煮茶好看得多,不觉得看的呆了。
姚滴珠揭开茶果盒子,扭头笑问:“王大哥,你要吃什么茶?”
王慕菲笑道:“客随主便。”
姚滴珠略一思索,笑道:“那就是笋尖木樨茶罢。我前几日酿的桂花蜜,昨儿尝了尝还好。”旋取了一勺笋尖,半勺桂花蜜,又添了几丝金桔丝,调出一碗茶来,亲手捧到桌边。
王慕菲在家伸手惯了,待伸手去接,却见姚滴珠红着脸轻轻放在几上,不由心里抱歉,不好意思道:“却是愚兄失礼了。”
姚滴珠微微摇头,回到炉边又自家泡了个福仁茶,捧着到亭边坐下,微红着脸道:“独饮无趣,若是王大哥无事,不如下盘棋耍子。”
王慕菲本是出来散闷的,巴不得在外头多耽搁一时,又爱她这里清雅,因道:“不嫌愚兄俗气,就陪小姐手谈片刻罢。”
姚滴珠忙轻轻拍掌。一个小丫头就躬身退下,少时捧着张棋坪来,王慕菲忙接过,姚滴珠就把两碗茶都捧起。王慕菲和姚滴珠两个心里一动,都觉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个人各怀心思,一盘棋都下得七零八落犹不知。
王举人轻轻落下一字,叫姚滴珠随手吃了。堂堂举人不如一个小女子,他极是羞愧,打点精神再看棋坪,羞的越发不好意,顾左右而道:“愚兄方才想起有件要事要办,改日再来终局。”爬起来拱拱手,慌慌张张走了。
姚滴珠正在心思恍惚之际,心里呯呯乱跳。王慕非跑了许久,才静下心来把棋局细看。她羞得面红耳赤,把棋子拂乱,跳脚道:“清风明月把家伙都收拾起。”捂着脸跑回卧房,扯着夹被羞一回笑一回悔一回。
且不提姚小姐初尝相思滋味,只说王慕菲偷得半日神仙日子,心平气和回家,回到房里擦着真真的胳膊经过,真真就闻得一股香气,虽然淡,却分得出不是自家的,心里就起了疑惑,猜想:莫非和姐夫一路吃酒去了?这样香味极是少有,仿佛是大食蔷薇露泡过的一般,平常的粉头哪里用得起大食的蔷薇露?越想越不放心。因相公吩咐小梅去烧水与他洗澡,耐着性子等他进了澡盆,方吩咐春杏道:“使人出去问问姑爷到哪里去了。”
春杏去了好半日才来回:“不曾叫小子跟着去,都说不知呢。林管家说明日莫家巷的铺子和作坊算帐。小姐明日还是到大小姐家去耍一日?”
真真微微点头,看天色将晚,自去厨下料理公婆晚饭,从厨房出来已是一身油烟,自家不觉得,王慕菲嗅到,忍不住道:“娘子身上这是什么香?”
真真想到他身上带回来的香气,没好气道:“菜油香。”勉强吃了晚饭就去洗头洗澡,换了熏好的衣裳出来,就在后院梳头,对王慕菲越发的没有好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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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三章 相争(上)
从来他两口子有小争执,都是真真先开口陪笑,偏这几日真真都不肯让他,就是房里几个丫头,也连带着没有笑脸,家里冷冰冰的无甚趣味。王慕菲想到姚家神仙般的小半日,极是向往,忍不住开口道:“真真,咱们建个精致书房如何?”
真真微微点头道:“使得。”就不肯再说话。由着小梅和春杏两个取了干布把她头发擦干,回到妆台来寻首饰。
王慕菲本有一肚子建书房的话要说,偏真真赌气不理他,憋的他极是不快活,两个人上了床也是背对着背一夜无话。王慕菲合上眼就是赌气的娘子和微笑的姚小姐两张脸晃来晃去,哪里睡得着,到第二日早上鸡叫才合眼睡着,再醒来已是近午。
王慕菲高声叫道:“真真?小梅?春杏?”俱无人应。爬起来寻到门口,才有一个媳妇子上来回道:“夫人去看李家外甥去了,因老爷睡的香甜就不曾喊老爷起来。老爷可要摆饭?”
王慕菲道:“摆在爹娘一处罢。”精心梳洗了踱到爹娘房里。
老夫人被儿子拘束着不许出门,心里极是不平,抱怨道:“你娘子又到娘家去了?分明是在家呆不住。你只晓得拘束老娘。就不晓得管管你娘子!”
王老太爷使筷子敲碗骂老伴道:“你出门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姑子就是卖花婆,能有什么好处?似真真这般,相与的不是夫人就是小姐才与阿菲有些好处。”
王老夫人把嘴一扭,将脖一扬,冷笑道:“她相与的不过是些俗气商人罢,比不得我家书香门第清贵。”
王慕菲头大如斗,这样爱面子的老娘比爱钱的老娘还叫人消受不起,忙道:“娘,那些三姑六婆没有一个好人,和她们来往做什么?走庵串庙丢我的脸?你只安心在家做老太太罢,真真也只有她姐姐那一处可以走走,别处她可去过?”
王老夫人心里不伏,嘴里念道:“俺活了多少年,从没见过婆婆在家闭门不出,媳妇到处闲走的。到底谁丢人呢?”
王慕菲受不得老娘唠叨,甩了筷子出门,肚内把知交好友数了个遍,俱是和李家沾亲带故,想到娘子昨晚上的冷脸,谁家他都不想去,无奈在街上闲走。
使一把川金大扇薛三公子走来,恰好和王慕菲撞见,一把拉住他,笑道:“多谢王兄做成我家生意,走,吃杯酒去。”拉着王举人转了两个弯,走到一处地方,指着青布幌子上“宋嫂鱼”三个大字笑道:“这三个字如何?愚兄练了足足十来天呢。”
王慕菲只当他有钱人闲来开个馆子做耍,凑趣笑道:“极好极好。”
薛三公子听了喜欢,拖长了声音笑道:“不只馆子好,老板娘更好。”拉着王慕菲也不上楼,径直走到后堂,穿过一个月洞门,到一个水阁边坐定。他才吩咐一路跟着的伙计:“叫丽娘烧几个拿手的菜来。”
王慕菲负着手看池塘里两尊像,一尊是拈着荷花的仙子,藏在若隐若现的荷叶里倒有两分趣味,另一尊太阳底下金晃晃的看不清是什么。王慕菲不得已问道:“薛兄,那个发光的是什么?”
薛三公子得意洋洋,笑道:“财神。满松江府也找不出这么一尊大财神来。”指手划脚说出许多妙处来,王慕菲笑也不是,不笑又不是,忍得极是辛苦,扭着头看过一边。
水池对面竹林里走出几个使女来,手里都捧着食盒,袅袅娜娜从财神边经过,顺着曲尺桥进阁,一个头簪一朵白花的妇人带着一阵儿香风进来,使帕子捂着嘴笑道:“三哥。”
薛三公子的声音轻飘飘好似不用风吹就能上天,上前几步拉着那个妇人的手,甜腻腻道:“丽娘,有没有想我?”
那丽娘推开薛三公子的手,软绵绵嗔道:“三哥你好坏,人家不依。”
王慕菲看着这两人柔情蜜意,突然想到昨日姚滴珠叫他“阿菲哥哥”,心里也涌出一腔柔情来,带着笑去看那丽娘。
薛三公子和丽娘温存半日,才想起来王慕菲在一边,笑道:“丽娘快见过王举人。”
王慕菲和她对视,两个人都愣住了。这不是姚滴珠的好朋友刘小姐?虽然改了妇人妆束,到底眉眼依旧。王慕菲轻轻咳了一声,笑道:“这位是老板娘?”
刘小姐脸上飞起一道红霞,上前施礼道:“奴家宋门刘氏。”
王慕菲本以为她是薛三公子的外宅,谁料却是人家的娘子,不免觉得尴尬。那刘小姐也是个人物儿,歇了一歇,笑道:“奴和举人老爷也是旧识。”
薛三公子脸上就有些不快,丽娘察言观色,忙掩着嘴笑道:“原来举人老爷住在莫家巷,奴女学的同窗湘莲就住他家对门,常常见的。”
薛三公子不晓得湘莲就是姚小姐滴珠,面上稍霁,道:“今儿有什么拿手菜?”
丽娘忙将盒盖一一揭开,亲手斟了两杯秋露白,才道:“二位慢用,奴叫两个小唱来陪如何?”
薛三点头示意,待她们都退去了,问王慕菲道:“你是怎么认得丽娘的?”
王慕菲笑道:“松江府里不认得她的只怕也不多。”
薛三公子想想也是,虽然心里有些作酸,到底是朵野花,取个乐罢了,谁肯接回家去?随手丢过一边,两个吃酒作乐不提。
且说真真到了李家,莺莺接了,两个在静室里算了一会帐,使女送了茶上来吃着。莺莺就道:“你公婆问过青娥的下落没有?”
真真摇头,气闷道:“我和阿菲赌气到今日,他不理我我也不耐烦理他。”
莺莺想到李二叔今早来送帐本时提到王慕菲昨日在姚滴珠家逗留半日,深深叹气,道:“我这几日花了大功夫在苏家打听出件事,三姑太太偷偷托吴卖婆替她买断肠草。”
真真吃惊,手里的茶泼了一半到地下都不知,呆呆看着姐姐。
莺莺冷笑道:“我替她换了几味补药。怪道当年三姑老爷妾也有几个,偏一个都不得生养,只有阿扬这么一个儿子,原来三奶太太好手段。”
真真背后冒出几丝冷汗,心惊道:“她真要对我大姑子下毒手?”
莺莺慢慢吃茶,笑道:“你怕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李家明争暗斗久矣,这个起头刨坑,那个就能给她下套,谁没有三四个心眼子。只是这事还当让你大姑子晓得的好,我帮得你们一时,帮不得一世。你寻个机会与她说说。”
真真哪里坐得住,应了一声站起来道:“我速去寻她。”
莺莺安坐在凳上,笑道:“不急在一时,过几天她不是要回门么。你当着家里人面把事说开罢,也卖王慕菲一个人情。趁机把青娥接回去罢。她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久了也不大好。”
真真想了想,道:“人命关天的大事,晚上我就合阿菲说知,也省得他埋怨我。”
两个说完了正事,莺莺留着她吃过了中饭,又打点了几样点心吃食与王家老太爷,方送妹子出去。
真真到家,就闻得卧房里一股酒气。虽然两个赌气久了,到底多少年的夫妻,极是心痛他。忙忙的开窗透气,吩咐人煮醒酒汤来,从后头搂着相公,轻声道:“阿菲,洗把脸吃口汤好勿好?”
王慕菲睁开眼看见娇妻的笑脸,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春杏挤了一个温手巾上来,真真替他把脸和脖子都擦过,才接过小梅吹了许久的汤,喂相公吃了半盏,看他渐渐清醒,示意使女们退去。
王慕菲突然得娘子温存,颇有受宠之感,笑道:“你再不理我,我就天天出去吃得烂醉叫你收拾。”
真真轻声啐道:“没出息,快把衣裳脱下来,都是酒渍,还有油污,到哪里吃的酒?”
王慕菲笑道:“薛三公子置了个外宅,开了个小饭庄,在他家吃的。说起来你不信的,那外宅原来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呢。”
“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真真微皱眉道:“今日富极一时,明日倾家荡产的也多,就是无人算计,自家子弟或是嫖或是赌,只要沾上一样……”
王慕菲叹息道:“可不是,那位小姐原来极是瞧不起人的,可惜她家老太爷去了,她哥哥不过半年就把家当败个精光,把她估了五百两嫁把债主。”
真真也替她伤心,道:“可怜,抵了债在婆家如何过日。”
王慕菲摇头道:“什么婆家,那姓宋的有一回请薛老三吃酒,叫娘子作陪,不知怎么就叫薛老三收了去,倒比跟着那破落户好得多,如今缠着要老薛收房呢,偏老薛不肯。”
真真道:“她丈夫见在,薛家又是官,做下事来脸上不好看呢。”说到此,王慕菲想到自家大姐顶了小妹的名头出嫁,脸上又哪里好看起,本来笑着的脸又板了起来。
真真取了新衣来服侍相公换上,又倒了碗茶与他吃,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我姐姐打听得一件事。”
王慕菲想到自家家事隐隐都叫大姨姐左右,赌气道:“但扯上你姐姐就没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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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四章 相争(下)
真真强按下心里的不快,道:“她打得听苏家老夫人央卖婆偷偷买断肠草。”
王慕菲冷笑道:“买就买罢了,断肠草又是个什么东西?你姐姐管的也太宽了些。”
真真忍不住站起来,厉声道:“毒药,每日下一点在饮食里,慢慢过个半年必因腹痛而亡。”
王慕菲因真真翻脸,早恼了,正想说她管人家闲事做甚,突然想到这东西谁会给自家人吃,心里发抖,问道:“是要给我大姐吃的?”
真真微微点头,她也想不到三姑太太如此辣手。
王慕菲狠狠把茶碗摔在地下,骂道:“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我姐姐要叫你害死了。”站起来要出去寻苏家理论。
真真拉住他道:“莫急,那卖婆也怕吃人命官司,我姐姐吩咐她悄悄把那药换了补药,无妨的。你此去不是打草惊蛇?闹出来有什么好?”
王慕菲转念一想,实有些投鼠忌器,咬牙切齿道:“都是你们这几个女人瞒着我做的好事!非要闹出人命来才好。”
真真气极,甩开他的袖子,冷笑道:“这会子反倒怪起我们来了?青娥抵死不肯嫁,你为何骗我们去庄上,背着我们定下亲事?”
王慕菲道:“苏家又没有什么不好的。你原来不也说苏公子极好,家世相貌都相当,为何不选他?”
“晓得他苏公子轻薄无行,没成亲就偷上大姨子,许了娶姐姐偏弃掉来娶妹子,这样的人叫没什么不好?”真真满腔怒火,喘了两口气又道:“你只为着自家脸上好看,就把姐姐妹妹的下半辈子都断送了。她两个为自家打算又有什么不对。”
王慕菲冷笑两声,道:“从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孩儿家自己挑拣的?我晓得你是自家不曾明媒正娶……”
真真做梦都没有想到相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初本是他软语求欢,当初本是他指天起誓以天地为证日月为媒,当初本是爹爹叫他下聘又是他执意不肯,自家还偏着替他说话。一时间百般滋味在心里翻滚,真真只觉得天地都塌了,心灰意懒甩了王慕菲一个巴掌,捂着脸奔出房门,站在院子当间喊:“春杏,小梅,收拾东西咱们家去。”
王慕菲本在发愣,听见真真要回家,慌忙去拦。尚家老太爷云游在外,她能到哪里去,必是去李家。尚莺莺这个女人极得丈夫宠爱,又有手腕又胆大包天,若是叫她知晓,必要大闹一回,大家脸上都下不来。想到此他也顾不得脸上疼痛,冲出去一把搂住真真,扛回房里丢到床上。
春杏和小梅站在一边不晓得如何是好。小梅怕小姐吃亏,紧跟着进房,恰好看见王慕菲扑到床上,小姐自帐内伸出一只脚来要踢。春杏红着脸把小梅拉出来,轻轻把房门关上,道:“小两口吵嘴,从来都是床头吵过床尾和的,咱们照旧回去绣花罢。”
却说王慕菲待她两个出去,才跳起来拴上房门,走到床边道:“真真……”
真真从床上爬起来,冷冷看了王慕菲一眼,走到妆台前理妆,心里又悔又恨,拿着玉梳的手抖个不停。
王慕菲原也是急昏了头口不择言,私奔之事其实他比真真更忌讳。偏偏真真这一向一反常态,两个人有了口舌寸步不让,所以王慕菲没了主意,停了半晌握着脸凑到娘子跟前道:“真真,这个一个红巴掌怎么见人?”
真真心里虽然有些儿后悔下手重了,想到他说的那句话又恨不得使手里的宝簪再扎他两下。依旧当镜梳妆,收拾得一丝不苟,起身换了新衫裙慢慢走到门口,开门合春杏说话。
王慕菲心里极不是滋味,当初泰山要他重新三媒六聘娶真真过门,他怕学里朋友晓得他曾私奔过瞧不起他,执意不肯。谁料外人倒是都不知,偏自家爹娘稍有不如意就要提起真真不是明媒正娶的,背着真真他也不晓得合爹娘争过多少回,生过多少暗气,偏一句都不好在娘子跟前提的。自家吃的这些委曲真真不晓得,只他说错一句半句话居然合他动手,分明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尚莺莺教坏他娘子,以后不许真真合她再来往才好。想到此,他清了清嗓子,道:“真真,我有话说,你且进来。”
外头一个媳妇子道:“老爷,夫人到厨房去了。”
王慕菲拨腿就走,娘子的骄气不可助长,必要趁此时他有理打压,不然真真日渐一日像大姨姐莺莺,可如何是好?他虎虎生风经过爹娘住的院子,王老太爷老两口正站在门口闲话,看见儿子脸上红红一个掌印,老太爷忙喝住道:“阿菲,你脸上是何道理!”
王慕菲捂着脸含糊道:“吃醉了,不小心跌的。”就要抽身。
王老夫人上前两步,拉开儿子的手,冷笑道:“这分明是妇人的手打的。谁敢大胆掌掴举人老爷?”
王慕菲甩开娘的手,不耐烦道:“休管我。”
“我的儿呀!”王老夫人尖叫起来:“俺们做爹娘的休说弹你一指甲,就是重话都舍不得说你半句,谁这样大胆合你动手?合娘说,送他到官府吃板子。”一边拉着儿子的胳膊,一边就哭天喊地起来。
王慕菲挣开她的手,抱怨道:“闹什么?十回有九回都是你老人家闹出来的是非!”还要说话,却见他爹眼睛瞪得牛眼样大,就是他娘,也张着嘴合不拢。王慕菲回头,正瞧见盛妆的真真扶着春杏出来,头上插着一只彩凤,凤尾都是黄豆般大的红宝石,吊牌俱是滚圆细珠,极是耀眼。这个凤真真一向收在妆盒里,说是奢侈太过不肯戴,不知怎么今日插到头上,再加上两件新鲜衣裳,越发衬的如神仙妃子一般。
真真目不斜视经过。王老太爷忙道:“阿菲,她头上那个凤也要七八百两银,你哪里来的寻来的?”
老夫人也道:“俺做老太太的都没有,她做媳妇的倒满头珠翠,是何道理?儿子,有这样好东西为何不把娘。”
王慕菲没好气道:“那是真真做姑娘时弃在娘家的旧物,上回她姐姐收拾房子,送了回来。”
老太爷心里盘算尚家极富有,只怕真真的妆盒也值万把两银子,若得机会,还是要翻一翻的好。
世上妇人,不论她是十七八岁还是七八十岁,头一个爱的就是衣裳首饰,老夫人满眼只有那个彩凤在飞,自家老伴是只能进不能出没有指望,儿子每常还听她几句,是以王老夫人只拉着儿子道:“你老娘一辈子没有好吃好穿,到老儿子做了举人,也与我个凤戴。”
王慕菲叫老娘缠得耐不得,只得道:“我叫真真把你戴几日就是。”
老太爷听得儿子这样说,也动火,拉他道:“房里去,爹爹有话合你说。”
王家上上下下使唤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尚家挑选来的,如何不偏着自家小姐。虽然不见得会附到窗边偷听,姑爷当院子许下把小姐心爱的彩凤与老夫人,立时就有媳妇子奔到真真房里说知。
真真本是无心,随手取了插在头上,回到房里察觉,忙不迭取下来。听得老夫人强索这只凤,偏王慕菲又答应了,她方才的气还没有消,又添了一重气。说起来,真真也是娇生惯养长大,在娘家要一奉十。到婆家诸事忍耐只不过一个情字,不忍叫相公为难罢了。这个凤本是她心爱之物,自家都舍不得用,若是到婆婆手里,只怕讨也讨不回来。真真如何不气上加气,想了想,道:“小梅,去合林管家说,多备几辆车,我们去庄上住。”
小梅看外边,迟疑道:“天都要黑了……”
春杏打断她,笑道:“叫你去你就去呀,咱们到庄上正好吃晚饭呢。小姐,衣服首饰值钱些的都收拾起罢,两位老人家打主意不是一二日了,咱们这一去,必来翻捡的。”
真真想起昨日种种,越发着恼,咬牙道:“皮草衣服只留两箱旧的,我家的所有首饰古董都搬走,就是帐房里的银子,也给我搬走。看他王慕菲日日嫌我尚家,离了我尚家的银子如何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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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五章 调停(上)
春杏忙出来吩咐,全府上上下下都动起来,盏茶功夫就收拾出几十只箱子来,一阵风样搬到马车上。那个帐房最是有趣,连帐本都要搬了去。
林管家哭笑不得,拦他道:“老张,小姐本是要给姑爷一个好看,她带房里使女去庄上叫赌气,若是咱们都跟着走了岂不是连台阶都不给姑爷下?”走到真真车前道:“总是两口儿赌气,这箱银子还是留下罢。”
真真心中有气,摇头道:“留下来做什么?我存心要叫他尝尝没有钱用的日子。”
王老太爷审出儿子脸上红印本是真真掴的。老两口都怒不可遏,直嚷嚷要儿子休了真真。
王慕菲冷笑道:“你们说的容易,几行休书罢了。休说我和她恩爱非常,我是抵死不肯的,就算我肯,你们就不怕李百万家?”
王老夫人尖声叫道:“他李家再也钱不过是个财主,比不得你举人……”想到李青书一样是个举人,又合有势力的官宦交好,就说不响了。
老太爷道:“纵是休不得,也要好好调教。男人就是妇人的天,她也敢合你动手?我打了你娘几百年,她可敢还手一下?这个媳妇分明是吃你惯坏了,听爹爹说,打一顿关几天就老实了。”
王举人心里就觉得娘子打到不必,关几日杀杀她的气焰实是个好法子,不然越发惯的她无法无天,如何过得日子?
老太爷看儿子意动,忙忙的开门,喝道:“叫真真来。”
院子里空荡荡的,老太爷叫了数声也无人应,又走到夹道里喊人,他们院子里当值的媳妇子从厨房跑出来道:“正做饭呢。”
这样怠慢老太爷哪里受得,大声道:“速去叫真真来。”
那媳妇子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到前边,哪里是叫人,合前院守房子的媳妇子对坐,吃了两钟茶,猜测小姐必是出了城,方才慢吞吞回来把林管家教的话学了一遍:“方才有人来报,说庄上有事,夫人因老爷和老太爷有要事不敢打扰,自家去瞧了。临走时还吩咐,只怕是大麻烦,不晓得几日才得事了,三姑奶奶回娘家必赶不上了。”
王慕菲听一句愣一下,心里明白八成真真是赌气去庄上住了。
唯有老太爷不明就里,只当真是庄上有事,合儿子说:“那个庄单房子田土也值万把,就是房里的摆设也值不少银子,你速去瞧瞧。真真妇道人家哪里管得来事,遇到大事还要你我出头。”
王慕菲生平第一恨人家说他私奔,第二恨人家说他用老婆钱,受不得唠叨,跺脚道:“寻她做什么,我王慕菲堂堂一个举人,没的没了老婆的庄子就过不了日子了。”气得也不回房,转个弯到书房里去了。
老太爷张嘴还有话说,老夫人悄悄扯他袖子道:“俺们去她房里瞧瞧。”
老太爷想到明晃晃的金子宝石,就忘了屁股上曾挨过门拴,咳嗽两声,两个慢慢踱到媳妇房里。真真虽然是气头上,并不曾把事情做绝,房里还留着两个丫头几个媳妇子,看见老太爷进来,都上前请安。
老太爷哼了两声,走到正房厅里,先到西里间看看,看到那张柜子有些胆寒,就退了出来。老夫人早不耐烦钻到真真房里。可不是一个明水大妆盒搁在妆台上。王老夫人扑上去就揭盖子,王老太爷看看身边的几个媳妇都瞪大眼睛,咳嗽一声妆道:“老伴,你做什么。”摆着打拦的架势上前,伸头朝妆盒里看。里头不过黄杨木梳子七八只,老夫人再拉抽屉,装的都是各色头花。只有最底一个抽屉,整整齐齐摆着十几样簪钗银花。
老太爷顾不得外边媳妇子们眼睛都在看,翻箱倒柜的翻拣,哪有值钱的东西?他两个在房里翻的正得趣,早有媳妇子去报与举人老爷知道。
王慕菲回房,正看见娘把他床上被子都抱下,他爹爬到床肚里翻寻。两个媳妇子站在门边,看见王慕菲进来,忙上前请安,喊道:“老爷。”
王老太爷听见,扭头道:“阿菲,你房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王慕菲站在门边说不出半句话,气得直抖。王老太爷俯身又翻了一回,因儿子不搭话,有些不大好意思,直起身来道:“你娘说要看看那个凤……”
王慕菲一眼就瞧见房里少了几只真真装头面首饰的箱子,心里暗自庆幸娘子把东西都收起来。不然落到娘老子手里,一辈子休想再见面。想到此处,看向爹娘的眼神就越发的冷起来。
王老夫人有些发怵,直扯老伴的袖子,道:“老胡明日生日呢,俺们去贺他?”
王老太爷被儿子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逼视的受不了,强道:“爹爹是为你好,怕尚家那个小贱人把俺们家的钱财抵盗回娘家。”
这话说把鬼听鬼都不信,不过寻个台阶下罢了。老夫人跟在老太爷身后出去,回首看儿子依旧站在门口发呆,心里虽然有些不安,到底真真金珠首饰要重些,两个人一路商量明日要儿子去庄上接真真来家,把金珠贵重之物都要来自家收藏才好。
且说王慕菲坐在空空荡荡的卧房,回想从前和真真恩爱非常,有一口粥儿都是你让我我让你,由不得眼睛酸酸的。两个人闹到这个地步,全是因为尚莺莺要替青娥说亲惹来的,心里极是抱怨尚莺莺。
真真赌气离家,出了城就有些后悔,因小庄离的有些远,怕路上不好走,就使人去和姐姐说。
莺莺听说妹子与王慕菲合气,大笑道:“早该如此,咱们尚家的女儿,哪能和面团一般由人揉捏?”
李青书微皱眉道:“休乐,真真妹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明儿妹夫说几句软话只怕她就心软了。若要闹,索性闹一回大的,去庄上做什么?索性叫她去苏州老家住些日子。”
莺莺想了想,拍案叫好道:“好相公,依你,她指着庄上有事出来的,就叫她到苏州去,正好把她家小姑子接回来。我与她同去罢。王慕菲庄上寻不着必来找你,替我狠狠骂他。”
李青书道:“娘子吩咐敢不依从。”速使人去合真真说知,请她们到码头去。这边莺莺带了十来个心腹,赶到码头,两家人占了两只船,连夜向苏州去了。
王慕菲一夜无眠,天一亮水都等不及吃一口,骑着马寻到庄上。守庄的接着,回说小姐并不曾来。王慕菲猜必是到李家寻她姐姐去了,又赶到李家。
李青书在小书房早摆了一桌精致中饭候他。王慕菲看李青书气定神闲的样子,再想想自家跑了大半天水米未进,抱怨道:“女人真是不能宠,这才几天真真尾巴就翘到天上去啦。”
李青书微微一笑,问道:“妹夫怎么宠的真真?说把姐夫听听好勿好?”
王慕菲张嘴就要说,却寻不出一件来,又羞又愧,觉得眼前李青书笑的格外可恶。
李青书夹了片腌莴笋,递到妹夫碟子里,道:“莺莺或者还有些大小姐脾气叫人消受不了。真真性子如何你和她最亲近,何消我做姐夫的说,从来都是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
王慕菲放下咬了一半的春饼,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样样都顺着她心意。”
李青书笑道:“她事事都替你着想,就是青娥的亲事……”
“青娥的亲事,也是真真说苏公子家世人品都好,俺才答应人家的。”王慕菲头上青筋暴起。
李青书看他这般,叹息道:“谁想得到我这个表弟就合……偷上了。”看王慕菲羞愧难当,又添了把柴火,“若真是青娥上轿,你妹子是个傻孩子,必要自寻死路。就是令姐,她为着什么要抢妹夫,没的你不明白,她闹不闹你自己想想。”
王慕菲无所谓道:“关几日就老实了。”
李青书抚额,摇头苦笑道:“妹夫,人都传说她卷了秦家好大一把银子。你真把她关起来,头一日上锁,第二日就有人去告你谋寡姐的财产。你的娘子是尚家呢,若是挖倒了你,再带出我来,松江府上上下下谁肯轻轻放过这块大肥肉?”
王慕菲不解,冷笑道:“这话我越发的不明白了,如今世道,就是个秀才,县父母也要和他分庭抗礼,难不成视我举人如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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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六章 调停(下)
李青书徐徐道:“我问你,薛老三有真本事没有?”
王慕菲摇头道:“没有,他就仗着有好哥哥好姐夫。”
李青书笑道:“就是南直隶,也没人敢动他半下不是?可是我们家说是李百万,也只是在松江府说得响,比我家有钱有势的也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里头不见得没有想看我家笑话的。到你,松江府里举人官儿也有一二百,哪一个是你惹得起的?真当咱们无人敢惹啊?随他哪个弹你半下,咱都要使银子去开道。有银子咱们为什么不自己乐?”取玉桃杯在手,倒了半杯葡萄酒,靠在榻上慢慢吃,只冷眼瞧他。
王慕菲实是饿的狠了,尽力吃得半饱,一边使筷子一边转心思,想通了关节放下筷子道:“原是我思虑不周。真真呢,我去合她陪个不是。”
李青书笑道:“她们尚家有事,姐妹两个到苏州去了。”
王慕菲跳起来道:“姐夫,你叫两个女人单身出门?不怕人家拐卖了?再者说事事都让女人抛头露面,还要咱们男人做什么?”
李青书大笑起来,就是拐卖,也是他家娘子拐人家卖。尚莺莺若是没有本事,也轮不到她管李家的生意。如今的世道,单身女子做生意的也极多,有些身家的妇人出门谁不是前呼后拥?这个妹夫倒像是土里刨出来的,全不晓得时事,恰好就有极贤良淑德的小姨子配他,也是天作之合。
王慕菲话一出口就自己醒悟,问笑嘻嘻的姐夫道:“尚家有何事?”
李青书摇头道:“这个莺莺没说,我也没问,想来真真也没合你说罢。休管她两个,泰山老大人有许多事体是不欲人知道的,咱们做女婿的管那些做什么?”
王慕菲心里觉得这个姐夫太怕老婆,与他没话说。笑笑道:“她们几时回来?”
李青书笑道:“十来日吧,妹夫放心,她两个带了足有五六十人去。”
王慕菲虽然极是不满真真有事瞒着他,只是人李青书都不计较,他若是计较了岂不是显得小气?是以不再提起,吃了几杯酒辞了家去。李青书送他到二门,想到此次小姨子生气非同小可,娘子必有后招,还是去劝着些的好,立刻骑了头菊花大走骡追着去了。
且说王慕菲不知不觉又走到莫家巷口,小桃红出来买丝线撞见,回去合小姐说:“对门那个呆举人又来了,在巷子里打转呢。”
姚滴珠就觉得心跳的厉害,道:“理他呢。”支使小桃红去做活,自家东转转西转转就转到大门口,才伸出头来就与王举人四目相接。
王慕菲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姚滴珠不由自主道:“阿菲哥哥,请来歇歇罢。”
王慕菲点点头,合她又走到前日那个书房里,随手捡了个竹板凳坐下。姚滴珠爱看他人物风流,看了两眼觉得脸蛋子发烧,转过背出来暗骂自己:作怪,他有娘子,日日想着他做甚?又想回房去,又不舍得丢下他,在阶下佯妆看花。
王慕菲在房里坐久了也不见有茶,也不见主人,信步走出来,就看见姚小姐在墙边合一盆雀儿梅盆景过不去,那雀梅本来叶子就不多,落到滴珠手里,早被摘得七零八落。
王慕菲笑道:“姚小姐,再掐这盆景就活不成了。”
哪知姚小姐听见他说话,如受惊的小鹿般跳起,眨眼间掠过长廊,消失在月洞门里。王慕菲纳闷,偏跟前又无人,只得回来坐下,取了一本《朱文公政训》在手里翻,要等主人家使个人出来才好辞去。
却说姚滴珠逃回卧房,就觉得心跳的厉害,坐到妆台前取镜照面,果然面似红霞。滴珠恼的把镜子打倒,伏在桌上,骂自己道:“小贱人,他有什么好,总想着他。”把一口银牙咬的嘎吱嘎吱脆响。小婢送上茶来吃了两口,略觉清凉,又忍不住扶起镜子细瞧,就觉得左眉画的淡了些,忙取螺黛细细重描,描完了问小桃红:“如何?”
小桃红因小姐今日异样,小心道:“和右边一样了,到不必再描,只是额上出了些汗,不如洗把脸?”
姚滴珠先是点头,又怕王慕菲在外边等得不耐烦,站起来想出去,走到门口就觉得心跳得厉害,退回来吩咐清风道:“你去前边送碗茶,请王公子稍等。”真个重洗脸,新梳妆,还换了件新做的白地小红花褙子,自觉全身上下并无半点毛病,方才鼓起勇气扶着明月到外书房。
王慕菲早把这本朱文公翻得烂熟,百无聊赖靠在太师椅上,取了一枚玉镇纸把玩。突然眼前一亮,姚滴珠站在眼前如一朵早晨初开的莲花一般,不由呀了一声,笑道:“这枚镇纸你是从哪里来?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姚滴珠因他眼睛方才在自家脸上和身上打了两个转,生怕王举人嫌她轻薄,心里懊恼不该洗脸换衣裳。谁知王慕菲这样问她,分明是不曾留意她换了衣裳,她心里又有些不快活。
姚滴珠伸手取了那枚镇纸,冲亮处眯眼细看,按着乱跳的小心肝儿笑道:“这个却是我无意间花五钱银子买来的,我最爱这个小猴子雕的有趣儿。”
王慕菲平常在家和真真挨在一处说话惯了的,就不曾想到男女之防。闻言凑到她边上来看,果然一个大猴儿怀里抱着个极小的猴儿,一手抱只桃子,一手指着远处,就像一个顽童,甚是有趣,因笑道:“有趣有趣。”口内热气擦着滴珠的脸钻到鼻孔里,又麻又痒。
姚滴珠忙让了一小步,红着脸道:“阿菲哥哥。”又嗲又糯,不像嗔怪倒像撒娇,说完脸更红了。
王慕菲又不是呆子,如何看不出这个妮子是春心动了。有这样的美人看中他,朋友们里头谈起来那是极长脸的风流韵事。正要调笑一句,却发觉姚小姐站在站边低眉顺眼的样子有三分像真真,心里猛然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皱成一团。想到真真,调笑的话如何说得出口?忙拱手道:“天色不早,家里还有事呢,姚小姐得空来家走走,家母常念着你呢。”
姚滴珠又惊又喜,不敢抬头,只看着王慕菲的脚尖道:“晓得了。”
王慕菲看她情意绵绵的样子,又有几分心动,念着真真狠狠心拱手辞去。王慕菲一路上魂不守舍,那偷香窃玉的念头就好像水面上浮着的空葫芦,好容易按下去,才松手又浮起。走了许久才察觉走错了道,苦笑着摇头叹息:“可惜可惜。”
“王兄可惜什么?说与咱们听听啊。”唐秀才从一间茶室出来,笑道:“来坐坐,老朋友都在这里呢。”
王慕菲自中举后和旧时朋友少了来往,常有衣锦夜行之叹。他遇着旧友格外有兴,不消唐秀才拉,自家就先进了茶室,做了一个罗圈揖,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小弟请客,咱们天香楼吃几钟?”
众人哄然道妙,拥着王慕菲至天香楼,半道上又遇见七八个同窗,听说王举人要请客,哪个不来亲近,俱跟着来了。王慕菲因真真这一向有事都瞒着他,心里积了许多不快,唯一能合李青书说说,偏这位姐夫又极是畏妻,郁闷之气不得出,正好借他几杯酒消胸中块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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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初尝艰难(上)
天香楼的伙计引着这群人上二楼,因小阁里坐不下三桌人,就在二楼厅里使屏风隔了三张桌子,也占了小半边地方。这起人里头只有王慕菲这个呆秀才最有出息,所以众人说话都有些捧着他。有一个因道:“从前咱们这群里人里边,都说陈兄最是有才,家世也好,谁知只他功名艰难。前一向又被岳家退亲,着实可恼。唐秀才从来就爱和陈公子别苗头,听说这样大事,忍不住道:“这事却不曾听说,莫不是吴兄你胡说?”
吴秀才冷笑道:“这事人多不知道的,只因我家奶母的儿子娶了他家总管的妹子,上回来我家说起。他当初和李百万家定了亲还去纠缠赛嫦娥,李家就觉得极是没脸,偏他家老太爷失心疯了一般正经使媒人去说要纳人家为妾。李家老太太恼了,把他泰山泰水喊去骂了半日,所以他老泰山写了个回贴,只说自家女儿娇惯的来,只怕和妾处不好,要寻个不纳妾的女婿。就要退亲。他们陈家原来是什么人?哪敢说个不字,再不舍得也只有退了亲。”
唐秀才因众人听的出神,极是得意,笑道:“那一回到姚小姐家吃酒,王兄也在的,为着她,陈兄还合王兄闹了一回。”
三桌人的眼睛齐涮涮都盯着王慕菲,王慕菲笑道:“没有的事,当时我就住姚家对门呢,所以陈兄喜欢合我说几句话也是有的。”
唐秀才笑道:“王兄,姚家那小妮子滑不溜手,又有几分瞧不起人,偏对你青目,就没有月下之约?”
王慕菲想到这几日姚滴珠待自己有情。不由微笑起来。还不曾开口说话,众人都看出来了,起哄道:“果然有情。原来这一朵娇滴滴的金玫瑰叫王兄摘下了。”
王慕菲从来老实,这几年合朋友们出去吃花酒听小曲都离的小唱们远远的。哪里是这班久惯风月之人地对手。被灌了两壶花雕,就把前日吃茶下棋之事招供明白。
唐秀才叹息道:“早知她这样好上手,我就当时常去她家走走。谁有王兄好福气,家里嫂夫人美且贤,就是红颜知己也是非同小可。极是有本事。”
王慕菲吃的大醉,听得唐秀才提到他家真真,心里一紧。真真万事好说话,最恨轻薄无行的浪荡公子,忙正色道:“唐兄休胡说,姚小姐和我大姐极是要好,我和她就似兄妹一般,休想歪了。”
他越这般撇清,人越当他有私。各人都在肚内思量:那姚滴珠极是会做生意。又打着他王举人地招牌做生意。只怕他两个早有私,王举人家娘子数年不曾生养,姚小姐只要肚皮争气一二年生个儿子。不是正室胜似正室呢,果然是好算计。当下都不言语。寻了些别的话来说。王慕菲因今日大家来地齐全。就约下改妹夫回门那日再请。众人看他吃的像是半醉,都体贴他。道改日再聚不如散去,纷纷辞去。
王慕菲夹在中间走到门口,就叫伙计拦住了。那伙计道:“还请举人老爷留步,吃口醒酒汤儿。”
王慕菲晓得这是问他要钱的意思,平常出门都有小厮打点,今日他独自出来,又吃的尽兴就忘了,一边摸荷包一边笑问:“多少钱?”
柜上算了一小会,喊道:“盛惠七两二钱。”天香楼本是松江最贵的馆子,三桌酒菜这个价钱实是不贵。王慕菲摸了了半日,只摸出二两多碎银子来。他是要面子地人,不肯赊帐,笑道:“今日出门忘了带,不然使个人合我去取罢。”掌柜的就使了个人送他回去顺便取银子。王慕菲到家,先到卧房里开他那个放帽子的镙钿梨花木小柜,里边有个抽屉,是真真怕他短钱使,常备的有一包五十两碎银。王慕菲拉开抽屉,里边空空如也。
王慕菲寻不着银子失望,抱怨道:“赌气也罢了,怎么收拾的这样干净?”记得娘子妆台上还有个小抽屉,里边常放数十两碎银子应急用的,拉开还是空的。王慕菲一阵气恼,推开窗喊道:“来人,叫帐房的老张支七两二钱银子来。”
前边茶水房里有人应了一声,少时张帐房一路小跑过来,道:“老爷,帐上没有银子。”
王慕菲惊出一身冷汗来,喊道:“怎么会没有银子?”
张帐房早有准备,递上帐本,道:“三小姐的婚事尽数花费了。”
王慕菲翻了翻帐本,每笔花在哪里他都有数,果然亏空了有二百多两,想到还收着素娥地钱,因道:“不是还有大姑奶奶的一千多两收着么?”
张帐房道:“那个,因老爷说要留着大姑奶奶将来成亲用,夫人怕胡乱花费了将来不好交待,早存到钱庄上去了,折子夫人自家收着,不在小人处。”
直真不肯沾大姐一文钱,王慕菲是知道的,倒没话说,又问他:“帐上还有多少现银?”
张帐房摇头道:“早没了,前几日夫人当了一双金镯子,换了八十两,两日就用尽了。”
王慕菲只觉得背后凉嗖嗖,再问:“一文钱也无?”
张帐房想了想,道:“还有三吊新铜钱。”慕菲想到房里藏银处都搜刮地干净,转眼苏家妹夫上门,又要摆酒请客。极少也要数十金才够用。门口又有酒楼的伙计等着酒钱,急地无法,道:“老张,外头有天香楼地伙府等着要七两二钱的酒钱,你先去哪里挪些儿把他。”
张帐房站着不动,笑道:“老太爷手里现成,何不问老太爷要些
王慕菲想到自家老子地坚吝脾气,回房又翻出一块砚来,递把张帐房道:“拿这个去当几十两银子来应个急。”
张帐房取了砚台出来,林管家问明缘故,亲自送到当铺当了三十两银,就付了七两多把天香楼的伙计,捧着二十来两碎银子送上去。
王慕菲看着眼前这一小堆碎银子哭笑不得,想到莫家巷的作坊和杂货铺,因道:“林管家,你去杂货铺取些银子来应急罢。”
林管家站着不肯动。再三的说,方道:“老爷,咱们只是小东家,年底才好分红利,没有才过八月半就去抽本钱。不然去绸缎铺取些来?”
王慕菲此时火烧眉长,只要取来银子,哪里能取并不理论,就使人去绸缎铺取钱。不一时绸缎铺子的管事来回:“咱们的铺子欠了胡老板有三千多两银子的生丝,每五日还他一回钱,今天日恰好还了他们,实是无银子。”
王慕菲奇道:“怪事,铺子也开了有大半年,怎么会欠人家钱?”
那管事笑道:“老爷忘了,小的接手才一个多月呢,从前的帐要问老太爷。”
王慕菲看向林管家,问道:“一间有赢利的铺子都没有?”林管家苦笑道:“老太爷当初交把那位姚小姐的就只有一个空壳,不多几样货物,又不曾把本钱把人家。姚小姐只有顶着老爷你的名头去赊,所以货架货仓虽是满的,都是人家的东西呢。咱们接手这几个月,旧帐未清,又欠新帐,只怕到明年才能赚些钱,今年只填亏空罢了。”
王慕菲无力坐倒,挥手叫他们几个下去。原来对姚滴珠还有三分喜欢,此时都化做了满腔怒火,这个贱人买空做空,大把的银子都搬到她自家不算,偏还要人说她一个好字,她家那个精致书房,分明是拿王家银子堆出来的。
妹夫上门却是大事,王慕菲算计了两日也无计可施,亲至李家却吃了个闭门羹,门上道:“我们九公子不放心九少奶奶,跟着到苏州去了王慕菲碰的鼻子塌了半边,闷闷回来,寻他老子要钱,道:“爹爹取一二百两银与儿子应急罢。”
老太爷眯着的两个眼睛霎时睁的牛眼样大,冷笑道:“今日一二百,明日一二百,你当爹爹是棵摇钱树呢,摇摇就有银子落下?”
王慕菲压下怒气,软语求道:“爹爹,为着姐姐婚事,儿子还欠着三四百两银子,过几日新亲上门要摆酒请客,没有银子待如何?”
老夫人插嘴道:“你娘子大把的金银在手里,如何没有钱使?我的儿,谁教你的。会挤娘老子的钱来。”
王慕菲恼道:“真真娘家有急事,她姐妹两个都带着大把银子到苏州去了,儿子房里你们又不是没搜过,若有法子想,我问爹爹借什么?”
老太爷靠在太师椅上不吭声,任凭儿子说破了嘴也不肯拿出半钱银子来。
王慕菲气得咬牙切齿,跺脚也来,真真还有两箱旧皮草,取了四件皮袄皮裙,换了一百多两银子出来预备妹夫来家不提。
呕也,上架鸟,上架鸟,推荐票票拿来,推贱贱拿来,不然不然俺就邪恶滴咒咒你家床腿断掉。
第十八章 初尝艰难(下)
从前家事都是真真 操 持,不消王慕菲花半点心思,只要他上嘴皮搭下嘴皮,自有娘子去行。这一回真真不在家,万事都是他亲自打点,要摆几桌,要使什么碗碟,要什么干果子、几道大菜几道小菜,还要打点赏钱,安排客人带来的管家小厮吃酒。还有请来的乐师小唱也要款待。王慕菲丢了茶船去捧茶碗盖,没有一样是在行的,只觉得头大如斗,发作道:“件件事都来问老爷我,要你们这些管事做什么?”
林管家等他气消了些,方道:“但凡摆酒,总要合着来宾安排。若是知府大人来,像款待后街杂货铺的老板一般,都是那几样菜如何使得?客人自分三六九等,盘盏也要依着来宾摆。当然都要老爷拿主意。不然底下人哪里拿捏的好?”林管家这一席话甚有道理,驳的王慕菲无言以对。他实是一片苦心,要叫姑爷晓得自家小姐持家的苦处。
王慕菲想寻人商议,自家爹娘上不得台盘,老薛虽然合他走的近,这样小事一来不好意思麻烦他,二来他是个极会花钱的人,就是出了主意自家也花不起那个钱。思来想去,莫如去问问唐秀才,他向来为人热心,必是肯帮忙的。因道:“且放一放,我去寻个朋友商量。”袖了几两银子出门。
时值深秋,无边木叶萧萧落下。脚踩在积了薄薄一层的落叶上,王慕菲就觉得身上有些寒冷,看行人都换了夹衣,望望自家身上的单绸衫,没奈何家去。他也不耐烦叫使女上前。自家去开他那个大长衣橱。果然里边有四五身夹衣帽,连绦环荷包都配的妥当。只是皱巴巴团成几团,像是有人翻过似的。不必说这是他爹娘做地好事。
王慕菲皱着眉翻出一身来换上。翻开腰上的荷包,里边照例有二三两碎银。几粒蜡纸包的雪沁丹,两个小纸包包地上好香茶,上边还有真真划的浅浅指甲印子。
王慕菲想到每日临睡前,真真总要把他这个衣橱翻捡一回,眉眼微含笑意在灯下替他装好荷包。方移步到床边卸妆,解开罗衣,总有若有若无地花香散出来。数年恩爱,却叫他一句话断送。此去苏州到底是合他赌气,还是娘家真有事?极想去寻她问一声儿。
偏苏家妹夫过几日就要回门,他又走不脱,原来这些小事这样叫人烦神,难为真真每常算家用都要皱眉。王慕菲伸手扶正了犹有真真发香的一对绣枕,轻轻叹了口气出门。
唐秀才见着王举人。极是欣喜。听得是要安排酒席,区区小事自然应承。王慕菲还不曾开口说要寻几个唱曲的。唐秀才就道:“令妹回门,自然是要热闹一回的。咱们松江风俗,大户人家一连摆三天还要请个戏班子来的。兄台意下如何?”
王慕菲不好意思说自家无钱。只道:“岳家还有些小麻烦。娘子不在家,请个戏班子后边无人照应。没地箸长碗短闹笑话给大家瞧。只请几个小唱罢。”
唐秀才大笑道:“也罢,小弟带王兄台亲自走一遭儿。不然王兄看不上小弟的那几个相好,小弟的面子可下不来。”拉着王慕菲出门到鸣玉坊,指着小巷两边的莺莺燕燕,笑道:“此处王举人必是不知。”
王慕菲没中举时只是个苦读的穷秀才,人也不带他来这样的销金窟,待他中举,来往的朋友哪家没有几个歌伎,半班小戏?自然也不来这样的便宜地方。今儿却是头一遭儿,对着眼前这群庸脂俗粉,哪里提得起来兴致,定定的站在巷口不肯进去,道:“唐兄,咱们到十三楼去罢。”
听得这位公子提到十三楼,围着他两个地流莺们晓得他眼界高多散开了。唐秀才拉他道:“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此处实藏着几个佳人,你合我去,包你不虚此行。”扯着半信半疑的举人老爷在曲曲折折的小巷走了小半柱香时候,引他进了一个竹篱门地小院,院当中湖石假山清雅不必说,还种着一簇极高大的芭蕉,翠叶披离,蕉叶下几株淡红菊花在秋风里风骨尽显。王慕菲止步笑道:“好雅致。”
帘拢轻响,一个靓妆丽服地美妇人出来,上前施礼,笑道:“唐公子又想小妇人地百花酒了?”
唐秀才笑道:“李妈妈的百花酒可是松江一绝,小生自然是想地。”指着王慕菲道:“这是小生的同窗王举人。”
那妇人两手交叉在腰间,含笑又福了一福。王慕菲因那妇人礼数周全,不敢小看她,回了一礼。
那妇人受宠若惊,侧身让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妇人是贱籍呢。”虽然不受,待他二人却亲热了几分,让到内室一个极清雅的小轩坐定,一个绿衣小鬟捧出三碗清茶来。
唐秀才极是喜欢,捧着茶碗轻嗅,赞道:“这是天池茶,李妈妈偏心,我哪一日不来讨两碗茶吃,何尝给我吃过这样好茶。”
李妈妈瞟了唐秀才一眼,妩媚之至,极是有风致,微笑道:“日日来都与你这般好茶吃,小妇人岂不是教唐公子吃穷了?”取过王慕菲面前的茶碗,轻轻吹了几口,自怀里抽出一条娇滴滴葡萄紫的汗巾儿,把茶碗口的水渍都擦干净利,递到王慕菲手里,轻笑道:“此时吃正好,这是旧年的梅花上扫的雪水呢。”
王慕菲轻轻呷了一口,微微皱眉道:“有些儿淡。”
唐秀才手轻轻抖了一下,那妇人晓得王慕菲是个不在行的暴发,心痛她的梅花雪水,就不耐烦敷衍他,略停了一会,笑道:小妇人还有俗事料理,唐公子陪王老爷略坐坐,叫两个翠来陪好不好?”
唐秀才也有些坐不住,回说:“我们自有吃酒处,不在你这吃。过几日王举人家妹子回门,叫你家四个春去唱几个曲儿可使得?”
再风雅的粉头也要穿衣吃饭,李妈妈故意做个拿手,沉吟道:“四个春还小呢,叫四个娇去罢。”
唐秀才笑道:“王举人可是李九公子的连襟,你家四个春去露个脸儿,若得李九公子品鉴一句半句,可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那老鸨听得有李九公子去,就顾不得拿腔作势,轻轻拍掌道:“叫四个春来。”
唐秀才冲王慕菲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都盯着屏风。过了一会,听得一阵轻笑,四个明媚可人,眉眼如画的少女携手进来,李妈妈轻轻咳嗽一声音,女孩儿收了笑容,站在堂前端端正正万福。
唐秀才道:“长春唱个曲儿咱们听听。”
一个个字略高些儿的少女越众而出,微微眯着眼瞧了一眼王慕菲,站到窗前倚着博古架,轻启朱唇唱道:“风萧萧。一阵阵穿窗牖。雨丝丝。一点点都是愁。”风 情婉约兼有之,王慕菲看的出神。他遇见的女孩儿家也只得真真和姚滴珠两个。真真是大家闺秀,不会这样倚在绮窗上使眼神勾人,姚小姐虽然可恶,言行举止却是爽朗,也做不来这样媚态。
李妈妈看长春有七八分抓住王举人的情形,忙道:“你们下去好好学唱,过几日到王举人家唱。他家来的客人见多识广,休叫人笑话你们唱的不好。”
四个春都轻轻应了一声是,长春就带头依旧转过屏风,空留环佩之声。唐秀才偷眼看王慕菲脸上不像是痴迷,倒像是若有所思,因笑道:“王兄?”
王慕菲回过神,自荷包里取出一块约重三四钱的碎银子丢下做茶钱,拱手笑道:“果然唱的好,舍下二十日请客,还请四位姑娘早些儿来。”唐秀才随他出去,走了半条街,嗔他道:“王兄,吃杯茶儿你丢钱做什么?就是叫她们去唱,也不过打发了轿钱外,每人一日与她二钱银子不得了。”
王慕菲笑道:“不怕唐兄笑话,实是不在行。唐兄不如就到舍下去?”
那唐秀才随指了件小事,推辞道:“明日清早登门,今日罢了。”两个当街拱手作别,他打个转又回鸣玉坊,李妈妈接着,谢他道:“多谢你替奴家引荐,做一身好衣裳谢你如何?”
唐公子笑道:“我是少衣裳穿的?好姐姐,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那李妈妈白了他一眼,使人叫长春来,道:“长春合你好我做妈妈的哪能不知?只是你又不肯纳她为妾,何苦来。”
正说话,外头守门的来禀:“上回来吵闹的那个陈公子又来了,闹着要大娇和小娇陪他呢。”
李妈妈长叹一口气,唐秀才会意,忙道:“我去劝他走。”看了长春一眼,长春也回个秋波与他,他方去了。
李妈妈就道:“方才那个王举人也是个有钱的,我看他对你有意,不妨吊着他,若是能借着他吊上李九公子,咱们娘俩一世吃用不尽。长春冷笑两声,道:“李九公子家里有个母老虎,谁敢打他主意,倒是这个王举人有几分想头。”
李妈妈道:“也使得,这个王举人是个出了名的冤大头,就是他罢。”今天第二更献上,木有存稿鸟,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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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姚小姐的磨难(上)
陈公子正拉大娇要粉头坐在他大腿上,唐秀才进去扰了他的好事,发作道:“谁叫你来的?”
唐秀才拱手道:“独饮无趣,所以小弟厚颜来陪。大娇的长处在厨下呢,叫她下厨做同几个菜来,再叫翠竹和碧竹来唱曲儿。”
陈公子冷笑道:“这种货色怎么拿得出手?叫四个春来。”吐出一口浊气把大娇推开。大娇跌到地下,不敢喊疼。唐秀才忙上前扶着她送她出去,少时拎着一壶百花露进来,笑道:“陈兄,咱们清清净净吃几钟酒罢。”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陈公子纵有冲天怨气,也当不得唐秀才有心结交,叫他几句甜言蜜语一说,就合他成了知己。吃了几杯酒儿,抱怨道:“我陈文才风流一世,偏在两个女人身上吃了亏,这一口气不得出,气煞我也。”
唐秀才肚里暗笑,嘴上劝道:“松江名门闺秀也不少,肯与府上结亲的也有几十家呢,何必执。”
陈公子冷笑两声,道:“那个姚滴珠仗着美貌,又有几分钱财,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她不肯嫁我还罢了,偏使人送了我家求亲的贴子把我丈人,坏我亲事。可恶,可恶唐秀才微笑道:“她还偏要妆出贞女烈妇的样子不理咱们。背底里却合人偷上了,极是可恶。”
陈公子惊讶,心里极是作酸,他一向视姚滴珠为禁脔,不许人家合她亲近的,听得唐秀才这样说。忙问道:“合谁偷上了?”
唐秀才笑道:“还能有哪个,王举人啊。”
陈公子妒火中烧,恼道:“他算个什么东西。借老婆裙带攀上李家,混个举人罢了。”
唐秀才晓得他是说气话。并不接口,只替他满满倒了一大杯酒。陈公子一饮而尽,拍着桌子道:“滴珠那个小贱人,他王慕菲睡得,我陈文才就睡不得?”言罢丢下一两银。踢翻两个坐墩,扬长而去。
且说姚滴珠在家,睡梦里都是举人哥哥,这一日打听得他家青娥要回门,正好借机去寻他说话,是以打点了几样礼物:王老太爷喜实惠,送他柄四两重的小小金如意,王老夫人爱炫耀,送她一个大红妆花遍地金的缎子。素娥最怕人说她俗气,送她一小盒玉楼春的名香。王慕菲爱那个玉镇纸,再配上一块端砚。一封湖笔、一包宣纸,取精致小盒妆就。自家想想。极是体面。忍不住摸着装文房四宝地盒子笑起来。
小桃红数了数,笑道:“小姐。还少了一份
姚滴珠再点点,人人都有,哪里少了?转念想到青娥和她夫婿,又取了一个双童戏金蝉的玉雕摆件出来。
小桃红心里好笑,一个一点念道:“这是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这是王家大姑奶奶,这是小姑奶奶,这是王举人和……”拖长了腔调抬眼看小姐。
姚滴珠的脸先是发红,再是发青,最后发白,紧紧咬着嘴唇,因小桃红看着她,怒道:“不去了。都收回柜子!”她跺着脚奔回卧房,想到这样合心合意地男人已是娶了妻室,极是伤心,扑在床上嚎啕大哭。
房里众人都不敢劝,默不做声在台阶下候着。渐渐房里的哭声小了,小桃红忙指使人去打水,泡茶,自家走到卧房门边等小姐喊她。
良久,姚滴珠喊道:“小桃红,怎么还不把东西收进去?”
小桃红朝后打个手势,接过洗脸进去,轻声道:“就收就收,小姐洗把脸啊。老爷到东洋去,想来再有半年就能回家,不晓得要带什么样地宝贝把小姐呢。”
滴珠抽泣了一声,抱怨道:“珠子宝石又有什么用,嘘不得寒温,比不得……”
小桃红忙把桌上的礼物都收起,回身拉小姐到妆台边,取围单罩了衣裳,除去她头上的攒珠累丝金凤等物,替她洗过脸,轻声轻语道:“前日和昨日都有媒婆来说亲呢,婢子已是打发了。”
滴珠冷冷哼一声。这个丫头极是不长记性,分明看到她为王慕菲伤心,偏又来说有人提亲。这半年听说她家老子在南洋发了财,来说亲的就络纡不绝,偏这些媒婆说话极是气人,明里暗里不是说姚小姐年纪大了,就是拿陈公子要纳她为妾来做比,好像但有人肯娶她为正室就是天大的恩惠,男方人品学问,年纪身家,不必问地,再差配她也绰绰有余。所以姚滴珠听小桃红说到媒人更是不快活。洗了脸,略擦了些粉,看着镜子里的人影,虽然比那尚氏年轻美貌,却没有她好命得适好男人,那生的美貌又有何用?
她就觉得做人无甚意思,丢下手里拈着的一片胭脂,换了件半旧的梅红夹袄,走到前日和王慕菲吃茶下棋的所在留连。
小桃红退到茶水房,叹息道:“我们小姐疯魔了。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老爷回来替她寻门好亲事罢。”正说着,就听见门房处吵闹起来,小桃红才从二门伸头去瞧,就看见陈公子口内不晓得说些什么,红着一张脸冲进来,管家们叫他的几个小厮架住了,无人能上前拦。
小桃唬了一跳,掉头就去寻小姐。陈公子不过借酒妆疯,看小桃朝书房去,料定滴珠在书房,紧紧跟着。
却说滴珠心神恍惚间,看见小桃不要命的跑来,后面跟着个男人。以为是王慕菲来了,惊喜的喊:“阿菲哥哥!”谁料转过月洞门地却是陈文才,不由的板起了脸,冷冰冰道:“小桃红请陈公子厅里坐。”
陈公子方才已是听见滴珠喜滋滋喊阿菲哥哥,越发相信这个贱人是合王举人偷上了,想到从前姚滴珠送她的那个耳光,李家退亲地耻辱,自家几年水磨功夫都白费。他又妒又恨,上前一把揪住姚滴珠,伸出巴掌狠狠扇了十几下,边打边骂道:“贱人,枉我待你如宝似玉,你转过背就合那穷小子偷上了,我呸。今日叫你尝尝我陈公子的厉害。”
小桃红先是发愣,看见陈公子动粗,抢上来要拉,叫陈公子使尽力气一脚踹到墙边。女孩儿家本吃不得疼,倒在地下一时爬不起来。
姚滴珠虽然叫陈公子扇地眼冒金星,偏咬着牙不哭不闹,趁陈公子踢小桃红,挣扎着推开陈公子。陈公子哪里肯放手,捞着姚小姐半边衣角,只用力一拉,夹袄合里边地两件中衣都被拉开,露出雪白的一块肉来。陈公子本是吃了酒地人,想着眼前这个女人叫人睡过了,心神荡漾,下边霎时硬起来,此时外头还无人进来,若是生米煮成熟饭,她姚滴珠一无长辈二无亲戚,谁肯替她做主?自然老老实实低头。想到此,紧跑两步,搂姚滴珠在怀里,亲了两口,笑道:“从了我,本公子将就娶你为妻。”
姚滴珠又羞又恼,厉声喊道:“来人,把这个疯子拖出去。”一边拉衣裳,一边使脚踢陈公子。
陈公子忍着痛把手伸进她衣里乱摸,恶狠狠笑道:“你叫吧,就是府里去告,你姚家也不如我陈家势大,就是家财散尽了也不过是和奸。”
姚滴珠咬牙挣扎不果,伸出两只手,把尖尖的指甲在他脸上狠狠戳去。陈公子吃疼,又怕眼睛被她捣瞎,心里有一二分胆怯,就叫姚滴珠逃开。正待追,小桃红喊起来:“强奸啦,杀人啦。”陈公子嫌她吵闹,走过去又踢了两脚,骂道:“再喊,把你卖到鸣玉坊去!”
姚滴珠无处可避,趁陈公子踢小桃红,一边拉衣服一边爬到假山的松树上,对院外和陈家小厮相持不下的管家们喊道:“来救我,快使板子把他们打死。”
姚小姐此时头发蓬乱,衣裳破碎,极是可怜。陈家一个年纪大些的小厮心想:我们少爷爱她三四年,是要娶她做少奶奶的,不如退一射之地以为将来计,就抱着头妆胆怯蹿出去了。他这一跑,胆小的就跟着他跑了。胆大的抗着棍捧进来寻公子。
陈公子从前在庄上也看中过个把庄户的女儿,那小娘子起先也是抵死不从,挣扎不得一会半推半就也就依了。是以陈公子的胆子渐大,只当天下妇人都一般,就是吃了凌辱也不过打落牙和凉水咽下肚子,一床锦被挡奸情。实不料姚滴珠性子这样烈法。偏他家的小厮胆怯拦不住姚家的管家们。姚家人纷纷抡着扫把和棍子门拴冲进来,陈公子看看挂在树上的姚滴珠,丢下一句:“我娶不成你,别人也休想娶你。”吃守门的打了一棍,被两个忠心的小厮护着逃走。
几个媳妇子扶着小姐和小桃红回房,小姐的奶妈就道:“这个陈文才不是个好东西,俺们去寻状师写状子告他去。”
姚小姐哭道:“使不得,此事不能叫人知道,吩咐下去,不许人提起。”从人都不解。
且说陈公子虽然嘴硬,其实有些惧怕,就叫他想出一条妙计来,就使人挑了六担礼物,一顶青布小轿,使了个能说会道的媳妇子,许她事成重赏,教她站到姚家门口喊:“陈文才公子纳贵府姚小姐滴珠为妾,请姚小姐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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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姚小姐的磨难(中)
这一日清早,就有一队挂彩的人站在莫家巷口,十二花花绿绿的抬礼物摆在街心,扭扭曲曲如长蛇一般。一顶青布门帘贴喜字的小轿端端正正停在姚小姐家门口,差不多就把莫家巷堵了大半。人都以为姚小姐今日毕姻,许多人住脚看热闹。那陈文才家精挑细选来的媳妇子看见人多,就叫人放了一长串祁门县的百子千孙鞭炮,在劈劈啪啪的爆竹声里喜气洋洋喊:“陈府文才公子纳贵府姚氏滴珠小姐为妾,请姚小姐上轿!”
听得是纳妾,围拢在一处看热闹的人越发的多了,谁人不知姚小姐赛嫦娥的美名?这半年想求她为妻的人家极多,都晓得她姑娘自家做主,极是挑剔从没有看上的。这一回又是陈家来纳她为妾,没的正妻不为反去做妾的,必是有缘故。
接门的媳妇子看见人围的越多,她喊的越起劲,有胆大的挤上前问她:“上一回有个要娶填房的上姚家提亲姚小姐都不曾许,怎么就肯到陈家为妾?”
她笑眯眯道:“姚小姐对我们家少爷有情,就是妾也是肯的。”说书一般造出许多恩爱肉麻的故事来,叫一群人都伸长了脖子听的津津有味,齐声赞叹:“可怜可怜,似这般情深意长的公子,极当嫁他。就是做妾可惜了些。”
却说姚家大清早被堵了门,早有人报与姚滴珠知道。姚滴珠听得陈家人在外头喊要纳她为妾,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小桃红等人手忙脚乱要去寻郎中来瞧,滴珠咬着牙喊道:“莫乱。服侍我梳洗,再使人去寻几只马桶来,都装满了提到门口去。她取了半新不旧的衣裳换了。系了条大红的裙子,依旧是姑娘家的妆束,全身上下收拾的极是利索。点了几个极有力气地管家,走到大门口。慢慢把门打开,站出来笑眯眯道:“这位嫂子是陈家来的?”
那媳妇子正合人说的痛快,冷不防正主儿出来,唬了一跳。四下里看热闹地哄的一声都笑开了,站在外头地人不晓得里头为何嬉笑。都朝里头挤。姚滴珠伸手,门里递出来一只红漆金绘百花图的上好马桶,众人呀的一声轻呼,姚小姐素手一扬,马桶里的黄汤尽数倾到那媳妇子身上,还有数张没有化开的草纸挂在头顶。那媳妇子半张着嘴,滴滴答答就从嘴角流下些黄哄哄地东西。霎时众人欢笑起来,一波一波的笑声从里传到外,就有好事者赞道:“陈家好福气呢。姚小姐还不曾进门,就有这许多黄白之物送出来。”
姚滴珠站在门口,冷笑着挥挥手。身后一溜提马桶的管家出来,但有马桶处。人群都散开了。这群管家也不言语,或是泼轿子。或是泼礼物,俱是无人敢挡。姚滴珠冷眼看着那被吓呆了的媳妇子,冷笑两声,拍拍手转身,管家们提着马桶家去,就把大门紧紧闭上。
那媳妇子待要说话,一张嘴污秽之物就要流进去,眼睁睁看着姚小姐回府,才想起来伸手要拉,人家又大门紧闭,看情形不得出来,极是懊恼。
此时看客都退的远远的,捏着鼻子看陈家人的笑话儿。躲在莫家巷口对面一家铺子里的陈公子不料姚滴珠泼悍至此,脸色灰败出来。那看热闹的人有几个是君子,就有顽皮地人喊:“看啊,屎女婿来了,屎女婿来了!”他走了两条街,还有顽童远远近近跟在后边喊屎女婿。街道两边做生意的并路上行人皆相互打听,哪消顿饭功夫,陈公子还没有到家,陈家上至老太太,下至做粗活倒马子的傻丫头都晓得他家公子去姚家被人泼了一身地粪。陈家老太太气的不肯吃早饭,推翻了桌子捶胸顿足哭道:“我们陈家岂是这样叫人欺负地,快使人去合姑奶奶还有大姑爷说,拿李家侯家地贴子到府衙去,扭送姚家的小贱人去吃板子。”
陈老爷极是恼怒,不说他家儿子有错在先,只说姚滴珠极是可恶,真个使人捎去唤他家那个在府衙做钱粮师爷地女婿来。陈公子每到一处,都有人屎女婿长屎女婿短冲他指指点点,无可奈何家去,正遇见一身夜来香,红遍松江府的那个媳妇子带着礼物站在庭院当中被陈老爷怒骂。看到儿子来家,身上干干净净,陈老爷冲上去按住他,挥拳骂道:“小畜生,你不好言好语哄着人家,唱这出逼嫁做什么?”捣了两拳还不解气,拾了一根鸡毛掸子追打。老太太听说孙子来家被打,忙从内院冲出来,护着孙子骂道:“我呸。我孙子娶门好媳妇,好好的李家小姐倒闹的退了亲,俱是你这个做老子的没本事,取家法来,老娘今日要好好教训儿子。”家人两边俱不敢拦,金命水命到后院调救兵。陈夫人和几个妾并几位小姐都出来,黑鸦鸦跪了一地求情,老夫人越扶越醉,又闹着要到金山寺做姑子去。
正是不可开交,侯女婿上门来,好言劝说,拉着怒发冲冠的陈老爷到书房坐定,道:“大舅这事女婿尽知,爹爹休要气坏了身子。小女婿已是定下妙计在此,包管大舅人财两得。”
安抚了老的,又去把小的拉了来,照样把这话一说,陈公子冷笑道:“必要人财两得,等他进了我家门,再日日抽她鞭子,要把今日的凌辱十倍百倍还她。”
却说这一日本是唐秀才到王家助忙的日子,出得门来一条街还不曾走完,就晓得了清早姚滴珠家唱了出“赛嫦娥不肯为妾,陈公子大粪临身”的好戏,再走了一条街,又听说原来是“姚小姐移恋王举人。”待走到王慕菲家门口,又变成“赛嫦娥有孕,蓝田仙芽是谁种?”他就笑了个臭死。
走到王家书房里,王慕菲请他吃茶,唐秀才一边笑一边接过,手抖动的厉害,半碗茶泼到地一,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
王慕菲不解道:“唐兄这是为何?”
唐秀才笑道:“我怕你恼,不好说得的,你使个人出门,走三条街回来,就晓得了。”
王慕菲因着素娥的事,心里有鬼,真个使小厮出门去打听。那小厮出门才几步,遇着家里买菜的老王头,扯住了问,老王头道:“是有一场热闹好瞧呢,只是这其中干系我家小姐,你只推没打听出什么来就是。我去寻大管家说知,此事还要早些儿让大小姐和二小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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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姚小姐的磨难(下)
那小厮在外边转了一会来家,回说并没什么。王慕菲再问,唐秀才想了想,笑道:“原来如此,也罢,小弟只问你一句,你真是合姚滴珠有私?”
王慕菲涨红了脸道:“我王慕菲不是那样的人!唐兄休要说笑。”
唐秀才只当他怕老婆娘家人晓得,死不肯认,正经道:“昨日陈文才发酒疯,叫我遇见劝了几句。谁料今日满街传说他吃姚滴珠泼了一身的粪,都喊他屎女婿呢。”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近来待他情意绵绵,没想到才几日功夫又和陈公子缠不清,心里实有些恼火。这世上男人多有一种性情,但是合他认得的女子,哪怕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只要相好过的,巴不得她一生一世只恋着他一个人,再不许人家想着别的男人。所以王慕菲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脸上不大好看。
唐秀才越发信他和姚滴珠有私,因劝他道:“王兄,你本是举人,家里又颇过得,就是纳一两个妾也使得。嫂夫人又是极贤的。人都云娶妻娶贤,纳妾取颜,那姚滴珠虽然名声不大好,一来生的美貌,二来也得一注大财。纳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如纳了她罢。”
和王慕菲一般的举人老爷都有妾,只李青书和王慕菲两个没有。李青书无人敢说他,都是拿他王慕菲打趣儿。所以王慕菲被这起人说的急了时也有纳个美妾雪耻的心思。此时叫唐秀才说的心动,琢磨此事若是与真真合好,或者可以商量,此时真真分明是恼他,尚家有事也不肯合他说起。此时再说纳妾,必是不肯的。他不好意思说是怕老婆不肯,只道:“尽胡说呢。姚小姐虽然名声不佳,到底正经人家地女儿。如何是肯做妾的。”
唐秀才因他说话有些活动,会心一笑,丢开合他商量办酒事宜,诸般事体丝丝缕缕都替他安排妥当,召来家仆分咐罢已是日中。王慕菲留他吃中饭,正吃着,后边使人来请:“老太爷老夫人有话说,请老爷去。”
王慕菲恼得太阳上青筋直跳,道:“这里陪客呢,吃完了再去。”
唐秀才忙道:“老人家哪里不晓得你是在陪客,必是有急事才在饭时喊你,不如后头去轻,在家和王举什么交情。倒不必拘此虚礼。”
王慕菲叫他的说没脾气,因道:“唐兄略坐坐,俺去去就来。”到得后院。他爹娘早吃过饭了,桌上泡着一壶龙脑茶。香气扑鼻。早有媳妇子倒了一钟送上。王慕菲接在手里看看,心痛道:“这个茶里加地瑞龙脑香。岂是便宜的,何况吃茶胜在轻淡,这样红滟滟地怎么吃?”
老夫人嗔道:“茶不苦些儿怎么吃?我儿如今越发小气了,连几个钱的茶叶也舍不得叫娘吃呢王慕菲跺脚道:“几个钱?我昨日才看的帐本,这个茶本是待客用的,一共就买了一斤,花了足足纹银二两八钱。你老人家这一壶,只怕就去了有二两。有现成的茉莉花茶怎么样不吃?”
老夫人翘着嘴道:“俺问林管家要最好地茶叶,他就把这个拿来。又不是俺要的。”说话时眼睛只看老伴。老太爷咳嗽了几声,道:“阿菲,女人是不能宠的。你就是心里只爱真真,也要做个拿手。不如娶个妾来,也好叫她晓得汉子是天的道理。好不好,你抬腿到妾房里去睡,真真自然气短。再者说,有个妾先替你生个一男半女也省得爹娘日日想孙子呢。”
王慕菲先听老子说到真真,头痛不已,待得听老子说有个妾在家,真真怕妾得宠,必然事事依从他。就觉得果然好计。
自他从京里回来,就觉得真真越来越爱自作主张,大事小事都不肯合他商量自家去行,叫他极是气闷。纳个妾来压她一头,这个主意极好。只是大姨姐自家不许丈夫纳妾的,必不会叫妹子依从,还有吵闹,不如不纳。因托辞道:“儿子也觉得爹爹说的有道理,只是纳妾也要寻个品貌好,性子柔顺的且慢慢寻罢。”
老太爷正色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就为着你怕老婆,叫我王家一点血脉断送在你的手里。这个妾必是要纳的。”
王慕菲摇头道:“真真还小,不见得这几年就生不出来,等几年再说不迟。”
王老夫人道:你等得,俺孙子等不得!”
此言蹊跷,王慕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哪来地孙子?”
老太爷拈须微笑道:“你自家做下的事体自家还不知?如今满松江府都传说俺们家干女儿有孕呢。虽然此事做的不甚光彩,你肯认帐,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又能成全人家地名声,岂不两便。”
王慕菲跳起来道:“胡说,我和她姚滴珠清清白白,她纵是有孕,也不是我的儿。”
老夫人抢着道:“都说姚老爷不日就要回来,足足地十大船金子银子。你趁机把她娶回来,不都是你地?”
王慕菲气的说不出话来。
老太爷咳了又咳,道:“虽然爹爹极是不喜欢这个姚滴珠,到底她一个女孩儿替你背了这么个名声,哪里能再嫁人?不如你拉她一把,也算是做好事。”
“不能!”王慕菲站起来,道:“俺就要纳妾也不找她,这事爹娘若再掺和,休怪儿子送你们回山东老家!”说完用力把桌子一拍,拂袖而去。
老夫人叫儿子唬着了,喃喃自语道:“这样一注大财,恰好她尚家无人在,不设法取来天打雷劈。”
老太爷也连连点头道:“难得你有这样见识,儿子都不如你。”
且说姚家管家买菜回来,把听来地故事在厨房讲演,不一时小桃红就听说自家小姐有孕,却不晓得是陈公子的还是王举人的。小桃红听到怒骂:“外人乱说也罢了,你们自家人能不晓得小姐的品行?”
一个厨娘自恃是大管家的小姨子,撇嘴笑道:“咱们怎么不知小姐品行了?这话又不是咱们说的。”
小桃红冷笑道:“既然晓得又不要乱说,当小姐不管事呢。”
那个厨娘恼了,转过背偷偷骂道:“你又不是小姐,架子拿的比小姐还大!”
小桃红也是气不过,又合她吵起来,先是动嘴,后是动手。把厨房里的家伙砸碎了不少,众人眼看拉不开,只得去报于小姐知道。
滴珠正在气头上,随命把那个厨娘先关起来,提了一干人一一问过,回到房里痛哭。小桃红极怕小姐想不开,去请小婶婶来劝。
小婶婶不肯去。小桃红再三的苦劝,她方道:“虽然我晓得自家侄女的品行,旁人哪里知道?这一向我都不去瞧她也是为此,妇人家最重的就是名声。如今闹到满城风雨,她只得嫁把那个王举人一条路走。无奈人家有妻,滴珠又不肯做妾,我要如何劝她?”
小桃红没得法子,回来倒了一碗茶捧把梨花带雨的小姐,把方才小婶婶的话挑中听的劝,道:“不如使人去合王举人说,就嫁了他罢。横竖他又合你好。”
姚滴珠抹泪道:“你家小姐再没出息,也不去做妾!难道这世上没了男人女人就不能活?我是爱他王慕菲,叫我因为爱他去做妾,死也不能!”
抹了把泪又道:“世上男子多薄幸,我不要我喜欢的人喜欢别人。他王慕菲若是无妻,我倒贴也嫁他。他有妻,难道叫他弃妻娶我么?以后休提他。”
小桃红不敢说话,收拾了茶杯出来,约束家里人不许再提这些人,尤其是不能提王慕菲。
却说满城传说姚滴珠有孕是王举人做下的事体,王老太爷又要借机替姑爷纳妾。尚氏姐妹不在松江,林管家使人飞马去苏州报信。那苏州离松江也不甚远,送信人赶慢赶到了尚宅,还是落在了谣言后边。
人参呀,就是那浮云,
第二十二章 真真的觉醒(上)
尚莺莺怒不可遏,正合李青书争吵,真真在一边抹泪。管家一路奔到后堂,喊道:“家里有急事。”
李青书忙道:“快说,莺莺你坐下听。”
那管家道:“姑爷其实合姚小姐并无干系,都是人家风里雨里附会出来的。”此句一出,李青书松了一口气,莺莺转怒为喜,真真破啼为笑,忙叫看座。那管家告个罪,坐在小樱递来的小板凳上,道:“是陈家的文才公子,不知哪里吃了几杯酒跑到姚家去发疯。”说完了看大小姐。
李青书哼了一声,道:“说下去。”
那管家大着胆子道:“赵二叔打听的详细,说他到姚家说什么王举人睡得我陈大爷就睡不得的混帐话,闯到房里要强奸,被姚家拿大棍子打出来了。到家气不过,第二日抬了礼物和小轿到姚家门口,故意羞辱姚小姐说要抬她做妾。”
尚莺莺冷笑道:“你们李家的亲戚就没一个好的。”
李青书道:“那后来呢?”
管家就把后来泼粪、王老太爷晓得叫姑爷纳她做妾,姑爷不肯合老太爷吵闹一一说个明白。
真真越听越喜,心里甜的跟喝了蜜水似的,嘴角一直往上翘。
莺莺看见妹子这样,嗔道:“你喜欢什么?你那个公公分明是看上了姚家小姐手里有钱,只怕不得善了。家去有的吵呢。”
真真微笑道:“我不怕,只要阿菲合我一心一意就好。”
李青书看着这姐妹两个,苦笑道:“真真,你公公是极爱钱的。又是打着要孙子的幌子替阿菲纳妾。推得一次推不得两次。若是哪一天阿菲心里活动,你待如何?”
真真挺胸道:“我晓得他,他不会。”
莺莺冷笑道:“你就不想想为何人家传说姚小姐有孕?你家阿菲一个人不带。到姚家去过几回呢。从来无风不起浪。”
“我不信,阿菲哪会看上她!”真真站起来。脸上都变了颜色,哆哆嗦嗦吩咐春杏:“备车,咱们家去。”
李青书忙说莺莺:“那也不过是人家传说罢了,风言风语信不得。真真莫急。听姐夫说。”
春杏忙把真真按回去坐下,冲报信的管家使个眼色。把厅里服待地人都喊走。
“阿菲的性子,你合他做了多少年的夫妻,怎么不知?他是最好面子地一个人。”李青书叹一口气,道:“不然他为什么晓得我苏家表弟不是良人还非要把青娥许他?就是想图有个做官的亲戚来往脸上好看。”
莺莺冷冷哼了一声道:“又提那个做什么,只说现在。”
李青书再叹息,执着莺莺地手道:“我只爱你一人,你不许我纳妾我就不纳。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你不计较,我也乐得多几个妾妆点门面。这是心里话。你莫恼我。”
莺莺冷笑道:“你当妾是猫呀狗呀,还妆点门面,分明是好色。”
“我许了你不纳。自然说话算话。”李青书笑起来,因真真在边上又收了笑容道:“一来我不爱面子也不怕人说。二来我李九公子不纳妾。人也不敢说我,三来。三来我们有儿女也不至于非纳不可。可是你家王慕菲是事事都想和人掐个尖儿的。人都有妾偏他没有,又是没儿子。王老太爷若真是替他纳妾,他做儿子的半推半就也就受了。”
真真使帕子捂着脸,哭道:“原是我不生养,不然替他纳一个也使得……”
莺莺恼了,拍案道:“你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就是他王慕菲真敢纳妾,你不会学三姑太太,治死一个是一个?他王慕菲是个什么东西,吃老婆的穿老婆的,还要合别地女人生了儿子来花老婆的钱,他休想。”
她越想越气,站起来指着李青书的鼻子,骂道:“在你们男人看来,我们女人量小,见不得汉子叫人家分一半。可是人心隔着肚皮,亲兄弟还有二心呢。妻妾们为了替自家儿女争钱财,什么事做不出来?就拿你们李家来说,上上下下也有一千多人,投井的,下药的,上吊的,小产的,疯了的有多少?我为什么不叫你纳妾?不是我奉陪不起,斗完一个再来一个,没完没了的有什么意思?不如先撕破了脸叫人家骂我母老虎,到底手底下干净,晚上不做恶梦。”李青书忙倒了杯茶送到娘子手上,陪笑道:“我都看在眼里呢,不然我小时候为什么总爱上你们家去,你们姐妹两个相亲相爱羡煞小生了。”
尚莺莺出了一大通话,捧着茶慢慢吃下,消了气,对李青书说:“那你说!”
李青书忙道:“妹子,世家大族多是如此,面上一团和气,暗底下刀光剑影。房里姬妾多地,或者娘家极有势力,人都不敢动,大房对妾们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或者自家心狠些,有些手腕,似我三姑母那般,保个一枝独大。不然只看我家这几枝,就有三四个每日念佛吃长斋的婶婶,当真是信佛呢?那是败在妾的手里退无可退。”
真真越听越心惊,就忘了自己,只替姐姐担心,结结巴巴道:“原来姐姐在李家地日子也不好过呢。”
莺莺苦笑道:“如今有了儿子,才算消停些。从前那些婶婶、堂嫂们,谁不想送个把人来与你姐夫做妾,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气。”
李青书走到娘子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笑道:“休理他们,我那两个兄弟都是隔着肚皮的,就是我爹如今也管不住他们。等老太太去了必要分家地。到时候咱们单过。看他们顺眼和他们走走,不然请他们吃闭门羹罢。”
莺莺白了他一眼,嗔道:“说妹妹地事!你倒出这么一车核桃来做什么?真真,你家王慕菲面软心活,公公婆婆又是歪人。纳妾的事,抵死也不能从。”
李青书也道:“王家老太爷只认钱不认人,连自家女儿都能卖钱,万一你和妾争执,哪里又能公道。学你姐姐不要那个贤良地名声也罢。切莫将来后悔。”
真真长叹一声,流泪不语,好半日才拭净眼泪,道:“我原是不喜欢柳表兄风流,没的自家找的夫婿倒要替他纳妾,说不得什么贤良淑德了。”
莺莺和李青书都赞道:“想通了就好。咱们明日回去罢。”
真真摇头道:“姐姐,我行事从来都依着阿菲,不过青娥的事自家拿了一回主意,他就那样待我,说我是不曾明媒正娶才会……妹子不想一辈了拿他家人拿着这个来压我,当我是聋子呢,婆婆背人处不如意,开口闭口指着私奔的小贱人骂。必要想个法子讨回公道。不然妹子在王家又哪里能直起腰来做人?”
李青书看到娘子又竖眉,忙道:“莫气莫气,合那样人没道理可说。我们想个法子就是。”
真真忙点头,李青书笑道:“真是一通百通。你一向好吃好喝供着他们,不如趁此良机断了家用。”
真真和莺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李青书冷笑道:“北方人不是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恼了就要回娘家极是无能,做相公的若是不来接你,你还要灰溜溜家去,家去了如何说话硬气?我和妹夫说的是尚家有事你们姐妹都到苏州来的。不如就趁机合他们说老丈人因某事少银子使,你把赠嫁卖把我了。如何?”
莺莺道:“那有何用?不供给就是了。”
李青书故意出傻主意,笑道:“老太爷是爱财的,平白少了个庄子自然不依,就是妹夫也是要问的。真真你只不说。说急了,只说那是你的庄子,不关他的事。他家必要说你陪嫁来的,就是王家的东西。你只和无人时妹夫说,问他你们是正经嫁人还是私奔,正好借此逼他补齐婚书庚贴。俺们再出面把庄子还给你。”
莺莺想半日,道:“这法子傻了些,只说那庄子是尚家的,尚家缺钱变卖了,他王慕菲若是想要,补个婚书来,我们写个嫁妆单子去,姐姐姐夫赎买回来与他,不然我尚家的东西,不明不白填送在里头做什么?他王慕菲若是有骨气不要,我就伏了他。”
当下三人计定,合起来编了一套话说,真真就把她带来的衣裳首饰里值钱的都留下。又住了几日,莺莺把青娥找来,合她说:“家去你万事只推到你大姐头上,莫叫你嫂嫂和哥哥再有争执。”又替她另取了名字叫青凤,说是王家在山东的远房亲戚。就买了些盆景吃食做礼物,第二日起身回松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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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真真的觉醒(中)
且说真真回家,王慕菲正是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天上掉下活龙来也没有那样喜欢,忙忙的对真真道:“娘子,泰山之事如何?”
真真含糊道:“不过多花些银子罢了,倒是奴在苏州遇见一个人,却有趣。”
王慕菲道:“什么人?”
真真道:“生的极像青娥,问起来才晓得还是你王家的人,名字叫青凤呢。我唤来你见见。”招手春杏扶青娥下来,合青娥说:“妹子莫怕,这是你堂哥哥,你只叫哥哥就是。”
王慕菲气结,明后日苏妹夫就要上门,青娥逃出去就当远走高飞,回来做什么?冷冷哼了一声道:“原来是妹妹,只是留她住哪里好?”
真真道:“先在我们后院楼上罢,明日再替她收拾屋子。”王慕菲道:“随你。”因真真脸上现出些不快活,心里过意不去,道:“你们先歇歇,后日苏妹夫上门,我还请了好些客,许多事等你料理呢。”
真真笑着应了一声。王慕菲又道:“青……凤,我带你去见爹娘。”领着怯生生的妹子进了老太爷的院子。
春杏上来扶真真回房,众使女收拾教老太爷翻的稀烂的房子。真真越看眉头皱的越紧,心里越发拿定主意,不能再教老太爷和老夫人当她是面团揉捏。想到过两日素娥就要来家,不能露出破绽,忙喊人来,把素娥使的那些人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都遣散了。元宝和银子,一人赏了十两银,就叫林管家使人送到苏州去替她们寻个小户人家嫁了。
直到天黑。慕菲冷冰冰走在前边,青凤哭哭啼啼在后。一路进了上房。真真才忙完,换了两件轻便衣服,正等他们吃晚饭,房里点着四只大蜡烛,满满一桌子酒菜。
王慕菲看到桌上有烧鸡。有鸡汤,还有炒鸡杂,鸡脯肉炒黑木耳这些他爱吃的菜,脸色好了些,和娘子道:“青呃,青凤已是认我爹娘为义父母,以后你就当她是亲妹妹待吧。”
真真早取了帕子替小姑子擦泪,笑道:“我合她一眼就投缘,不消相公吩咐。”三个人不言不语吃罢了晚饭。杏就领着青凤到后边楼上去了。
王慕菲道:“不是亲妹子,在哥哥嫂嫂后边住着不大像,还要另设法。”
真真想了想道:“当如何设法还请相公明示。”从前王慕菲但开口。自有真真去设法,王慕菲只要点头摇头罢了。这一回真真不肯再拿主意。轻轻挡了回来。他反倒有些不习惯,正想说你怎么不出个主意。又想到平常自家常抱怨真真自作主张,就先笑了。想了许久道:“还叫他合爹娘住一处罢。”
真真也笑道:“相公说的是,就依相公。”王慕菲想了想又不妥当,道:“还是把她安置在外书房楼上。”真真不置可否,他还是不满意,思量那里若是让妹子占了,有朋友来往不能只坐在前头厅上。算来算去,还是自家房子太小,颓然坐倒,叹息道:“家里小呢,若是来个客都安置不下。”
真真拿定了主意附合他,也道:“是小呢。”王慕菲无可奈何,侧头看见房里侍立的几个小丫头都在偷偷地笑,摔手道:“笑什么,还不去打水与老爷洗脸。”
真真抿嘴笑道:“这一路都是灰尘,我去洗澡。”摔帘子出去,留下一串轻笑。王慕菲看着晃来晃去的珠帘,想起来喊道:“真真,要换棉门帘啦。”真真远远的应了一声。王慕菲就觉得房里比昨日暖和许多,想了想,取了小衣寻真真而去,两个人洗了半个多时辰,脸上红扑扑地出来。
春杏凑趣,寻了只小香炉点了一块香送进来,小梅送进两块烘的热乎乎地大手巾,真真取了一块擦头发,一边擦一边咬着嘴唇笑。
平常都是真真先替王慕菲擦的,今日他歪在床上等了盏茶功夫,真真还是坐在妆台边笑嘻嘻的擦头发。
王慕菲清了清嗓子道:“娘子。”
真真低低的嗯了一声,又沙又嗲。
王慕菲又喊道:“真真?”
真真侧着头对王慕菲嫣然一笑。王慕菲实没料到娘子还有这样的风 情,觉得小腹下那一团火又烧起来,忍不住动情道:“过来。”
真真微微皱起眉头,放下手巾,走到王慕菲身边。擦着他地脖颈问:“做什么?”才洗的头发又香又软,拂在他的脸上。王慕菲喉咙发干,喘一口气道:“我的头发也是湿的呢,替我擦擦。”
真真正要去拿干手巾,想到姐姐背着姐夫教她的那些话,红着脸在王慕菲胯下轻轻按了一下,那个做怪的东西果然又想做怪了,轻呼一声逃开。
王慕菲大笑起来,站起来要拉她。谁知真真回身把手巾抛给他,轻声笑道:“青凤妹子初来,今日我去陪她,也省得她害怕。”
王慕菲想追出去,却怕丫头们看见不雅,走到门口止步,小声道:“回来。”
真真转过屏风,又伸头回来笑了一下,王慕菲以为她肯回来,拉起珠帘等她。谁料真真道:“偏不。”拉高裙子跑开。王慕菲看着娘子依旧窈窕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就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块贴在真真身上一同去了一般,靠上床上若有所失。
他因洗澡时多用了些力气,房里香气极清雅,不知不觉睡去,睡梦里只觉有一只又热又软的手替他把头发束起,替他盖被子,又好像被人亲了一口。
天明醒来,王慕菲摸摸头上,果然头发被一条天蓝绣金凤地带子束起。这个东西眼生的紧,王慕菲拿在手里把玩许久也猜不出是谁的,随手丢在床上,起来梳头。
过得一会,后边门响,真真带着一身有些寒冷地香气进来,跺着脚道:“好冷,这才九月呢居然下霜了。早晚加件夹袄罢。”变戏法一样从柜子里拉出两件夹袄来,丢一件把王慕菲,自家脱下比甲换上,转身看王慕菲呆呆的看着她不动,嗔道:“呆头呆脑地看什么?快换。”
这样地情形就好像多年前他们才到济南的那个冬天,那个时候地真真更活泼,笑起来总是无忧无虑,哪怕她做的针线卖得的钱不够一日的柴米,哪怕他做苦力得来的工钱不够一日的衣食。
王慕菲突然笑起来,柔声道:“真真,过来。”
真真愣住,王慕菲大步上前,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埋首在她耳边道:“你走了,家就不像个家呢。”
真真软成一团,红着脸轻声道:“小梅要来了,快放开。”
王慕菲轻笑道:“不放,偏不放。”突然听见窗外脚步响,慌的连忙松手,坐到窗边假妆看书。
真真忙走到妆台前解头发。春杏红着脸进来,看着人倒过水,笑道:“老爷请先洗脸罢。”自家和小梅两个一左一右在真真身边替她梳头。
王慕菲洗了脸等真真替他梳头,谁知真真一丝不苟在描眉,小梅执镜,春杏调胭脂,都忙的不可开交,他摇摇头出来,自到他外书房去,使小厮去寻了个常走的待诏来梳头。
到得早饭后,林管家有事来回,真真摇头道:“不得闲呢,你去问老爷,青凤妹子衣裳不多,我带她去买几块绸缎。”
王慕菲咬牙切齿的看着这个女人丢下他,轻快的像四月的春风一样从他的眼睛里跑出去,暗骂道:“妖精。”心头暗喜欢,娘子还是这样招人喜欢。
林管家一本正经的声音跳进来:“老爷,明日还要请班细乐,要先给八钱银子。”
王慕菲不耐烦道:“给他就是,又来问我做什么?”
林管家道:“昨日夫人把大姑奶奶手底下用的人都打发了,每人一两银子封口,元宝和银子一人二十两。一共花了三十六两银……”
王慕菲漫不经心道:“三十六两又不多……什么,你说三十六两,是从帐上支的?”林管家点头道:“是,打发姑奶奶的人,可不是从帐上支。”
王慕菲有些心焦,忙问:“那帐上还有多少银子?”
林管家道:“没有了,早上春杏说夫人要带新来的青凤小姐去买几个绸缎,要了八十两银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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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真真的觉醒(下)
王慕菲无可奈何,爹娘那里的钱是一文都扣不出来的,不必指望。真真从帐上支的钱,第一笔是花在大姐身上,第二笔是花在小妹身上,虽然不曾合他商议有些恼人,倒底是为他脸上添光彩,何况叫他为这区区一百来两银子合娘子计较也没意思,长叹几口气罢了。喊春杏道:“翻几样不穿的大毛衣裳出来,叫林管家送去当铺当了罢。”
春杏忙翻出几件拿来给老爷瞧,都是真真去年做的新衣,王慕菲看了道:“这两件做时花了多少钱?”
春杏笑道:“这件藕合色的一共花了八十一两,这件石青的六十两,这两条皮裙一共七十三两。”
王慕菲叹息,去年秋天置衣,真真一口气替他做了三箱,公公婆婆小姑子各一箱,她自家只做得这四件,就这四件已是不菲,想必那六箱皮衣共也值千金,因道:“取夫人的来做什么,放回去,把我不穿的取几件来。”
春杏笑道:“去年夫人做皮有时,还道与老爷做的少了,怕不够穿呢。如今家里少钱使,要当自然从夫人处当起,不然夫人回头来家,必嗔怪奴婢。”
王慕菲何忍再当,挥手道:“罢罢,到书房合洗墨说,取我上回得的那本册页叫林管家去当些银子回来使罢。”
林管家当了四十两回来,帐上才得钱使。王慕菲在家急的要死,偏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人家借钱。过了中饭时,真真才和青凤来家,小梅把不曾花的六十一两银子交还到帐上。林管家忙到书房来回:“夫人来家,小梅把不曾用完的银子有六十一两还到帐了呢。要不要把那本册页先赎回?”
王慕菲苦笑道:“有什么好赎的,只怕还有地饥荒打呢。且省着些用。”减减添添,添天减减。又寻了好些地方省出银子来,直叹当家不易。只那请客用的大红贴子。就要八分银子一本,果然中产之家省吃简用一二年,也请不起一回客。
却说真真既是存了心要叫王慕菲管家,把两只脚站的稳稳地,王慕菲中饭时还叫她管。她不肯道:“原是奴的不是,每常吃地用的想到哪里就花到哪里,不是会过日子的人。还是叫婆婆管家罢。”
再三的说她也不肯松口,王慕菲没得法子,交给他老娘日日清粥腌黄瓜罢了,只得硬着头皮自家接着管,心里打算扛过阵子还要请李青书劝劝真真来管家才好。
谁知不过一会,尚真真使人来说:“妹夫家的家人原都是尚家旧人,借了去用地。如今尚家有事。还要他们效力,要先把几个会做生意的管家唤回使用。还请妹夫另雇罢。”
王慕菲吃了一惊,那管家拱拱手去了。过的半个时辰,派到几个铺子管事的管家都收拾了帐本送来。都说:“老主人有事。不得不去,小的们还把娘子留在宅内效劳。”王慕菲一个留字还不得出口。这几个人都走了。
王慕菲心道:“老泰山家里到底出了何事?真真偏当无事人一般。”就回房来问娘子。走到自家房里,真真取了瑞记杂货铺的股金契纸交把林管家,看见王慕菲一脸不快进来,涨红了脸上前陪罪道:“奴实不知家里几个铺子都没有出息,相公没有银子使正心焦,心里一急,就想把这项银子都提出来。阿菲,原是奴的错,不该自作主张的,你莫恼呀。”
王慕菲本来有气,叫真真低声下气一说哪里还气的起来,苦笑道:“怨不得你,要怪也怪我从前面嫩,那几个铺子爹爹吵着要,我只想着给他不吵闹就完了。”
真真忙拿手挡着相公地嘴,娇嗔道:“都是奴的不是,奴不该主张都给公公的。此后这些铺子卖也好,开也好,都是相公你拿主意。”低头玩弄衣带,良久才仰起脸来,抬着一双妙目看着他地脸道:“为妻样样都听相公的。”
王慕菲爱煞娘子地顺从,拉她到桌边坐下,笑道:“俺们家作坊如何真真笑道:“原是托了赵掌柜代管地,相公意下如何?”
王慕菲因娘子不曾说出法子来,心里先是失望,可是都叫他想主意,哪里想的出什么好主意来,只得道:“瑞记咱们不是小东家了,他必不肯替咱们再管作坊,只是家里人手又不够,先歇了罢。”对手持契纸地林管家道:“能换多少银子回来?”
林管家恭敬道:“这个不晓得,要看他们铺子这一年生意好不好呢。”
王慕菲心里也没有底,到底手里多几两银子才好,就叫林管家拿去要回股金。真真早泡了一壶好茶,拉王慕菲到院子里晒太阳吃点心。王慕菲才想起来意,问她:“泰山这是出了何事?”
真真微摇头,低关只是不语。王慕菲再三的问她,才道:“没什么,只是教人骗了十几万两银子,奴姐妹两个把家里值钱些的房子地田都变卖了。”
王慕菲虽然不肯用娘子的银子,但是突然之间岳家少了这许多钱,心里也凉,因道:“老泰山怎么这样糊涂,十几万两,就是堆成山也不见得一年能搬干净呢。”
真真因他这样说父亲,心里恼了,不肯再妆,站起来道:“阿菲,我有错与你陪不是。我爹爹的事,我们做儿女的劝劝就罢了。若是我说公公婆婆糊涂……”
王慕菲忙道:“打嘴,爹娘岂是我们儿子媳妇说得的?”
真真冷笑一声坐回去,捧着茶吃不肯说话。王慕菲晓得方才他说错了话,待要低声下气陪不是,好容易娘子才事事依他,他又放不下身段。两个人冷着脸吃了半个时辰茶。林管家带着一盒银子回来道:“契纸还把他了,这是本利三百二十两。”
王慕菲心头一松,有这些银子,就是再请几次客也够了,笑道:“取五十两到帐上使用,那些交把夫人收起来。”
真真晓得这是他变相示好,本不想理会,到底两口子过日子,没有时时合气的,忍着气道:“那为妻收下就是。”
林管家就取开盒取了一个五十两大锭的元宝。真真叫春杏把盒子收到房里衣橱里,再把衣橱锁上。吩咐完了,笑道:“青凤妹子一直都在房里,奴去寻她说说话,也省得她闷出病来。”就把王慕菲丢下。
王慕菲思来想去,重回书房看帐本,昏头昏脑看到掌灯时分,还只看了一本半。心里极是抱怨大姨姐拆他的台,使的好好的管家唤回去做什么?他就忘了,话里话外抱怨真真大权独揽,把王举人架空的也是他。真叫他做这些事亿他又没有一样在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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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归宁(上)
这一日是新女婿满月上门的日子。清早起来,王慕菲就指挥着管家门在门口吊彩,前头厅上拆隔扇挂灯摆花盆,安排小唱和乐工歇坐处。他昏头昏脑忙了一早晨,累得腿肚抽筋、摇摇晃晃回房歇息。真真早把卧房收拾的清洁明亮,当窗下小小香炉时燃着苏州带回来的时新香饼,榻上铺着软绵绵的天蓝缎绣岁寒三友锦垫,在明晃晃秋天早晨的阳光下,让人一看就想躺上去。王慕菲靠到榻上,极满意的吐了一口气闭目养神。
真真在后院与青凤、春杏坐在一处绣花,小丫头出来指了指卧房。青凤忙道:“只怕姐姐和那……就要来了,妹子到楼上去。”
真真晓得她不想见素娥和苏公子,柔声道:“放心罢,女眷那桌摆在大姐原来住的那间屋里,不叫到她们到这里来的。”
春杏也笑道:“青小姐,婢子们必不叫人闯到后院来。”
青凤摇头道:“妹子晓得,只是……还是到房里去的好。”站起来收拾了她的针线筐,春杏送着上楼去了。
真真看看她,再看看玻璃窗上印出的王慕菲的影子,极是后悔当初出头管青娥的亲事,伸手抚身边一棵梅树,稀疏的树枝上吊着两个干枯的果子,叫她轻轻一碰,滚落到尘土,灰扑扑的瞧不出来是果子。真真苦笑,女人初嫁时是枝上的娇花嫩芯,若是结不来果子,花枝儿再俏又有何用?轻轻一碰就跌落泥里。
王慕菲伸懒腰,恰好看见他家娘子穿了几件新鲜衣裳,站在梅树底下出神。秋风吹来,披帛和裙带飘飘,端的好一幅娴雅美人图。从前王慕菲眼里所见。娘子不是系着围裙在灶上打转,就是包着包头在织机前低头忙碌。再不然就是捧着算盘算帐。实不曾见过真真也有这样风流蕴雅的时候,不觉痴了。
真真转身,看见王慕菲坐在榻上怔怔的看着她,嫣然一笑道:“回来了,可吃茶?”取了一只小小雨过天青色地合欢杯倒了大半杯茶自窗格子里递过去。纤细的手指映着颜色娇嫩的杯子,格外白嫩。
王慕菲想到这几日娘子地风致,心神激荡,一手接过杯子,一手执着娘子的手贴到腮边轻轻摩挲,含笑道:“真真,进来。”
真真也叫王慕菲地柔情打动,微微点头。王慕菲在她的小手上印上一个吻,依依不舍放开。道:“快点。”
真真走到屏风处,叫有些凉的过堂风一吹,心下警醒。此时还不是和相公恩爱的时候,少时素娥和妹夫变姐夫的苏妹夫来。相公心里必不快活。切莫顺着他。想了想,走到门口探头。对满怀指望等她进去地王慕菲笑道:“奴去看看女眷们吃酒的那几间屋收拾的如何,阿菲,你去不去?”不等王慕菲说话,轻巧的抽身出来,喊道:“小梅,陪我后边去。”
王慕菲方才被撩的心头火起,那话儿硬邦邦的正要寻个好去处钻钻,谁知好去处往别处去了,只得吃两口茶去火。他有一下没一下被真真吊着,还越发的觉得自家娘子如今比从前有趣可爱,每回看见都想就着茶水一口吞下。那又招人喜欢又叫人恼的姚小姐滴珠早被忘了爪哇国去了。
唐秀才带着一群粉头乐工头一拨来。王慕菲约的那些旧日朋友接二连三也都来齐,只有李青书使小厮捎了口信来,说他家闺女有些小咳嗽,他们两口儿不能来。王慕菲无可无不可,姐夫来了他脸上固然有光,不来,就不会抢他做主人地风头。王慕菲的新朋友也来了几个,当得新云旧雨济济一堂。王家本是外来户,老太爷的些朋友都是上不得台面地,都在后院老太爷房里另摆了两桌。谁知认王慕菲做侄儿的张家听得他家小女婿回门,办了一份厚礼,张老爷,张夫人,并张公子和一个张夫人亲生地女儿女婿都来了。王老夫人捧着厚礼喜不自胜。王慕菲请张老爷和公子三人到前边去坐,张老爷推辞不肯道:“我们是内亲,就在后边也罢了。”
王老太爷道:“也罢,姑老爷就合我们坐一处罢,姑太太和表小姐带着小少爷与你母亲坐是一样地。”
王慕菲实是怕娘老子的那些朋友上不得台面,在外人跟前丢脸,只对真真使眼色。真真心里暗笑,不动声色道:“难得姑太太来一遭儿,不然到我那里先坐坐,等我妹子来了再来坐席如何?”
张夫人本就是存着心要来和真真攀交情地,不耐烦和那些人坐一处,忙应了,连女儿和儿子都带到真真院子里,只有张家那个女婿,本是个秀才,就合王慕菲到前头去了。
此处本是张家旧宅,张夫人每走过一处,都要留连一会,进了正房,看着那架大屏风,笑道:“举人娘子莫嫌我老糊涂,还想到后边瞧瞧,那几棵梅树原是我小时候种的呢。”
真真笑道:“姑母说哪里话,不如就在后边坐罢。”引着到后院小桌边坐下,上茶上点心闲话。这位张夫人和张小姐性子都极随和,言谈又爽利,说不得一会就合真真成了知交,那位张公子只得十六七岁,高高瘦瘦的,坐在那里只是笑,他母亲姐姐但问他什么话,只应是或是不是,若是真真问:“平常在家都看什么书?”他就红着脸说:“先生给了本书单子,才看到第九本。”老实的招人喜欢。
真真想起来还收着几块好砚,因道:“春杏,去把西屋里收的着的砚台取两方来。”
春杏去了一会,取来两个匣子打开道:“这是薛家送来琉璃的。一套是蔬果的,一套是盆景的。”
真真笑道:“兄弟拿去顽罢。”
那张公子还是个孩子,极是喜欢,站起来落落大方抱拳谢过,把盆景那盒推到姐姐面前道:“十一姐,这个给姐夫使。”看他姐弟两个推来推去。张夫人不好意思,嗔道:“这两个孩子,没得当着主人面就要分礼物的。”
真真笑道:“咱们又不是外人,我倒喜欢他两个和气。”
正说话间,突然一只花盆坠地,楼上有人轻轻呀了一声,众人都去瞧,后楼上窗户半开,楼下一只碎花盆,还有一块抹布,想是在窗台边擦花盆,不小心失了手。楼梯咚咚直响,青娥和小梅两个气喘吁吁下来,红着脸上来陪不是。
张夫人看一个是小姐妆扮,一个是丫头服色,颇不解。
真真忙道:“这是我家相公的堂妹青凤,青凤快来见过姑母。”
青凤红着脸上前施了一礼,道:“方才失手叫花盆跌落,姑母、姐姐和嫂嫂吃了惊吓,原是青凤的不是。”
张夫人忙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不值什么。”就从手腕上取下一个镯子把她做见面礼。
青凤不肯受,躲到真真身后道:“嫂嫂,
真真拍她道:“这是姑母的心意,你收下罢。”青凤方才依言收了,又行了礼上去。
张夫人就赞道:“小姐好家教,哪像我家这两个,活猴一般,嫂嫂给点东西,抢着就收下了。”
真真微笑道:“我家妹子倒底缅腆,比不得令爱令郎大方呢。”
张夫人含满笑意去看她的一双儿女,张小姐正笑眯眯看着发呆的兄弟做鬼脸儿呢。知子莫若母,张夫人顺着儿子的眼神看去,却是方才王小姐上楼的所在,分明是儿子动了情思。这位王小姐是举人的堂妹,论身份配儿子也配得,相貌生的又好,实是良配。因道:“我家秋松从小儿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养到如今十七岁都不曾订亲……”张秋松的脸噌一下涨的通红,结结巴巴道:“娘,你说这些做什么?”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把眼睛投向花盆上边的窗子。
真真哪里不明白张夫人心意,只是她做过一回媒,反叫小姑子吃了一个大亏,不得不谨慎,含糊笑道:“婚姻大事,自当细细寻访。”又叫换一回茶。
张夫人晓得他家公公婆婆在上,堂妹子的亲事必不好自专,也就岔过,另寻些事来说。少时媳妇子来回:“姑奶奶和新姑爷回来了,后边请姑太太去坐席。”
真真和张夫人到后边素娥房里,果然素娥打扮的珠环翠绕,端正坐在一边,冷着脸不说话。王老夫人坐在一边不晓得说些什么,看见媳妇进门,忙住了口。
第二十六章 归宁(下)
素娥对真真笑了一笑,真真想到姐姐曾合她说过的话,想必王慕菲不会合素娥说过,因道:“妹子,不如到嫂嫂房里更衣。”
素娥微微点头,叫使女捧着衣裳包袱随真真到她卧房。关上门,只有姑嫂两个,真真就道:“苏家待你好不好?”
素娥微笑道:“好,怎么不好。”
真真叹息道:“前几日,听说常到你家走的卖婆送了几贴补药把你吃,可是有的事?”
素娥微皱眉道:“这样小事嫂嫂你也晓得,未免管的太宽了吧。”
真真摇头道:“非是嫂嫂管你,只是那补药若不是叫去我姐姐调了包,你是死是活还不知呢。”
素娥手一抖,一枝金簪差点在脸上划了一道,尖声道:“嫂嫂,有些话不能乱讲真真语塞,看着素娥镇定下来厮条慢理整妆,好半日才道:“不看姐弟情份,你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我又何必做恶人?信也罢不信也罢,你自己看着办罢。”
素娥的手慢下来,咬着牙道:“我信你。怪道婆婆如今待我极好,阿扬他待我更是比从前深情百倍,原来是存了这个心!难怪亲族里有事,总不叫我出来见人,日日哄我在家闲坐。我若是悄悄儿病死了,果然一了百了。”
真真叹道:“他们明面上不会待你如何,只要你事事小心,自然不会吃亏的。”
素娥冷笑道:“过几日,且叫他们姓苏的见识见识,我王素娥不是吃吓长大的。”站起来冲真真行了一礼。道:“谁对我好我心里有数,只是素娥脾气直,言语间冲撞了弟妹莫恼我。”
真真微笑道:“妹子休见外。我做嫂嫂的怎么会合小姑子计较。”帮着她换了衣裳,两个手拉着手到后院吃酒。
且说前边书房里。苏公子虽然有些拘谨,合王慕菲这群朋友酒过三巡,也就亲热起来,拍着大舅子地肩笑道:“哥哥过的好日子,这般美貌的小唱哪里寻来。”
王慕菲笑道:“为着妹夫特为寻来地。叫长春再唱个长相思来你听。”
长春纤手拨弦,秋波扫过王举人,又扫过苏公子,笑道:“今日大喜的日子,唱个喜相逢罢。”一双眼睛就生在了年少多金地苏公子身上。众秀才都哄笑道:“苏兄已是小登科了,难不成还要再登科一次?”
长春娇羞不已,低着头不语。苏公子还算清醒,晓得这是岳家不能轻浮太过,捧着酒杯不看长春。
唐举人多少有些吃味。打岔道:“这样吃酒无趣,不如咱们行酒令罢。”
王慕菲忙叫人到后边去要酒筹来。不一会后边送出色盆、双陆、投壶、诗牌并叶子戏。.唐秀才笑道:“嫂夫人真是妙人,咱们酒也吃的差不多了。都来投壶耍子解酒。”亲手抱着铜壶安在阶下,王慕菲就请大家出席走走。
那长春悄悄儿走到苏公子身边。轻笑道:“公子。奴唱的好不好?”
苏公子瞧她一眼,这粉头果然生的好。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仰着看他,脸上全是期盼。他淡淡一笑,道:“自然是唱地好。”长春含笑看着他指了指厅后边,在厅里略站一站就转到后边去看花。苏公子心里计较,素娥是条死狗,王家又理亏的紧不敢闹什么,去去又何妨?合着众人投了两次壶,妆内急去后院,才走到夹道里,就被一双纤纤玉手扯住衣袖。
长春粉面微红,嗔道:“新姑爷,想是不喜欢奴家唱的小曲?”
苏公子轻轻把手搭在长春的手上,笑道:“这是我泰山家呢,姐姐放尊重些。”嘴上说尊重,一双手早顺着长春的手腕伸到衣里去了,就觉得长春的胳膊如软玉一般,又腻又滑,越摸越想摸里边去。
长春虽然是娼门,到底是没梳弄的闺女家,叫苏公子摸的浑身发软,靠在他身上,喘气道:“苏郎好坏,奴家住在鸣玉坊朝里走第七家,门口有个竹篱笆门的就是。”
苏公子摸地情动,按着长春在墙上,忍不住就要亲嘴。突然三四个妇人走来,长春臊的满面通红推开苏公子前头去了。苏公子扭着看见那群妇人里边有真真和丈母,也觉得脸上下不来,又不好上前招呼,跺跺脚掉头也不回前头去了。
后边女眷原也是坐席久了出来闲走,谁知看见这样一出好戏,大家都不大好意思。
素娥忍着气,笑对真真道:“嫂嫂,妹子多吃了两杯,到你房里歇歇可好?”
真真看王老夫人脸都涨的青紫,忙道:“正好我也要洗把脸。我们同去。”
两个回到真真卧房,素娥咬牙切齿骂道:“没出息地混帐,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在我家也这样给我没脸。”真真叹息,他苏耀扬的人品小青娥都比这位大姑子看地明白,实在是没地好劝。素娥骂了半日,突然冷笑起来,问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的真真道:“这个小婊 子是哪里寻来地?”
真真道:“是你哥哥去寻的,你金玉一般的人儿,合这样下 贱烟花计较什么?”
素娥笑道:“不合她计较。我家相公爱她,我做娘子的自然要替他纳了来,才显得我贤惠。只是婆婆必不喜欢娼门出身的人儿,倒是好生叫人为难。”说罢拿帕子掩口而笑。
真真再叹,这个长春若是纠缠的是她家阿菲,她只会合相公赌气罢了,哪里想得到要纳了她来捏在手里耍?果然做人家娘子的,心肠硬些,自家日子就好过些。
素娥看真真半日不语,想是见不得她的手段,因道:“谁家男人有几个钱不想纳妾?秦家那个死老鬼都要入土了。一年还要纳一两个呢。由着他可着心去找,不如咱们看准机会替他找,找些上不了台面的来。一来男人感你贤惠合你一心,二来妾这个东西。只得一个两个必是合你争宠的,若是有七个八个,有在老爷跟前显好地,就有在夫人处抱大的,叫她们斗着顽极是解闷的。”
真真笑道:“原来如此。小梅快去打听。”
一时小梅问明白回来禀:“是鸣玉坊地四春,只是不晓的姑奶奶问地是哪一个春。”
素娥冷笑道:“是那个穿红衫子绣玉色蝴蝶的那个,你叫林管家去打听身价。”
小梅忙跑着去了,过了一会回来道:“赎身要八百两。梳弄要二百两,还要聘礼八抬。”
素娥微微笑了一笑,道:“弟妹,我在苏家能不能翻身就指望她了。还烦你时常使人去鸣玉坊打听,若是我家相公去了他家,就速使人合我说知。”
真真点头依了。两个照旧出来吃酒不提。晚上散了席,王慕菲和新姑爷都吃的大醉,就在书房歇了。晚上真真和素娥两个一处说了半夜心事。天明才合眼睡了一会。第二日吃了中饭小两口辞去。
王老太爷和老夫人收了女婿的厚礼,只回了两盒点心。还是昨日席上撤下来的。王慕菲恨不能一头撞死在点心盒子上。涨红了脸合真真出去送客。回来就抱怨:“真真,你当寻几样礼物。妹夫这么着家去。倒叫苏家笑话我们没礼数。”
公公婆婆只进不出,收地礼物装了几间房,偏不肯替儿子做脸。相公不怪老的不明事理,反说她,真真恨不得掐他一下,低着头不肯说话,到房里换家常的衣裳。
妆台上妆盒大开,里头摆着方才送客的那套头面。王慕菲换过布袍,闲来凑到真真边上看她梳妆,顺手翻翻道:“怎么少了许多?”
真真笑道:“爹爹有事少银子使,姐夫家有钱,助了几万两,我们家哪有那样力量,少不得把几件不值钱的钗钏变卖,也是我做女儿的一份
王慕菲待要说都变卖了年节时你戴什么,可是这些东西都是真真从娘家取来的,并无几样是他王慕菲买把娘子的,这话在舌尖上滚来滚去就说不出口。他闷闷的道:“泰山有事,我们做女儿女婿地,自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可还少银子使?”
真真微笑道:“把尚家产业尽数折变了,想来也够了,原来说要把我的那个小庄也填在里边,过几日人家就要来接手呢。以后咱们家只有那几间铺子了,少不得要省着些过日子。”
王慕菲这些天管家,才晓得他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一日开销要多少。若是没了庄子供柴供粮送鸡鸭鱼蛋,一个月的开销还要多几十两也打不住。
他着了忙,追问道:“怎么就到此地步?也当留个退位呀。”
真真心里有些失望,叹息道:“那是我爹爹呢,尚家地一根线都是他老人家挣来的,尽数花用了又当如何?”
王慕菲无言以对。想到自家挣来地那几个铺子无人掌管,因道:“咱家铺子里地管事都叫你姐姐召回去了,一时请不来伙计,不如合姐姐说说,还叫他们回来罢。”
真真就照姐姐教的话回道:“当时本是事急从权,其实没有咱们王家地铺子叫尚家的人管的理。”微微一笑,攀着王慕菲的肩道:“奴也明白相公的心,只是公公婆婆的心意还要体贴,王家的家业叫儿媳妇娘家的人掌管可是没脸的事,你就不替娘子想想?”
休说公婆,就是王慕菲从前在心里也没有少抱怨真真管的太多,叫他堂堂一个举人无用武之地。此时叫娘子说的老脸微红,结结巴巴道:“哪里话来,我们夫妻本是一体。”
真真叫这句夫妻本是一体说的心软,正想答应。慕菲又道:“没了庄子,只家里这几间铺子,只怕家用不够呢。”
真真想到公公婆婆心又硬了起来,微笑道:“相公大才,想必早有法子了。奴有一句话说,虽然家业都是你掌管,大事也要多合公公婆婆多商量,才是做孝顺儿子的道理呢。奴从前只道事事都张罗好就是尽孝,如今才晓得这样行事大谬。从今往后必当痛改前非,相公,真真这样好不好?”
这番话极是有道理,王慕菲连连点头,搂着娘子笑道:“果然出息了,都是谁教你的?是姐夫不是?”
真真笑道:“原是前几日我想不明白和你赌气,姐夫劝我的。奴如今想明白了,相公休哄奴做错事。”翘着嘴故意在他脚上轻轻踩了一下,揽衣跑出去了。慕菲靠在榻上晕头转向,甜蜜蜜许久方才醒悟:真真如他所愿贤惠起来,家里家外这许多事谁来管?少了一个庄子,还有一个妹子没有嫁,偏几个铺子又无管事,哪一样都是极烦人的,何况家里日日开销都不少,哪里寻银子去?
他抱着头苦笑起来,爹娘搂着花不完金子银子,偏他做儿子的劳心劳力却无钱使。想到此,王慕菲埋怨娘老子的心越发重了。无可奈何亲自去铺子里查帐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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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此长彼消
且说王慕菲忙了七八天,虽然也请了几个管事,到底新人使着不放心,事事都要做主人的经心料理。他每日吃了早饭出门天黑来家,累的如同扒皮狗一样还不得歇,林总管还有许多事来回。撑着料理完了,累的饭都吃不下,倒在床头就睡。第二日起来,他看看钱箱里那一点点银子不够使,又要忙忙的出去,只几天功夫,人就瘦了一大圈。
真真要妆贤惠妇人,相公面前唯唯而已,其实心里极是心痛阿菲吃苦。这一日忍不住,正要去寻姐姐出主意,林管家求见,禀道:“苏姑爷一连三日都去了鸣玉坊吃酒,合那位唐秀才打的火热。”
真真想了想,笑道:“此事想法子叫我婆婆知道罢,她过几日要去瞧青娥呢。”
林管家点头退去,心里喜欢的紧,小姐果然会做人了,此事由老夫人出头,将来闹的大些儿姑爷也不好说什么。果然不晓得林管家用了什么法子叫王老夫人得知,过不得一个时辰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到苏家去了。
到晚王慕菲合两个老的一路来家,气呼呼道:“这个苏耀扬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新婚才月把就去嫖。大姐想是被他灌了迷魂荡,居然取了八百两银就把那个婊 子买来做妾!有钱也不是那样花法!”
真真端茶送水极是殷勤,服侍王慕菲洗脚睡下,王慕菲还要合她诉说。真真拦着他的嘴道:“不许说这些,奴这几日替你缝了两个护膝,取来你试试?”把他拉到床上坐定,从床头取出一双绣着富贵不断头花样的护膝来,替他绑到腿上。拍手笑道:“不大不小正好呢,奴还替公公缝了两双,只是还不曾绣花。你说说什么花样好?”
王慕菲累了半日,又气了半日。此时靠在软软的床榻之上,嗅着娘子身上香馥馥甜丝丝的香味,舒服地抽掉骨头一般,懒洋洋笑道:“随你什么花样我都承你情。还是家里舒服呀。”
真真贴过来替他捏肩,笑道:“张老爷下午使人送贴子来。后日张夫人生日,请咱们去听戏。”停了一停,道:“还单有张贴子请青凤。”
王慕菲从床上爬起来,奇道:“请她做什么?难道……?”
窗外呜呜的有风刮过,真真忙起来关窗,就把张家送来的几张梅红洒金请贴取来把相公看。王慕菲翻到写着青凤那张名字地,看了许久,笑道:“若论身家也配得上,咱们去。明*****替妹子好生妆扮。”
真真忍不住道:“这一回奴没有别的话说。还当细访张公子地人品。”
“为夫知道。”王慕菲有几分不耐烦,甩袖子道:“哪得个个都似苏耀扬。话又说回来,大姐也是贤惠的过了。今儿一个明儿一个,过不得一年房里添上十个八个。她待如何?”
真真看他有不喜欢苏妹夫纳妾之意。趁机道:“奴不如大姐贤惠,与其将来与妾合气吵闹不休。不如不许进门。”取了碗茶坐在床边慢慢吃着,看王慕菲的脸色变的不大自在起来,只妆做看不见,弃掉茶碗去西里间洗脚。
第三日王慕菲亲自去吩咐老太爷和老夫人并青凤些话,一家子嫡亲五口到张府吃了大半日酒来家。果然隔日张家请了媒人上门来说,王慕菲就把青凤许把张公子。
张家素有富名,王老太爷如何不喜?眼巴巴等着似上回那样收礼物。岂料王慕菲手里着实艰难,下定那日亲至门口去接,就把礼物都收到他们房里去不算,又拿着上回苏家的礼单问老太爷要苏家地聘礼。王老太爷恼了,气呼呼道:“你堂堂一个举人,嫁个妹子都舍不得自家掏钱?”
王慕菲慢悠悠道:“青娥的亲事,花了儿子多少?只爹爹发了一注大财,二三千金的礼物收在房里。如今青凤订亲,没有嫁妆回礼不体面,将来她在婆家哪里有脸?”
老夫人在院子里暴跳,指着上房骂道:“我的儿,谁给你灌的迷魂汤?俺们家那么大一个庄子还不够你用?吃穿用度哪一样是要花钱的。几个铺子又都是你管,怎么越过越小气!”
王慕菲冷笑道:“那几个铺子,爹爹管了大半年亏了多少本钱?若是爹爹舍不得银子,妹子的亲事我不管就是。由着你们闹去,好容易结门亲,看她将来认你们不认。”
素娥归宁,对亲爹亲娘就没有好脸色,就是王慕菲跟前也是冷冰冰的,只合真真有说有笑。所以王慕菲这话实是戳到老太爷老夫人痛处。
老太爷想到将来张家这门亲若和苏家似的却是亏本,张家也只得一个儿子,青娥性子又温柔,张家地金银将来就是他王家的。儿子实说的有理,小女儿务必要替她争光。老太爷忍痛开门道:“都在这里,你捡合用地挑罢,这都是爹爹一辈子的积蓄呢。”
王慕菲哪会客气,叫几个管家把从前苏家送来地礼物尽数搬到自家房里去不算,还顺手搬了一千两银子走。王老太爷在房里哎声叹气道:“儿子如今怎么改了性情,从前哪里会这样计较?”
老夫人冷笑道:“自真真从苏州回来,他就变了性子。这是从你手里挖银子呢。儿子方才抬了足有五六百两地东西,又有一千两现银,生生在他心里挖了碗口大一个血洞。老人家满腔的不舍都化做对真真地抱怨,哼哼道:“妻贤夫祸少,真真实是不懂事。其实青凤出嫁能花多少?她偏一个大钱都舍不得出。”在房里骂了一会犹不舍,背着手去儿子处。
真真看王慕菲自公公处抬了许多东西来,晓得还有麻烦。相公喊她来收拾礼物,她使个计道:“日子这样紧法,奴去寻姐姐一路到薛家去瞧木器去。”连青凤的面都不见。带着小梅出门。
王慕菲一个人备回礼哪里在行?正在那里发愁,他爹爹在外头咳嗽几声,进来道:“我的儿。真真呢?”
王慕菲不耐烦道:“她去寻大姨姐去薛家看木器啦,爹爹有何事?”
王老太爷在床上坐下。语重心长道:“人都知青凤不是你亲妹子,替堂妹子办嫁妆,差不多就使得,不必奢侈,咱们还过日子不过?”
“爹爹。原是你说张家独子有钱,青凤嫁过去极好。他家又有许多姑奶奶,多陪送点到婆家人才敬她。不然她在张家说不上话,谁认我这个堂哥否?”王慕菲走到门口道:“此事儿子主意已定,爹爹莫管,回去歇歇罢。春杏送老太爷回房。”
春杏走到老太爷跟前低眉顺眼轻道:“老太爷请。”老太爷狠狠瞪了春杏一眼,拂袖而去。
且说真真避到李家,抱过两个外甥亲热一回,尚莺莺就叫奶妈把孩子抱走。笑道:“今日怎么得闲?”真真苦笑道:“阿菲又替青凤订了门亲事,今日下定呢。就是送房子把我们的张家。”
“原来是他家,那位张公子还罢了。只是他家十几位姑爷叫人头疼。”莺莺想了想,笑道:“你小姑子肯不肯?”
真真点头道:“两个原也打过照面。她没甚话说。我瞧着比苏妹夫强。”提起苏家表弟。真真是可笑可恼。”莺莺想到苏家纳妾闹的翻天覆地,乐不可支。伏在桌上笑道:“你不晓得呢,三姑母恨不得把那个小唱和你小姑子一起生吃了。面上还要夸你小姑子极贤惠,如今表弟拉拨地合娘子、妾三个人一腿,三姑母儿子舍不得收搭,媳妇无错不好就收拾,整日里只合那个妾过不去。”真真微笑道:“我那位小姑子早打定了主意要把婆婆压下去,三姑太太就是收拾了这一个,明儿还有呢,只要苏家妹夫不改风流性儿,她情愿银钱上吃亏,也要多替相公纳几个能抛头露面的妾叫婆婆看着喜欢。”
莺莺捂嘴笑道:“这才是女中豪杰。将来咱们且瞧着罢。”
真真道:“阿菲无钱使,在公公处要了一千两银子来。妹子怕有后患,指着说要合姐姐去买木器躲出来的。”
莺莺啐道:“没出息,你躲什么?小樱呢,叫个人去合薛家说声儿,照上回王家旧例送一堂木器去。”又问真真:“银子够不够使?”
真真道:“我手里还收着大姑奶奶把地一千多两,原是大姐讨不回来的那笔银子,阿菲说要留着她出嫁用呢,用在青凤身上想来他也没话说。”
莺莺眼波流转,横了妹子一眼道:“你又自作主张了,叫小樱回来。你家去只说咱们挑来挑去,还是觉得青娥陪嫁地那堂好,别的话你休说,再把你收的千把两交给你相公,他舍得也罢,不舍得也罢,合咱们不相干。你合小姑子情份再好,也犯不着为了她合你相公过不去。万事有她亲哥呢。”
真真放下茶碗,叹息道:“从前我一心一意想叫他省心,他反嫌我身上有油烟气,如今凡事都不理论,只在他跟前服侍,反倒格外疼爱我。”
莺莺冷笑道:“他是个没本事的,见不得娘子比他本事。庄子的事你合他说了没有?”
“说了,”真真想到此,微笑起来道:“他只是有点心痛地意思,没有别的话说。只是这一向去铺子勤快了呢。”
莺莺也欣慰,变了笑脸道:“那他还有几分可以医治,不枉你一片痴心待他。且看你们家老太爷行事罢。我今日叫人烧汤池,一同洗澡去何如?”
真真笑道:“转眼天就这样冷了,我们家建汤池只怕还要几年。今日就在姐姐处好好泡一泡。且不说她姐妹两个自在,只说姚小姐滴珠。自那回唱了一出泼粪记,滴珠卧病在家,吃了十来日药渐渐好些了,强撑着起来管家。
守门家人来禀:“前几日有一户人家自江北来投。”
滴珠冷笑道:“我家上上下下也有三四十人,要什么新管家?回了他去。”
那管家为难道:“原是求了张老爷荐书来的。”
“如今店铺都歇了,不短人使。帐上支与来人一两银子,请他回去。再备份礼去张世叔处,就拿我这个话回他。”姚小姐想了想,又道:“那几个常到后门卖花翠的妇人,都不许她们进门。”
姚滴珠这样精乖,陈家无处下手。侯大姑爷叫大舅子好生抱怨,又听说姚老板的海船已是在回程的路上,再不下手,拖得几日白白叫这一注大财落到别人手里,把心一横,生出一条毒计来,和陈老爷商量:“小女婿还有一计,只是事成之后要分三成好处。”
陈公子犹不舍得,陈老爷道:“下手迟了一个大钱都没的指望,爹爹做主,若是事成,分把你四成!”
侯姑爷道:“她姚家本宅咱们插不进手去,还是还有几个租把人住的院子么,岳丈寻个心腹,假妆逃奴去租她家房住。小女婿就去寻些好物事来,过几日将来还有话说。”
陈老爷就依女婿所言,喊来个心腹把他些银子,当着众人寻件小事责骂。那个管家陈根生第二日收拾了包袱偷偷到外县去了。陈家传出消息来说丢了十几样值钱的古董,四处寻那个逃奴,到府里写了失单。又过了几日那个管家潜回松江,径到姚家荷花池租房求租。管租房地看门人就租了间空房把他。陈根生住了几日潜回陈府,侯家姑爷拿着一捆物事与他,又叫陈老爷把失单中不值钱的物件取了两件,叫陈根生都埋到房里床底下。又叫他寻事合姚家管家打架,使刀砍了姚家人一刀逃回陈府来。
姚滴珠本以为闭门在家必无事,谁知收房租的管家叫人砍伤,她哪里是个肯吃亏地人,旋使人去府衙里报官,侯师爷已是候的久了,带着一群兄弟到荷花池去,在逃犯房里翻得几下就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布包并两件字画来。他摊开了字画,拈须良久道:“此事奇了,这分明是我丈人家丢地物事,在下先回避罢。”拱拱手自去岳家和大舅子欢喜吃酒不提。
衙役们面面相觑,一个老成些地解开布包,里头居然是个死孩子,不由从心里笑出来,对管家道:“闹出人命来了,都管还是速回去合你们家小姐说知,只怕不能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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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碰壁
渐渐满松江府都传说赛嫦娥合人有奸,桶出个孩子来落草就掐死埋起。就是知府也半信半疑,猜想必是姚小姐合陈公子做出什么事来,那个逃走的管家是个见证。妙在陈家和姚家都是财主,知府大人自然秉公执法要慢慢的审,就拨签写了票子,拘姚小姐不日上堂合陈家对质。
两个衙役一个叫钱得喜,一个叫王来富接了拘票,得意洋洋到莫家巷敲门。
姚小姐出来,隔着屏风问道:“两位官差大哥有何事?”
钱得喜笑道:“没大事,就是你家租房里刨出几样东西,太爷传小姐去问几句话。”
姚滴珠笑道:“我家的租客藏在租房里的东西,我们做房东的哪里晓得?要问也当问他左右隔壁的邻人。”
钱得喜道:“小姐说哪里话,当问哪个太爷说了算。太爷写了票,小姐就当上堂。”
姚滴珠省悟说错了话,忙赔笑道:“原是我年轻不知事,本当请两位官差大哥吃杯酒儿,只是两位大哥想必还有别事,小桃红速去取十两银来。”
钱得喜听见说有十两,心里喜欢,正要开口说话,王来富拦他,小声道:“姚小姐是明白人,这点银子够酒的还是够菜的?”
姚滴珠心里暗骂他们贪的无厌,又命再取十两来,方笑道:“这位大哥想是有什么话要嘱咐的?”
王来富笑道:“姚小姐如此大方,小的们有话哪能不说?”住了口只是吃茶。
姚滴珠忍住气,又把他们十两。王来富方道:“我们侯师爷原是陈家的女婿,他在太爷跟前极是说的上话。小姐若是央得有人情,写封书到太爷处或许免提。”起来拱拱手。道声多谢就拉钱得喜出门。
钱得喜抱怨道:“已是卖她人情,何不多说几句,也多得她些?这样一出手就是几十两地财主一年能遇见几个?”
王来富拉他到一间小酒店坐定。钱得喜要了一碟拌海蜇一碟猪头肉,又打了两角酒。慢慢吃着。王来富笑道:“你没看出来么,单是嫁祸有那几样字画就使得,偏要埋个死孩子这是想叫她姚小姐嫁不出去呢,必是侯鬼子想的坏主意。”
钱得喜恍然大悟,忙替王来富倒酒。虚心问道:“他大舅子就是那个屎女婿?”言罢两个人都乐不可支。
王来富笑道:“他两家求亲不成结下仇来不是一两日了。想吃下这股绝户财的人家说起来也不少,只是这陈家一来有些势力,二来姚小姐名声不佳,旁人要脸不肯自扣绿帽子罢了。”
钱得喜愤愤道:“这么个小娘子又有财又有貌,不晓得将来落到谁手里呢!”
王来富道:“陈家这不是下手了?若是侯鬼子晓得我们坏他事,将来难免有为难咱们之处。从中发点小财倒是不妨地,他们吃肉也要把口汤咱们咂。”
钱得喜摸摸怀里那十五两雪花细丝纹银,不舍道:“侯鬼子最喜的就是吃独食,不如咱们诱姚家小姐去买通太爷。也赚她几百两银使。”
王来富摇头道:“那个姚滴珠头一回搭上薛三老爷,如何?第二回搭上王举人,又如何?若是一个不慎叫她搭上太爷。将来太爷吃了亏,咱们地差使只怕就做不成了?”
钱得喜想到这位姚小姐的本事。也自心惊。似这般一头阴险狠毒。一头精刮不吃亏的正是棋逢对手,怀里这十几两银得来侥幸。两个吃了酒回衙不提。
且说姚滴珠在家气了一晚上。。第二日使家人持了五十两银去求左近一个四十多岁黄举人的书信去知府处求情。那黄举人还不曾答话,后边举人娘子听说姚滴珠家来人,等不及使人,自家出来说道:“姚滴珠是什么名声,你看五十两银面上与她写书容易。明日满城都传你合她有私,咱们家的名声要不要?孩子们还想寻好亲事否?”说得黄举人哑口无言。
管家持着银子家去,不敢说人家嫌小姐名声不好,只说黄老爷怕陈家势大。姚滴珠气了个半死,思之再三,陈家有势力原是依附李百万家而来。李家还罢了,王慕菲却是他家亲戚,不怕陈家地。到底女孩儿家不好到公堂上抛头露面。自家虽然发誓不和他有纠缠,事急免不得要从权。忙忙的取了名香熏过的桃花笺,写了一个字叫小桃红送到王家去。小桃红到王家敲门,王家守门的管家却是认得她的,料她来必无好事,一溜烟到二门报把夫人知道。
真真听说是姚滴珠的使女来寻自家夫婿,极是不快活,恼道:“以后再来不许来回,直接打发了就罢。”
春杏忙劝道:“夫人莫恼,不如把那个小桃红叫进来问问,咱们也瞧个乐子。想是为了那死孩子的官司而来。”
真真使性子道:“我不耐烦见小人。也罢,咱们躲在书房碧纱橱后,你出去问她。”真个把小桃红叫到东厢内书房里。
那小桃红满心欢喜,手里捏着的笺纸正要送上去,却不见王举人的影子,想到小姐吩咐务必要交到举人老爷手里,又把那纸条捏地紧紧的。
春杏笑道:“有什么话你就在此处说罢。”
小桃红老老实实道:“我们小姐有个字,吩咐要亲手交到举人老爷手里。”
春杏听见里间有本书跌落,猜测小姐必是着恼,忙道:“我们老爷此时不便见你。”
“那婢子改日再来。”小桃红结结巴巴道。
春杏因里头再无动静,只得道:“也罢,今日老爷想是不得闲了,你且去罢。”取了一大包点心把她。小桃红接过点心,道谢时不小心手里落下一片折的小小地纸来。没有察觉自去了。春杏捡起来递到真真手里,好笑道:“这个丫头傻傻的,果然几块点心就赚了来。”
真真心里发虚。撕坏一个角儿才摊开信笺,上边却是草书。写着:
曾记前日与妹手谈品茶之情否?有事寻兄一晤,速来速来。
妹湘莲即日
真真认得这字,王慕菲有个小匣装着些心爱地小东西,里头就有一张写着几首情诗地纸,一模一样的草书。她原也瞧见过。因字像是男人写地也不曾留心。想来他两个早就有来往,真真看罢气得发抖,原来自家相公是真和那个姚滴珠有私。所以姚家地使女大摇大摆来王家捎信。又难怪王慕菲对苏家妹夫偷人不以为然,还要把青娥嫁他,分明他自家立身不稳,拿什么说人家?
她恨到极处,把那张纸撕的粉碎,拍案道:“吩咐门上,不许姚家人进门。”
歇了一会道:“吩咐跟老爷地小厮。有什么动静速来家禀报。”又道:“使人去打听姚家的官司。却说小桃红捧着点心出来,走了半条街,摸摸袖里摸不到那张纸。唬得魂不附体,一路寻回去哪里寻得着。又不敢回家。又寻不来王举人,只得在王家门口候王举人出来。王家守门的得了主母吩咐。出来赶她道:“大姐,你有事寻老爷留个口信也便得,改日再来也使得,这样站在我家门口,叫满松江府的人看着,替我家老爷妆幌子么。速去速去。”
小桃红又急又羞又恼,道:“我就在这里等。”
守门的赶小鸡一样赶她到几十步外,丢下一句:“莫在我家门,小心冲撞了贵人。”几个小贩合路人都哄笑起来,小桃红依旧存身不得,移到一条小小弄堂口站着,直等到天将黑,才见王慕菲带着几个管家路过,忙冲上去道:“王老爷,我家小姐有要事相商。”
王慕菲看见小桃红,愣住了,托辞道:“今日已晚,有事明日再说罢。”脚下并不肯停。
小桃红双手扯住王慕菲地袖子,哭道:“我家小姐就要吃官司了,她素来合举人老爷最好,你不帮她谁帮她?”
王慕菲恼了,一脚踢开她道:“你这丫头好生不晓事,我合你家小姐不过点头之交,这般纠缠我做甚?”
小桃红伏在地下只是哭。王慕菲虽是有些心软,只是姚滴珠的名声儿不好,不想叫人笑话他捡破鞋穿,又正是人家吃官司的时候,所以他立意不理会小桃红。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果然世上男子多薄幸。姑娘,你随我来。”
王慕菲回头,见一个青衣书生对他冷笑,忙道:“我合她家小姐只不过认得罢了……”
那书生冷冷看了王慕菲一眼,扶着小桃红走进一家酒馆。叫伙计烧了碗酒糟荷包蛋来,叫小桃红先吃下。问她道:“俺看你在他家门口站了三四个时辰,却是为何?”
小桃红病急乱投医,就把小姐心属王举人,不肯嫁人,惹恼了陈公子,陈公子故意要纳她为妾等事说与他听。
那书生一边听一边冷笑,手里取大杯不停吃酒。待小桃红说完,已是吃下了一大坛酒,丢下酒杯拍案道:“你家小姐瞎了眼,那王举人有妻,爱他做甚?那陈公子这般下做实是丢了天底下男人的脸,也罢,你家去罢,本公子定替你家小姐出气。”
小桃红战战兢兢还不敢走,书生大喝道:“还不快去!”唬得边上两张桌子的人都走了。伙计蹭到桌边做揖道:“公子爷,你老听听也罢了,莫要惹事,那陈家、王家都是有本事的人家,得罪了他们,小店只有关门大吉。”
青衣书生冷笑道:“南边人果然胆小。”掏出一两银子丢下,大步去了。
第二十九章 嫁妆风波(上)
王慕菲到家极是不快活,闷闷坐在东厢三间小书房里生气。他从小生的聪明俊秀,怎奈爹娘一来小心,二来不过平常做田人家,没少受左邻右舍的孩子欺负。待和真真私奔到济南,银钱花尽之后更是受尽白眼,扛活做苦力的他没少受白眼。今日那个书生瞧不起他的眼神扎得他又气愤又屈辱。
“我是举人,他一个小小生员算个什么东西。”王慕菲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挣来的举人身份,有了三分底气,喃喃道:“待我成进士,做大官,谁还敢小瞧我?”他想到还要殿试,蓦然醒悟,自京城回来也有大半年,哪里摸过书本?忙喊使女道:“去外书房合他们说,收拾书房升炭盆,明日老爷要在家里读书。”背着手在房里想了许久,这铺子还当叫真真管起来,不然他日日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岂不是误了功名大事。
卧房里安着黄铜炭盆,通红的炭块噼啪作响。一把银酒壶坐在灰里。热气顶的壶盖轻轻磕在壶身上,发出“扑扑”的声音。房里使的几个小丫头想是都去后边厨房端菜去了,静悄悄的无声音。真真倚在床边伤心,看见王慕菲高大的影子进来,忙把脸上的眼泪拭去,强笑道:“阿菲,冷不冷?”提着小皮袄迎上来。
王慕菲叫热哄哄的香气熏的骨头都酥了半边,一边脱衣裳一边笑道:“怎么不点灯?”
真真道:“冷天黑的早,又不作什么,迟些儿点也罢了。你怎么才来家?”
王慕菲想起方才,没好气道:“路上遇见姚家使女,死乞白赖非要我去姚家。真是晦气。”
真真心里一紧。忙道:“白日里是有个丫头来寻你呢,奴叫春杏问她,她只说有姚小姐字条要面交你。久等你不来她自去了。”
王慕菲冷笑道:“分明陈家想要人财两得。正是风头上,理她呢。”昏暗里看不清真真脸上半信半疑的表情。弯腰在地下寻了双千层底青布鞋换上,舒舒服服躺到圈椅上,对真真道:“我今日一算,已是有半年都不曾好好读过书,想要静下心来读两年。若得更进一步不好?家事和铺子依旧还是你管罢。”
若是从前的真真,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他。迟不说早不说,偏是人家有事来寻他才说把家事交付。此时真真存了他合姚滴珠有私情的心,心想若是自家去管铺子管家事,岂不是叫相公得空就去合姚滴珠相会,她哪里肯管?
真真妆做忙碌,并不理会。王慕菲等地不耐烦,又问一回,道:“何况妹子过了正月就要出阁。从前你管极是省力的,还叫你管罢。”
真真慢慢走到桌边,倒了一碗茶送到王慕菲手上。笑道:“上一回青娥的亲事,奴办地就不好。这一回相公料理罢。有什么叫奴打下手不妨,若是相公拿不定主意。自当先问过爹娘。”
王慕菲看着真真说不出话来。原来他总抱怨真真自作主张,如今真真事事都要先问相公再顺公婆,如他所愿了,他反又想着真真从前自作主张的好来。
王慕菲执着娘子地手,温柔劝她道:“真真,这几日管家为夫才晓得管家不易,难怪人家说先治家后齐天下呢。”
真真抿嘴笑道:“相公将来必要做官的,或是一县父母,或是一郡太守,正好现在管家练手。”伸出手指头在王慕菲额头上轻轻一戳,软语道:“冤家,就见不得公公婆婆过几天舒服日子,奴管家哪有夫君管的好,这些天你爹娘过的极是舒心呢。”一边说,一边挨着王慕菲的肩轻轻磨蹭。王慕菲叫娘子地几口迷魂汤一灌,就忘了本意,得意笑道:“或者做生意为夫不如娘子,论管家娘子还差的远呢。”
外头春杏轻轻咳嗽两声,隔着帘子道:“晚饭摆在西里间了,婢子去请青凤小姐来。”
真真忙站起来道:“叫你搅的忘了,奴去厨房瞧瞧公公婆婆晚上吃的什么菜。真真在厨房打个转出来,林管家跟上来禀报:“小姐,家里粮食并柴炭都只够半个月用。”
真真想到白日里姚滴珠的使女行事可恶,冷笑道:“我又不管家事,你只照直和老爷说罢。”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晨起来,王慕菲移到外书房,揭开一本时文,才吃得半碗茶,书僮进来禀道:“老爷,林总管有事求见。”
王慕菲方想起昨日又忘了把家事交给娘子管,长叹一口气,叫林管家进来。
林管家把两本帐恭敬放到书桌上,回道:“老爷,家里柴米炭都只够几日吃用。还有,冬至节的节礼如何备办?”
王慕菲把帐本扯来翻了几页,不耐烦丢下,问道:“从来不曾少过柴米,怎么好好的就没有了?”林管家道:“原来有尚家的庄子供奉,上回小姐把庄子卖把人家,现在不只是柴米炭,还有鸡鸭鱼并火腿时新菜蔬,这个月起俱要拿现钱买。上面一本就是这个月买菜的帐。”
王慕菲无可奈何翻了一页,只看到昨日总计一两三钱,心惊肉跳道:“啊也,怎么要这许多?”
林管家道:“老太爷处每日都有客来。老夫人每日还要冰糖炖一两燕窝呢,因燕窝上回李家送了二斤来,还能用十几日,所以不曾记帐。”
王慕菲心里乱成一团,帐本翻来翻去算不清,问道:“一个月要用多少银?”
林管家掐指算算,道:“家里吃穿用度全都算上,一个月也要一百两。若是老爷再要请回把客,就不止了。”
王慕菲问道:“哪里用到许多?”不等林管家回话,自家又道:“从前听学里朋友说中产之家请过二三回客就要倾家荡产,原来果真如此。”叹息良久。道:“咱们家养地几匹马都卖了罢。换两顶轿子来家。今年的冬衣,我合老太爷老夫人都有的穿,就罢了。单给夫人做两身出门地。这两块能省下多少?”
林管家道:“咱们家六匹马两辆车,就值六七百两。再加上一年草料也要四五十两银,还要三四个人侍候,若是都卖了,这一项一年可省一百多两,冬衣原是大头。旧年只皮衣就花了一千多两呢,今年青凤小姐成亲,老太爷老夫人总要做两身新衣撑掌场面,就是老爷夫人也不好过于节俭,也当做两身,极少也要花二百两。”王慕菲唬了一跳,不管家不知道,原来有钱人家地钱花地流水一般,只做几件过冬地衣裳也要几百两。
仿佛看穿了他地心思。林管家慢慢道:“二百两极少,从前小姐没出阁时,每一回做衣裳就是裁缝钱也要一二百两呢。”因他家老爷听了发愣。住了口站在一边要看他如何行事。
良久王慕菲回过神来,干巴巴笑道:“你且先去把马和车变卖了罢。横竖今年松江也不时兴坐车。”
林管家去了。少时真真就晓得他要卖马卖车。春杏笑道:“老爷待夫人还是真心呢。为了省钱一家子都不舍得做衣裳,也要把夫人做两身。”
真真心里也喜欢。微笑道:“他今日算了半天帐,我亲自去做道红烧海参与他吃。”
春杏忙拦道:“使不得,大小姐说了,不许二小姐下厨,再者说,老爷还说过日子要省地,不是年不是节地烧海参,只怕……”轻笑两声,指着后边道:“心痛。”
真真也自好笑,道:“这样游手好闲的过日子,实在不惯呢,也罢,取上回买的丝线来我配色,正好绣一个六幅花鸟的桌屏过年摆。正说着,薛家管家送木器来,王慕菲进来问真真哪里可暂挪一千银子把人家。真真忙把上回收着的一千多两银地折子番出来把他,笑道:“这个大姐是用不上了,就把青凤添妆罢。大姐还留了好些首饰与青凤,想来妆奁上不要再多花银子了。”
王慕菲大喜道:“原来你们早就算好,这样一来,为夫少说要也省下二千两银呢。”
真真看相公脸又瘦了一圈,情不自禁贴上去摸他下巴,深情道:“阿菲,这是大姐安排的呢,她抢了妹子的夫婿,其实心里也有愧。”
王慕菲本来发愁办不成体面婚事,妹子的嫁妆不必他掏,戏酒花个二三百两足够。算算家里卖了车马,所有银子拼在一起也有千把两,再加上从爹那里抬来的一千两,无论如何也能过一年。过了一年铺子里缓过气来,哪里还会少钱使?喜欢的他当着春杏合小梅的面,接着真真亲了个嘴,笑着去了。
且说老太爷和老夫人本在房里烤火,听说外头进来几辆车,以为是庄子上送年货来,王老夫人合几个朋友吹嘘道:“我家那个小庄,只鱼虾,每日也要卖几十两银子呢。只有腌鸭蛋比高邮的差点,虽然蛋黄是红心,到底出的油要比高邮咸鸭蛋少半勺油。”
老胡就道:“其实我倒喜欢吃油少地,上个月买了二十个,每日早上吃粥剖一个,与我老妻一人半边蛋黄,中午正好拿蛋白做汤,再加几片海带,极是有滋味。”
王老夫人得意洋洋道:“没的说,就留大家便饭,今日正好尝新。”站起来道:“各位坐坐,老身去厨房吩咐一声。”出来到后院看时,哪里是庄上送东西来,却是几大车木器。老夫人看见两个管家搬下一个雕花漆柜,上头的花样儿却是吕布戏貂蝉。正是她爱地戏文。
她上前摸了又摸,爱不释手,道:“先抬到我房里去罢。”
王家人都晓得有什么东西落到王老太爷手里或者还肯吐出点来,王老夫人出手那是滴水不漏。抬柜子的管家哪里敢应,忙道:“这是青凤小姐地嫁妆呢,还要老爷瞧过才好把钱,不然少了一两只柜,对不上数目帐上不给钱,小地们赔不起。”
王老夫人恼了,道:“我呸,一个破柜要几钱银子?金镶玉的不成?”
林管家走来替自家人解围,恭敬道:“老夫人,这是最好地明水木器,大小足足六十四件,值银九百零八两,还是薛三老爷看朋友份上给的八折。”
老夫人听说要这许多钱站都站不直,跌跌撞撞回房,顾不得有人在,冲老太爷喊道:“了不得,你儿子极是舍得,只几样箱柜就共花了九百多两。”
王老太爷听说极是心痛,本来红光满面的老脸霎时发紫,慢慢变白,想到女儿将来能在婆家风光,自然他老泰山就说一不二。因强笑道:“没见识,上回青娥出阁,木器不也花了一千来两。这回还少了些呢。我去儿子处瞧瞧,只怕银子不够使,还要取些把他才好。”
扯着头上青筋乱跳的老伴到外书房寻儿子。
王慕菲去看着管家们搬箱柜到他们南屋去了,许久才满面笑容回来,看见爹爹黑着脸坐在上头,老娘垮着脸坐在一边等他,心里就有些不快,问道:“爹娘有何事?”
王老夫人抢着道:“青娥嫁把商人家,哪里用得上这样好木器。马马虎虎八个箱柜也够了。”
王慕菲冷笑道:“张家妹夫不见得将来就没有出息,何必巴高踩低?再者说,妹子的嫁妆,真真合大姐早有安排,又不花爹娘一钱银子。”
王老太爷跳起来道:“这般,你抬走的一千两还我!”
“摆酒唱戏不要钱?”王慕菲站在门槛上,扶着柱子指着炭盆道:“咱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要银子?爹爹,那几个铺子你老人家管了半年,搂自家腰里也够四五千两,铺子里反拉了一屁股债,到明年过年只怕还要儿子朝里贴钱呢。一家子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难不成都喝风过活?”
王老太爷咳嗽两声,慢慢道:“我的儿,离城七八里那个不是我家的庄子?一年鱼虾也卖三四千两银,还不够你花?地里的粮食小菜,拾的棉花,织的布,哪一样是你要花银子买的。谁教的你叫穷来刮老子的钱?”
王慕菲没好气道:“真真娘家有事,那庄子已是卖了。”
王老太爷合老夫人都跳起来,夫妻同心,一左一右按着儿子齐喝道:“那是我王家的庄子,他尚家凭什么卖?”
王慕菲冷笑道:“何时姓的
王老爹一口深痰吐到地下,恶狠狠的道:“那不是真真的嫁妆?真真不是我王家媳妇?那庄子自然是我王家的产业,叫他尚家赎回来还我。”嘎嘎,莺莺等真真的公公婆婆发作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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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嫁妆风波(下)
外书房里动静,书僮早报与真真知道,真真等这一日久矣,端端正正坐在西里间候着。春杏怕小姐吃亏,把几个媳妇都叫到跟前伏侍,又使人去李家报信。
她这里调兵谴将,王慕菲那头老夫人暴跳,推开儿子闯到上房来,就要一头撞到真真身上去。几个媳妇子忙上前,假妆扶她,其实把她夹的紧紧的,劝道:“老夫人这是为何?”
王老夫人扭头看到一脸铁青的老伴合儿子进来,方敢放声大骂,道:“我家的庄子,叫你这个小贱人偷偷变卖,是何道理?”
真真站在一边冷冷看着,并不说话。
王慕菲一头是汗追来,在院子里不曾看见他老娘滚地撒泼,提着的心就放下一半来。春杏冲真真使眼色,做出哭泣掉泪的样子。真真醒悟,从袖内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鼻烟荷包,使帕子挡着送到鼻下,只轻轻一嗅,一股酸气直冲卤门,果然涕泪交加。春杏忙扶着哭泣的真真,故意劝道:“夫人。”
真真软软的转向王慕菲:“阿菲,婆婆为何骂我?”
王慕菲正不知劝哪一个,真真扑到他怀里,嘤嘤的只是低声哭泣。头发抵着他的下巴,袅袅香气直钻入王慕菲的鼻子,想到娘子这一向极是柔顺,万事都不肯拂公婆意思。他还不曾开口,心就先偏着娘子了。
乡村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识?老夫人只说有老伴和儿子撑腰,就把从前在桃花镇的本事都使了出来,胡言乱语说真真盗了家里财物必是养汉。王慕菲越听越皱眉,春杏察言观色,冲紧紧扶着老夫人的两个媳妇子使了个眼色。两个媳妇子松开手。老夫人张牙舞爪冲上来要撕打真真,口内犹道:“把我家的庄子田地还来。不然老娘跟你拼了。”
王慕菲掉头看爹爹,指望老子出头。谁知王老太爷脸色阴沉的站在一边不动,他只得伸出一只胳膊拦道:“娘。有话好好说。那庄子本是真真地嫁妆,她娘家吃了大亏欠人家银子,卖了帮衬又有何不可?”
又对伏在他怀里的真真道:“卖庄子原也该合爹娘说一声的,这却是你地不是,真真呀。你与爹娘赔个不是罢。”
得儿子撑腰,老夫人的声音就大起来:“分明是这个小贱人养汉,把家里地金银都盗了出去。”
房里众下人都极是恼怒,春杏忍耐不得,冲出来拦在真真跟前,道:“老夫人,捉贼捉脏,拿奸拿双,我们小姐到哪里不是四五个人跟着。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小姐……”
老夫人脸上做出一幅怪相来,冷笑道:“当初她引诱我儿私奔,这样的淫妇什么事做不出来?”
王慕菲大怒。看着老娘说不出话来。真真晓得火侯已到,扑到桌上去寻剪刀。就要刺喉。房里乱成一锅粥。王慕菲扑上去抢剪子。老夫人满地打滚要银子。真真倚在墙边一手执剪一手使帕子捂着脸,其实心里冷笑。
一直在墙外偷听的青娥听见母亲这样说嫂嫂。极是不平。眼见得嫂嫂想不开要寻死,顾不得女孩儿家当回避,冲进来抱着嫂嫂,哭道:“好嫂嫂,你莫想不开。”王慕菲方得机会强把剪子取下。
老夫人看真真像是真要寻死,才有些胆怯,强撑着道:“要寻死也莫当着这许多人寻,当老真是吃吓长大的么。”因真真和儿子都不讲话,又得意起来,唧唧瓜瓜辱骂真真。
王慕菲气的手脚发软,抬起手指着老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真看他如软脚虾一般坐视母亲为几两银子这样侮辱娘子,极是失望,想到这几年恩爱比不得几两臭银子,却是真地哭出声来。
青娥听不得母亲那些污言秽语,哭泣道:“娘,女儿不要嫁人,那些嫁妆你拿去罢,莫要再为难嫂嫂了。”
老太爷生怕小女儿再唱一出金蝉脱壳,忙道:“胡闹,这是两回事,青凤你一个女孩儿家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房去!”
青凤大着胆子道:“我扶嫂嫂回房去。”
尚莺莺清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原来我们尚家的女儿都是面团,任由人揉搓的?”
王慕菲心里叫得一声苦,恨不得把报信的管家揪出来剁成肉糜。这个母老虎晓得了,将来他不晓得要在真真跟前赔多少不是呢。忙上前笑道:“大姐,姐夫怎么来了?一点小事罢了。”
尚莺莺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闹到如此地步,还是一点小事么。春杏,扶二小姐家去。”她带来的人本不少,一阵风样把真真带走。
李青书落在最后,黑着一张脸对王慕菲道:“令堂说的那些话不堪入耳,原来我家妹子在你家过的是这般好日子呢。此事必不能善吧了。”冷笑两声,瞧也不瞧两个老的。
青凤见嫂子回娘家,料想爹娘不会放过她,上前两步拉着小梅也要同去。
跟到门口,林管家上来劝她道:“青凤小姐,你走不得。速回楼上锁门,小老儿叫两个管家娘子陪你罢。那些金珠原是我们夫人和大姑奶奶费尽心思才留下地,你这一去,三四千两银子到了老太爷老夫人手里还能扣出来?”
青凤摇头道:“我不要那些,叫我陪着嫂嫂罢。”
尚莺莺在车上听见,极是怜惜她,下车道:“你在家,劝着你哥哥些,你嫂嫂有我们守着呢。当初我爹爹说你哥哥成亲没有婚书,叫他补一个来他偏不肯,如今我妹子吃了这个亏,他待如何?一个庄子值什么?休说我尚家穷了,我做姐姐的就是照那样给妹子置两个庄子也容易。只是府上这样的婆婆没地叫人伤心。”
青凤聪慧,点头万福道:“妹子知道如何劝哥哥了。大姐和嫂嫂自去。”
尚莺莺点点头,等李青书上了马,一行人去了。青凤回上房。看见哥哥满面泪痕,娘亲和爹爹见她进来住口。她就把方才尚莺莺的话学了一遍。道:“哥哥,尚大姐姐恼了呢,若是你才回来就把婚书庚贴补齐,哪有这样事?”
王慕菲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回房去罢。”他原也心痛真真卖了庄子。只是一来看夫妻情份上不好说得;二来他和真真没有三媒六聘,也谈不上有嫁妆,他自知理亏说不晌;三来靠老婆发财不体面,横竖他自家也挣得来银子,所以就罢了。
王老夫人但有不快就拿真真合他是私奔之事拎起来骂一回,他也受得够了。这一回倒觉得妹子出地好主意,就取笔墨来,要写婚书庚贴。
王老太爷伸出精瘦地五指按在纸上,道:“我儿。你再想想,他尚家穷的都要卖女儿嫁妆,哪里还有油水。不如弃了她娶姚家小姐罢。”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又来了,那个姚滴珠生地虽然美貌。哪有半点端庄小姐的本份?真真才是我王慕菲地良配。说起来当年不是我一眼看到真真爱她。哄着她到济南去,我一个穷小子哪里得配这样的好女人?”
王老太爷咳嗽半日。拦住还想骂淫妇的王老夫人,语重心长道:“真真只是面上温柔,其实她合她家姐姐都是大小姐脾气,不是我等草民消受的起的。何况尚家又穷了,她又多年不曾生养,又不肯叫你纳妾,难道叫我王家地香火断送在这个女人身上?”
王老夫人帮腔道:“那个姚滴珠虽然爱钱了些,却是有些本事的,不是那等只会花不会挣的空壳子。你娶了她,二三年生个孙子。她家又是绝户,听说也有一二十万的家财,将来都是你的。一头是吃苦受穷,一头是子孙富贵。我的儿,你做什么要合那小贱人吃一辈子苦。”
钱财上头还罢了,提到真真没有生养,她又必是不肯叫自己纳妾的,王慕菲就有些活动,口气软了下来:“我岂是为了钱娶妻之事。真真千般都好,只是不肯纳妾叫人头痛,不如合她姐姐说罢,三媒六聘都依她,只是再有两年不生养,我要纳妾她不许拦我,”
王老太爷冷笑一声,道:“如今是她家求着你呢,凭你堂堂一个举人,还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娘子?你不舍她也罢了,先把姚滴珠娶进门来就是。”
王慕菲无奈,央求道:“爹爹,我合姚小姐不过认得罢了。且不说她的名声好不好,她自家贴上来认你们做干爹干娘,我们家就吃了她一个大亏少了几千两银子,这样地人儿子如何喜她!提也不要再提。”
王老太爷道:“娶妻头一个看她嫁妆丰厚,第二看她能 干否,她又生的不丑,就是真是破鞋,有那一二十万的赔嫁,由人家背地里笑话罢了,谁敢当面说你王老爷地不是!”
王慕菲红着脸道:“我合她没什么的,就是老薛也没沾她便宜……”
王老太爷喜欢道:“如此,她如今名声也不好,又是一心爱你,想来做妾也是肯地,爹爹替你做主聘她罢。那尚真真若肯回来,一顶轿子抬来便是,不肯,另择官宦人家小姐为正室。”站起来一连声叫人去喊媒人来。
王慕菲口内喊着:“爹爹,莫要胡闹”。手脚却不曾动弹,
不多时媒人来了,王老太爷就许下二两银子地重金叫她去姚家提亲。媒婆为难道:“那姚小姐虽然名声不大好,到底和府上的尚夫人一样,都是商人家地女儿,不见得肯做第二个。”
老夫人口快,道:“我家媳妇六七年不曾生养,正要休了她呢。你合姚小姐说,若是她进门就生儿子,头日落草第二日我们就把大的休了扶她为正媒婆心里猜姚小姐必是不肯,就不甚热心,说话淡淡的。王老太爷道:“我儿子已是举人,转眼又是要做官的。她只要生了儿子不日就是夫人。再者说,都传说她姚小姐对我儿子有意。你只管去说,必成的。”
媒婆倒也听说过姚小姐合王举人相好的流言,横竖上门说几句闲话探探口见也没什么地。就问王老夫人讨了几十个钱,到巷口雇了顶轿子到姚家敲门。
姚家守门的一见又是媒婆。拦道:“我们家不许媒人上门的,妈妈,你到别家去罢。”
那媒婆笑道:“老身方才从王举人家来,你进去合小姐说说,她若不肯见我再走不迟。”
守门地想了想。掩了门进去寻小桃红,道:“大姐,外头有个媒婆说她是从王家来的。”
小桃红昨日失了书信没有请来王举人,并不敢合小姐说实话,只说王举人得空就来。姚滴珠心烦意乱也没有细查考,今日已是催问了七八回。小桃红正急地无法处,听得那媒人是从王家来的,大喜道:“放她进来,我在二门边那间耳房里侯她。”
媒婆因她说是从王家来的姚小姐就放她进来。心里里算盘珠拨了几下,就另有一番打算。
小桃红问她:“你从王家来,是王举人使你来的么?”
媒婆笑道:“自然是王举人使小妇人来的。小妇人常在王家走动。王家两位姑奶奶成亲都是小妇人说合地,他家的事通不瞒小妇人。”
小桃红道:“这样。王举人是有话叫你捎来还是有信叫你捎来?”
媒婆眼珠转了几转。正色道:“王举人家出了大事。要把尚氏夫人休掉,所以王举人没有捎话来。”
小桃红心里暗喜。王举人休了妻,自家小姐自然有望,想来昨日在街上是做戏把人家看,故意撇清,好第二日悄悄使媒人来说合,果然举人的心思与别人不同。想毕道:“这样,我去回了小姐,你自合我家小姐说罢。”引着她到小姐卧房外间站定,进去合小姐说了,
姚滴珠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王慕菲何故休妻,喜的是他使媒人来,必是来求亲。忙照了一回镜子,笑眯眯走出来,道:“这位妈妈贵姓。”
那媒婆是听说姚小姐对媒人从不客气的,见她笑眯眯的心里越发有数,忙笑道:“小妇人姓李。今日并不是王举人使小的来的,”
姚滴珠心里一跳,收了笑脸道:“那你来做什么?”
李媒婆笑道:“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使小妇人来说亲,”
“替谁说?”滴珠按着自家地胸口,一颗心乱跳。
“自然是替王举人说亲,”李媒婆心里大乐,这位姚小姐分明左脸上写着我愿意,右脸上写着巴不得,这桩亲事有八成指望。她凑到姚小姐耳边,小声道:“他家前头那位尚夫人,六七年不能生养,又极妒忌,所以老太爷主张休了她。”
姚滴珠听了点头,王老太爷老两口不只一回在她跟前夸奖尚氏,她也晓得尚氏原是私奔来的,所以心里有些看轻尚氏,一直觉得尚氏配不上王举人,不由自主道:“那个妒妇,早该休的。”
那李媒婆积年做媒,可称媒精,看姚滴珠已有九分肯了,忙道:“老太爷说了,满城闺秀里只有小姐你最合他老人家心意。只是休妻有三不出,那尚氏如今无所归,少不得要把个庵堂与她住着地。若是小姐嫁过去生出儿子来,就把小姐扶
姚滴珠笑眯眯听着,听得最后一句扶正醒悟过来,怒道:“李妈妈,原来他王家是要纳我为妾?”
李媒婆笑道:“哪里话,是存了心要娶小姐去做夫人的,只是尚氏娘子一时还不好休得地……”
姚滴珠想到尚氏本是私奔来地,冷笑道:“他们当我不知道呢,那尚氏可有婚书?原是六年前和王举人私奔的主儿,大明律奔者为妾。你去合王老太爷说,我姚滴珠不是那等下 贱淫妇,誓死不会把人做妾地,若是想他儿子娶我为妻,正经三媒六聘来使得,若是想我做妾,叫他死了这条心!我家财几十万,寻个上门女婿何等容易!没的上他家门低头伏小,”一番大话放出去,把了李媒婆一两银子的脚钱,使人送她出去。
那李媒婆暗暗吐舌,这位姚姑奶奶真是难说话。满松江府谁人不知尚夫人和王举人是私奔来的,人多敬尚家是出了名的积善人家,尚大小姐又极厉害,哪个说那些旧事?偏她要拿这些事来打王举人的脸,这些话如何在王家人面前说得?想必亲事不成。李媒婆心里盘算着拖几日再去王家回话,袖着那一两银子要去买米。
才走出几步路,一个青衣少年拦住,当街央李媒婆做媒。这等没头脑的事,多是私情授受,或者就是偷情,极是好打夹帐。李媒婆欢喜应了,随着少年转到一处小院,那少年请她到后边厅里坐下,取十两银子搁在她面前道:“李妈妈,小生偶然看见姚小姐,一见倾心,还望妈妈替我说合。”
第三十一章 休了他(上)
李媒婆因这少年出手奢侈,哪里肯轻轻放过,等不得他问,就把姚小姐这几年的故事一一说知,笑道:“这位姚小姐心气儿极高,今日王举人托我说媒要纳她为妾呢,她只肯做妻,不肯做妾。公子想下手可是极难。”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那位王举人我也听说过,他娘子也是绝色,又合李百万家是亲戚,哪里会休妻。那姚小姐怎么就敢说这样大话?”
李媒婆看着桌上那锭白花花沉甸甸的细丝银子,恨不得夺到手里,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那位尚夫人原是王举人还是穷小子时和他私奔的,所以姚小姐一口咬定说奔者为妾,王举人娶她为妻也说得过去。”
少年不住冷笑,因道:“那王举人想来合他娘子极恩爱,怎么富贵了就要娶妾呢?”
李媒婆叹息道:“修桥铺路路边埋,尚老爷原是极好的人,可惜如今尚家败落了。那尚小姐数年儿花女花皆无,又不肯纳妾,所以王举人有心另娶。也是为着姚小姐名声不大好,又在吃官司,不然就聘她为妻啦。天幸他只是要纳妾,姚小姐又不肯做妾。公子这样人才相貌,想必姚小姐也爱的,若得老身相助,公子就在松江府安家,又得美人,又得她家几十万金银,不是天大的美事?”
那少年大笑起来,把十两银纳回袖里,另取了一块二三钱的碎银把她,道:“有劳李妈妈,若是李妈妈替我设法与姚小姐见一面,这十两银自然谢你。若是得合这位小姐或是那位尚夫人春风一度,另有锭大元宝相赠。何如?”李妈妈取了碎银,笑道:“公子说话算数。老身这就去打听消息,明日来回话可使得?”
少年微笑道:“你明日此时再来就是。”殷勤送李媒婆出去。回到厅里,拉开一扇门,里头还坐着三四个年少的书生,见他进来,都哄笑道:“林静安你输了。原来那个姚小姐合薛大叔有私呢。”
林静安道:“我原是看不过眼,堂堂一个举人当街踢一个小丫头,觉得他们两口子极是可恶,如今听来,这位姚少姐颇有蹊跷处,薛三叔最好说话,不如咱们问问他去。”
一个面皮微黑的书生笑道:“你家长安也打听去了,且等他回来再做道理。倒是你这样热心,是看上姚小姐了?”
林静安不好意起来。红了脸道:“原是那日我一时气愤罢了。说话一定要算数。打听明白只怕还要些日子,会不会误了相三哥的事?”
相三哥笑道:“怎么会,咱们不是好朋友么。这事若让我遇见了也要管地。姚小姐实是有些可怜,那个陈家趁她父亲还在东洋想人财两得。偏使这样下做手段。若是咱们家的子弟都出海去了。家中姐姐妹妹遇到这样的事如何?自然要帮她地,指不定姚老板合我们来富大叔还认得呢。”
正说话间。一个生的有七八分像林静安地少年笑嘻嘻进来,笑道:“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猜那个王举人的娘子是谁家的女儿?”
“长安,叫你打听姚小姐和那姓陈的,你去打听人家娘子做什么?”林静安皱眉,道:“她把人家小姑娘拦在门外苦等几个时候,可见不是个好人。”
长安似笑非笑瞅了他一眼,自顾自倒茶吃。相三哥道:“长安,莫呕你哥哥,快些儿说。”
长安道:“你们记得四五年前我们海船上那位尚大叔吗?哥哥,就是手把手教我们看宝石成见的那位。”
林静安跳起来道:“他家大女儿不是嫁给李家地,小女儿不是死了?尚大叔还日日伤心说再也见不到小女儿的。”头上被相三哥敲了一记,不好意思笑起来:“我明白了,原来他不好意思说女儿私奔,所以……”
相三哥道:“王举人娘子若是尚大叔的女儿,必是个好女孩子
众人哄笑起来,林长安附合道:“极是,尚家大姐姐你们没有见过,相三哥可是见过的,极是夸她呢。”
相三哥大大方方道:“尚大叔是个老好人,尚大姐也是极好的,想必尚家二小姐也坏不到哪里去,咱们幸亏打听清楚了,没有胡乱助人。”看了看不情愿的静安一眼。笑道:“那姓陈的极是可恶,自然要帮姚小姐一把,不过嘛,人家明明有娘子,她还想着要去做正头妻,可不厚道。”林静安搔头道:“三哥说的时,那助还是不助?”
他兄弟静安道:“哥,不如你真娶了姚小姐罢,那姓王的没了指望自然掉头去就尚大叔地女儿。”
相三哥皱眉道:“那姓王的才不是个东西呢,尚大叔与我们处的极好,世上好男儿这样多,倒不如劝尚小姐另嫁。咱们救姚小姐倒是助她脱身了。救!”李青书拍案骂道:“实不知王慕菲卑鄙至此。”
尚莺莺哭道:“真真,原是姐姐地错,明晓得他家人爱钱,还要故意妆穷去试王慕菲的真心。”
真真面上只有两点泪痕,冷笑道:“此事原和姐姐姐夫不相干。阿菲……王慕菲……和那个贱人有私止非一日。不如我成全了他罢。”
莺莺愣住了,上前握着妹子地手道:“真真,你莫做傻事,他不过是想纳妾罢了,姐姐送十个八个妾把他……”
真真摇头道:“妹子不至于想不开,这两日回想起来,初见时他是爱我地色,后来见我带的金珠多是爱我地财。”声音渐渐低下去:“原是妹子瞎了眼才看中他,倒累姐姐姐夫受这许多闲气。谁耐烦再去敷衍他家那群人。”
李青书扶着流泪的娘子。轻声劝道:“莺莺,妹子是真想开了,你莫伤心。咱们想法子善后罢。”
“私奔为妾呢,原是他王慕菲一片好心。叫我婢做夫人这些年,”真真冷笑道:“我承他大情,还不晓得为有财有貌地新夫人挪出位子来。姐姐,使人唤常到我家走的那个媒婆来,我托她写两封书信把王慕菲和那贱人。”
李青书忙道:“真真妹子。你待如何,先说把姐姐姐夫听听再行事。”
真真道:“一封书寄把王慕菲,合他说知,我当初不顾名份与他私奔,承他错爱,数年无所出,极是愧疚。听闻他要娶姚氏为妻,不好叫他为难,我们本无婚约。彼此不受拘束,奴情愿离去,祝他姻缘美满。早日得诞麟
李青书拍掌赞道:“妙甚,这样处置极好。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般才是我们尚家大小姐的风度。”
莺莺横了他一眼。道:“使不得,白白便宜他王慕菲了。务必要多骂他几句。”
真真冷笑道:“妹子还有一封书信寄把姚家小姐,请她放心出嫁,谢她替我服侍公婆。何如?”
尚莺莺眼珠转了几转,冷笑道:“这却是姚家小姐修了几世修来地,世人哪得这样的好公婆。”
真真微皱眉道:“王家只青娥是真心实意待我,姐姐访得张家甚好,只怕我唱了这一出,她嫁不成呢。”
莺莺叹息,想了想道:“我使人和苏家少奶奶说,叫她出头一力承担,不妨事地,张家不过是想找个靠山罢了,他自会算帐。你放心罢。”
小樱和小桃早将文房四宝备好,真真挽起袖子,霎时写就两封书信,交把小樱道:“去罢。”
靠在榻上紧闭双目,泪珠似断线的珠子一般流下来。
莺莺看了不舍,悄悄和李青书说:“咱们想个法子叫王慕菲回头好不好,妹子心里实是爱他。”
李青书摇头道:“不好,有他家那一对公婆,纵是和好,又能消停几时?不如断的干干净净。凭真真的为人,哪里找不到好婆家?”拉着娘子出来,吩咐道:“把信送到,就合林管家说,咱们家的人都撤回来。先使人去合王素娥说,叫她带就回娘家守着青娥,安排她出嫁,必有她地好处。”
话说李媒婆被人传到李府,以为尚大小姐要合她算做媒的帐,唬的两脚发软,谁知被两个小丫头带到一处天宫般的所在,尚大小姐端坐在上头,道:“李妈妈,你是在王家常走的,听说王举人要求姚小姐为妻,我这里有两封书信,你与我送去王姚两家。”小樱带她下去,交给她两封不曾封口的书信,又与她二两银子,吩咐道:“李妈妈,若是你这两封书信叫别人瞧见,满松江读书人都晓得可是不好,千万千万。送罢信回来,我家主人若是心里快活,还有赏银。”
李媒婆是积年骗人的祖宗,如何不晓得话中的意思,接过两封书信,就走到一个她常走动的书院里,央山长娘子道:“娘娘,小妇人这里有王举人娘子两封书信,要送把王举人和姚小姐地,小妇人怕有些妨碍,想请个识字的人瞧瞧。若是无事就替他送去,不然还给举人娘子也罢了。”
那姚小姐在松江府何等的有名气,听得王举人娘子有信把她。山长娘子就使人把姐妹妯娌都唤了来,奈何十来个人聚在一处都找不出一个认得字地,一个秀才娘子道:“书院里不是有几个学生住在你家前院,唤一个来读就是。”
山长娘子当真唤了一个学生来,把两封书信都读过一回,众妇人问是何意思。那学生肚里也有几点墨水,笑道:“是不是有人替王举人到姚府上做过媒?”
众人眼睛都看看李媒婆,李媒婆笑道:“昨日王家老太爷叫我去说亲的,许下姚小姐若是生子就扶正。怎奈姚小姐不肯为妾,说举人娘子不曾明媒正娶才是妾呢,若是正经做正室她才肯。”
学生笑道:“事不机密叫王举人娘子晓得了,举人娘子要成全一对好姻缘,请辞去。举人娘子实是好文彩,小生抄了去学学。”问山长娘子借了纸笔,把两封书都抄了,拱手离去。
山长娘子叹道:“这举人娘子倒有几分骨气,不肯合那等污了名声地贱人为伍。私奔又如何?不得这样娘子守着他穷小子,哪里熬成举人?倒成全他贵易妻了。李妈妈,这信你极是送得。”把了他五十文钱,道:“送罢了信还来走走。”送她出去,回来众妇人抚掌而笑,都道:“今年极是热闹,只那姚小姐,就唱了几出极好看地戏。”群里姐妹催的狠,今天地更新提前哈。晚上表等八点的鸟。
第三十二章 休了他(下)
李媒婆思来想去,尚氏娘子肯成全,不如先把这两封书送到姚小姐处,姚小姐看了亲事自然得成,多讨她几两银子的赏钱才好,袖着两封书到了莫家巷。姚小姐接着,看了得意道:“取二两银把李妈妈,合我家阿菲哥哥说,我等他三茶六礼来娶我。”把与王举人的那封信交还李媒婆,又叫人出门雇了头驴驮媒人快走。李媒婆到得王家,从后门溜到王老太爷房里,恭喜道:“老太爷,恭喜您老人家,姚家的亲事已是成了。”
王老太爷大喜道:“有劳妈妈,早晨泡的好茶快倒一碗来与李妈妈吃。”
李媒婆就把袖里藏着的信取出来,笑道:“这是尚氏娘子寄把举人老爷的。”
王老太爷眉毛一跳,夺过来道:“莫叫这个贱人搅了我儿的好事。”拆开看,得意笑道:“算她识相。”
老夫人不识字,在一边急的团团转,看老太爷极是快活,大胆问道:“说的什么?”
老太爷拈着胡须,一字一句读把老伴,王老夫人扭嘴道:“听不懂。”
王老太爷把信纸抖抖,道:“她说她原是私奔来的,又几年没有生养。自觉对不住我们王家,所以听说我儿要娶姚小姐,怕我儿夹在中间为难,自认是妾。让我儿娶姚小姐为妻。”
王老夫人嘟喃道:“这个小贱人惯会在儿子跟前讨好,只怕另有心思呢。若是哄得我儿舍不得她不肯娶姚小姐,如何是好?”
王老太爷笑道:“没帐,尚家如今穷了,阿菲心里有数。”喊道:“富嫂。喊举人老爷来看信。”
尚莺莺使的人也才到王家,寻着林管家附耳吩咐了几声又去了。林管家候王慕菲进后院,就走到门口站定。看清王慕菲把那封书信读完,就上前道:“举人老爷。我们本是尚家旧仆,小姐与您老人家不是夫妻,咱们也无脸在此,今日就请辞去。”
王慕菲手捧着信纸正在发愣,没有听见林管家的话。王老太爷听的分明。上前拦道:“你们是我王家的奴仆,哪里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走也使得,都拿赎身银来。”
林管家把腰挺地直直的,冷笑道:“王老太爷,我们在府上做活,都是尚家把的工钱,小人一个月地工钱要十两银呢。再者说,就是尚家也不曾叫我们写过卖身契纸。是走是留轮不到外人说话。”摔了袖子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举人老爷要娶姚小姐为妻,咱们尚家人还在这里做什么?”
呼啦啦管家使女们都聚到厨院,林管家大声道:“收拾随身衣服。咱们回去服侍二小姐去。”
那个帐房最是可笑,巴巴的提着一袋帐本和架破算盘摔到王老太爷面前。跺上几脚步。啐道:“老子一个月地月钱也要八两银,你请的起么!”
王老夫人推儿子道:“造反了。阿菲,快使人去报官!”王慕菲呆若木鸡,任老娘推来推去只是发呆。
李媒婆见势头不好,偷偷溜到厨院。厨房哪里有人?锅里烧的水还冒着热气,灶里被浇了一瓢水,满屋都是白烟。她寻着几碟点心,倒了碗白水慢慢吃饱了出来,王家下人早走的干干净净。再到王老太爷房里,老夫人只是哭闹,王慕菲依旧傻了一般坐在那里。王老太爷背着手在院子里打转,看见李媒婆进来,忙道:“李妈妈你来的正好,我这里婚书庚贴都是齐全地,你速去姚家下定。”
李媒婆为难道:“人家正经小姐,又极有钱,马虎不得的。贵府连个抬礼物的都没有……”
王老太爷跳脚道:“礼物见成,十六抬,你速去雇人来。咱们就到姚家去!”
正说着,素娥带着一群人威风凛凛进来,喝道:“那是青凤的嫁妆合回礼,谁也不能动!”
李媒婆低眉顺眼站过一边,素娥冷笑道:“爹爹,你把银子略放放,看看兄弟的样子。”
“不要吵了!”王慕菲暴跳起来,喝道:“儿子这是叫老婆休了!”一把把信纸撕的粉碎,大步出门。老夫人犹道:“快叫小厮们跟上。”
素娥冷笑道:“哪里还有小厮,人家尚家人早走了。”冷冷看了老太爷一眼,道:“娶姚滴珠也罢了,好歹她还有一二十万银子,不算亏,不过不许打妹子的主意,要是妹子嫁不到张家,休怪我翻脸无情!”说罢跺跺脚,狠狠瞪了李媒婆一眼,带着人到后院去了。
老夫人被老太爷推了一把,不情不愿道:“做什么?”
老太爷道:“把你那套金头面取来,你妆个妈妈子抱着,到姚家去下订。若是事不成,就把头面抱回来。”
老夫人不舍道:“使那十六抬礼物不成?”
老太爷道:“青凤的婚事误不得的,速速把姚家亲事订下,省得叫人抢了先。抬了她来家,金山银山不都是你地么。他姚家的东西任你挑。”
老夫人回嗔做喜,抱着装金头面的妆盒出来,老太爷就把庚贴交把媒人,许她事成谢银十两,速速地打发她们出去。
其实姚滴珠早叫衙门里的人逼地没法子,零碎银子送了也有数百两,偏找不到肯替她出头地人,若是成了王举人的正头娘子,自然有王举人出头,知府也要让他三分。所以李媒婆抱着一箱金头面来下聘,她二话就说应了,犹道:“我家无人做主,若是使得,就近择个吉日就迎娶罢。”赏了二两银子把李媒婆,李媒婆见事成,一阵风样和欢欢喜喜候在外边地王老夫人回王家,王老太爷也晓得姚小姐是官司在身,不然不见得这样好讲话。拍案喜道:“择日不如撞日,李妈妈,你去合她说。腊月初八极好,还有十来天。咱们两家收拾起来也容易。”
这一日李妈妈骑着驴在两家飞奔来回,到晚回家爬在床上,吐舌叹息道:“小妇人做了一辈子媒,没见过这么急的。”
且不提王太爷快活,姚滴珠得偿所愿。只说说那举人王慕菲。老太爷合姚小姐都没看出真真书信里的深意,他却是晓得的,那封书写地情真意切,面上看是她真真自请下堂,其实是骂他富贵易妻,不肯合他再为夫妻,与休了他无异。他自做了举人,自以为世人都敬他,妻子又爱他。美中不足不过无子罢了。娘子一向又惯会低头伏小,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真真会弃他而去。本来他以为这回合上回一样,真真气不过闹一场也罢了。趁她不在娶个妾不是大事。不曾想真真这样绝情,轻轻一张纸就断送了数年的恩爱。他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走到李宅门口。抬步就要进去。
李家守门人见是王举人,上前拦道:“我们九公子今日有事不方便见客。王举人有什么话小的转告也罢。”
王慕菲恼道:“我哪一日不来几回,你们九公子不是吩咐过你们我来不须通报么。”
那守门人冷笑道:“从前合你来往是看尚二小姐地情份。如今满城都传说你嫌尚家无钱停妻再娶,咱们不替你通报也是替你留面子,不然九奶奶的性子,请你吃竹笋炒肉丝!”
王慕菲愣住了,良久才道:“那都是人家胡说地,我有真真为妻足矣,娶别人做什么!你叫真真出来见我,我说把她听她就不气了。”
守门的冷笑道:“尚小姐自在尚家住,你到李家来寻,不是疯魔了么。”劈手把门关起。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王慕菲缩了缩脖子,觉得从来没有那么冷过。
几个小厮经过,一个原是李青书贴身使的,看见王慕菲,笑道:“这不是王举人,怎么在外边看风景,咱们上去请个安罢,若是九少爷晓得门上怠慢了,又有气生。”上来给王慕菲请安道:“王举人好。”
王慕菲还不及答话,守门的开门出来骂道:“举人,小七,你打听打听再上前讨好,如今他停妻再娶,不再合咱们九少爷是连襟。谁耐烦理他!”
那小厮听说,笑了一笑,道:“原来是这般,王举人,对不住您,您不把咱们李家看在眼里,咱们也不好自说自话当您是亲,请了。”以平辈子礼拱拱手进去。
王慕菲本来发白的脸先是变红后是转紫,最后依旧发白。一阵风吹过,门里嘻笑声一片。王慕菲又羞又恨,在门外存身不住,掉了头朝家走。走到半路上,看见林管家和家里地帐房两个人骑着两头大走骡,一路说笑着朝城外去,紧紧的擦着他经过。他道:“林管家!”
林管家低头,除了青纱眼罩看见是王慕菲,拱拱手道:“原来是王举人。”连骡子都不肯定,在骡子屁股上拍了两下,走了。
王慕菲气得胸口发疼,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路边一个酒馆的伙府认得他是王举人,扶他进来坐下,取来一碗热酒与他道:“王举人歇歇。”
姚家小姐出来买嫁妆经过,坐在轿子里远远瞧见,使小桃红进来问道:“姑爷,你可是哪里不好?”
王慕菲认得是小桃红,奇道:“你怎么喊我姑爷?”
小桃红看酒馆里许多人眼睛都盯在她脸了,红了脸道:“姑爷,咱们小姐不是今日才许配与你么?想来必是姑爷喜欢的紧,都乐糊涂了。”
姚滴珠披着大红猩猩毡站在门口,如月宫仙子一般,微笑道:“阿菲哥哥。妹子送你家去好不好?”
众人一片称羡之声,王慕菲觉得心里好过了些,有气无力道:“不必,我自家去。”站起来走了两步,姚滴珠上前扶着他,钻到轿里去。那酒馆的伙计站在门边,呆了半晌,叹息道:“那是谁家的小姐?真好看啊。”
有一个知道底细的客人笑道:“你看一辈子也不得合摸她一下。那是有名的赛嫦娥,谁不想得她家绝户财,还是这个王举人有本事,那个陈文才费了恁多心思,倒叫王举人轻轻摘下这朵鲜花。”另一个笑道:“花儿虽好,只是帽子有些颜色。”
先头那个客人一本正经道:“就是本来是绿的,使金子银子拧出汁来,多多地涂几回,绿里透出金光银光来,才是好看呢。世人只说金光银光好看……”
“哪里晓得原是这绿底打得好。”一桌人哄笑起来。
唯有那个小伙计吞口水,喃喃道:“王举人真有福气,得这样一个美人睡睡,我也死也甘心了。”
掌柜的听见,甩他一巴掌,头上的小帽都被打脱。小伙计低头捡帽,掌柜地教训道:“这种人为着娘子娘家穷了,就要另娶有钱的女人,是个什么东西。”
酒店里众人哄然叫好,都道:“掌柜地说地极是。”
小伙计不敢再说话,心道:“若姚小姐真有几十万家财,绿帽子多几顶又何妨,可惜姐儿爱俏,她看不上我。”狠狠咽了口唾沫,又站到门外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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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王举人的新爱情(上)
与青凤有婚约的张家本是商贾,消息灵便,到晚上就晓得尚家二小姐休了王举人。张员外合夫人商议退亲。张夫人道:“虽然咱们是存了心想寻靠山的,到底王小姐端庄大方配我儿子也过了。问问孩子罢。”命使女去召张公子前来。
张公子听得要退亲,不肯道:“我也瞧不起王举人为人,此事却与青凤不相干。退了亲不是言而无信?咱们做生意的人家若是无信,还有谁敢合咱们做生意。不如就娶了她来家罢。将来慢慢合他家断了来往也罢。”
张员外点头道:“我的儿,原是怕你受委曲,你想的通自然好。横竖样样现成,咱们使人合王家说,就这几日成亲罢。过得几日那姚氏进门,怕带坏了青凤。只是还要想个万全的法子不要落了王家面子才好。”
张夫人笑道:“这还不容易,你母亲不是病着?只说替她冲一冲罢了,所以婚事提前。”一边使人备聘礼,一边使人去王府说知。王慕菲不在家,王家是姑奶奶做主,巴不得妹子早些嫁过去。一来妹子得适良人可稍减她心中愧疚,二来妹子嫁到张家深居简出也省得她自家身份穿梆,三来她是苏家妇,得九少奶奶青目,亲族里谁敢小看她,四来姚滴珠进门,那个主儿必是偏着爹娘一边的,妹子要嫁的风光就不容易了。
所以苏门王氏做主,第二日清早这边回礼和嫁妆等那边聘礼抬来,原人抬走,冲喜没得那么讲究,办几桌家宴就罢了。待过了满月再请也是一样。两下里心思不同,都是要早些嫁娶,张家本是有钱。破着多花几两银子,青凤的亲事也还成个体面。只是娘家冷清些,张家却铺排的极是热闹不提。
昨夜王慕菲吃的大醉被姚家人抬来家,第二日宿醉不起,到下午饿醒,爬起来看看外头静悄悄的。喊了几声小梅也无人应,才想起来他叫娘子休了。他满脸不快活爬起来,到后院叫青娥去打洗脸水。谁知楼上也无人应。王慕菲爬到楼上一瞧,收拾地干干净净,只有那几箱要紧物事和人踪影全无。王慕菲唬了一跳,忙忙的奔到前边南屋看,果然木器都无。再奔到爹娘住的院子里,老两口板着脸坐在那里。
王慕菲心急,忙忙地问:“青娥呢?怎么人和嫁妆都不见了?”
王老太爷道:“张家说要替老夫人冲喜。你姐姐做主,今日就把她抬去了。”
王慕菲跺脚道:“这像是个什么话,成亲哪有这么草率的。倒像咱们上赶着要嫁女儿似地,还能瞧得起咱们家?姐姐怎么这样糊涂。她在哪里?”
王老太爷哼哼道:“她家去了。留了个字与你。”
王慕菲从桌上拾起。上头却是青娥的笔迹,想是妹子代笔。写着:“你要娶的姚小姐名声不好,妹子只有趁她没进门抢着嫁了,张家的聘礼我怕爹娘收起不与你先带走,过几*****使人来送信我再交还。”
王慕菲看过小心收起,叹息了一会,道:“青娥嫁了也好,到底是个心事。”
王老太爷本来满心欢喜打算收下张家的彩币,谁料大女儿横插一脚尽数带走,心里极是不快,抱怨道:“女生外向,她这是存了心要吞这一股大财呢。”
王慕菲脑子没转过来,说道:“大姐不是那等小气地人,她自秦家带来的金珠,真真说分了一半把妹子做嫁妆呢。”
老夫人忙问:“值多少钱?”
王慕菲道:“也值三千两。”
王老太爷听见,心痛如刀搅,一口气上不来朝后跌倒,王慕菲大喊:“来人,去找郎中来。”
老夫人道:“家人走个精光,哪里能来人?”上前掐住老伴的人中,转眼老太爷醒转,怒骂道:“她们姐妹两个都叫尚家的小贱人带坏了,心眼一个比一个多!”
王慕菲深以为然,道:“妹子这事,惹出这许多事来,不是我,青娥哪里得嫁那样的好人家。”
一家三口把尚家痛骂一回。
老太爷因儿子与他同心,昨夜又是姚家人送来的,趁机道:“我的儿,爹爹替你聘下姚小姐为妻了呢。”
王慕菲皱眉道:“她做个妾也罢了,毕竟人家也有娶唱的,做正妻招人笑话呢。”
老太爷啐道:“也要她肯做妾才使得,谁家妾能有几十万的赔嫁?抬了来家,银子都是你地,自然是你说了算,若是你不喜她,丢的远远的,另娶美妾都由你。”
已是订了亲不好退地,爹爹说的也有道理,王慕菲无奈点点头道:“也罢,只是日子订在腊月急了些。亲事总要体面些好。”
老太爷又啐道:“她那里还吃着官司呢,听说她老子就要来家,有人出头主张,她老子肯不肯把她嫁人还两说。娶了来,官司自有她老子接手,风头不好,咱们把她丢出去就是。这事横竖和你不相干地。”
王慕菲头上青筋暴起,怒道:“怎么合我不相干,我娘子到公堂上因为死孩子地事抛头露面,是体面事么!我去写封信把知府大人求情,叫管家替她上堂罢。”
老太爷看儿子是肯了,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现出笑道,道:“你房里还要收拾呢,就是厨房也要有几个人。”
王慕菲当过几天家,忙道:“要那么多人做什么?爹爹,叫媒婆来,我们买四个丫头,再雇四个做活的女人,就够了。”想想不放心,又道:“我回房去写书信,这几日少人手,爹爹去雇人来罢。”忙忙地回房去,自衬新人要住起来,旧人的东西自然要收起。免得吵闹。他也不喊爹娘帮忙,把真真的东西翻捡一回,值钱的也有十数箱衣物。尽数搬到一间不起眼地耳房锁起,又把自家住的院子前前后后都查了个遍。当收的收起,当锁地锁起,一直忙到半夜才睡。
第二日早晨起来,却有姚家送来两房管管家给王慕菲使唤。王慕菲吃过一回亏,哪里肯收。客客气气道:“舍下的管家们都在庄上,展眼就到地。多谢你家小姐,我这里有封信呢,你带去给你们小姐看过,她就晓得了。”掏出写把知府的信与那管家。
管家趁兴而来,扫兴而回。姚滴珠听说王慕菲不用她的人,皱眉道:“阿菲哥哥怎么这么见外,我们不是一家人么。”折开那信,看了一回才欢喜了。取出红蓝两颗宝石妆在小匣。又备了酒肉等礼,叫心腹管家去知府家送信。
却是姚小姐福气,那一日知府在前衙断案。后衙里知府夫人闲来无事,听说姚小姐送礼来。怎么不防她。亲把管家叫到跟前,隔关屏风问他。那管家忙把书信和小匣奉上。妇人家见到珠子宝石没有不喜欢的。拆了信叫人念过,却是求情免提。收人礼物与人消灾的规矩她也晓得,舍不得手里地宝石,索性再做个好人,道:“此事我已尽知,我会吩咐我家老爷发海捕文书去寻那逃走的管家,待寻到他再做打算,如何?”
那管家忙跪下磕头谢道:“多谢夫人成全,这原是人家朝我们小姐身上泼的污水,还要大人替我们小姐做主,审出清白来。”
知府夫人但笑不语,赏他一个荷包。那管家会意,回家合姚小姐说:“姑爷的书信极是有用,知府夫人亲收下礼物,还许了要发海捕文书寻那姓陈的管家再做打算呢。”
姚滴珠不是笨人,只是先前送礼去人家都不肯收她的,所以束手无策。如今知府夫人说话甚是活动,想来还是送的不够,咬咬牙,又取出十颗宝石,取上回那样的小匣妆了,叫管家送去。
那知府夫人候他久矣,开了盒子看,十颗指顶样大的红蓝宝石,都是极稀罕珍贵地宝贝,欢喜捧把知府大人看,笑道:“这是那姚小姐送来的,我许她发海捕文书寻那逃走的管家,她将来谢我呢。”
知府大人取王举人地书信看过,叹气道:“你不当收她的,侯鬼子许我事成分二成呢。这点子够什么。”
知府夫人冷笑道:“夫人我已是收了,你待怎样?”
知府道:“这是王举人写地?他敢顶着骂名娶姚家小姐,想必有靠山地。倒不好惹他。再者说,侯鬼子不过借他丈人威风罢了,他家丈人不过是李家门下走狗。王举人的妹子却是嫁把李家三姑太太地公子,也罢,宝石你收起罢。咱们做的好看些,就把这案子拖下去罢,只说无人见证,待找到那逃走的管家再说。这个姚家由着你慢慢儿挤好不好?”
知府夫人这才快活起来,旋使人去寻巧手匠人来,就要造首饰。那管家得了好信家去,姚滴珠越发的觉得王家可嫁,就把此事细细写了回书寄把王慕菲。
王慕菲听得知府用了一个拖字诀,不晓得人家是要细水长流,只当雨过天青,倒有几分佩服姚小姐的手段,只得他一封书信,半日功夫就把这场丢人现眼的官司按下。倒觉得娶她为妻也没什么不好,她不过是名声差些罢了,并不曾真叫薛三公子和陈公子近过身,人家都只传说合他有私。正经结为夫妇自然无话可说。再说了,正经娶个娘子,好叫真真得知都是她自家行事有错,白白把个正室的位子拱手送他人家,如今她尚家二小姐顶着曾私奔的名声儿哪里再寻他这样体面的夫婿。
王慕菲越想越是快意,欣然回了一个字把姚滴珠,称之为妹,字句间极是深情。不必说,姚小姐极是喜欢,两边都盼着早是成亲。
再说那群少年四处打听,打听得姚小姐家人到知府大人家去过两回,就发了告示要寻谋财害命的陈府管家某,若有窝藏视为从犯。相三哥笑了个死,对林静安道:“这位姚小姐极是有本事,哪里要人助她。这才几日,就叫喊人家举人娘子了呢。”
林静安红了脸道:“我不过一时义愤罢了。其实看到尚二小姐的休书,就后悔我多管闲事了呢。”
相三哥道:“尚大叔若是听说他女儿休了那不是个东西的夫婿,必极是欢喜。咱们去薛三叔家,叫他请尚家姐妹出来耍,好不好?”
林长安突然笑起来,道:“三哥,你也有二十多了吧?”
相三哥先道:“我二十二……”突然醒悟过来,红了脸骂道:“她没嫁我没娶,就是爱慕她又怎么样?”
林静安和林长安都道:“使不得,相大人晓得,必不肯的。”
相三哥笑道:“我不过说笑耍子罢了,你们就当真。走,咱们到薛三叔家去闹他一日。”
第三十四章 王举人的新爱情(中)
莺莺听说青娥已是嫁到张家,忙到别院寻妹子。春杏接出来,笑道:“二小姐今日早晨起来吃了半碗粥,中饭倒像长了胃口似的,吃了大半碗饭呢。”
早有人打帘子,里头一声递一声,轻轻的传进去:“大小姐来了。”
真真丢下书,笑着接出来道:“姐姐,两个外甥呢?”
真真若是伤心哭泣,或是不住口大骂,都不似现在没事人一样叫莺莺担心。
莺莺看着妹子,叹息道:“真真,心里不痛快哭两声也使得。”
真真笑嘻嘻道:“原是妹子看错了人,怨不得别人的。如今改过也还来得及,有什么好伤心的。妹子替外甥女做了件小袄,姐姐来瞧。”拉着莺莺到她做活的暖阁里坐。
这间暖阁有半面墙镶的都是玻璃,极是透光。虽然天阴阴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屋里还是亮堂堂的。窗台上摆着几只玉石花盆,各色琉璃珠子堆的半满,里头数茎水仙都打着花骨朵。想是怕扰了香气,一个白玉香炉搁在桌了,并不焚香。
莺莺只觉得房里有些清冷,翻翻桌上有一本《道德经》,强笑道:“你倒是清闲,我家玉娃的小袄在那里?”
真真取过一只小包袱,解开来给姐姐看,里头一件小小紫糕皮袄,大红的缎上使金银线绣着小小的菊花,笑道:“这个花我绣了七八天呢,昨晚无事才缝好。”说话间,不由自主的想到王慕菲,不知他这几日如何。脸上就有些黯然。
尚莺莺把小袄当亮处看了又看,赞妹子:“针脚越发的密了。”就叫小梅:“包起来送到我那里去,合小樱小桃说。我在二小姐这里,有事叫他们这里来寻我。”
眼看着小梅去了。房里无人,她才道:“妹子,青娥她前日嫁把张家了,俱是素娥做主。你可了了心事?”
真真微微一笑,道:“青娥妹子嫁了。我再无牵挂。”虽然是笑,隐隐有泪光。
门帘响处,李青书抱着他家玉娃,后边几个奶母和使女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儿子进来。两个孩子进门都朝小姨伸出手去。李青书冲莺莺使个眼色,笑道:“孩子们找小姨呢,前边还有许多事等你,你倒在这里偷闲。”
莺莺笑看真真怀里钻一个,背上爬一个,脸上真露出笑容来。她吩咐奶妈们好好看着。合李青书出来,才出门就问他:“什么大不了的事,忙忙的喊我出来?”
李青书苦笑道:“有人来求见尚家二小姐为妻。”
尚莺莺冷笑道:“谁家公子吃了豹子胆。前几日我妹子才写地休书,今日就敢来求亲?”
李青书变了脸。恼道:“还有哪家。是陈文才那个贱种。求到老祖宗里去了,老祖宗的意思。我家退过一亲回,他再来求倒不好不许他的。”
尚莺莺忙打断道:“这却奇了,我妹子又不姓李,你家有女儿尽管许他。”
李青书道:“老祖宗也不曾面许,只是授意我许他,叫我说:我家丈人见在,小姨子地婚事自有丈人做主。就是不在她自家做主也罢。轮不到我做人姐夫的替小姨子订亲。”
“所以,姓陈地不死心,又要来求我?”尚莺莺站定,眼前一队捧着点心的使女经过,一个带头的上来请安,笑道:“九少爷,九少奶奶好。”
尚莺莺因自家妹子被人瞧不起,心里极是不快活。认得这个使女是自家房里的,又是合那陈家有亲,正好借她立威,甩手赏她一巴掌,又踢了脚,骂道:“狐媚子,当着我的面做出这样丑态来,当我瞎了眼呢。来人,打二十板丢出去,革她全家地差使。”
那陈小翠伏在地下不住磕头,哭道:“婢子不敢。”
李青书冷笑道:“你家堂哥哥好本事,都想合我做连襟呢,你有什么不敢的。多加十板,传九少奶奶的话,她全家都赶出去。”尚莺莺对李青书嫣然一笑,两个手牵着手回妹子院子里去了。那陈文才在外头厅里等了足有两个时辰,一个管家出来道:“你来的正好,这里有几个人你领下去罢,过几日养好了送他们到南洋种植园去做活。若是走了一个半个,唯你是问。”
陈文才还在发愣,却见他远房堂叔一家都垂头丧气出来,两个堂弟扶着被打的堂妹。看见他,那堂叔冲上来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别以为你家赎了身就不是奴才!”
陈文才极是恼怒,待要发作又不敢,侧着身子让过一边,堂叔一家都恶狠狠的瞪他几眼才出去。
陈文才摸出一两银子把该房管茶的管家,那管家不肯收,冷笑道:“咱们看陈老姨奶奶面上,叫你一声公子,你还真把自个当公子了?一日为奴,永世是奴。你家老姨奶奶只顾讨老祖宗的好,你就敢不把九少爷放在眼里?你痴心妄想来求聘,还当咱们九奶奶是四房地糊涂老爷夫人呢。”
陈文才来求亲,原是气不过,他费尽心机把姚滴珠逼到绝路上去,反叫王慕菲捡了个大便宜。知府大人又偏向姚家去了,他已是气的发疯。幸好尚真真休了王举人,满城人都赞她高洁。所以他灵机一动,送了姑祖母一份厚礼,想求真真为妻,要故意给王举人和姚滴珠没脸。想来那尚二小姐已是嫁过一遭儿,又是私奔过的,不敢讲究,有人来求必乐嫁。得了尚小姐为妻,那抢了他女人地王举人还不气的背过气去。
谁知他想地极好,李青书两口子见都不见他,却把他堂叔一家都革了差使,堂妹屁股上那几十板。分明是打在他脸上,叫他看清自家地身份不必痴心妄想。
他想明白了,脸上又红又白。低着头灰溜溜出去。不过半日,满城就传说有几位公子到尚家求尚小姐真真为妻。尤其有名地是那位陈公子,苦苦求了半日,尚小姐嫌他是原是管家地儿子,连大门都没有让他进。
这些话传到姚滴珠耳里,先就气了个半死。陈公子这样不长脑子行事,分明是说她姚滴珠不如人家一个半残的妇人。王慕菲听说有人去求真真为妻,冷笑不已,再听说那位陈文才去求真真为妻,跳起来骂道:“他休想!”
王老夫人极是不伏气道:“这像什么话?你又不曾休了她,她不是自认为妾么,接她来家。”
王慕菲不好意思合娘老子说真真那封书信明是自请下堂,实是休书,含糊道:“我合真真又没有婚书见证。”
老太爷想了想。道:“话虽这样说,她合你几年夫妻,不过是赌气搬到娘家去住。不当有人去求亲地。”
王慕菲涨红了脸,吞吞吐吐。不肯作答。指着婚礼摆酒要请厨子溜走。老太爷就道:“我出去走走,你在家看好箱笼。莫叫雇来的那些人进来。”背着手走到一个茶馆,花四个钱买了碗福仁茶,坐在角落里慢慢吃着。有个拎篮子卖薄面饼和牛肉地小贩进来,笑道:“又有人到李家去求尚二小姐为妻去了,这一回,你们猜是哪个?”
小店里的人都笑道:“快说,我们每人买十个钱的饼和肉罢了。”
那个小贩把盖着白布的篮子放到柜上,茶博士送了碗热水与他吃,他一饮而尽,笑道:“这一回是河东府的柳家。就是从前想合尚二小姐订亲地那家,头天听说二小姐休了王举人,第二日就把正房娘子休了,飞奔去李家求亲呢。”
一个人赞叹道:“今日这是第五个了吧。钱指挥使,刘守备、王同知,还有常州的苏二公子。我听说苏家和李家是亲戚,只怕会许他家罢?”
那小贩神气活现摇头道:“这几家前头娘子合妾都有儿女,尚大小姐必不肯许的。”
王老太爷听人都说是尚真真休了他儿子,气的哼哼,用力咳嗽,从怀里摸出十文钱来,喊道:“切十个钱牛肉来。”
那小贩忙问柜上讨个小碟,切了一碟牛肉送来。老太爷把钱握在手里,问他道:“那尚小姐休王举人,有什么故事,你说来听听?”
小贩伸手讨钱,笑道:“十文钱,你老给钱,小的就说一段。”
王老太爷不情不愿把钱数给他,那小贩笑道:“这位老爷必是不常出门,不晓得这一段故事。世上从来都是男人休妻,似尚二小姐这般那是从来没听说的新闻。”
老太爷恼了,又摸出几文钱丢把他,道:“快说!”
那小贩唱了个诺谢道:“尚二小姐做姑娘时不晓得怎么叫王举人拐了去。那时节王举人还是个穷小厮,拐了二小姐合数千金珠不晓得到哪里,穷的过不得才回松江。二小姐日日纺纱织布,养活那小厮,却是他运气,读书做了秀才。后来尚老太爷寻着女儿,王举人中举俱是岳家力量,他不晓得感恩,反因尚家穷了要另娶那有钱的赛嫦娥为妻。所以尚小姐索性写了休书把他。我家隔壁的金秀才就抄得一份呢,夸说尚二小姐文彩极好,虽然从前走错了路,却是个极明白地妇人,说什么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边上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笑道:“那休书我也抄得一份,实是写的好。尚二小姐本是好人家地女儿,叫人拐了做了数年穷夫妻,巴结着叫夫婿中了举,是为贤。尚老爷当初嫌那王举人没出息,要女儿改适,她不肯,是为贞。又因王举人另娶财主,她能肯成全,是为智。不肯做妾原是尚二小姐自重,可见当初被拐了去,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难为她想得开,寻常妇人遇见丈夫纳妾,谁不是觅死寻活不肯。”
老太爷从鼻子里喷出向口冷气,咳嗽了几声道:“这话倒奇了,老夫我活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过妇人休夫地。想必是她勾搭上了有权有势之人。”
那书生拍案道:“老丈休要胡说!那王家地新妇才是淫妇。那小贩笑道:“客官莫气,想必这位老丈是外乡人。老丈,我们松江府比不得别处,妇人抛头露面的本来极多,谁家姑娘不学好,谁家媳妇偷人,不消两三个时辰就传地全城都晓得了。从来没有听说过尚二小姐如何,所以才有这许多人去提亲呢,那尚家已是穷了,有钱的姐夫又有何用,自然是因为尚家两位小姐贤德贞淑,素来在松江府里名声极好之故。”
王老太爷冷笑道:“私奔的也敢贞淑,原来松江的小姐都是这般贞淑呢。”
他这里抱怨,后头院子里茶馆老板的女儿听见,合她母亲道:“妈你不是合我爹私奔的么,这个老头在外头乱说可恶。”看一边摆着一盆泡裹脚布的水,把布捞了出来,端着盆要进去泼。老板娘拦道:“随他去罢。”站在门口,听见王老太爷连咳嗽带喘气在那里骂:“私奔的淫妇,几年都生不出儿子来,连婚书都没有,还敢摆出正房娘子的架子……”句句都点着老板娘的心事,老板娘越听越怒,抢过女儿手里的盆,一脚踢开隔扇,满满一盆臭水把王老太爷从头淋到脚,揸着腰骂道:“这样乱咒人家,你才生了儿子没*****,生了女儿都合人私奔!”
王老太爷气得两眼直翻,老板只顾打躬作揖哄娘子进去,也不理他。众人因这个老头子不合时宜,都在一边哄笑,无人替他说话。老太爷气的说不出话来,身上又臭又冷,抹了一把脸,一路小跑回家去。
偏王老夫人因儿子也不在家,一把铁锁锁了院门,不晓得钻到哪里耍去了。王老太爷从后院跑到正房都是铁将军守门,又寻到前厅,再到外书房一圈转下来,儿子合老伴都不见。虽然是江南,十一月的天气也是极冷,好容易在外书房里寻到儿子一件皮袄,哆哆嗦嗦换了上身,下边还是透湿的,咬着牙脱了精光。
王慕菲为了省钱,外书房平常不摆火盆。王老太爷精赤着两条腿,冷的直跳,想到厨房里暖和,把袄子裹的紧了些,一路小跑到厨院。
厨房里雇来的两个厨娘正一边做活一边说话,突然老太爷光着两条腿进来,唬了一跳,其中一个生的略平头整脸些,就有些夏姬的风 情,又有些红拂的眼力,还有三分与人结交的本事,笑着凑上来道:“老太爷,您到里头烤烤?”一头说,一头伸出手来摸老太爷的大那一个有些瞧不上,扭头出去,看见老夫人合一群人笑嘻嘻进来,忙跑上前道:“老太爷在厨房里呢。”
王老夫人怕老太爷骂她乱跑,忙合老胡说:“走,咱们到厨房说话去。倒省的叫人再升火盆。”
一群人进去,正好瞧见老太爷缩在灶后,两条光腿伸在火边,那个厨娘在边上不晓得说些什么,一只手还搭在老太爷光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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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王举人的新爱情(下)
原是那厨娘说老太爷身上被淋了透湿,须要搓揉才不会风寒入体,所以王老太爷想着若是病了还要花钱买药,正好叫厨娘搓一搓。王老夫人本是叫他降怕了的,众人进来,老太爷哆哆嗦嗦连笑脸都懒得挤出来,道:“各位请坐,五儿速去开门取衣裳来与我换。”
那厨娘察言观色,晓得这家是老翁做主,忙笑道:“老太爷走到街上,叫个不张眼的泼了一大盆水,若是不搓揉到发热,只怕寒邪入体呢。”
众人都是见多识广之人,俱都当看不见那两条光腿。王老夫人待要发作,她是吃惯了巴掌的,忍着气回房,慢慢寻了上下衣裳合新鞋,打成一个包袱抱到厨房来。老太爷收起两条架的高高的光腿,摇摇晃晃站起,走到小隔间里穿衣裳。那厨娘笑嘻嘻就想跟进去服侍,叫老夫人拦住了,犹道:“这些事本该我们做的。”
老夫人从柴堆里抽出一根鸭蛋粗细的硬柴,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偷老娘的男人?你去桃花镇打听打听,谁敢抢我李五娘的饭食。”一边说,一边高高举起柴棍。
那厨娘原以为她是举人家的老夫人,最多不过骂几句罢了,实不料这位举人家的老夫人比她亲娘还强些,挨了重重两大棍。
她原有些智计,用力推开老夫人,把自家衣裳拉开,露出主腰和半边胸来,撞进隔间扑进老太爷的怀里,杀猪般叫道:“来人呀,求命呀。逼奸不从要杀人了呀。”
老太爷裤子才提到一半,叫这个厨娘一闹,裤子滑到脚背。露出见不得人那话儿来,本待进门拉的老胡笑着退出去道:“老太爷怎么这样急法?”拉老夫人道:“老嫂子。说起来也当为老哥哥添两个妾啦,谁家老太爷身边没有二三个人儿,又能替你服侍老太爷,在房里使唤也顶个大丫头。”
老夫人冷哼道:“胡子墨,你休他娘的撒臭屁。一个妾也要百八十两银,隔不得几时就要合管家偷情,与表哥私会,抵盗主人家财物去养小子。”冲进去拼了老命拉扯。那厨娘看老太爷黑着一张脸不说话只管穿衣,想必没有指望,心想大闹他一场赚些银子也好,就合老夫人扭到一处,两下里拳打脚踢,捣眼睛扣鼻子。吐口水拨头发,那叫一个热闹。
若论本事,却是厨娘高些。只脸上挂了两道爪痕,一双玉手不只能搓之揉之。还能握之捣之。抡起来虎虎生风,拳拳到肉。老夫人想是养尊处优久了。拳脚上有些生疏,只得在兵器上找补,拨下头上两根长约八寸二分,表面金光闪闪其实七分纹银三分白铜打就的分水娥眉刺,呃……错了,是一对溜金银长簪,两手各执一根,左手只捡那白白嫩嫩地所在急扎,右手避开拳头,直取脑后。
王老太爷心痛银簪,忙道:“老胡,还不来拉一把,我这里穿衣裳呢。”
老胡几个都靠在墙上窃笑,王老太爷发话,老胡不得不进来,一拳敲在那厨娘的头上,趁着厨娘两眼转圈,把她拖过一边。那几个把披头散发的老夫人扶起,都劝道:“老嫂子莫气,老哥哥哪里看得上这样地人。”老太爷轻轻咳嗽了一声,拨开众人甩了老夫人一个巴掌,骂道:“老夫要纳妾也不找那样的野鸡,你急什么!”
那厨娘听见不依,敞着怀跳起来道:“老太爷,方才您还哄奴家,说奴家生地比这个老虔婆好,许了事成与我五十两银打头面。”
众人都教那一对香瓜一样大的物事晃的眼花缭乱,就连老太爷都不由自主看了一眼,狠狠吞了口唾沫,才板起脸来,喝道:“这里大家都是见证,分明是你自家脱了衣裳闯进来老夫换衣的所在。老夫什么时候合你说过那些下流的话。待我儿来家,取贴子送你去府衙吃板子!”
那厨娘冷笑道:“老娘不吃那一套,府衙里地金胖子合奴家也是知交,咱光脚的还怕你湿鞋的,传出去举人家老太爷睡厨娘还赖睡钱,极好听的名声呢。”
老胡做好做歹,许了她五两银子封口,那厨娘还到六两,老太爷只肯给四两。三个人占了方桌的三面,吵成一团。
王慕菲请定大厨,来家走到厨房门口听见吵闹,忙忙的进去,老夫人就扑上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道:“你爹爹他不长进,合厨娘偷上了,还要娶她呢。老太爷在那里说价钱说的极烦,跳过来又甩了老夫人一巴掌,骂道:“休胡说,俺这里正要拿钱打发她呢,这四两银你出!”
厨娘拍桌子打板凳道:“没有六两,奴家就去府衙出首!”
王慕菲皱眉,摸出一个十两锭子夹了半边的,丢到门外,道:“滚!”
他是举人老爷,又丢了钱出来,那厨娘见到他不免胆怯些,见闹也闹的够了,爬起来捡了银子飞一般逃出门。
王慕菲看了这群人一眼,也不说话,捡起自家那件皮袍回房去了。这里老太爷想追上去问儿子凭什么他就让真真休了他,方才那一场闹地极是没脸,在老朋友面前还罢了,却不好意思去就儿子的冷脸。
胡子墨因笑道:“老哥哥,听说你家儿子将娶那姚小姐为妻,老嫂子叫咱们来帮忙呢。”
老太爷出门,喷嚏连天,回到自家房里,叫暖气一熏,立时就觉得头重脚轻,坐到太师椅上说不出话来。老夫人方才叫他当着众人面打过两下,又是才合贱人打过架的,闷闷地回房去睡。还是老胡见老太爷清鼻涕都出来了,劝道:“老哥哥想是着了凉,还是睡一会。煮碗姜茶来吃。有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几个人拱拱手辞出来,寻了个小茶馆坐下,胡子墨就道:“老王这是昏了头呢。听见说尚家穷了就要儿子另娶。”
另一个道:“他能有什么见识,从前素娥十五六岁。出落的花一般,我教他献把田大将军,他不肯,结果老李把女儿送去,她生地还不到素娥八分呢。如今老李一家都叫田大将军家养活,听说他女儿生了个小子,老李地日子越发好过了。”
胡子墨冷笑道:“老王这个儿子也是个背信弃义的,咱们是指望不上他将来发达了有好处了。不如另想法子罢。”
其中一个道:“你从前不是到明水狄家打过秋风?不如再到薛三老爷处碰运气,他老人家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半点也够咱们吃用不尽。”
胡子墨摇头道:“凤大凤二两个不得好死地,非要拿狗头去哄他,结果人家还了一包石子来,狄家我不敢惹。那薛三爷是狄夫人地亲兄弟,咱远着些。不如去寻那陈公子吧。他是个傻的,又合王家姚家有仇,听说我们是王老太爷地朋友。必定一哄一个准。”
众人哄然道妙,约齐了过几日在胡子墨家再议。给了茶钱各自散去。
且说老太爷和老夫人都病着。只王慕菲一个人 操 持婚事,反倒觉得自在许多。他请了唐秀才来助忙,把二千银子花的干干净净,果然办成一场体面婚事,聘礼就是原来张家聘他妹子的,也算是丰厚体面。姚滴珠因嫁的是她自家爱的男人,欢喜收了,先使小桃红押着二十四抬嫁妆来铺床,明水木器无人卖给她,新买地苏州新样螺钿磨漆全堂家俱,明晃晃的极是耀眼,摆在房里挂红吊彩,极是喜气,老太爷合老夫人都扶病来瞧了,都爱不释手。
第二日初八,王慕菲翻出他那身举人的行头来,大红圆领,烂银腰带,头上簪着四朵金花,骑着借来的高头大马,果然是个极风流的人物儿。路人看见,都赞叹:王举人果真生的极好,合那赛嫦娥正是天生一对金童玉女。
王慕菲听见心里快活,笑嘻嘻到了莫家巷口,姚家早挑出十来挂百子千孙鞭来,响了许久,王慕菲下马冲围观的邻居们拱拱手,踏着大步进去了。不过时姚小姐盖着大红盖头出来,鼓乐齐鸣,姚府管家提着一竹篮铜钱散把看热闹的小把戏,霎时欢声雷动,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姚小姐经过瑞记铺子,故意拉开轿帘露出半边脸来,正好看见楼上窗格里有大红的衣裳闪过,
她仰起脸来,冲上头得意一笑,才放下轿帘,得意洋洋去了。
尚真真却是真在瑞记楼上。侧着半边身子看王慕菲身着红袍头顶金花喜洋洋地娶亲,心里百般滋味。李青书合尚莺莺坐在一边吃茶。良久,外头已无喧哗之声,真真尚依在窗前。李青书冲娘子挤眼。尚莺莺皱着眉头,走到妹子身后抱着她,轻声道:“咱们家去,爹爹使人捎信来说,明年二月就到家呢。”
尚真真泪落如雨,喃喃道:“原来数年恩爱,敌不过几两金银。”
“妹子,纵然是他回心转意,不合姚滴珠如何。他早有纳妾的心思,又是那样一对公婆,你肯回头否?”李青书站起来问道。
“我不肯!原说好了我们……一双两好,再多半个人也使不得。”尚真真咬牙道:“姐姐,我搬回家去住罢,日日都有人上门提亲,没的叫人说你。”
尚莺莺笑道:“我也想回去住几日呢,走罢。今年咱们过个热闹年。狄九叔说今年咱们家有五六万银子地分红,还有半船货,咱们去挑几样顽器。说起来,我倒想跟着他们出海走走。”
李青书不甚快活,拿手指头顶娘子道:“你去了,我合孩子们怎么办?”
尚莺莺横了他一眼,嗔道:“我说说罢了,就你家那些铺子,哪一天能少得了我?”
真真见不得姐姐姐夫恩爱,低着头走到楼梯处,李二叔过来扶她,道:“二小姐,咱们有的是法子治这两个贱人。必替您出一口气。”
真真摇头叹息,道:“李二叔,不必。由他们去罢。”
尚莺莺冲李二叔挤眼,笑了一笑跟出去。李青书落后几步。经过时仿佛说今日风有些大一般轻描淡写:“莫要叫人看出来。”
却说王慕菲接了新人到家,合满座朋友吃了几杯酒,,突然得少了些什么,再细瞧瞧。只有他苏家妹夫坐在席间,张家妹夫不晓得哪里去了。他拍拍脑袋,想到必是妹子晓得苏公子要来,所以寻了缘故不抛头露面,新妹夫想必面嫩也不好意思来。这样一想,还罢了,又吃了几杯酒,妆醉伏在桌上不肯动。唐秀才把鸣玉坊那班粉头都召了来,巴不得自在取乐。命人送了新郎进新房,一群人移席到王慕菲地外书房,自在取乐。正经人都道婚宴上这般行事不妥当。纷纷散了去,唐秀才曲意结交苏公子。两个打地火热。一群风流才子纵情声色不提。
却说王慕菲进了洞房,门口站着清风明月。一左一右上前请安道:“新姑爷吃醉了呢。”扶着他进里间,李媒婆头上插着一朵大红花,吃的腮上红红地上来道喜。小桃红赏了她两个帕子二钱银子打发她出去了,也带着众使女上来道喜:“恭喜姑爷,恭喜小姐,祝姑爷合小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王慕菲笑道:“多谢多谢,每人一钱赏银。”
小桃红谢了赏,带人出去,王慕菲挑开红盖头看是,滴珠头上却是一顶珠冠,在灯下耀眼夺目,越发映的她面如白玉,目似秋水,一点樱唇似笑非笑。王慕菲看了如何不爱,笑嘻嘻伸出手去,道:“娘子,为夫替你脱衣裳好不好?”
姚滴珠羞红了脸,低下头道:“奴自家来,相公歇歇。”自家把珠冠取下,取妆盒小心装好锁入箱内,脱下大红的绣衣,现出桃红地小袄合裤子来,上来替王慕菲脱帽。她手脚生疏,不似真真妥贴,一个衣结解了半日也解不下来。王慕菲晓得她必是从不曾替男人解过衣裳,心里大乐,笑道:“我自己来。”脱的只有一件小衣,把滴珠按倒在床上。
滴珠害羞道:“灯……”
王慕菲只顾合她亲嘴,因她总挣扎着要起来吹灯,笑道:“点着灯才得趣呢。”一边说一用拉开她地主腰,伸手进去。摸了几把,心里叹息:“果然女孩儿家的胸比妇人的好摸,难怪苏妹夫要纳妾呢。”
姚滴珠早已瘫成一团泥,心里却明白,想必是王慕菲因她名声不好,怕她不是处子,想到方才小桃红塞在枕下的白绫帕,从王慕菲怀里抽出如玉的藕臂,轻声道:“相公,你让让罢。”从枕下抽出那块白绫帕子。王慕菲忙接过来,抖得一抖,看得两面都是雪白,铺在滴珠股下,顺手扯掉那条桃红绣蝴蝶地裤子。
姚滴珠免不得攒眉咬牙忍受,任由王慕菲畅快了一回,两个脸偎着脸,腿压着腿睡了一会。王慕菲乍遇新人,极是有举致,到爬起来要再战,这一回滴珠略长了些本事,两个旗鼓相当,斗得在隔壁偷听的小桃红欲仙欲死才罢。
第二日清早起来,王慕菲合滴珠都两腿发软,取了喜叫小桃红送把病中的老太爷和老夫人看过,正巧那李媒婆来讨喜钱也看过了。王慕菲极是喜欢,与了她二两银子。滴珠格外厚赐,二两银子之外,还与她一盒内造点心,四匹青红布,一个厚缎子把她做衣裳。李媒婆喜滋滋去了。
他两口儿吃了几口粥儿到床上补眠,有没有做点子事就不得而知。
话说尚真真回到尚家大宅居住,内有数不尽的奴仆,外有林管家一班儿忠仆,虽然日日有那不晓得自家有几斤几两重的人家来求亲,都是不曾见着管家,就被守门的婉拒了。因她搬回大宅去住,都传说尚老爷在海外遇见仙人,要带了几十船金珠来家。尚老爷是出了名不肯再娶的人,那许多金珠自然还是尚家两位小姐的。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也不晓得是哪里传说来地,俗语说的好,三人成虎,传的多了,人都当真,俱说尚家又富起来。别人不论,那个河东府地柳公子虎臣越发心急,尚家大门进不去,日日到李家求李青书。为强人所迫,把晚上八点的更新提前。。。。。奴家。。
第三十六章 老太爷跳墙(上)
柳家原合李家也有亲,李青书不耐烦日日都敷衍他,请他到天香楼吃酒,道:“表弟,开弓没有回头箭,真真原是不肯嫁你才要逃走,没得转了一圈回来嫁你,何必叫愚兄为难。”
柳虎臣冷笑道:“青书表哥,你哄孩子耍呢,我还能不晓得堂姑夫家是真穷是假穷?你下手快娶了莺莺,尚家一半的钱财都是你的,难不成你还想拦着我去取原是我的那一半?”
李青书笑道:“原来还是为钱,没的说,薛兄请出来做个证见。”
薛三公子从隔壁慢慢踱进来,笑道:“柳家的小子儿,我合你堂姑夫是什么交情,从前他合你爹订亲时原是我做的证见,有你这句话,还当老尚会把女儿嫁你么。”
柳虎臣没想到李青书设了计诱他,翻脸道:“李青书,你坏我好事!咱们再不是兄弟,你等着。”
李青书冷笑道:“别说我家老丈人晓得不依你,你为财弃掉发妻无情无义,看这天下的商贾还有谁合你们柳家做生意。”
薛三公子看着那柳虎臣摇头叹气:“似你这般急功近利又背信弃义,明年你们柳家不必出海了。”
那柳虎臣听见薛三公子这样说,脸色微微发白,跺跺脚去了。
李青书就叫撤桌子重上酒果。薛三公子笑道:“隔壁摆下了,引你见几个小朋友去。”
到得隔壁,一群少年站起来,齐声问好道:“见过尚大姐夫!”
李青书唬了一跳,笑道:“这几位是……?”
薛三公子笑道:“是我家的子侄辈,几年前合你家丈人一同出过海的。所以他们偏着那边喊你姐夫,偏不叫你李大哥。”
李青书笑道:“这么喊我可就恼了,我原是合你们薛三叔兄弟相称。叫你们平白降了一辈去。”
薛三公子摆手道:“咱们各交各的,臭小子们。你们不好好在刘家港等着接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少年们哄笑起来,你推我我推都不肯头一个说。李青书心里原记挂着娘子在家等侯,正好回避,忙笑道:“薛三哥。我赶着回去合娘子说话,就辞去了罢,今日这桌算我的,再叫几个小唱来助兴!”
薛三公子笑道:“使得,小唱使不得,不然我姐姐说我带坏了孩子们,我要吃板子地。”
李青书大笑,站起来做了一个罗圈揖。少年们都站起来,齐声道:“李大哥走好。”李青书挥挥手下楼。骑着马到尚宅,径到娘子院里,笑道:“那柳虎臣已打发了他。薛三哥瞧不上他,明年他家都不得出海呢。咱们要不要加一份?”
莺莺放下手里地帐本。笑道:“还是李百万家呢,眼皮子也恁浅。我们尚家本有一份在里头。再加,只好加你们李家,十来房一分,到你头上能有多少?你家那些人,收了钱只怕还要嫌你没有早入伙呢。何苦做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
李青书叹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号称是李百万,也只我们这房略好些,那几房无所不为的乐。若不想些法子,又不分家,只怕转眼就败了。”
尚莺莺不乐意道:“他们名下地铺子又不舍得叫我管,又要笑话我牡鸡司晨,不过仗着老祖宗宠爱罢了。这世上没有一边替他们赚钱一边被他们说道理,你要想法子也使得,不许走薛家的路子。薛家不是看我爹爹面上,肯合李家结交?”
李青书无可奈何笑道:“娘子大人说地是,我另想法子就是,不过是这么一说罢。就是你肯,只怕他们也舍不得一下子拿出十万八万的本钱来。”
尚莺莺忍不住笑起来:“这倒是真的,出海做生意虽然获利极厚,风险也极大的。若是一个不小心翻了船,你就是李家的千古罪人。”
李青书拉着娘子地手,去看桌上的帐本,笑道:“还是你家清静,这一会功夫就算完了?在咱们家,晓得你算帐,那几个婶娘流水般来寻你说闲话莺莺笑道:“我分了一半给妹子算呢,也叫她学学。其实她悟性还在我之上,只怕看几天帐,尚家的产业就可给交给她了,我也多些空闲合孩子们耍。”
李青书笑道:“我呢,我呢,横竖无事,咱们泡澡去?”强把莺莺的帐本取下丢给在一边窃笑的小樱,拉着她去了。
绿萝院廊下一间耳房里,小梅问春杏:“为什么大小姐不要我们去服侍二小姐?”
春杏放下手里的针线,笑道:“这是怕二小姐触景生情呢,过几日二小姐想开了不伤心啦,自然叫你上去伺候。”
小梅移到窗台叹气。突然又道:“下雪啦,不晓得我在后院种的那两棵梅花怎么样。”
春杏道:“你们还记着那里做什么?若是你舍不得,还叫人送你回去。”
小梅连连摇头道:“不回去不回去。我只是舍不得我种的梅花罢了。”
春杏笑着戳她的额头,道:“你这么老实,谁舍得送你回去,送回去叫人欺负你啊。快做活,赶着过年前做完,初五咱们穿着好去庙会上耍。”
小梅依依不舍看了看窗外,雪花似玉屑般纷纷扬扬,天空合远处都叫密密地雪挡住了,灰灰的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小梅道:“天暗下来了呢,小姐在看帐,要点灯!”跳起来就要开门。
春杏扯住她的袖子,道:“你当是你王家呢,就咱们几个人贴心。我带你去瞧瞧。”丢下针钱,开柜取出两件大红猩猩毡地斗蓬来,替小梅穿好了,自家才穿上。小梅摸着身上的斗蓬。吸气道:“这样好衣服,听说极贵地,咱们也有地穿?”
春杏笑道:“不过有名有姓地得一两件罢了。走罢,你在咱们家住久了就明白了。咱们去茶水房瞧瞧去。”
茶水房原是里外两大间,外间当地摆着大火盆,上头一张大方桌,两个干净利索地媳妇子正在做点心,后墙边两眼小灶。一眼灶上烧着一大壶热水,另一眼上摆着蒸笼,不晓得里头是什么点心,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香甜气味飘在房里。里间一个妆束合春杏差不多,只是比甲是白绫弹墨花样地大丫头出来,笑道:“又不放心二小姐啦?春杏,你当二小姐只是你一个人的小姐呢。”
春杏把红着脸地小梅推到跟前,笑道:“翠墨,这是这几年一直跟着二小姐的小梅。极是忠心的。小梅,我原是大小姐那边的,过些日子还要回大小姐那边去。以后你有事只合翠墨姐姐说。”
翠墨摆手笑道:“春杏姐说哪里话。”亲亲热热牵着小梅的手道:“以后咱们一处做活。老规矩,二小姐房里八个大地。还有六个你不曾见。别人你不必理会。我是管茶水饮食的,你想吃什么合我说。有一个管衣裳一个管首饰。将来你只管近身服侍咱们四个有事替换着无妨。还有四个是管帐的,不管做活,不是钱帐上的事不要去找她们。”
春杏看小梅有些发愣,推她道:“原来只咱们两个大的,样样都要你 操 心的,如今分了职责,小姐的衣裳收捡洗晒都有人,要穿什么要做什么你只合管衣裳的说一声就使得。端茶送水的活自有小丫头们去做呢。”
翠墨笑道:“咱们每人手下都有两个小地听使唤,等她们调理出息了,咱们也嫁人去了,你不必不好意思,尽管使她们!”
小梅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春杏笑道:“走罢,咱们回去接着做新衣裳去。原来房里那几个脓包哪里顶的半点事?样样都要你盯着,只得忠心一门还好。”
拉着小梅回去照旧做活,小梅拈着针出神,突然道:“我有月钱啦!”
春杏笑道:“你原是上在咱们家档子上的,当然有,就是前几年地也在那里,只是你一直在王家,不好把你的,这几年积下来也有几十两,我劝你领了这个钱交给二门上地林三管家,他那里有几间铺子,老爷说过许我们也入股。我们都把银子存在他那里生利钱。”
小梅想到有了钱,将来寻着母亲和弟弟,替他们买房,替弟弟娶亲,喜欢地眉飞色舞。
春杏看她一脸白日梦的模样,也不说她,低着头依旧做活。过了一会,门外有人敲门,
“姐姐们在么,翠墨姐姐叫送点心来,”一个小丫头拎着个小食盒推门进来,笑道:“春杏姐姐好,梅姐姐好。”从食盒里取出两碟点心,又两碗茶面子,把食盒搁在一边,笑嘻嘻出去。
春杏只不过吃一两块点心罢了,茶面子动都没有动一下,小梅吐舌道:“我还以为李家极富有呢,咱们过地比李家小姐还阔气。”
春杏笑了一笑道:“你只见过九少爷合老太太两处,还算讲究。那几家也只个空壳子,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李家固然是一年不如一年,王家的日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王慕菲指望新妇带嫁妆来,自然有钱,大手大脚花净了手里的两千银子。他合滴珠新婚燕尔,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柴米油盐小事。这一日正在卧房里替滴珠画眉,小桃红进来回道:“姑爷,老太爷那里又骂人了,说跟前使唤的人不用心,火盆熄了也不换。”
王慕菲皱眉道:“前日换换的使女,怎么又不好了?娘子随我一同去瞧瞧?”
姚滴珠笑道:“相公先走一步,奴在这里描完了眉再去,不然只得一半,不怕吓着老人家么。”
王慕菲笑笑自去,姚滴珠开口问道:“为何事争吵小桃红道:“柴房外有两袋上好银霜炭,谁用谁去取,因落雪咱们的人嫌麻烦,把两包都抬了来。只道他们要用开了柴房取就是。谁知里头只有几袋下用柴炭,老太爷嫌烟气呛要换,不晓得哪个多嘴的说都是咱们抬了来。在那里闹呢。”
姚滴珠微笑道:“这是给我下马威呢,几根炭值几个钱?我就晓得这两个老的不得消停。打量我是那不争气的尚真真?走,收拾东西家去,使个人合姑爷说,就说我爹不日就要来家,我家去收拾收拾。问他来不来。”
王慕菲坐在桌边,听爹爹抱怨儿子媳妇不孝顺,自家用好炭,给爹娘用差炭。老夫人也道:“管家娘子服侍不贴心还罢了,手脚不干净,燕窝本还有一大包,他们才来了几日就回说没有了。”
王慕菲想到这几日他合滴珠平常吃地白粥,甜津津的极是好吃,好像就是燕窝粥。正不晓得如何回答,进来一个使女道:“姑爷,我们小姐说方才有信儿来。我们老爷还有几日就要到,要回娘家去收拾收拾。问姑爷去不去?”
王慕菲还不及说话。老太爷忙道:“去去,阿菲。你速去。”推着儿子出去,笑嘻嘻对坐在轿子里的媳妇道:“在娘家多住几日也不妨,等亲家来,爹爹要请他吃酒呢。”
姚滴珠笑眯眯道:“媳妇省得,待我爹爹回来,必要合他说,公公婆婆极疼爱媳妇地。”
老太爷目送两顶轿子出门,回来王老夫人抱怨道:“不是说好要生降伏她么。”老太爷笑道:“不忙。亲家跟前总要做个样子,走,我们到媳妇房里瞧瞧去。”
老夫人等不得这一句,忙跳起来抢在前边。果然媳妇把房里大小四五个丫头都带走了,房门只半掩着,老太爷推门进去,站在银光闪闪的家俱跟前,不住赞叹道:“还是这样家俱好看呢,明水木器哪里好起,偏那么值钱。”老夫人早钻进卧房,要看滴珠地陪嫁。寻了好一会都没有寻到妆盒,喊道:“老头子,是不是媳妇回娘家,把妆盒带走了?”
老太爷道:“她要在娘家住几日,自然要带妆盒回去,你翻别的瞧瞧罢。”走过来开箱柜,里头俱是王慕菲的衣裳。十来个衣箱叠在床背后,俱是上了明晃晃新式西洋大锁的,老太爷无可奈何,道:“我记得尚家小贱人走时空手的,咱们去后边翻翻,她地东西不爱上锁。”
老两口顶风冒雪把楼上楼下都翻了一个遍,才寻到一间不起眼的耳房,使一把小铜锁锁起。
老太爷从门缝里张望,果然都是真真的箱子,喜欢道:“在这里了,你去取我的家伙来。”
老夫人笑道:“瞧我的。”头下拨下她那根八寸二分长的簪子,探进锁眼里捣了两下,喀嚓一声锁开,老太爷奔进去,掀箱子盖,喜欢道:“都是上好绸缎,正好趁儿子不在家,咱们拖出去卖啦!”
老夫人从柜子里钻出来,取一件皮袄披在身上,舍不得道:“卖不上价钱,留几件我穿。”
老太爷抢下来,骂道:“猪脑子,换了银子悄悄收起才好。你没的穿,媳妇自做好的把你穿。”
踢她一脚:“速去叫人去雇四辆,不,三辆大车来。”
老夫人把那件皮袄又摸了摸,一步三回头出去。过不多时,老太爷押着三车衣裳先到成衣铺,成衣铺道:“王老太爷,小本生意,收不起。您到前门大街,有个天下第九当,去那里当死当,他们本钱大,做生意极是厚道,必不叫您吃亏。”一边看老太爷出门,自家飞一般去第九当报信。
老太爷被他一阵马屁拍的胡子翘多高,真个寻到“天下第九当”要当当。那天下第九当是谁家地本钱?却是尚莺莺与李家几个要好的小姑子们合开的,所以有个九字。管事地得了消息,晓得尚家小姐的衣物多是做一季,记一本帐地,又有标记,极是好认。掌柜地亲自出来,接着王老太爷说了半日话,等着取了旧日替真真做衣裳的帐来,那边安排队妥当了。他才慢慢开箱一件一件唱价,唱到一半,掌柜地道:“老太爷,有些不对,这些物事,倒像是赃物,你从哪里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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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老太爷跳墙(中)
老太爷勃然大怒,道:“胡说,这都是我家的旧衣裳。你们不收我到别家去!”
掌柜的道:“老太爷莫急,府衙里有失单,咱们松江各大当铺都抄得有,太爷的话,若是寻到赃物还有厚赏呢,你到哪家都一样。我白说你老人家也不信,取失单来一一对过。”
命人去取了印蓝花的失单来,头十来件就在眼前,还注明了都有暗记。掌柜的翻出来把老太爷看,道:“这是沈裁缝的记号,不是小人说的难听,您家虽然是举人家,也请不动他家做衣裳的。”
老太爷眼珠转了几转,这些衣服多是尚家抬来的,想必当铺因值钱想要吞下,此时叫他当面承认尚真真是他儿媳妇,实有些说不出口,咳了几声道:“这些原是人家送的。”掌柜的笑眯眯指着失单上几个字道:“原来是这样,老太爷,你不晓得我不怪你,这些衣裳原是城东齐大户家丢的。不如在下做个中人,替你请了齐大户点齐了衣裳。不然交官,小店自不必说,还有赏银,你老人家官司缠身,免不得要花银子上下打点。就是王举人的清誉也不好听呢。”
老太爷冷笑道:“掌柜的,你当我是深山里的村老呢,叫你几句话就唬住了?这些衣裳原是李百万家送给我家的。”
掌柜的变了脸道:“李家和你家非亲非故,这些衣裳也值二三千金,平白无故的送你们?”
老太爷恼了,拍案道:“谁不晓得李九奶奶的妹子合我儿子从前私奔。”
掌柜的冷笑道:“老太爷也这般说,想来人说的多是真话。原来尚二小姐是王举人拐了去地。尚家为何不告你家拐他女儿?”
老太爷不好意思说原是想逼尚家多出嫁妆,所以不主张儿子补婚书,红着脸道:“他家也求我家找媒人去说亲。是我说,奔者为妾。没的为个妾去求亲。”
掌柜的冷笑道:“是妾,人家李家何等富有尊贵?会把这数千金地衣物送把把妹子当妾的人家?老太爷,你休胡说。不肯私了也罢,你请到后边坐坐,我去府衙出首。”就叫人把十来只箱子都抬到后边一个偏院去。老太爷被几个伙计拦住手脚。眼巴巴看着箱子都抬进去了,破口大骂,掌柜地叫两个人把他架到放箱子的厢房里,冷笑道:“我们不贪你的箱子,你在这里坐着罢。等金捕头来合你说话。”把门扣上,出来打发几辆车去了,命人去请金捕头来做戏,两个人故意走到厢房门口商议,金捕头道:“这些赃物太爷说就叫你变卖。倒是这王老太爷,财物得来的不明不白,他家王举人又是才娶的姚绝户。正是送上门来地肥羊好过年呢,多谢你。老哥哥我也能顺带发一二千两的小财。”老太爷听说一个捕头都想在他那里捞一二千两。心里跳的厉害,他是天生只进不出的性子。若不早做打算,真叫人算计了去如何是好?何况真真这十几箱衣裳是他趁儿子不在家偷拿来当的,儿子晓得了必不快活,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家去妆病,就是衙役上门死都不认,想来也无人敢把他怎么样。虽是这样想,倒底有些舍不得,转了两圈再走到门边偷听,外边无人声,试着推了推,居然推开。老太爷缩头缩脑出来,院里无人。地下的雪积的有半尺厚,寒气逼人,想必都在房里烘火,老太爷去推院门却是反锁,想必是以为他一个老头子不要紧,所以只锁了院门。
老太爷四下里瞧了瞧,就从一扇半掩的门里看见一架竹梯,他爬到高处看看,只东墙外是小巷,就把竹梯架到东墙,轻轻巧巧翻过去,顺手就把那梯子提过去,落到地下,扛着那梯走到一个杂货店,二十文钱卖把人家,把这得来不易的二十文握在拳里,深一脚浅一脚到家,老夫人接着,问道:“如何?”
老太爷叹息道:“晦气,当铺里说是人家地贼赃,还有失单为证,不是我机灵就叫金捕头拿住了,你把管家媳妇们都叫来,合他们说老太爷我病了几日了,今日都不曾起身。”说罢匆匆脱了衣裳钻到被卧里,把那二十个钱数了又数,郑而重之藏在枕下。
果然半个时辰,就有衙役来敲门,老夫人出去,说老太爷病了几日都没有起身,那几个衙役随口问得来上茶的媳妇子真是卧床不起,道:“原来这样,想必是有人冒府上老太爷的名字,将偷去地东西变卖。请老太爷安心养命罢,我们打扰了,改日举人在家我们再来请安问好。”极是客气,拱手去了。
老太爷在里间听的分明,一颗提着地心放下,心里就有了主意,只说那些箱子是人抵盗了出去,想必管家们方才被吩咐过了,不敢乱说,就是儿子找来也没有帐算。放心起来,吩咐道:“老伴,叫厨房晚上烧鹿肉吃。”
且说当铺掌柜地施计赚下这十几箱衣裳,谢了金铺头众人五十两银,亲自到尚家寻大小姐道:“那王举人家把二小姐的衣裳拿来当,小地设计赚了来,想问大小姐何时送来?”
尚莺莺笑道:“极好,虽然不值什么钱,到底不叫他家沾便宜,我这里使个人去翻翻,完了,你处置了罢。”就命人叫小梅合新管衣料的翠依带着几个人第二日去当铺,翻出了几百两压箱的金银并两箱小衣鞋脚等不好见人的物件,那掌柜的极会做人,道:“原是替二小姐出一口气,这些衣裳也值三千来两,小的卖完就把银子送回去。”
小梅不敢则声,那翠依笑道:“大家辛苦,卖完了扣出五百来你们发红包。”掌柜的也不推辞,谢了又谢,送她们出来。小梅坐在车上问道:“翠依姐姐。你随口就替二小姐用了五百两,可使得?”
翠依笑道:“本不是他份内的事,难为他心里想着小姐。又是花了心思去打点的,与他五百两。那个什么金班头那里要打点,伙计们要封口,通风报住的人要谢他,自然不能叫他吃亏。所以与他五百两。这些事你慢慢瞧着就明白了,将来你也晓得如何行事。咱们家。小姐以下,里头咱们四个最大,五百两以下地花费两位小姐不问的,自有管帐的核算你花地是不是地方。”
小梅听的晕头转向,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来,翠依因她跟了自家小姐数年,极是忠心,并不笑话她无知,就把尚家明地暗的规矩都细细说给她听。小梅听说。吐舌道:“寻常人家的小姐也不得这样本事。”
翠依笑道:“我们老爷送我们三十来个在山东读了六年书,才得执事,你却是天生好福气。”
小梅低头。红着脸道:“我什么都不会。”
翠依笑道:“你服侍二小姐这许多年了,她的心思你最明白。咱们以后都要看你眼色的。两个一路说说笑笑。小梅伸头出去看雪,想到自家衣食不愁。主人又宽厚,母亲合弟弟不晓得在那里吃苦,不由长叹。
翠依以为她看见什么了,也伸头来看,正好瞧见一个使女提着篮子站在巷口,生地却有几分颜色,忙推小梅道:“可是因为她?”
小梅顺着去看,却是小桃红笑容满面站在屋檐底下,大怒道:“那是姚贱人的使女。停车,我下去揍她。”
翠依也不是个省事的,听见是自家小姐的仇人,冷笑道:“不必咱们动手,针儿线儿,带人下去揍她。”
针儿线儿都只有十一二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一个问赶车的要了长鞭,一个取了压帘子的短棍,笑嘻嘻道:“姐姐,你家主人呢?”小桃红愣了一下,答道:“我们姑爷和小姐在里头挑绸缎……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针儿一鞭抽到她背上,冷笑道:“我们要打姚家的小贱人。”线儿看她痛的弯起腰,就在她背上敲了数下。
小桃红早嚷救命。赶车地管家看见里头出来一个小伙计,忙跳下来把两个女孩儿拎起来,道:“小姑奶奶们,不是这样顽法。”一手一个拎起丢到车上,跳上车扬鞭去了。
小梅不解恨,掀帘子伸头看小桃红,笑道:“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翠依犹骂两个小的胆小,道:“打她背做什么?下次捡手脚打。”
小桃红听出是小梅的声音,呸道:“你家小姐是个妾,也就合我一般,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赶车地怕出事,早扬起几鞭把车赶走。姚滴珠合王慕菲出来看时,只看见形容狼狈的小桃红怒目长街尽头地马车。
姚滴珠看见,恼道:“谁打地你?”
小桃红看着姑爷不敢说,姚滴珠甩手赏她一巴掌,声音极响亮,王慕菲都打了一个抖。
小桃红咬道牙道:“是姑爷家的使女小梅,她还骂……骂小姐是贱人。”
姚滴珠微笑起来,看着王慕菲不说话。
王慕菲胆战心惊,生怕娘子当街也这么给他一下,笑道:“我家地使女都在家呢,这是哪个?”
小桃红道:“就是在莫家巷就使的那个小梅。”
姚滴珠轻笑道:“原来是她,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休要合狗一般乱咬的人见识。心里极是恼火,手下败将也敢打她的丫头,肚子里转的一转,想到小梅原是她家相公搬到莫家巷买的,卖身契当在王家,却跟了尚真真回去,正好叫王慕菲要回来,看他听不话。因道:“阿菲哥哥,那个小梅,不是你买的么,那是咱们家的使女呢。”
王慕菲想到从前家里那些下人都是尚家送来,只有小梅是他真金白银买来,真真走时,别人都当走,只有她不当走的。心里也恼小梅不把他当主人,恨恨道:“这个贱人,总要收拾她。”
姚滴珠看他变了脸色,也不言语,故意道:“小桃红伤的狠了,咱们家去罢。明日再来买鱼翅燕窝也使得。”拉着王慕菲家去。
王慕菲这些天有意无意把真真抛到脑后,今日小梅把小桃红打了,他胸中那一股郁闷之气又升起,真真素来温柔,怎么就有胆子休夫?李家又拦着不许他两个见面,说不得,必是向来看他不顺眼的尚莺莺做梗。这几天问真真求亲的也多,她一个都不许,想必是还想回头,再想到从前真真也有恼的时候,他说两句好话就回嗔做喜,越想越觉得的是尚莺莺做祟,正好借到尚家要小梅之机,逼真真出来见一面。因道:“小梅这贱人本是我买的,买她的契纸还是我亲手收起,居然敢这样扫娘子的面子,必要把她要回来,叫娘子好好调教。”
姚滴珠哪里晓得举人大人的心思,只当他要为自己出口气,忙道:“也不急在一时,等我爹爹来家再说,现在忙的紧。”
王慕菲点头道:“极是,岳丈大人来家是大事,他出门也有三年,咱们必要好好庆祝一番。”
姚滴珠偷偷伸出手在王慕菲的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抢上前跑了几步道:“快些儿,忘了带伞呢。雪越发大了。”
王慕菲把滴珠送回娘家,想到小梅的事,就道:“再有几日就要过年,你如今是我王家妇,当在王家过年呢。”
姚滴珠笑道:“相公说的是,只是奴这里也丢不下,又没有个兄长替人,不如相公家去料理过年事体罢,奴这里赶着料理了,二十九那日家去,不是一样?”
有个金子打就的姚员个光芒闪闪的吊在那里,王慕菲自然顺从,第二日早起独自回家。到家先到自家房里看一回,房里好像没有人动过,爹娘果真是进益了。放心到书房,翻了许久,果然叫他翻出买小梅的卖身契来,贴身收好。
老夫人听说他来家,就使人唤他去说话。王慕菲道:“我这里有事呢,回头吃中饭时摆一处再说罢。”那媳妇子道:“老夫人这两日胸中疼,要燕窝拌鱼肚做汤才吃得下去饭,问老爷讨银子去买菜。”
王慕菲无法子,走到后院去见爹娘,抱怨道:“这几日我忙的觉都睡不好,几两银子买菜钱,你们自家掏就是,问我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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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吃饭,我要睡觉,555
第三十八章 老太爷跳墙(下)
老太爷房里门窗关的严严的,铜火盆里依旧是那贱炭,一股子猫尿味,难闻之至。王慕菲才说得一两句话,就被呛的直咳嗽。想到在滴珠家的火盆里都要放香饼,哪有这样怪味。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快活,待要说是哪里又说不上来,因道:“柴房里那两袋银霜炭呢?”
老夫人扭嘴做出一个怪像来,抱怨道:“都拖到你们院里去了。”
王慕菲忙喊媳妇子:“去我们院放杂物的那屋抬一袋来,这样炭哪是人用得的。”
老夫人又道:“那燕窝本是给我老人家吃的,我做婆婆的一回也只舍得吃五钱,她倒好,几两几两拿去煮粥……”
王慕菲不耐烦道:“她在家就是这样吃的,早晚都是燕窝粥。”
老太爷咳嗽两声,道:“天底下没有儿媳妇餐餐燕窝,公公婆婆萝卜白菜的道理,传出去人都说你不孝,你举人的脸面还要不要?”
王慕菲道:“虽则我这几日不在家,爹娘手里又不是没有钱,掏几两银子买鸡鸭鱼肉又是怎地?”
老太爷横了儿子一眼,冷笑道:“上个月你才从我这里扛了一千两银子去,这才几日又来问爹娘要钱?你的爹娘你不奉养,大举人,我拉你到府衙里去评评理。”
王慕菲道:“爹,如今世道什么是便宜的?您那一千两,办了两场婚事呢。您合娘没说我的婚事办的体面?儿子只有几个铺子,叫您老管的到如今还欠人家钱。”
老太爷笑眯眯道:“不是我管地,是你娘子管的。欠了钱你要她去。”王老夫人附合道:“媳妇人呢?要过年了也要她打打下手,闲来衣裳鞋子做几件把我们穿。”
每日去厨下看顾公婆饮食。有好的必上上份先奉把老人家。四季衣裳除叫裁缝做地之外,中衣鞋脚荷包零碎都是媳妇亲手制就。从前真真在家,家事井井有条。就是她后来不管事,王慕菲也不过看看帐称银子罢了。些须小事真真自然料理,就是使女们也极其尽心。显见得滴珠是不如真真了,王慕菲有些闷闷不乐,强笑道:“我丈人不日即归,滴珠在娘家从早忙到晚。她又是初嫁,哪里顾得到许多,等过了年闲了,想必也要做几双衣裳鞋子把爹娘穿的。”
老太爷忙道:“我地儿,你想想尚家那个小贱人,都是你把她娇惯坏了,事事由着她的性子乱来。你若似你爹爹这般,她必老老实实。”
提到真真反休了他,王慕菲心里似刀扎般痛疼。果然女人是不能宠的,悔不该事事依从她,只说那陪嫁的庄子。也值一二万两,真真仗着他宠爱。说卖就卖。就不想想没了那个庄子家里柴米油盐没有一样凑手,搞得如今连几块好炭都没的给爹娘烧。想到此。越发拿定了主意,滴珠新娶,必要好好打压一番,叫她晓得丈夫是天,妇人家只有顺从地道理。
老太爷笑眯眯看着儿子,道:“你想通了,千万不可再那样娇惯新媳妇。我也累了,你去料理家事罢。”叫媳妇子把新升的火盆搬到卧室,歪到床上闭目养神。
老夫人送儿子到门口,犹吩咐道:“娘胸口还疼呢。”
王慕菲正想着要降伏姚滴珠,怒斥尚真真,心里乱成一团,随口应道:“我晓得了,燕窝鱼肚汤。”回到房里召新投来的管家一问,才晓得办喜事那几日买的菜蔬都吃用尽,只得两筐萝卜在厨房,他算算道:“足足花了两千两银子,就是照真真管家那般奢侈也够家里吃用两年的,怎么这样不禁花?”
取了帐本来核对,那帐原是唐秀才胡乱记的,上头驴唇不对马嘴记的一笔糊涂帐,王慕菲看到天黑,好容易算出来花了够七百多两,不晓得那一千三百两花到哪里去了,惊怒非常,使人去寻唐秀才来说话。
管家到唐家寻唐秀才,门上道:“我家公子前日远游去了,或者一年,或者二年方才回转,待回来再去府上罢。”回来照直说了。王慕菲就是再天真,也晓得他是叫唐秀才摆了一道,借着替他主张家务吃了他一千多两银子,如今人家摆明是躲着他了。算计许久,有些手腕的人都是合李家沾亲带故,他不肯低声下气去求人家助他,恨的牙痒痒道:“等爷做了官,必捉你错处叫你倾家荡产!”
咒骂解不得王举人眼前地难处,他翻了翻房里,自家衣裳多是要穿的,不能当。滴珠的四季衣裳也有十来箱,找了一回,休说皮袄皮裙,就是略值些钱地都收起来了,外边一个柜里只放着几卷白布数张旧帕子。再者说她的性子又不比真真温柔,也没有当新妇地衣裳地理,想到真真的旧衣十来箱他都小心收起,原是怕落到滴珠手里地,不如先当两箱应急。忙奔到书房不起眼处寻了钥匙,开那间小耳房一瞧,空荡荡的一间屋里,只墙角有张蛛网,一只肚子上有“W”黑白纹的大蜘蛛吊在半空,被门外的冷风一吹,轻飘飘落下,再被风一吹,又轻飘飘飞到角落里,想是已死的久了。
王慕菲觉得自家就合那蜘蛛一般无依无靠,他不在家才几日功夫,数千金的衣裳就叫爹娘转手处置了,方才说都不说一声,还问他讨银子买菜。只是这日子还要过,新投来的管家们也信不过,说不得他自家动手,取了两件皮衣到最近的一个当铺,当了六十两银,回来带着管家出去,买了十来只鸡、一个火腿、半边猪、两腔羊,二十来斤鲜鱼,路过一家炭行,叫人家送一千斤好炭来。想到老娘吃惯了燕窝,免不得掉头又到南货铺去。称了两斤自家提着家去。老太太见了犹道:“这些够吃几日?”一边说一边把燕窝抢到手,收到自家房里去了。
王慕菲因从后门过来,觉得后院原来管家们合后楼都空着。极是可惜,正好现在无钱。不如在正房后再砌一堵墙,隔出后楼合两边厢房耳房二三十间租把人家住,一个月取一二两房租,也够一家人吃饭。
他心里猜必是爹爹偷卖了真真衣物,所以也不合爹娘说知。坐在书房里,叫管家召来两个匠人,那两人因顶雪做活,还多要了五钱银子的工钱,就把楼后的旧墙推倒,在正房后砌起墙来。不过一面墙,王家又有管家打下手,又是主人家坐在廊下监管,哪消半日功夫就砌成。王慕菲亲手写了招租二字,叫人贴在后门板上。
第二日早晨起来天晴,王慕菲收拾妥当正待到尚家去。就不断有人来上门来求租,一个寓居松江的南方商人出到五两银一个月。捧出五十两一大锭摔在桌上。道:“举人老爷,都租把我罢。我自在后墙处开个门出入,不比租把那些穷人强些?”
王慕菲深以为然,那商人又添出十两来,先付了一年的租钱。过了中午,就有四个鲜衣怒马地管家来,召集各色工匠来收拾房子。
老太爷听见动静,跑出来看时,才晓得儿子把后院租把人家住了,跳起来骂道:“败家子,你后楼上还有许多家俱,你怎么不搬出来。”
王慕菲合真真夫妻数年,原是奢侈惯了的性子,并没有想到这上头,教老爹骂的火起,揪着老子到摆箱笼地耳房,问他:“爹,真真的箱笼呢?”
老太爷心虚,道:“原是你藏起地,我何曾见过尚家小贱人的箱笼。”
王慕菲咬牙切齿,悲愤道:“三千多两银子的衣裳,爹爹,你就是转手卖了也罢,儿子昨日买菜还是当的两件皮袄。闹到这个地步你将出几两银子家中过活好不好?”
老太爷吃吃哎哎不肯认帐,王慕菲召来管家,问他们:“家里丢了十来箱衣裳,你们说说,是谁抬走的?不说地,都送到府衙里枷起来。”
一个管家老实,就道:“不曾丢,是老夫人叫小的喊了三辆大车来,老太爷亲自押着出门去的。”
王慕菲冲坐在一边无事人一般的老太爷和老夫人冷笑,道:“这话如何说起?”老太爷咳嗽了两声,笑道:“你把她的旧衣都好好收起,爹爹是怕新娶的媳妇看见不快活,所以替你处置了。”
王慕菲沉着脸道:“处置了也罢,三千两不少呢,你把银子把我罢。”
老太爷晓得掩盖不住,老实道:“我送到天下第九当去当,掌柜的说是齐大户家的失物,还有失单,要出首我家呢,我怕我儿吃官司,我就跳墙逃了。”
王慕菲气极,指着老太爷道:“那天下第九当是谁家的生意?你送到他家去做什么!”
老太爷不解道:“能是谁家地?他尚家不是精穷了么。”
王慕菲跺脚道:“那是李青书名下的产业,我呸,这是哄你没见识呢。从前他们家送来的东西,也有脸骗回去。”在房里转得两转,到底三千两战了上风,道:“真真衣裳器皿都爱记帐,我来翻帐本。”在内书房翻了许久,就在多宝阁架上一个盒子里翻了出来,厚厚两大本,一本是按年月日记着家里礼物收支,还有礼单贴在后边。一本是家里收入支出。
王慕菲翻了数页,把一年四季做衣裳地帐翻出来,又把收的李家合尚家地礼单翻出来,冷笑道:“走,咱们去把衣裳要回来。”
老太爷有些胆怯,道:“我头晕地紧呢,走不动,哎哟哎哟……”扶着墙不肯动弹。王慕菲恼道:“你非去不可。”拉着他老子出来,连轿子也等不及叫,夹着两本帐一路飞奔到那个当铺,进去就喊:“你们老板呢?”
伙计妆做没看见王慕菲的黑面,接出来笑道:“原来是名满松江地王举人,里边请。这位是?”
老太爷跳上前一步,挺胸凸肚道:“吾乃举人之父也。”
伙计原是认得他的,故意妆做不认得。上前做揖问好,殷勤道:“原来是老太爷,里边请里边请。后边的,上点心。泡好茶来,王举人合老太爷来照顾咱们生意来啦。”引着二人到待贵客地所在。掌柜的笑眯眯接出来,像头一回见老太爷似的,弯腰过去搀着他老人家,口内不住道:“小心些。小心些,化雪路滑呢。”
老太爷心里似吃了蜜般甜,越发觉得儿子这个举人极是有用,不估人家掌柜地为何前据后恭,想必十来个衣箱动动嘴皮子就能要回来,不由自主开口道:“我们来要上回丢在这里的十来箱衣裳。掌柜地故做惊奇,跳起来按着桌子道:“老太爷说哪里话,你家何时送过箱子来?”
王慕菲把帐本翻开,推到他面前。冷笑道:“我爹爹前几日将十来箱衣裳来当,你们说是齐大户家的失物赚了他的,这是我家收礼的礼单呢。你瞧瞧。”
掌柜的笑道:“前几日是有位老人家来当十来箱衣裳,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生地合贵府老太爷也有四五分相似。”
那掌柜的笑道:“容我取失单来看。”绕着老太爷转了两圈才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语道:“不对么。不对么,那日来的老叟形容猥琐,一看就是个偷鸡摸狗的贱民,哪得老太爷这样体面尊贵的相貌。”
王慕菲和老太爷听见,都坐不住,面上肉跳不止。无奈人家到里头去了,父子两个相对瞪眼,还是老太爷能低头,轻声道:“银子要紧,要回来再收拾他。”
王慕菲横他一眼,气的肚子都大了一圈,坐在椅上不肯说话。
过得一会,掌柜的笑嘻嘻出来,把失单合他家的礼单摊在一处,请王举人上前来看,果然这失单上的衣裳合帐上地相符。王慕菲合王老太爷都得意洋洋,道:“这分明是我家的东西。”
掌柜的摊手叹气道:“这可如何是好,那十几箱衣物都交了官,此时取不出来叫举人老爷认呢。真是老太爷来当地?原是有理的事,那一日老太爷跳墙做什么?小人只当是有人冒称,将偷来地财物拿来当当呢。”
王慕菲冷笑道:“这些都是我妻姐送把我家娘子地,还有些是我家做的。都有帐在此。”
掌柜地突然道:“王举人不是初八才娶的亲?听说前头尚氏原合您老人家奔来的,做不得数,已是自请辞去了。哪里来的帐?”
王慕菲红了脸,强道:“你是李家的本钱,自然晓得就里。真真原是合我赌气,她虽是自请下堂,我并没有许她,她还是我王举人的娘子。”
掌柜的皱着眉头道:“这事小的却不知,小的领的是七房的本钱。举人这般说,那十来箱衣裳必是举人家的。只是都交了官,举人老爷不如把这两本帐都送到府衙去做个证见,知府大人必把衣箱交还。如何?”
王慕菲冷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原是你们收起的,就当你们还我。那掌柜的道:“不是呀,那日那人,你们说是老太爷。我瞧着不像,若真是老太爷,本是你家的东西,就是见官也无妨,为何胆怯逃走?”
王慕菲不好意思说是他老子背着他偷偷拿出来当的,狠狠横了老太爷一眼,道:“你也说这是我家的东西,又是你家收起,休扯那些闲话,把衣裳将出来还我。”
掌柜的满头是汗,把帐本合失单又对了一回,突然大笑道:“王举人,这里分里写着送与妹子,若尚家小姐不是你妻子,你就是王进士王状元,我们李家也不合你这样没下梢的人来往。我呸,尚二小姐瞎了眼才合你做几年夫妻,人前脚走,你后脚就偷她的衣裳出来当。这帐合礼单上写的分明,这是我李家送把尚二小姐的,不是你王家的东西。”
王慕菲冷哼道:“满松江府都知道尚真真是我妻室。”
掌柜的抚掌笑道:“满松江府都知道王举人才用八抬大轿娶的赛嫦娥为妻,你满口胡柴,难道偷了王举人家的东西合帐本,妆了王举人的样子来骗财?来人呀,把这两个骗子捆起来送到柴房!”
从后边冲出来七八个伙计,架住王举人合老太爷,照旧送到上回那间耳房,还是那些箱子摆在那里。
王慕菲跳脚骂道:“我是举人,你们胆敢这样侍我!”
老太爷低头开箱,里边俱是满的,他从前合胡子墨那些人相与,也晓得些诈财的手段,因道:“我的儿,这是李家存心要出一口气了,衣裳都在这里没有动呢。你快想个法子。”
王慕菲怒道:“谁叫你背着我偷偷把衣箱都搬出来当当,一回当一两件,哪有这许多事!”
老太爷低着头不说话,王慕菲看着窗外北风呼啸,长叹道:“这都是尚莺莺那个贱人使的诡计,待我把真真劝回转,看他李青书两口子如何对我!”
老太爷皱眉,良久才道:“他李家合尚家也没什么本事,商人从来最贱呢,你合尚二小姐私奔,不也低头认了么,怎么敢这样大胆子对你。阿菲,我们想法子逃出去,到府衙告他去。”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推门,这一回门却是拴着了,王慕菲转身推窗,却一推就开,两个拿箱子搭脚跳出来,老太爷道:“上回那屋里还有架梯子呢,我去寻来。”
果真又搬出一架竹梯来,两个轻易脱身。老太爷还不舍那架竹梯,道:“上回那个卖了二十文钱呢。”
王慕菲跺脚道:“快走!咱们快家去写状纸,明日衙门就封印了,这一口气不得出,我枉为举人。”
第三十九章 爱你才打你
且说王慕菲怒气冲冲到家,房里连碗热水也没的吃。老太爷又唧唧啾啾抱怨个不停,要儿子把出租的房里的家俱搬出来。王慕菲不耐烦道:“你自叫人搬去。”甩手出门,走到莫家巷姚家。
姚滴珠正在家里指点婢女收拾爹爹住的房舍,看见王慕菲气呼呼来家,笑道:“今日化雪,外头极冷呢,快,清风去厨房,叫人提热水来与姑爷洗脸。再把我昨日亲手包的肉馅角儿蒸一大碗来。”
滴珠拉着王慕菲的手,似喜鹊般跳跃,嗔他道:“我这里忙的抽不出空家去瞧你,你呢,有没有想我?”
似春风拂过湖面,王慕菲的怒气就自家长了脚,飞一般跑到墙外躲起。他做梦一样随着滴珠小娘子移到卧房,大马金刀坐在床上伸脚,等了一会也不见滴珠蹲下替他脱靴,不由的多看了滴珠两眼。
滴珠坐在妆台前,早从镜子里瞧见,忙唤一个粗使的婢女叫白菊的,道:“以后姑爷来家,脱鞋洗脚都是你。还不去打水!”
王慕菲微皱眉,道:“从前都是真真替我脱鞋洗脚的。”
姚滴珠“啪”一声把梳子拍在妆台上,冷笑道:“她原是妾,与你脱鞋是应当的,我姚湘莲是你八抬大轿抬回来的正头娘子,又不是穷的房里无人使,凭什么叫我做那样低三下四的活?”
王慕菲哑口无言,任由那个白菊替他洗了脚,换了一双新袜子,趿了鞋在房里走了几步道:“滴珠,替我磨墨。”
姚滴珠懒洋洋走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腰,笑道:“你要做什么?”王慕菲道:“写诉状,前几日我爹爹把……”把下半截话硬生生吞下去。改口道:“与你说你也不明白的,叫杏奴收拾书房。我到那里写去。”
滴珠因方才当众给了他一个没脸,他犹不知,猜他必是有心事,不如由着他看他后来行事,微微点头。笑道:“杏奴速去,相公你慢慢儿写。”目送王慕菲出去,躲在床上咬着帕子愣了一会,起来道:“叫厨房煮的点心呢,送到书房门口等我。”走到镜边,又取唇脂润了润唇,慢慢走到书房边,接过小食盒,推门进去。巧笑倩兮:“相公,且歇歇,吃几口点心。”
王慕菲吃她吓了一跳。把手里的稿纸揉成一团,丢过一边。笑嘻嘻过来吃点心。滴珠略侧半边。朝杏奴瞪了一眼,那杏奴忙小跑进来。把纸团捡起纳到袖子里退出去。王慕菲嘴里含着食物不好做声,只急地眼珠乱转。
滴珠越发怀疑,喝道:“死丫头,你拾了什么东西要偷出去?”抢在王慕菲前头要过纸团,展开来,一眼就看到“为告天下第九当侵吞学生发妻尚氏真真衣裳讼事”一行,怒吼道:“王慕菲,谁是你的发妻!”
王慕菲唬得手下一抖,差点把碗打翻。站起来结结巴巴道:“自然是你。”
姚滴珠伸出涂着鲜红指甲的食指戳王慕菲地胸口冷笑道:“她尚真真是你的发妻!我是什么?我是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来地,你敢停妻再娶?举人的名头不想要了?”
王慕菲就没想到这一层,听到停妻再娶惊出一身冷汗来,赔笑道:“原是为夫糊涂。你才是我王举人的妻呢”
姚滴珠不依不饶,冷笑道:“你合她原是多年恩爱夫妻,奴家成全你就是,也学不来她自请下堂。阿菲哥哥,你写纸休书与我,我自成全你们。”
想到王慕菲这一纸诉状若是递出去,王举人的发妻就是尚真真,她算是什么,不由心酸无比,泪珠儿似吊了线的珠子一般争先恐后落到衣襟上。
王慕菲心里霎时间转过七八个心思,那十几箱衣裳且放一放,搬过滴珠来,脸对着脸哄她:“你是妻,她是妾。其实她不计较名份地,跟了我这么些年,也过来了。”
姚滴珠听见他这样说话,分明是把真真还放在心里,哭的越发伤心了,道:“真真姐姐若是不肯做妾,为什么听说你要娶我她就自请下堂?”
王慕菲的眉头跳了几跳,按下气恼强笑道:“她数年不曾生养,苦劝我正经娶房夫人。只是那一向她合我爹娘合气,迁怒于我,才做出傻事来的。其实她极是喜欢你的,待她气消了自然回转。到时你二人姐妹相称也罢了。”
姚滴珠抹泪道:“不嘛,阿菲哥哥,真真姐姐这样好,我不要坏你二人姻缘,你休了我罢。”
王慕菲越发觉得滴珠量大,比不肯叫他纳妾的真真好得多,心软道:“滴珠,我已娶了你,自会好好待你,莫哭莫哭。她原不计较名份的,你只看她比你大些,叫她一声姐姐就完了。”
姚滴珠道:“不行,我爹爹不在家,我自作主张嫁了你。若是我爹爹回来听说还有位真真姐姐在前,他极是疼爱我的,必不喜欢我不明不白妻不妻妾不妾的,说不定叫你弃了真真姐姐呢,妹子不好叫你为难,不如你休了我罢。”撒娇撒痴,扭手跺脚就是不依。
王慕菲叫她揉地似面团一般,低声下气取帕子替她拭眼泪,道:“你是我正经聘来的,原是正室,大不了真真叫她住在娘家就是。小乖乖,莫怕岳丈大人恼你。”
姚滴珠道:“奴才嫁你,你就有妾,叫我爹爹怎么想?他必说你不是良配,要我改适他人,奴不是那等无廉耻的人,再不要嫁第二个男人。”
王慕菲想到那些到尚家求亲地人,万一尚莺莺强替真真择配,真真被别的男人睡过,他就真地顶上绿帽。不由地妒火中烧,怒道:“滴珠。你说地是,原是真真她弃我在先,不要她也罢。”咬牙道:“本是想替她讨回衣裳来地。且叫她伤心去罢。”
姚滴珠怯怯的道:“到底是何缘故,你说把奴听听。说不定能讨回来呢。”
王慕菲正愁不好向她开口诉苦,忙掐头去尾说把她听:“铺子里事你也晓得,还欠着外头钱呢。为合你成亲花用了不少银钱,如今买米买菜都短钱使,所以我爹爹把真真地衣裳拖到天下第九当去当。”
姚滴珠微笑道:“你不必瞒我的。公公地脾气我是晓得的,想必是想趁你不在家,想要把这些衣棠当了,银子入私,是不是?”
王慕菲急红了脸,连声道:“没有的事。”
姚滴珠冷笑道:“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你这样藏着掖着,是拿娘子当世人呢?”
王慕菲道:“我做儿子的说不得爹爹的是非。”
姚滴珠微笑道:“相公说地是,那奴不问了。奴记得原是有庄子的。哪里还要买柴米?”
王慕菲叹息道:“真真说她爹爹欠了人家十来万两银子,变卖了。”
此事原是尚莺莺哄王家的,姚滴珠却是头一回听说。吃了一惊,站起来道:“那位张大叔你也见过的。他早就想歇了生意买一座庄园。寻了个计经济,看的就是你家那个庄子。因怕有干系,问了晓得是你的没有买。我叫那个经济来你问他。”就使人去叫。
王慕菲心道必是人家得手转卖,心里有些不快活滴珠越过界管他家旧事。待经济来了,看见是王举人,笑嘻嘻上来请安,滴珠就问他:“尚家城外那个庄子是何时转手的?”
那经济取了随身的帐本道:“腊月初九,尚大小姐卖把辞官回乡的华大人,一同卖地还有瑞记杂货铺,一共作价三万二千两。王夫人想买可迟了,那华家必不肯卖的。不过尚二小姐名下还有十来间铺子也值数万两,大小姐自家的生意管不过来,二小姐又不奈烦管,正要找下家呢。久闻得姚小姐你老人家极是有钱,不如接手。一年利钱也有一二万呢。”
王慕菲地脸色极是难看,拍案道:“尚莺莺这个贱人!”
那经济心里暗笑,妆做看不见两夫妇的脸色,笑道:“其实尚二小姐名下还有几个盐窝子,一年少说也有三五万地出息。不晓得哪家公子有福气,娶了她家去,哪里是娶娘子,那就是几十万雪花银子抬家去呢。”
王慕菲心中动火,想真真极是软弱,若是哄得她来家,慢慢把这些都赚到自家手里攥着,极是容易,到时还怕她闹什么?因道:“计经济,几万虽然不多,也要我二人商量一回,你请回罢,拿定了主意我再请你来。”
那经济辞了出来,奔到瑞记杂货店,合李二叔道:“舅舅,外甥已是把话传到那奸夫淫妇耳里,再要怎么做?”
李二叔道:“我替你合大小姐说,你家去去收拾本钱贩些货物到刘家港去候着,明年开春跟着海船去南洋走遭罢。”
那经济大喜道:“老舅,多谢你。”
李二叔摸着胡子笑道:“好容易设了计呢,自然厚谢你。下回他们再唤你去,休理会,我去合老林合计合计。”
不提设计地人,只说钻到了圈套里的王慕菲,坐在房里想心事,脸上阴睛不定。姚滴珠极是吃味,借故叫丫头送了两回茶,自家忍耐不住,走到他边上道:“阿菲哥哥,我合你爱亲做亲,若是你舍不下尚家姐姐,休了我去娶她也罢。不然你只好放下那一头罢。我是好人家地儿女,不能这样合你妻不妻妾不妾的胡混。”把那张状纸铺在他跟前,道:“你想好了,她尚真真骗你在前,这十几箱衣裳想必也是她想了法子赚去的,就是她肯回头,银子也不会把你半分。”
王慕菲心里正在滴血,悔不该听从爹爹的话娶她,回想那日尚莺莺说只要他补了婚书还要送一份嫁妆把他,想必就是这几十万金银。不过写纸婚书,几十万银子到手何等容易。这样想去,不只深恨爹爹坏他好事,就是叫他弃掉真真的姚滴珠。也变的可恶起来,论持家她拍马也赶不上真真!偏在那里如苍蝇般嗡嗡嗡个不歇。
姚滴珠不晓得他心生厌恶,还道:“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她不肯叫你纳妾,难道我是肯的?”
提到恼处。王慕菲按耐不住,跳起来甩了她一个巴掌,骂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纳不纳妾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外头伺候的小桃红带着几个人听见巴掌声都跑进来。看见吃亏地居然是自家小姐,都不敢上前。姚滴珠捂着脸一边吸气,一边想,此时有他这张状纸,正好拿着他的短处合他闹一闹,叫他死了去找尚氏的心。忙扑到桌边把状纸抢在怀里,哭道:“走,咱们到府衙击鼓鸣冤去,就告他王举人拐骗尚家小姐在先。停妻再娶我姚滴珠在后,这张状纸就是见证。”
小桃红忙上前扶着小姐,王慕菲一时转不过弯来。还在那里发愣。
姚滴珠把状纸藏在怀里,朝王慕菲怀里撞去。口内喊道:“阿菲哥哥。你真狠心,你合我去府衙说个明白。”
她又哭又闹就是不曾出房门。王慕菲也不是笨人,自然晓得她是不肯到公堂上出丑。这停妻再娶,虽说是个风流罪名,若是安实了,将来却做不得官。
何况众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地道理是他老爹才教过的。他搂着姚滴珠,想了又想,笑道:“好娘子,原是我地错,你就饶过我罢。我王慕菲对天发誓,必不会再纳妾,不然叫我断子绝孙,如何?”
姚滴珠拭了眼泪笑道:“我也不要你发誓,只叫我打回那一巴掌。”说罢暗地里运气,突然甩手在王慕菲左脸印上一掌。
她本是惯使一路高山流水铁砂掌,却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正宗内家掌法,每常闲了都要练的。这一回抽冷子一巴掌打回去,王慕菲脸上鲜红的五道指痕,须臾肿涨的半边脸似猪头一般,张嘴愣在那里不晓得动弹。
姚滴珠摸着自家那半边脸,含着泪笑道:“阿菲哥哥,我若许你纳妾你才可纳,纳何人也要我看过才使得。你记着,若是背着我勾三搭四,我必把那小婊 子送到青楼去,大书王举人地爱姬张帜接客,叫你顶一顶绿油油的高帽子。”
王慕菲从来不曾吃过这样活泼泼又香又甜又麻又辣的好滋味,愣愣的应道:“好!”
姚滴珠扑到他怀里,在他好的那半边脸上亲了一口,喜欢道:“好哥哥,你答应了。”又哎呀了一声,苦着脸道:“你打的人家好疼。小桃红,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把你常用的那盒药膏拿来。”
王慕菲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坏容易才哄这个玉面罗刹回嗔做喜,忙伸手到滴珠怀里要取那张状纸。
姚滴珠笑着让开,道:“好哥哥,我收着,好不好,这是一生的把柄呢。”捏着那张纸跑的飞快,出了长廊不晓得钻到那里去了。
王慕菲坐在那里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就叫这个妖精拿住了?必要想个法子先把她收拾了,才好去把真真劝转回来。
小桃红捧着一只瓷盒过来,轻声道:“姑爷,我们小姐只是脾气冲些,其实心地最好,这个药还是她寻了好多方人才配来地呢。婢子替你擦好不好?”
王慕菲点点头,闭上眼任由她把那些黑糊糊带着奇怪香气的药膏细细擦在脸上。那小桃红脚下好似不小心,轻轻踩了王慕菲两下,王慕菲心中一动,微睁眼看房里无人,悄悄伸手在她腰间一捻。
小桃红非但不恼,反倒贴的更近了,酥胸在王慕菲胳膊处擦来擦去。王慕菲心里暗乐:姚滴珠呀姚滴珠,你不叫我纳妾,我先把你地使女偷上,横竖不纳她做妾,你能奈我何?
他夫妻两个脸上都妆了幌子,不能见人。姚滴珠本是拿定了主意要合公公婆婆斗一回的,何况相公还没收伏,自然不肯到婆家去以一敌三,只推说病了。
王慕菲一来脸上不好看,怕管家们笑话。二来他也恼爹爹多事,不家去守年正好把老太爷晾一回,叫他晓得自家厉害,也推说病了怕过人要在姚家静养,使了人家去,叫二老自在王府过年。
老太爷听说儿子不回来过年,恼道:“不得了,这是叫姚家小贱人哄住了呢,不在家过年,他就是上门女婿,这样如何使得,只说我两个也病了,叫他来家。”使人去催。
谁知到了姚府,只有一个小桃红出来道:“姑爷合小姐吃了药都睡了,过几日好了就回去。你回老太爷老夫人,有病就寻郎中去瞧。我家小姐自家病着,还要带病服侍姑爷,实是不能回去尽孝。”
来人回去把话学说一回,老太爷暴跳,这分明是姚家扣住了他儿子,不叫他回来过年。可恨他说自家重病,这样有理地事不好打上门去。就使人到苏府寻大女儿,说姚滴珠恃宠生娇,哄着阿菲在娘家过年,家里连米都没有了他两口子也不管不顾。
素娥冷笑道:那原是爹爹挑地好媳妇,原合我不相干。我这里事忙,还要替相公纳两个妾好过年呢,不得空家去,你回老太爷,就说我们何时有空何时家去罢。哥哥的事,我做妹子地不好说他。”
老太爷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又使人去叫青娥。张府门上道:“青凤小姐还在病中,合老太爷说,待病好了就家去看望。”老太爷两个女儿处都无指望,气的在家睡了一天,无可奈何只有等过了年再说。
吐气,我要升天了。。。求票。小姚还是爱小王滴呀,可怜的姑娘。下一章真真出场。
第四十章 投湖
这一日,姚小姐收到一个商人送来的一封信,却是姚老爷从刘家港寄来的,说是满载而归,要把带回来的两船货都发卖完再回家,叫女儿不必等他过年,又叫女儿寻大宅良田。姚滴珠看一回笑一回,得意洋洋丢把王慕菲,笑道:“看,我爹爹回来了,说是要花十万买良田美宅呢。”
王慕菲笑道:“如此倒要快些去寻。姚滴珠一叠声叫人去找经济来,就要合经济去看田土花园。要王慕菲同去,王慕菲指着左脸道:“这里妆着幌子呢,出去有损娘子的贤名,我看家罢。”
姚滴珠想了想,笑道:“也罢,我自去,若是有我爹爹又有什么信来,你使人送把我,爹爹说想到苏杭两地买房呢,我这一去,只怕要一二十天才得来家。王慕菲寻思有这一二十天,正好去劝转真真,故意皱了皱眉,道:“早些儿回来,爹娘还以为我们病着呢,休叫老人家挂念你。”
滴珠抱着王慕菲亲了又亲,笑道:“无妨,我爹爹回来是何等喜事。公公婆婆晓得必极喜欢。”其实她却是有私心,晓得王老太爷爱财,所以把嫁妆略值钱些的金珠都带了回来,再加上一回爹爹捎把她的珠子宝石,正好趁着新年到苏州去买,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趁机寻下一间得意的宅院,将来离间了相公合公公婆婆,弃了他们搬到苏州去住,何等逍遥快活。苏州上上下下都是她姚家的人,就是两个老的追来了,当两尊佛像高高供起也极省心。比不得如今王家的那些家人,都是合两个老的贴心,她要个茶要个水都不顺心。王慕菲若是合她同去。束手束脚就不好安排,所以她也乐得他不去。
王慕菲把滴珠送到码头。连家都等不及回,雇了个轿子到尚家敲门。守门地原在王府当值的,开门认得是王举人,冷笑道:“这不是新婚燕尔的举人大老爷,到咱们没时运地人家来做什么?”
王慕菲微笑道:“我来寻真真的。”
那守门地暴喝一声:“我家小姐的闺名也是你随便喊的?还请举人放尊重些。你已别娶,合我家小姐再无干系。”
王慕菲冷笑道:“且不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们小姐的性情如何?待我又如何?只说妇人当从一而终,她已是我王家妇,只要我王慕菲一日不弃她,她还是王门尚氏,做不回尚家小姐的。”
守门地抚掌笑道:“这人疯魔了。你说我家小姐是王家妇,可有婚书呀,可有媒人见证呀。可有聘物呀?”
王慕菲怒道:“姓鲍的,你替我看了几年门,镇日里老爷长老爷短你都忘了!”
老鲍笑道:“举人老爷你要明白。你不肯明媒正娶我家小姐在前,反要去娶那个姚家小姐。我们小姐不忍一顶停妻再娶的大帽子扣你头上。所以给你台阶下。原是捎了信把你,合你说要是不娶那姓姚的。三媒六聘到尚家来,风风光光抬了我家小姐去,我们还能不老爷长老爷短拍着你老人家?可惜啊,大小姐那几日四处张罗,备了足足一百零八抬的嫁妆想要送到你王家去,谁知你老人家不肯要,不晓得将来便宜谁呢。去罢去罢,休在此处丢人。今日还有镇江常家来说亲呢,你在这里挡道是什么意思?”
王慕菲又气又恼,跺脚道:“我就在这里,那什么姓常的能生吃了我?”
老鲍也不理他,关了门自去。过不一会,一行轿马到尚家府前,下来一个年轻公子,手持拜贴敲门。王慕菲把心一横,走过去道:“你可是来求尚真真为妻的?”
那公子一愣,笑道:“不错不错。小生尚未娶亲,听说尚二小姐贤良淑德可以为良配,所以来求。”
王慕菲冷笑道:“她本是我王家妇。”
那常公子仔细打量王慕菲,笑道:“你就是那个丢了金元宝捡茅坑里臭石头的王举人呀,多谢多谢,不是您有眼不识金镶玉,这样的贤淑地美人,这样泼天的家事哪里落得到小生头上?王大哥,待本公子定了亲事,必定取一万两谢你大媒。”拍拍发呆的王慕菲地肩,笑着冲久候的老鲍点点头,连车马都进去了。
王慕菲气不过,也要进去,才到门房门口,冲出两个膀大圆地管家,把他架起杈出门外,嘻嘻哈哈紧闭大门。王慕菲再去拍门,明明听见里边猜拳唱曲笑语不绝,就是无人来开门。他使性子踢了木门两脚,里头哄然大笑。
王慕菲哪里吃得下这样地闭门羹,负气家去。那个常五公子的笑脸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几句话更是如刀子般扎在心上,恼地他骂道:“许我什么一双两好,都是骗人的!”
他就不想想真真跟了他六七年连个名份都没有,为着私奔两个字吃尽了公婆的白眼冷语,就是他自家心里,又何尝不是下意识里觉得真真是私奔的淫妇,所以不想正经娶她!王慕非走了一会,到莫家巷口。李二叔在门口看见他帽子歪了半边,摇摇晃晃的看上去甚不快活,故意走出来看天,抚着胡子笑呵呵上前问好,道:“王举人许久不来,里头坐坐。”
王慕菲想到那铺子原是真真的,从一开头李掌柜就妆神弄鬼演戏给他瞧,气不打一处来,目无表情的走过去。李二叔也不着恼,掉过头对着早就关门大吉的红线招笑道:“这样赚钱的铺子都关了门,难不成有更挣钱的营生?哎,我老啦,不如年轻人。”
王慕菲听见心里一跳,从前原是他太轻信,又太宠爱真真,真真的赔嫁都叫真真自家管。所以惯的真真无法无天。怎么如此大意由着滴珠一个人出门办事?若是滴珠不学好,也学真真那样瞒他。如何是好?这样一想,就把真真的事又放下,一心一意要去查滴珠的嫁妆。
却说那常五公子原是尚府家人假扮地。故意从后门出来绕一圈到前门气走了王慕菲。真真静坐在家,哪里晓得外头这些事体。尚莺莺陪妹子住了些日子。不得不回李家过年,请妹子同去,真真摇头道:“我去了,没的叫她们明里暗里笑话你,多一时不如少一事。不如在家罢。”
尚莺莺其实是怕万一王慕菲来纠缠,妹子心软与他合好,妹子执意不肯同去,就道:“你从小儿就想泛舟湖上,此时太湖景色必定极美,不如带几个人去游湖,好不好?”
真真在家睹物思人,其实半夜孤枕难眠。常常想起从前落雪时候,她合王慕菲无钱买炭。相抱取暖,说的那些情话还有回音,他却为了几两臭银子骑着高头大马娶别人去了。越想越是后悔当初不该跟他走。错信他,爹爹要他补婚书他不肯。想来心里必是嫌她私奔是个淫妇配不上他大举人。真真想地越多。越是想不开,自己本是好人家的女儿。一步走错步步走错,不只将来都葬送在他手上,就是父姊也都蒙羞,连累姐姐在婆家明里暗里吃人笑话。所以她就有了想不开地念头,只是家里行动处都有人,做不得那些打算。如今姐姐叫她去游湖,却是天赐良机。忙笑着应道:“自然要去。还要带上我的琴。”
尚莺莺忙把她家那艘两层的楼船换了尚家人,又安排了两只船护卫,浩浩荡荡一百多人到码头坐船。一路上行人瞧见,都咬指赞叹:果然富贵人家气象不同寻常。
那王慕菲夹在人群里看见十来辆马车如长蛇一般向码头方向去,情知这是天赐良机,奋不顾身跟在后边,一直追到码头边。围观的人太多,他眼睁睁看着真真披着一件大毛披风,左右十来个美貌的使女围着上船去,不一会就收起跳板,几只小船前后护卫着,朝杭州方向去了。
王慕菲情急之下,扯住一个看热闹地少年,问道:“这只船是向哪里去?”
那少年吃了一惊,缩回同伴中间。一个面色微黑年纪稍大的越众而出,笑道:“兄台是问那只楼船么,那是到杭州去的,听说尚二小姐要去灵隐寺赶着正月初一烧头柱香求婿。”
王慕菲暴跳,连个谢字都等不及说,就奔到一排船跟前问:“哪只船到杭州?”
船夫们都哄笑道:“公子也想去苏州求姻缘?包船五十两。”
王慕菲摸摸身上只得四五两碎银,心中大骂船家趁火打劫,他不肯家去,回到莫家巷姚家,悄悄翻遍了卧房,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柜里翻出一块半边指甲大的红宝石戒指来,袖到一个金铺卖了六十两银,再到码头边去寻船,哪里还有船。还有几日就要过年,码头边不多几十只船早叫一干想碰运气的人尽数雇走。王慕菲看着空荡荡的码头,跺脚道:“真真呀真真,你晓不晓得廉耻!”
真真此时正手捧黄铜小手炉,倚在圆玻璃窗边看水景。有这一方玻璃挡着,又透光又挡风,最妙的是窗边摆着两只锦凳,借着天光看书极是闲适。真真上一回出门却是六七年前,一路急奔哪有看风景的心情,回松江为省钱坐地却是小船,哪得这样自在。
真真看着旷野枯枝,忽闻笛声呜咽,叹息道:“这样寒冬,不晓得穷苦百姓如何过日呢!”小梅也点头道:“是呀,我娘合我小兄弟不晓得怎么样了。”
翠依送茶水点心进来,抿着嘴儿笑道:“她们都在二楼阳台上乐呢。”话音未落,又是不成曲调的琵琶声。真真微笑道:“原来是你们,在家怎么不见你们这样乐。”
小梅道:“这里多好呀,我看看这没有围墙的天,看看这白花花一大片地水,就觉得快活。”
真真微笑道:“你也去耍罢,我一个人睡一会子。”
翠依道:“我陪小姐说话解闷耍子,小梅妹妹你上去罢。”
小梅把一只小榻移到窗边。又移来一床被子,扶小姐半躺上去,方笑着退了出去。
翠依看真真眉头微颦。笑道:“婢子有个笑话说把小姐听,今儿早晨林六叔到镇上买菜。回来说松江的年轻公子,都到杭州灵隐寺去烧香了呢。”
真真道:“想是那灵隐寺香火极是灵验?”
翠依摇头道:“不是,不晓得哪个人恶作剧,说小姐要去那里烧香,所以……公子们都到那里去了。”
真真微微冷笑道:“他们倒打地好主意。我尚真真没地傻了一回,还要傻二回。”闭目良久,又道:“难道这世上地妇人离了男人就不得活么,我终身不嫁又怎地?”
翠依后悔自家说错话了,低头无语。过了半个时辰,窗外又飘起雪花,使女们纷纷进舱,一个个小脸冻地通红,聚在外间说笑。真真睁开眼,笑道:“今日在哪里宿?”
小梅忙进来道:“林管家说这几日只怕要落大雪,到吴江的七里镇住一日买些菜。”
真真笑道:“小时候听我爹爹说离这里极近有个竹坞岭。岭上翠竹林里间种上千地梅花,此时不晓得开了没有。吩咐他们驶到那里去。咱们也去踏雪寻梅耍子。”
小梅忙欢喜去了,真真耐着性子又候了两日。船才在茫茫大雪里靠到一个码头,林管家上来劝真真道:“这样大雪,小姐不如就在船上住几日,就是上岸路也不好走,不如候雪停。”
真真不言语,出来看四下里停着的大大小小二三十只船,问道:“他们是做什么地?”
林管家笑道:“那也是来赏梅的文人雅士。”
真真也笑道:“也罢,且等几日罢,你们把跳板搭好,去问乡里人家买些冬笋来。”林管家依言而去。真真不露声色,闲了常站到门口走走,候了两日雪越发的大了,渐渐泊在码头的船都分散到四周船坞里去,只有他们几条船在此。真真暗道时候到了,这一日晚间才吃了一口茶,突然道:“我心里突然闷的慌,想到外头走走,你们把我披风取来。”
小梅几个忙取衣地取衣,掌灯的掌灯,围着真真走了几步,真真笑道:“风雪果然大了些,翠依,你扶我到岸上走走。”
那跳板只一尺阔,积着厚厚一层冰雪,前日一个管家还滑跌了一跤,差点滚到水里。翠依哪敢叫小姐上岸,忙上前道:“天黑路滑,跌倒不是耍的,小姐,明日再去罢。”
真真用力推开她,笑道:“哪里就跌倒了。”一边提起裙子,一边跳上跳板,走了两步,道:“你们看,我这不是走的好好的。”
小梅几个唬的两腿发软,都道:“小姐,回来,不是耍处。”
真真哪里听她们的,咬着牙大胆又走了几步,果真滑倒,一头跌进湖水里。小梅尖叫一声,喊道:“小姐!”就从船上也跳了下去。
一连两下落水声,管家们都惊动了,纷纷出来问:“谁跌下去了?”
翠依等人哭喊道:“小姐掉下去了,小梅也跳了船。”说罢几个大的都要跳下去,翠依拦道:“咱们不会水,跳下去能做甚?休要添乱,快去,把灯都取出来,烧滚水煮姜汤,安排澡盆等小姐捞起来泡。”
她这里吩咐,那边男管家们早如下饺子般跳上去。此时北风呼啸,雪花大如鹅毛,湖面虽有二三十灯笼照着,哪里看得清人?
捞得一会,一个管家喊道:“丢绳子下来。”扛出一个人来,提到船上照时,却是小梅,翠依忙看着人把她抱进舱里,吩咐几个媳妇子替她脱衣裳。却不知怎地,二三十个管家轮番潜到湖下捞到天亮,小姐的绣鞋、披头、耳坠都摸出来了,就是寻不见小姐人。林管家痛哭道:“这一夜都寻不着,想必小姐是仙去了。虽然如此,也要把遗骸寻到,把岛上地渔民都召来罢,寻到小姐,赏银千两。”抱了个板凳坐在船头,再怎么劝也不肯移到舱里去。
渔民们水性比尚家管家们略好一些,听得有厚赏,不只码头处,方圆二三里湖底都钻透了,俱不见人,都道:“却是怪事,这里水不过二人来深,又是跌下去就寻的,难不成是叫人捞走了?”
老管家听见这样说,心里稍宽,又道:“若是有人寻到我家小姐送来,赠银万两。”
呃,女主是不会就此退出舞台滴。
低头下去。下一卷。金秋,敬请期待真真的新生。
第一章 娘子大人生气了(上)
且说真真跌到水里,本是存了必死的心。紧闭双目,吃了两口水,叫那极冷的湖水一激就昏过去。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她从昏迷中醒来,以为到了阴曹地府,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有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孩子,莫动。”
真真听出这是爹爹的声音,痛哭起来,道:“爹爹,难道你也死了么,姐姐若是晓得,必伤心的。”
尚老爷笑起来,道:“爹爹活的好好的,痴儿,你也活着呢。”
真真摸摸身上的衣裳,却是有缝的,忙道:“爹爹,这是哪里?”
尚老爷喜的脸上两只眼都挤进肉里,声音快活无比,道:“这是好地方,傻孩子,等会有人送药进来,你扑上去抱紧她,只是哭,晓得了?”
真真正要问为什么。门轻轻被推开,一个少年捧着一只木碗进来,碗里装着大半碗碧绿粘稠的药汁,顿时满室异香,沁人肺腑,真真就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真真不晓得爹爹方才那话是何意思,若是进来的是个妇人,扑上去抱住人家还摆了,这样一个少年,如何抱得,仰着头看着爹爹尚老爷也愣住了,结结巴巴道:“怎么是你,她呢?”
少年笑道:“庵主方才把这药熬好,就走了,说还有封信在令爱枕下,尚大叔你看了就知。”
尚老爷抱怨道:“她怎么又走了?每回都这样,每回都这样。”手下去不慢,伸手去真真枕下去摸。果真摸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素笺,展开来看了一眼,嘟喃道:“又是这两句话。连句新鲜的都不肯换。”
真真卧在床上满面通红,那少年笑嘻嘻看着尚老爷。突然想到了什么,脸霎时红的跟炉火一样,把药碗搁在床边小几上,逃一般挤出门,又小心把门推上。
真真心中一动。忍着酸痛爬起来推尚老爷道:“爹爹,这是哪里?她又是哪个?”尚老爷避而不答,取了药碗递到女儿面前,只道:“药凉了,你快些儿吃下去。”
真真看看这碗绿糊糊的东西,微皱眉道:“女儿本是一心求死,不要吃这个。”
尚老爷长叹道:“傻孩子,为那个姓王地负你,不值得。”
真真摇头道:“女儿不是为他负我。原是我自家做错了事,看错了人。”突然伏到枕上哽咽:“我不是淫妇贱人。”
尚老爷也觉心酸,抚着女儿的头发。道:“你以死明志,自当证你心志高洁。只是。为着把你救转费了一个人极大的心力。误了她半生地心血,你……你可知道?”
真真抱着爹爹痛哭。尚老爷又道:“昨日的真真已是死去,已合我儿无一丝一毫干系。痴儿,你若是再寻拙志,就舍得我和你母亲、姐姐伤心么。”
真真却是头一回听父亲提到娘亲,忙止住哭问:“娘在哪里?”
尚老爷苦笑道:“你把这药吃了,总有一日爹爹能寻到她,带你们去找她地。”
真真心里约略明白,这药想必是母亲留下的,她已不记得母亲了,只有胳膊上一只银镯是表记,此时晓得这碗药是母亲亲手熬就,忙捧过碗来,闻着那香气,只觉得腹内极是饥饿,不知不觉几口就吃尽了。吃完了极是渴睡,含糊说得一句:“爹爹我要睡,你莫学娘也走了。”就软软的倒在枕上睡去。
尚老爷苦笑道:“与女儿药吃也罢,偏要叫她睡着,这是不想我去寻你呢!”情知女儿必要睡数日的,出来寻纸笔写了几个字,交把那少年道:“京生,你替我把这个字送到山下码头处交把我家那个姓林的管家。”
京生接过,笑道:“大叔,我顺道买几斤鱼沽几斤酒来,咱们晚上雪夜赏梅如何?”寻了蓑衣斗笠,涉及膝深地积雪下山,果然码头处聚了十来只船,有一二百人在湖里扑腾,京里不禁摇头:尚二小姐还是不晓得人间疾苦,她使性子这样轻轻一跳,叫这许多人陪着吃苦头。走到近前拉住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问得是尚府家人,就把信交把他,道:“这是贵府尚老爷的信,烦交把你们林大管家。”
那管家愣愣的接过,看着这个渔夫妆扮的人走到一间铺子里沽酒,外头果然有老爷的印封口,忙忙的交到林管家手上。林管家展开来看了,道:“我们老爷赶来了,小姐的尸骸在岛的另一头被人寻着了,叫大家都上来罢,这两日大家辛苦,下水地不论家里还是渔人,每人一两银子作谢。二小姐后事要办,我们先去接大小姐来。”
那些闻讯而来的想捞一注大银子的人听说小姐已是叫人捞起送回松江,尚家地船都起锚回去了,极是失望,还好有一两银子的赏银,不枉吃这几天地苦,纷纷领了银子散去,唯有几个机灵地,都道小姐虽然叫人捞起,身上首饰必有遗失,若摸得一二件来,也值不少钱,依旧跳进水里去,果真就有三五人运气极好,摸到簪子、环佩等物,将到集市上换银米。不久满松江府都传开了:尚家二小姐去太湖赏梅,不小心跌落水里,红颜命薄淹死了。
素娥听说,叹息一声,暗道:“她虽然是个好人,那样软弱的性子,又不幸投了女胎,到是死了干净。”悄悄在房后抱厦里放了个香炉,要替她烧七天香。
青娥听说嫂嫂失足淹死,痛哭失声,和张公子道:“奴合嫂嫂最是亲近,要见她一面。”
张公子皱眉道:“你哥哥做下地事原不大厚道,咱们做妹妹妹夫的,哪有脸再去见她。也罢,这一回由你罢。我先使人去尚家打听,待他们设了灵堂我们两口儿亲去,只是如今你嫂嫂是那个姓姚的。咱们去若叫人骂了出来,你莫恼。”
青娥道:“我心里明白。就是尚家大姐姐打我骂我都使得。”
张公子使人去打听,尚老爷带小女儿灵柩来家,不肯开门纳客,只有至交薛三公子陪着。张公子带着娘子亲至尚家,尚莺莺出来。道:“青凤妹子,我晓得你们最是要好,只是我妹妹她在湖水里泡了数日,不忍叫你见她狼狈模样,你至她灵前烧几张纸也罢。”引着她两口儿到绿萝院里,一口金丝楠木棺摆在厅上,里头真真的尸身果然极粗,脸上盖着白布。春杏跪在一边烧纸,哭地极是伤心。张公子扶青娥走到边上磕头。又烧了数刀纸。青娥就要替春杏。
尚莺莺冷冷的道:“青凤,你合我妹子的情份是一回事,这样却是把你家地姚氏嫂嫂放在何地?”甩袖道:“为着你哥哥嫂嫂和睦。还是速速请回罢。”
青娥不并恼,含泪道:“我晓得的。只叫我再在真真姐姐跟前磕两个头。”果真跪下来又磕了三个头。哭道:“好姐姐,此去再无相见之日。妹子去了。”哭得一塌糊涂,张公子也叹息,扶着娘子家去。
莺莺送她们出门,回来合李青书道:“你那边如何?”
李青书苦笑道:“自然都抢着要来,是我说我岳丈悲伤太过,倒不好扰他。倒是常到我家走地那个梨花庵的老主持来说,他们庵后有一块向阳的好地,四下里景致极好,离城又不远,献出来与你家做阴宅。”
莺莺冷笑道:“他是个明白人,也罢,就是那里罢。闲时去走走耍子出好。”两口子议定明日盖棺出殡。
且说那王慕菲,在杭州灵隐寺苦候数日,大年下又无店铺做生意,只得在寺里吃四个钱一碗的香菇浇头的素面,吃地他叫苦连天,正在那里抱怨之际,突然晴天霹雳,人人都传说尚家二小姐在太湖里游玩失足淹死了。王慕菲哪里肯信,偏杭州城里车马行都歇了生意,好不容易搭了一只船赶回松江。真真早已葬到梨花庵几日了。王慕菲寻寻梨花庵后,哪里是他的真真?芳魂缈缈,空留一地纸钱。王慕菲走近了瞧,却是一块半人高的精致石碑,碑上勒着“爱女尚映真”五个大字,并无上下款。
王慕菲抚着碑百感交集,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也不知,一个老僧走过来道:“施主,老纳看你甚有慧根,不如舍了这三千烦恼丝去参悟菩提。”
王慕菲突然道:“这是骗人的,他尚家惯会骗人,真真一定还活着。”用力推开老僧,跌跌撞撞走到尚家门口拍门,喊道:“真真,你出来见我,原是我的不是。”
尚家出来一个老叟,好心指点他道:“我们老爷伤心不肯住这里旧宅,已是打算将此处卖掉,他老人家带着小姐搬到府衙对门的乌衣巷去了,你到那里去。”王慕菲哪里肯信,老人家引着他到绿萝院里转了一圈,果然家俱都搬的干净,除这个守门的,并无第二个尚家人。他听老人家说尚老爷带着小姐搬走,料定必是真真,奔到乌衣巷打听,人指着巷口那间黑漆大门道:“就是那里。”
王慕菲依旧上前拍门,老鲍开门出来,看见是王慕菲,道:“王举人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王慕菲道:“你们尚家人最爱哄人,把真真还给我。”
老鲍撸袖子道:“小伙子们,都给我站出来。”从门房里走出八个高大威猛的家丁,在大门左右排成两排。老鲍冷笑道:“我家小姐夭折,老爷极是伤心。王举人这样闹法,若是我家老爷再有个哪里不好,休管我们不认得你是举人老爷。”
王慕菲极是悲愤,指着老鲍哆哆嗦嗦道:“小人。”
这里原是闹市,正对着府衙地所在,人来人往如潮水般,刹那间就围上许多人来看,有人认得那是王举人,轻声嘲道:“可叹尚小姐这样一个佳人死了。这是弃掉发妻娶赛嫦娥的那个傻举人呀,人家尚老爷宽厚,从前没有告他拐走尚小姐,他还真把自家当女婿了?”
另一个人拍他道:“他尚举人的姐姐极是有名头地,一连嫁了两个财主,揽了一注大财到庄上去了。他家那样家风,自然晓得弃掉尚家去娶暴富的姚小姐,都传说姚小姐地嫁妆有几十万金银呢。”
他两个这般胡说,左右地人听了就要议论,不过片刻功夫,众人都哄笑起来,“有眼无珠的傻举人”之声不绝于耳,那老鲍听见,一脸感激四下里做揖谢道:“各位少说两句罢,王举人已是另娶,合我们尚家不相干,这般说,置姚小姐于何地?”再三地恳请众人散了,也不掩门,只把八个家丁留在门外边。那八个人并排站在门口把大门挡住,都拿眼瞪着王慕菲,好像他是贼一样。
王慕菲站了一会,无人理他,他又不敢上前,灰溜溜到莫家巷去,正看见姚滴珠在门口下车,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晓得他的心思,走过来拉着他的手道:“阿菲哥哥,真真姐姐已是去了,你想开些。”
王慕菲这十来天都无人理会,终于遇到知己,握着滴珠的手道:“他尚家最喜欢哄人,从前骗庄子,这一回想必也是骗人的。”
姚滴珠心里极恼,面上强笑道:“阿菲哥哥,真真姐姐是真的去了。奴在杭州都听说了,四五百人在太湖里捞了二三日,还是一个打渔的撒网捞出来的王慕菲自觉得,手下用力握紧滴珠的手腕,哭泣道:“真是?”
滴珠咬牙忍受,点头道:“真是,还有人捞了姐姐的钗环售卖,我听说尚家花了数百两赎回,光是妆裹,就值几万金呢。”
王慕菲跺足痛哭道:“我的真真啊,你怎么想不开啊。”
姚滴珠抽出来手,腕上一片乌青,再看王慕菲痛失爱妻的模样,心里满满一缸香醋尽去晃了出来,忍不住又使出家传的精妙掌法来,噼啪两声音,抽了王慕菲两个响亮的耳光,冷笑道:“王慕菲,不要给你脸不要脸,你要想和那淹死鬼做夫妻也罢,写了休书我与滚!”啊啊,又见铁砂掌,又见铁砂掌。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没票的给个人场
有票的给个推荐票推贱。姚小姐卖解,不容易的。
第二章 娘子大人生气了(中)
王慕菲怒的脖子比脸还要红,退手几步手指着滴珠,骂道:“恶妇,恶妇!”掩面踉跄而去。
姚滴珠平常在家使那铁砂掌原是合吃饭吃茶一般平常,跟前近侍的小桃红几个,哪一个不是时时领她大教的。方才原是醋急攻心,待四下里围观的人哄笑声一浪超过一浪,姚滴珠才醒悟过来,方才若是多忍一会,有这许多人做见证,她不妒的美名必定就传开。她的阿菲哥哥最是要面子,闺房里打几下耍子罢了,当街甩了两下如何使得?
只是俯身去陪小心道不是却不是她姚滴珠能做的事,横竖爹爹就要来家,他做女婿的自然要来,到时拉着他吃几杯酒同睡,人家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想必就好了。姚滴珠这样想,心里就定定的,若无其事扶着小桃红家去。
话说王慕菲一路疾奔到家,径到老太爷屋里,指着自家的肿的高高的脸抱怨道:“爹,这是你给儿子娶的好媳妇,当街甩了我两巴掌。”
老夫人惊的两颗眼珠都凸出来,跳起来大骂:“我的儿我都舍不得打,小贱人,贼淫妇,快使绳索捆来家好好抽几天。”
老太爷的眉头也紧紧锁起,问他:“为何事打你?”
王慕菲道:“为着真真死了,我在她跟前伤
老太爷惊道:“尚小贱人死了?前几日我听说尚家小姐死了,还当是李家那个。她死了倒好,你正好合滴珠好好过日子。”
王慕菲跺脚,怒指着自家发面糕一样的脸道:“爹,这个叫过好日子?那我合真真那几年。叫神仙日子!”
老太爷慢慢拈须,笑道:“傻孩子,他姚家只得滴珠一个姑娘。又是你明媒正娶来的,他姚家将来都是我王家的。比不得尚家还有大贱人。凡事都压你一头。我岂不知李家认得几个官,若是合他们交好你脸上也有光彩。只是宁为鸡头,勿为牛后的道理你要明白。”
王慕菲自家也省得,他合李青书单在一处还罢了。若是再有别人在旁,人都是围着李青书转。到他跟前不过面子情罢了。两个连襟都是举人,偏有厚薄,他心里也常有不平。
尚莺莺更不必说,事事都要强压人一头,她李家妇凭什么管王家事!想到此,越发愤怒:从前他合真真两个过日极是美满,自那尚莺莺来了,哄着真真这样那样,还出主意叫真真写休书与他。叫他被人笑话被女人休了,用心何其恶毒。爹爹年纪大些看地明白,果然说的有理。宁为鸡头,勿为牛后!由不得连连点头。
王老太爷看儿子被他说动。又道:“再者说。你就是补了婚书把那小贱人,传出去还是不好听。须知你是要做官的,让一个私奔地淫妇做正室,好听否?纳她为妾倒是无妨,谁家不娶一两个妾?”
王慕菲咬牙道:“都是尚莺莺不好,哄着我的真真闹什么自请下堂。真真哪里舍得弃我,必是他们逼真真要嫁把那个什么常五公子,逼地她无法才去跳湖!”
老太爷叹息道:“娶媳妇还是滴珠这样的人家好,你暂且让着她些。姚亲家是做生意的,必不肯在家久住,等他再出海去了,咱们把滴珠捆了来,好好关几日,要打要骂都使得。”
王慕菲也觉得多少要给没见过面的岳父几分面子,按下恼怒,捧着脸回房去。叫个媳妇子烧了两盆火,睡在床上,闭上眼都是真真,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正在朦胧间,听见有人轻扣房门。王慕菲惊醒,以为是使女送茶水来,哼了一声又翻过声去接着睡。悉悉索索的声音伴着一阵香气移到床边,一双有些粗糙地手轻轻抚过他的脸。王慕菲因这香气是滴珠常用的,就当是她来家。他心里正是委屈万分,必要等滴珠百般讨好才使得。索性妆睡。
几滴温温的泪水滴到他的脸上,微有凉意,王慕菲觉得脸上痒痒的,忍不住睁开眼,眼前现出小桃红含情脉脉的脸来。
王慕菲待要坐起,她早伸手到腋下去,轻轻扶起姑爷,眼眶里含着一泡泪,道:“姑爷,婢子去打盆水来与你洗脸上药。”
王慕菲赌博气道:“你来做什么!”
小桃红滴出两滴泪来,娇声道:“婢子是偷偷来的,小姐在家极是后悔呢,只是我们老爷就要来家,脱不得身。”
从门外拎来一罐洗脸水倒铜盆里,又取围单围在王慕菲脖子上,把手巾搭在盆沿上,举着盆捧到王慕菲跟前。
王慕菲取水拍了拍脸,痛的紧,赶紧把手巾挤干贴在脸上。小桃红殷勤服侍,从怀里掏出上回那盒药,替王慕菲细细敷上,一边软语道:“姑爷,我家小姐就是脾气冲些……”
王慕菲一边吸气一边道:“她若得你一半温柔就好了。”
小桃红心里暗喜欢,想到姑爷合小姐洞房那日地风光,情不自禁红了脸,道:“姑爷不是就爱小姐不温柔么?”
“不温柔”原是王慕菲合姚滴珠鱼水之欢时戏语,小桃红软软糯糯的说来别有一番少女娇羞可人的趣味。王慕菲喜欢她知情识趣,搂着她地腰念白:“已共她多情小姐共鸾帐,怎舍得叫你铺床叠被?”
小桃红轻轻扭起来,哼哼道:“姑爷,院里无人,孤男寡女的不好嘛。”
王慕菲大笑起来,拉着小桃红朝后一倒,两个搂抱着在床上打起滚来。滚了许久,小桃红赤条条爬起来,穿好了衣裳,对王慕菲道:“姑爷,小姐在苏州置下一间别院,原是想同姑爷去看桃花地。小姐待姑爷极是有心呢。”
王慕菲懒洋洋躺在床上。笑道:“她有心怎及得你有心。你早些回去罢,等一会她找不到你恼了又要打你。”
小桃红坐在小姐地妆台前理妆,扭头笑道:“若是因为姑爷你。多挨几下婢子也心甘情愿。”把跌到角落里那盒药拾起,又道:“此药甚是灵验。婢子留与姑爷自用,只是莫叫我家小姐知晓。”
王慕菲笑道:“小可怜儿,你去罢,待我收拾了你家小姐,必好好疼你。”
小桃红微微红了脸。扶着墙慢慢出去,回去小心服侍小姐不提。
只说王慕菲在家住了两日,这一回脸上的伤倒好地极快,镜里看不出什么来,他放心出来闲走。也不肯到姚家去,买了几陌纸一把香,合些祭菜,唤个管家挑到梨花庵,谁知才走到庵前。就教十几顶轿子挡住了。
王慕菲听见里头人声鼎沸,绕道从田里转过去,一个官差模样地人喝道:“你是谁?走开些。太爷查案呢。”
王慕菲看许多人朝真真坟上涌。情急取了一锭碎银子把那人,那人方让他过去。随着人流到进头。却见真真的坟上有一个极大的洞,一具上好地金线楠棺木小半截露在外头。想必是真真的妆裹丰厚。叫人半夜盗了去。四下里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说:“王拐子今日清早在江边拾到一枝钗,谁知卖到尚大小姐地当铺去教人认出来是二小姐身上的东西,不然此处这样偏僻,哪个晓得。”
另一个道:“可怜那尚二小姐,没有遇到良人也罢了,死了还受这样污辱。”
又有人道:“听说那盗墓的甚有良心,只取了金珠,小姐动也没有动呢,所以尚员外不肯报官,是咱们青天大老爷听说了,自家跑来查看的。”
王慕菲听了一会,极是恼尚老爷,给真真厚葬做什么!惹得人家说他不是良配,极是可恶。等得一会,太尊合李青书从庵里出来,看着尚家人把棺推进去,重新使砖砌了。众人渐渐散去,王慕菲站在那里待上前又不敢上前。李青书早已看见,对知府大人说道:“家岳感念贼人善待舍妹,所以出了个失单,若是还回来就罢了。还请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道:“使得,本官回头就叫人抄了张贴在城门口。”两个手拉着手出门坐轿,一行人二三十顶轿子,前头扛牌,后边举伞,极是威风。王慕菲呆呆的看了一回,低头家去,惊见一辆极华丽地马车从他家出去。
老太爷满面堆笑站在门口送客,看见儿子来家,后边一个拎食盒的管家,两个人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问道:“姚家方才使人来寻你呢,你到哪里去了?”
王慕菲没好气道:“我去给真真烧纸,谁知真真的墓被盗了。那李姐夫还说不要告官。”
老太爷听见,先是笑,想到真真头上身上的都是从前从王家偷偷捎回娘家的物事,怒道:“贱人,盗了首饰回娘家,还叫人家偷了去!白便宜那起穷鬼。”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的铁砂掌头痛,道:“我不到姚家去。她姚滴珠当我是小厮呢,使个人来叫我就去?不去!”
老太爷急的跳脚,跟在疾行的儿子后头劝道:“她是不如尚家小贱人会哄你喜欢,只是你花了这许多银子娶她来家,莫闹地人财两亏。如今是你家老丈人回来了,总要妆个样子。你回房去换两件衣裳,我再去喊顶轿子来,我们一同去。”
王慕菲无可奈何,到房里寻了许久,翻出一件狐狸底荔枝红锦袍,原来这身袍子他嫌风毛儿出的不好,又嫌颜色晦暗,这件衣裳却是真真换了面子一针一线改过的。王慕菲穿到身上,就没有留心合缝处缝着一根细布条,上头有真真用红丝线绣着两行小字。
王老夫人没有金头面,只得勉强用块金黄销金缠枝莲地首帕勒了头发,胡乱插几根金玉簪,穿了大红通袖袍出来,这一身不伦不类的,休说王慕菲看不下去,就是王老太爷合老夫人同床共枕几十年,也把头扭过一边。道:“你看家,后院租把人家住,那许多人出入。要小心些。”
老夫人兴冲冲妆扮了要去见亲家,叫老太爷这样一说。虽然心里极不快活也不敢则声,回房气哄哄除了衣裳坐在银箱跟前,小声骂道:“积这门些银子又有何用!老娘就那么一套见人地金头面,还叫你送把媳妇。”正说话间,一个媳妇子在门外问道:“老夫人。隔壁贾员外问咱们借只火盆。”
老夫人掩了门出来,道:“借把他做什么。”
那媳妇子为难道:“已是搬了去,说是他们明日去买了新火盆就送回来地。”
老夫人瞪眼道:“这样眼里没主人家,明日不送回来从你们的工钱里扣。”
再说王慕菲合老太爷出来,打发那雇地轿子走,轿夫讨钱,道:“我们等了大半个时辰,若是早些说,也赚了钱把银子。只问你要三分,却是便宜呢。”
老太爷道:“没有,我们又没有坐你的轿子。凭什么给你钱。”两个叽叽呱呱吵起来,王慕菲不耐烦。捡了一小块碎银把那轿夫。道:“爹爹,咱们速走。莫叫我泰山等急了。”
老太爷想到还有金山在摇摇招手,才狠狠瞪了轿夫一眼道:“今天老太爷我有事,不然必不放过你们。”
那两个轿夫都冷笑道:“不必你老太爷说,下回你求我们,我们也不做你家生意。”
王慕菲父子两个坐轿到莫家巷,果真见一长排马车排在那里,姚家管家个个脸上带笑,跟数十个陌生人在那里搬箱子。
老太爷就叫在巷口落轿,下来看着一只只流水价搬进姚家的箱子,没口子笑。
王慕菲拉他道:“走罢。”早有管家来接他二人进门,让到后堂小厅里待茶,少时一个样子合姚滴珠有四五分相像地老者出来,笑眯眯问跟在后边的姚滴珠道:“这不是原来咱家对门地王秀才?”
王慕菲脸上红的跟挨过铁砂掌一般,上前做揖道:“原是小女婿斗胆。”
那姚员外摆手道:“不急不急,我问你,你家可还有妻妾?”
王慕菲道:“原来曾有一位妾,已是送回娘家去,现在房下只有令爱一位。”
姚员外道:“我原替我女儿看中一门亲事,只是她任性先嫁了你,前头那门亲倒说不得了。只要你合我女儿相亲相爱,我就不究你两个背着我成亲的事。”
姚滴珠红着脸站在一边只是扭衣角。王慕菲叫姚员外这样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要说话,姚滴珠移到他身边,悄悄伸出脚没轻没重踩了他一下,道:“老实些。”王慕菲狠狠瞪回她一眼,伸出脚要踩回来。那姚滴珠轻轻一笑,伸出手拉着他的胳膊,笑道:“爹爹,你合我公公闲话,我带阿菲哥哥到后边换衣裳去,怎么穿这样大毛的衣裳出来,红通通地丑死了,走,我在苏州替你做了件灰鼠的。”拉着王慕菲到她房里,不由分说就脱他袄子。
王慕菲道:“大毛的穿着暖和,我乐意。”
姚滴珠笑横了他一眼,道:“你当我不晓得你常穿的那两件皮袄都送到当铺拉?快换上我做的这个。”拎出一件深绿缎袄子来。
王慕菲无法,脱了捂热的狐狸袍,换上冰冰凉的薄皮袄,就一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姚滴珠拎着那件厚皮袄丢把小桃红,突然看见翻出来的半边衣襟上缀着一根白布条,忙道:“拿过来我瞧。”
小桃红把袍子送回来,姚滴珠拉着那根布条,原来是用红丝线绣的两句话,她一字一句念道:“愿将妾心换君心,你我永结同心。”冷笑两声,大声喊道:“王慕菲,这是什么东西!”
王慕菲吃了一惊,就先拿两个胳膊护脸,听见娘子只在河东咆哮,忙伸头来看,松了一口气道:“这件袍子原是真真做地。”
姚滴珠冷笑两声,道:“你可是被她休了的,还有脸穿她做的衣服,多好呀,永结同
王慕菲结巴道:“一件衣裳有什么打紧。”
姚滴珠又气又妒,恼道:“你说不打紧,那我绞了它。”抬手举起一把银剪,抢过袍子就绞,小桃红早远远避过一边。
王慕菲心痛道:“你不想我穿也罢了,何苦绞了他,转卖出去也值八九十两银子呢。”
姚滴珠咬牙道:“你是我姚湘莲地男人,只能穿我做的衣裳。”
王慕菲摸摸身上地薄片子,看着地下又厚又软地狐狸皮,反唇相讥道:“成亲也有月余,你与我的,只得方才这个破袄子。我穿自家地旧衣裳也使不得?”姚滴珠冷笑道:“你哪里来的银子,不都是你家那淹死鬼拿娘家钱贴你的。我呸,养汉养成她那样还搭上一条命,也是极没出息。”
她两个在房里这样吵法,老太爷合姚员外在厅里也是话不设机。王老太爷只说姚家只有一个女儿,又是商人家,不如自家是举人门第高贵,何况媳妇又是娶进门的,姚家的绝户财必是他王家的。所以言语上轻慢了些。姚员外从前不过是开个小钱铺的老板,虽然积得一二万银子,到底陪小心惯了,在海上转了二三圈,搂了也有二十万银子来家,自觉姚家这样有钱,王家应当陪着小心才是,何况王老太爷言语之间颇有算计他处,两个人越说,各自心头越恼。
突然后边使女来禀说:“小姐合姑爷吵起来了。”姚员外忙合王老太爷赶到卧房,姚滴珠看见爹爹跟公公进来,料想公公是站她这边的,忙扑到爹爹怀里哭道:“阿菲哥哥穿了别的女人替他做的衣裳,呜呜,还不许我说他。”
姚员外皱眉道:“滴珠,这地下是什么?”
姚滴珠跺脚道:“皮袄。”
姚员外道:“一二百两银的东西,你说绞就绞了,可见是爹爹惯坏了你,也罢,等你母亲带着你两个小兄弟来家,还是叫你母亲管家罢。”
姚滴珠吃了一惊,追问道:“我娘死了十年了,哪里还有母亲兄弟!”
王老太爷吃惊比媳妇更甚,若是姚员外有儿子,那娶姚滴珠来家做什么!他皱了皱眉,悄悄移到儿子边小声问道:“哪里来的儿子。”
王慕菲看着趾高气扬的姚滴珠那样急法,心里有些快意,合他老子摇头表示不知。
那姚员外看了他们父子一眼,冷笑道:“我出海时就娶了一个妾,因她这三年不只服伏我尽心,又替你生了两个小兄弟,所以上个月在刘家巷,你几个世叔见证,就正经摆酒扶她为正了。”
姚滴珠脸色苍白,道:“爹爹,你不是说怕后娘待我不好,所以不会娶妻的么。”
姚员外微笑道:“你都长大了嫁人了,爹爹与你娶个后母回来有何不好?难道叫我姚家被人人前人后说是绝户么,你以前一直抱怨说没得哥哥兄弟,爹爹替你添了两个小兄弟不好?”
姚滴珠强笑道:“自然好,兄弟们呢。”
姚员外道:“他们还在路上,我是先回来寻大房子的。上回捎信叫你寻,可寻着了?”
滴珠摇头道:“不曾。”
姚员外道:“也罢,我明日亲自去寻。你公公膝下只得你一个媳妇,你跟你相公家去罢。做人家媳妇的,哪有镇日在娘家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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