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狼亲狈友》(下部)作者:恩顾 --2

来源: 意随风行 2012-09-20 22:14:3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99199 bytes)

  谣言四起

  杨小空在魏南河的指导下,开始学习鉴定玉器。古玉和古瓷在包浆等方面有一定的共同点,精通古瓷对于鉴定古玉有不少举一反三的作用,况且杨小空拥有魏老当年自学所不具备的一手资料和理论学习功底,还有一项更重要——他有眼睛,而魏老没有,故而他更容易将后天勤奋补充的理论知识和先天触感融会贯通,这便是更高明于魏老的能力。
  为了配合杨小空的实习任务,曹老把这学期期末一个月和下学期本科课时丢给他,一身轻松的提早去澳洲女儿家过年了。
  杨小空忙得像只陀螺,苦不堪言,上完课赶回工瓷坊,一头扎进地下室专研古玉直到天黑才头晕脑胀地爬出来,这一出来透口气,立刻被柏为屿揪进妆碧堂连打带骂:“你这副画还要不要参展?年后就要送交作品了,你自己看看,才做了多少?跟我的进度落下好大一截子了!”
  杨小空嗫嚅:“为屿,我头好晕啊,明天成不?”
  “不成。”柏为屿在玻璃板上搅着红锦,指手画脚地训斥道:“这种天气漆很难干,你给我把需要漆皱效果的地方先做上去,它太厚,没个把月干不了。”
  杨小空哭丧着脸答应了,又在妆碧堂耗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困得直打呵欠,可怜兮兮地哀求道:“柏师兄,你放我走吧,我明早有大三的课,还得回去赶论文开题报告。”
  “啧!”柏为屿直皱眉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毕业?我觉得三年学的东西不够,毕业了还赖在这里,你倒好,学了两年就想跑。”
  “不是,因为……”杨小空正要告诉柏为屿自己的留校计划,但又一想,想起白左寒的恐吓,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反正我听白教授的话就是了,曹老不也挺高兴?”
  柏为屿在他脑袋上拍一巴掌,“滚吧,早点休息,高光部分的蛋壳我帮你贴。”
  杨小空忙不迭道了谢,一溜烟逃了。
  过完元旦后气温骤减,对于懒人来说,冬天最好的消遣就是蜷在被窝里吃喝拉撒,然而,杨小空痛斥这种行为实在有伤大雅,白左寒只好披个军大衣蜷在沙发上抱着他的黑猪取暖。他的小男朋友过于勤快,每天早起干家务,把黑猪洗得喷喷香,白天上完课就做漆画,晚上回来不是写论文就是看书,忙得脚不点地,瞧那小子累得像狗一样,关了灯居然还能来两回合床上运动,白左寒老气横秋地感叹不已:不亏是年轻人啊!
  在杨小空五年如一日的假想空间里,白左寒日夜精神抖擞地奋斗于艺术创作,可自打他和白左寒在一起后,幻想破灭了!他回到家,看着窝在沙发上一白一黑两只静止的物体,当真是啼笑皆非。
  沙发和床没有本质区别,黑猪和杨小空都是热水袋,任意二选一拼在一起就是两个字——舒服!白左寒看电视看睡着了,脖子歪歪地枕在扶手上,脑袋悬空,嘴巴微张。杨小空跪在沙发边,托着他的脑袋扶正,柔柔地吻了吻他的下唇,取笑道:“白教授,你睡的姿势这么高难度,小心落枕。”
  白左寒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缝,抬手揉揉对方的脑袋,“面团,回来啦?”
  杨小空贴上他的脸,“怎么不到楼上去睡?”
  白左寒把黑猪赶下去,坐起来紧了紧军大衣,“我等着你呢,有些事想问问……”
  杨小空侧身挤进沙发,“什么事?”
  白左寒没头没脑地问:“有没有考试作弊被学校抓过?”
  “没呢。”
  “有没有打过群架?”
  “你看我像吗?”杨小空好笑。
  白左寒一脸严肃,“我说真的,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会给人抓住把柄的事?”
  “绝对清清白白。”杨小空顿了顿,又道:“除了上次绑架武甲,失手扎了他一刀……”
  白左寒不等杨小空说完便比出一个“闭嘴”的手势,寒声道,“别拿要命的事和小问题相提并论,真麻烦……”
  杨小空脸上的笑容浅了些,“知道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白左寒沉吟许久,缓缓说:“有些事你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那是没人去查,万一被挖出来就是致命的,以后你做任何事都必须先考虑后果,不要抱着侥幸心理。”
  某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一晃而过,杨小空脱口而出:“你在说为屿?”
  “不错,你们窝在山沟沟里,消息不灵通,现在关于柏为屿的负面新闻愈演愈烈。”白左寒伸长手拿过茶几上的打火机,点上一支烟,“最近有人刨根究底地揭柏为屿老底,有几件事确实很要命,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高考冒充少数民族;本科作弊,别人记大过留档,只有他的档案不知什么时候删得一清二白;念研时他也是个问题分子,可奇怪的是,但凡他参与的群殴事件,全部不了了之。”
  杨小空听得一愣一愣的,“我都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帮他?”
  白左寒冷然道:“你能知道什么?他有和你说过他父亲是在越南开橡胶公司的富豪吗?”
  杨小空惊道:“不可能!他爸是个乡下穷教书的,早死了,他从来没向家里要一分钱。”
  “那些都不重要,或许是谣言!但是,现在有人吃饱撑着没事干,一门心思去调查他,早迟会真相大白,”白左寒不疾不徐地吐出烟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接下来说的话字字惊心:“他有个富爹,本科的时候还伪造贫困证申请助学贷款,接受各大报刊和艺术论坛的采访时谎报身世、忆苦思甜,又是一个落人口实的把柄!还有那些作弊、打群架、冒充少数民族等等,一旦查到证据,他的前途堪忧。”
  杨小空的手心渗出汗来:“什么叫前途堪忧?”
  白左寒拉过杨小空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捂进自己的军大衣里,低声说:“我今天特地去查过他的档案,凭他高考那年的分数还差几分,没有少数民族的加分政策,上不了大学;就算上了大学,作弊被抓拿不到学位证书,更别提考研深造;退一万步说,上了研,他还是一点自觉性都没有,动不动就打群架,上次又被警方拘留过……”
  杨小空情绪激动:“可那是以前的事了!不都过去了吗?”
  白左寒比个手势让他冷静点,“是过去了,他的学位证毕业证都拿到了,目前的谣言应该也不会产生实质性影响,但必然会引发不少人仇富的心态,柏为屿肯定不知道,他一路走下来这么顺畅是因为父亲过于溺爱他,暗地里替他披荆斩棘。今后恐怕会出现一些状况,不是用钱可以摆平的……”
  杨小空当机立断,不顾白左寒的阻止连夜赶回妆碧堂找柏为屿,把自己所知道的全说了。柏为屿听完,木讷讷地反问:“那怎么办?”
  师兄弟俩人相视苦笑,杨小空说:“我也不知道。”
  半个月后,年假即将来临,大街小巷一派喜气洋洋的欢庆景象,美协年度各个奖项提名名单公布,柏为屿本是板上钉钉的新人奖,但美协迫于舆论压力,临时把他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了,这一行为反而更助长谣言的肆虐,真假参半的小道消息纷纷而至,部分消息确有其事,更多的是恶意捏造。魏南河和白左寒都是美协的理事,心急如焚却无法改变这个现状,根本帮不了忙。
  白左寒建议让曹老出面辟谣,魏南河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柏为屿和杨小空也一致同意这事别让导师知道。曹老一心清寡,不问世事,只挂个美协名誉会长的名头,没有实权,他一急躁起来顾不得师徒避嫌,定会倚老卖老地拍胸脯咋呼着给柏为屿担保,许多谣言不是空穴来风,到头来证据确凿,他老人家落个晚节不保就大大不妙了。
  柏为屿彻底束手无策了,人生就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戏剧,从高峰掉进谷底不过是转瞬之间,所有暗雷的导火索正是那一场绑架事件,是谁在这场谣言漩涡的暗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杜佑山,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魏南河警告杨小空和乐正七:“你们都老实点,别掺和为屿的事,一切由我安排!”
  乐正七反问:“你有什么安排?”
  魏南河答不上来,气急败坏地恐吓道:“反正你别给我轻举妄动,你只会害人!”
  杨小空揉揉乐正七的脑袋:“听师兄的话。”
  乐正七撇撇嘴,不吭声了。近日魏南河剥夺了他的说话权和人身自由,他这学期期末考有一门课缺考,理由居然是睡迟了。魏南河气到肝痛:考不及格好说,缺考却是态度问题,这死孩子不好好教育,长大又是一只夏威这样的社会败类!
  乐正七则不以为然:那天我们宿舍的人出去打台球到半夜才回来,都睡迟了,大家一起补考嘛。
  魏南河的拳头蠢蠢欲动,想到乐正七不是小孩了,不能老用暴力解决问题,忍了半天总算忍下了:“你把心都玩野了!这个寒假哪都别想去!”转而对旁人道:“谁敢给他一分钱,给我等着瞧!”
  对于平息下柏为屿的谣言风波该采取什么措施,魏南河同白左寒商量了一番,不是没有能力控制情况,只是他们在明,杜佑山在暗,较量不均。况且柏为屿和杜氏签了合同,杜佑山一边公开放出袒护柏为屿的言论,一边雇人自炒自黑痛下狠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杜氏画廊也是这场风波的受害者。
  魏南河决定年前去拜访一趟杜佑山,若能挽救柏为屿的前途,低头示弱也是值得的。离过年不到十天,魏南河叮嘱柏为屿:“你今年哪里都不要去,尤其是越南。”
  柏为屿惴惴不安地答应了,“魏师兄,我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魏南河想了想,安慰道:“不会有什么后果的,到这里能止住,只要别再闹更大的事,过一段时间就淡了。”
  柏为屿稍稍安下心,颓丧地抱着脑袋,“我真不知道我大伯做的这些事,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
  “我说了你好几遍,性格不改会吃亏的!你像小空那样脚踏实地,杜佑山就是想整你也挖不出把柄。”魏南河拍拍他的肩膀,同时对杨小空说:“别嫌我啰嗦,我再一次警告你们,任何事先和我商量,不要自以为是。”
  杨小空乖乖点头:“知道。”
  魏南河瞪眼:“乐正七,听到没有?”
  乐正七蔫蔫地应道:“知道了,听了无数遍啦!你更年期啊?”
  魏南河没有精力教训他,叹了声,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杜佑山的画廊在抽去几亿的资金后一度运行艰难,幸亏过年前后正是旺季,几项软装修工程让他小赚一笔,给各处职工发年终奖金也不至于太寒碜。
  武甲的伤愈合缓慢,如今日常行动基本无碍,却依然不能有过多活动,杜佑山什么事都没让他干,当真把他当佛爷供起来了。武甲难得地无所事事了,成日呆在家里足不出户,多数时间只是监督两个小孩做寒假作业。吃早饭的时候,杜佑山心花怒放地调侃道:“亲爱的,相夫教子是不是挺清闲?”
  武甲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默然扫他一眼,浑身隐泛阴郁之气。杜佑山赶紧收敛嬉笑脸孔,抱着武甲的手摁在自己脸上,“我开玩笑的,你不高兴就打我吧。”
  武甲抽不开手,于是应邀给了他一巴掌。杜佑山被打的全身舒畅,狗皮膏药状贴上武甲冰封的脸庞,啾啾啾连亲好几口。
  两个孩子皆无语:我爸是个神经病!
  武甲早习惯了,不冷不热地扭开头,一看时间:“你该走了。”
  杜佑山忽而又正儿八经起来,含情脉脉地捏捏武甲的手掌,柔声说:“软装修这几年都是你负责,包工头们只听你的,还有点儿难搞呢。”
  武甲劝道:“快过年了,发钱大方一点,什么事都好搞。”
  “也对。”杜佑山旁若无人地在武甲唇上啄了一口,“等你伤好,那一块还是交给你。你好好养伤,我等你帮忙呢。”
  “嗯,知道了。”武甲给他整了整领带,不经意问道:“你在整柏为屿吗?”
  “是,这才刚开了个头,”杜佑山一笑:“你要为他说情?”
  武甲蹙起眉头,“你收手吧,别做没意义的事。”
  “人活着就争一口气,毛猴子都蹦到老子头上来撒尿了,不报仇是不是太怂了点?”
  “杜佑山,你别得理不饶人。”
  杜佑山在他唇间竖起一根手指,“你被他扎了一刀,说过一次情还再说一次情?你怎么就能好心到对仇人关怀备至的地步?”
  武甲辩解道:“他怎样我不管,公司现在麻烦事一堆,你没必要为这种事分出精力。况且害人这种事损人不利己……”
  “好啦,宝贝,你再提这事我可要不高兴了。我哪有害他?他们害我一记,我回一记,是平等过招。”杜佑山套上西装外套,满脸不屑:“以德报怨?我不是观世音!”

  一枚印章

  一尊西周扁足鼎,高度只有二十多公分,浮雕纹饰繁缛细致,刻有铭文,不管从工艺审美角度还是从历史研究角度来看,都毋庸置疑是一件极具保护价值的国家级文物。杜佑山两个多月前刚派人将它送交给魏南河,不想没隔多长日子,又看到它出现在自己的经理室里。
  杜佑山用一根手指敲了敲扁足鼎,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明知故问:“南河,你这是什么意思?想退货?”
  魏南河坐在他面前,闻言一笑:“哪的话,我只是带件礼物来给你拜年。”
  杜佑山笑容满面地给他递上一杯茶,受宠若惊状:“无功不受禄,你送这一份厚礼,我可不知道要回什么才好呵。”
  “好了,佑山,”魏南河接过茶杯,并不喝,道:“我们开门见山说吧,请你放了柏为屿。”
  杜佑山一脸无辜相,“我怎么柏为屿了?我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偏袒他……”
  魏南河耐着性子道:“杜佑山,柏为屿只是个毛头小子,你别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整他。”
  杜佑山立起来,保持着笑容,“魏南河,那场绑架案还有谁参与你比我清楚,我不和你计较了,只动一个柏为屿,你应该感谢我。”
  魏南河也立起来,“那刀不是柏为屿扎的,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好了。”
  杜佑山了然状:“瞧瞧这口气,这么说来是你的宝贝七扎的?”
  魏南河默认了,“柏为屿无辜的,你饶了他吧。”
  “柏为屿、乐正七、杨小空……还有一个夏威是吧?”杜佑山将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昂地扬起下巴:“南河,其实你多虑了,我不是针对柏为屿,是四个都想整,只不过别人不是抓不到把柄,就是整了也没意思,只有整柏为屿动静比较大,所以么……”
  魏南河强忍着怒火:“好了,佑山,事情都过去了,这么斗来斗去有意思吗?我带这尊鼎还给你,向你赔罪,求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啧啧,多动听,和魏南河斗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开口求人。杜佑山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尊扁足鼎,“它连三亿九的零头都顶不上呢。”
  “杜佑山,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早些年杜氏起步,不是我私下给你一些行内的协助,你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快。”
  杜佑山抬眼直视着他,莞尔:“我记着呢,谢谢。”
  “谢就不必了,当年你太穷,我怕她跟你吃苦。”那个女人是他们两个人的痛,不到万不得已魏南河不想提她,“只可惜她不在了,不然还可以劝劝你,她一直很纯良,不会让你……”
  杜佑山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有事说事,别抬出死人。”
  魏南河沉默片刻,尽量放低了姿态,“我虽然和你斗了很多年,但哪一次动真格威胁到你的利益了?杜佑山,曹老培养了几十年的弟子,直到晚年才有一个柏为屿能给他撑门面,他老人家不容易,说是呕心沥血一点也不过分,你就算不看我的面子,看在曹老的面子上,饶了柏为屿吧。”
  杜佑山踱到办公桌前,取过一支烟,点燃抽一口,掸了掸烟灰,悠然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魏南河听他口气微有缓和,忙乘热打铁:“我不指望你帮他,所有麻烦我和左寒会去调解,你不要暗地里和我们对着干就行。”
  “没问题。”杜佑山答应得十分爽快,“你礼物都送来了,我不答应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魏南河不由喜形于色,握住杜佑山的手用力摇撼了几下:“谢谢!”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魏南河回到工瓷坊,对自己送出去的“大礼”一字不提,只报喜不报忧,借机教训了柏为屿一顿,叫他以后为人处事一定要脚踏实地,别再被人抓住把柄了。
  柏为屿知道魏南河绝对不是简单说两句话就能劝服杜佑山的,自然是愧疚万分,丧眉耷眼地任由大师兄训斥。
  同样愧疚的还有乐正七和夏威,他们都知道这起风波和那场绑架甩不开关系,故而个个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吧唧的。杨小空从头到尾反常地冷静,他拍拍柏为屿的背,口气笃定:“没事了,这只是一个插曲,不会影响你的发展,你放心吧。”
  乐正七见魏南河真的大显神威了,立马乖顺得像只奶猫,魏南河走到东他跟到东,魏南河走到西他跟到西,总算逮着一个周围没人的时机,圈着魏南河羞羞涩涩地说:“谢谢。”
  魏南河十分意外,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你说什么?”
  乐正七乘机在魏南河唇上啃了一口,提高声音:“我说谢谢魏叔叔!”
  魏南河大乐,捧着他的脸又补上个吻,教训道:“以后一定要听话。”
  乐正七殷勤地猛点头:“嗯!”
  夏威总算到单位去报到上班了,工作很无趣,打打字复印些材料,远不如掏墓来得刺激,他回家苦兮兮地向段和吐露他领悟出来的人生哲理:“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钱就是爷,没钱任人宰割,我干这没前途的工作,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呢?”
  段和一声断喝:“你少给我出幺蛾子,要那么多钱干嘛?”
  “你看,这次为屿出事,我只能束手无策,如果有钱就不会这么无奈了。”
  “人家魏教授有的是钱,但很多事不是靠钱可以解决的。”段和抱着笔记本专心敲字,那本和魏南河合著的专著基本完成,只差最后一轮修改就可以送交出版社了。
  夏威不屑,“地下室的那些东西他又不卖,只进不出,能有多少钱?有钱就不会被杜佑山牵着鼻子走了!”
  段和高深莫测地扬起嘴角:“他手上有两亿多的流动资金呢,你别小看他了。”
  夏威一愣:“哪来的?贪污受贿?”
  “一个破教授,谁要贿赂他?你别瞎猜。”段和关了WORD文档,转过椅子面对夏威,“他做的事不是为了钱,但没有钱又做不了,一些钱的来路确实不够光明正大。不过我无条件支持他,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才懒得知道!人不为钱天诛地灭!”夏威恨铁不成钢地一捶大腿:“比如为屿,回河内去种橡胶多赚钱,何必做什么漆画?”
  段和目露鄙夷之色:“人家有梦想,不像你,混日子危害社会。”
  夏威嚎啕:“我也有梦想的啊!你从来不关心人家!”
  段和表示好奇:“哦,你的梦想是什么?”
  夏威目视前方,激情澎湃地朗声道:“我的梦想是炸沉日本岛,成为一代炸药之父。”
  段和面无表情地鼓掌三声,道:“你今天很活泼。”
  夏威捂脸欢快地转圈圈:“我每天都很活泼!”
  段和伸手:“工资交上来吧。”
  夏威僵化成一块石猴:“……”
  段和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应该一进去就可以拿本月工资了,发了多少钱?”
  夏威拿出他的工资卡,支支吾吾地回答:“一,一千五。”
  “你放屁。”段和斯文地反驳道:“我哥月薪五千多,你们都是机关单位,应该八九不离十。”
  “我刚进单位,怎么能和他比?”夏威暴怒地跳脚:“我只有两千五!”
  段和一挑眉:“剩下的钱呢?”
  夏威梗着脖子嚷:“你不是一毛钱都要没收吧?”
  “一毛钱当然不没收,问题是有一千唉。”段和一点儿也不动气,慢条斯理地恐吓道:“你交不交?以前答应过我什么?”
  夏威颓了,翻出一叠钞票交到段和手上。
  段和点了点,点完后抽出一张给他:“好乖,今后每个月都要这么乖,哥哥赏你点钱买糖吃。”
  夏威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接过那张钞票塞口袋里。
  段和转过椅子,拿过笔纸写字,“你大伯的账号?”
  “什么账号?”
  “银行卡账号。”
  “哪有什么卡,他那副样子一迈进银行就会被当成恐怖分子抓起来好不好!”
  段和头也不回,“地址,你总知道吧?”
  老蛮同志流落到云南一个山旮旯,被善良淳朴的村民收容,于是他在村角盖个小泥棚,刷上黄墙充当道观,取名茅山派旗舰店,专用三脚猫的迷信活动报答村民。夏威照实说了地址,从背后搂着段和,下巴搭在对方肩上,“你干什么?”
  段和认真记下夏威给的地址,说:“给你大伯汇款呗,你背着我藏钱不就是要给他汇款?”
  夏威不好意思地蹭蹭他的耳朵,“其实我是想和你商量商量的,给他汇多少?”
  “不用商量了,两千五吧。”
  夏威嗷一声跳起来:“你不是吧?把我整个月工资都汇给那个老不死的?”
  “你第一次领工资,都给他吧,他把你养大也不容易。”段和说的理所当然。
  “谁说的?他养我可容易了,没钱买肉就刨蚯蚓给我吃!要不是我自己会抓老鼠,还不知道要吃蚯蚓吃到几岁!”夏威义愤填膺地挥舞拳头:“老不死的还和我抢老鼠肉!”
  段和抽嘴角:“啧……你们真的是活在新社会吗?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我不管啦——”夏威抱住段和的腿撒泼:“他在山沟沟里,一个月能花三百块就不得了了!”
  段和顺毛安抚:“好了,快过年了,你又不能去陪他,多寄一点嘛。以后每个月寄一千就够……”
  “还是多啊还是多啊!我还想给你买定情信物呢,黄金白金彩金买一整套……”夏威心里可欢了,偏要假哭几声,居然硬生生挤出一滴眼泪来。
  段和不胜其烦,喝道:“再吵!再吵一分钱我都不汇了,让你大伯喝西北风去!”
  夏威收声,老实窝在段和脚边,温顺得像一只大兔子。
  武甲给段杀打了个电话拜年,顺便关心关心他手上的伤势。
  柏为屿趴在书桌前摆弄一枚印章,耳朵里听到段杀支支吾吾的说话声,纳闷地回头用口语问:谁的电话?
  段杀朝他摆摆手,对电话说:“我的伤差不多了,你呢?”
  “马马虎虎吧。”武甲敷衍道:“你多保重。”
  段杀一边观察柏为屿的动静,一边心慌意乱地应付着:“呃,嗯,你也是。”
  “上次的事我真的很抱歉,等我的伤再好点,请你吃个饭表达一下歉意吧?”
  段杀一口拒绝:“不用了!不是你的错。”
  “关于我求你陪我掏墓的事,唉,我们真不该去!后来我想了很多,如果有连累你的地方,请多原谅。”
  段杀顿了顿,说:“没……有些事也请你多原谅……”
  柏为屿搁下印章和刻刀走到段杀面前歪着脑袋偷听。
  段杀绕开他,急急忙忙地说:“那没事就这样吧,新年快乐。”
  武甲一笑:“新年快乐,再见。”
  柏为屿凶巴巴地问:“谁的电话?”
  “那个……”段杀无从解释,把手机塞裤兜里。
  柏为屿抢出来,查到已接来电,狂怒地摔了手机:“死鸭子给你打电话干嘛?”
  “拜年。”段杀揉揉眉心:“手机不要钱啊?有话说话,摔什么摔?”
  “拜你妈!”柏为屿指着他的鼻子,咆哮:“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你不全听到了吗?”
  柏为屿捡起手机砸向段杀:“你给我把他的名字,他的号码,他的记录,全部删掉!”
  段杀头疼:“你这是干什么?”
  柏为屿揪住他的衣领,暴躁得像只疯狗:“删!”
  段杀拿他没辙,只得照办。
  柏为屿眼睁睁看着段杀听话地把武甲的电话全删了,这才由疯狗化成哈巴狗,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
  段杀搂着他吻了吻,叹气:“你跟狂躁症似的,除了我谁受得了你?”
  柏为屿也不反驳,抬臂扣紧段杀的肩膀,满意地轻声哼唧着,似乎一只小狗正小幅欢快地摇摆尾巴。
  杨小空开始频繁地抛头露脸,文物局于年前举办了一次为期三天的民间收藏交流活动,杨小空作为民间古玩界抬出来古瓷器专家,所有相关单位都得卖他面子,各个媒体大肆播报这位天才青年,这一番密集的吹捧让杨小空头顶上的光环越发光耀夺目,而他也确实没有出现一丝纰漏,说每一句话都经过严谨的考量,鉴定结果无从挑毛病,俨然一步步稳固了自己的位置。
  杜佑山从始至终冷眼旁观,没有采取任何动作。
  武甲在家里观看了新闻转播,问杜佑山:“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都没有,让那小子去折腾吧。”杜佑山翘着二郎腿不住地抖啊抖,“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太年轻了!”
  “这不是缺点,是优点。”武甲纠正道:“你像他一样大的时候,也差不多在古玩界崭露头角了,年轻是发展的资本。”
  杜佑山摇摇头:“他跟我不一样,他没有吃过苦,只要受一次打击就会崩溃。”
  杨小空谨遵柏为屿和白左寒的教导,不敢忽视专业,多忙都不忘赶回去做漆画。这天他到妆碧堂,乐正七拿出一枚印章给他,“南河不是说你需要一个印章吗?喏,为屿给你刻了一个。”
  那印章是枚黄色的石头,拇指粗细,周身环绕浅浮雕龙纹,打磨细滑。杨小空记得大三的时候,市美协在美术馆举办过一次印章展,参展的印章旁附着作者照片,基本全是老头儿,唯有一方闲章旁的照片是个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柏为屿的名字,得知这位活跃在各个展览上的师兄才研一,当真是崇拜的不得了。
  柏为屿的任何作品都带着浓厚的个人风格,印章也一样,不拘于古板的套路,每一刀的线条弹性灵动,合理应用不到一平方厘米见方的印章,松紧结合精妙,设计更是考究到极致。
  杨小空将印章握在手心里,感激地看一眼柏为屿,“柏师兄,谢谢。”
  柏为屿一副谦虚样子:“应该的,应该的。”
  杨小空特诚恳:“你别客气,真的很感谢。”
  柏为屿道:“我哪有客气?我说你谢我是应该的,我琢磨了几个晚上,你敢不谢我就揍你。”
  杨小空一笑,低头宝贝似的摩挲摩挲石头,越看越觉出不对劲,他靠近灯仔细一看,登时大惊失色:“小七,这哪来的石头?”
  这石头黄澄澄的,打了蜡一般丰润,却是一块田黄冻!果不其然,乐正七挠挠头,傻笑:“我从南河的保险柜里拿的。”
  “啊啊啊——”杨小空抱着头痛苦地呻吟:“我们完了,魏师兄会气疯的……”
  一百多万的清代田黄冻,就这么糟蹋在三个死小子手上了!魏南河只差没有呕出一口血来,恨不得砍掉柏为屿的贱爪子!底部刻“杨小空”三个字也就罢了,印身居然还刻什么龙纹浅浮雕,不知道刨去多少石料!暴殄天物啊!
  当晚,魏南河狂怒地罚那三个人两手抱头蹲墙角去,不许吃饭!
  “关我什么事嘛……”杨小空那叫一个无辜啊!
  柏为屿更委屈:“小七,你真会害人,魏师兄的保险柜里那么多石头,你怎么一挑就挑了个最贵的……”
  乐正七的两爪已经被魏南河打肿了,呜咽道:“我,我对石头没研究,只是看别的石头比较大,突然不见了,他会怀疑的……所以,所以就挑了个搁在最角落,最小的……”

  过年

  哪怕魏南河再心疼那枚田黄冻,也不得不忍痛送给杨小空,他用个合体的小锦盒装起田黄冻,一个劲地嘱咐保养寿山石的要点。杨小空得到这件礼物压力巨大,回到家愁眉苦脸地拿出来给白左寒看,“瞧,田黄,为屿给我刻的印,小七从魏师兄的保险柜里偷的。”
  “乐正七这个吃里扒外的败家子,不打不成才。”白左寒哑然失笑,拈起那枚田黄对着灯光看了看,“刻得还不错,柏为屿也是用了心的。”
  杨小空叹道:“魏师兄实在是太悲惨了。”
  “嗤,他小气吧啦的!别理他!”白左寒半倚在沙发上,淡淡说:“我的观点和他不同,石头和珠宝一样,雕琢过,沾了人气就是宝贝,不然就是块破石头。”
  “好了,不谈石头了。”杨小空收起他的印章,圈着白左寒的腰软声软语地呢喃:“我过两天就回家过年了,你呢?”
  白左寒嘲笑道:“大年三十晚上去我爸那吃个饭,然后一个人呆着呗。谁像你这小P孩,一到过年就粘着爸妈讨压岁钱。”
  “我还在念书嘛……”杨小空有些窘迫,他确实还在领压岁钱呢。
  白左寒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喏,面团羊,白教授给你的压岁钱。”
  杨小空急了:“你什么意思啊?”
  白左寒掐掐他的脸,“小朋友,给你压岁钱买糖吃。”
  杨小空握紧他的手腕,欺身压上去,低声说:“我不是小朋友,白左寒,你搞清楚,我是你男人。”
  “噗……”白左寒笑出声来:“面团,你生气了?”
  “生气了。”杨小空一脸严肃。
  白左寒刮刮他的鼻梁:“你生气的时候最帅了。”
  杨小空真生气了,“你别像逗小孩一样逗我!”
  “好啦……”白左寒抱着他哄小孩般摇晃,嗲声求道:“咩咩哥,羊哥哥,别生气了。”
  杨小空翻身按住白左寒,居高临下地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柔声问:“我在加快脚步成长呢,你看到了吗?”
  “我……”白左寒说完这个字,便被杨小空堵住了嘴巴。
  小绵羊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骨子里透露出来倔强和硬气越发明显。白左寒细细碎碎地啃咬着对方的嘴唇,在换气时小声问:“傻小子,你也不小了,你爸妈没催你找女朋友?”
  “我不管,我今年回去就和他们提你。”杨小空脱了外套,把手伸进白左寒的衣服里,贴着他的肌肤慢慢往下摸。
  白左寒依顺地张开腿缠着他,用手捂着眼睛,缓缓喘气:“别啊,拖几年再说,你还小……”
  “我有能力负责!”杨小空推开白左寒的手,逼着他与自己对视,再一次强调道:“我不小!”
  “等你更有能力的时候再说好吗?”白左寒苦笑:“最起码等你毕业。”
  杨小空沉默了,真闹出事来,受影响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白左寒。“我都听你的。”杨小空说完这句话,俯身抱紧了白左寒,无声地轻吻厮磨。
  白左寒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杨小空的后背,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这个世界,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和善,想到自己为了和方雾在一起闹的风波,直至现在还心有余悸,那年他们彼此都信心百倍,相信以爱之名可以感动任何人,而事实证明,很多东西不是有了爱情就可以抛下。他们承受的苦难全由方雾一个人承担,没有让他受一点委屈。
  而杨小空不是方雾,白左寒也不是十年前的白左寒。十年时间,角色转换,今天的白左寒站在当年方雾的立场上,有责任保护年轻懵懂的情人。他自认对这段师生恋问心无愧,可还没有心理准备和勇气,去迎接一场可预见出破坏力的风暴。
  人人都忙于过年,无暇去管别人的事,加上白左寒和魏南河借拜年的机会四处替柏为屿跑关系,终于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柏为屿给他妈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谣言缠身,避免节外生枝,就不回家过年了,找别的时间再回去看她。
  柏妈妈既心酸又心疼,絮叨着嘱咐他注意身体。
  柏为屿揉揉鼻子,眼圈红红的,“知道了。妈,你和大伯说,叫他千万别管我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插手,那些负面消息有不少是真的,魏师兄已经帮我摆平了,大伯如果这个时候露脸,被人抓住把柄我就有口难辩了。”
  柏妈妈好委屈:“我们不都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受苦嘛!你也真是,家里不缺你吃喝,你大伯的公司……”
  得,又来了!柏为屿苦恼地抱着脑袋,听妈妈没完没了地求他回河内去管理公司,既不反驳也不发脾气,摆出一副你说多久我听多久的姿态,就是不搭理你,什么话都左耳进右耳出。
  半小时后,柏为屿把手机还给段杀,“恭喜你,欠费了。”
  段家两个孝子是不可能在外过年的,段杀对柏为屿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向我爸妈摊牌吧。”
  柏为屿惊恐万状,抱着门框宁死不屈:“不要啊——要滚你一个人滚!”
  同时,段和对夏威说:“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了,我家人多,你太招人嫌!”
  夏威伤心欲绝,抱着段和的腿声泪俱下:“呀咩跌——人家会想死你的!”
  于是乎,没有饲主管教,柏为屿和夏威移驾工瓷坊,加上乐正七,三只害虫狼狈为奸,好吃懒做。魏教授拳头痒痒的,想到大过年的,打人不太好,便忍着,忍着。
  刚开始一人抱一台笔记本玩游戏,不知道怎么搞中病毒了,三台笔记本用一条网络线,一中三台一起崩溃。电脑保修站放年假,没人修理电脑,仨害虫只得挖掘别的玩法。
  夏威自制的烟花和鞭炮让柏为屿和乐正七点到手软,哑炮挺多,花样还在不断创新中,噼里啪啦的从大年二八吵到大年初一,继续没白天没黑夜地吵下去,说好听点也算是热闹喜庆,魏教授只能一忍再忍。
  大年初二晚上,夏威顶不住两只狗友的死乞白赖,做了一个硕大的烟花筒,柏为屿端着DV准备好拍摄烟花绽放的盛况,乐正七拿着香一蹦一跳地点燃了引线,一溜烟跑回来蹲在那两个人中间,瞪大眼看着。
  引线嘶嘶轻响着越烧越短,火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接近烟花筒后,悄声无息地不闪了。
  “怎么回事?”乐正七用胳膊肘捅捅夏威。
  夏威纳闷:“不知道,又哑了?”
  柏为屿建议道:“再等等。”
  三人以难看的姿势抱头蹲了半分钟后,乐正七不耐烦了,“真哑了!我过去看看。”
  柏为屿拉住他,“你一过去它就爆炸了,叫夏威过去看。”
  夏威也没这胆量,怒道:“要炸炸死我是吧?两只没良心的狗东西,还不是你们求我做的?”
  乐正七啐道:“都不要吵了,找根竹竿敲一敲。”
  柏为屿取下晾衣服的竹竿,隔的远远地小心敲敲烟花筒。
  铁桶般粗的烟花筒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不见丝毫动静。
  乐正七夺过竹竿敲了三下:“可能是引线埋太深了。”说着又用力一捅。
  “别……”夏威话还没说完,粗制滥造的烟花筒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掉出一大坨火药,顶端对着那三人,里面依稀还看得见火光。
  夏威:“……”
  乐正七:“……”
  柏为屿:“……”
  “逃啊——”夏威率先撒下俩难兄难弟,撒腿就跑;乐正七反应也很迅速,立即手脚并用滚一边去;柏为屿后知后觉,左右一看,发现俩狗友已逃窜出老远,这才嚎啕着连滚带爬。
  随着一声闷响,在小厅里陪老爸看电视的魏南河突然觉得窗外的天空骤然亮堂了,紧接着几束火光啪嚓啪嚓地撞碎了玻璃窗,接二连三地闯进屋子里。魏南河脸色骤变,一把将老爸按在沙发下面,大喝:“乐正七——”
  喷射的后坐力使烟花筒飞速后退,沿途撞到什么石块或台阶便左右摇摆旋转,向四面八方放射火花,一时之间整个山旮旯里火光耀眼,屋外三个人逃无可逃,鬼哭狼嚎着躲避火花,无辜受难的土狗和黑猫穿插在其中不断怪叫。夏威的裤子烧着了一个洞,俨然有越烧越大的趋势,吓得他绕着院子撒丫子乱跑,干嚎着:“救命啊救命啊——”
  乐正七和柏为屿急红了眼,可惜自身难保,也是抱头鼠窜,惨叫连连。
  魏南河跨出门来欲抢救乐正七,那死孩子偏偏如受惊的跳蚤一般,根本抓不住。烟花筒滚到莲花池边,被池塘边缘的浅石阶卡住了,魏南河抱头弯腰,从墙根下捡起砖头向烟花筒投去,连砸三下,烟花筒这才噗通掉进莲花池里。
  世界清静了,只有夏威一人还在打滚,乐正七赶紧扑上去按住他,柏为屿脱下外套一阵猛打猛拍,夏威捶地号哭:“屁股烧熟了——”
  工瓷坊面朝院子的玻璃窗碎个一干二尽,木楼也碎了好几扇窗,走廊的灯和长条石阶下的路灯全爆了。魏南河阴沉着脸俯视三只兔崽子,一言不发。
  夏威停止号哭,三人在魏南河的阴影之下瑟瑟发抖,乐正七的外套和牛仔裤烧破几个洞,他抹一把黑乎乎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那啥,这是意外……南河,你要打,就打夏威消气吧,是他做的。”
  夏威一手揉屁股,一手指着柏为屿:“都怪他用竹竿去捅!”
  柏为屿眼泪汪汪地瞪向乐正七:“都是你逼夏威做的,你这害人精!”
  魏南河额上青筋直暴,“你们都该打。”
  三人齐齐求饶:“不关我的事啊——”
  乐正七不是小孩了,而另外两个过了年就是二十五的人了,居然做出五岁小孩都不会做的荒唐事,归根究底就是一个原因——欠打!
  魏南河打完长不大的乐正七,顺带帮段家兄弟狠狠教训一番那两个混蛋,一个不小心把曹老的柳棍都打断了。魏教授丢下断了的柳棍,气定神闲地把竹竿砍成合手的尺寸,打算接着打。
  乐极生悲乐极生悲!三个倒霉鬼被打得不成人形,连夜逃下山避难。
  由于逃亡仓促,柏为屿和夏威都没有带钱和钥匙,正是大年初二,根本没处找人开锁。夏威率两弟兄抹黑溜回青教楼,自力更生,叮呤哐当撬锁,哪想这不和谐的声音招来了保安。保安见这三人黑成一团认不出个人样,二话不说,上前抽出电棍,要送他们去派出所。
  夏威一听“派出所”三字就生理性恐惧,一脚踢开柏为屿和乐正七,大义凌然地牺牲色相抱住保安叔叔的脸狂亲一通,可怜保安叔叔此生没遭遇过同性性骚扰,只被亲了两口就昏过去了。
  三人好不容易逃脱魔爪,在天桥下勉强睡一晚,夏威催柏为屿去向同学借钱,柏为屿不肯:这副样子去找谁?传出去岂不是毁了老子一代绝世帅哥的形象?
  夏威转而叫乐正七回姐姐家要钱,乐正七吃着捡来的半个蛋糕,哼道:“不要,会被我爸和我姐嘲笑到死的。”
  夏威用破外套系在腰间挡着屁股上的破洞,冷风依然呼呼地吹进去冻得人打斗,他捂着屁股仰天长叹:“悲剧啊——”

  召唤兽

  魏南河终究是舍不得让乐正七流浪街头,后半夜,他担心的睡不着,下山一条条街的找,凌晨天快亮时找到他家小孩,用旧外套一裹塞进车里带回家——当然,只有乐正七一人有这优待,另外俩人饿着肚子眼巴巴地盯着魏教授。魏南河临走前打发乞丐般丢给他们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丢下句:“再敢给我踏进工瓷坊半步,你们就死定了。”
  这是最悲惨的一个春节,两个人用十块钱吃了顿早饭,没钱吃午饭了,一直饿到天黑。
  “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夏威蹲在马路旁边抽着垃圾桶里捡的烟头,一双眸子在夜色中闪烁泪光,“突然觉得有和哥哥的日子真饱暖。”
  柏为屿直翻白眼:“我想吃东西。”
  夏威在垃圾桶里一阵翻找,扒出半个汉堡,很慷慨地递给他,“吃吧。”
  柏为屿抽嘴角:“不,不客气,还是你吃吧。”
  于是夏威就吃掉了,吃完觉得不够饱,便打算到人多的地方去cos残疾人讨饭,被柏为屿拉住劝道:“你现在好歹是机关公务员,看在段和的份上,别这么丢人。”
  段家兄弟俩从魏教授那得知夏威和柏为屿流落街头的消息,段和很平静,淡然说:“哦,没关系,夏威饿不死的。”
  段杀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立即动身离家往回赶,唯恐迟一步柏为屿就会饿死在街头。
  而那两个人凄凄然窝在天桥下相依为命,又熬过一天,大年初四晚上,段杀回来后在魏教授的口头指引下,第一时间找到柏为屿,柏为屿由于宁死不吃垃圾,眼看快不行了。
  段杀是真的真的想笑,但看到柏为屿的惨样,觉得笑出来太不厚道!他怜悯地丢给夏威两百块钱,然后把饿得人事不省的柏为屿抱回家了。
  柏为屿被灌下几勺温热的白稀饭,逐渐恢复知觉,段杀用湿毛巾把他满脸的黑色火药粉抹干净,叹道:“你能少出一点洋相吗?”
  “魏师兄实在太恶毒了……”柏为屿蔫蔫地拉着段杀的手,嘟囔:“稀饭给我。”
  “不给,”段杀捏住他的手腕丢开,“饿久了不能吃太快,让你自己吃还了得?”
  柏为屿张嘴:“啊——”
  段杀往他嘴里塞一勺稀饭,他咕噜吞下,又张嘴:“啊——”
  段杀拍拍他的脑袋,慢腾腾地说:“吃一口缓一分钟。”
  柏为屿龇牙:“人渣,你要饿死我啊?”
  夏威手上有两百块,可以不用吃垃圾了。他用公厕水龙头洗了个澡,把自己弄得稍微整洁一点,找个开锁师傅打开家门,就此宅在家里等他的阿纳达同学回来。
  白左寒这些年越发懒惰,现在除了接受市政府规划的城雕工程,别的工程一概拒绝。这年还没有过完,一项防洪堤外围的景观立雕工程又飘飘然而至,下学期学校安排的课时一大摞,白左寒忙不过来,寻思着上一上立雕课,基础浮雕就交给他的开门弟子陈诚实好了。
  有个打下手的学生还真是好用啊!白左寒想的美极了,给陈诚实打个电话,问:“诚实啊,年后美展的创作交了没有?”
  陈诚实战战兢兢地回答,“没。”
  “是没交还是没做完?”
  “没做完……”
  “没做完慢慢做,截稿还有一个多月呢。”白左寒丝毫不动气,柔声问:“我记得你搞了两个作品,一个参加油画类一个参加雕塑类吧?”
  “对的对的,”陈诚实点头如捣蒜,“都弄好一半了。”
  “那就好,”白左寒谆谆教导状:“立雕差不多的时候我亲自动刀给你修改,油画你自己加把劲。”
  由白教授修改过的立雕,再差也能入选啊!天哪,我怎么有个这么美好的导师?陈诚实感动得热泪盈眶:“谢谢白教授!”
  白左寒一点也不谦虚地接受这番谢意,话锋一转:“还有件事通知你,下学期我的一些课由你去上,你做好准备。”
  陈诚实卡壳住了:“啊咧……”
  白左寒看着课时表,笑微微地念道:“放心,是你的强项基础浮雕。一年级三班四班有六个礼拜,二年级一班两个月,都是上午的课,啧,课也不多嘛。”
  “怎么不多?有三个多月的课——”陈诚实吐气困难:“白教授,研三都没安排这么多实习课时!我才研一!”
  “少来,”白左寒调侃道:“你是全院最有资历的硕士生呀,今年研四了。”
  陈诚实:“呜呜,不要啊,白教授……”
  白左寒语气一冷:“怎么?和我讨价还价?”
  陈诚实结结巴巴着:“没,我不是那意思……”
  “那就这么定了。”白左寒给个巴掌奖颗糖,笑道:“开学记得去研究生处签个表格,有发课时费的。”
  陈诚实掐了电话,一头栽倒,痛哭:“天哪,我怎么有个这么讨厌的导师?”
  白左寒才不管陈诚实高不高兴呢,想想他自己,二十二岁留学回来,整个雕塑系属他最忙,忙到没时间吃饭的地步,哪像那小子,都二十五了还一副猴样,明显是打小娇生惯养,缺少磨练,步入社会不饿死就见鬼了。
  在白左寒的观念中,本钱是靠年轻时积累的,积累够了才有资本游手好闲,没本事的人积累慢,有本事的人积累快,而白左寒可以毫不谦虚地说一句自己很有本事,只积累了十年,就够本了。
  陈诚实年复一年的无所事事,白白浪费了一身灵气,他的上一个导师崔教授是院里出了名的烂好人,以前怎么惯着他是过去式了,这破学生到了白左寒手里,就别想悠闲混日子。
  相比之下,杨小空比陈诚实勤奋不止十倍,很有一股子白左寒当年的劲头。白左寒想起杨小空,禁不住扬嘴角,才几天不见而已,他那可爱的小男朋友每晚睡前都要给他打电话腻歪。
  他知道杨小空爱他,而且杨小空的爱比他要多很多,那是一个刚刚脱离男孩的男人所特有的稚嫩初恋,是几近信仰的执拗。他却已经过了会盲目痴迷的年龄了,他的爱更理性,说白了,更自私,所以他面对杨小空有些心虚,还有些心疼。
  不过没关系,他相信过不了几年,杨小空褪去那份对信仰的虔诚,多一份对爱人的关怀,他们的感情就会平等了。这一切需要时间,需要等杨小空再长大一点,等他们所处的地位再拉近一点。
  早上太阳暖和,白左寒搬张靠背椅坐到院子里,抱着本速写本勾画立雕的线稿。黑猪趴在院角的青条石上打瞌睡,白左寒用花生粒丢过去砸它,它呼噜噜叫了叫,扭头闭眼。
  白左寒扬手又丢过一粒花生,黑猪不满地缩了缩,继续睡。这一人一猪的日子真没趣,白左寒太寂寞了,想引起猪的注意,哪想连猪都不理他。他吃了几粒花生,画两张速写,抬眼见黑猪眯眼睡得正香,便抓了一把花生砸过去:“给我过来!”
  黑猪怒了,嗷一声站起来,吭哧吭哧地跑过来钻进白左寒的椅子下。
  “嗯?你以为你躲这里就可以睡着吗?”白左寒叉开腿,俯下身,以狂难看的姿势从两腿间看向椅子下的黑猪:“出来,我喂你吃花生。”
  黑猪兴致缺缺地哼了哼,表示自己不感兴趣。
  “出来。”白左寒戳它的鼻子。
  “……”
  “出来!”白左寒戳它的眼皮。
  黑猪忍无可忍,果然出来了,并且以箭一般的速度出来,一头撞向白左寒的脸。白左寒哎呀怪叫,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揉着鼻子狂怒:“来福,你造反啊?”
  黑猪眨巴着阴险的绿豆眼:“哼哼哼……”卷尾巴一甩,不紧不慢地低头吃撒了满地的花生。
  白左寒劝说自己别和猪一般计较,沉着脸扶起椅子,坐下来接着画线稿,勾了几笔后,实在没什么灵感,他懒洋洋地往下滑了滑,换个更舒服的姿势,什么事都不干了。冬天的阳光舒服极了,他甚至能闻到身上的军大衣散发出的那种好闻的太阳味,他混混沌沌地眯上眼,意识也跟着麻木了,纯粹像老头子一样晒太阳。
  他想念杨小空窝窝囊囊又暖人心扉的笑容,希望那面团能早点回来粘着他。
  将速写本翻一页,拈起笔随意勾画一根线条,白左寒想画个杨小空,想象自己的男朋友斜背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包,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拉开院子的铁门,对他笑着说:我回来了。
  他的手如同脱离了思维和身体一般,自己飞速地在速写本上无声行走,晒了太长时间太阳,金白交替的光线在纸面上跳跃,扰乱了视线,让他画完头部和肩部后没法接着往下画。他举起速写本贴近自己的脸,看清了自己在画什么——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剑眉细长眼、鼻梁英挺、五官清晰深刻,下巴偏方,斯文中带着一丝悍气。
  白左寒慢慢瞪大眼睛,怔住了,
  得知方雾结婚那年,他一个人躲起来狠狠的、恨恨的哭了一场,把方雾的所有东西丢掉,暗暗诅咒那个贱男人快点离婚或者做生意赔个倾家荡产,早迟有一天回来跪在他脚边求他和好如初。
  他白左寒不是那么婆婆妈妈的人,没有爱情没必要自怜自哀,照样过他的日子,而且过得风生水起,年纪轻轻地就攀上了雕塑界的顶峰,随手勾张商业性的草稿,只需几根线条就是十多万。
  这些,当年想都不敢想。当年他搬张小马扎坐在街头给人画头像,一张七、八块钱不等,画了几十张才能给方雾买件廉价的西装。当年学校唯一的留学名额,他费劲千辛万苦争取到了,父亲答应给钱,但要求他和方雾分手,他拉上方雾转头走了,方雾在他身后说:“别哭,我供你。”他满脸是泪却倔强地不肯回头,啐道:“我才没哭!”
  他要的,方雾都倾其所有给他了,最后那个奠定他的地位的竞标,断送了方雾的前途,没人知道他有多愧疚。
  父母的默许、花不完的钱、矜贵的地位、还有头顶上的光环,他当年想要的,如今全如他所愿地握在手心里,可惜,唯独没有那个人了。
  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任何关于方雾的东西,哪怕一张照片一件衬衫,可不知是为什么,竟然会下意识地画出一张方雾的笑脸。
  白左寒傻愣愣地看着那张画,心口骤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扎了一下,痛得差点掉出眼泪,他仓皇且粗鲁地一把将那张纸撕下来揉成一团,捂住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站起来走进屋子,眼睛一时适应不了环境变换,屋子里黑得厉害,他的头也晕得厉害,摇摇晃晃倒进沙发里。为了转移视线,他摸索着找到手机,拨通杨小空的电话,开口就说:“面团,今天都初九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杨小空老实回答:“我妈说要等过完十五再走。”
  “不要嘛,”白左寒厚着脸皮撒娇:“快点回来,我想你了。”
  杨小空傻乎乎地挠头:“哦,好,那我和我妈说说。”
  “怎么说?”
  “不知道。”
  白左寒一乐,戏谑道:“就说有个老师叫你提早去学校帮忙改考卷好了。”
  杨小空乖乖地应:“哦,好。”
  白左寒催道:“傻小子,赶紧去说。”
  杨小空是只合格召唤兽,当天晚上就回来了,春节前后机票紧俏,他只买到夜间的机票。凌晨三点多,白左寒被猪叫声吵醒,没有开灯,借着月光看到床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为自己在做梦,既惊又疑:“面团?”
  杨小空软软地应了声:“唉,吵你了?”
  白左寒不信,又唤:“小空?”
  杨小空在黑暗中温温柔柔地拉过白左寒的手,在他掌心吻了一下,“唉,我回来啦。”

  骤变

  过完元宵,本科各院陆续开学了,段和带着他修正完的最终稿回来,交给魏南河审阅,魏南河之前看过一稿二稿三稿,来来去去都是那点儿东西,看得快吐了,拿到稿子后瞥都不再瞥一眼,直接送交出版社。杨小空则开始接手系里的所有漆画选修课,估摸着上完这些,规定的实习课时就满了。
  陈诚实在他隔壁两个班上课,穿着搭配不着调,上身一件大红色棉质带帽运动衫,两肩到袖口各一道金色竖条,款式挺俏皮;下身是条松垮的牛仔裤,亮紫边皮带,一抬手便会露出一截腰和内里鹅黄色羊毛衣的边儿。别看他青春无限的模样,偏偏要装出一派深沉的气质,对他们班的孩子们老气横秋地说:“我不点名,全靠你们自觉,发下去的教材是我的导师白教授编写的,就他所说,里面都是废话,你们不看也罢。关于准备工作和一些浮雕的基础问题,你们自己看书,会认字都看得懂,我就不多讲了。”
  众学生:喂,那到底是要不要看书呢?
  陈诚实举起手里的书晃晃:“这本书有点深奥,把简单的东西说的很复杂,其实浮雕是最容易的,比吃洋葱还轻松,不过比吃红萝卜难一点……”
  众学生:喂……
  陈诚实及时刹住话题,干咳一声道:“好了,你们自己琢磨吧,我带了两个班,还有一个班等着我去讲理论呢。”
  杨小空经过他们班,站在门口旁听了一阵,冷汗直流:你这说的叫什么理论啊?有说等于没说。
  陈诚实端庄地走出教室门,看到杨小空瞬间瘫了,扒住他央求:“看到你太好了,帮我到另一个班讲讲理论吧,讲理论实在太难了。”
  杨小空表示深深的鄙视:“就你讲的那个水平,你以后还是照着课本念好了。”
  陈诚实正色道:“我水平绝对比你高,上课前还特地备课了!你备了吗?”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便签:“瞧,我把备课内容全背下来了……咦,怎么漏说这么多话?”
  杨小空抬脚要走:“是你的课,我才不管呢。”
  “杨师弟……”陈诚实可怜巴巴地扯着他不放,“你不帮我上的话,我就自焚给你看!”
  杨小空礼貌地说:“需要汽油的话,我们漆画室里有,请你自带可乐瓶来装。”
  陈诚实大受打击:“你,你怎么这样?我和我导师告状去!”
  “去吧。”杨小空一笑:“对了,你导师叫我转告你,年后这个美展的油画类截稿比雕塑类截稿早,你在下个礼拜结束之前必须上交。”
  陈诚实颓了,悻悻道:“知道了……”
  漆画类也较早截稿,柏为屿的作品照片早上交了,杨小空的作品做好大效果,还差一些修正细节和磨漆的活儿,柏为屿只差没拿根小皮鞭在后面抽打他。上午的课刚结束,柏为屿的电话就来了,咋咋呼呼地嚷:“杨小空,你的画还要不要交?”
  “要……”杨小空没底气,嗫嚅道:“可是下午收藏协会那儿还要开会。”
  “开你的头!”柏为屿破口痛骂:“等曹老回来见你错过这次的展,怪我没督促你,又打我怎么办?”
  杨小空说:“那你就挨几棍吧,反正你皮实,经打。”
  柏为屿咆哮:“杨小空,你有没有良心?几层漆都是老子帮你磨的,当个破会长了不起啊?”
  “好好好,你别喊了。”杨小空捂住耳朵苦笑,安抚道:“不会错过的,我忙完就过去,你先帮我在亮部撒点铝箔屑。”
  “我干脆全做完贴上我的名字上交好了!”柏为屿愤愤地掐了通话。
  收藏协会举办的年初工作报告会,杨小空面对一位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前辈比较拘谨,拜个晚年,按魏南河的教导示意性地说几句场面上的话,接着把说话权让给副会长和理事长。这不是一个公开的会议,各理事和会员们联络联络感情,喝喝下午茶,闲扯一通,说说东家买到件假货西家捡到个大漏,气氛轻松,杨小空则没那么自在——他原本就不像柏为屿那么自来熟,又没有同龄人说话,说白了,收藏协会里都是中老年人,他插不上话题,加之魏南河没有来,杜佑山坐在他的右侧,虽然没怎么说话,但也足以让他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杨小空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和各位长辈握握手便告辞了。
  刚出了博物院,正往停车场走,背后传来杜佑山的声音:“杨会长,请稍等。”
  杨小空一僵,转身露出一个谦恭的笑容:“杜老板,你有什么事吗?”
  杜佑山领着一位老头儿,介绍道:“杨会长,这位张先生,是十多年的老藏友了。”
  杨小空礼貌地伸出右手,“张先生,你好。”
  老头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有力地摇撼几下,嗓门洪亮:“杨会长真年轻啊!”
  这只差点吃到嘴的小绵羊今非昔比了,如今杜佑山不敢造次,面上别提多和蔼了:“杨会长,张先生是杜氏的老顾客,几次求我引见引见你,可我看你很忙……”
  杨小空客气道:“不会不会。”
  “会的会的,真抱歉!杨会长,好几年前我见过魏老先生一面,他那叫一个厉害啊!听说您是他的嫡传弟子,像魏老一样开天眼啦,真让人羡慕啊,我特地来找您学习学习!”别看这位张先生年纪挺大,说话口气却像个遇到偶像的狂热粉丝,激动地掏出一张名片:“这这,我的名片。”
  杨小空收下名片,窘迫地挠挠头:“那什么,张先生,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有有有,”张先生随即端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将一只万历时期的青花五彩蒜头瓶呈现在他眼前,道:“我想请您看看,我花了八十万从外地拍回来的,前天和几个藏友闲扯,有人偏说这玩意儿差一口气,到底是差在哪儿又说不清,我也请杜老板掌眼了,他说是绝对开门的东西。”
  既然杜佑山都说没问题,杨小空也不便多发表意见,便微笑:“既然杜老板掌眼了就不会有问题的。”
  那位藏友却拉着他不放,“杨会长,我今天特地带过来,你也给掌个眼,我更放心。”
  杨小空抬手摸了一把瓶身,眉头一皱,抬眼见杜佑山也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等着听结论,不由感到莫名的畏惧,下意识左右一看,寻找他的靠山魏南河。
  可惜,魏南河不在。杨小空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杨会长,不瞒你说,早些年我浪费了更多钱,”那位藏友财大气粗地敲敲瓶子,夸耀道:“这瓶子八十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照实说吧,我不在乎钱,就在乎东西!”
  可不是?随便一个藏友都比会长有钱,没钱谁玩得动这个?杜佑山也搭腔戏谑道:“杨会长,您看出了什么纰漏?我学艺不精,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如果是顾忌我的面子,那我就躲远一点儿?”
  “不,我不是那意思,这个……”杨小空带着些怯意看了眼杜佑山,直截了当地说:“青花胎确实是明代的,五彩虽然仿得出神入化,却是近代的后挂彩。东西绝对是好东西,只是八十万贵了。”
  有了个开天眼的杨小空,玲珑眼的杜佑山地位何存?“难怪呢,原来它差的是这一口气,连我都看不出。杨会长果真名不虚传。”杜佑山立即摆出一副大度并惜才的姿态,拍拍杨小空的肩赞叹道:“江山备有人才出,我不服不行啊。”
  杨小空头皮麻麻的,自谦道:“杜老板过奖了。”
  武甲接孩子放学到家,看到杜佑山已经回来了,正像发脾气的杜卯一样趴在沙发上生闷气。
  武甲对孩子无声的比划手势示意道:他心情不好,你们小心点。
  两个孩子心知肚明,拎上书包踮着脚尖溜回自己屋里。武甲走过去坐在杜佑山身边,俯身问:“你怎么了?”
  杜佑山侧过身子,单手勾住武甲的肩膀,责怪道:“你的伤还没有好,跑哪去了?”
  “我去接小孩了,打车不会累,桂奶奶还要做饭呢,他们没人接可不行。”
  杜佑山瞪眼:“怎么不行?明天给他们买两辆自行车,自己上下学去。”
  武甲软声劝道:“孩子还小,你别为难他们。”
  杜佑山没好气:“哪小了?过完年就九岁了,我九岁的时候……”
  “啧……”武甲扭开头,俨然是不高兴了。
  杜佑山老实闭嘴,挪了挪换个姿势,轻轻搂着他的腰,嬉皮笑脸地问:“怎么?生气了?我是不是个特别坏的坏人?”
  “没。”武甲心说:一般坏而已。
  杜佑山叹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够坏的,唉……”
  武甲问:“怎么说?”
  杜佑山叼上一支烟,武甲替他点上火,他眯眼呼出烟雾,得意洋洋地抖着腿,问:“我收了魏南河的礼,却恶意帮倒忙,是不是有点恶劣?”
  武甲微动神色:“你既然决定把柏为屿整到底,就别收魏教授的礼。”
  “不收礼怎么能稳住他?他和白左寒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我使一个绊他们拆一个,难伺候的很!不如先收下礼消除他们的警惕心,过年这段日子给我争取了不少顺利办事的时间。”杜佑山坐起来抖抖烟灰,嗤笑道:“柏为屿气数已尽,至于杨小空,看那小子的造化吧!白左寒和魏南河都鞭长莫及了。”
  武甲情急之下揪过杜佑山:“杜佑山,我的伤差不多愈合了,你报复到这个度够了,别太过分!”
  “什么是度?你这烂好人,还真的谁都能原谅啊?哼,来不及了……”杜佑山亲昵地拍拍武甲的脸,轻笑:“打蛇一定要打死,否则会给自己招麻烦,你挨这一刀的恶气我替你出定了!”
  武甲徒劳地劝说:“他们只是一群愣头青,你何苦和他们一般计较呢?”
  杜佑山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咆哮道:“好!你不计较伤,我来计较钱!我来做这个黑脸!三亿九!你以为是三十九块钱啊?有了这三亿九,我的私博计划就可以启动了!”
  武甲刷地站起来,提高了声音:“我和他们说好谁都不动那副棺材的,你就算抬出来也不该独占它!别给我提你的私博!你根本在做无用功的事,除了和魏南河怄气还有什么意义?”
  杜佑山也站起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什么意思?我要为你出恶气,你却为了他们要反我?”
  武甲默然不语。
  杜佑山话吼出口才觉出懊恼,好不容易才缓和与武甲之间的关系,自己却不知不觉又开始原形毕露,不由在心里自己扇了自己俩耳光。他抬起双手拢过武甲的脸,在对方唇上啄一口:“对不起,我眼睁睁看着三亿九没了,念想了半辈子的计划又无限期延后,你还受了这么重的伤,真的忍不下这口恶气,你就什么都别管了。”
  武甲扭过头,避开喷到自己唇上带着烟味的湿热气息,闷闷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不再过问这事。
  “三亿九是个什么概念?我和他们的仇大了去了!”杜佑山一口抽完烟,用力将烟头捻进烟灰缸里,自言自语道:“魏南河把杨小空弄出来,我和他就已经撕破脸皮了,是他先打破这个势均力敌的局面,怪不得我。柏为屿也是魏南河手上的潜力股,他虽然和我签了合同,但说到底还是魏南河的人,以他的发展速度,不出五年我就很难动他了!现在能整垮一个是一个,明着斗我也不怕!”
  三月初的一个周一上午,杨小空的漆画在柏为屿的帮忙下总算完工了,他拍好照片带到院里来,上完自己的课,抽空去院办送交一下。经过泥塑教室,发现那个班级完全没人管,吵得厉害。杨小空走到门口清喝:“你们干什么?”
  学生们稍有收敛,叽叽喳喳地说:“杨师兄,我的泥塑开裂了。”“我的泥塑塌了!”“你看啊,一块一块的掉下来了。”
  杨小空环视一圈,眉头纠结:“怎么回事?底板上没有缠铁丝能不塌吗?还有,你们周末两天时间没过来,怎么没喷足水贴塑料膜上去保湿?”
  学生们无辜地回答:“陈师兄没说……”“书上也没有写啊……”
  杨小空抽抽嘴角,真心想挤兑陈诚实几句,话到嘴边又吞回去,斥道:“这还需要他说吗?这是常识!”
  学生们可怜兮兮地问:“那怎么办啊?”
  杨小空毫不含糊:“最好的办法,敲掉重做。”
  教室里一片哀号:“不要啊——陈师兄一定不会这么灭绝人性的——”
  “那你们就看看你们的陈师兄会不会给你们修补吧。”杨小空既好笑又好气,摇摇头出了教室。走到院办楼下,看到陈诚实跑了出来,杨小空顿住脚步,喊住他:“陈师兄,你班上的……”
  哪想陈诚实没头没脑地开口便说:“为屿他搞什么?我刚才去送交油画照片,听到院办的人在八卦他的事。”
  杨小空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忙问:“什么事?”
  “他们说为屿获的几个奖都是用钱买,现在有人在调查这事。”
  杨小空一愣,不由怒道:“陈师兄,这种玩笑不能乱开!”
  陈诚实也火了,搡他一把,一脸严肃:“我懂得什么玩笑不能开,不用你教我!赶紧通知为屿,这事很严重,他的谣言还不够多吗?别的事可以大事化小,可买奖一旦被揭发,他就完蛋了!”
  杨小空不可思议地盯着陈诚实,片刻之后,发现这真的不是一个恶作剧,不由怔在当场。

  赝品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和之前的谣言风波不同,魏南河和白左寒来不及做任何准备。这次消息这才刚刚“不经意”地泄露出一点,柏为屿大四获得的一个雕塑展优秀奖的买奖证据就暴露了。
  不得不说,柏为屿的每一步都走得很侥幸,他当年是凭这个奖得到保研名额才能继续深造。紧接着,另外几个奖项也曝出疑点,掀起轩然大波。美协的几位老资历画家原本抱着惜才的态度,以年轻人都会犯一点小错为由力挺曹铜鹤的得意门生,买奖证据一砸出来,他们全缄口不言了。
  批评和斥责呈一边倒趋势,犹如一个决堤的破口,魏南河手足无措,完全没有能力堵住这个破口,既惊又怒:柏为屿大大小小的奖获了三十几个,不可能全是买的,能这么准确无误地逮住买来的奖项,绝对做足了功夫!
  买一个奖问题不大,这种潜规则谁没有干过?只是从没有人去揭发而已。要命的是,万一曝出第二个,第三个,影响就够恶劣了,人们全会质疑柏为屿其他所有奖项的真实性,那就完了!
  柏为屿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被这次的恶意报复吓得面无人色,杨小空扯着魏南河问:“魏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魏南河转向柏为屿,喝道:“问你爸!去问问他到底给你买了几个奖!”
  柏为屿挂通妈妈的电话,一连串质问她为什么要买奖。柏妈妈委屈得哭了,一个劲念叨着说怕儿子一个人在外面混太艰难,想方设法的帮他。这世道买奖的人多了,谁能料到会出这种事……
  柏为屿一阵气苦,哑声说:“说这些没用了,你告诉我,究竟买了几个?”
  四个。得知居然还有三个,柏为屿彻底绝望了,这么多年来恃才傲物的资本,原来掺了这么多水分!他掐断了通话,捏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头脑里一片空白。
  杨小空合了合眼,心里闷得慌。四个而已啊!在柏为屿简历上洋洋洒洒的两页获奖记事中,四个算什么?可这连零头都顶不上的四个假奖,恐怕会让柏为屿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魏南河自认自己够理性,绝不是柏为屿那种暴躁的毛头小子,可面对杜佑山无所谓的笑容,他的拳头蠢蠢欲动,费劲千辛万苦才压抑住暴揍杜佑山一顿的冲动。
  杜佑山叼着烟,嚣张地翘着二郎腿笑道:“南河,来了啊,请坐请坐。”
  魏南河步入杜氏画业的经理室,浑身凶戾之气喷薄而出,他径直走到杜佑山面前,开门见山问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柏为屿?”
  杜佑山心情舒畅地讲条件:“很简单,你把杨小空拉下马,我就捧上柏为屿。”
  “你做梦!”
  “既然你不愿和我一起做梦,那我就自己做吧。”杜佑山抖抖落在西装衣摆下的烟灰,慢悠悠站起来,“不好意思,收了你的礼却没有办事,是我不够诚信。”
  魏南河稍微收敛气焰,低三下四地求道:“我求你,放过他行不行?”
  “行,”杜佑山吐出一口烟雾,淡然道:“只是,来不及了。他的另外三个假奖证据确凿,那些奖项的举办单位为了保护自己的面子,动作迅速地处罚内部受贿人员,公开表示革清颁发给柏为屿的奖项。你站在这里和我叫板的时候,外面的新闻已经满天飞了。”
  魏南河气的眼前一黑,说不出话来。
  杜佑山感叹道:“一场艺术界的腥风血雨啊!”
  “杜佑山,你没救了。”魏南河强抑满腔怒火,冷冷地看着他:“你做的这些事,归根到底是为了整我吧?”
  “谁叫你们师兄弟几个一条心呢?叫我一个孤家寡人好生羡慕!”杜佑山没正没经地调侃道:“我也是念旧情的人,当然不是整你,只是想打击打击杨会长而已。你也知道,我卖不少假货,只有他能拆穿我,对我的威胁太大了。喏,你是做假货的,没比我好到哪去,我提醒你提携人得多多留意,免得养虎为患啊。”
  魏南河寒着脸,道:“不用你假好心,我魏南河行得正,什么都不怕!杜佑山,这些年的恩怨我都可以不计较,可这一次,我和你彻底决裂,以后你别怪我心狠手辣。”
  杜佑山谦虚道:“承让。”
  魏南河向前一步,逼近杜佑山,“奉劝你,多拜拜佛,坏事做多了会遭报应的。”
  杜佑山一点儿也不动气:“谢谢提醒,不过我不拜佛,拜观音。”
  魏南河冷笑:“拜你刚买回的汝窑观音?”
  杜佑山微笑:“你也知道,我有的是钱,卖出去的东西,只要我想要还能买回来。”
  “我当然知道,”魏南河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只是那尊观音我还没有送去庙里开光,你拜了不太灵哦。”
  杜佑山一僵:“你什么意思?”
  魏南河摊手:“字面意思呀,你听不懂吗?杜老板,那年令堂送去庙里开光的观音我好好保存着呢,你今后就不用挂心了。”
  杜佑山面上的笑容潮水一般退下去,“十年前东京的那场拍卖会……”
  魏南河接上他的话头,讽刺道:“自打我从东京拍回这尊观音,十年来烧了无数窑,配了几百桶釉,打碎起码上万尊观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砍掉香港那家拍卖行的佣金提成和我朋友帮忙上的税,赚个两亿也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杜佑山不自觉地腿脚一软,强打精神站稳,咬紧牙关克制狂怒的情绪,许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您可以请回了。”
  这一场明争暗斗,柏为屿是彻头彻尾的牺牲者。不出两天,他的所有错失,包括伪造身份获取加分政策,念书时斗殴作弊,直至四个假奖和莫须有的“找不到证据”的疑似假奖,所有肮脏的交易全部□裸地呈现在圈内人士的眼底,压得柏为屿喘不过气。
  魏南河和白左寒能求的人都求遍了,为帮他惹上一身骚,却收效甚微。白左寒无奈地收了手,对杨小空说:“没有用了,我帮不上什么。你好好劝劝柏为屿,他只能重新来过了。但重新来过不代表所有事都能抹掉,这些污点会跟他一辈子,未来的路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顺利,他会遇到很多挫折,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杨小空的眼圈瞬间红了:“我说不出口。”
  白左寒揽过他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傻小子,人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的。”
  同样的一番话,魏南河先对柏为屿说了,柏为屿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点了点头,对前方的路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乐正七摸猫一样不住摸着柏为屿的脑袋,笨拙地安慰道:“为屿,别怕,别怕。”
  柏为屿勉强扯扯嘴角:“别担心,我没事。”
  重新来过,从今开始他是个初学者,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往前走。柏为屿闷头窝在家里,不掉眼泪也不骂人,木然地坐在沙发上无声地看了一个下午的电视,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段杀关掉电视,推推他,“吃饭了。”
  柏为屿木讷地转移开视线,突然发现当一个艺术家的梦想那么那么遥远,或许还有十万八千里,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实现了,他问段杀:“你说,我去找个工作怎么样?”
  段杀问:“找什么工作?”
  柏为屿想了想,说:“到漆厂做些行画,或者到中专去代课。”
  段杀搂住他的肩,在他的眉心落下一个吻,“你还是安心搞创作吧,我养的起。”
  “不是养一两年,”柏为屿呆呆地望着出不远处的一团空气出神:“看我现在这情况,恐怕十几二十年都出不了头了。”
  “发什么愣呢?”段杀拍拍他的脸,好声好气地说:“今后的事别多想,目前你状态不好,休息休息,闲暇的时候多做些作品,不然有机会翻身你又拿不出东西来,多可惜。”
  柏为屿眼里蕴着亮晶晶的泪水,总是倔强地强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颤声反问:“我还能翻身吗?”
  段杀回答得很肯定:“可以,你所有画展都积极参加,他们现在刻意回避你,时间久了,总有一天会有人重新重视你的。”
  原来段杀不是不会安慰人,而是愿不愿安慰人,虽然这些安慰不顶事,但听进心里还是挺受用的。柏为屿倚向段杀,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自言自语:“我目前最害怕的就是等曹老回来,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打我一顿能消气就好了,就怕他不打我,自个儿气坏了身体……”
  段杀深深地叹气,心里刚动了点念头,就听柏为屿恐吓道:“警告你,不许去求武甲。”
  “我……”
  “别你你你了!事情已成定局,求他没用!我们才不去向那死鸭子低头!”
  “可是……”
  “可是什么?”柏为屿亮出两根手指,“你敢去求他,我就挖了你的眼珠!”
  段杀只好收起那门心思,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柏为屿笑了一笑,展臂抱紧段杀。这个时候,父母、师兄弟、损友、恋人、每一个坚定地留在他身边的人都给了他最大的帮助,一切荣耀是毁在他自己手上的,大家都爱莫能助,他也不得不认命了。
  杜佑山一气之下将两亿多拍回来的观音砸在地上,武甲看着散落满地的碎瓷片,不自觉地感到心疼。碎瓷片的胎骨清晰直接地暴露了仿制的纰漏,杜佑山弯腰捡起一块,用力握在手心里,喝醉酒般趔趄了一步。武甲上前扶住他,“它仿得这么精妙,连你都辨不清,还有谁能认出真假?你何苦打碎它呢?”
  杜佑山额头上都是冷汗,心口剧痛,嘴唇颤抖着说:“我看到它闹心。”
  “那别看了。”武甲抠开杜佑山的手指,瓷片把他的掌心割破了。武甲丢掉那块瓷片,转头对孩子说:“杜卯,去拿医药箱,杜寅,给你爸倒杯水。”
  两个孩子立刻听话地蹬蹬蹬跑了,武甲拉着杜佑山坐到沙发上,抚上他的脑门擦去冷汗,“我一早就劝你了,别对它太执着,不管是真是假,它都不值这个价。”
  “它值,”杜佑山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碎片,嗓音沙哑,着了魔怔般喃喃:“光绪十年我祖上当了宅子换来的,一代传一代,代代都把它当命根子,传到现在容易吗?到我手上没了……我是身不由己啊……”
  武甲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
  杜佑山执拗地挣开,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看,我要记着,它是我的!我死也要把它弄回来!”

  没完

  杜佑山竟然花了两亿多买到一个假货,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成了圈内一大笑柄。别人才不管那假货仿得有多么真假难辨,只顾八卦这乌龙事件中涉及到的两个人:神乎其神的鬼手和名不副实的玲珑眼。
  好一招踩人上位!在这个圈子里打滚是靠本事说话的,杜佑山的眼力让人开始质疑,魏南河表示自己只是很谦虚地和一位行内的朋友谈及此事,还一再嘱咐不要外传,哪想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天时间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段和则觉得这举动过于嚣张,有欠稳妥,便劝魏南河收敛收敛气焰,毕竟杜佑山告他欺诈可不得了。
  魏南河闷哼道:“我还有更嚣张的事没做呢!想告我?嗤!我走这一步之前就做好万全准备了,他根本拿不出观音出自我手的证据!”
  很快,杜氏拍卖行春季拍卖会上的四件明青花和一件釉里红被曝出是高仿,碳十四鉴定存疑,肉眼分辨不出。杜氏这样高端的拍卖行不是街头巷尾的流窜摆摊,竟然出现如此大量的疑似仿品,圈内上至文物局领导,下至摆摊小贩,皆众口一词认定是真是假必须有人给个定数,早些年有魏枕溪,现在有杨小空。而杜氏断然拒绝公开鉴定,单方面撤下那几件瓷器,如此心虚气短的做法立即换来一片嘘声,使杜氏的权威性和真实性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白左寒看不下去了,找到魏南河劝道:“你够了!杜佑山不是省油的灯,惹急了他他会狗急跳墙的!”
  “让那只狗跳他的墙去吧!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玩什么花招。”魏南河不屑道:“反正柏为屿也不会有更恶劣的情况了,我还怕他不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怎么斗尽管出招吧!”
  魏南河还真的想错了!杜佑山自嘲地说自己只是把蛇打残了,没有完全打死。当魏南河自鸣得意之时,杜佑山又抖露出一个可谓是惊天大雷的消息——在画展中将柏为屿的所有画包圆、让他赚得满钵荣誉后抬高画价的人是他亲爸!
  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出柏为屿大伯涉黑的谣言。其实要做大生意几乎没有人清清白白,况且柏为屿的大伯是越南华侨,他的公司不在公安部门插手管辖的范围之内,谣言真实性无人考证,可是,柏为屿的恶性炒作事件不可避免地又蒙上一层洗黑钱的罪名。
  杜佑山则一边雇人放出这些风声,一边做缩头乌龟装受害者,表示杜氏画业签下这位年轻画家既亏本又赔信誉。
  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上这种恶意的舆论风波,柏为屿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最终后果会如何,不过不用等他想明白了,他不久前参加的美展主办单位第一时间把他已经入选的画稿退了回来。
  艺术圈子里所谓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恐怕比任何一个圈子都要多,他们多数特立独行,待人正气、仗义,但是恃才傲物、愤世嫉俗,以前柏为屿也是这其中一员,比谁都更明白不公平不公正的名誉有多遭人嫉恨唾弃。美协几个主席和副主席特地为此事开个小会,有传言说这一干老头儿顶不住舆论压力,商量是否从此拒收柏为屿的作品,但分歧颇大,结论不明,看样子是顾忌曹铜鹤老先生的威信。
  情形十分危急,省内所有奖项和画展都抛不开美协,逾省乃至全国性奖项的选稿第一关也是省美协,如果他们给柏为屿判了死刑,柏为屿连从头来过的机会都没有。
  乐正七在家冲魏南河大发脾气:“你没本事就别再和杜佑山斗了!再斗为屿就完蛋了!”
  纵使魏南河刚愎自用惯了,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给曹老打电话求他老人家赶紧回来压场子。曹老惊得心脏几欲停止跳动,大吼大叫了一番,恨不得直接从电话那一头冲过来狠揍一通几个劣徒!
  魏南河忧心忡忡地安抚道:“您别急坏了身体,回来再说吧。”
  曹老咆哮:“我不管那么多!你给我稳住局面,我就是晚节不保也要保住他,谁敢动他我和谁拼命!”
  魏南河挂完电话后,乐正七歪着头眼巴巴看着他:“怎么样?曹老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魏南河尽量把事情往好方面估算,安慰道:“你去劝劝为屿安下心来,有曹老那个火爆脾气去美协倚老卖老地拍桌子跳脚,谁都不敢不卖他面子。”
  然而事情远没有他们设想的那么顺利,曹老派女儿临时去订票,决定当晚便启程从澳洲赶回来,却得知即将有热带飓风登陆墨尔本,所有航班延误。
  段和抱着侥幸的心理去找杜佑山探探口风,杜氏的工作人员一会儿说杜佑山在画廊,一会说在古董行,段和被耍的团团转,来来回回地跑了一整天,连杜佑山的面也没见上。到了夜间,画廊和古董行都关门了,段和无可奈何,转头驱车到工瓷坊,苦着脸抱怨道:“没办法,杜佑山分明是故意躲我。”
  杨小空倒在沙发里出神地望着天花板,“算了吧,他连白教授的电话都不接了,怎么会听你求情?”
  段和问:“魏南河呢?”
  杨小空答道:“他和白教授分头去找一些文化单位的负责人了,能稳一天是一天。”
  乐正七打外面进来,“段和,吴阿姨问你吃过饭没有。”
  “还没。”
  乐正七朝厨房喊:“他还没吃!”喊完,走到桌前坐下,两手捂着脸乱揉了一通,嘟囔着诅咒:“杜佑山这个贱人,如果为屿被拖入黑名单,我一定饶不了他!”
  不过一会儿,吴阿姨端了三份面条进小厅,一碗碗摆上桌面,招呼道:“很迟了,赶紧吃点东西。”
  段和没什么胃口,兴致缺缺地拿过筷子撩了撩面条:“谢谢吴阿姨。”
  吴阿姨问:“为屿呢?”
  段和埋头喝了一口汤,“夏威约他一起去吃烧烤了。”
  吴阿姨收起托盘往外走,一路絮叨道:“那死孩子,我看别人都比他愁,他自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乐正七抬眼和杨小空交换一下目光,苦笑着低下头撩起几根面条塞进嘴里。
  三人默默无语地吃了几分钟,乐正七突然开了腔:“我刚才给南河打电话,他说曹老回来恐怕也摆不平这事。”
  段和接口道:“不错,杜佑山吃准了弄死柏为屿,就算这次能摆平还有下一次。”
  “神经病!他干嘛这么恨为屿?不就是一副破棺材嘛!”乐正七克制着哭腔,嗓音七拐八扭地说:“早知道会害为屿,杀了我我也不会去抢他的破棺材。”
  段和揉揉他的脑袋,好声好气地劝道:“你别自责,我想杜佑山恨的,应该还有那尊汝窑观音。”
  此话一出,杨小空犹如被惊醒般,眼睛立时有神了,他殷切地看向乐正七,欲言又止。乐正七是聪明人,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时间恐惧得不知所措,忙慌乱地埋下头专心吃面。
  杨小空激动了不到一秒,转瞬便冷静下来,发觉自己的想法太卑鄙荒唐,于是苦涩地摇摇头,依然保持沉默。
  段和的手机响了,他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差点被夏威的喊声震聋了,夏威声嘶力竭地叫嚷:“喂!喂!听到没有?喂!”
  段和怒了:“听到了!有屁快放!”
  夏威嘶吼:“我没你哥的号码,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来接为屿……”
  杨小空和乐正七隔着手机便能听到电话那一头澎湃的海浪声和咋咋呼呼喊叫声,皆疑惑地问道:“他们怎么了?”
  “你们怎么了?”段和照着问。
  “为屿喝多了,发酒疯呢……喂!为屿!喂喂喂!”夏威正打着电话,头一转便看到柏为屿踏着海浪往前跑,忙冲上去把他拖回来,破口大骂:“白痴,这什么天啊?冷死了……我靠!”
  柏为屿的裤子全湿了,乐呵呵地在沙滩上打滚:“来啊小蛮哥,我们比赛谁能游到火星去!”
  夏威冲手机嚎啕:“段和,那小子疯了,快来人帮我啊——我一个人制服不了!”
  段和气急败坏:“你还没说你们在哪啊?”
  柏为屿挥舞两手往海里跑:“小蛮哥,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跳……”
  夏威一看不得了,吓得脸都绿了:柏为屿开始脱衣服做准备跳水的姿势!他撒下手机扑过去按住柏为屿,“你个神经病,再不听话我揍你了!”
  “游泳嘛!”柏为屿奋力往海里钻:“我混不下去了,我要游到火星去!”
  三月的夜间,海边寒风呼啸,海水冰冷刺骨,夏威半身泡在水里,冻得脸都白了!他勒住柏为屿的脖子往后拖,呐喊:“火星没有水!”
  “那我去水星!”柏为屿不依不饶地蹬腿。
  “阿嚏!阿嚏!水你的头!”夏威鼻涕流了好长,没手擦,两手都箍紧柏为屿使了蛮力往沙滩上拖,大惊小怪地叫道:“啊——飞船在沙滩上了,来来来,我陪你去!”
  柏为屿傻乎乎地相信了,跑回海滩上四下打转:“哪里?哪里?”
  夏威恶狠狠地抹一把鼻涕,在他脑袋上凿个暴栗,暴喝:“一会儿水星人来接你,给我老实呆着!”
  柏为屿也觉出冷了,连打一串喷嚏,躺倒下来,盯着泼墨般的天际发呆,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来,来接我?”
  夏威气喘吁吁地从沙滩里扒出手机,哆嗦着对段和说:“我们在湾边的海鲜大排档,快快快,我快冷死了……”
  柏为屿老实不到几秒,又一摇三晃地爬起来,拍着胸脯说:“我不去了,我妈妈舍不得我呢……”
  夏威欲哭无泪,摁住他求道:“哥们,算我求你,别吓我啦!”
  “妈妈……”柏为屿湿透了,滚得全身是沙,忽然哭了,“妈妈,我混不下去了……”
  夏威愣了愣,脱下外套裹住柏为屿的上身抱在怀里,摇晃着哄道:“别哭别哭,什么狗屁梦想都滚一边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才不在乎呢!”
  “我在乎!我很在乎啊……”柏为屿泪如雨下,先是小声哭,接着越哭越大声,不断重复着说:“妈妈,我很怕,我很害怕,我很害怕……”
  夏威悲不自胜,顺着他劝道:“好好好,我们在乎!不哭不哭……”说不哭,自己却说着说着跟着他哭了。
  “我怎么办啊?妈妈,我该怎么办啊,我很害怕……”柏为屿的喉咙里呛进了一些沙,难受得抓紧夏威的胳膊借劲连咳带喘:“谁能帮我一把?咳咳……谁能救我啊?妈,我想回家……”
  夏威拍拍他的后背,又低头抹去他脸上的沙和泪水,除了抱紧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不知不觉的,自己也是满脸泪水。
  乐正七和杨小空从没有听过柏为屿真的哭出声,他们静静地听着手机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哭声,杨小空的眼圈瞬间红了,乐正七忍了忍,没忍住,泪水涌了出来。
  那白痴逞强着笑得没心没肺,看似什么都无所谓,这一醉彻底暴露了他的脆弱无助——他很在乎很害怕的啊!他的梦想和憧憬粉碎了,看不到前方的路,那声声哭喊带着压抑不住的深深悲哀和无边无际的绝望,混杂着呼啸的海风,不似真切,却声声凄凉、声声揪人心肺。
  段杀赶到时,柏为屿已闹得筋疲力尽,枕在夏威的腿上睡着了。段杀脱下外套卷起他背在背上,什么也不问,简单对夏威说:“谢谢。”
  柏为屿做了一个很熟悉的梦,小时候他常常陷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醒来后偷偷窝在被子里哭。梦里他回到七岁,他爸爸背着他上山去画蝴蝶,他只有一支光秃秃的铅笔,画在旧报纸边边角角的空白上,如果能有一张便签更是如获至宝,随便一件小小的事就能开心好几天。
  开心是多么轻松的事,家里再穷也饿不着他,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他爸爸专门腾出一个抽屉,宝贝般将他的每一幅不知所以的简笔画搁进去……
  妈妈问:“你藏着那些个破纸片干嘛呢?”
  爸爸抱着他举得老高,“我们为屿以后会成为大画家,我得把他的手稿藏好。”
  妈妈笑骂:“爷俩都傻乎乎的!”
  村里只有一个文化人,只有一个老师,那就是他柏为屿的爸爸。柏老师是全村最受敬重的人,他为当爸爸的儿子感到自豪,村里人都说他们父子俩整天都乐呵呵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废话,他是他爸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像?
  没有了爸爸以后,他在箱子底发现了几幅爸爸画的素描,画上的人是妈妈,漂亮极了。
  大人们没有让他看到父亲的遗体,他只看到母亲几度哭得晕倒。家里的顶梁柱垮了,母亲一病躺了几个月,要不是舍不得年幼的儿子咬牙硬撑下来,差一点儿就撒手人寰了。那段日子全靠邻里资助,大家都说:“小为屿,你是男子汉,你要坚强,不要哭,照顾好你妈妈。”
  他很懂事地点头:我不哭,我要坚强,从此以后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我会照顾好妈妈。
  可是,他还很小啊,他才七岁呢,他想要爸爸,想要个人依靠。
  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他迷迷糊糊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泪水不停地流,唤了声:“爸……”
  没有人应他。
  爸,居然有人说我不是你儿子?谁敢说不是我打谁去!他又唤:“爸?”
  还是没有人应他。
  段杀把柏为屿放进车后排,正要挣脱出来到前面去开车,柏为屿以为他要离开,惊恐万状地死揪着不放,一迭声喊:“爸!爸!”
  段杀顿了顿,躬身钻进车里关上车门,把柏为屿抱在怀里,缓声哄道:“睡一觉,我带你回家。”
  柏为屿冻得格格错齿,眼前一抹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不停地颠来倒去喊爸爸,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定格在七岁,如果爸爸一直在,该有多好!他有很多话想和爸爸说,他希望累的时候能有个比他更强悍的灵魂暂时帮他撑住天地,让他歇一歇。
  段杀探身到前方打开暖气,接着在狭小的空间里费劲地脱光柏为屿身上的湿衣服和裤子,再把自己的衣服全脱下来穿到对方身上,又掀起座椅罩把他裹得像个襁褓里的婴儿,这才重新抱紧他。
  柏为屿暖和些许,脸依然白如纸张,迷茫地睁着湿润漆黑的眼睛,念叨不休:“爸爸,爸爸……”
  段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含含糊糊地发出几声哄小孩似的鼻音,嘴唇贴上他的面颊轻轻呵热气。
  柏为屿的手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布料中伸出来,冷冰冰地攀上段杀赤 裸温暖的肩膀,他的意识略清醒一些,摸摸段杀的脸,又嗅嗅对方身上的烟味,不再喊爸爸了。
  段杀吻了吻送到自己唇上的手指,又沉默着吻了吻他潮湿的眼角,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让两个人相拥得更紧密些。
  柏为屿唤道:“段杀。”
  这回有人应了:“唉。”
  他伸长脖子,努力把脸颊贴着对方的脸颊:“段杀……”
  段杀再一次应他:“唉,我在呢。”
  于是,他搂紧了段杀的肩,使劲把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恨不得和他的爱人融合在一起,整颗心都安稳下来了。

  大乌龙

  这天傍晚,武甲到学校去接孩子,顺便买个遥控飞机送给杜卯的同学小虎当生日礼物,杜卯唾弃道:“我生日他没送我礼物,我为什么要送他?”
  武甲反问:“那除了他还有别人和你玩吗?”
  杜寅插嘴:“没有了。小虎今天还帮他做值日呢。”
  杜卯潇洒地一甩头:“不稀罕!”
  武甲失笑道:“你帮小虎领点心,他就会帮你做值日,你打他,他也要打你。所以,你想交朋友就得先对别人好,学会这一点就能交到很多朋友,你不能再犯老毛病了,懂吗?”
  杜卯鼓着腮帮,不说话。
  武甲把遥控飞机塞给他,“呐,拿去送给他。”
  杜卯不好意思了:“我不!”
  “杜寅,你坐车里等等,我陪他去一下教室。”武甲啼笑皆非,牵上杜卯的手连拉带扯地往教学楼走。
  杜寅坐在车后排,端着一个小蛋糕一勺一勺地吃,刚吃了一小半,车窗外蓦地出现一个陌生的叔叔,挤眉弄眼地冲他笑:“小朋友,吃什么呀咿呀咿呀?”
  杜寅木讷讷地看着陌生叔叔,说:“蛋糕。”
  陌生叔叔两手扒拉着车窗,嘿嘿笑:“好像很好吃哦,能给叔叔吃一口咩?”
  杜寅含着勺子,一脸无辜:“叔叔,我不认识你。”
  “说说话就认识啦!你是不是姓杜丫?”
  杜寅老实答道:“对。”
  “你是杜佑山的儿子吧?”
  杜寅有问有答:“对,叔叔,你认识我爸爸吗?”
  “算是认识吧!”这个向小孩讨东西吃的二皮脸正是夏威,他不知羞耻地盯着杜寅的蛋糕:“叔叔刚下班,还没有吃饭唉。”
  杜寅见这叔叔长的笑眉笑眼很是亲切,便大方地递过蛋糕,“给你。”
  “谢谢~你真是乖小孩~”夏威拿过蛋糕,咻一下不见了。
  杜寅傻愣愣地看着窗外半天,然后把头伸出去上下左右看——奇怪,叔叔不见了!他打开车门走下来,唤道:“叔叔?”
  夏威刺溜刺溜从轮胎中间滑出来,“小朋友……你叫我咩?”
  好诡异的叔叔哦!杜寅有点害怕了,扭头往车上跑。
  夏威一跃而起,拉住他安抚道:“小杜杜,别害怕,叔叔不是坏人。”
  杜寅嗫嚅:“我不叫小肚肚。”
  夏威抹抹嘴巴上残留的奶油,变出一个巨大的拖把状棒棒糖,“为了报答你,叔叔给你糖吃。”
  “武叔叔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夏威蹲在他面前,两手支着下巴像花骨朵一样眨巴眼睛:“可叔叔不是给你的,是和你交换蛋糕的咩~”
  “也对,谢谢叔叔。”杜寅没见过这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好奇地伸手拿过来,剥开包装纸舔了一口,小脸上的五官扭曲了:“真难吃。”
  “咳!”夏威不信,嚷嚷道:“这是榴莲味的,最贵的一根!”
  “榴莲是什么呀?”杜寅实在吃不下第二口,苦着脸说:“好难吃哦,叔叔,我可不可以还给你?”
  夏威正要解释,武甲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揽过杜寅一把拍掉他手里的糖,紧张地往他嘴里抠:“他给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杜寅挣扎着申辩:“啊,我,我就舔了一口……”
  “武先生,这糖是在对面那条街的蛋糕店里买的,包装都没拆过。你放心吧,我还没丧心病狂到给小孩下毒的地步。”夏威站起来,向他们靠近了一步:“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贿赂贿赂你家孩子,求你一件事。”
  就凭夏威的那股子狠劲,武甲怎么也放不下心,他拿出一罐矿泉水逼杜寅漱口,警惕地将两个孩子拉到身后,口气冷淡,“不管你求什么,我帮不了。”
  “你都还没有听,怎么知道帮不了?”夏威嬉皮笑脸地又往前凑上来,“你先听我说好吗?”
  武甲哼道:“你请说。”夏威的三脚猫功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问题是他不知道夏威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况且两个孩子在身边碍手碍脚,打起来难保不出意外。
  夏威呵地一乐,轻描淡写地说:“求你们高抬贵手放了柏为屿,那小子挺可怜的。”
  武甲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帮不了。这些事全由杜佑山决定,我不插手。”
  “你能帮的了!”夏威的手搭上车门,歪着脑袋盯住他:“凭你和杜佑山的关系,你求他,他还不会听你的吗?”
  “我没有义务替你们求他。”武甲被夏威理所当然的态度激怒了,攥过他的胳膊搡出老远,扭头对小孩说:“你们快点上车。”
  夏威狗皮膏药状粘上来,堵住他的车门,“武先生,我求你!算我求你!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报复他,上回拿刀扎你的人是我,是我欠你的!你们要整整我,他真的很无辜……”
  武甲努力推开他:“你再缠着我就叫保安了!”
  两个孩子被怪叔叔吓到了,杜寅瞪着惊恐的大眼睛不断扯武甲的衣摆:“武叔叔,他不是坏人……”
  武甲拍拍他的脑袋,对杜卯说:“带你哥先进车里。”
  夏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爬回来死扒着车门,不让任何人进车里,不依不饶地哀求道:“武甲,怎样你才放过柏为屿?扎你的人真的是我,你要砍要杀冲老子一个人来!”
  武甲不胜其烦,他本来是能心平气和与夏威谈谈事的,可是夏威摆明了仗着有孩子在场就撒泼卖痴——偏偏孩子是他的逆鳞,唯恐夏威会伤害他们!为了让夏威离两个孩子远一点,他一把揪过对方,毫不客气地挥出一拳,夏威结结实实地挨下这一拳,跌出五步远,趴在地上扭动许久也起不来。
  两个孩子惊呆了,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武甲拉开后排车门,催道:“上车!”杜卯快速手脚并用爬上车,杜寅不住地扭头看夏威,武甲用力拍上车门,喝道:“别看了!”
  杜寅趴在车窗上望着在地上奋力爬起来的夏威,怯怯地问:“武叔叔,他是坏人吗?”
  武甲坐上驾驶座,拉过安全带系好,冷静地发动车,“他是。”
  车才刚刚启动,开出不到三米,夏威斜窜出来挡在车前。武甲紧急刹车,后腰猛烈地撞在靠椅上,登时一阵剧痛,他捂住腰侧的伤口缓了缓,额上逐渐冒出一层冷汗。
  夏威两手撑在车头上,不知死活地呐喊:“是我欠你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该恨的人是我,和柏为屿无关!”
  武甲叹口气,拉下车窗将头探出去,暖了口气劝道:“我谁都不恨,我言而无信动了棺材,你们扎我一刀,什么恩怨都到此抵消了,你没欠我什么!上次我已经求杜佑山撤诉了,这次的事已成定局,我不是没有劝过他,他不会听我的,你求我也没有用。”
  夏威亮出一把水果刀,拔出明晃晃的刀刃挥舞着说:“求你有用,当然有用!杜佑山能用三亿多赎你,你说的话怎么会没用?”
  武甲脑子里闪过上回段杀求他时的自残举动,厉声斥道:“夏威!你干什么?”
  夏威豪爽地拍拍自己的肚子:“我知道,学段杀你就能答应嘛!有榜样在先,老子今天来也是有诚意的!”
  “你给我住手!”武甲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拆开安全带转头打开车门,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夏威一刀扎向自己的小腹。
  事出突然,车里的两个小孩没见过这种场面,尖叫声不断,武甲冲到车头前完全来不及阻止,夏威早已从身体里抽出水果刀,鲜血涌了出来。
  “夏威!”武甲惊呼一声,扣住他的手腕夺下水果刀摔在地上,转而掏出手机拨打急救,怒吼道:“你疯了?”
  夏威勉力站着,趔趄了一步,一手捂住刀口,弯腰扶着车头,逞强绽开一个笑脸:“你看,我比段杀更有诚意吧?”
  武甲僵在当场,“你……”
  夏威脸色惨白,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扯住武甲再一次强调:“求你们了,给为屿一个机会,别赶尽杀绝!你答应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武甲扶稳他,想也不想便道:“我尽力。”
  听到这句承诺,夏威全身心都放松了,他老三老四地拍拍武甲的肩膀,踉跄着且退且说:“谢谢你,送你家俩少爷回去吧……不,不浪费你时间送我去医院了,我自己……自己……”话没说完,腿脚一软,向后仰了过去。
  汝窑观音真品,静静地立在杜氏画业经理室的茶几上,杜佑山左看,右看,摸了摸,又敲了敲,按耐不住的喜悦!他文绉绉地问坐在他对面的杨小空:“杨会长何以送如此贵重的礼啊?这可是魏教授新出品的高仿?”
  杨小空道:“杜老板,这个就是你的传家之宝,绝对真品,我以人头担保!”
  杜佑山嗤笑:“你的人头值几个钱?”
  杨小空遭到羞辱一点也不慌张,一字一字说:“魏师兄琢磨了十年才烧出那一尊仿品,我们不可能在短期内弄出来。你面前这尊,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真品。”
  杜佑山翘起二郎腿:“魏南河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是乐正七偷出来的。”杨小空冷冷地直视杜佑山,“杜老板,你应该知道我送这尊观音来的目的。”
  杜佑山盖上锦盒的盒盖,小心捧在手里,宝贝似地抚摸着,看也不看杨小空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什么目的?你倒是说说看。”
  杨小空耐着性子说:“请你手下留情,饶了柏为屿吧。”
  “杨会长,你严重了,我只是一个商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整柏为屿?他是垮在舆论上的,与我无关啊!”杜佑山站起来抱着锦盒在经理室里打转,寻思着放进哪个保险柜比较稳妥。
  杨小空跟在他身后,猛然跪了下来。
  杜佑山脚跟一转,发现那人居然跪下了,也吓了小一跳,忙伸手去扶:“杨会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小空强硬地攥住他的袖子跪着不起,语气笃定:“杜佑山,我求你放了柏为屿!上次的绑架是我策划的,也是我扎了武甲一刀,柏为屿只是替我背黑锅,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你听我说……”
  杜佑山松了手,直起腰居高临下地望定了他:“你说。”
  杨小空克制着眼里的泪水,颤声说:“柏为屿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他是有错失,但他一直在努力,从头来过他也认了!可好歹给他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别把他一棒子打死!就算你没有能耐控制住舆论风波,只要你到此收手,魏师兄和白教授自然能捞他一把!”
  杜佑山挑起一边眉毛,做出犹豫不定的姿态。
  杨小空捞救命稻草般扯住他:“杜老板,你放了为屿,今后我唯您马首是瞻!”
  杜佑山向来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说话与放屁无异,故而也把别人的承诺当放屁,根本不吃这一套,唯有冷笑。
  “杜老板,求你了!”除了至亲长辈,杨小空没给人跪过,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许自己做出这么自贱的行为,但是这一次是迫不得已了,他天真地以为只有求得原谅才是救柏为屿唯一的方法,自尊也顾不得了!他做小伏低跪在杜佑山脚下,眼巴巴地等对方回应。
  杜佑山将锦盒放在办公桌上,笑容满面地两手扶起杨小空:“好了,小空,我和你闹着玩呢,你别这么认真。不用你来求我,为屿的事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杨小空懵里懵懂地站起来:“真的吗?”
  杜佑山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张打印纸,“你瞧,我还写了一封信去给他求情呢。”
  杨小空翻了一遍,见这封信信字字句句真挚诚恳,甚至抬出曹老说事,一个劲维护柏为屿,署名便是杜佑山。
  杜佑山搭上杨小空的肩,哄道:“为屿现在声名狼藉,他和我签过合同,我和他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给他一点教训就是了,怎么会一棒子把他打死呢?”
  杨小空立即喜形于色:“杜老板,你真的不会再害他了?”
  “别说害这么难听嘛!既然你也来认错了,我们有什么误会一笔勾销吧,现在赶紧想想补救的法子。”杜佑山又抖出几张纸,“不过我一个人的力量太薄弱,你如今好歹是古玩界的一把手,美协肯定会卖你个面子,如果你也写封信给柏为屿求情,那么……”
  杨小空抢着说:“我写!”
  “你个毛头小子会写什么?我都准备好了,你不来我就会上门找你去。”杜佑山将那几张纸递给他,“喏,看清楚,一句柏为屿的坏话都没有,看完签字盖章,我给你一起送去。”
  杨小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这封信足有三页纸,当真是写得感人肺腑!于是,杨小空在最后一页的署名处,签上自己的名字,郑重地盖上了印章。
  害人是个技术活,要费脑筋花精力,在抹黑柏为屿的一系列行动中,杜佑山从未出面,隐藏得很是辛苦,因为他一直在等这个签名——说白了,他要整垮的终极目标不是柏为屿,而是给他造成巨大威胁的杨小空,可惜,杨小空是一杯纯净的清水,完美得堪称无懈可击,让他无从下手。
  他拈起这三张纸,在杨小空没有留意到时,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意:不会再有其他变数,所有计划到此一锤定音!眼前这杯清水从这一刻开始不再是清水了。

  打蛇不死

  武甲没法放心丢下夏威不管,一路跟在后面关注着以防不测,整个过程他都看在眼里——夏威自己扎自己一刀,自己坚持打车去医院,再自己替自己喊急救,最后不忘给段和打电话:“和哥哥,我在医院接受抢救,你再不快点过来,说不定就看不到我了。”然后才彻底昏过去。
  武甲无语,对这个变态真是崇拜到一定境界了!他替夏威刷了卡先垫上手术费,这才离开医院。
  段和赶到医院时,夏威已经做完手术,麻醉药效没过,正躺在走廊的临时病床上昏睡不醒。段和吓得面无人色,找到医生问了半天,得知那死变态还算聪明,没有胡乱扎到什么重要的部位,并且在路上时就给自己简易包扎了一下止血,幸亏如此,否则大出血会要了他的小命。
  段和第一时间把他转到特护病房去,安静守在病床边,呆呆地看着死变态的睡脸,既想哭又想笑。
  发生的一切事情,魏南河都蒙在鼓里,他和白左寒分头到各个相关文化单位的负责人那去稳住情况,直到天黑才回来,哪想打开房门一跨入卧室,就看到乐正七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屋子中央。
  乐正七可从来没有闹过这样一出戏码,魏南河一头雾水,几步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质问:“你干什么?”
  乐正七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他捡起放在身边的一个铁丝衣架伸向魏南河:“你打我吧。”
  魏南河隐隐感到不安,惊怒交加地问:“你又做了什么坏事?”
  “我把,你的观音……”乐正七哽咽得没法把话说完整:“送,送给杜佑山了。”
  魏南河半天没有动静,以为自己听错了:“再说一遍?”
  乐正七抱着他的腿哭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是我们都很想帮为屿!你别怪小空,是我出的主意,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对不起,我知道观音很贵,以后我给你盗一千个一万个别的东西回来,你打我吧,打完不要生气好不好?”
  魏南河深深呼吸,一股子闷气却始终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神色由气愤化为悲哀,又由悲哀化为无奈,最后,平静了。他往后倒退几步,扶着拔步床的挡板坐下来,默默地看着跪在一米之外的乐正七。
  乐正七不敢看他脸上的变化的表情,埋头哭个不停,肩膀不住颤抖。
  良久,魏南河问:“你跪了多久?”
  “我把观音给小空后,回来就一直跪在这里。”乐正七泣不成声,举着衣架重复道:“给你,给你,打我吧。”
  打有什么用?这小子从小到大不知道被打过多少遍,魏南河教育小孩时引经据典磨破了嘴皮子,无奈乐正七永远是一副勇于认错死不悔改的德性!说白了,魏南河忽略了他家小孩也是个男人,也有大男子主义,也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绝对不惜任何代价,八匹牛都拉不回来。
  魏南河自认没脸责怪任何人,他和白左寒能用得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没有能力扳回局面,恐怕曹老回来也无法力挽狂澜,他们尚且无计可施,更何况乐正七和杨小空?他不再有精力发火,缓声说:“我不打你,别跪了,过来。”
  这句话简直如获至宝!魏南河叫他过去,他怎么敢怠慢?乐正七丢下衣架一骨碌爬起来,随之噗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他长时间跪着没有动,一挪位置才发现腿脚麻木了。
  魏南河恼怒归恼怒,但看到小孩的狼狈样又心疼了,他走过去抱起乐正七放在床上,责道:“天这么冷,你干跪着想残废吗?”
  乐正七哎呦哎呦地叫唤着伸直腿,魏南河卷起他的裤管,发现他的膝盖跪青了。
  乐正七吸吸鼻涕,嘀咕:“不疼,不疼的。”
  魏南河捂住他冰冷的膝盖揉了揉,沉着脸自责道:“不是你们的错,是我没本事……”
  武甲出来了太久,撑着虚弱的身体回到家时,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杜佑山见他身上带着一片血,当即神色大变,快步走过去搀着他,“你的伤口怎么了?都叫你不要……”
  武甲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不是我的血。”
  杜佑山闻言稍微放心,眉头一蹙,“怎么回事?”
  “以后再慢慢说。”武甲哄开两个孩子,殷切地望向杜佑山:“你一定有办法帮帮柏为屿,对吧?”
  “我没办法。”杜佑山想也不想。
  “别骗我,只要你想帮就一定有办法!”武甲握住他的手求道:“算了,你别四处树立仇人,饶了他吧。”
  杜佑山不搭话,扳着他的肩膀坐到沙发上,忙着脱下他带血的外套和衬衫,用条薄毯子裹住。武甲一路跑动,劳累过度,腰上的伤口酸痛难抑,便半推半就地任由杜佑山摆布,“唉,我说话,你听到了吗?”
  杜佑山还是那句话:“我真没办法,谁都没法帮他了。”
  武甲勉力攥紧他,语调不再平和:“杜佑山,当是我求你,收手吧!”
  “对不起,我在和魏南河抢时间,不知道是谁怂恿你来劝我,早半天的话或许还有的商量,可现在来不及了。”杜佑山抱着武甲,把手伸进毯子里,手掌覆在他的伤口上轻柔地按摩,同时靠近他的耳朵漫不经心地说:“杨小空的亲笔签名信已经送达美协了。”
  杜佑山的出牌方式武甲比谁都清楚,亲笔签名信这招一石二鸟,毁得不止是柏为屿,或许还有杨小空!武甲推开杜佑山,目光悲切地注视着对方,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却蓦然湿了眼眶,为柏为屿惋惜,为杨小空痛心,也为自己悲哀!
  想不明白,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八年的男人,到底还能卑劣到什么地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找周烈的欲望不再那么强烈,杜佑山给他戴上戒指时,他费了很大劲才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几次想寻个机会和杜佑山说他决定哪儿也不再去,就此稳定下来,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下,不是不愿说出来让杜佑山高兴,只是还没有有想明白自己深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想不明白自己还在渴望从杜佑山身上得到什么!
  杜佑山坦然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带着讨好的笑容哄道:“好了宝贝,不是我不肯答应你,事情目前超出我的控制范围,出弓哪有回头箭?我就算答应了也真的没法帮忙。”
  武甲别过脸,抿紧嘴巴,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厌烦之情。他一度觉得杜佑山在某些方面比周烈好的多,虽然暴躁霸道,但至少是非观没有颠倒错乱,还是有一定的原则和底线。周烈就不同了,当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周烈不要再贩毒,真的没法退出黑道,哪怕像条子龙那样去罩赌场和夜总会也好,可他们都是男人,各有各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根深蒂固,谁都无法撼动谁的。周烈对他阴奉阳违,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不是他麻木不仁,只是因感情而盲目了,试问,又有谁有大义灭亲的勇气?
  或许杜佑山也和周烈一样,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而他面对杜佑山,也再次步入面对周烈的怪圈,他憎恨他们所作所为却无力阻止。
  “好了,亲爱的,”杜佑山有些发憷,讪笑道:“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有这次我是爱莫能助,真的来不及了,我是真的真的帮不了。”
  武甲沉默许久,重重叹了声:“杜佑山,柏为屿已经完了,接下来你要怎么整杨小空?”
  杜佑山得意地一吊眼梢,“又是一条将死的蛇,我只需再添几棒……”
  武甲呵斥道:“我让你到此收手!”
  当老板的居然被保镖给凶得落花流水!杜佑山想发作,强忍下了,“你别管行不行?杨小空必须倒,他那一招开天眼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我总有一天会栽在他手上!”
  武甲难得地凶相毕露,“你别夸大其词了!他才多大?他手上有几个钱?怎么可能动得了你?我告诉你,今天之前你干过什么无法挽回了,今天之后你再对那几个愣头青动手,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别怪我从中作梗!”
  杜佑山一脚把茶几踢个狼籍不堪,毫不掩饰疯狗之态:“你他妈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啊?”
  “我知道,”武甲平静地仰视着他:“我不想今后又有个人为了替杨小空求情,到我面前扎自己几个窟窿!我今天话撂在这里,你自己琢磨吧,你要继续整他们的话,把我赶走最安全。”
  杜佑山像以往一样暴躁地把他摁在沙发上,扬起巴掌要打,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下来,转个身,找不到其他活物可以殴打泄愤,便看到什么砸什么。
  两个孩子在里屋听着客厅的动静,心惊胆颤地抱头窝在一起不敢动。
  武甲从背后抱住杜佑山制止住他的暴行,轻声软语地说:“答应我吧,就算你不给自己留条退路,也请给杜卯和杜寅积一点德。”
  于是,杜佑山屈服了,他整完柏为屿,正跃跃欲试地准备接着整杨小空,只可惜刚开个头,后面痛打落水狗的计划还没有付诸于行动,全在武甲的威逼之下撤销了。当然,他后来为这一时的耳根发软付出惨重的代价,悔之晚矣,商场如战场,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对敌人手软的后果则是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
  翌日,几个举办美展的相关文化单位包括美协为了表示清白,杜绝恶意炒作和买奖卖奖,一致默认婉拒柏为屿的任何作品参展,以儆效尤。这种情况有史以来第一次发生,算是艺术界的一件大事,不止艺术类刊物,连普通媒体也不知以什么渠道首先获得消息,大肆报道,连早间新闻都没有放过。
  是什么,临门一脚将柏为屿踢进地狱?
  杨小空的信。
  信中杨小空以同门师兄弟的立场,大义灭亲揭露柏为屿画展的恶性炒作事件始末,证明了谣言的真实性,无中生有捏造恩师曹铜鹤老先生与柏为屿断绝师生关系,同时以古玩界两会会长的身份,请求美协肃清文化圈的败类,字句尖锐刻薄,摆出不踩死柏为屿誓不罢休的势头。
  这封信原本应该只有美协和各个文化单位的一把手才能看到,偏偏不知是哪位“正义人士”实在看不惯“杨会长暗地里踩踏同门师兄的卑劣行径”,“偷偷”将信件影印本流传出来。
  早上陈诚实去院里上课,见学院内宣传栏围得人山人海,他向来好事,嚷嚷着挤进去观看,看到宣传栏贴着杨小空的亲笔签名信。
  而旁边贴的另一张公告,是杨小空的画入选画展补上柏为屿空缺的消息。
  陈诚实震惊了,冲上去一把将信和公告扯下来,跑到杨小空班门口怒喝道:“杨小空,滚出来!”
  杨小空完全蒙在鼓里,纳闷道:“陈师兄,你又玩什么?”
  “玩你妈的头!”陈诚实把手里的几张A4纸甩给他,恨得眼睛都红了:“我真没看出来你这么卑鄙!”
  杨小空捡起信,只看了两行,头脑就嗡地一片空白。他颤抖着手翻到最后一页,惊恐地发现这封信只有最后一页自己见过,前面两页纸被人偷梁换柱了,而第二页最后一段话和第三页打头一段话衔接得天衣无缝!
  “我大一就认识为屿,他的才华谁都比不过!别以为把为屿扯下来你就能代替他!”陈诚实搡他一把,破口大骂:“你有脸骂他败类?我看你才是败类!”
  杨小空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走廊的栏杆才没有被陈诚实推倒,他抬起一双茫然的眼睛,不自觉地喃喃:“不是我……”
  不是我啊!可是上面白纸黑字是你杨小空的亲笔签名,更讽刺的是,那枚个人章还是柏为屿给你刻的!
  这只是刚刚开始,这封信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在文化圈内流传,不出半天就几乎人手一份,
  杜佑山终于在此时,露脸向媒体表明杜氏画业对无可救药的柏为屿极度失望,决定和他解除合约。
  白左寒大动雷霆之怒,要知道,这一封信暴露出来,柏为屿自然是毁了,同门操戈是任何一个文化圈里的大忌,杨小空的名字从此被钉在耻辱柱上,没有回旋的余地!杨小空的性格温吞懦弱,今后要怎么面对众人的鄙视和唾骂?哪怕现在没有遭受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但人言可畏,那傻小子必定一蹶不振,恐怕离柏为屿的下场也不远了,杜佑山再加几棍,必死无疑!
  他打电话给杜佑山,杜佑山没接,他干脆冲到杜氏画业的经理办公室,指着杜佑山的鼻子痛骂:“杜佑山,他们只是毛头小子,你至于用这么无耻的手段整他们吗?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杜佑山想干的事多了去,他本想再使几把无中生有或栽赃嫁祸的勾当,一鼓作气把杨小空逼入绝境,无奈被武甲踩住尾巴什么都干不了,只得半途而废了,此时憋了一肚子火,气馁地揉揉太阳穴:“好了,你别吼我了!我接下来什么都不干了。”
  白左寒涵养尽失:“你他妈干的还不够吗?太过分了!小心众叛亲离!”
  杜佑山脑子里那霸王逻辑转不弯来,觉得自己真是太无辜了,简直好心没好报嘛:我都承诺你不再继续整他了,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给我放狠话?想到此,当即反唇相讥:“我为什么整他你比我清楚!我众叛亲离?我杜佑山对朋友,尤其是对你白左寒,足够仗义!你也不想想当年你众叛亲离的时候是谁帮你的?我砸钱上下疏通关系拖时间,最后把方雾弄出去,要不然你也被扯出来调查了!没有我,你和方雾两个早蹲局子去了,哪轮的到你现在人模狗样的给我拍桌跳脚?”
  白左寒哑口无言,要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他几次想和杜佑山撕破脸皮。杜佑山是方雾的恩人,也是他白左寒的恩人,他们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要不是有杜佑山帮忙,恐怕挺不过来。
  杜佑山得瑟了,哼道:“杨小空是个什么东西?你还真要因为他和我翻脸吗?”
  白左寒冷然道:“杜佑山,这些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归根究底都是站在你那一方,我对你也足够仗义了,不过我们的交情到今天为止,完了,至于方雾欠你的人情别算到我头上来,我和他两不相干。我告诉你吧,杨小空还真的是个好东西,你再敢动他一下,我和你斗个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唱首歌给我听

  段和在医院干瞪眼一晚,第二天早上的课照常上,顺道打探了一番消息。到了中午他回到医院时,夏威醒了,麻醉药效也退个干净,哎呦哎呦的叫唤,苦着脸说:“段和,你现在才来看我,有良心啊!”
  段和满脸憔悴,往床边椅子上一坐,颓然地向后靠去,“我昨晚坐在这里一晚没睡,你满意了?”
  “我还以为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你没理我,今天这时候才来瞧我的……”夏威很满意,不过还有那么一点小心疼。
  段和缓缓地叹气,拉住夏威的手问:“痛吗?”
  “痛——”夏威毛虫一样挪动,痛苦地呻吟:“还好我自残之前特地查过人体器官,没有乱扎!我操!痛死了!和哥哥,你叫医生给我打一针止痛吧!”
  段和没应,俯下身把脸埋进夏威的手掌心里。
  夏威忍痛半侧过身,疑道:“你怎么了?”段和的脸冷冰冰的,夏威摸了摸,忽然摸到了温暖的泪水。
  段和没应他。
  夏威又问:“段和,你怎么哭了?”
  段和简单地说:“我心疼你。”
  夏威笑道:“心疼得哭了?你真没用,我都没哭……”
  段和抬起头,勉强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傻瓜,你这一刀白扎的。”
  夏威脸上夸张的表情一点点地浅了,目光虚冷,轻轻问:“什么意思?”
  “我和你……”
  “赶紧的说!”夏威不知哪来的力气,撑起上半身直勾勾地盯着段和的眼睛,喝道:“出什么事了?”
  “说不清,我,给你看个东西。”段和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封复印件。
  夏威一把拽过纸,看了几行,手抖得厉害,喘息也不稳了,他愤恨地将插在左手背上碍事的针管拔掉摔在地上,腾出手来翻到最后一页,看向最后的署名
  ——杨小空。
  他瞪大眼盯住那三个字,怎么也没法想明白这是怎样一种状况,僵僵地呆了半天没有动弹。
  段和起身抱住他的脑袋,慌张地劝道:“注意你的伤口,冷静一点……”
  夏威瘫倒下来,眼神有些木讷:“为屿怎样?”
  段和照实说道:“所有文化单位都把他拉进黑名单,他今后恐怕没法翻身了……”
  “这不是杨小空写的。”夏威整张脸煞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自我催眠般喃喃:“不是他,他没理由这么做……”他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狠狠地闭上眼,用力捶了一拳床板。
  “魏教授昨晚给我打电话,说杨小空和乐正七把汝窑观音的真品交给杜佑山,也是替为屿求情……”段和撑在病床边缘,俯身擦去他额头上的冷汗,絮絮叨叨着说:“期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还没有弄清楚……夏威!夏威,你有听我说话吗?”
  夏威一下一下地捶着床板,没有力气发脾气,只有这个途径发泄他的不甘和愤恨!
  段和揉揉他紧紧纠结的眉头,细声慢语地一再劝说:“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你尽力了,不要自责……”
  夏威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睛,凶戾的杀气一掠而过,冰冷地吐出一句话:“我一定饶不了他们!”
  绝对饶不了他们!
  白左寒料想杨小空会哭惨了,他匆匆忙忙地赶到教学楼,发现杨小空带的班提早下课了。他问隔壁的陈诚实:“杨小空呢?”
  陈诚实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白左寒脸色一肃:“什么口气跟我说话?”
  陈诚实立即耷拉下脑袋:“回师尊,杨师弟半个时辰前驾鹤西去,晚辈不知其所踪,望师尊恕罪。”
  “驾你的头!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白左寒气急败坏地骂完陈诚实,转头给魏南河打电话:“喂,杨小空八成去工瓷坊了,你看好你家小孩,别让他打杨小空。”
  魏南河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乐正七揪着杨小空施暴:“不好意思,你说迟了一步。”
  杨小空的车一在工瓷坊门口停下乐正七就冲上去揪他出来,毫不客气地奉上一记左勾拳,没等他爬起来又连踢几脚。杨小空既不反手也不躲避,老实地挨了几招后,闷声闷气地说:“够了,住手。”
  乐正七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够你妈!杨小空,你给老子解释!”
  杨小空扶着车门站稳,摁了摁下巴的淤青,淡淡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让你带着观音去干嘛的?”乐正七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凶相毕露:“你倒是干了什么?”
  杨小空握住乐正七的挥到半空中的拳头往外一送,暴喝:“我叫你住手!”
  乐正七被杨小空的气势震住了,傻愣愣地看着他。
  杨小空吼道:“我做过半点对不起为屿的事天打雷劈!连你都不信我?”
  乐正七快被气得失心疯了:“我信!我信有什么用?为屿怎么办啊?他怎么办啊!”
  怎么办?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扎了武甲一刀开始,一切乱套了,进一步是错,退一步是错,原地站立也是错,怎么做都是错!杨小空转过头,看到站在长条石阶上的魏南河,眼圈一湿,缓下口气轻声唤道:“魏师兄……”
  魏南河苦笑不言,上前拉住乐正七回头往木楼走。
  木楼的台阶随着脚步轻微地摇晃,发出不易察觉的吱呀声,魏南河在前面走,围绕着一股子重重的烟味。杨小空跟到台阶下,仰视着魏南河背影颤声说:“魏师兄,不是我……”
  魏南河道:“我知道不是你,你不用解释。”
  杨小空抿了抿嘴,强忍着泪水又说:“我签的信不是那一封!”
  魏南河重复一遍:“我知道,你不用解释。”
  杨小空住了嘴——确实,解释有什么意义?他的会长身份美协根本不买账,人们看到的只是信里曹老的表态,他和乐正七不闹这一出,柏为屿还不会死的这么彻底。
  魏南河最后补上一句:“小空,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的名声毁了,柏为屿是你的前车之鉴。”
  杨小空静静听着,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他做过很多后悔事,却从没有这么一件事让他悔得萌生出刻骨恨意!
  他坐在小厅的椅子上,冷静地,一件一件回忆整串事件的始末,呆坐了几个小时,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怒哀乐,阴沉得犹如一尊雕像。白左寒到工瓷坊找到他,惴惴不安地摸了摸他的脸:“面团?”
  杨小空抬眼看向他,“唉。”
  “我都知道了,我相信不是你干的……”白左寒觉得他不太对劲,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杨小空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竟然无声地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白左寒见他这副架势十分瘆人,不由有些心慌:“傻小子,别害怕!有我在杜佑山不敢动你一根寒毛!”
  杨小空站了起来,白左寒听到他低沉着嗓音说了一句话:“杜佑山没什么可怕的。”
  最可怕的,不是面对杜佑山,而是面对柏为屿。
  柏为屿没跨出房门半步,他早上接了几个同学的电话,打开电视看了新闻后就蜷在被窝里哪都不敢去,神经质地觉得站在大街上都会遭人指指点点,什么自信和自恋全滚他妈蛋了。
  柏为屿不再那么吵了,一整天没说话,段杀却一点也不舒心,他请了假呆在家里陪着柏为屿消沉,难得地没话找话说:“为屿,我们出去吃饭吧,想吃什么由你定。”
  “……”
  “柏为屿,别这样。”段杀坐到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盲目地摸索他的脑袋,“我去隔壁借狗,我们溜溜狗去?”
  “……”
  段杀揭开被子,把他扳过来肚皮朝天,“你不是想要狼狗吗?我也找机会给你弄一只?”
  柏为屿用手臂挡着眼睛,“……”
  段杀伸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把他抱起来,带着哀求的口气劝道:“你说说话吧……”
  柏为屿顺势搂着段杀的肩,总算开了腔:“别吵。”
  段杀吻吻他的发鬓,嘲笑道:“真没想到会轮到你说这句话。”
  柏为屿说:“我难受……”
  段杀拍拍他的背,“你哭一哭吧。”
  “不哭。”柏为屿摇摇头,强调道:“我不哭,哭有什么用?倒霉到头了,我不用希望什么,也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别说这么消沉的话,总会有别的出路的。”
  “别哄我了。”
  “没哄你,未来有什么变化说不准,人活着总会有希望,别放弃。”
  柏为屿揉揉鼻子,带着鼻音说:“你最近废话很多,别吵我,我正专心难受呢。”
  段杀捧住他的脸,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好好,我最后说句废话,你别放弃,照样做你想做的事,一切还有我呢。”
  于是,两个人抱在一起安静地难受了一会儿,柏为屿自言自语:“他们都说是小空,我才不信呢。一纸签名信,我也能伪造,呸!就凭绵羊那孬样,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陷害我,一定是中了杜佑山的圈套,现在八成一个人窝在什么旮旯角里哭得一塌糊涂……”
  “行了,别管别人。”
  “当然不管……”柏为屿垂下眼帘,脸在段杀的肩窝里磨蹭,“我自己难受得要死,暂时没心情去安慰那白痴。”
  段杀的指尖抚过他的耳朵,温温柔柔地揉捏,“你还难受?”
  “我这辈子废了,难受久一点不行吗?”
  “可以,可以。我安慰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会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可以学。”
  “是么?那唱首歌给我逗逗乐吧。”
  段杀窘然:“这个我不会。”
  “唱简单的,”柏为屿侧过脸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我教你唱?来来,我是一只丑小鸭啊咿呀咿呀呦……”
  段杀沉默。
  “唱!”
  “……”
  柏为屿愁眉苦脸地叹了声:“还指望你呢!拉倒吧,连首歌都不愿唱给我听。”
  段杀硬着头皮唱道:“我是一只丑小鸭啊咿呀咿呀呦……”
  “噗!”柏为屿当即笑喷:“你别板着脸啊!笑着唱!”
  “……”段杀:你真的有在难受吗?
  柏为屿推推他:“下一句唱本天才亲自改编的:我有一个小鸡鸡啊叽喳叽喳叽~小鸡鸡变大鸡鸡啊叽喳叽喳叽~”
  段杀耐着性子,含糊不清地唱:“我有一个小鸡……”
  柏为屿挥手打断他:“笑!”
  段杀硬生生地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脸。
  柏为屿把两手放到身体两侧扑棱着,“这样比划着唱。”
  于是,段杀保持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僵硬地扑棱着两手做小鸡状,字正腔圆地唱:“我有一个小鸡鸡啊叽喳叽喳叽……”
  “啊哈哈哈——”柏为屿笑得前仰后合,气喘吁吁地爬下床去找DV:“等,等一下,我要拍下来……”
  段杀拦腰捞他回来重新捂进怀里,“你别闹!”
  柏为屿扒住他的脸乱揉一阵:“你每天都给我笑,听到没?”
  段杀忙转移话题:“段和早上给我电话,说夏威住院了。”
  柏为屿笑容一滞,“他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受了点伤。”
  柏为屿紧张起来,追问道:“什么伤?”
  段杀不自在地干咳一声,“那蠢材昨天找武甲给你求情,学我自己扎了自己一刀。”
  “操!”柏为屿勃然大怒:“他妈的,这也叫没什么?不是伤你身上你不会痛啊!他扎哪了?”
  “可能是肚子吧,没问清……”
  柏为屿手脚并用穿上外套就要出门:“我真他妈倒了血霉!怎么会认识你们这一群丧心病狂的疯子!”

  认错

  “别人怎么说我,我不在乎。”杨小空坐在夏威的病床前,无意义地盯着床脚,“我很在乎为屿怎么想,他一定躲了起来,不见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信你,因为你还没有脑子干这种缺德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如果不是躺着,非揍你!”夏威指指他脸上的淤青:“七仔打的?打的好!”
  杨小空弯下腰,抱着头断断续续地说:“都是砸在我手上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夏威发狠地一捶床板:“我们都坦白绑架案是我们干的了,有什么仇冲我们来,对付为屿算什么?”
  “没有办法补救的事别一直挂在嘴上了!”段和仰头半躺在墙角的沙发上,猛然冒出一句:“想想怎么对付杜佑山吧。”
  “我有办法,”杨小空思忖着说:“不过……”
  “我知道你的意思,等你有能力和他公开抗衡时还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呢,我没有耐心等。”段和坐起来,疲惫地捞过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点儿水,闷声说:“杜佑山的漏洞可比为屿多,随便抓一个都是致命的!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让他接受法律制裁,我们可以给他制造。”
  那两个人同时看向他,杨小空的目光一下子有神起来,殷切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段和喝口水润润唇,道:“城郊县城派出所下面是明代官窑遗址,杜佑山雇了几百个人,从围墙外的店面挖地道进去,已经挖了一年多了……”
  夏威瞪圆了眼睛:“操!比我还狠!”
  杨小空愕然道:“你知道怎么不报警?”
  段和的食指比在唇间示意那两个人住嘴,“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这是魏南河的杀手锏,他观察了好几个月都没法下手。杜佑山黑白两道都有人,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撤出来不留一点痕迹,警方就是抄了地道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夏威立即和他心有灵犀,脱口而出:“我一炮炸药炸塌出口,把人证全堵在地道里,谅他们插了翅膀也飞不出来。”
  杨小空忙不迭截断他们的话题:“不行,里面几百个人呢,万一炸到人怎么办?”
  段和皱皱眉,继续说:“我陪魏南河去勘察过许多次,围墙外的店面到派出所大楼下的遗址,足有三百多米,夏威只要小小的炸一炮,造成小面积塌方,堵住入口前方一、两米而已,挖掘队半天就能打通,足够安全!我们的目的只是拖延工人撤退的时间。”
  杨小空的手心渗出汗来,又问:“这个,会不会太冒失?那是一条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你们有没有考虑炸药埋哪?”
  夏威高深莫测地一扬嘴角:“下水道。”
  “不错,”段和表示赞同,搭上话头:“只在地面勘察确实过于冒失,所以我们必须再花一段时间进下水道勘察。工人挖地道一定会小心避开下水道,那地下和一个墓没有多大区别,况且他们都是在夜间作业,我们有乐正七,想听清楚哪里没有人走动,哪里是密集作业区,易如反掌。”
  听着,是个不错的主意。杨小空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那我和魏师兄白教授商量商量。”
  “不允许。”段和抬手制止道:“再加上一个小七,这事不能让第五个人知道。”
  “不行!这事干系重大……”
  “杨小空!你老实闭上嘴!”段和的面孔不复平和,几乎是怒吼:“让他们知道你还想打击杜佑山?别做梦了!”
  杨小空张口结舌了半晌,分辩道:“魏师兄和白教授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难不成他们还会帮杜佑山不成?制造爆炸案,这和上次的绑架案一样,是大罪……”
  “魏教授都想不出两全的方法,你倒是想个不犯罪的方法?抛下私人恩怨不说,再不采取措施,官窑遗址就要被杜佑山掏空了!”段和揉揉绷紧的眉头,略一斟酌,缓下了语气:“这一招釜底抽薪的计划我在魏南河面前念过很多次,他也承认计划的可行性,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死活不肯动手,因为他知道一旦成功,杜佑山就得到监狱里去过下半辈子了。我怎么劝说他都只是和我打太极,最后干脆叫我断了这个念头,你以为他们会支持我们吗?”
  杨小空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可是,不告诉白教授我心里不安……”
  “白教授就更别提了,他比魏南河还更怕事,今天你倒霉他护你的短,明天杜佑山倒霉他就会护杜佑山的短。他们对杜佑山的感情不亚于我们对为屿的感情,十几二十年的交情复杂的很,不是你想当然的敌对关系,要他们给杜佑山一些教训或者让杜氏遭受经济损失可以,但他们绝对不可能把杜佑山往死路上推。”
  “我们没功夫陪他们小打小闹,”夏威闷哼道:“我们和杜佑山斗,要么不干,要么一击毙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段和赞许地朝夏威一瞥,转而对杨小空说:“一切靠我们自己,千万别指望魏教授和白教授。”
  “那,我做什么?”杨小空突然发觉,段和不出招则已,一出招比谁都狠,并不是那么温厚纯良的人。
  “我伪造个假身份证,在附近定个高层的招待所,你抽空去观察地面情况。进下水道和准备工作都不需要你插手,”段和摆摆手,道:“你的处境很艰难,这场风波对你的名誉影响极其恶劣,你最好不要直接参与,以免节外生枝。”
  杨小空激动起来:“你们不信我?”
  “不信你就不会把计划全告诉你了!”夏威厉声喝道:“搞出这么大一场乌龙害惨了为屿就是因为我们行动之前没有互相商量!”
  段和一扬下巴,口气咄咄逼人:“听到没有?杨小空,服从安排!我们需要一个人在地面上接应!”
  “放心吧,小空,如果失败了我顶罪,谁都别和我争!杜佑山告我制造爆炸案,我反咬一口他盗挖官窑遗址,要死一起死!”夏威既痛又乏,歪了歪头半死不活地摊成死尸状,死若游丝地说:“当务之急先报了仇,再替为屿想想出路……段和,段和……帮我叫医生来,我痛……”
  杨小空不再发言,他静默着将自己和柏为屿的未来计划囫囵笼络成形,然而所有计划的实行必须有个基础,那就是将杜氏踩成废墟,否则这个绊脚石实在躲避不及。
  他似鼓励自己一般点了点头,告辞伤患,出了病房。
  走下住院部的台阶,隔了十几米看到从停车场走过来的柏为屿,杨小空停下脚步,下意识转头想躲。
  柏为屿远远地喊了句:“给我站住!”
  杨小空老实站住了。
  柏为屿走过来,上下打量他:“怎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心虚了?”
  杨小空红着眼:“不是我做的!”
  柏为屿斥道:“不是你做的你躲什么躲?”
  “为屿,我……”
  柏为屿不轻不重地给他一巴掌:“叫师兄!”
  “柏师兄……”杨小空一把抱住他,使劲忍着哭腔,说:“对不起。”
  柏为屿用力拍拍他的背,破口痛骂:“不许哭,你个弱智还有脸哭?敢哭我揍死你!我刚才打电话给魏师兄,差点没气死!谁让你自作主张送了上亿的礼物给姓杜的?乐正七没脑,你也没脑?你比他多吃了这么多年的饭,敢情吃的不是大米是大便?操!搞砸了事就做缩头乌龟,躲着一整天没来安慰我,什么意思?等着我来安慰你?”
  “对不起!”杨小空用足了力气抱紧他,只剩这一句话了,“对不起……”
  “好了,别抱的这么紧,想勒死我吗?”柏为屿挣开,单手松松地揽着他的肩,苦笑道:“削根新的柳棍给曹老准备好,陪我一起挨打吧。”
  杨小空带着重重鼻音,应道:“嗯!”
  柏为屿一挑眉:“看过夏威了?那个脑残怎样?”
  “活活泼泼的呢。”
  “想也是,居然自己扎自己,神经病!”柏为屿嘴上骂着,眼圈潮湿了:“他闲的慌,我这就去多给他几刀!”
  段杀锁好车,从后面走上来,催道:“走吧。”
  杨小空拉着柏为屿的手不放。
  柏为屿疑道:“怎么了?”
  段杀迈上住院部的台阶,回头欲再催,话到嘴边又吞回去,静静等着。
  杨小空抬起头,没有眼泪,只有笃定,他的面孔上不再带着软糯窝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于深处的阴冷决然,说出来的话字字落地有声:“为屿,给我几年时间,你失去的,我尽快帮你抢回来。”
  柏为屿一乐,敷衍道:“我等着呢。”
  夏威拉着巡查的医生哭着喊着四肢抽搐欲跳楼,总算求到一针止痛剂,扎完后就舒服了,很快睡得雷打不醒。
  段和隔着玻璃门对柏为屿比了个手势:别进来。
  柏为屿竖个中指:操,早不睡晚不睡,偏等老子来了才睡!
  段和指指夏威,接着捂住小腹皱紧眉头,然后头一歪做睡着的姿势。
  “走吧,明天再来看。”段杀拉拉柏为屿劝道:“他说夏威痛的要死,刚睡着,别吵了。”
  柏为屿揉揉鼻子往回走,鼻子酸溜溜的,口不对心地嘲笑道:“我还想骂他几句呢,怎么不扎胸口?有种的给我扎心脏!扎肚子算什么爷们!”
  天气开始转暖,他掌心温热,指尖却还带着凉意。站在两个人的电梯里,段杀握着他的指尖贴在唇上,呵一口暖气,再握紧,似乎是想把暖气和他的指尖一起裹进自己的掌心里捂热。
  “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也是最幸运的。”柏为屿的手指努力钻出段杀的手心,露出一点指腹,淘气地抚摸对方的嘴唇,他说:“我有一帮子笨蛋损友,还有一个笨蛋的你呢。”
  隔天,曹老风尘仆仆地抵达妆碧堂,没来得及吃喝休息,回来的一路,风言风语陆续钻进他的耳朵里,他不信!他必须听到两个爱徒亲口否认那些可笑的谣言!
  柏为屿和杨小空一左一右跪在他面前,中间放着一条崭新的柳棍,比以前那根还更粗,棍子上枝枝桠桠之类划手的东西都削掉了,破皮处还留着新鲜的树汁。
  先由柏为屿坦白从宽:伪造假身份、买奖、恶性炒等等等,确有其事。所有文化单位把他拉进黑名单,他不能再继承恩师的衣钵了。
  杨小空接着老实交代:他偷了魏南河的汝窑观音去求杜佑山,签的那封求情信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改头换面。他现在声名狼藉,圈内盛传他两面三刀,在背后对同门师兄痛下杀手,那些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柏为屿的前途是间接毁在他手上的。
  屋子里安静了太久,安静得几近恐怖,几个漆工和魏南河在屋外急得团团转。
  曹老坐在太师椅上,许久没有动静。那两个人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杨小空说完,捡起柳棍双手奉上:“曹老,你打吧。”
  曹老站了起来,一句话都没有说,颤抖着手握紧柳棍从杨小空手里夺走,杨小空闭上眼缩起脖子等着挨打。
  他没有等到棍子抽到自己身上,耳边咕咚一声,曹老一头栽倒在地上。一瞬间,他条件反射地扑上去:“曹老——”
  魏南河接连抽了好几根烟,正打算再点起一支,却听屋里一阵吵闹,柏为屿急切的喊声传出来:“曹老!曹老!魏师兄——”
  魏南河闯进屋里,见状也是方寸大乱,惊慌失措地跪下来要扶起老人,“曹老!你你,你怎么了?”
  柏为屿的手死死地抓紧老人的手臂,全身抖得厉害。
  “你们别乱搬动他!”杨小空搡开那两个人,哑声吼道:“打急救,快点!”
  这一段时间,每当发生什么大事,白左寒心里都会一咯噔,第一时间想到他的面团小绵羊,他担心那懦弱的家伙会哭得满脸眼泪,光想想就可怜得让他心疼。
  可奇怪的是,杨小空出乎意料地镇静。白左寒赶到医院急救室门口,几个漆工和陶工零零散散地在走廊走来走去;魏南河不在,大概是去交钱办手续了;柏为屿颓丧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天花板出神,杨小空坐在他身边,手肘支在膝盖上,脸则挡在手掌之下。
  白左寒跑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小空?”
  杨小空看看他,满脸掩饰不住的疲倦,“白教授……”
  白左寒拍拍他的手背:“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嗯。”杨小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不再搭话。
  乐正七随之也从学校赶来,急火火地冲进走廊,开口就问:“怎么回事?”
  一个漆工回答他:“心脏病突发,还在抢救。”
  乐正七咬紧牙关,没有第二句话,转身就走。好笑,他日日夜夜巴望成年,可回首往事,成年之前他的生活堪称无忧无虑,顶多也就是因为贪吃贪玩挨顿揍,比这段日子遇到的痛,算什么?他亲爱的人遇到危险遇到刀枪,没关系,他愿意用身体去挡,断条胳膊断条腿都不怕!但今时今日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都挡不了,不知道拿什么保护自己重视的人,心里的痛比以前身上的伤痛痛的多,已经超过他能承受的底线!
  杨小空头疼得很,他摁摁太阳穴,眼睛一扫,不见了乐正七!他一怔,刷地立起来:“胜哥,小七呢?”
  阿胜吓了一跳:“不……知道,刚刚还在!”
  柏为屿一个激灵坐直了腰杆,嘴唇动了动,“这死孩子……”
  “为屿,你在这守着,我去找他!”杨小空丢下这句话,心急火燎地往外跑。跑到走廊底端,电梯入口有不少人在等,杨小空焦急地等了几秒,往窗外一看——乐正七正往大门外跑!
  “乐正七——”杨小空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回来!”
  乐正七头也不回。
  杨小空调头往安全出口追下去,刚追到门口,眼睁睁看着乐正七拦了辆计程车坐上去,车子转个弯,一下开远了。
  “乐正……咳咳……”杨小空弯下腰,急得连连咳嗽。
  白左寒从后面追上来,命令道:“我去开车,你等着!”
  杨小空等不及白左寒把车开出停车场,看到辆计程车便毫不犹豫地截下来,“跟着前面的车!”
  不得不承认,杜佑山确实手段狠辣,轻轻松松整垮一个柏为屿,搞臭一个杨小空,连夏威也栽了,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乐正七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

  同进退

  武甲伤愈后第一天上班,杜佑山满心欢喜地陪着他到古董行视察一圈,爽快地大手一挥,把杜氏古董行的所有行使权全交给武甲。
  武甲抿嘴听着,等杜佑山兴致勃勃地发言完,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就管官窑遗址这一块吧,太多我管不过来,别的以后再说。”
  杜佑山想想也是,医生嘱咐武甲要好好休息呢!于是他哇唬一下拦腰抱着武甲,粘着对方的嘴唇咪啾咪啾连着亲,“行,都听你的。”
  这无赖老子和他的无赖儿子越来越像了!武甲哭笑不得,转移话题道:“要不要去画廊看看?”
  “明天再说,”杜佑山担心武甲的身体吃不消,急着让他休息下来,“我们去接儿子,然后回家,我开车。”
  武甲忽而想起什么,扶着他的手臂低声说:“你没有瞒着我捣鼓杨小空的事吧?”
  杜佑山想也不想:“保证没有,我有什么行动瞒得了你?”
  武甲望定了他的眼睛:“一言为定?”
  杜佑山在武甲唇上啄一口,额头点着他的额头,柔声说:“当然一言为定,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步及古董行大门口,保安唤道:“杜老板,这么早回去?”
  “嗯。”
  保安又说:“有个人找你。”
  “谁?”杜佑山漫不经心地扭过头,看到了乐正七。
  乐正七两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地看着他,“杜老板,你好。”
  杜佑山十分意外:“小七,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刚好路过。”乐正七笑微微的,温润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儿,笑起来稚气未脱,一如小时候那般可爱纯真。他向前走出数步,陡地神色一肃,冷不丁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奔杜佑山门面而来。
  武甲下意识侧身一挡推开杜佑山,板住乐正七的肩膀顺势往后一送。乐正七后退半步,旋即往左斜窜过去,闪电般捅向目标杜佑山。武甲本不想和一个小孩子打斗,哪想对方招招凶狠,竟然摆出取人性命的架势,着实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只在瞬息之间,乐正七接连刺出三刀皆被躲开,武甲百般无奈,不得不使出狠招,眼疾手快扣住对方的手腕,反手夺下匕首,同时一记肘击将他撞出去三米远。
  乐正七哼也未哼一声,趔趄着爬起来抹一把鼻血,还未站稳就被两个保安钳制住了。
  “杜佑山!你个孬种!”乐正七眼中狰狞煞气大盛,在两个保安手下狂怒地挣扎,一边往前冲一边愤恨地怒骂:“把观音还来!不要脸——”
  另一辆计程车刷地停在路边,杨小空面如土色地从车上跌出来,冲上去抱着乐正七满是鲜血的脸:“小七,你怎么了?”
  乐正七不理他,自顾自大骂:“杜佑山,我 操 你 妈 的!你个混蛋,曹老有什么意外老子宰了你!”
  “你们放开他!”杨小空粗鲁地从保安手里扯过乐正七,捂住他的嘴巴暴喝道:“乐正七,你给我闭嘴!少惹事!”
  杜佑山惶恐地握住武甲的手腕,“你没事吧?”
  “没事。”武甲缩回手藏到身后,他的虎口被锋利的刀锋划破了一道口子。
  杜佑山早他一步看到鲜红的血痕,不由火冒三丈,张口就喊:“保安,给我报警……”
  武甲攥住他:“算了!”
  “装什么好人!”乐正七死命蹦跶,骂得声音都哑了:“杜佑山,你他妈不得好死!”
  杨小空害怕乐正七又被保安抓走了,死死把他箍在怀里,“叫你闭嘴啊!再说一个字别怪我揍你!”
  乐正七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咬紧下唇恨恨地瞪着杜佑山。
  杜佑山毫不理会:“什么叫算了?那死小孩故意伤人……”
  武甲提高声音怒斥道:“我说算了!”
  杜佑山忍气吞声地住了嘴。
  武甲紧张地拉过杜佑山:“上车!别小孩一般计较。”
  杜佑山扭头看了杨小空一眼,不屑道:“算你识相,饶你们一次,给我小心点!”
  白左寒这才赶到,将车斜停在路边,他几步追过来揪住乐正七:“死小孩,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闹!这这,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乐正七的血把杨小空胸前的衣服染红了,他啐出一口血水,眼中杀气汹涌,像一只吃人的野兽:“他该庆幸老子没枪!”
  白左寒想起以前魏南河说过乐正七这孩子杀性太重,不由莫名地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撇下乐正七,转向杨小空正想劝一劝,却见杨小空平静地注视着杜佑山,黑漆漆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感情,沉冷得像一汪死水。
  白左寒听到他低低地,冰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似恶魂低语——
  “杜佑山,我会让你倾家荡产的。”
  曹老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没有生命危险,众人都安了心,魏南河定好病房,跟着医生问了一堆注意事项,忙碌之余还不忘给曹老的女儿打个电话,刚松口气,一转头就看到乐正七鼻子塞着两团棉花,蹲在角落用自己的鼻血东画画西画画。
  魏南河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乐正七,你怎么搞的一脸是血?”
  乐正七满不在乎:“没关系,鼻梁骨没有塌。”
  魏南河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心疼得声音发颤:“我问你怎么搞的!”
  杨小空照实把情况说了一遍,魏南河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最后一丝理智崩溃了:乐正七从小深居简出,接触社会还没有一年,在情商上归根结底只有十岁,再坏再捣蛋也是他魏南河的宝贝,轮不到外人来教训!
  白左寒及时拦下魏南河:“干什么去?”
  “找杜佑山算账!”魏南河额上青筋直暴,“小孩他也打,他还是不是人?”
  “小孩小孩,小孩你妈!”白左寒声嘶力竭地大骂:“你家小孩不是小孩了,你自己问问他,他带着刀是想去干什么的!他要去杀人的,你知道吗你?要不是有武甲挡着,杜佑山就挨几刀了,到时谁找谁算账?啊?杜佑山那是正当防卫,没告他蓄意伤人算是高抬贵手了!”
  杨小空也劝道:“魏师兄,别去!现在我们很被动,别再被杜佑山抓住把柄了。”
  乐正七惴惴不安地拍拍魏南河剧烈起伏的胸口,“是我太冒失,你别气,别气!我一听说曹老会有危险,恨得发疯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冲出去了……”
  魏南河沉沉地喘了喘,憋下这一肚子恶气,揽住乐正七,嘱咐道:“小空,你在这守着,我带他去五官科看看,别留下什么后遗症。”
  两个人隔着一扇玻璃门打火星人哑语,柏为屿站在这头,比一个中指:笨蛋,你怎么样?
  夏威躺在那一头,双倍奉还中指:白痴,老子很好!
  柏为屿指指自己,再指指夏威,拱了拱手:兄弟够仗义,谢了!
  夏威侧身摆出一个睡美人的姿势,得意地摆摆手:小意思!
  柏为屿朝他竖起大拇指:瞧你精神头很好。
  夏威潇洒地抓抓头发:那是,老子是什么人!哼……
  柏为屿往后指了指:既然你没啥事,那我走了。
  夏威终于耐不住,咆哮道:“你敢!给我滚进来!”
  柏为屿依言滚进来,哼哼怪笑:“瞧你寂寞的呦!段和怎么不在?”
  “上课去了。”夏威捂脸嗷嗷假哭:“到底上课重要还是我重要啊?呀咩跌~”
  柏为屿一屁股坐下来,左脚架在右腿上抖个不停,“我昨晚过来,看到他坐在这打着手电写材料,还不让我们进来吵你,”
  夏威无奈地摊手:“唉,他就是那么勤奋。”
  柏为屿垂下眼帘盯着抱在前方的两只手,沉声说:“曹老听说我的事后,心脏病突发……”
  夏威一僵:“没事吧?”
  “没事,幸好抢救过来了,还昏迷着。”
  “没事就好。”夏威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老人家就是脆弱,等他醒了,你好好劝劝,以后多孝顺。”
  “嗯,会的。”柏为屿愧疚道:“你现在没法上班,不碍事吧?”
  “不碍事,”夏威害羞地捂脸:“人家请了半个月产假。”
  柏为屿恶寒:“滚!正常说话!”
  “伤假,伤假。”夏威打个呵欠:“嘿,有个固定工作真幸福,半个月不上班薪水照拿,住院费全报,今早单位领导还亲自来慰问我,包了一千块慰问金。”
  柏为屿嘴巴张的老大:“不会吧,有这么好的事?”
  “我打算伤好了,再扎一刀,好了再扎,好了再扎!”夏威这脑残捡到一点小便宜,窃喜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柏为屿不可置信:“天马流星靠啊,自残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待遇,什么世道!”
  夏威脸色一肃:“谁自残了?我告诉你,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怎样?”柏为屿竖起耳朵。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段和老师下班回家,正一个人走在僻静的小巷,突然——”夏威手舞足蹈地描述道:“横空窜出一个蒙面歹徒,手持一把尖刀呼呼挥舞,恐吓道:把钱交出来!段和老师胆小怕事,吓得转身就跑!说时迟那时快,优秀公务员夏威同志从天而降,临危不惧,用铮铮铁骨挡在段老师面前……”
  柏为屿嘴角抽搐:“捡重点的说,后来谁赢了?”
  “可惜夏威同志空有一腔正气,还是打不过歹徒,被歹徒扎了一刀,”夏威捂着伤口痛不欲生地呻吟:“哎呀,哎呀,就这么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柏为屿:“……”
  “段老师为感谢夏威同志见义勇为,匿名捐赠锦旗一面交往人事厅!”夏威被这段英勇事迹感动得热泪盈眶:“此时单位同事们才知道,这位刚进单位的小年青受伤请假的真正原因,个个深受鼓舞!为了表彰人事厅的好同志,人民的好儿子,厅领导亲自……”
  “够了!”柏为屿打断他,无力地扶额:“你们真是一对欺世盗名的狗男男。”
  夜间,曹老醒了,眼睛睁开,第一眼看到的是鼻子上裹着一块厚纱布的乐正七。
  “曹师叔,你醒啦!”乐正七小小声地问:“还难受吗?”
  曹老摇了摇头:“七啊,你的鼻子怎么了?”
  乐正七嘴一扁:“摔了一跤。”
  曹老责道:“你这毛孩子!”
  乐正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南河带我看医生啦,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点肿而已。”
  曹老问:“那俩兔崽子呢?”
  “在外面呢。”
  “叫他们滚进来?”
  两只兔崽子听到乐正七的传话后畏畏缩缩地挪进门来。
  曹老虚弱地命令:“滚过来!”
  柏为屿在床边蹲下,两手扶着床沿,低眉顺眼地像小狗一样乖乖的。
  曹老摸摸他的脑袋,“你该怎么办啊……”
  柏为屿抱着老人的手,哽咽得说不完整一句话:“对不起,我,辜负您了……”
  曹老短促地叹了声,苍老的嗓音又哑了好几分:“哭什么哭?你是混得太顺风顺水了,毛躁得像只跳蚤,受点风浪也不一定是坏事。日子还长着,总会有机会的,我要看到你继续努力,常出作品,别人不稀罕,还有我稀罕呢。”
  杨小空立在一边,深深地埋着脑袋。
  “小空,你别自责了,不是你的错,他们对这个决定已经有一番计较了,那封信只是起推波助澜的作用,就算没有信,我也不一定能扭转局面,可惜了你白白糟蹋了自己的名声。”曹老缓声道:“你比为屿勤恳,性子也稳重,总有一天会出息的,我老了,今后是你的天下,到时别忘了提携提携你师兄……”
  杨小空眼里溢满亮晶晶的泪花,不疾不徐而又坚定地说:“您放心,到了那一天,我和柏师兄同进退。”

  开屏

  曹老的女儿曹曼曼和魏南河同年,大两个月,是个搞生物基因工程的科研人员,留学念完博士后就直接进了研究院,长年累月驻守研究室里不见阳光,皮肤白的像吸血鬼,眉眼浓丽,薄唇鲜红,一看就知道脾气不好,这点魏南河深有体会,他小时候没少被曹师姐欺负。
  曹师姐得知父亲心脏病突发,心急火燎的,又没法一下子甩干净一手科研项目,花了一个礼拜才把所有事都交接清楚,待她驾到之时,曹老的身体已经无恙了,只是还有些虚弱。
  杨小空和柏为屿皆恭恭敬敬地唤:“曹师姐,您好!”
  曹曼曼拉着一个混血小男孩,优雅地揭下披风,“你们好。”
  混血小男孩直扑病床:“外公!”
  曹老喜出望外:“安德鲁,乖孩子。”
  “安德鲁?”柏为屿小声嘀咕:“好像是一个月饼的牌子。”
  杨小空小心挡了一下混血小男孩,“小朋友,小心点,别压到输液管。”
  小安德鲁碧蓝碧蓝的眼睛望向杨小空,脱口而出一串英文。杨小空一头雾水,扭头问柏为屿:“为屿,他说什么?我英语听力不好……”
  柏为屿白眼:“别问我。”
  曹曼曼目不斜视走到魏南河跟前,揪住他的耳朵连踹带踢好一顿教训:“你到底怎么气我爸的?给我说!啊?”
  魏南河有苦难言:“曹师姐,你别动气啊,病房里禁止喧哗。”
  乐正六坐在病床边给曹老削水果,冷言冷语地说:“曼曼,那你还不快把他拖出去外面教训教训?”
  魏南河很无辜:为什么都冲我?关我什么事嘛……
  乐正六阴柔刻薄,曹曼曼暴躁不讲理,两个师姐,魏南河一个都不喜欢,想起来就犯怵。
  曹老连连咳嗽:“曼曼,不关南河的事,你别欺负他咳咳……”
  曹曼曼撒了手,“哼,这小子从小就是一副欠欺负的样子。”
  一干人等齐刷刷看向笑面虎魏大师兄:他欠欺负?谁敢欺负啊?
  乐正七跃跃欲试,揪揪魏南河刺棱着的短发又拔拔他的眉毛,魏南河恶声恶气地低喝:“找打吗?”
  乐正六秀眉一挑,“敢打我弟?”
  魏南河蔫了,于是乐正七有恃无恐地捏捏他的眼皮又戳戳他的脸,傻乎乎地呵呵直笑。
  曹曼曼此行的目的强硬非常:老爷子身边没个知冷暖的人伺候不行,她奉母亲大人之命逼老爹提早退休,立刻接走,少说得休息个一年半载——开玩笑,她老公就是心血管医学专家,老爷子一到家就能接受最专业最贴心的照顾。
  曹老弱弱地表示抗议:“咳咳,我没事……”贴心个屁,洋鬼子女婿说的鸟语我又听不懂!
  曹曼曼抱着手,吊长尾音:“哎呀,那我给妈打个电话,说爸不肯走呢~”
  小安德鲁用蹩脚的中文说:“没收你的零发钱,用你的酒浇在你的烟上,烧掉。”
  曹老哭丧着脸:“你们母女俩欺人太甚……”
  曹曼曼倒是想早上来下午就走,可惜医院不同意,老爷子出院可以,但坐飞机有风险,还得再观察一个月。她给老公和妈妈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只好安安稳稳地先留下来视情况而定。
  曹老就这么又呆了半个月,杨小空每天来看望一番,顺便带创作稿来给他看一看。
  年轻有为的杨会长如今成了过街老鼠、众矢之的,而他强硬霸道地占着位置,面对外界所有□裸的指责和挖苦巍然不动,厚着脸皮照样过他的日子。刚开始众人对他无比轻视鄙夷,以为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忍受不了舆论压力,哪想他面上永远带着不变的笑容,似乎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有人骂他他也笑脸迎对,涵养良好得堪称恐怖,笑容虽温和可亲,却让人莫名地瘆得慌。
  于是,杨小空没有如杜佑山所愿主动请辞会长职务,竟然一扫以往中庸的处世态度,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应酬四方。
  在此之前,他一直与世无争,从小学到大学,连个类似小组长的班干部也没当过,成绩不好不坏,人际关系不活络,也从不讨好师长,他一直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闷头画画念书,做好一个当学生的本分,然而魏南河将他从学校拎出来丢进这个鱼龙混杂的圈子,并且一下子坐在高处不胜寒的顶端,他刚开始没有觉出不适应,因为他躲在魏南河身后,魏南河指东他不敢往西,魏南河使个眼色他就说什么话。
  但是,那是过去了,如今他决然脱离魏南河的控制,开始笼络自己的人际圈。
  虚伪客套、左右逢源、互相利用,社会这个大染缸,想从里面爬出来洗干净自己难于登天,但想跳进去染色自己,只是顷刻。他直至今日才发现自己是一棵活生生的摇钱树,只需动动手指,点个头,几十万几百万的钞票如流水一般在自己眼前翻滚。他谨慎小心地与三教九流的人交际磨合,很快适应圈内的潜规则,因有利益因素在其中作祟,不到一个月他就拉帮结派收买了几个富豪藏友,那些自诩“正义”的人群又由轻视化为畏惧,不敢公然指责,换为背地里戳他脊梁骨。
  杨小空的所作所为杜佑山看在眼里,手痒痒地极度想添几棍把道貌岸然的杨会长打个落花流水,可武甲的脚牢牢地踩住了他的大尾巴让他动弹不得,只得千不甘万不愿地忍下了。
  一切都很平静,捣鼓爆炸案的四个人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透露计划的半点风声,有段和操纵,行动安排面面俱到,比上次的绑架案更加成熟而有条不紊。
  三月底,段和在派出所隔壁一条街的招待所定了个六层楼的房间,站在窗口能将派出所方圆五百米的情况一览无遗。
  各个下水道入口的位置、派出所外围的店铺几点关门熄灯、值勤警察在什么时段进出、十字路口和街边超市银行等处的摄像头分布,等等情况,由杨小空观察一夜,将记录交给段和,段和接着观察一夜,两人轮班,不出一个礼拜就全部掌握了规律。
  白左寒觉得杨小空越来越不对劲,早出晚归也就罢了,有时甚至是昼伏夜出!他原本没有发现,直至一晚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他以为杨小空去洗手间,便没有多在意,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睡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被窗外车子开进院子的声音惊醒。白左寒悄悄地爬起来,撩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看到杨小空下了车轻轻合上院子的铁门。
  杨小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像一个梦游患者,清晨带着寒意的冷光洒在他布满阴霾的脸孔上,兀自流淌着沉静而阴森的气息,显得陌生得可怕!白左寒指尖的凉意一点点往心脏的方向侵蚀,急匆匆地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
  而后,杨小空上楼,回到床边,脚步声轻飘飘的。
  白左寒背对着他装睡,心脏狂跳,像是撞破了什么天大的机密。
  窗户关得死紧,窗帘本是盖得密密实实,此时豁了一道小缝,窗外的阳光顺着缝照射进来,杨小空坐在床边环视一圈卧室,觉得有些异样。
  白左寒侧身而睡,两手松松地放在枕头下方,呼吸均匀。
  杨小空俯身小心地在白左寒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却忽然发现对方右手除了大拇指,其他四个手指的指尖上都若有若无地沾着些许灰尘。他顿了顿,默默地抬眼看向窗台——窗台只有浅浅的一层灰尘,若不是冷色的阳光反射,几乎看不到那上面浅浅的指印。
  杨小空无奈且无声地笑了一笑,轻柔地握住白左寒的手,低头落下一个吻,同时不动声色地揉掉他指尖的灰尘,放回原处。
  吃早饭的时候,杨小空主动提起夜间自己去向:“白教授,我最近总是睡不着,”他的面上像往常一样带着窝窝囊囊的笑容:“我是不是该吃点安眠药?”
  白左寒喝着椰奶麦片,揣测地望了他一眼,“为什么睡不着?”
  “压力有点大,曹老的课全丢给我了,魏师兄催我快点学习古玉鉴定,协会那里又常有些事务……”杨小空拖着椅子挪到白左寒身边,枕在他的肩上蹭蹭撒娇:“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骂。”
  白左寒心疼了,搂着他的肩膀劝道:“别管别人怎么看你,你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你或许有点精神衰弱,自己调整调整,没什么大问题别吃安眠药。”
  “嗯,所以我睡不着就出去逛逛,”杨小空乖乖地应道:“昨晚我开车在大院里绕啊绕,找到那棵槐树了。”
  白左寒怨道:“啧,不是和你说那棵槐树不吉利吗?小时候我妈说,它长的张牙舞爪的,有女人吊死在那,闹鬼!打那以后我再也不在大院里闲逛。”
  杨小空舔了舔他唇上残余的椰奶,笑道:“我去年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它在开花,我想,过不了多久它又要开了。”
  “傻小子,吃饭吧,”白左寒将煎鸡蛋夹进吐司里递给他,“下次睡不着叫醒我,我陪你逛逛。”
  杨小空取笑道:“不了,我找槐树呢,你胆子小,害怕。”
  “别黏我,一边吃去。”白左寒打消了所有疑心,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最近应酬比我还多,听我的,能推的推掉吧,别累着自己,好不好?”
  杨小空有问有答:“看情况吧。”
  白左寒思忖着问:“你是不是还想着报复杜佑山?”
  “报复?那真是太傻了,夏威和小七做事没个计划,口口声声喊着要报复,你当我和他们一样?”杨小空非但没回答,反倒提出问题来,也不知是问白左寒,还是问自己:“单纯报复,能挽回为屿的前途吗?”
  “你知道就好,别耿耿于怀了。”白左寒苦口婆心地劝:“你们也不是没有错,报复杜佑山是完全没意义的傻事……”
  杨小空坦白承认:“对,我有错,我也到杜佑山面前承认那刀是我扎的,他怎么整我我是罪有应得。但我现在必须自保,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不扳倒他,柏为屿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你别被害妄想症爆发,杜佑山答应我绝对不会再动你了。”
  “他也答应我会帮为屿,结果呢?”杨小空耸肩:“我在两个圈子里都得拼了命往上爬,要爬到天皇老子都动不到我的高度,保守估计得花十年,想想就很辛苦呵,还得时刻提防杜佑山,就怕他冷不丁在背后放我冷枪,劳心劳神啊!他最好能老实十年给我让出路来,可他怎么能听我的话呢?我还是让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比较放心。”
  白左寒犹如在听天方夜谭,真不知道杨小空哪来的自信说出这样一番可笑的话来。
  杨小空吃掉最后一口夹蛋吐司,见白左寒发愣的傻样,扑哧一乐:“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
  白左寒就是想当真也没法当真,但还是被那番话郁闷到了,他觉得他的面团小绵羊一提起杜佑山就脑袋发晕,尽说胡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唉声叹气妄图再劝:“你别钻牛角尖了,杜佑山这回是真的答应我了,你到底要怎样才信嘛?”
  杨小空拿纸巾擦擦嘴角,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他去蹲监狱吧,我就能相信,蹲不了一辈子,就去给我蹲十年。”
  白左寒无奈地摇摇头,全当他在说气话。
  武甲到官窑遗址里视察了一圈,地道的高度有的三、四米,有的不过一米多,走过去还得弯着腰,四通八达像迷宫一样,空气质量十分恶劣;一架运送瓷片的简易电梯摇摇欲坠,头顶上吊着昏暗的日光灯,电线交错密布,有不少安全隐患;几百名工人零零散散地遍布在十几层地道内,吃喝拉撒都没有出过地道,要不是杜佑山开出来的价码高昂,绝对没人会干这一茬苦差事。
  武甲年前来过一次,那时候还只挖到十三层,现在已经快二十层了,武甲下到最底层,觉得腰部的伤口有点儿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问陪同视察的包工头:“这是挖到几米了?”
  包工头如实回答:“快六十米了。”
  武甲的脸色很不好,本想签一笔钱再多加固几层支架,转念一想,这地道的深度已经突破霍梨交代的极限了,眼前紧要的是一层层从下往上添实土,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于是他收起支票本,自作主张地对包工头说:“暂时不要再挖了,先退到十米以上,等两天,杜老板有别的安排。”
  有钱不赚不是杜佑山的行事风格,他听说武甲吩咐所有工人撤到地面以下十米的地道里,自然是非常不满:“就当挖地铁,只要支架稳固,挖到一百米都没问题。”
  武甲回来后本想劝杜佑山见好就收,哪想对方没有一点自觉性,不由反驳:“你有地铁那样的施工队吗?再说,地铁的平均深度也只有十几二十米。”
  杜佑山满不在乎:“再挖下去就是永乐瓷了,宝贝,挖完永乐我就收手。”
  “挖完永乐还有洪武呢!你不会有知足那一天!我担心它会塌!一米都不能再挖了,出事的话涉及到地下几百个人,地上几百个人!”武甲着急了:“那栋派出所的地基只有三米,土质好的情况下才挖这么浅的地基,现在地基以下都被挖散了,倒塌怎么办?”
  “乱讲,”杜佑山点起一支烟,轻松地嗤笑一声:“地基以下三米我们都没有动,一层的支架是最稳固的,怎么会影响到地基呢?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武甲望定杜佑山,一双黑幽幽的睡凤眼在黑框眼镜之下寒意逼人,“杜佑山,你什么都不缺,何必冒这个险?万一出事牵扯到几百条人命,谁都保不了你。”
  杜佑山不搭言,闷头抽烟,抽完一根又点上一根,显然是极不甘愿:再挖下去就是永乐瓷了,他倒没打算往外卖,可对于一个收藏癖狂热者来说,即将到手的宝贝就在脚底下却不去捡,简直比砍他几刀还难受。
  “你答应过我什么?”武甲问完,见杜佑山还没有动静,终于忍无可忍:“我告诉你,这次不是整杨小空和柏为屿的那种私人恩怨了,你再一意孤行,我今天就和你拆伙!”
  杜佑山头次听到武甲说“拆伙”这俩字,惊怒交加之下竟然结巴起来:“你你……你说什么?给你一点颜色你就开染坊,真是得寸进尺了!”
  “是!我只是保镖,根本没资格在你面前指手画脚!这些年你干的那些赚钱的事,多卑鄙我都不拦你,还给你出谋划策,因为你是商人,利字当头无可厚非,只要你办事还有个底线,我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这次不同了,那些工人都是娘生爹养的,你再抱着侥幸心理让他们去承担送死的风险——”武甲掏出杜佑山给他配的枪拍在茶几上,一字一字的恐吓道:“那我宁愿和你拆伙!你要不就毙了我,否则我走出这个门就去举报你!”
  杜佑山震怒得说不出话,可笑地张大嘴巴:“你……”
  武甲吼完冷静下来,终究是迈不开步子,只能缓缓叹气:“再继续往下挖风险太大了,我现在举报你,你还有活路,若真的牵扯到人命你就死定了,杜佑山,我是担心你出事。”
  杜佑山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武甲,那句话的含义再明白不过。他这么多年死乞白赖地纠缠,不就是为了能在对方心中占据一个立足之地,不就等着这一句“担心你”?他唇边的喜悦逐渐绽开,笑容既幸福又酸涩,眼圈一热,郑重地答应道:“别闹脾气!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全由你安排。”
  深邃静谧的下水道里,一道黑色的人影独自在潮湿的管道中徘徊。不远处立着一只黑猫,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它喵呜叫了声,跳到人影脚边。
  乐正七食指比在唇间:“嘘……”
  嘘……
  只是一声轻轻的“嘘”,回声在下水管道里悠悠地来回撞击良久。
  黑猫不再吭声,悄声无息尾随在他身后,眼睛滴溜溜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他戴着一顶牛仔鸭舌帽,脚下穿一双黑色塑胶雨鞋,趟过积水处,停住了脚步。手机发出的微弱光线保持了三十秒,暗下来了,他也不再按按键打开光线,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倾听。
  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叮叮当当敲击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深处,一丝不漏地飘进耳朵里。
  他摇摇头,掏出一支粉笔,一脚踩着管道壁往上攀高一些,在顶端隐蔽处画了一个X。然后,朝黑猫招招手,继续往下走。

  一路顺风

  柏为屿吃完早饭,照常去医院瞧瞧曹老,不想病房空空荡荡,他纳闷地拉住路过的护士问:“住这间病房的老头呢?”
  护士一翻资料,说:“今儿一大早突然走了。”
  柏为屿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什么时候?”
  护士吓了一大跳:“前,前一个小时,这位先生,你怎么了?”
  “我不信!”柏为屿抓住护士小姐摇晃:“他昨天还好好的!他女儿呢?”
  护士战战兢兢地说:“他女儿,陪,陪他一起出院了呗。”
  柏为屿一头栽倒,“哎呦喂,护士姐姐,拜托你说话说清楚点……”
  曹老近期的检查报告单昨天下午出来,状况十分良好,曹曼曼和她那洋鬼子老公通了电话,洋鬼子承诺说老爷子坐飞机风险不大,只是得多多留心,记得随身携带药物,一定要乘大型客机,换三个中转站多休息休息就没问题了。
  于是曹曼曼当机立断,找医生谈了谈注意事项后,风风火火地把她爸拎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有打。
  魏南河得知情况后狠狠地啐出嘴里的烟,评价道:“小时候就没什么教养,如今越发恶劣了!也只有洋鬼子受得了她。”
  乐正六到工瓷坊来看望魏南河的老爸,闻言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呢。”
  魏南河黑着脸:“咳咳!”
  乐正六以拆人短处为乐:“听说小时候你和杜家的破小子都围着曼曼转,可惜人家从小就是校花兼高材生,看不上你们俩捣鼓破瓷器的。”
  “哦……”柏为屿猥琐地上下端详魏师兄。
  “咦?”杨小空也表示出好奇心:“魏师兄喜欢曹师姐啊?”
  “六姐!”魏南河气急败坏:“你不是听曹曼曼说的吧?那女人真行,小学时候的事也拿出来说!”
  乐正七把吃了一半的绿豆糕拍在魏南河脸上,“你到底喜欢过几个人?”
  “死孩子,干什么你?”魏南河发窘。
  乐正七哼了声,跑了。这小子爱吃醋的要死,以前知道魏南河未婚妻的事,别扭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不是吃醋,单纯只是小气,又或许是男人的独占欲在作祟。
  一小破孩还有独占欲,这什么世道?真是蛮不讲理!难不成要我在遇到他之前的三十二年里都当苦行僧不成?魏南河欲哭无泪,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冷言冷语地对乐正六说:“都快四十了还不生孩子,到底是你不行还是你老公不行?”
  于是,乐正六把喝了一半的茶泼到魏南河脸上,“闭上你的贱嘴。”
  柏为屿和杨小空察觉情形不对,蹑手蹑脚地退出战斗圈。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柏为屿坐上曹老的太师椅,“小咩子,上茶。”
  杨小空无语,递上一罐可乐。
  柏为屿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文绉绉地说:“从今儿开始,我就是装B堂掌门,任何事无论巨细,得先与我禀报,听懂了吗?”
  杨小空忍笑点头:“为屿,我挺崇拜你的。”
  柏为屿疑道:“崇拜我什么?”
  杨小空照实说:“你还真是乐天派中的极品,什么天塌地陷的事你都能扛,顶多沮丧几天,过不了多久就复活了,生命力比蟑螂还……”
  话没说完,却见柏为屿收敛了笑容,换上一副死气沉沉的脸孔扭过头去默默垂泪:“想起来了,我是没前途的流浪艺术家,这一辈子玩完了……”
  杨小空忙撒下手里的漆刮,扳过他的肩急切地说:“为屿,我就那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柏为屿捂着眼睛,肩膀微微颤抖,抽泣道:“别理我,我一想起自己的前途就难受得厉害!”
  杨小空以为他哭了,不由心里一阵绞痛:“真的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事,柏师兄……”
  柏为屿:“叫掌门师兄!”
  “……”杨小空硬着头皮说:“掌门师兄,你别哭了!”
  柏为屿拿开手,笑得满脸是牙:“唉~我没有哭呀!”
  杨小空冷眼:“你干脆改名叫柏小强吧。”
  柏为屿谆谆教导:“羊小咩,乱给人取外号是个坏毛病,得改!”
  正说着,段老师带茅山派掌门来了,那圣虚子的伤口拆了线,愈合神速,不过瘦了一圈,脸上缺乏血色,他一手拄着根水管充当拐杖,一手背在身后,一派道骨仙风地站在妆碧堂门口朗声唤:“柏掌门!贫道来啦……”
  柏为屿春风满面地迎出来,“夏掌门!哈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段和恶寒:“夏威,不许装道士!”
  夏威娇弱地咳嗽两声:“人家本来就是道士……”
  柏为屿指向装碧堂右侧的小储藏室,慷慨道:“夏掌门,这间无用,只需刷上黄墙便可建立茅山派分道观,夏掌门意下如何?”
  杨小空:“喂喂,掌门师兄,你是真的想气死曹老吧?”
  “柏掌门!”夏威激动地握紧柏为屿的手,热泪盈眶:“大恩不言谢,待我重振茅山派威风……”
  段和忍无可忍,揪住夏威脑袋上的毛,拔腿往工瓷坊走,“我就说不能放你和柏为屿凑在一起发神经!”
  夏威踉跄着跟了过去,倒拖着水管一路呻吟:“呀,呀咩跌,秃了秃了……”
  魏南河在配釉房忙碌,没空招呼段和,正好,段和要找的是乐正七。
  乐正七连续一个礼拜在下水道里过夜,白天趴回宿舍睡大头觉,好容易挨到周末,忙着赶欠了一个礼拜的各项作业,精神萎靡地直打呵欠。
  杨小空也找借口溜进书房,反手关上门,开口便问:“什么时候动手?我半夜出门被白教授怀疑了。”
  段和问乐正七:“你打探的怎样?”
  “那一带的下水道我都走遍了,他们的作业区涉及面太大,从派出所大楼下一直延伸出几亩地,”乐正七转动着手里的笔,自信满满地说:“太深的地方我听不到,不过离地面二十米内的几层全摸清了。就算夏威的炸药没有把握好,从出口处再往前塌一百米也百分百安全。”
  “开玩笑,我配的炸药爆破范围只有一、两米差距,差五米我自刎谢罪!”夏威打个响指:“不过为了制作更精密,炸药恐怕要临时配,既然情况都摸清了,就尽快动手吧。”
  段和看向夏威:“你的伤……”
  “我没问题了,要等伤好全不知道还得等多久!”夏威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就定四月一号凌晨吧,送给杜老板一个愚人节大礼。”
  “那就是后天,”段和一皱眉:“小空,你明晚早点到达招待所,我们保持联络。”
  “没问题。”杨小空略一踌躇,打开派出所附近街道的手绘地图,用铅笔画了一条东拐西拐的线路:“你们照这条路走能避开各处的摄像头,不过以防万一,全都戴顶帽子。”
  乐正六留在工瓷坊吃个饭,“有幸”认识茅山派掌门圣虚子,万分惊喜地绕着夏掌门问七问八,问题无非是些看相算命之流。夏威根据所学的半桶水《周易》,同时结合参照乐正七的身世唬了一通,居然把乐正六给唬得深信不疑,自以为遇上了活神仙!
  难得有人相信,夏威还装的挺像那么一回事,收起他那一套阿弥陀佛,煞有介事地问:“咳咳,这位苦主,您还有什么需要贫道解答?”
  一伙人哭笑不得,段和实在看不下去了,正欲开口揭穿死道士的真实面目,却见乐正七站在他姐身后,苦笑着摆了摆手,用口型阻止道:别拆穿,让我姐高兴高兴。
  乐正六结婚十多年,夫妻感情良好,老公在银行任职,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孩子。她年轻时身体虚弱不利生育,吃了很多年中药调理,现在身体没什么问题,年龄却大了,怎么也捣鼓不出孩子。眼看年纪相仿的同事们孩子都上中学了,她用尽科学方法无效,开始搞封建迷信活动,烧香拜佛,虔诚地吃了五年斋,肚子依然没有丁点动静,这个遗憾让她几欲绝望了。
  果然,乐正六说没几句就直奔主题,一脸殷切地望着夏威:“那你看看我什么时候能有孩子?”
  夏威琢磨着眼前这位美女姐姐不过三十左右,便敷衍道:“不急,不急,三十八定可得子!”心说:先哄哄你,再过八年你到哪找我去?
  乐正六一脸愁云惨雾:“可我今年已经三十八了……”
  “啊咧……”夏威卡壳住了。
  “咳!”乐正七生硬地转移话题:“姐,喝点水。”
  “夏道长,你确定?”乐正六面露怀疑之色。
  “那是,那是!我给你求一道生子符!”夏威硬着头皮抽出一张道符,以闪电般手法刷地点燃纸条前后左右挥舞一番,嘴里念念有词。不出几秒,金刚经还没念完,纸就烧到手指了,夏威惊了一跳,情急之下连手带纸条噗咻塞进水杯里。
  乐正六看得眼花缭乱:“这样就可以了?”
  夏威抹一把跳出来的热汗,把烫红的手指藏到身后去搓了搓,讪笑:“是啊,可以了!”
  乐正六端起水杯一口气喝了。
  旁观的众人纷纷大惊失色,乐正七来不及阻止,惨叫一声:“姐——”
  夏威哑然:谁让你喝啊?
  乐正六双手合十祈愿道,“如果真的今年能怀上宝宝,我一定好好谢谢夏道长。”
  “哈,哈,好说,好说……”夏威两腿发软,扶着桌面才没有吓得跌倒在地。
  乐正七杀气腾腾地瞪着他:等我姐走了,看老子会不会宰了你!
  段杀过来接柏为屿,看到乐正七追着夏威喊打喊杀,他问段和:“那两个人又发什么神经?你不怕夏威伤口裂开?”
  段和抱着手嗤笑道:“让他坑蒙拐骗装道士!这种人渣早死早好。”
  段杀赞同地点了点头。
  段和问:“什么时候的机票?”
  “明早。”
  段和挺高兴,“明天好,一路平安。”该滚的都快滚吧,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干大事。
  段杀点了支烟,言简意赅地说:“谢谢。”他请了半个月休假,打算陪柏为屿去一趟河内,如果柏为屿的父母不反对就住几天,如果矛盾激烈的话,他们露个脸就逃,去别处旅游散散心。
  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工具都得收拾清楚,柏为屿仔细把每一罐漆封紧,用松节油洗干净发刷和角刮之类,段杀只帮了个小忙就蹭了一手漆,柏为屿挥挥手赶开他:“坐一边去,笨手笨脚的。”
  段杀晾着两手听话地坐一边去,柏为屿整理完,在手上倒些樟脑油,握住段杀的手帮他洗洗漆,两个人的手在油里滑腻腻地搓揉,柏为屿傻乎乎地嘿嘿直乐:“老家伙会打人,我特准你挨打后可以还手。”
  段杀好声好气地劝道,“那是长辈,不能还手。”
  柏为屿竖中指:“行,你愿意挨打是活该,那他打我,你总该替我报仇吧?”
  段杀板着一张死人脸开玩笑:“除非他把你打死了。”
  “滚——”柏为屿吼得惊天动地,气势嚣张,实则只掐了一下段杀的手掌。
  段杀一笑:“别吵……”
  “哈!”柏为屿歪着脑袋端详他:“再给爷笑一个。”
  杨小空抱怨:“为屿……”
  “叫掌门师兄!”
  “掌门师兄,你们别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行吗?”杨小空十分不满。
  柏为屿死不承认:“我们在吵架,你看不出来吗?”
  段杀笑着在他唇上啄了一口,无声地向别人证明他们确实在打情骂俏。他们同居了将近一年,却直到最近才后知后觉地步入蜜月期,甜得冒泡泡。
  二皮脸的柏为屿反倒不好意思了:“干什么呀……”
  门外,乐正七把夏威打得鼻青脸肿,夏威声泪俱下地求救:“阿纳达,救救我——”
  段和视而不见。
  乐正七想到还有要紧事等着夏威去办,便见好就收,啐道:“留着你的脑袋,过几天再砍!”
  柏为屿洗完手出来,倒退着往车走,一手被段杀扯住了,另一手伟人似的挥舞:“小的们,大王我半个月后回来,想我是应该的,但不要太想哦!”
  夏威撑着水管艰难地爬起来:“赶紧的滚吧!”
  杨小空两手插在口袋里,笑微微地说:“一路顺风。”

  爆炸

  凌晨四点,杨小空不在床上,白左寒揉揉眼睛,唤道:“面团?”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他。
  杨小空站在城外小县城的招待所窗边,耳朵里塞着手机耳麦,撩起窗帘的一角,举着望远镜观察对街的动静,不疾不徐地说:“往南巷走。”
  段和的车子停在五公里之外的一处停车坪,三个人一路沿小巷子走过来,街上空无一人。段和将帽檐往下压了压,微表异意:“南巷路过公园,有保安巡逻。”
  杨小空强硬地命令:“现在没有,听我的。小学门口好像多了一架摄像头,你们必须临时改道!”
  段和言简意赅地答道:“明白。”
  浓重的夜色之下,三个人靠近南巷的下水管出口,夏威走了太多路,身体有些吃不消,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乐正七拿出工具撬开井盖,段和协助他将井盖推出去,抬眼一看夏威:“你怎么样?”
  夏威逞强摇摇头:“很好!”
  乐正七先跳了下去,段和推夏威一把,“上,我殿后拖回井盖。”
  夏威解下背包,丢给下面的乐正七:“小七,接好。”紧接着也跳下去,两脚一着地就摔了个大跟头。
  乐正七忙把他拉扯起来:“你没事吧?”
  夏威灰头土脸气爬起来,摆摆手:“没事。”
  段和钻进下水道撑着将头顶的井盖挪回原处,露出一小道缝隙,然后才爬下来,“夏威,走不动我背你。”
  夏威呼哧呼哧地喘气:“目前不用。”
  三个人在漆黑的下水道内兜兜转转,踏着积水发出的脚步声回荡不休。“声音有点不太对劲……”乐正七止住另外两个人,眉头紧锁:“你们先停一下。”
  段和轻声问:“怎么了?”
  “脚步声很杂乱。”乐正七闭上眼睛倾听,呢喃道:“上两层的人增多,不知是什么原因……”
  夏威脸色恶劣:“离地道出口还有多远?”
  段和摊开地图,踌躇着说:“如果没有第二个出口的话,那么我们离出口的直线距离还差两百米。”
  乐正七十二万分肯定:“的确没有第二个出口,就算工人往上移也没关系,出口和作业区隔了十万八千里,局部塌方不影响作业区。”
  夏威一挥手:“那赶紧的!”
  话音刚落,一道手电筒的光线直通通照过来,响起一声暴喝:“谁?”
  那三人一时没法适应强烈的光线,不约而同抬手挡住眼睛。
  光源的那一头,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紧张地又喝道:“你们是谁?”
  段和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听夏威故作轻松地回答:“自己人。”
  那人也是做贼心虚,警惕地问:“你们也是武先生派来的?”
  想不到这白痴不打自招,夏威咧开嘴笑了,眯起眼上下打量那人,“不,我们是杜老板派来的。”
  那人明显松了口气,嘀咕:“难怪,武先生没和我说。”
  夏威掏出烟招手道:“兄弟,来抽根烟,武先生派你来干什么的?”
  那人反问:“杜老板派你来干什么的?”
  夏威寻思着说:“他还不是担心地道里弟兄们的安危,”说着,大拇指往段和一戳:“叫我找个专家来检查检查附近的情况。”
  “我也是啊!”那人大力一拍夏威,调侃道:“大老板和二老板还想到一块儿去了!”
  夏威被拍得一个趔趄,牵带伤口,痛得一龇牙,勉强笑道:“那是,那是……”
  段和稳下情绪,旁敲侧击地问:“地道里情况怎样?”
  那人听说段和是专家,当然是知无不言:“我们全听武先生的话往上撤了,现在等货车运沙土过来,从下面一层层往上填……”说了一半,忽然住了嘴,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段和正认真听着,疑道:“怎么了?”
  那人支吾着开了口:“我刚才明明看到三个人影……怎么,只有两个人?”
  乐正七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幽幽吐出一句话:“我在这里。”
  哐……
  那人应声倒下,乐正七收起不锈钢探棍,恨恨道:“妈的,吓死老子了。”
  “听到没有?”段和踢踢倒在地上的人,“他们要撤了。”
  夏威捂着腹部的旧伤,浑身直冒虚汗,咬牙道:“赶紧动手,再拖延时间天就要亮了!”
  南巷公园侧面的井盖慢慢掀起来,往旁边挪了挪,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爬出来,动作迅速地把井盖安回原处。杨小空的腰杆登时绷得笔直,举起望远镜定睛一看,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段和!段和!”
  “什么事?”
  “你们那的情况怎样?”
  “找到出口下方了。”段和举起手电,赫然露出乐正七之前用粉笔画在管道壁上的勾,“夏威在安装炸药,上面情况怎样?”
  杨小空遥望着远处那个陌生人,手心里汗津津的:“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从下水管道里爬出来,正在四处找重物压井盖!”
  段和与乐正七对视一眼,苦笑:“那是杜佑山的人,我们把他打晕就走了,没想到他醒得很快。”
  “不能往原处出来了,换个方向。”杨小空出乎意料地沉冷:“不用紧张,往小学斜对面出来,那个摄像头我去搞定。”
  那两个人趴在一边捣鼓定时炸药,乐正七仔细描述出他估计的管道厚度、管道和地道的距离、以及地道的中空长度,夏威快速心算一轮,倒出雷管里的多余的炸药,连上导火索,拆开一个闹钟……红白蓝绿,各色线路扭麻花似的扭成一团,剪开胶管露出金属丝,噼啪,噼啪,两条线路接触在一起,蹭出耀眼的火花,要将哪些线路捆绑起来?
  夏威伤口上的一阵一阵的钝痛袭来,思维有些迟钝,眼前也开始错影,冷汗顺着鼻尖往下掉,他给自己一个耳光,晃晃脑袋看清眼前的线路,手脚麻利地安装起来,撕开胶带将闹钟和炸药死死捆绑住,随之踩在乐正七和段和的肩膀上,将炸药贴在管道顶端。
  几不可闻的闹钟声敲击在空灵的黑暗中,滴答,滴答,滴答……
  杨小空走出招待所,压低帽檐,有条不紊地戴上口罩,用手掌挡住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闷闷地说:“天亮了。”
  手机声骤然响起,武甲睁开眼睛,一种莫名的窒息感从头顶压下来,深夜有电话绝对不会是好事,他立时翻身摸到手机,心有余悸地接通:“喂?”
  “武先生!”包工头的声音传来:“紧挨地道的下水道里,有人……”
  “有什么人?”
  “不认识,我检查下水道的时候遇到的,三个年轻人,说是杜老板派去的。”
  “杜老板没有派任何人,你怎么不逮住他们?”武甲推醒杜佑山,压低声音:“醒醒!出事了!”
  包工头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把,把我打晕了,我醒来后找了找,下水管道太复杂,一时半伙找不到他们,我就先出来找重物压住井盖……”
  小学大门边立起的新摄像头里,出现一个戴着帽子的人,他走近摄像头,举起手里的砖块——下一秒,沙沙沙……摄像头连接的显示器上一片雪花。
  几乎是同一时刻,轰隆隆的爆破声响起,地动山摇!
  武甲听到电话那一头震耳欲聋的的爆炸声,心脏几欲停止跳动,嗓音发抖着问:“那什么声音?”
  包工头愣愣地寻声望去,派出所外围的一排店铺倒成一片废墟。
  武甲怒吼:“我问你那是什么声音!”
  包工头骇得面无人色:“武先生,那间藏出口的店铺……塌了……”
  另一头的巷子角落,那三个人狼狈不堪地从下水道里爬出来,浑身都是灰末和脏兮兮的积水。井盖边停着一辆白色甲壳虫,车牌罩一层黑布,杨小空开车门催促:“上车!”
  三人连拉带扯滚进车里,夏威屁股一挨上柔软的坐垫,脑袋一歪,枕在段和肩上再无声息。段和拍拍他的脸:“夏威?”
  杨小空加大油门开出巷子,“他怎么了?”
  “没什么,”段和在夏威鬓角上吻了一下,说:“体力不支,晕了。”
  四个人都不敢多做停留,尤其是杨小空,他把夏威段和送回去,风尘仆仆地往回赶——得想个好借口搪塞白左寒。
  到了家门口,院门虚扣着,房门大敞,白左寒手执一个马克杯,靠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
  杨小空知道,那杯子里的是白左寒最喜欢的蜜桃汁,早上刚起床,不适合喝这种冰冷的饮品。他站在门边深呼吸一口气,绽开一个暖洋洋的笑容:“白教授,你又不听话了,一大早别喝这么凉的东西。”
  “嗯,你又睡不着了?”白左寒只穿了件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有扣,露出胸口寸许白皙的肌肤。
  “是呢,出去逛逛。”杨小空将顺路买的新鲜嫩豆腐放在桌面上,问:“还是煮白稀饭吧,豆腐拌皮蛋还是拌肉松?”
  白左寒站起来走近他,软语道:“我有一段时间失眠的厉害,一粒安眠药不管用,两粒也不管用,三粒,还是睡不着,我就吃四粒……医生说这样吃药会死人,我才逼自己戒了。我整天整天睡不着,走路不像是踏在实地上,随时警惕着把飘走的灵魂抓回来,精神衰弱很痛苦的,你以为很好玩吗?你以为半夜逛逛就能缓解压力了?”
  杨小空坦然地看着他,微笑:“你说的是,以后我再也不半夜出去闲逛了。”
  白左寒也是一笑,清冷优雅得当真犹如一朵在清晨绽放的白莲花,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举起马克杯,把冷冰冰的蜜桃汁从杨小空头上浇下去,声调陡然降温到零下十度:“说,这些天晚上都去哪了?”
  杨小空冻得一个哆嗦,抹一把脸上的果汁,嗫嚅:“白教授,我就……随便逛逛……”
  “很好,骗我连眼皮也不眨一眨,”白左寒捏住他的下巴,眼神凌厉:“我早上去找你,遇到扫地的大叔,他说那棵槐树冬天的时候就被砍掉了。”
  正如段和所料,派出所附近发生爆炸案,根本不用报警,爆炸点十分钟之内就被警察团团包围。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杜佑山老奸巨猾,在警方赶到之前便将此事调解清楚了。包工头供认在店铺内囤积大量火药用以制造烟花爆竹,一个不慎引火爆炸,于他人无关,当然将地道的事守得密不透风。
  段和打电话匿名举报那片废墟下有地道,结果这消息不知是被谁半途截了去,如石沉大海,没有下落了。
  于是,这场爆炸案不出半天就宣告侦破,没有人员伤亡什么事都好说,警方轻而易举揣掉这个“私自制造鞭炮的窝点”,谁也没空去清理废墟,更别提发现废墟下的地道入口了。杜佑山价码开得阔气,包工头心甘情愿背上黑锅,被警方拘留了。
  一切只是缓兵之计,出口被堵,地道以内的工人情况无从得知,杜佑山心里比谁都急。
  武甲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异常冷静地说:“这个爆炸是有预谋的,不知道塌方面积有多少,没时间从出口挖进去了——现在有两个办法。”
  杜佑山抬起血红的眼:“说。”
  “买下这块地,紧急驱散派出所里的工作人员,围上临时挡板,”武甲拿过笔纸,简易画出那块地的俯视图,在大楼南面墙角下画了一个圈:“从这里挖下去,直达作业区把人救出来,这招最快最直接。”
  “杜氏不做房地产,很多环节上的关键人物都不卖我的帐,普通地皮简单,这块地是政府的,我动得了当初还会挖地道?而且施工起来人员众多,难保不会消息外流,这事干系重大,我倾家荡产都不一定动得起这招。”杜佑山无可奈何地问:“另一个办法呢?”
  “那简单,清掉那几个店铺的废墟,立刻盖起楼房堵死出口,忘了下面有地道吧。”武甲抽出几张工人名单,盯着杜佑山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两百九十九个人,记录在这里,有名有姓,全是秘密雇佣的外地工,禁止他们携带任何通讯工具进地道,你只需找人除掉包工头凑齐三百人,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杜佑山直愣愣地看着武甲那张冰封了所有感情的脸孔,一股寒意从脊梁骨往上爬,瞬间凝固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武甲摘掉眼镜,唇角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淡笑:“你要记得每年的今天给他们烧纸钱。”
  杜佑山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甲抬手用指腹摩挲他冷汗津津的发鬓,补上一句话:“——如果你不怕下地狱的话。”

  大解救

  洪安东一大早接到杜佑山打来的电话,正要寒暄几句,却听杜佑山开门见山说道:“洪安东,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求你帮忙,无论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达到目的,今后我会一分不差的补还给你。”
  杨小空冲了个澡,出来见白左寒还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他走过去弯腰揽住白左寒的肩,抱歉地笑笑:“白教授,你还生气啊?我不都坦白了吗?”
  白左寒扭开脸,沉声说:“我不是生气,是寒心!杨小空,我和方雾在一起几年,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杨小空面上的笑容僵了僵,说:“他是他,我是我。”
  “别给我装软弱无能!”白左寒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筹划了半个多月这样害人的事,居然没有让我起一点疑心!”
  杨小空辩解道:“我只是怕你担心。”
  白左寒反唇相讥:“你是怕我担心还是怕我向杜佑山告密?”
  杨小空垂下眼帘,闷不吭声。
  白左寒笑了,眼圈微微泛红:“我喜欢你,因为你简单、纯粹,可我今天才发现,你不是那么一回事。你的城府太深了,我觉得很可怕!”
  “这只是件小事,你别神经过敏!”杨小空握紧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别这样猜度我,我也许确实没那么简单,但我真的纯纯粹粹爱着你,这一点从来没变过!我在害人?杜佑山不该害吗?他干了这么多坏事,他是多坏的人啊!小七他们也许单纯只是为了报仇,但我还有更长远的打算……”
  “你能有什么长远打算?就因为他有可能会挡你的路,你就把他往死路上推?”白左寒心里闷得难受,口无遮拦地咆哮:“地道下还有几百人呢,万一出了人命,谁负责?谁?”
  “我保证不会伤及工人,夏威只炸塌出口而已,离作业区几百米呢……”
  白左寒扬手给他一巴掌:“你保证顶个鸟用?你当初绑架武甲时有没有料到会捅伤他?”
  杨小空挨下这一巴掌,面上神色不改,没有一丝悔意。
  白左寒声嘶力竭,吼得喉咙快沁出血来:“坏人坏人,你口中的坏人是我朋友!是我白左寒最好的朋友!你要逼死他,先逼死我好了!他这些年做了什么我比你清楚!他回流的文物比魏南河还多,只是用其中一小部分换取更多的,以小搏大!他有他想做的事,你凭什么说他是坏人?就凭你们那点儿幼稚的私人恩怨?”
  “白左寒,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杜佑山的行事作风确实让人无法苟同,他是无耻是卑鄙是干了不少坏事,也不过是由于一些个人问题或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已,但他在大事上和魏南河抱着一样的态度,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魏南河他装清高倒是装得有模有样,他就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事?你怎么就不去以正义的身份给你大师兄惩罚?”
  “你别提我大师兄!仅凭杜佑山害柏为屿这一点,对我来说就够了!”
  “是你们先害他的!”白左寒哑声骂道:“是你这笨蛋扎了武甲一刀!换是谁敢扎你试试?我非弄死谁!杜佑山算客气了!”
  杨小空脑袋里一懵,喃喃道:“是,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为屿……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什么都不想争!你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就去举报我,保住你的好朋友吧。”
  话说到这么难听的地步,白左寒知道再吵下去无法收场,瞬间软下来,他知道杨小空的日子也不好过,从那一场绑架案开始,大家都没过几天好日子!他摸摸对方潮湿的短发,颓然道:“我没说你错,这种私人恩怨没有谁是全对或者全错,当是我求你,别这么偏激,你都不像你了……”
  “左寒,我们不要因为外人吵架好不好?”杨小空倚倒在他身边,卑微地哀求道:“这次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答应你,以后不管什么事一定先和你商量。”
  “你们的行动很危险,你知道吗?如果有个万一……”白左寒说了一半,没有说下去。制造爆炸案是大罪,如果有个万一,杨小空被当场抓包,又会像方雾一样面临入狱的危险,他承受不了!
  杨小空在他手心里落下一个吻,疲倦地埋入了他臂弯:“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洪安东看过去是个百无一用的废材,可办起大手笔的事来绝对没有半点含糊,他和杜佑山一商议,当机立断,紧急抽出一片新盖的高级办公楼赠送给派出所做办公楼,同时动用所有人脉关系高价收购派出所的地皮。
  小县城的派出所办公楼早已老旧,相关办事处也曾经商讨过重建事项,但由于资金缺乏而耽搁下来,此时遇到开发商大手一挥毫无附加条件地拨出现成的高级办公楼和巨款,自然没有半点犹豫,所有手续都办的顺风顺水。操纵地皮收购的那一套程序是天下地产的拿手好戏,当天晚上事情就有了眉目,洪安东还嫌事情办得不够快,亲自赶赴现场,雇了十几个搬家公司争分夺秒地协助派出所搬家。
  杜佑山守着手机和座机惴惴不安地耗了一天一夜安排各项事务,紧张得两眼都是红血丝,相比之下武甲反倒镇静多了,两个人分头行事,武甲照常接送小孩上下学,有条不紊地从杜氏抽取大量流动资金集中在一起预备着,以防不时之需。直到夜间把孩子哄上床去睡觉后,他才到办公室来,和声细语地劝杜佑山:“吃饭吧。”
  整个办公室都是笼罩在烟雾中,杜佑山一天下来不知道抽了几包烟,哑声说:“洪安东还在抢办手续,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动工。”
  武甲把他指间的烟拿下来摁灭在烟灰缸里,“地道里有食物,原本拖个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就怕工人过于恐慌会造成其他不好控制的状况。”
  “我和洪安东商量过了,手续不可能在短期内搞清楚,慢慢补,目前只能先砸钱堵住各路阻力,明天开始圈钢板维护,圈好就动工,救出人来再说。”杜佑山捏住武甲的手紧了紧,郑重道:“我保证,一个人都不会出事。”
  武甲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你才不相信我呢,”杜佑山板过他的脸,讽刺道:“真相信我就不会用那么丧心病狂的主意来试探我了。如果我真的用你说的第二个方案,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武甲面不改色:“我会举报你,让你吃子弹去。”
  这句话太绝情了,想假装不介意都难,杜佑山想笑笑不出来,他放开武甲,又掏出一支烟叼上,手微微发抖,点了两次也没点上火。
  武甲拿过他的烟,替他点上,递过去淡淡说:“如果事情没解决好,你入狱了,我会等你。”
  杜佑山重新望定武甲,百感交集,不知该责骂对方乌鸦嘴,还是该为那句“我会等你”而狂喜一场,少顷,他将一口都没有抽的烟丢下,抬臂抱住了武甲,嗓音有些呜咽:“我爱你,你懂的。”
  武甲主动侧过脸在他的耳垂上吻了一下,说:“你妥善把这件事解决好吧,以后该赚的钱赚,不该赚的钱别碰,踏踏实实做人。我好好和你过,不再去找他了。”
  杜佑山的眼泪已然无法克制,他宝贝般捧着武甲的脸吻了又吻,把一脸的泪水全蹭到对方的脸上,“我答应你,我发誓!我发誓!我杜佑山从今天起洗心革面,一切都听你的。”
  翌日下午,派出所那块地皮的这证那证还没有办下来,天下地产已不顾各方阻力如火如荼地圈起了高高的铁板维护,刚开始有些相关部门表示异议,吵了几句便不见下文。
  到了傍晚时分,铁板维护将派出所牢牢圈起来,杜佑山壮胆向彭爷请来一批黑道上的弟兄,一水的黑色车子在附近徘徊不走,明为跑过场表示关心,实则起威慑作用,将探听小道消息的群众和记者都赶跑了。
  夏威没有出门,在家休养,另三个人陆陆续续到达招待所窥视情况,段和立在招待所的窗边观察许久后,叹道:“我们还是低估了杜佑山。”
  “这都整不垮他?”乐正七愤愤道:“日啊!什么世道!”
  杨小空寒着一张脸,慢吞吞地说:“不是整不垮,打匿名电话报警没用,如果我们暴露身份去告他,必定两败俱伤,毕竟把事都抖露出来,也瞒不了我们埋炸药的事实。”他倚在老旧的柜子上,抱着手沉吟片刻,说:“杜佑山有钱和黑白两道撑腰,想彻底整垮他,必须截断他的所有人脉。”
  段和轻轻拢上窗帘的缝隙:“杜佑山在紧急掘通道救工人,我瞧这一大手笔不简单,就算整不垮他也足以让他损失惨重,我只担心会牵连工人……”
  “我保证我们炸的那一炮方圆百米没有一个人!”乐正七强调。
  “我知道,理论上来说是没有任何危险,但恐慌和拥堵中难保不会有人受伤。”段和叮嘱道:“不要耽误杜佑山救人,我们到此告一段落,谁都不许再冒头,今后见机行事。”
  “知道了。”杨小空应了声,戴上墨镜,同时把鸭舌帽盖在乐正七的脑袋上,“小七,走吧。”
  魏南河很快得知官窑遗址出事了,但具体出事的原因和目前情况他不太了解,便打电话问白左寒探听探听风声。
  白左寒做事向来谨慎,得知杨小空在小学门口的摄像头前露过半张脸部轮廓,他惊得魂飞魄散,趁杜佑山还没功夫调查爆炸案的始作俑者,赶紧出高价秘密回收了录像销毁干净。鉴于杨小空万般请求别让魏大师兄知道这事,白左寒接到魏南河的电话当即撇清关系:“我没问杜佑山,他自然不会主动来向我诉苦。你也知道,自打柏为屿出事后,我就和他闹翻了。”
  魏南河没心思吃饭,给白左寒打完电话后又接着打给别人,但杜佑山将消息捂得密不透风,竟然问了半天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焦躁地在饭厅里走来走去,没停地打电话,杨小空没事人似的埋头苦吃,乐正七咬着筷子问:“南河,杜佑山该死该活,关你什么事?”
  魏南河道:“和你小孩子说不清楚。”
  乐正七吊起眉梢哼了声。
  杨小空插嘴道:“魏师兄,小七说的没错,你为杜佑山操心什么呢?吃饭吧。”
  魏南河哑然良久,疲倦地坐倒在曹老的太师椅上,“这个官窑遗址意义重大,盗挖的罪名不得了,万一暴露出来,杜佑山就玩完了!那些瓷器面世将引起极大的轰动,但瓷器市场至今没有什么波动,足以说明他还不傻,从官窑里刨出来的东西流向市场的量极少,应该都屯在仓库里……其实他也没干什么……”
  乐正七支着下巴,阴阳怪气地说:“他没干什么?既然他像你说的那么无辜,他还怕什么?”
  “你小孩子不懂!”魏南河直言不讳:“他的靠山很复杂,一旦杜氏垮了由谁接手难讲,仓库里所有东西将会分散去向,下落不明。”
  乐正七挖苦道:“少说可以分散一点到你手上的嘛~”
  杨小空见势头不对,忙清声喝止:“小七!”
  乐正七住了嘴,懒懒地将筷子一丢,“吃饱了。”
  白左寒这头帮小情人料理完录像带的事,那头就给老朋友打电话:“喂!杜佑山,你,你那,怎样?”
  杜佑山已立在施工现场督促,疲倦得头脑发晕:“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问我?去问问杨小空吧。”
  白左寒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关,关他什么事?”
  “你就装吧,我还没想到是他呢!是谁把小学门口摄像头的录像拿走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你亲自出马不是护他还能护谁?”
  “我……我……”白左寒心惊肉跳。
  “得得得,你放心吧,唯一的证据被你拿走了,我能怎样?只能吃哑巴亏!”
  “佑山……”白左寒干涩地笑了两声:“我是真担心你出事,你那里情况到底怎样了?”
  “不知道,还在挖。”施工现场吵得厉害,杜佑山蹲到围护下捂着一边耳朵说:“好了,左寒,我没心情陪你唠嗑,这事要命得很,弄不好过几天你就要去监狱看我了。”
  “让你使坏!别怪别人,怪你自己坏事干多了遭报应!”白左寒直着喉咙吼:“魏南河叫我转告你,你他妈需要帮忙要说,我们总不可能看你死啊!”
  杜佑山囫囵抹一把脸,缓声说:“知道了,你们帮不上忙的,别操心了。”
  下面一座四通八达的地下城,地上犹如空中阁楼,启用重机械挖掘机不便控制力度,万一挖塌了反而会造成更大损失,依然是动用人力挖掘,从傍晚挖到凌晨一点,有工人喊:“快见底了!”
  杜佑山和洪安东守在在救生口边抽了一晚的烟,听闻喊声后松了口气,杜佑山握住洪安东的手用力摇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你先回去休息吧。”
  洪安东抖抖烟灰,毫不客气道:“搞定这所有程序都是顶着天下的名义,不是你杜氏,我承担了多大风险你知道吗?我还是看着吧,有什么状况好及时应付。”
  杜佑山想想也是,便不再多劝。场地内几十名挖掘队员忙得热火朝天,场地外闲逛的人更多,皆穿着黑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抽烟谈天,这些彭爷的弟兄都是条子龙带来的,是不折不扣的一尊尊凶神,不用重金摆平不了的。武甲提出一箱子现金交给条子龙,请他分给这些弟兄每人一笔红包意思意思。
  条子龙近一段时间发展得如日中天,黑道传言,如不出意外他就是彭爷的接班,绝不可小觑。此人骨架子高大宽厚,却瘦得很,瞧着是纵欲过度,一脸的萎靡之色,他拿过装现金的箱子,叼着烟吞云吐雾地随便翻了翻钞票,转手交给身边的小弟,“拿去分了吧,杜老板出手阔绰,我替大伙谢了。”
  武甲轻描淡写地笑笑:“龙哥你客气了,杜老板还得多仰仗彭爷和您多关照。”
  “好说,好说,小事而已。”条子龙将烟头丢在地上,抬脚碾灭,“对了,提早和你说件事,过几个月麦家的五星级酒店开张,麦家老爷子是彭爷的结拜大哥,你也知道,彭爷爱面子,他送的贺礼自然得抢抢风头,别的礼物都在筹备了,希望杜老板这方面能给他弄几样上档次的古玩。”
  “知道了,请彭爷放心,贺礼不会让他失望的。”武甲了然,那位姓麦的老爷子是名副其实的洗钱巨鳄,隐退了十几年,仍旧是黑道中威信最高的人物。
  正说着,挖掘队那儿喧哗声不断,原来是挖进作业区了!
  那天晚上的爆炸过后,地下的电路瞬间中断,工人们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加之有人发现出口被堵,皆惊恐万状地拥挤踩踏,受伤的人数不在少数。困在地下两天时间,哪有人有闲心思吃喝,个个自暴自弃地等死,虚弱已极,如今重见天日,身强力壮的工人争先恐后顺着刚挖的救生口往上爬,挖掘队员被挤了下去,而虚脱爬不动的人纷纷声嘶力竭地惨声呼救,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杜佑山穿插在人流中吼道:“都别挤!互相帮忙一下,把伤员先扛出来!”
  洪安东身边司机和秘书全被人群冲散了,他也被撞得东倒西歪,形象全无地找棵树抱牢,喊道:“冷静点!赔偿金和医疗费都好说!别出去!先清点人数——”
  可惜完全没有人理他们,武甲扯住一个逃出来的工人问明地下的情况,得知下面还有不少伤员,当真是心急如焚!挖掘队员们在呼喊声中丢下挖掘工具,跟着武甲下救生口去协助帮忙抬伤员;绝大部分工人没见过杜佑山,只认包工头和武甲,此时包工头早进了局子里去顶黑锅,武甲又一头扎进地道里救人,工人们爬出来后不知道找谁,狂喜之余又不知所措,有人找水喝有人讨说法,没头苍蝇般乱钻;铁板维护之外涌进来一群黑衣人,凶神恶煞地将爬出来的工人一一控制住,几番肢体冲突,拉拉扯扯地打了起来,场面一度失控。
  条子龙朝天开了一枪,“砰”的一声闷响在夜空中回绕不绝,混乱不堪的场面登时静下来。条子龙将咬碎的烟啐在地上,一扫蔫了吧唧的颓丧之气,目光狰狞,恶声道:“都他妈给我老实点!先把人全救出来再说!少一个人你们都别想出去!”

  意外

  地道下的受伤工人陆续被抬了出来,先前失控的工人也逐渐冷静,不少人上前搭手帮忙。忙了不多一会儿,轰隆一声巨响,地面塌陷下一大块面积,一道可怕的裂缝从救生口处生生地裂出一百多米,有人喊:“大楼要塌了!”
  杜佑山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抬眼见派出所的办公大楼果然微微晃动,有倒塌的预兆!见情形如此危急,工人们全奋不顾身冲向救生口抢救留存在地道内的人,那些流氓们也收起枪蜂拥挤进人群里帮忙。
  脚下的土地陡然像地震一样剧烈地晃动了几秒,地面安然无恙,唯有大楼开始簌簌地掉下砖渣。杜佑山突然明白,离地面最近的几层或许还能挺一段时间,十层以下恐怕早已崩溃得一塌糊涂!霍梨说五十米以下不可再挖,看来不是危言耸听!
  “下面还有没有人?”
  没人应。
  救生口通往的一层作业区内的工人全部成功解救出来。最后一个挖掘队队员手忙脚乱爬出来,惊惧地吼道:“下面快塌了!都别站这!跑啊!”
  众人闻言全掉头就跑,头顶上劈空掉下大块砖头,大队人马跑没多远,地面一沉,楼房在身后轰然倒塌。一些人被小砖渣砸破了脑袋,哭爹喊娘地全撤到安全地带。漫天泼地的粉尘砖渣过了十几分钟才消散,救生口被钢筋砖块堵住,大楼竟然还剩小半边摇摇欲坠,随时有倾塌的危险。
  杜氏的员工、天下的员工、挖掘队队员、包括条子龙带来的人,清点人数后每个人都好手好脚的,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地道下的两百九十九个工人,经过核实,名录上每一个人的名字前面都画上一个勾,一个不少,受伤的大部分是轻伤,伤势严重些的几个人第一时间由杜氏的员工陪同送去医院。所有人都暗自庆幸抢救及时,没有人被压在下面,杜佑山彻底放下心,交代手下的员工分批去向工人交涉补偿问题。
  条子龙比划着枪恐吓工人道:“赔偿金和医疗费不会亏待你们!管紧你们的嘴巴,谁敢把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最好先问问我条子龙是什么人物,免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洪安东直皱眉头,假装清高地整整衣服,打算抽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听杜佑山问身边的员工:“武甲呢?”
  死一般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
  一个杜氏的员工拉大嗓门喝道:“有谁看到武先生?”
  还是没有人应,沉寂的废墟场地内静得反常。
  杜佑山的心脏蓦地停跳半拍,眼前一黑,扶了身边的人一把才站稳,重复问道:“谁有看到武甲?”
  洪安东暴喝道:“都哑了?”
  有工人嚷道:“我在下面看到过他!”
  此言一出,不少工人点头附和道:“对,在下面。”“上面也有看到过……”“我是他拖出来的,出来后他就又下去了……”
  条子龙揪住最后爬出来的那个挖掘队队员:“你不是说下面没人了吗?”
  那人哭丧着脸:“确实没人了啊!一层作业区我确认了一遍,还吼了好几声,没人我才出来的。”
  一个身上带着血渍的工人怯怯地说:“我们几个是武先生从二层拖出来的,他可能还在二层……”
  条子龙用枪托哐地砸在他后脑勺上:“别人都往上跑,你们不要命了往下跑?躲猫猫啊?脑有病!”
  那工人抱着脑袋申辩:“爆炸后所有人都挤在一层踩来踩去,还有人说没几句话就打起来!反正也出不去,我们一伙就商量着躲到下面一层更安全……”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传来一阵惊呼,杜佑山甩下一干人等,头也不回地跑向废墟,洪安东抓了他一把,没抓住,惊出一身冷汗:“喂!姓杜的,回来!”
  杜佑山充耳不闻,绕着被掩埋的救生口转了一圈,找到一道黑洞洞的缝隙,毫不犹豫地往下爬。
  “你个死衰星!”洪安东撒丫子追过去破口大骂:“你他妈给我回来!”
  话音刚落,地面剧烈地震动,一刹那时间那道裂缝又裂出数百米,剩下的半截楼房全部垮塌,洪安东迎面挨了一快飞溅的砖渣,立时头破血流。
  天下的员工齐齐扑上去按住他:“洪总,你小心啊!”
  逃生口这回被堵得严严实实,连个缝也见不着,杜佑山那倒霉鬼凶多吉少了!洪安东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抹一把脑门上的血,气急败坏:“给我调挖掘机过来,杜佑山,你他娘的欠了老子一大斗钱还敢跑去死!”
  到了夜间,魏南河总算探听到了一丝半点消息,但也仅仅得知事情的起因是藏出口的那间店面倒塌,至于铁板维护内目前的状况,一概不知。他和白左寒通了个电话,两个人一律地各怀心事,乐正七窝在他的臂弯下,抱着他的腰摇了摇:“睡觉吧!”
  魏南河敷衍道:“你先睡。”
  乐正七从被窝里探出上半身搂着魏南河,撒娇催道:“魏叔叔,睡觉吧,别管杜佑山了。”
  魏南河没心思理他,低头翻电话号码想打给别人再问问。
  乐正七恼羞成怒,抢过他的手机摔下床:“老子让你睡觉!听到没有?”
  魏南河急火攻心:“你发什么神经?我朋友快坐牢了,我哪睡的着?”
  “哈哈!”乐正七冷笑两声,“他什么时候成了你朋友?”
  “你小孩子懂个屁!”魏南河爬下床去捡手机。
  乐正七在他背后踹了一脚,把他踹了个大跟斗,然后只穿着单薄的绵衫扭头就往门外跑。魏南河气呆了:“你你,造反啊?乐正七!你要去哪?回来,外面冷——”
  还没等魏南河跑出去追,乐正七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铁衣架,面不改色地往魏南河面前一递:“你不是想知道杜佑山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别到处打探了,我告诉你!我一包炸药炸塌了地道出口,他麻烦大了去了。”
  魏南河哑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
  “我说的这么清楚你还不懂?老年痴呆了?”乐正七见魏南河没接铁衣架,索性抛过去:“我都坦白了,你打吧!不过我告诉你,我不认错,你打死我我也不认错!”
  “你……你!”魏南河喘气困难,简直怀疑自己快犯心肌梗塞了,他上前一步揪住乐正七:“你真是胆大包天了,你,你……”
  “怎么?气急败坏了?”乐正七丝毫不畏惧,野兽一般凶恶的目光直捅捅地戳向魏南河:“杜佑山是你朋友?你求他放过为屿时,他有没有把你当朋友?你这一厢情愿贱不贱啊?好,很好,杜佑山倒霉了,有一堆你和白教授这样有钱有势的朋友帮忙,我的朋友柏为屿怎么办?他的朋友都是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我们帮不上他,但是替他出头绰绰有余!”
  魏南河的巴掌挥到半空中,不忍心打下去,他转身坐倒下来,身心俱疲:“你够了,这样报复有意义吗?”
  乐正七不回答,他低头盯着冻白的赤脚,喃喃自语:“以前我和我爸四处流浪,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不管我做什么,我爸都说:‘小七,干的好!’也许我做的不够好,我爸也会先肯定我,再教我以后怎么做可以做得更好。可是,你从来没有,你只会说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这事没意义,那事是小孩子的把戏。”说到这,他才抬起头,反问道:“魏南河,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才可以帮到为屿?”
  魏南河无以答复,长久地沉默。
  “柏为屿是无辜的,只要杜佑山放过柏为屿,我们该受罚、该赔偿甚至该坐牢,都认了!他既然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还顾得了他死活?”乐正七的神色缓和了一些,语气却依然笃定:“我告诉你魏南河,我没权没势,不过和杜佑山死磕到底的本事还是有的。你今天要不就打死我,只要留我一口气,今后还有机会害他,我也一样干,绝对和他不共戴天!”
  武甲觉得自己并没有晕很久,睁开眼看到一片黑暗,还以为自己瞎了,他吓了一跳,摸摸自己的脑袋,并没有找到痛点,这才稍稍放心,不过情形不容乐观,他左肋下痛得厉害,恐怕是被什么给砸断了肋骨。手机不知道被摔到哪去了,不然还有个东西可以照明,地道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勉力站起来,一头撞在土墙上,哗啦啦掉下许多土块,他接连后退几步,还没站稳又栽进另一个坑里,肋下扯出钻心刻骨的剧痛。
  他浅浅地呼吸一口气缓了缓,不敢再那么冒失,佝偻下腰,小心摸索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自己在哪,该往哪走?
  挖掘机发出的轰轰声,混着人们的喊叫声,时断时续土道坍塌声,各种杂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耳朵里,他不知道,外面,天已经亮了。
  卷着尘土气息的望不到边的黑洞,在眼前无边无际地延伸,不管走到哪儿都是穷途末路,那深埋的畏惧和怯懦在心底洞开,他怕得心惊肉跳,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从二层摔下来,或许在三层,或许在更深,总之他身处距离地面十米以下岌岌可危的地道中,地面上面压着一栋楼,哪怕有人想救他,也找不到他!
  周烈出事后他一度对死出奇地淡然,没有什么可寄托,孤零零地漂泊着,这一条命也没什么可稀罕。奇怪的是,当真面临死亡的时候,他又不想死了!
  他一路往前走,只要摸到路就义无反顾地走,毫无目标的、忍着一身疼痛、拼尽所有力气往前走,只有一个信念——他要出去!
  难以名状的恐惧催逼得他汗如雨下,两腿发软,从来没料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想,那两个小鬼以后该怎么办?
  给孩子们念的最后一个睡前童话,最后一句话:“王子打跑了怪兽,从此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
  杜卯眨巴着闪亮亮的眼睛,说:“等我长大了,打跑姓杜的,从此和武叔叔、杜寅,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捏了捏小鬼的鼻子,责备道:“不要这么骂你爸爸,他答应了会改脾气,你要给他机会。”
  杜寅懂事地纠正道:“我们家没有怪兽,爸爸,武叔叔,我和杜卯,我们原本就很幸福,今后可以更幸福。”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是他自恋狂太看重自己,那父子三人都是粘人精,没有了他,他们该怎么幸福?杜佑山爱哭的要命,这回,该是要哭死了。
  洪安东请来几个地质专家勘测地势,风风火火地设定出更为稳妥的挖掘方案。
  其实即使出口塌方,只要地道不往下深入挖掘,再固守十年八载也不是问题,他们一开始就应该从出口处慢慢往里掏,虽然耗时持久,但是安全稳定。坏就坏在武甲急于救人,怂恿杜佑山从大楼墙根一侧挖下去垂直进入作业区,这一招快则快,却是在抢时间,直接导致楼体严重不平衡造成地表崩裂、塌楼——这一塌是致命,地道在巨大的震动和牵扯力之下分崩瓦解。
  起重机和挖掘车先把压在地面上高达十多米的废墟清空,洪安东替杜佑山把工人们都安排妥当逐一遣走,派来大批量三班倒的挖掘队,从凌晨挖到天亮,又从天亮挖到天黑。
  地下,动荡不停,地道犹如一张支离破碎的拼图,斑斑驳驳地塌陷掉落,一截有路,一截无路,没有出口,只有辨不清方向的去路和回路。武甲走到无路可走,爬到没力气再爬,二十多个小时,只有饥饿,口渴,伤痛,没有希望,找不到一点生机,他的呼吸越发不畅,嘶嘶地抽了几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咳出一口血,喉间一股子血腥味。他估摸着,是碎了的肋骨触到肺。
  他找一面较稳的土墙,靠上去,伸直两腿,让自己舒服一些,想休息休息再爬。
  浑身的疼痛让他没法安稳休息,一停下来痛点渐渐清晰,集中在两处地方——腰上的旧伤和肋下的新伤,他既困又累,体力透支到了极限,躺下或许会缓解缓解疼痛,可躺下容易丧失警惕心睡着,会静静地步入死亡。
  他轻摁了一下肋骨,痛得忍不住呻吟,躺下?不躺!他面对黑暗,松开咬紧的嘴唇,轻轻喊了声:“啊……”
  痛!从不和人说。这里没有人了,说痛又何妨!他摁住伤处,让自己更加清醒,张开嘴,从喉底深处发出无助的呼喊:“啊——”
  没有人帮他,逼迫疼痛赶走困顿,喊完,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一路走,一路歇,一路警醒自己不要睡着。
  他枕在土地上,泥土崩塌的声音从耳朵下方传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惊觉自己居然睡了一觉!在意识中他不停地走,而事实上,他躺了一整天。灵魂和身体割裂了,理智在不停地劝说:起来!不能再躺了!身体却半天没有动静。
  不知道自己身处第几层,思维迟钝地运转,他试图抓紧自己的灵魂。黑暗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从哪里渗出一缕昏黄的光线……
  才五十多就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侧身坐在他的床沿点钱,窗外五光十色的烟花一簇一簇绽放,他没有心思去看,一心记挂着年后有没有钱交上学杂费。
  南瓜饼一毛钱两个,奶奶天没亮就要去摆摊,她手里都是油腻腻的零钱,一张一张地揉平,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报纸包起来,放进床下的小柜子。
  他放心了,有这一包钱,下学期能和同学们同步上课了。
  二十年过去了,那八、九岁的年纪,哪知道心疼奶奶的辛苦?
  奶奶用红纸包起一张两毛钱的纸币,精心折成方块塞进他的裤兜里,“过完年又长了一岁,乖孙子,快快长大。”
  他恍惚喊了句:“奶奶……”
  眼泪没法控制,他握紧拳头想抓牢什么:“奶奶……”
  巷子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卖南瓜饼的婆婆有个可出息的孙子,从不和皮小子们混在一起玩,小学到中学,他的成绩总是全年级最优秀的。他也曾经有过梦想:考上个好大学,当个建筑师,搬出小巷子,买套大房子,让奶奶安享晚年。
  周伯父喜欢乖小孩,逢人便夸武甲有多懂事,对自己那个高中毕业后就无所事事的儿子当真是恨铁不成钢。他也常劝周烈:“你找个正经工作吧,免得伯父老骂你。”
  周烈总是满不在乎地敷衍他:“好好好,走吧,出去玩玩。”
  他不理会,埋头做作业:“不呢,快高考了。”
  周烈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轻轻吻他的脖子。
  他缩缩脖子,笑:“痒。”
  周烈站起来锁上门,拉上窗帘,回到书桌边一手揽着他,一手握住他没有拿笔的另一只手,从指间吻到掌心,从掌心又吻到手背……
  “你干嘛啊?”他抗拒地甩甩手:“我写作业呢!”
  周烈赖皮兮兮地握得更紧:“你写你的作业,我啃我的猪蹄,又没有打搅你。”
  他无可奈何了:“你这无赖……”
  从接吻到真正意义上的结合,两个人傻乎乎地摸索了两年多,老旧的屋子装载满满的幸福,他们都还小,只要拥抱在一起,就没有忧愁和不安,全世界都是美好的。
  高考完,他满心期待能考上个好大学让奶奶高兴高兴,可奶奶却病逝了,家中一贫如洗,医药费欠了几万不说,还又借了一笔钱才能办丧事买墓地。成绩下来,他是全校理科第一名,奶奶没有看到他优异的成绩,他也没有经济条件继续念书。说实话,欠的那笔钱其实数目不大,但对于一个孤儿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他想也没想便撕掉录取通知书,本本分分找些苦力活干,指望赚个五六年的钱还清债,再考虑他的建筑师梦想。
  周烈终究没舍得让他干五六年苦力,第二年就帮他还清债了,至于钱的来源,周烈骗得天花乱坠,他也一直蒙在鼓里,满心欢喜地专心念书准备考试。一天夜里,周烈喝得烂醉被几个狐朋狗友抬回来,笑嘻嘻地抱着他夸海口:“宝贝,你想念什么大学我都供得起!你看,不就跑码头倒两次白粉,我们就还清债了?来钱快得很!”
  当二流子和贩毒完全是两码子事,他第一次动手打周烈,周烈不还手,任他打骂,直到他喊出要分手,周烈才忍无可忍地吼道:“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他知道周烈没法回头了,一踏上那条路,不是说不干就可以不干。
  眼不见为净,他管不了,干脆甩甩手什么都不管,也不复读了,清白干净地光荣入伍。而周烈在那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连周伯父都说亲儿子该死。
  他捂着脸,手掌之下泪水不断涌动——该死的不仅是周烈,他害了周烈一辈子,他才是罪魁祸首。
  周烈生死未卜,他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过好日子?他在找他的救赎,只要知道周烈过的好,哪怕是和别人在一起也行!找了这么多年,等得万念俱灰,他自己折磨自己,不仅是因为爱,还有自责愧疚和良心不安,到底什么时候才熬出个头?
  够了,在这里,地面以下十米的黑暗漩涡中,或许,能等到解脱了。
  情深不寿,过犹不及!
  生命万般千样好,能轻松把握的幸福,不要让它从指间流走,何必苦苦为难自己?如果有来生,他想,不要再和周烈相遇了,对自己宽容一些,挣开这苦情的枷锁,去找一个简单相爱的人厮守一生。
  不要满溢得情不自禁,也不要干涸到孤独的地步,拥有半杯水的爱足矣。

  绿洲

  杜佑山在地道里走了两天三夜,他像一个在沙漠中盲目行走地旅行者,没有食物,寻不清方向,手电电池耗尽,不再有东西照明,他什么都看不到,毫无目的地在这一片死亡沙洲上徘徊,直至找到了他的。
  他跪在武甲身边,摸索对方的眉骨、鼻梁、嘴唇——不需要光线,他能确定这是他熟悉的爱人,怎样的悲喜交加!
  “武甲……”他努力把武甲抱起来,颤声唤道:“武甲!”
  武甲的鼻息微弱,体温偏高,不知昏迷了多久。
  他吻了吻武甲的额头,两手抖得无法自制,给自己打气般笃定地说:“别担心,有我呢,我带你出去。”
  他试图把武甲背到自己背上,可惜两腿使不上劲,折腾了半天,两个人一起摔了个四脚朝地,蹭下大块泥土,把两个人全埋了进去。
  武甲发出一声轻哼,那是痛得无力的呻吟。
  杜佑山从土堆里爬出来,紧张地挖出武甲搂紧在怀里,“撞到哪了?哪儿痛?”
  武甲抬手抚摸杜佑山的脸,倾心辨认对方那重重的喘息声,他动了动开裂的嘴唇,沙哑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杜佑山?”
  “唉,是我。”杜佑山应了声,泪水刹那间决提。
  武甲捞着救命稻草般,虚弱地勾住杜佑山的脖子,几天下来,他一个人孤独得恐慌,以为自己只能等死,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咳了数声,说:“笨蛋……”
  杜佑山乖乖地应:“唉,我是。”
  武甲不再有力气发出声息,默默地,脸上的泪水糊满尘土。往事不堪回首,缅怀昨日的爱人无用,今朝杜佑山是他最亲的人,不管能不能出去,死则同眠,生则不离不弃。
  杜佑山几天没有吃喝,体力快耗尽了,背不起也抱不动,只得搂着他抹黑往上一层拖。一路上,杜佑山走走停停,有气无力地喃喃:“你说得对,自从动了那个棺材,我们就尽走霉运,我错了,能出去,我一定多做好事。”
  “武甲,我早该听你的,挖到五十米就撤,也不会有今天……”
  “武甲,那些小鬼们看似一群没用的,不要命起来真能害死我,我早该听你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树敌太多……”
  “武甲,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对,都对。”
  “武甲,我们能出去的,别害怕,一切有我呢。”
  武甲时不时吃力地应一声,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撑着一口气,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这孤寂绝望的黑暗中迷路。
  洪安东觉得地下的那两个人应该没戏了,挖掘队刨去地基,为防止大面积坍塌或机械造成误伤,工人徒手挖开两层地道,掘地十米,仍旧不见人影。他站在施工地不远的地方密切留意情况,三天四夜没有睡,熬成一双兔子眼。
  秘书跑过来小声说:“洪总,韩经理又来了。”
  洪安东直皱眉:“这里面都是粉尘,谁让他又来了?”
  秘书嘟囔:“他说接女儿放学顺便过来看看,没进来,在维护外呢。”
  “顺便!从市区顺便到县城来了。”洪安东骂骂咧咧地啐掉嘴里的烟,大踏步往外走,刚出铁板维护,便看到自家的车子停在拐弯角,韩谦的女儿韩宝宝在车窗内招手:“洪叔叔!”
  洪安东一溜小跑奔过去钻进车里,抱着韩谦就撒娇:“谦谦~”
  韩谦扭开头:“你很臭。”
  洪安东颓然:“废话,老子快累死了。”转而,问司机:“今天有没有送他去做复建?”
  韩宝宝跪在前排座椅上,下巴支着靠背,代替司机回答:“没有,你不在家里谁能逼他?”
  “啧,”洪安东不满:“宝贝,你怎么一点自觉性都没有?”
  韩谦不耐烦:“我都好了。”他现在圆润了许多,行动没有大碍,说话走路笨拙归笨拙,恢复得还算顺利,只是情急时会有点结巴,所以做事都慢吞吞的,有时候走路同手同脚,常莫名其妙把个韩宝宝逗得大笑不止。不过挖苦讽刺洪安东的话韩谦无师自通,练就得十分流利。
  洪安东本想亲亲韩谦的脸,不想对方嫌他臭,他只好拉着韩谦的手亲一口:“杜佑山那倒霉催的还压在下面呢,怕是不行了。”
  韩谦盯着他脸上拉碴胡:“你没睡?”
  洪安东苦笑:“里面吵成那样,怎么睡得着?”
  韩谦掸下他满脑袋的灰尘,心疼地劝道:“多挖两天,会挖出人的,你别太忧心,少抽烟。”
  “嗯,希望他没事,我看他那倒霉样,觉得自己挺幸福。”洪安东感叹完,熊抱住韩谦,撅嘴:“谦谦,让我亲一个吧!”
  韩谦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臭!”然后用力抿紧嘴巴表示抗拒。
  洪安东没辙,悻悻道:“不亲就不亲嘛……”
  两个人还没说上五分钟话,洪安东手机响了,施工队工头在电话那一头嚷:“洪总,挖到杜老板了!”
  正确来说,没有挖到杜佑山的人,只不过听到杜佑山的声音,幸而没有启动机械,一个工人在丁零当啷的挖掘声中隐约听到喊叫,他紧急通知工头,工头命令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四周安静下来,那声音便清晰了——从一处裂缝下传来呼救声,杜氏的员工立刻辨认出那是他们老板的声音。
  裂缝内黑乎乎的,手电一照,地道层次像断裂的台阶般参差不齐,尘土飞舞,根本看不到人。地道的结构毁灭性破坏,支架全线崩溃,裂缝边的土质犹如水上薄冰,用力一踩就哗啦啦碎一大片,地上尚且如此,地下的情况可想而知,工人小心将裂缝挖开半米,依然辨不清杜佑山身处何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愿意下去探虚实。
  洪安东赶到裂缝边,指手画脚地问:“都确定位置了怎么还不快挖?”
  工头惴惴道:“不敢挖啊,看样子杜老板起码在八层以下,全是悬空的土道,从这里挖绝对会死人,随便一土块砸下去就把他压成肉泥。”
  洪安东无奈,蹲在缝隙边喊:“杜佑山?”
  杜佑山见到光线后爬了大半天,又在缝隙下喊了一个多小时才引起人们注意,喊得喉咙里都是血腥味,他眯眼看着头顶上漏下的光线,哑声喊:“我们在这!”
  洪安东撸起袖子跃跃欲试:“你别急,我下去救你,你还欠老子一大笔钱呢!”
  天下的员工不约而同扑上去摁住他,声泪俱下:“洪总,你不要乱来啊!”
  条子龙脱下黑西装,对自己的身手信心十足:“不必劳烦洪总,我下去看看。”
  起吊机开到离裂缝数十米之外的地方,吊臂上固定好绳子,条子龙戴上安全帽,腰绑在绳子另一端,轻手轻脚地往裂缝里钻进去。从裂缝到杜佑山所处的位置不是直线距离,中间断层的地道阻碍重重,条子龙打着手电捂住口鼻爬了好几层,最后找到了目标。
  杜佑山抱着武甲倚靠在土层边,两个人身上的血混着泥土,脏得看不出个人形,唯有杜佑山的眼睛亮闪闪的,他看到条子龙,咧开嘴笑了:“龙哥,真是劳烦你了。”
  条子龙三步两步走上前:“先上去再说。”
  “你先帮我把他弄上去。”杜佑山拍拍武甲的脸:“喂!醒醒!”
  武甲勉力撑开眼皮,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
  条子龙依言解开攀岩绳,杜佑山逞强想帮忙,刚单膝跪起来便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杜老板,你歇着别动吧。”条子龙麻利地把武甲五花大绑捆在自己背上,“我一会儿就下来拖你。”
  武甲死死地揪住杜佑山的袖口,眼神茫然而又惶恐。
  杜佑山拉着他的手揉了揉,气若游丝地劝道:“你受伤了,听话。”
  武甲用尽了力气握紧对方的手,苍白开裂的嘴唇无声地张合:小心。
  杜佑山放开他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黄昏敛起金黄色的阳光,光线从那道窄缝间洒落,尘芥飞扬在被云层浸冷了的夕阳光影之中,兀自流淌着失去血色的寂寥,静默得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害怕。武甲目不转睛地低头注视着杜佑山,在转入土层的侧道一瞬,他看到杜佑山最后一眼。
  杜佑山也仰头望着他,面上带着笑,眼底波光粼粼。
  晚饭过后,魏老摇头晃脑地听着昆剧,魏南河坐在一边给他削水果,念叨着说:“爸,这几天得抽空去做一次全身体检,有什么毛病也及早提防,你说是不是?”
  魏老跟着曲儿唱:“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
  魏南河说:“爸,又过一年了……”
  魏老跟唱很是投入:“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
  魏南河自顾自说:“过两个月桑葚熟了,叫小七多采一点,补肝益肾的,你可以多吃些……”
  魏老忽然问:“南河,佑山最近没去上课吧?”
  魏南河一愣:“爸,你怎么想起杜佑山了?”
  “哈哈!”魏老拍着大腿笑道:“昨天看到老杜,他说那小子得了腮腺炎,抱着脸在家哭呢!你这几天别去找他玩,小心被传染了。”
  魏南河木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老胡言乱语完,继续唱:“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
  魏南河轻叹了声,记起自己得腮腺炎那一年,大概是小学三年级,杜佑山先得的,他很快被传染了,脸肿得比杜佑山还厉害,涂着紫色药水,丑陋得不堪入目。两个人顶着猪头脸,大眼瞪小眼,嘲笑对方的窘样笑得前仰后合。
  小时候最偏爱五分钱一根的糖水冰棍,他和杜佑山蹲在窄小的马路牙子边,叼根冰棍,和伙伴们三五成群地扎在一起抽打那可怜的小纸片儿,魏南河输的,杜佑山帮他赢回来。
  虽然每当回忆起往事总是无法避免地伤感,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心慌得坐立不安,他觉得有事要发生了,可想了想,自嘲地一笑:能有什么事发生?
  他转头望向渐灰的云层,鼻尖有些酸。
  条子龙把武甲背出来,守在裂缝口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他解下来放在担架上,抬着就往救护车跑,没跑出两米,毫无预兆地传来一片巨响,地面纹丝不动,一团团暗灰的土尘从裂缝处扑出来。
  条子龙一条腿跨进裂缝里,还没往下爬,听到声响后条件反射扣着绳子悬在半空。洪安东被迎面而来的粉尘呛得连连咳嗽,吃力地咆哮:“杜佑山?杜佑山——”
  下面不再有人应。条子龙用手电照照裂缝内,发现原本就断裂的土道塌得面目全非,完全没有下脚之地。
  裂缝边众人一阵沉默。
  洪安东像头发狂的野兽,歇斯底里地吼:“杜佑山!你他妈没死应一声!”
  武甲从担架上摔了下来,无望地抓牢手下的泥土,肋下撕心裂肺地剧痛,咳嗽凶猛不止,他直勾勾地盯着裂缝处,被灰尘迷蒙了的长睫毛瑟瑟抖动。
  张了张嘴——喊不出声音,掉不出眼泪,他合上干涸的双眼,咳出来的殷殷鲜血染红了土地。
  洪安东手脚冰凉地哑了半天,骤然暴吼:“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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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狼亲狈友》(下部)作者:恩顾 --3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186216 bytes) () 09/20/2012 postreply 22:16:25

[耽美]《狼亲狈友》(下部)作者:恩顾 --4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191998 bytes) () 09/20/2012 postreply 22:18:09

[耽美]《狼亲狈友》(下部)作者:恩顾 --5(全书完)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226470 bytes) () 09/20/2012 postreply 22:20:13

回复:[耽美]《狼亲狈友》(下部)作者:恩顾 --5(全书完) -ssl1234- 给 ssl1234 发送悄悄话 (478 bytes) () 10/05/2012 postreply 19: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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