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蜀轶事

我们这些新中国的同龄人,荒唐历史的经历者,也是它的见证者。
正文

红蜀轶事: 23. 时来运转

(2023-12-20 17:35:35) 下一个

公元一九八五年,注定是我时来运转的一年。

春节才过两天,朋友就介绍我去沙溪坝省劳改大队子弟中学应聘。

我是正月初四去的沙溪坝。早晨从射洪出发,坐了三个钟头的汽车到绵阳,在绵阳火车站买了一张下午一点钟去广元沙溪坝的火车票,六点钟到站。出站步行一个钟头,就到了目的地。

朋友的弟弟叫贺克勇,是劳教大队职工医院的医生,我去应聘就是他介绍的。我找到他的家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正在家里请客吃饭。医院院长,劳教大队长,政委,办公室主任全部在场。.

贺克勇向大家介绍了我,说明我此次前来的目的,请在座领导多多关照。

大队长首先站起来表示欢迎。他告诉我说,凡是来应聘的老师,都必须到旺苍子弟中学试讲一堂课,等那里的老师听完课后,再决定去留。我是教中师的语文教师,对于上一堂公开课本是小菜一碟。我对自已充满了信心。

政委接着告诉我,子弟学校的教师享受公安干警待遇,衣服鞋帽全由国家发放。如果我去他们单位工作,按规定每月工资七十六元。我在射洪工作每月只有四十七元,没想到挪一下窝,工资就涨了二十九元。他还告诉我,只要到了他们学校,家务劳动和清洁卫生都不用自巳动手,每周都安排劳教人员上门来做。

这样优越的生活条件,在普通学校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就在贺克勇家住下来,等待通知去旺苍讲课。我无须做什么课前准备,整天无所事事,除了看看报纸,就是站在大铁门外,观看劳教人员做操、跑步、劳动。

第三天下午,贺克勇下班回来就兴冲冲对我说:“赵星哥,你不用去旺苍讲课了。我们的领导经过研究,决定让你直接来报到了。”

我很高兴,他们一家人都为我感到高兴。

晚饭过后,大队政委也过来了。他正式通知我说:“赵老师,恭喜你正式被我们录用了。”

他还给我带来了调动函,叫我办完手续就来上班。

我是偷偷跑出来应聘的,根本没有取得学校的同意。我是恢复高考以后上学的首批大学生,那时候正是教育界青黄不接之际,到处都缺教师。要想通过正规渠道调动工作,真比登天还难。

大队政委说:“这没啥难处,我的战友在你们县当公安局长,我写封信你带回去,他就会给你转户口。有了转户证明,你就可以去粮食部门转粮油关系。”

“工资证明怎么办呢?我没法到人事部门开工资介绍。”我说。

“你把学校上一个月给你发的工资单拿来,我们就有了依据。”政委承诺说。

所有问题全部迎刃而解,我高兴得跳了起来。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户口、粮食、工资像三根铁链把人死死拴在一个地方,叫你动弹不得。你纵然有通天的本领,也叫你寸步难行。

第二天早上,我刚在吃早饭,政委就把写给我们县公安局长的信带过来了。我谢过政委,辞别贺克勇夫妇后,就急急忙忙乘车离开沙溪坝

我回到射洪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钟了。我没有直接回师校,而是去宣传部找梁文举,把去应聘的消息告诉他。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梁文举的寝室。大概七点多钟,我正高高兴兴跟他叙说去应聘的经历,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大声叫我的名字。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射洪中学的教师汪清松找我。

“快走快走,玉门石油局来招聘教师了。”汪清松急冲冲地催我说:“三不要,只要有大学毕业证就行。”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不双降。”不知是我哪世修来的福,这两天老天爷总是眷顾我,在一天之内就双喜临门了!

我们来到太和镇正街上的二旅社,在旅馆里见到了来川招聘教师的玉门石油局张局长。张是遂宁人,一米六七的个子,皮肤白净,样子有些威严。他询问了我们各自的家庭情况,所在学校,所教学科后,表示欢迎我们都去那里工作。

从张局长的介绍中得知,到玉门后我的工资为一百五十六元,是射洪工资的三倍。除了内裤,全身上下的衣物全由公家发放。更叫人激动的是,老婆孩子在农村的全部转为城市户口,吃国家供应粮。

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一下子完全改变了我家的处境,让我从地上一下就蹦到了天上!

在那个年代,别说一个普通教师,就是那些当科局长的,要想把老婆农转非,都比登天还难。我老婆孩子一共五个农村户口,全部转为城市户口,那在射洪县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在二旅社,张局长根据我们各自的要求,分别开了去玉门各单位的介绍信。何久军到子中、汪清松到炼油厂子弟校、谌登勤到党校。我爱好文学,读大学时就在报刊上发表小说。当问到我的志愿时,我选择了记者工作,他就给我开了去玉门石油报的介绍信。

八五年农历正月十五日,我踏上了闯玉门求职的旅程。我从小就胆小怕事,文化革命大串联,我最远就走到成都,连省都没有出过。这次到春风不度的玉门,还是我第一次出省远行。我揣着张局长给我的介绍信,先乘汽车到绵阳,再从绵阳乘火车去玉门。

我是四川应聘教师中第一个去玉门的人,没有熟人,没有同伴,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正是春节过后,返程上班的人把车厢挤得满满的,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我在车厢的接头处找个地方蹲下。

火车走得很慢,逢站必停。“咣当咣当”地开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到站。我怕坐过了头,不停地询问身边的乘客离玉门还有多远。终于,火车在一个叫做黑虎滩的地方喘着粗气停了下来。车门没有打开,有几个乘客从车窗上翻了出去,我看见有人翻窗以为是到站了,也跟着往外翻。

西北的气候实在太冷了,脚刚着地,一阵刺骨的寒风就往脖子里钻。我站在冰天雪地里,就像钻进了冰窖,浑身冷得直打哆嗦,连腰杆也直不起来。两脚冻得发疆,一会儿都不敢站,只好在地上不停地跳动。

周围漆黑一片,连路灯都没有一盏,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车站。我一问身边的人才知道,火车停下来是为了加水,玉门车站根本没到。眼看火车又在喘气了,我马上又从车窗上翻进去,脚刚在车里站稳,火车就大叫一声,“咣当咣当”地开走了。好险呀,要是再晚一步,我就上不了车,只有冻死在黑虎滩野地里喂狼了。

张局长嘱咐我,到玉门火车站后就给局里打电话。我下了火车来到候车室时,天还没有大亮,估计局里还没有人上班,就坐下来烤火。坐了半个多钟头,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就给石油局干部科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不料那头居然有人接了电话。

干部科的人在电话中得知我是四川来的应聘教师,显得非常热情。他叫我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候车室等着,他们马上派车来接。

我老老实实坐在候车室里,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一辆草绿色吉普车风尘仆仆地开到了站台门前。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径直走进候车室找到我,把我领到吉普车上。

我从小长到这么大,虽然不是第一次坐汽车,但坐的都是蔽蓬货车和大客车。这种吉普车只看见县长和书记坐过,现在自巳居然能坐上这么高贵的小车,真像在做梦一样。

坐在车上,那个把我领上车的人才自我介绍说,他姓何,四川南充人,干部科科长,我们都是四川老乡。经他这么一介绍,我像千里之外遇到亲人一样,高兴得一口一个何科长地叫。

西北大地,阔大而荒凉,公路两旁到处是沙滩和荒丘。吉普车跑得比火车还快,路边的景物一掠而过,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我们就到了石油局招待所。

何科长把我带到一间干净暖和的客房,里面窗明几净,温暖如春。尽管外面天寒地冻,室内却只能穿一件毛衣。我坐下不久,服务员就给我送来了菜票和饭票,没收我一分钱和一两粮票。

何科长对我说:“玉门和四川气候不一样,这里海拔较高,气候干燥,刚来还不适应。你先休息几天,等适应了再说。”

从此我就在招待所住下来,吃了睡,睡了吃,成天无所事事,无聊就在招待所报架上看报纸。这样白吃白住了一个星期,还不见何科长给我安排工作,就自已找到干部科去,要求工作。

何科长说:“不忙不忙,你再休息几天,等适应了再说。”

我又回到招待所呆了两天,实在呆不下去下,就又到办公室去找他分配工作。

何科长给我派了个专车,他当向导,陪我去石油局的下属单位了解情况。他告诉我说,“只要你觉得哪一个单位好,要留在那里工作,我就给你开介绍。”

玉门石油局是个厅级局,下面有七八个处级单位。

我最先去的单位是石油局报社。可能是何科长事先打了招呼,我们的小车刚在报社门前停下来,报社社长和主编就迎出来和我握手。他们带着我先后参观了编辑室,排版室,印刷室,然后回到办公室详细介绍报社的人员编制和工作情况。记者工作很悠闲,无具体上班时间,天天骑着摩托车往下面跑。我本想来当记者,可是自己不会开摩托,玉门的冬天气温在零下二十多度,吐出的口水还没落地上就结成了冰,我没这个勇气。做编辑工作还不错,成天呆在室内,不怕天寒地冻,每周编排二期报纸,工作比较轻松,我倾向当编辑。

离开报社,我们又驱车去子弟中学。校长书记都等在办公室,他们热情介绍了学校的规模、班级、生员、师资等情况,劝我到他们学校去工作。

我大学毕业就分配到师范教书,没有升学压力,工作比较轻松。我的高中语文老师陈明勋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哪是教书,是在教学生做题。”我讲课总爱根据主旨进行联想发挥,天上地下满天飞,对中学教学不太适应。就回答他们说,“考虑考虑。”

离开子中,下午又开车去杌械厂和炼油厂。所到之处,都受到那里领导的热烈欢迎和真诚挽留。他们都希望我留下来,在他们单位工作。我不能说愿意,也不能说不愿意,一概回答“考虑考虑。”

何科长一直陪在我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听各单位的领导和我谈话。

这样跑了一天,还只是跑了几个单位,下午五点多钟就回到招待所休息。

第二天上午,我们开车去地调处。这里的大学生很多都是地质学院毕业的。我们刚到办公室坐下不久,门口就围上来五六个年轻姑娘,叽叽喳喳地对他们的领导说:“张处长,听说给我们处分了个大学生来,不要忘了跟我们介绍个对象哟!”

作为四川来的内地人,我还认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我当时感到非常吃惊,我被她们直率大胆、敢想敢说的性格所折服。可惜的是,我已是有家室的人,太令她们失望了。

我不是学地质勘探的,等地调处长介绍完情况后,就明确表示不适合在他们单位工作。

离开地调处,我们又前往玉门石油技校。这里的建筑高大宏伟,教学大楼有四层高,矗立在玉门市的前面,前往玉门来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

技校校长姓童,高大的个子,油黑的脸膛,典型的西北汉子形象。他站在校门口,我一下车他就迎上前说:“赵老师,欢迎到我们学校来工作。”

他没有让我们先去办公室

介绍情况,而是领着我一路参观学校布局设施建筑。

这所学校虽然是中专,但教学设施一点也不亚于四川一所普通大专学校。教室非常宽大,实验设备应有尽用,教师两个人一间办公室,打扫清洁和倒茶送水都有专人负责。学校占地面积两百多亩,操场特别大,就象一个大广场。

但真正打动我,让我下定决心留下的却是回到办公室后童校长说的那番话。

他说:“赵老师,我真诚地希望你到我们学校工作。你原来是中专教师,我们学校也是部属中专,完全可以对口。听说你的子女多,家庭负担重,,我们学校最适合你这种情况。我们学校是处级单位,有专门的车队去全国各地采购粮油副食。鸡蛋、花生、黄豆、面粉等食品都是作为补贴分给教职工。你在我们学校,保证你一家人吃饭都不用发愁。”

童校长的话完全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的家乡很穷,别说他人,我活了三十年也连花生米都没有吃够一次。鸡蛋对我来说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两个。平常时候,鸡蛋都是拿到集市卖了去换油盐酱醋。

这么优越的生活条件,我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还再犹豫什么呢?我对何科长说:“就把我分到技校吧。”

技校的条件确实不错。学校把我安排到三楼一间办公室,面积有二十多平方,里面有两张办公桌,供我一个人使用。每天有清洁工进来擦抹桌椅,连开水也不用去打。这在四川恐怕只有科长局长才有这种待遇。我在射洪教书时,学校根本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十几个教师挤在一个小教室备课改本,成天闹哄哄的,难得有个清静。

四川的老师工作量很大,语文数学老师一周要上十二节正课,还要守三个早自习和两个晚自习。工作担子虽然重,一天忙忙碌碌的,但过得很充实。

玉门技校一周只有四节课,工作轻松了三分之二。而且四节课只分作两次上,每次上九十分钟。就是说,我每周只有去上两次课的机会。

一下子到了这么轻松优越的环境,我反而有些不适应。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又找不到事做,只有天天去看报纸。办公室里的报纸,我看得都能背下来了。

我们四川人个子都比较矮,那些在西北生长大的学生普遍比我高一个头。只有上课坐下来,我才比他们高一点。

西北学生的基础比较差,课堂纪律也不大好,调皮捣蛋的也有,课堂上总是闹哄哄的。要把一堂课顺利讲下去,总要停下来整顿两三次纪律。

我上第一堂语文课时,就发现有个瘦瘦的小个子男生最不守纪律。他不但不认真听课,只要我一转身去黑板上写字,他就在教室里窜来窜去。

第一堂课下来后,我把学习委员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原来这个不守纪律的学生叫时青平,是甘肃省石油厅长的公子。每次老师上课,他都如此。不是大声和同学说话,就是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因为他是厅长的儿子,上课老师都不敢管他。

第二次上课的时候,我把他从座位叫起来严肃地说:“时青平同学,赵老师尊重每一个守纪律的同学,希望你也能尊重我。我是四川来的应聘老师,就是校长局长怕你,我也不虚火你!课堂是严肃的地方,不许任何人捣乱。如果我的课讲得不好,你可以离开教室,但绝不允许影响他人。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东走西窜,马上就跟我滚出去!”

从那以后,只要是我去上课,他都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不想听就趴在桌上睡觉,再也不窜来走去影响他人听课了。

情况不知是谁反映到了教务处,领导们都感到很吃惊。童校长对我说:“时青平是全校最调皮的学生,无人敢管他,你却把他镇住了,真不容易啊!”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曰是全国第一个教师节,我们学校二百多名教职工,评出两个优秀教师代表出席石油局的颁奖大会,其中一个就是我。在大会上,局长书记一齐上台为我们颁发奖状和奖品。我得到了一个精致的铅笔盒,一个笔记本和一床毛毯。

初到玉门,我人地生蔬,整天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无聊极了。课又太少,备课改本连一半的时间都用不到,真是度日如年。

幸好张局长招聘结束回局了。他就打电话把我叫到办公室,先问了我一些对玉门环境的感受和工作情况,然后对我说:“你刚从四川来,生活上可能不习惯。星期天休息,你就到我家里来耍。我爱人也是四川人,会做川菜,你过来改善一下生活。”

我这人很老实,张局长跟我非亲非故,竟然答应说:“要得,有空我就来。”

从那以后,星期天上午我就去张局长家蹭饭吃。张局长的爱人是南充人,对人很热情,做得一手地道的川菜。我和张局长在客厅喝茶聊天,她就忙着在厨房煮饭炒菜。

午饭后,他们休息,我就乘车回学校。

如果偶尔没按时去,张局长就打电话来催。我这人有些傻,每次去他家,都是白吃白喝,连水果都没有送过一回。那时候,我的工资是一百五十六元,他是一百七十九元。我不知就里,以为局长工资有两三百元哩。

我在他家作客时,从来都没有见过有谁到过他家,更没有见过哪个下属给他送过什么礼物。我愿意到他家里去,主要是他像朋友一样对待我,我们谈天说地很合得来。

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把电话打到我们校长办公室来找我,是童校长来通知我的。我接完张局长的电话,童校长就问我:“赵老师,听说你常去张局长家?”

“是的。”我说。

“你们是什么亲戚关系?”他又问。

“我们非亲非故。” 我说。

“那?”童校长显得很惊讶。

我忙解释说:“应聘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招聘时才知道我们是四川老乡。他说我刚到大西北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叫我星期天去改善一下伙食。”

童校长听后很感慨:“赵老师,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吧?”

“什么规矩?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说。

“张局长是主管人事的副局长,于部的任免全是他说了算。我们这些处一级的干部要见他,都是提前打电话给他秘书,由秘书安排会见时间。据我所知,他会见我们这些人都是在办公室里,从来没有人去过他家,更不用说在他家一起吃饭了。”

听完童校长的话,我才感到自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我是第一个从四川去玉门的应聘教师,我在玉门所受到的种种待遇,令我终身难忘。在玉门,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尊重知识”,什么叫“尊重人才。”

我后来虽然离开了玉门,但我常常怀念它。我怀念在玉门那段时间和我一起共事的老师们,领导们,尤其是张斌局长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坏和接待!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