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狼亲狈友》(下部)作者:恩顾 --3

来源: 意随风行 2012-09-20 22:16:2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6216 bytes)

  旧人回归

  “是乐正七他们做的,不过你没有证据,我承认了也无妨,你要怎么报复请便。”魏南河两手撑在病房的窗台上,遥遥望着远处正在拆迁的一片旧房子,“他们的行为确实过于偏激,哪怕我觉得不妥,也没有说话权,当初我劝不动你,现在也劝不动他们。”
  挖掘队又挖了三天三夜才把杜佑山挖出来,所幸坍塌的地道中有一处支架呈斜角压在上方,留下一个容身的小空间,脱水和饥饿差点要了他的小命,除此之外,本来没有受什么外伤,反倒在搜救的过程中被零碎掉落的泥块砸到,四肢多处骨折,不过没有压迫到内脏和头部。相比之下武甲的伤更严重,碎了的肋骨扎到肺部,一度高烧昏迷。
  魏南河是在杜佑山被挖出来的两天后,接到了杜佑山打来的电话,说有事想与他商量商量。
  这几日新闻报导天下地产施工队挖地基时挖出一片明代官窑遗址,发现大量的官窑青花和釉里红,天下总裁当机立断捐出地皮,分文不取。洪安东面对媒体慷慨陈词,赢得满钵荣誉,好不风光。魏南河知道,真正从这一大手笔中赔了钱的人,是杜佑山。
  “我找你来,不是向你宣战的。魏南河,我不和他们计较了。”杜佑山包的像木乃伊,一身皮外伤不说,右腿打了石膏,左脚踝裹得严严实实,胳膊伤的较轻,右手还能勉强点烟。
  “病房里不能抽烟。”魏南河提醒他。
  “我只是骨折,没伤到肺,随意。”杜佑山把烟丢给他,“你也不要和我计较了,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吧。”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恩怨,”魏南河把烟夹在指尖转动,顿了顿,没有点燃。他走到病床边坐下,望着杜佑山,带着痛惜的口气一字一字说:“只有柏为屿的事,你做的太绝了。”
  “我知道,我这次和解很有诚意。”杜佑山将烟灰点进水杯里,“我向你承诺,所有挖出来的瓷片我都不会出手,一定找机会捐给博物馆。另外,那一系列吴越礼器全部送你,当然,汝窑观音是我家的,我不能给,其他一切都好商量。”
  “贿赂我吗?和你说白了吧,我也一切都好商量,”魏南河把烟塞回杜佑山的烟盒里,无可奈何道:“可那几个小子恨你入骨,尤其是杨小空。忘了和你说,他现在已经不受我控制了。”
  “我知道,”杜佑山吐出烟雾,咳嗽几声,哑声道:“副会长柴老先生看了半个世纪的瓷器,和你爸是一个级别的长辈了,可惜他总是倚老卖老,公开对杨会长的人品冷言冷语,昨天有人捅出柴氏的镇店之宝都是新仿品,杨会长动手一摸,柴氏的老字号就这么砸了。”
  魏南河平静地反问:“你怕了?”
  杜佑山大方承认:“我怕了,就是因为怕,才想方设法整垮他。我们搞这行的,谁手上没有以假乱真的东西?你也会吃到苦果的。”
  魏南河不置可否,站起来拍拍他的肩,抱歉地笑笑:“保重身体。”
  说不害怕是假,乐正七变了,杨小空也变了,魏南河心里发毛,如果说改变是成长的必经之路,那么,他们成长得太快了。
  他下午去学校上课,顺带把乐正七接回家。今天给小孩的辅导员打电话,辅导员取笑道:“魏教授,没有哪个家长像你这样追着老师问这问那,他已经念大学了,不是小学生。”
  魏南河窘迫地解释:“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辅导员纠正道:“他不是孩子,你早该改口了。乐正七刚入学时是有点古怪,不过现在和一般学生无异。”
  听了这句话,魏南河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乐正七坐在副驾驶座上,抖着腿懒散地翻看丢在车里的一本电影杂志,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南河,我下学年不想住宿舍了。”
  魏南河疑道:“为什么?和同学闹别扭了?”
  “没!我人缘特好。”
  “那是什么原因?”
  “没原因!”乐正七瞪眼:“你有课我就搭顺风车,没课我就自己坐公车上下学,不麻烦你专门接送。”
  魏南河摸摸鼻子,分辩道:“我不嫌麻烦,只是有点奇怪,你不是很爱和同学们混在一起吗?”
  “唉,同学嘛,混来混去就那样……”乐正七把头转向窗户,望着窗外通勤高峰中川流不息的车辆,“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我觉你对我有些芥蒂,我有点怕。”
  魏南河愣了愣,捏住他微红的耳朵,想把他的脸扯过来面对自己,“怕什么?”
  乐正七的耳朵由微红变成通红,死撑着就是不肯扭脸过来。
  魏南河忍着笑又问:“我问你怕什么呢?”
  乐正七老僧入定状,任由魏南河把他的耳朵扯得生疼。
  魏南河刨根问底:“问你呐!怎么不说话了?”
  乐正七硬生生挣开魏南河的魔爪,脑袋哐地一声撞在车窗玻璃上,“哎呀……”
  魏南河抡半圈方向盘转到路边方便停车的地方,熄了火,搂过乐正七的脑袋:“撞哪了?你今天抽哪门子疯呢?”
  乐正七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崔颦和我说她爸爸和她说总有各种各样的人和他说想给你说对象……”
  “说说说说!你说什么说的跟绕口令一样?”魏南河推开他的手,在他红的冒热气的脑门上吻了一下,“傻小子,你尽兴过你的生活,别瞎操心。”
  “唔,”乐正七攥着他的衣服,嘟囔说:“反正我还是决定天天和你在一起。”
  “随你。”
  乐正七急切地说:“那就不要等明年了,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回家。”
  魏南河还是笑着:“随你。”
  算起来,三年多同床共枕,小孩变成男人,管多一点他会烦,管少一点他就害怕,这是依赖更多还是爱情更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融于彼此的生命中,谁都离不开谁。
  魏南河带乐正七到老旧的瑞巷去逛了逛,他小时候住在这条老巷子里,往东走五百米,是半壶巷,杜佑山家住在这儿,再穿过几条巷子,就进入东见街后巷。那是老城区最出名的美食一条街,不过,现在的东见街改头换面,高楼拔地而起,商业街林立。捏糖人的白发老爷爷、腌洋姜片的阿姨、推板车卖米发糕的外地人、走街串巷嚷着“换丁丁糖”的货郎,他们早已不知去向,现在人嫌那些小吃脏,但那时的孩子们比现在的孩子们健康多了。
  他们的小学门口,有一个画糖画的手艺人,面前摆一个转盘,一分钱转一次,大多数情况下只能转到老鼠或麻雀,有一次杜佑山转到了凤凰,手艺人果真给他画了一只巨大的凤凰,杜佑山兴高采烈地拿来和魏南河换了本小人书。
  那凤凰画得张扬霸气,魏南河举过头顶对着天空看,阳光透过黄灿灿的糖片儿,散发着甜腻的香味,他可稀罕了,想吃又舍不得吃,小心插在窗户插销上,第二天凤凰就被老鼠咬掉了脑袋。七岁的魏南河遭遇人生第一个惨痛打击,后悔得抓心挠肺,就差没掉眼泪,失魂落魄地成了祥林嫂:“我真后悔,不该插在窗户上,我知道家里有老鼠,可不知道它居然会爬那么高,我真后悔,真后悔,早知道自己吃掉……”
  杜佑山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没过多久竟然又送了他一只更大更漂亮的凤凰。后来魏南河得知,杜佑山花光了压岁钱,又从妈妈的抽屉里偷了两块钱,转了无数次转盘才转到凤凰,为此还挨了一顿狠揍。
  乐正七紧了紧他的手,问:“你笑什么?”
  “我哪有笑?”魏南河摸摸脸,不自在地问:“你有没有吃过糖画?”
  “没。”
  “唉,”魏南河遗憾地说:“其实没什么好吃的。”
  继东见街重建后,半壶巷也开始拆迁,方圆千米的古老建筑自然都逃不了同样的命运,它们挡不住时代洪流的车轮,被碾成了废墟,因为它们存在的地段有无限蓬勃的商机和利益,这个年头,谁会和钱过不去?又有几个人真正去心疼那留存了几百年的文化,人们只会早早地拆了雕花窗棂,搬走牌匾石雕,移开上千年的古树,把古代名人故居的名号和牌匾全扎堆塞进一间半土不洋的仿古建筑里,供游客去参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些名人以前都是同居好友。
  但从另一角度来说,守着旧房子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吃不饱饭难不成能靠精神财富填饱肚子?不可否认的是成千上万的人靠这一片地发了财。
  一些事发生了,或者即将发生,你既说不清那事是好还是坏,也没有能力改变。
  最后一批拆迁的瑞巷已然满目疮痍,如今还冷冷清清地开了几家小吃,其中就有老城区的传统美食马蹄糕,魏南河小时候爱吃得很,现在反倒不感兴趣了,他给乐正七买了一包,乐正七吃得津津有味:“比浆糊好吃一点。”
  “小七,”魏南河拿下沾在他嘴角的芝麻,“你们的报复行为到此结束吧。”
  乐正七想也不想:“没门!”
  “乐正七,杜佑山承诺将恩怨一笔勾销了。”
  “我偷了两亿多的观音贿赂他,他承诺会帮为屿,结果就是那么帮的!现在我们让他差点破产,他又来一个承诺?你信吗?总之我可不信他是那么大方的人!小心他又来一招回马枪,把我们全戳成马蜂窝。”乐正七走出巷子,叼着马蹄糕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泄愤般合上门,“回家!”
  魏南河耐心哄骗:“我没让你信他,当是信我还不行吗?”
  乐正七没应,恨恨地嚼着马蹄糕。魏南河俯身给他系上安全带,乐正七顺势搂住了对方的肩膀,委屈地嘀咕,“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没有做过后悔事?”
  “当然做过。”
  “那做过之后,你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补救?”
  “有办法补救,就不会后悔了。”
  乐正七歪头枕在他的肩上,带着哭腔说:“我不和杜佑山抢那棺材就好了,我后悔!我后悔——”
  魏南河调整姿势侧身抱紧他,轻轻地拍拍他的肩:“算了,算了……”
  “不行算了!换你是我,难道只要说句后悔,认个错,就可以算了?”
  魏南河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乐正七一抹眼,抽抽噎噎地止住了泪,下定决心一般宣布:“魏南河,我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小孩。从小你命令我不许干什么,我再不情愿也会听话,这一次……这一次我想自己做主。”
  魏南河侧过脸,认认真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他太习惯用家长的命令语气和小情人说话了,一再忽视对方早已长大的事实,如今乐正七是和他平起平坐的男人,没有听命于他的义务。
  他说:“那好,我不是让你听话,也没有命令你,我是请求你,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收手吧!你不同意,我会一直求到你同意为止。”
  乐正七气得干瞪眼:“那和命令我有什么不同?我怎么可能拒绝你的请求?”
  魏南河笑着在他唇上啄了一口,“那就是答应了。”
  说来说去,又被绕进去了,看来自己别想在老狐狸嘴里占半点便宜,乐正七懊恼不已,咧嘴抗议:“你真狡猾……”
  白左寒不知道杨小空从什么时候开始手头宽裕得很,杨小空给他买了一块瑞士表,对于白左寒来说,这礼物顶多是中等货,但对一个学生来说,一万八千多的手表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他拿着手表犹豫良久,问:“你哪来的钱?”
  “别人要买卖东西,请我掌眼,给些红包。”杨小空温温暖暖地望着他:“本想给你买枚戒指,怕你嫌矫情。”
  白左寒捧着杨小空的脸认真地盯着看,潜规则哪一行都有,那些买卖人一件东西转手一翻就能赚几十万,给掌眼的人万儿八千算什么?说句不好听的,人家杨会长愿意收你红包还是给你面子!一切都合情合理,适应环境才能发展得如鱼得水。可是,他的年轻爱人是多么羞涩怯弱的好孩子,他难以接受对方的变化,柔声劝道:“面团,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一定比我清楚,爱惜你自己的羽毛。”
  杨小空从他手中拿过手表,给他戴上,“你放心,这是行内的规矩,又不是受贿,不信你去问魏师兄。”
  白左寒轻轻叹一声,在他的唇上吻了吻:“我谁都不信,只信你。”
  杨小空一笑,没有搭言。
  两个人吃完晚饭,一起散步去大院外的超市买点东西,白左寒在前面走,杨小空在后面拉他的手,白左寒甩掉,杨小空又粘糊糊地拉上,“白教授,这里没人。”
  “傻小子,”白左寒嘲笑他:“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你都多大了?再小个十岁吧你,我不仅拉你的手,还抱着你走。”
  杨小空没理会,既然白左寒不让他拉手,那他就拉对方的后衣摆吧。就这么牵牵扯扯又走了一段路,白左寒哭笑不得,一把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斥道:“说你没长大吧,瞧你在床上弄我那狠劲!说你长大吧,又一副小媳妇模样。”
  杨小空傻笑:“嘿嘿……”
  “死面团!”白左寒往前走着,念叨道:“我和你说,杜佑山的下场够惨了,你到此收手吧。”
  “你去医院看他了?”杨小空问。
  “嗯,他今天和我说,在下面压了几天,悟出一个道理:他以前家破人亡,没钱吃饭,只要一口饭而已,现在什么都有,不应该再贪心要更多了。他打算今后多做些善事,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为武甲和两个孩子积点德。你当是给我个面子,化干戈为玉帛吧,别得理不饶人。”
  “我也想恩怨两清,但我不相信杜佑山。”
  “当是信我,好不好?”
  “你凭什么相信杜佑山?”
  “凭什么?凭杜佑山和我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懂。”
  “你懂?魏师兄也觉得自己懂呢,不也被他骗过?他有什么信用?”杨小空嘲讽道:“他现在受了伤,杜氏也遭到巨大打击,他不想示弱也得示弱,可等哪一天他恢复过来,就是我的死期。”
  白左寒原本自信满满地能说服对方,这一下烦了:“你到底要怎样才相信?好像你们有多无辜,你们让他差点破产,差点没命……”
  “怎样我都不敢相信!”杨小空强硬地拒绝道:“相信他就意味着风险,我上过一次当,没理由还敢再冒风险!我从没说我无辜,你要说我们狗咬狗也罢,整垮他是我自保的手段之一!我欠柏为屿的,在没有还清之前,我不能垮。”
  白左寒有些冒火:“你当我死人啊?我告诉你,他想动你,先弄死我,你想动他,也一样!”
  恰好快走到大院门口,杨小空正想再说什么,却被几个争执不休的人打断了。
  这个军区大院戒备严谨,如有陌生面孔出现,必须出示出入证,而这个出入证由住在院内的军人或军人家属开证明,走审批程序得两天才能获得,所以常有访客被士兵截下来。经常进出以后,在每班换岗的士兵前都混个脸熟,也就可以不用带出入证了。
  白左寒扯扯他:“听到没有?”
  士兵对那个被截住的访客解释道:“请您打电话给您朋友,让他出来接您。”
  而那访客陪着笑递烟给士兵,“同志,我不骗你,我真有朋友住里面!我从国外回来,和他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他的电话,不过我知道是哪一栋楼……”
  几个站岗士兵强硬地堵住他的去路:“抱歉!我们不能放行!”
  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眉目英挺,器宇轩昂,皮肤偏黑。杨小空直愣愣地看着他——他说出来的那栋楼,怎么这么耳熟?
  白左寒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大门外,想和杨小空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目光陡地茫然了。
  那男人眼角余光一扫,缓缓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个人。他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欣喜,转而矛盾地在杨小空和白左寒之间交换,少顷,脸上洋溢出自信的笑容,夸张大幅地挥了挥手:“左寒!”
  杨小空立即反应出那人是谁,他心惊胆战地看了白左寒一眼,登时凉了半截。
  白左寒面无人色,无意识地喃喃道:“方雾……”
  方雾将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碾灭,歉然笑道:“是我。”
  白左寒的父亲是军区首长,士兵对他自然也十分尊敬,刷地敬了一个礼,“您好!我这就放行!”
  杨小空攥住白左寒的手,眼神冷厉:“白左寒!”
  白左寒这才清醒过来,摆了摆手,急促地连喘两口气:“不!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他!”
  杨小空拉着他转身逃跑一般走得飞快,白左寒浑浑噩噩的出了一头冷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一头扎进沙发里,犹如被抽走脊梁骨一般全身瘫软。
  杨小空神经质地把门窗都关紧,好似这样可以阻挡什么瘟疫,他紧张得脸色苍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沙发边俯身抱紧白左寒,“左寒……”他唤了声,嗓音不禁微微颤抖:“你别……你别……”
  别怎样?他说不清楚,难以名状的恐慌油然袭遍每一根神经!

  卖乖

  病房里,杜寅趴在病床边凑近武甲的脸,“武叔叔,你想吃薯片吗?”
  武甲摇头:“火气太大。”
  杜寅问:“巧克力呢?”
  武甲还是摇头:“太甜。”
  杜寅又问:“草莓呢?”
  武甲觉得这个还比较靠谱,便说:“嗯,那吃几颗。”
  “好!”杜寅应了声,拎上水果袋跑洗手间去。
  武甲喊住他:“都洗了吧,给你爸送一些过去。”
  杜卯豪气地一挥手:“武叔叔,你别管他,他都残疾了。”
  “啧,”武甲不满:“哪有残疾?过一段伤就好了,你别乌鸦嘴。”
  杜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太遗憾了!”
  武甲轻轻咳嗽,“桂奶奶帮你们请了几天假?”
  “不知道。”杜卯趴过来抱住武甲的肩膀撒娇:“武叔叔,我们早点出院,把姓杜的丢掉吧。”
  武甲无可奈何:“别晃。”
  杜卯听话地不晃了,小猫似的在他肩窝处蹭了蹭。
  武甲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觉得能活着真是太美好了。
  杜佑山就在隔壁,相比之下那间病房冷冷清清,杜佑山打了个盹,听到身边有轻微的声响,睁开眼,看到杜寅——还是杜卯?总之那个小鬼正弓着腰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杜佑山喝道:“杜卯!”
  杜寅左脚尖刚着地,就这么僵住,缩起脖子:“……”
  杜佑山看了眼床头柜上多出来的那盘草莓,心里一暖。寂寞的爸爸换上和蔼的口气央求道:“杜卯,过来陪爸爸说说话。”
  杜寅怯怯地笑笑:“爸爸,我这就去叫杜卯!”说完一阵旋风跑了出去。
  杜佑山:“……”
  没过一会儿杜卯来了,那小子站在门口,一脸将上刑场的大义凌然:“你想怎样?说吧!”
  杜佑山气绝:“滚!”
  杜卯滚的飞快。
  小孩子真是非一般讨人厌!杜佑山拜托桂奶奶立刻把他们带走,没事最好少来医院!武甲百般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他虚弱得很,没力气和杜佑山较劲。
  杜佑山的手全被绷带裹紧了,只露出手指头,他笑嘻嘻地点点武甲的脸,“我让医生给我们调到一间病房吧。”
  武甲嗅到了他绷带上的烟味,皱眉问:“你在病房里也抽烟?”
  “没呐!”杜佑山大喊冤枉:“这这……肯定是魏南河和白左寒熏我一身的烟味!”
  武甲用没有扎点滴的那一只手,捂着杜佑山的脸,眼神柔和多了:“我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你的伤估计得再耗一段时间。”
  “慢慢养着呗,没死就好。”杜佑山努力往上挪了挪,枕在武甲肩膀上蹭蹭,“洪安东说你咳了一地血,怎么?怕我死了?”
  唉,和你儿子一德性,蹭什么蹭呢?武甲反驳:“你以为杀鸡啊?哪有一地血?”
  杜佑山又问:“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武甲抬手搭在他的后背上,侧过脸吻了吻他的鬓角,说:“我也不知道呢……”
  杜佑山没有什么可遗憾了,感动无以复加,受再多的伤也愿意。
  武甲二十二岁那年跟了他,还没有戴眼镜的习惯,眼波流转之间尽是青涩的羞愤和忧伤,他使劲浑身解数也换不到对方的心,爱得不知所措,而武甲宛如一汪死水,掀不起一丝波澜。爱恨交加,他出言羞辱、在床上狠狠蹂躏对方,用这扭曲的爱折磨彼此,他自嘲说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而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他比谁都明白。
  转眼八年,爱情来迟了,不过没关系,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弥补这份感情上的裂缝。
  清晨,一位老朋友来访。
  杜佑山上上下下打量那位多年不见的老友,不可思议:“方雾?你这是路过还是……”
  “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方雾拉开窗帘,对着阳光眯起了眼,说:“不算路过,我是特地回来的。”
  杜佑山隐约知道了些什么,“见过左寒了?”
  “见过了,他假装不认识我。”方雾不屑的一笑:“难不成是因为他身边那个小家伙?”
  “你说杨小空?他只是长得嫩了点,二十多了,不是小家伙。”杜佑山苦笑道:“是谁都不敢小看的大人物。”
  四月底,柏为屿回来了,拎着几袋特产颠儿颠儿跑到系里送给几个哥们,代理辅导员田万哲和万年学生命陈诚实都有份,不过礼物拿到手,俩人十分唾弃,田万哲唠唠叨叨地说:“果干?什么年头了还有人吃这个?给我女儿嚼嚼吧;香水?什么牌子的?唉,给我老婆当花露水喷喷吧;绿豆糕?什么玩意儿,一会儿我就分给学生吃掉吧;榴莲糖?这么臭的东西……”
  柏为屿冷眼夺回:“还我好了。”
  田万哲扯住袋子不放:“小屿屿,我随便说说的,你好有钱哦,我都买不起香水给我老婆呜呜呜……”
  陈诚实拧开白虎活络膏,闻了闻,又舔了舔,龇牙:“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柏为屿耐心哄骗:“这叫莲花无敌糕,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田万哲打断他:“诚实,你千万别听他胡说!”
  柏为屿想想自己这么骗人不太厚道,正欲解释,却听田万哲摇头晃脑地说:“此乃壮阳极品,欲行房事之前涂在交 合之处定能猛如虎狼金枪不倒!”
  “哦……”陈诚实的尾音连拉三个弯,两眼奕奕有神。
  柏为屿抽嘴角:田师兄,算你狠!
  杨小空两手插在口袋里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为屿,你大放血啊?”
  陈诚实得意地一甩头:“你没有,嫉妒了吧?让你害你师兄!”
  田万哲喝道:“诚实!”
  杨小空笑容一滞,并不搭言。
  柏为屿知道在那次风波中杨小空也是受害者,他如今当缩头乌龟,几乎不在公共场合出面,而杨小空整天抛头露面,承受的冷言冷语和有色眼光必然不会比他少。他走上前揽住杨小空的肩膀,朗声说:“诚实,那信不是小空写的。”
  陈诚实敌视地瞥一眼杨小空,“他说不是就不是?哼!那封信被暴露出来,他难道还有脸趾高气昂地承认是他是他?要没暴露,你都不知道是谁害你!他做好无声无息踩死你的打算,可惜被人拆穿了,当然死鸭子嘴硬……”
  田万哲听陈诚实越说越难听,忙揪住他往自己这扯过来:“好了,别说了!”
  柏为屿板起脸:“诚实,田师兄,我今天郑重的告诉你们,小空只是犯傻,被杜佑山下套了。外面怎么传我不管,我们导师不同,但好歹也算师兄弟,别被外人离间了。”
  田万哲敲敲陈诚实的脑袋,“我早就和你说了,我也不信小空会干那种事。”
  杜佑山的劣迹众所皆知,陈诚实不说话了,他往嘴里塞了一片果干,抱歉地朝杨小空笑了一下,转而眉头轻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柏为屿确实没有给杨小空带什么,以他们俩的关系,送礼物显得太见外了,同理,夏威和乐正七也没有礼物。傍晚,乐正七下课了,三人去大排档搓一顿,夏威如今是伤残宠物,必须由主人牵行慢走,待那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段和才领着他慢悠悠驾到——夏威不能吃海鲜辛辣油腻煎炸等等,于是段和要了一碗白开水,将炒青菜放水里涮一涮再搁进夏威的碗里,兴致勃勃地问柏为屿:“唉,你爸妈对我哥有何感想?”
  “是啊,我也想知道,有没有打架?”乐正七眼巴巴看着他。
  “就那样呗,有什么好问的,你们居委会老大妈啊?”柏为屿不耐烦。
  夏威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一杯啤酒:“说一说又不会死。”
  段和也同样慢条斯理地把那杯啤酒倒地上,“不说拉倒,我问我哥去。”
  “嗯哼哼哼,去问,我就不信你能问出一个字。”柏为屿对死面瘫颇有信心。
  段和一乐:“忘了告诉你,前两天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你和你大伯大打出手,你妈怕你打完又是几年不回家,只好一个劲笼络他。”
  夏威皮笑肉不笑地旁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柏为屿做呕吐状,气急败坏:“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有毛病啊!”
  段和笑答:“其实我们就是想看看你害羞的小模样。”
  柏为屿暴走,“嗷——这餐老子不请了!你们自己去付账吧!”
  杨小空急忙拉住他安抚道:“好了,大家都为你高兴呢。”
  “师弟,还是你好~”柏为屿娇羞地枕在杨小空的肩上划圈圈。
  夏威举起手机咔嚓拍下这一幕,“噢耶,偷情的证据。”
  “我看看!”柏为屿乐颠颠挪过去:“我看看我拍的帅不帅,帅的话就充当结婚照吧!”
  段和喝口酒,酒杯挡在面前做掩护,小声对杨小空说:“我们预料杜氏会垮掉三分二,不过就现在情形看,好像没有太大波动。”
  杨小空低头点起一支烟:“我知道是什么原因,杜佑山挺幸运,总有贵人帮忙。”
  柏为屿正和夏威闹得不亦乐乎,眼一抬,错愕地问:“小空,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杨小空吐出一口烟雾,微笑:“刚学的。”
  柏为屿有些不自在,劝道:“你没烟瘾就别学,对身体不好。”
  “没办法,烟酒在什么场合都躲不了,不学很难融入环境。”杨小空娴熟地抖抖烟灰,“菜都吃完了,你再去点几道吧。”
  柏为屿觉得杨小空不太对劲,笑容有点假,眉目之间也少了那股子窝囊气,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夏威拍拍他:“去啊,我们都没吃饱呢。”
  柏为屿站起来比个中指:“操!吃我的一点都不客气,一伙狼心狗肺的!”
  乐正七目视柏为屿走远了,这才颓丧道:“我答应魏南河到此罢手。”
  夏威不解:“败了这么多钱,为什么杜氏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个南非回来的暴发户,手上似乎有不少闲钱,不知道他给杜氏投资了多少,看样子是要长久赖着不走了。”杨小空提起方雾,心绪复杂。
  段和抿一口啤酒:“说来,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打击杜佑山,他靠山强硬,上回我们都见识了。”
  杨小空眯上眼睛,若有所思地沉默许久,冷不丁道:“我拿了个金奖,你们知道吗?就是不久前的汇展,为屿的作品临时摘下来,我的补上去,侥幸拿了个大奖。”
  段和啼笑皆非:“没有柏为屿,今后你会顺利拿更多奖。”
  杨小空冷冷地问:“你也挖苦我吗?”
  段和沉吟片刻,不疾不徐地说:“小空,除非你不走这条路了,否则你一旦有出头的机会,都会有无数人在后面用那种话指责你,和为屿的污点一样,一生都甩不掉,你早该有心理准备,别去在乎别人说什么。”
  杨小空把烟头摁进烟灰缸,“我当然不在乎,要在乎的话,我还能有说有笑坐在这?”
  柏为屿在点菜桌前夹起一只大肥猪耳朵,远远地比划着口语:要不要吃这个?
  杨小空微笑示意:你自己定。
  段和也支着下巴看向远处正热火朝天地点菜的柏为屿,“小空,魏教授托我来劝你……”
  杨小空爽快地说:“我知道他想劝我什么,我答应!”
  夏威十分意外:“你倒是爽快呵!”
  “不答应还能怎样?白教授也跟我死磕,非让我听话不可。那我就先答应吧,当是图个清静。”杨小空唇边露出戏谑的笑意:“也好让他们放松戒心,这一招是杜佑山教我的。”
  那边柏为屿拎起一条牛鞭,甩了甩,嘎嘎怪笑:尝尝这个?
  杨小空无奈地笑着摇头,清喝道:“别乱点,够了!”转而,回头面对夏威他们,眼中戾气浮动:“我们差点要了杜佑山的命,他会善罢甘休?”
  “嗤,母猪都能上树了!”夏威冷笑。
  “不错。”段和忧心忡忡,“对杜佑山这种人心软,结果就是等他像摁蚂蚁一样一个一个把我们摁死。”
  “他不垮我都睡不着觉。”杨小空阴恻恻地扬了扬嘴角,“好了,剩下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我一个人来搞定。你们都别轻举妄动,否则被他抓住把柄来要挟我就不好办了。”
  段和问:“你要怎么做?”
  “不知道,见机行事吧。不过你放心,这一回我会走合法合理的途径。”
  “需要我们帮什么?”
  “不需要。”杨小空笑得和煦而无邪:“你们目前要做的,就是和我一样——卖乖。”
  乐正七一点头:“明白。”
  柏为屿端着一碟红红绿绿的东西颠儿颠儿跑回来,“来来来,红烧牛鞭,尝尝。”
  杨小空烦恼地扶额:“我都叫你别乱点了,没人吃这个!”
  “谁说的?我吃!”夏威和乐正七异口同声,迅速举筷。
  段和掐住夏威的脖子:“小鸡鸡你也吃,你还是人不?”
  夏威淫 笑:“不吃不吃,回去吃新鲜的。”
  段和一招如来神掌把他扇下了饭桌。
  柏为屿用胳膊肘捅捅杨小空:“阿咩,尝尝?”
  “不吃!”杨小空扭头。
  “给点面子嘛。”柏为屿挤眉弄眼。
  “恶心啊!你怎么不吃?”杨小空痛苦无比。
  柏为屿夹起一小截牛鞭咬一口,剩下半截子捅到杨小空嘴前,“喏。”
  杨小空见对方都吃了,只好硬着头皮囫囵嚼了嚼,咽了下去。
  柏为屿见他吞下去了,当即把嘴里的牛鞭吐出来:“呕……你还真吃啊!”
  杨小空:“……”
  柏为屿贱兮兮地捂脸:“咩咩,你真重口,小鸡鸡也吃!”
  杨小空反胃:“我真想打你……”

  因祸得福

  下了几天绵绵细雨,难得出太阳,大院里挺热闹,不少病人都出来走动走动。武甲的肋骨愈合良好,如今走动不成问题,可以做适当轻微锻炼,比杜佑山那个断手断脚的倒霉鬼幸运多了。杜寅和杜卯陪他下楼来散步,才老实陪几分钟就跑去和别的小朋友玩儿了,他走的有点累,想找张椅子坐一坐,接着,便看到了韩谦。
  韩谦坐在一张长椅一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大喇喇躺着枕在他腿上,把剩下的椅子全占了。韩谦低头和小女孩说着什么,边说边笑,满脸都是纯粹的笑容。
  武甲记得在去年的宴会上见到韩谦,对方瘦骨如柴,死气沉沉的不像个活人。可半年后再一次见到他,他胖了不少,气色不错,不过瞧着依然是个病人,可能是由于这病态使他带着点青涩的瘦弱和苍白,显得更年轻。
  小女孩看到一个穿着病人服的叔叔站在一边,忙站起来让出椅子,绕到韩谦另一侧,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叔叔,你请坐。”
  武甲谢了声,在韩谦身边坐下,笑着打招呼:“韩先生,你好。”
  韩谦一愣,重新打量他:“你是?”
  武甲也是一愣,“我是……”
  小女孩问:“叔叔,你认识我爸爸?”
  武甲想了想,自己一直是杜佑山背后的小保镖,顶多是在韩谦面前混个脸熟,攀不上认识。于是,他尴尬地不知该怎么应答:“哦,我……
  小女孩指指自己的脑袋,“我爸爸这里受了点伤,很多事不记得了,真抱歉。”
  “对不起,”韩谦握住武甲的手晃了晃:“你叫什么?我们重新认识。”他说话不太流利,每说一句话会停顿片刻,但似乎很努力说。
  “啊……哦,”武甲局促地笑笑:“我叫武甲。”
  韩谦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索,“我,我有名片,有空多联系。咦?咦……宝宝,我的名片呢?”
  小女孩摇摇他的肩膀:“你见人就发,早发光了。”
  武甲摆摆手,解围道:“没关系,没关系……对了,你们怎么也来医院?”
  韩谦迟迟顿顿地还没回答,小女孩伶俐地插嘴说:“刚陪我爸去做复健,叔叔你呢?”
  韩谦接上后两个字:“你呢?”
  “我受了点伤,”武甲摸摸左肋,“在六楼住院住了半个多月呢。”
  小女孩往楼上一指,“我洪叔叔也上六楼去看朋友了,所以我们在这等他。”
  韩谦抢不到话说,只能重复女儿的话尾:“对,等他。”
  武甲类似于陶醉地端详着脱胎换骨的韩谦,轻声问:“韩先生,你最近过的好吗?”
  小女孩这回不替爸爸回答了,静静看着韩谦。韩谦组织良久想说的话,他有很多事想抱怨,比如今早他想睡懒觉,可是女儿和洪安东却把他拖到医院来做复健;比如洪安东给他穿袜子,常一边脚一个颜色;比如洪安东加班到很迟才回来,不窝客厅去睡,偏要爬上床抱着他,每次都把他吵醒;比如他有时会回忆起碎片一般似有似无的往事,心情不好,越看洪安东越厌烦,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怨恨无处发泄!
  小女孩催道:“爸爸,叔叔问你话呢。”
  生活中零零碎碎的事,小矛盾、小埋怨、小争吵,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然而,更多的幸福、体贴,还有细水长流的爱情,把那些小瑕疵都掩盖了。他绽开一个暖洋洋的笑意,说:“我过得很好,谢谢关心。”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我在后面撑着你呢,何况现在多了个方雾入股,杜氏倒不了。”洪安东俯视窗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一个公司和人的身体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杜氏要恢复以前的鼎盛时期还需要时间。”
  “那我知道,”杜佑山百无聊赖地卧在床上组装儿子的变形金刚,“明天就出院了,这腿还得养不少时间才能走动,累赘!”
  洪安东丢过去一句:“累赘就砍掉吧,反正你只需要一只右手签字盖章就行,其他手手脚脚也是多余的。”
  杜佑山反唇相讥:“先砍掉你自己多余的手脚吧。”
  “我不行,”洪安东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长椅上的韩谦:“我这辈子没伺候过人,笨得很,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能将他照顾得更细致些。”
  出院那一天,杜佑山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摊开手脚,感慨道:“家里真好。”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飘飘的一声:“没你就更好了。”
  杜佑山瞪向蜗居另一角沙发的两个儿子:“谁说的?”
  杜寅很无辜:“不是我。”
  杜卯假装自己是杜寅:“不关我的事呀……”
  杜佑山额上青筋直暴,拳头痒痒的。
  “啧!”武甲沉声喝止:“杜卯,不许对爸爸这么没礼貌。”
  杜卯一撅嘴,低头不说话。
  杜寅假装自己是杜卯,真挚地道歉:“爸爸,对不起,我错了。”
  武甲赞许地看他一眼,“都进去做作业。”
  杜寅扯扯杜卯,两人乖乖地溜回自己房里。
  “真讨厌!”杜佑山抱怨:“好好的心情被这死孩子破坏了!”
  武甲帮杜佑山脱下外套,“别和孩子斗气,一点肚量都没有。”
  杜佑山握住武甲的手,同时仰视他的眸子:“那你以后多劝劝我,我把肚量撑大一点。”
  武甲莞尔:“行。”
  杜佑山追着他的目光,“你上次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吧?”
  “什么事?”
  “好好跟我过,不去找他了。”杜佑山一脸殷切。
  武甲静默一瞬,宛如发誓般郑重地说:“我说到做到。”
  童年时为温饱发愁、少年时为禁忌的爱情忧心、长大后为亲人的离去而悲痛、成年后在爱人和罪恶之间挣扎,再接着,是漫长的八年等待和寻找,没有一天过得轻松。
  那些让他痛苦万分的领悟,那些留存在记忆深处的往事,都卸下吧。不要再不停转头往后看了,从今开始,学会遗忘、学会将目光放到前方、学会对自己宽容一些。
  他过完今年,就三十了,未来还有很多很多路,他决定和身边这个人在一起,重新练习爱一个人,重新开始他的生活。
  方雾这次回来的目的昭然若揭,那个男人闲着没事干就在白左寒来去的地方晃悠——当然,那些地方也是杨小空上下课的必经之路。
  杨小空站在雕塑楼顶层石膏像存储室窗边,嘴里叼着一支烟,透过缝隙空落的百叶窗,他的目光落在对面一楼教研室的小天窗里,白左寒正在那间屋里暴躁地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吵什么,而方雾则半坐在他的办公桌边沿,右脚搭在左脚上,歪着头笑微微地看他发脾气。
  “你跟了半个月时间,就算眼睛瞎了也该看出来我和别人好了,你他妈打哪来回哪去!”白左寒指着方雾的鼻子:“你笑什么笑!我告诉你,你再跟个十年八载也不会有结果的!”
  方雾戏谑道:“不啊,我跟了半个月,你就忍不住和我说话了。”
  白左寒狂怒:“我是警告你别再像变态狂一样跟着我!你到底想怎样啊?”
  方雾从裤兜里掏出护照复印件:“我想让你帮我办个你们大院的出入证。”
  白左寒把那张可怜的复印纸撕成碎片:“你做梦吧你!”
  “哈哈,和你闹着玩呢!”方雾变出一张出入证,在白左寒面前一亮,“我可以找别人办嘛。”
  白左寒气绝:“你!”
  方雾用手背触了触白左寒的脸,“左寒,你还真的一点都没变。”
  白左寒拍开他的手,恨得眼睛都红了:“方雾,算我求你,我过得好好的,早就忘了你了,你别来影响我的生活行不行?”
  方雾反问:“你真的过得好,真的忘了我,看到我还怕什么?”
  白左寒语塞:“我……”
  “好了,左寒,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我现在回来了。”方雾拉过他的手:“其实我和她分居很多年了,她是个美国人,跟我观念上的差别巨大,婚前还没觉得,婚后矛盾就出来了……”
  “你们有矛盾关我毛事啊?老婆是你自己找的,又不是我摊派给你的!你和我说屁说?美国人不好就找日本人去,”白左寒抽出手,情绪激动,几乎是咬牙切齿:“滚回你的非洲,别在我面前腻歪!”
  方雾满不在乎地保持着笑容逼近他:“左寒,那个小鬼不适合你。”
  “适不适合关你鸟事啊?”白左寒没法故作镇定了,几欲发狂:“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指手画脚!”
  方雾寸步不让:“他还小,知道什么是爱吗?他能为你做什么?他为你付出的有我多吗?”
  白左寒扬手毫不客气地给他一拳,嗓音发抖:“你给我的真多,和别人结婚生子,让我等了七年!”
  方雾顺势握住他的拳头,用力一扯带到自己面前:“我回来之前就做好任打任骂的准备,我该死,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你就没有欠我吗?左寒,我们互相欠的,一笔勾销吧!重头来过好不好?”
  杨小空远远地看着那一出哑剧,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怒哀乐,抽完一支烟,他把依然亮着火光的烟头握进手心里揉成碎末。
  感觉不到什么痛。
  幽静的小空间里,没有生命的石膏模特立在周围,它们空洞的眼神对望彼此,一起等待时光静静地流淌。
  楼下,白左寒打开房门,“我们互相欠的,一笔勾销,好说!不用重头来过了,全部一笔勾销!滚!”
  楼上,杨小空合上百叶窗,无声无息地退出存储室。
  下课后,陈诚实从隔壁班溜过来,朝杨小空勾手,笑得很猥琐。
  杨小空走过去,“陈师兄,什么事?”
  陈诚实鬼鬼祟祟地掏出手机给杨小空看刚刚偷拍的照片:“终于被我发现白教授的奸夫了,你看你看,白教授把他从车上拖下来丢进办公室去了……”
  杨小空面无表情:“这能证明什么呢?”
  “你听我说完啊!”陈诚实比个手势让他住嘴:“我趴在教研室门外偷听,本来什么都听不到的,后来白教授啪地把门打开,我差点被门拍扁!我就听到了……”
  “什么?”
  “他说……”陈诚实清清嗓子:“不用重头来过了,全部一笔勾销!滚!”学白左寒的口气说完这话,陈诚实猖狂地大笑三声,“这句话绝对有奸情,对吧对吧?”
  “没错,”杨小空对陈诚实的偷窥战果表示肯定,“这是□裸的奸情,陈师兄,以后你多多观察,有什么动静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没问题!”陈诚实打个响指,嘿嘿直乐:八卦八卦,当然是要大家一起八才有乐趣!
  “陈师兄,”杨小空嘴角一弯,“我觉得你挺幸福的。”
  “此话怎讲?”
  “头脑简单、自娱自乐、没心没肺。”杨小空抖抖点名册上的灰,夹在腋下,且走且笑:“这种生活态度真让人崇拜。”
  “谢谢夸奖。”陈诚实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勾着手机扣,吊儿郎当地晃荡手机跟在他后面,“小空,我和你说个事吧?”
  “什么?”
  “害为屿的那封信真不是你写的?”
  “不是我。”杨小空头也不回。
  “你们和杜佑山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陈师兄,那不是你会感兴趣的八卦。”杨小空有些烦躁了。
  “好啦,我不问。我只是觉得为屿太惨了,那小子心比天高,可惜现在……”说到这里,他的话头一滞,陡然降低了嗓音:“你不想替他出口气吗?”
  杨小空停住脚步,扭过头怀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陈诚实侧脸靠近杨小空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那声调轻松而又欢快,内容却是一招规划合理的阴损之计——矛头直指杜佑山一人,那才是真的一击毙命,吃人不吐骨头。
  杨小空的神情慢慢溢出讶异,他略微迟疑片刻,点点头表示感激,轻缓地说:“陈师兄,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评价,全部收回。”
  陈诚实笑得人畜无害,还是那句话:“谢谢夸奖。”

  酒后真言

  “手别动!”
  “我没动。”
  “明明动了!”
  “好了好了,我就动了,你重画吧。”
  “啧!”柏为屿从速写板上拆下一张纸随手一丢,“唉,你肌肉怎么练的?我也练练。”
  “天生的。”段杀警惕起来:你就这样够了。
  “屁!段和和你一个种,怎么没见他比我壮?”说话间,柏为屿快速勾出段杀的脸部轮廓。
  “他那书呆子,怎么能和我比。”段杀不屑。
  柏为屿斜段杀一眼,目光又放回速写纸上:刚毅的脸庞、强健的体格,帽子英气、制服笔挺。段杀是他这辈子画的最多的模特,其实不用看也能默写出来,长短线条在纸上跳跃,两分钟画完一张。“喂,我好了,”柏为屿指点道:“你换个姿势。”
  段杀一看时间,不耐烦,“吃饭吧,都画一个小时了,我下班回来制服也不让脱。”
  “你脱吧。”
  段杀站起来揭下帽子搁在衣架上。
  柏为屿大喊:“卡!”
  段杀保持姿势僵止不动。
  “我现在画超速写,每个姿势只画十五秒,很快的,很快的!”柏为屿下笔神速,忽略一切细节,刷刷刷几笔画出形象的动态,“可以了,动吧。”
  段杀解开纽扣,刚脱下一只袖口。
  “卡!”
  段杀:“……”
  “动吧。”
  段杀将制服挂在衣架上,掀起套头T恤,脱了一半。
  “卡!”
  段杀:“……”
  “动吧。”
  段杀上身脱了个赤 裸,解下裤子拉链。
  “卡!”
  段杀:“……”
  “动吧。”
  段杀脱了长裤脱袜子,脱了袜子脱内裤。
  “卡!”柏为屿一连画了好几张,画的津津有味,眼一抬,看到段杀吃人的眼神,一惊:“咦,你换衣服脱内裤干什么?”
  “画完了?”段杀气定神闲地问。
  “呃,完了,你动吧。”
  于是,段杀走过来把柏为屿的速写板和笔全丢一边去,摁倒他开始扒衣服裤子。柏为屿既好笑又好气:“不是吃饭吗?”
  “先吃了你再吃饭。”
  “干嘛生气啊?我是以高尚的艺术角度欣赏你!”
  “我没生气。”段杀把他扒了个精光:“我以纯洁的物理学角度研究你。”
  柏为屿痛骂:“操!欺负我艺术生没学过物理吗?”
  段杀堵住他的嘴唇啃咬,在换气的间隙调侃道:“你欺负我当兵出身的没艺术细胞吗?”
  “呀,什么时候学会贫嘴了?”柏为屿偷偷发笑,“你最近话很多!”
  两个人额头点着额头,段杀的手抚过柏为屿的小腹,挪向他身下娴熟地套 弄。柏为屿轻哼一声,脑袋向后仰去,张开腿缠着段杀揉搓。
  段杀喜欢柏为屿这样,他的别扭爱人被情 欲淹没时总是闭着眼,眉头轻锁,一分羞涩两分主动,三分可爱四分性感,十分诱人,勾引得他心动难抑,满腔都是甜得化不开的柔情。
  柏为屿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必定煞风景:“听到我肚子在叫咕噜噜了吗?”
  段杀叹气,建议道:“你就说句助兴点的话吧。”
  柏为屿从善如流,发嗲:“段大哥……你好大哦……”
  段杀一抖,寒毛全揭竿而起,差点早泄了:“你还是闭嘴吧。”
  柏为屿比划着中指直戳段杀:“你哪来那么多JB要求?你倒是说句助兴的话给爷听听?”
  段杀缓缓进入他的身体里,“当我没说过吧,我们安静做就行了。”
  柏为屿来了兴致,掐住他的命根子:“你说行就行?老子不行!说!不说不许进来!”
  段杀手忙脚乱地从他的魔爪中解救自己的小兄弟:“你别捏别捏,我说我说!”
  “快说快说!”
  段杀绞尽脑汁,闷声闷气地沉着一张臭脸,硬着头皮说出一句电视上学来情话:“我的小老婆,我爱你……”
  柏为屿恶声恶气地问:“什么小老婆?说,你大老婆在哪?”
  段杀改口:“不对,你是大老婆。”
  “难不成你还想要小老婆?”
  段杀忙安抚:“好了,我的越南老婆。”
  “你才是越南人!”柏为屿暴怒。
  段杀把他翻过来压牢,细细碎碎地舔咬他的后背,“乖老婆,别吵了。”
  柏为屿捶床:“你才是老婆!大爷我是你老公!”
  段杀一笑,箍着他的腰有力地冲撞。
  “不要不要!”柏为屿向后一阵乱抓:“我不要这个姿势,看不到你了。”
  段杀顺从地把他翻过来,从正面进入他。柏为屿抱着段杀的肩膀,在摇晃中断断续续地唠叨:“快叫老公,快叫快叫!”
  段杀极不自然地闷哼了声:“老公。”
  “噗!”柏为屿喷了他一脸口水:“你这是做 爱的表情吗?你便秘吧你?”
  段杀坚决不再叫第二声了,深吸一口气,加快频率埋头苦干。
  “啊——杀人啊!你他妈净欺负我,还在我妈面前吹得天花乱坠,我呸!”
  “我哪有欺负你?”
  “那你,慢慢慢点……嗯……”柏为屿说完,凿进他身体里的那火热凶器果然放慢了攻势,一下一下,顶得他忍不住轻微颤抖,快感源源绵绵地麻痹了全身,一下一下,段杀在他上方,不住抚摸他的脸,时不时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他们的蜜月期来得太晚,积淀了一年多的甜腻此时才满溢出来,深厚得让人沉迷。段杀给予的,粗暴些还是温柔些,他全盘接受,两个人都不知怎么挥霍那后知后觉的热情和激情,迷一般地契合。他肆无忌惮地从喉间发出满足的呻吟,茫然望向天花板,那种极致的幸福明晃晃地降临,眼前一片亮光。
  虽然彼此都不常说矫情的话,但他知道,他爱惨了这个男人;他坚信,对方必然也是爱惨了他。记得这一天是立夏,黄昏冷黄的光亮从窗帘下漏出,在墙壁上舞动,两个人安静下来,背后那个人意犹未尽地吻他的肩胛,吻他的耳朵……
  他取笑道:“鼻涕虫!”
  “别吵……”段杀正陶醉呢!
  柏为屿吭哧吭哧地啃着一块旺旺雪饼:“鼻涕虫,明年你休假的时候,我们去度蜜月吧?”
  “不是才度完回来吗?”
  柏为屿扭过脸,满嘴喷饼渣:“哪有人到越南去度蜜月啊?那是探亲,不叫度蜜月,拜托你分分清楚哦!”
  “别吵!去个越南积蓄就没了。我看还是存钱买房子吧,你看隔壁他们都买房子了。”
  “买房子干嘛?房子能吃啊?”柏为屿喷了段杀一头的饼渣。
  “别吵。”段杀把他的脸摁回去:“你安静让我抱抱。”
  柏为屿吃完雪饼,伸手去够远处的薯片:“放开放开,我够不着了。”
  “别吵。”段杀箍紧他:“你能不能什么都别干,认真让我抱抱啊?”
  “唉!你真粘人!”柏为屿捶床:“那再叫声老公给我听听?我就认真让你抱。”
  “……老公。”
  “啊哈哈哈哈——我要录下来!放开放开!让我去拿DV——”
  “你!别!吵!”
  立夏过后进入梅雨季节,大太阳天下着绵绵细雨,空气中带着潮湿的味道,白左寒把外衣一件一件丢到楼下客厅,“一股子霉味,全送去干洗一遍。老房子就是这点不好,霉得厉害。”
  杨小空把衣服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还好吧,你是神经过敏。”
  “沙发上也是一股霉味!”白左寒气得在沙发上打滚,“我的过敏性气管炎又要发作了!”
  “哪有?”杨小空闻了闻沙发,无果,无奈地搜出一个口罩:“要不你戴个口罩吧。”
  “口罩也有霉味!”白左寒一嗅就丢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嘛,别这么娇气……”杨小空俯身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吮了一口。
  白左寒怪叫一声推开他,“死面团,不知道我晚上有应酬吗?你你你,你给我吮个红印子我怎么见人?”
  杨小空把沙发套拆下来,塞大袋子里准备送去干洗,“这都几点了?我还以为你不去了。”
  白左寒悻悻地揉揉脖子,这个应酬是规划局局长的女儿结婚宴会,那个死老头以前是方雾的顶头上司,饭局上要没有方雾,猪都不信!他真不想去,可人家请柬亲自送到手上,不去岂不是得罪人?
  杨小空蹲在他身边,下巴支在他膝盖上,黑幽幽的眸子盯着他看:“白教授,不然带我也去见见世面?就说我是你的助手呗。”
  白左寒反讥:“一场喜酒算什么世面?杨会长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杨小空一乐:“那我替你喝酒去?”
  白左寒想也不想:“就凭你那小样儿,喝得过谁啊?”
  杨小空蓦然放下脸色:“什么意思?”
  白左寒吓了一跳,“呃,没,我,去就去咯,干嘛生气啊……”
  杨小空不自量力,第一次和方雾交手就输了,喝下一瓶白酒后,他的脸色恶劣透了,而方雾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其实这样的应酬谁都顾不上谁,方雾就咬定了杨小空,一杯酒接着一杯酒的灌。
  白左寒心急又不好在人前翻脸,只得挤出笑脸劝道:“好了,方先生,我的助手还是小孩子,少喝酒为好。”
  “小孩子?左寒你谦虚了。”方雾摇晃着酒杯:“我是粗人,对古玩一窍不通,不过现在算是杜氏拍卖行的半个老板,也算是圈里人了,杨会长的大名如雷贯耳,我不懂的得多请教请教。来来来,我喝三杯,你喝一杯,不喝不给面子是不是?”
  杨小空爽快喝下酒,勉强保持笑容:“方先生过奖了。”
  方雾嗤笑:“杨会长,既然你总是对杜氏特别照顾,那我也得替佑山特别感谢你,多敬你一杯。”
  白左寒冷着脸:“方雾,你够了!”
  “我怎么够了?”方雾压低声音:“人家杨会长都没拒绝。”
  白左寒避开众人把方雾拖到走廊上没人的一角:“你是什么年纪的人?居然和一愣头青较劲,你幼不幼稚?”
  “他愣?还能把你搞上手?”
  “搞什么搞?你说话别太难听!”
  方雾寸步不让:“我拜托你不要我也找个靠谱一点的,给他买车给他钱花还给他安排工作,你包养小白脸啊你?”
  “我爱包不包,关你鸟事?”
  “那我爱和杨会长喝酒也不关你事!”
  白左寒气得头晕脑胀:“你这样欺负人很本事吗啊?”
  “我当然本事,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我自己,不像现在某些年轻人,不本本分分做人,沽名钓誉,全靠贵人相助一步登天。”方雾话中有话,在他眼里杨小空就是个投机分子,在古玩圈子里傍魏南河,在艺术成就上傍白左寒。
  白左寒只差没咬断牙根:“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少放屁!”
  “我懒得知道他什么,白左寒,他不适合你。”方雾说来说去又回归到正题上:“我低三下四求你还不行吗?别考验我了。”
  “不用劳驾你求我!我求你!我求你!”白左寒急疯了,口无遮拦地嚷:“我求你放了我吧!”
  杨小空跟出来,冷眼看着那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亦乐乎,犹如打情骂俏,自己完全就是个局外人。
  方雾眼一瞥,换上职业性笑容,举起酒杯:“杨会长……”
  白左寒把方雾手里的酒抢过来一饮而尽,随即酒杯一摔:“我警告你,你别欺人太甚!”
  表面上,白左寒是维护杨小空的。但,白左寒生性凉薄、伶牙俐齿,如果根本不在乎那个人,怎么会一见他就情绪失控,气得语无伦次?
  杨小空从酒店出来,打个计程车回家。白左寒醉了,枕在他的腿上含含糊糊地说:“我没欠他!我没欠他!他低三下四求我,了,了不起啊?我,我低三下四求他的时候,他跑去结婚了!我没欠他……”
  计程车司机打开小风扇,委婉地抱怨道:“先生,你抽了一路了,车里都是味儿,本来车里是不能抽烟的……”
  “抱歉。”杨小空把烟丢到车窗外,垂下头,五指穿过白左寒细软的头发,温温柔柔地抚摸,“你睡一睡吧,别闹了。”
  “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你别抽烟,别抽……”白左寒抓住他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一口:“小小年纪,抽什么烟呐?我和你说,以前那混账结婚还给我寄请柬……混蛋!混蛋!咩?咩?在听我说吗?”
  “唉,听着呢。”
  “以后你结婚,不要给我寄请柬,我难受……”
  杨小空弯下腰鼻尖触着他的鼻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我不结婚……”
  白左寒喃喃:“哈哈……怎么可能……”
  车子开到大院门外,杨小空拉下车窗对站岗的士兵抱歉的笑笑,“不好意思,喝了酒,没有开自己的车回来,请您放行一下。”
  一个士兵应了声跑去开门。
  白左寒指着另一个笔挺地立正的小士兵嘿嘿傻笑:“你啊,真小,我每天走来走去,就想夸,夸你,长的真……真标志,小腰真细,小……小屁股……”
  小士兵的脸刷地红了。
  杨小空及时捂住白左寒的嘴,合上车窗对司机说:“师傅,门开了,走吧。”
  白左寒不高兴地挣开:“咩,羊哥哥,我和你说个秘密。”
  “别闹了。”
  “不要,不要……”白左寒碎碎念:“你听我说,我等了他七年,长吗?不长!有人等的比我还长……”
  “行了!”杨小空胳膊肘支在窗边,手掌撑着额头,心里痛的厉害,“明天说吧。”
  说话间到了家门口,杨小空丢给司机五十块,“不用找了。”然后搀出白左寒靠在门边,腾出手来打开铁门。
  司机探头问:“先生,需要帮忙吗?”
  白左寒一挥手:“不用,走吧。”
  计程车一溜烟跑了,白左寒赖皮兮兮地滑坐在地上,“什么人啊,我说句客气话,他就真的不帮忙了……”
  杨小空忙扶起他往里拖,“白教授,地上都是雨。”
  “我等了他七年,居然等回来了!嘿嘿……”白左寒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刚才的话题:“武甲啊,他比我更笨,他等一个死人……”
  杨小空好不容易把白左寒搬进屋里丢在沙发上,憋了一肚子的不甘和酸涩,忙活着给他脱下弄脏的外衣和裤子:“好了,白教授,睡觉吧。”
  白左寒扯住他的领带,“你听我说啊!我把人等回来了!你知道吗?武甲,他,他那小情人早死了,杜佑山骗他说那人没死,骗他卖命,骗他上床!武甲居然都,都信,当了杜佑山这么多年忠狗,就为了一个死人!你说,我傻还是他傻?我还把人等回来了唉!”
  杨小空僵了僵,停下手里的活,沉冷的眸子又寒了几分,“白教授,你说的,还有谁知道?”
  白左寒得意地拍胸口:“就我知道!杜佑山那傻缺,一喝醉就全抖露出来了!”
  杨小空贴近白左寒的耳朵,催眠一般,嗓音轻得不能再轻:“那个死人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都告诉我……”

  工作机会

  柏为屿终于拿到了驾照,臭屁地开着段杀的车绕了大半个城市后来到妆碧堂,秀了秀他的驾照:“众位爱卿,你们瞧瞧这是什么……”
  “恭喜,你总算结束无证驾驶的不良行为了。”杨小空拿过他的驾照仔细看:“是不是假的?”
  柏为屿在他脑袋上凿个暴栗子:“如假包换!”
  “嗤,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有钱了,考直升机驾照!”乐正七嘴上说得很不屑,酸溜溜地看魏南河一眼。
  魏南河无视,转而喝道:“柏为屿,你有完没完?赶紧做你的作品去。”
  柏为屿悻悻地摸摸鼻子,嘀咕:“反正也不用赶什么画展了,慢来嘛……”
  杨小空拉着他往漆画制作室里走,拉上拉门,“你别去馋小七。”
  “师弟唉,”柏为屿从阴干房搬出一块半成品,问:“你最近做了不少作品,怎么没参加青年节美展?”
  “忘了。”
  “我就知道你忘了!”柏为屿挖出一点朱红推光搁在玻璃板上,漫不经心地说:“我替你填好表格,随便送了副小作品。”
  “为屿!”杨小空急了:“你干嘛自作主张?”
  柏为屿纠正他:“叫掌门师兄!”
  杨小空懒得理他,摔下塑胶手套往外走。
  柏为屿攥住他:“去哪?”
  “把画拿回来!”
  柏为屿耸肩:“去呗,青年节早过了,展都展了好多天,今天收展,你到美术馆也刚好评完奖,顺便去把画和获奖证书拿回来吧。”
  “柏为屿!谁让你替我做主了?”杨小空如今不是小绵羊了,随便一惹就炸毛。
  “哎呀呀?干嘛生气啊?”柏为屿忙顺毛安抚,“你前一段才拿了大奖,正是乘热打铁的好时机……”
  杨小空拍开他的手,闷声闷气地坐到一边去抱着脑袋。
  “我知道,你怕拿奖的时候会有人对你冷言冷语嘛,”柏为屿在他面前蹲下来,凑近他的两臂之间,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么在意别人怎么说岂不是不用过日子了?傻小子。”
  杨小空偏开头避开他的热切的眼神,“知道了,你别说了。”
  “我是废了,能撑起曹老的门面只能靠你。”柏为屿握住他的手臂晃了晃:“你瞧,我表现欲强的要死,什么大小展都要插一脚,现在想参加都没机会,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争气一点,把我的份也全拿回来。”
  杨小空鼻尖发酸,疲惫地求道:“别说了……”
  “反正我是不想改行做别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掌门师兄当你的助手,当你的经纪人,等你成了大师……”
  “够了!”杨小空喝止他:“你说够没有?”
  柏为屿吓了一跳:“不要就不要,干嘛这么凶……”
  杨小空抬手将柏为屿眉毛上沾的一小片金箔拈下来,笃定地强调:“答应我,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我会把你失去的都抢回来,说到做到。”
  周天下午,妆碧堂来了位稀客,是白左寒的研究生陈诚实,那小子被计程车司机坑了,悲惨惨地绕了山窝转一圈才到达目的地,晕车晕得够呛。
  柏为屿怜悯地丢给他一罐矿泉水,“真蠢,从大学城过来只要三十多块钱,你居然花了一百六!”
  “废话!”陈诚实比出一个中指:“老子在破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把中饭全吐光了!”
  “哪有两个小时?一会儿我回去顺便搭你,不到半小时就到大学城。”柏为屿比划出他的驾照:“哎呀,有车就是方便……”
  杨小空和陈诚实同时鄙视他:“恶心。”
  陈诚实掏出一叠材料朝柏为屿抖了抖,“喏,拿去,还不快谢谢大爷我!”
  “什么?”柏为屿拿过来翻了翻。
  陈诚实解释道:“就业处的王老师叫我转交给你的,就业资料和学校简介。”
  “哦,我看看……”柏为屿摸摸头,“王老师也真是的,交给小空,叫他带给我就是了,还麻烦你特地送来。”
  杨小空和陈诚实相视苦笑。随着杨小空日益占据柏为屿的位置,学校里的师生皆同情柏为屿,自然看不起杨小空,他处处遭到排挤和冷遇,有苦难言。
  柏为屿觉出不对劲:“怎么都是英文?”
  陈诚实戳戳后几页打印纸,“所有英文我都找人给你翻译成汉语了,教刻印、书法之类的传统艺术,一个加拿大的学校有开设这样一门选修课,王老师极力推销你。”
  柏为屿犹犹豫豫地说:“我考虑考虑,口语太烂了,书法也拿不出手……”
  “考虑什么啊?到那里有语言氛围,口语自然就上去了!你那书法骗骗老外足够!”陈诚实急切地劝道:“为屿,我知道你是嫌这份工作不能发挥你的特长,可是,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你没资格挑别人。”
  杨小空截断他的话头,“陈师兄,他有资格挑自己愿意做的事!”
  “对不起,”陈诚实平静地蹙起眉头,“我只是觉得,任何艺术都离不开社会认可,而为屿已经被剥夺了展示的权力,以他现在的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如换个环境,在那混得不爽,过了合同期就回来嘛。”
  柏为屿把那叠资料折一折,握在手上,眼神黯淡:“你说的对,找份工作最重要。”
  陈诚实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背,“时间紧迫,打电话给你导师商量一下,后天是上交各项表格的截止日期。小空……咦?”
  杨小空背对着他们走出老远。
  陈诚实委屈地嗫嚅:“生气了啊……”
  “没,”柏为屿打圆场:“他最近心情不太好。”
  “呔!肯定是舍不得你。”陈诚实咕噜噜灌下一大口矿泉水,又孜孜不倦地游说:“为屿,我当然没有教训你的立场,可你是有志气的人,应该知道树移死人移活的道理,你这样不接触外面的世界闷头搞创作不行,一年两年下来,你的思想就退化了!你说你的画里没有思想没有内涵,你和一个漆艺工人有什么区别?别婆婆妈妈的了,换个环境,多接触外界,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不放弃你的漆画,总有出头那一天的。”
  “对,你说的都对,我一定好好考虑。”柏为屿难以抉择,若是半年前绝不会有丁点犹豫,而如今他对前途太无望了,换个环境再怎么差也不会比现状更差!只是,不知道段杀那鼻涕虫舍不舍得放他走。
  果不其然,段杀听说他准备去加拿大,傻愣了半天没吱声。
  “后天上交表格,六月开始办签证,办好就走。”柏为屿忐忑地低垂着脑袋。
  “一定要去?”段杀木讷讷地问。
  “很好的机会,”柏为屿把填好的申请表搁在他面前,“你看,那个地方,那个条件,都很不错,多少人想投奔的资本主义腐朽温床啊!”
  段杀盯着那申请表:“一个人出去混,很辛苦吧……”
  “没什么,人家高中生一个个十几岁就去留学,不一样混得好好的?”
  “他们去求学,你去工作,不一样……”段杀难得地有些唠叨:“那些对现状不满的人才出去混,你到那去孤孤单单的……”
  柏为屿反问:“你觉得我对现状能满意吗?”
  段杀把柏为屿拉到自己面前,有点儿激动:“你有什么不满?你做你爱做的事,一切都有我,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可以养你!”
  “你看我是甘心当吃软饭的?”柏为屿歪着脑袋望定他。
  段杀答不上来,哑了好几分钟后,将话题说到重点上:“那我们怎么办?”
  “你说呢?”柏为屿期盼地盯着段杀的眼睛。有很多很多的舍不得,但都不能影响他的追求,只有段杀是他最最在乎的人,他必须根据对方的答复而决定去留。
  段杀侧过脸去避开对方的目光,实话实说:“分得太远了,时间又长,我舍不得你。”
  柏为屿摸了摸段杀绷紧的腮帮,眼圈一下子红了。不仅是段杀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丢下蜜月期中的爱人和给他温暖的朋友们,金窝银窝终究不如自己的狗窝,他十几岁离家出走,如今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狗窝安逸下来,实在不想再次去承受漂泊的孤独。
  周二,柏为屿去了趟学校的就业处,接着到教学楼这来逛逛,告诉陈诚实和杨小空,他拒绝了那个邀请,决定哪里都不去。
  杨小空将高兴都表现在脸上,握着柏为屿的胳膊晃了晃:“不去好,我会给你想别的办法,相信我。”
  柏为屿敷衍地一咧嘴:“好好好,相信你。”
  陈诚实靠在门边安静听着他们的对话,不发表意见。
  柏为屿歉然道:“诚实,真不好意思,还劳烦你帮我找人翻译。”
  陈诚实无所谓地摇摇头:“希望今后你不会后悔。”
  柏为屿感激地捏捏陈诚实的肩膀,想笑笑不出来,有一种奇妙的不安感在心地游走。头尾算下来,认识了七、八年,陈诚实瞧着脑袋脱线,说话办事无厘头,但柏为屿知道,他一直是个大智若愚的聪明人,一些小事从来不放在心上,而对于至关重要的大事,他看得比谁都透彻。
  柏为屿对自己说:希望,今后我不会后悔。
  闭门养伤的将近两个月时间里,杜佑山对杨小空的近况略有耳闻,这位年轻的会长越发声名显赫,他的瓷器鉴定功底独一无二自可不必说,如今已全然掌握了古玉鉴定。五月中旬博物院和另一个省的文物部门联合举办了一次西周时期的青铜展,请杨会长去剪彩,与会人士惊愕地发现他对青铜器也能辨出一二,进步堪称神速,哪怕是魏老先生年轻时的自学能力也不抵他半分。然而,杨会长的行事方式毁誉参半,他想整垮谁轻而易举,想帮谁发财也是举手之劳,简直达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只不过半年时间,人们对他的轻视逐渐化为敬畏,这一招触物即知的本领对于圈内人来说是神迹一般的存在,没人敢不服。杜氏做生意只能小心再小心,免得被抓住把柄。
  杜佑山不由感叹一句:“江山备有人才出,只可惜这天才不为我所用!”
  武甲淡然:“有他在,奸商都会收敛不少,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骂我奸商?”杜佑山瞪眼。
  武甲笑着转移话题:“你吃饭吧,既然现在老实做生意了,还怕他什么?”
  杜寅咬着筷子插嘴:“武叔叔,后天的六一亲子活动,你是陪我还是杜寅呢?”
  武甲非常为难,两个小家伙都巴望他能去自己班上,他去陪一个小鬼,另一个小鬼就孤零零的了。
  “武叔叔伤还没好全呢,不能跑跑跳跳。”杜佑山发问:“是什么活动?”
  杜寅乖巧地解释:“没有跑跑跳跳呀,是做小飞机。”
  “哦……”杜佑山笑容满面地亲了杜寅一下:“武叔叔陪一个,爸爸陪另一个。”
  两个小孩不约而同扁了嘴巴,齐刷刷扑向武甲:“我要武叔叔!”“我要武叔叔!”
  杜佑山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武叔叔只能陪一个!谁要爸爸?”
  杜寅焦急地对杜卯说:“爸爸给你!”
  杜卯暴躁地咆哮:“我也不要他!”
  杜寅急哭了:“我要武叔叔啦……”
  杜卯打滚:“我才不要带个瘸子去班上!”
  杜佑山额头上的青筋呈十字状暴凸,武甲察言观色,斥道:“都闭嘴!杜卯,爸爸最近不是改掉很多坏毛病了吗?你怎么不给爸爸机会呢?”
  杜卯手指杜寅:“那他为什么不给爸爸机会?”
  武甲写了两张纸条,揉成团,“好了好了,那抽签吧。”
  小家伙一人拿了一个纸团,杜寅战战兢兢地打开,喜极而泣:“太好了!”
  杜卯打开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两个恐怖的大字:“爸爸”。
  杜佑山热脸贴上儿子的冷屁股:“乖儿子……”
  “啊——”杜卯跑回卧室里嚎啕大哭,拍门声震天响,“你们都是坏人——”
  杜佑山忍下冲进卧室去掐死儿子的冲动,气馁地摔下筷子。
  武甲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以后慢慢会好的,别生气。”
  杜佑山身上的轻伤都恢复的差不多了,唯有右腿骨折严重,还没法着力。他柱着拐杖站起来,一瘸一拐歪进沙发里,看电视独自生闷气。
  武甲好声好气地劝:“我下午去一趟古董行,把你签好的几份文件送过去,你在家别和孩子吵架。”
  “唔。”杜佑山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蹭蹭,像只特委屈的大狗。

  离间计

  武甲到古董行,一个工作人员迎上来,怯怯地说:“武先生,不知道我们又犯了什么事,杨会长来了。”
  武甲一惊:“他在哪?什么时候来的?”
  “喏,刚来,经理正招待他,叫我去洗茶具。”工作人员一手端着茶盘,一手往会客室的方向指了指,“拍卖会正在做宣传工作,他是不是来找茬啊?别看他笑眯眯的,我一看到他就犯怵。”
  武甲沉下脸,接过茶盘,“我来,你去忙你的吧。”
  经理正一头是汗地招呼杨小空,见武甲来了,如遇救星:“武先生,哈哈,你来了啊!”
  武甲将茶盘放在茶几上,对经理说:“你去忙吧,请帮我把门关上。”
  经理依言退了出去,杨小空站起来微笑着伸出手:“武先生,很久不见了。”
  武甲和他握了握手,“是啊,一直在养伤,很少出门。”
  “伤很严重吗?”杨小空故作关心。
  “只是断了根肋骨,伤到肺,上个月拍了片,基本愈合,不要过劳就行。”武甲在他对面坐下,拆开一包上好的铁观音放入茶壶中洗了一遍,“谢谢杨会长关心,请问今天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刚好路过,随便逛逛,你们经理太热情了,非要请我上楼来喝茶。”杨小空抖出一根烟,“能抽烟吗?”
  “您请便。”武甲将沏好的茶端到他面前,“想必邀请函发到您手上了,拍卖会开幕请您赏脸来剪彩。”
  “我会按时出席的。”杨小空靠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动,没有直起身子来接茶杯,他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戏谑地打量武甲。
  两个人隔着一只精致的茶杯,默默地对峙,飘渺的蒸汽模糊了双方的视线,会客室中寂静无声,若有若无的暗潮涌动。
  少顷,杨小空慢吞吞地问:“武先生,你认识一个叫周烈的人吗?”
  武甲没有料到他冒出这一句话,下意识手指一颤,茶杯里的茶水泼了点儿出来烫到指尖。
  杨小空脸上荡漾出轻柔的笑意,“想知道他的下落吗?”
  武甲心脏狂跳,“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杨小空一脸无辜:“不过我知道事实,你想听吗?”
  “你?事实发生在八年前,你还在背着书包苦读ABC呢。”武甲放下茶杯,心中十分奇怪,想不明白杨小空是从哪得知这个只有他和杜佑山才知道的秘密。
  杨小空也不管他想不想听,开口便说:“他死了,彭爷给他买了块风水宝地,就在西郊的陵园顶上,你应该知道吧?。”
  武甲抬手替杨小空点上烟,口气却不再和善:“我知道,谢谢你提醒我,快到给他扫墓的时候了。”他坚信,那个墓碑下葬的不是周烈的骨灰,周烈逃走了,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隐姓埋名过得好好的。
  “你以为葬在下面的人不是周烈?”杨小空抖抖烟灰,面上的笑容深了些许:“我来找你之前,已经各方面都打听清楚了,你从来没有去给他扫过墓,很少人知道你和周烈的关系。你每年都会有两个月的休假,到世界各地去找人,北美、南美、东南亚、澳洲,今年还没有去呢,准备去西欧吧?什么时候动身?”
  “你管太多了,杨会长。”被窥破了秘密,想必没有人能保持好心情,武甲站起来,所幸涵养良好,没有当场放下脸色,只是不冷不淡地说:“我哪都不去。”
  “哪都不去?终于知道杜佑山是骗你的了?”杨小空继续说:“周烈确实死了,杜佑山骗你给他当狗,你还对他这么忠心?”
  武甲了然:“原来,你是来施离间计的。”
  杨小空不笑了,坦然接上对方嘲弄的眼神,他想打击杜佑山不仅为了报仇,还有更长远的打算,这心情太迫切了,为了搬掉这个绊脚石,杜氏必须垮个彻彻底底,再多钱也无力回天!
  好笑,半年前还是个懦弱无能的愣头青,如今却有胆量主动跑来叫板!武甲眼神轻蔑,杜佑山再怎么卑鄙龌龊也是他最亲的人,而杨小空又是个什么东西?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几句毫无证据的片面之言就相信了?他轻描淡写地一挑眉毛,“让你失望了,我就算不当杜佑山的狗,也不会把他的任何不利证据出卖给你。”
  杨小空摁灭了烟:“我还以为你是被迫给那个奸商做狗,原来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啊。”
  武甲不卑不亢地辩驳:“请您说话放尊重点,我承认他确实是个人作风问题肮脏龌龊,也干了不少坑蒙拐骗的事,但那又怎样呢?这世界上没有清白干净的商人。”
  杨小空礼貌谦和地一点头,做无知状:“您说的对,那您的意思是?”
  “杨会长,杜氏损失惨重,已经向您示弱了,请您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小空反复咀嚼这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人人都求他饶了杜佑山,谁来饶了他和柏为屿?
  “难道不是吗?杨会长您嫉恶如仇,可是您又做过什么呢?我不谈杜佑山有多高尚,单说他是为了满足个人收藏欲吧,也是做过不少好事的,比如花巨资堵截文物流失、撒大网收买盗墓份子和古玩二盘商。至于他倒卖文物,不过是因为财力不足,只能把不喜欢的东西炒出高价卖掉,再买回喜欢的东西好生收藏,都是经过精打细算做的合算生意。之前的我们之间的个人恩怨,你敢说你一点错都没有?杜佑山已经低头了,你还咬着不放,结果无非是斗得你死我活,对谁都没好处。”武甲有些后悔了,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威逼杜佑山放过杨小空,哪轮得到这位杨会长今天到他面前趾高气昂,逼他大费口舌应付?对敌人手软果然是自取死路。
  半晌,杨小空轻笑了声,说:“武先生,您高抬我了,我不是为了主持正义,也不想得到任何好处,想要的就是你死我活。”
  话不投机半句多,武甲笑脸迎对,客气且倨傲地摆出送客的架势:“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谈了。”
  六一亲子活动,武甲不知道那父子两有没有闹事,他心不在焉地帮杜寅把小飞机的架子搭起来,叫小孩自己剪裁一下纸皮,然后偷偷溜出来,跑到隔壁班窗户边看看。
  杜佑山与儿子相处得挺和睦,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倒腾那瘦骨伶仃的飞机架子,杜佑山说了句什么,杜卯颠儿颠儿奉上螺丝刀和小锤子。
  班主任李老师见到武甲,便走到教室外打招呼:“武先生,你好。”
  “李老师好。”武甲报以一笑:“那父子俩没有吵架吧?”
  “没有,他们配合得很默契。”李老师掸去衣角上的灰尘,夸奖道:“杜卯这学期乖多了,孩子长大了,自然会听话。”
  武甲问:“他还欺负小虎吗?”
  “嗯……”李老师想了想,说:“他很照顾小虎,不过口气还是凶凶的。”
  “他就是那样,前几天他凶凶的说,李老师剪了个很漂亮的刘海。”当然,原话是母夜叉剪了个很漂亮的马桶盖。
  李老师摸摸自己的刘海,抿嘴乐了,“我相信,孩子没有本性善恶之分,他们都是好孩子,只是有些性格好,有些性格坏,都可以好好教育。学习成绩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学会做好人。”
  武甲点点头,“你说的对。”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杜卯臭屁地举着小飞机:“咻……我们互相撞,看看谁的会撞扁。”
  杜寅捂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缩到车子一角,“不要!”
  杜卯拉着他:“来嘛来嘛!爸爸给我的飞机多装了三根横梁,比你的结实多了!”
  “好啦,你的结实还不行吗?”
  “不行!不撞你怎么能知道它结实?”
  “呀,呀,不要……”
  杜佑山喝道:“杜卯,别欺负哥哥!”
  这回,杜卯没有顶嘴,而是乖乖闭嘴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到了夜间,万籁俱静,只剩下雨声。白左寒站在他的咪咪虎边,烦躁地踢了踢轮胎,他去郊区的石厂定石料,回来车子就抛锚在荒无人烟的路边,怎么也点不起火,手机又没电了。天地黑压压地连成一片,他在车子后备箱找到个手电,拉开发动机盖子,无谓地倒腾半天,彻底束手无策了。
  后面开来一辆车,车灯晃亮,白左寒被照得睁不开眼,挥手喊道:“停一下,不好意思,能不能停一下!”
  那辆车慢慢靠路边停下,看样子是辆奔驰S系,车头前光秃秃的,没有上牌。白左寒没有多看,跑到车窗边敲了敲,陪着笑脸问:“抱歉,我的车抛锚了,能借一下手机吗……”
  车窗滑下来,白左寒看清了驾驶座上的人,笑脸顿敛,掉头就走。
  方雾熄了火,拉开车门追下来扯住他:“左寒,上车吧,你都淋湿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白左寒甩开他,“你又跟踪我!”
  方雾浅笑:“我没有,只是刚好路过。”
  白左寒扬手给他一巴掌,“你再给我说一遍路过!你他妈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离市区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夜游!路过?去看病吧你!”
  方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然扣住白左寒的手腕,不由分说往车里拖。
  白左寒力气上拼不过,只得连踢带踹:“姓方的,你个贱种,给老子能滚多远滚多远!”
  方雾把白左寒塞进车里,合上车门,压在他身上劈头盖脸地吻下去。白左寒毫不客气地举起手电胡乱一砸,随着一声闷响,方雾哼了声,停下所有动作。
  手电咕噜噜滚到坐垫下,白左寒借着亮光,看到方雾捂着脑门,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够了吗?不够再多砸几下。”方雾拿开手,半边脸被鲜血染红,显得万分骇人。
  白左寒惶恐无措地捂住对方额头上狰狞的伤口,摇摇头,话没说出来却先掉下眼泪。
  两个人在一起时,他刚上大学,方雾是一个刚进单位的小会计;他的家境良好,父亲是军区首长,来去有专车接送,从小养成一股子心高气傲的秉性,而方雾是单亲家庭,一点可怜的薪水半数都是交给体弱多病的母亲;他的妈妈十指不沾阳春水,家务有勤务兵帮忙,方雾的妈妈则是一个失业女工,含辛茹苦养大儿子,终日盼着抱孙子……
  白左寒咬紧嘴唇,依然无法抑制源源不断的泪水。
  往日艰苦贫穷的岁月中,他和家里断绝关系,生活和学业一塌糊涂,满目荆棘,是方雾替他开出一条路,让他放开胆子去追求梦想。他比谁都明白方雾背负的压力有多沉重,遗憾那时他还没学会珍惜眼前的爱人,总想着以后如何报答。
  以后,以后,哪想不再有以后,若不是为了他白左寒,方雾怎么会在母亲病逝的第二天,来不及送葬就被迫远走他乡?
  他踩在方雾用青春给他换来的坚定基石上,一路往上爬,握着今天的身份和成就,一路往回看,究竟谁欠谁更多!
  方雾抱着他,不住抹开他的泪水,“你不懂,那些日子太艰辛了,我熬不下去,我以为歇下来组建一个家庭就可以享受天伦,结果却要花更多精力拼命努力维护那个家庭,没想到更加劳累痛苦……左寒,我做了一桩糊涂事,不得不继续做下去,越做越错,错到我无法补救……”
  相守四年,分离七年,方雾是他深心里的一根硬刺,和血肉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不动可以假装不疼,一动便是钻心刻骨!
  “……我离婚了,左寒,没有人会比我更适合你,我们只是断了七年,接上继续过日子,一样是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白左寒难以抉择,选择哪一个都是错,难为他荒废生命中原本应是精彩纷呈的七年,等到了,可惜等来的不是欢喜,是悲哀,不是苦尽甘来,是左右为难。最后,他抬臂箍紧方雾的肩膀,含糊地哽咽了一句:“你早回来一年该有多好啊……”
  一年时间,他和杨小空都陷得太深了。
  暖光浮动,太阳藏在地平线之下还未展露光辉,天际拉开半片平和。白左寒搭了辆计程车回来,神色仓皇,一身是雨,他站在门边踌躇良久,抬头望向楼上。
  杨小空站在窗边,毫不躲闪地凝视着他,唇角缓缓牵出笑意,“回来啦?”
  回来啦?而不是去哪了?
  白左寒没应,开门进屋。
  杨小空抽完手里的烟,平抚下情绪,这才下楼来,“怎么,不先洗澡,先洗衣服?”
  白左寒把外套脱下来塞进洗衣机里,倒了几乎半袋洗衣粉,眼也不抬:“真倒霉,昨晚从石厂回来,车抛锚了……”
  杨小空从背后揽住他的腰,鼻尖凑在他耳后,“继续说。”
  “手机又没电,呆在车里一晚,早上才搭到一辆顺风车回来。”白左寒的声音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衬衫也湿了,不一起洗了吗?”杨小空的手伸到前面来,解开一颗他的衬衫扣子。
  白左寒一个激灵,猛地推开杨小空,紧张地把扣子又扣上。
  白左寒身上有一抹不属于他的烟味,扣子解开扣上的瞬息之间,杨小空瞥到那露出来一刹那的肌肤上隐约有浅红的……
  杨小空脑子里一懵,往后扶了一把,撑住门框站稳,他合了合眼强忍心中凶猛的悸痛,而后,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好了,我知道你淋了一晚雨很不高兴,洗个澡睡一睡吧。”
  白左寒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脊背上冒出一层密密的冷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小空的笑容不再那样温温吞吞、窝窝囊囊,他的笑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阴冷,随意且淡漠。

  挑衅

  门外,两个小孩吵吵嚷嚷着吃早餐,不时传来桂奶奶的笑声:“杜卯,蛋黄要吃下去,不能丢到哥哥的碗里。”
  杜卯理所当然:“我爱吃才让给他吃的,还不快谢谢我!”
  接着是杜寅委屈的声音:“你爱吃,我又不爱吃……”
  桂奶奶哄骗道:“杜寅不理他,我们最爱吃蛋黄了,蛋黄长成小鸡,蛋白长成鸡毛,我们多吃蛋黄多长肉,不像有的小朋友,只吃蛋白只长毛。”
  杜卯凶神恶煞:“蛋黄给我——”
  “哎呀,你把我的鱼干也捞走了……”
  杜佑山翻个身,嘀咕:“死孩子,吵死了。”
  武甲窝在被子里,没有搭腔。
  杜佑山脑袋钻进被子,抹黑吻吻武甲的尾骨,武甲挪了挪,“干嘛呢?”
  杜佑山泥鳅似的缠住武甲,又吻了吻他腰间的疤痕。
  武甲摁住他的脑袋,“一大早的,又来……”
  杜佑山顺势一头拱到武甲胯 下,不安分地乱蹭。
  “喂!”武甲急了:“小孩还没走呢……”
  “武叔叔~”被窝里发出装嗲的声音:“我要武叔叔嘛……”
  武甲揪住杜佑山的头发,哭笑不得:“你别闹。”杜佑山个死色鬼,拖着一只残腿还不好好养伤,两个月呆家里闲的没事干,有的是时间拉他变着花样搞床上运动,那副饥渴的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杜佑山顶着一头乱发钻出来,下巴支在武甲肩上,“亲爱的,嘴一个。”
  武甲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刷牙……”
  “啧!”杜佑山听话地爬起来拖着伤腿跑进洗手间里刷牙,哼着小调,“等着,我刷完再来和你舌吻七七四十九个小时,继续昨晚的体位干到天黑。”
  武甲大为头痛,坐在床边揉了揉太阳穴,“我今天出去办点事。”
  “什么事?”杜佑山从浴室里探出脑袋。
  “去一趟陵园,清明那段时间受伤了,没有去给周伯父扫墓,总得补上。”
  浴室里安静了几秒,杜佑山吐掉一嘴泡泡,走出来拿起枕边的手机一看日期,颇为不满:“为什么选今天?”
  武甲抽张纸巾拭去杜佑山嘴角的牙膏沫,“想起来就去,没别的用意。”
  杜佑山蹲在他身边,抱住什么亲什么,亲了他膝盖又亲大腿,吭哧吭哧地在他的大腿根处留下好几排牙印,极不甘愿地应了声:“好吧,早去早回。”
  八年前的今天周烈出事,过完今天,他和杜佑山步入第九个年头。说没有别的用意是骗人的,他今天除了给周伯父扫墓,还想去看看周烈的墓碑,最后看一眼周烈的照片,从此以后,当那个人真的死了。
  “杜氏的拍卖会请我去剪彩,”杨小空面对着全身镜,面无表情地正了正西装衣领,“杜佑山一方面低三下四地对我示好,一方面又不出席开幕式,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白左寒洗了个澡伏在床上补眠,闻言稍一踌躇,说:“他的伤没好全,还瘸着一条腿,最近什么场合都没出面。”
  “所以杜氏的大股东方雾先生负责与我周旋。”杨小空垂眼系领带,“你觉不觉得杜佑山很蠢?”
  死一般的僵窒。
  杨小空走到床边单膝跪下,带着撒娇的口气:“左寒,帮我系领带。”
  白左寒坐起来,挪到床沿给他系领带。
  杨小空不说话,他仰视着近在咫尺的爱人,眼神温软得犹如这六月初的阳光,和煦而又倾尽柔情。
  “好了。”白左寒摆正领带,扯了扯。
  杨小空说:“白左寒,我很爱你。”
  白左寒顿了顿,泪水呼之欲出,“我知道。”
  “你不知道。”杨小空拉过他的手,低头吻吻他的指尖,然后将脸紧贴他的掌心,念咒语般自说自话:“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以前没有别人,以后也不会有。”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杨小空看看时间,一脸疲惫地立了起来,弯腰在白左寒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今天之前你犯过什么错,我不计较,以后不要再犯了。”
  白左寒目视着杨小空离开卧房,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混着黑猪呼哧呼哧的叫声和铁门合上的吱呀声,他这才反应出对方的话中深意,惊得张口结舌。
  下了一夜雨,放晴了,而陵园顶上的风仍旧嘶声呼啸,武甲站在不远处,冷漠地看着一群人在周烈的墓碑前烧纸献花。那些人是周烈的弟兄或手下,不少人每一年都有来祭拜。义气这玩意儿,难道就是在人死后体现吗?武甲冷笑。
  消磨了一个上午,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唯独剩一个瘦高的身影久久逗留不走,最后竟然蹲在墓碑前抽起烟来。
  条子龙,周烈最好的哥们,武甲对这些混黑道的一向没有好感,但对条子龙并不反感。周烈不在后,这个人定时去疗养院看望周伯父,也常往周伯父的户头里存钱,虽然那些钱微不足道。
  “周烈,我和你说,当年一起摸爬滚打的弟兄,就剩我一个了,我也想收手,可是……唉,不说这个了……”
  “周烈,我和你说,戏子无情婊 子无义,我们几个中就属你最专情,可你看,你心肝宝贝的小情人一见你死了,转头就奔杜佑山怀里。早些年我真为你不值,恨不得给他几枪让他去陪你好了……”
  “嘿嘿,和你开玩笑的,我真宰了他,你做鬼也不会饶过我。周烈,我和你说,我前不久才发现,杜佑山把你的心肝宝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你放心吧……”
  身后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声响:“沙……”,有什么人轻轻靠近!条子龙警惕地侧身一躲,条件反射拔出枪,刷地转身指着对方。
  待看清来人,条子龙挑了挑眉:“你?”
  武甲神定自若地拨开顶在自己头上的枪,“你好。”
  条子龙收起枪,哼道:“扫墓?”
  武甲坦然地点了一下头,将花束放在墓碑前。
  墓碑上搁着一包烟,是周烈偏爱的牌子。
  “龙哥,谢谢你。”武甲用指腹抹去周烈照片上的细灰,眼神温柔。
  条子龙问:“伤怎么样了?”
  “好的差不多了,谢谢关心。”
  “今年怎么想起给旧情人扫墓?”
  “我给周伯父扫墓,顺便过来看看……”
  “顺便?”条子龙口气嘲讽。
  武甲自知失言,忙转移话题:“龙哥,你点过香了吗?”
  “早点过了。你挺奇怪,对周烈的父亲尽责尽孝,却八年都没来看周烈一眼。”条子龙拍拍沾到裤脚上的纸灰,“难不成是怕杜佑山吃味?”
  武甲不想与他过多闲扯,抿紧嘴巴,抽出三支香点起打火机。
  条子龙叼着烟倚在一边,见武甲不答腔,全当他是默认了,不由莫名伤感:“你不至于这么忌讳杜佑山吧?虽然死人不该影响活人继续过日子,但你释然得真让人寒心,周烈待你是掏心掏肺的,临死前还念叨着你……”
  武甲正对着香头点火,手指一抖,香断了小半截掉在地上,他有些发怒:“你说什么呢?”
  条子龙抽出三根新的香,点燃,递给他,“我说,他临死前还念叨着舍不得你和他爸。”
  荒谬!武甲忍下满腔怒火,对着周烈的墓碑拜了拜,往香炉里插上香,闷声道:“龙哥,抱歉,打搅你唠嗑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继续。”
  走出数步,他突然想起杨小空那天说的话,脚步一滞,自嘲地叹了声,又走出几步,不知为何惶惶不安。
  ——“终于知道杜佑山是骗你的了?周烈确实死了。”
  ——“周烈没死。你不信?那你说那些烧成焦炭的尸体,哪一具是他?”
  阳光普照,陵园顶上植被稀少,四处反射着刺眼的光亮,眯上眼也躲不开,金白色亮点拉开带着飘渺曲线的尾巴,在眼前跳跃飞舞。他有点儿头晕,停下脚步犹豫再三,回头问:“条子龙,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杨小空不想出席杜氏的任何商业活动,但既然魏南河让他去,他就卖给大师兄一个面子,表面功夫做得十分到位,哪想杜佑山一点诚意都没有,本人没有出现也就罢了,居然还由着方雾以主人的姿态应酬各宾,不知其本意到底是和解还是挑衅。
  剪彩仪式还没开始,早来的人便在厅内转悠,礼仪小姐追着各位来宾戴胸花,方雾和魏南河是旧相识,见面免不了一番寒暄拉扯。碍于圈内长辈云集,又有不少媒体在场,杨小空以低姿态立在魏南河身边,不插话不多嘴,唇边带着礼仪性的微笑。
  魏南河聊着聊着,发觉不太对劲:方雾只顾着和他说话,完全无视杨小空,按理说杨小空是杜氏请来的贵客,身份特殊,杜氏的员工都应隆重相待才对。且不提杜佑山请杨小空来剪彩的良好用意,哪怕杨小空只单纯是他魏南河的师弟,方雾也该礼貌地用些场面话搭讪吧?
  很显然,杨小空比魏南河更早意识到自己被主人刻意轻视了,他眼中不起一丝波澜,面上笑容依旧,安然处之。
  魏南河忙打圆场:“方雾,之前我们和佑山有些过节,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佑山请来小空可不容易,我毫不夸口地说一句,杨会长是给足了杜氏面子呵!”
  方雾不冷不淡地应道:“多谢杨会长。”
  杨小空略一顿首,丝毫不自谦地接受这番谢意。
  魏南河没话找话说:“方雾,你回来没有多久,以后慢慢会知道,小空的天赋是有目共睹的……”
  “我知道,”方雾截断他的话,接口道:“一打听就都知道了。杨会长不仅在鉴定古玩方面造诣深厚,而且是漆画界的新贵,简直是独一无二的天才。”
  这句话一下子无情地揭开了杨小空的心伤,他的神色登时不再平和:漆画界的新贵原本是柏为屿,他杨小空只拿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奖项,离新贵这名头还远的很,方雾含沙射影的不就是为了挖苦他?
  魏南河尴尬地打哈哈:“小空在漆画造诣上还有很大差距,你啊你啊,分明是胡说么,这是谁告诉你的?”
  方雾莞尔,语调轻松:“还不是左寒说的?”
  当下,魏南河也变了脸色,不知该如何应对。
  方雾握住魏南河的手有力地摇撼:“以后有的是时间闲扯,剪彩仪式开始了,走吧走吧。”握完,右手自然地向杨小空伸去。
  杨小空以为他要与自己握手,便大方地抬起右手。
  不想,方雾只是哄小孩一般轻浮地拍了拍他的上臂,笑着走开了。
  气氛凝固了若干秒,拍卖行门外鞭炮声不绝于耳,人头攒动,一众镁光灯对着杜氏的大股东方雾先生闪烁不停。
  主持人清脆的声音回荡:“今天,杜氏拍卖行有幸请到文物保护协会会长、古玩收藏协会会长杨小空先生莅临剪彩,有请杨小空先生……”
  杨小空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僵在半空中右手,往门外走去,笑颜依旧:“魏师兄,你也看到了,他用这么幼稚低级的方式挑衅我,是不是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魏南河唯有苦笑。

  拆伙

  武甲去陵园扫墓,竟然扫了一整天没有回来,起先手机没人接,最后竟然关机了,杜佑山等过午饭时间,又等过晚饭时间,终于等不下去了。他打电话叫来司机送他到陵园,拖着一条伤腿上上下下爬了几百层台阶,从傍晚找到半夜,热出一身汗,累得体力不支差点从台阶上滚下来。司机上前扶住他,“杜老板,这里的管理员说他天黑前巡查过一遍,早没有人了!”
  杜佑山举着手电,茫然地望着阴森森的陵园,喃喃自语:“他去哪了?他去哪了?”
  司机劝道:“说不定早回去了。”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接通后杜寅的声音脆生生响起:“爸爸,武叔叔回来了。”
  总算可以确定那小子不是又被人绑架了,杜佑山松了好大一口气,“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到家时夜已深,家里黑漆漆的,大概都睡下了。杜佑山憋着一团怒火要去和武甲较劲,蹒跚地挪进屋,轻声合上门,摸开电灯开关,客厅里骤然亮堂,他眯眼适应片刻,转过玄关,吓了一大跳——武甲坐在沙发上,穿着早上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杜佑山冲过去,压低声音质问:“你去哪了?”
  武甲没回答,他盯着杜佑山,瞳孔却没有焦距。
  “我问你去哪了!”因为怕吵孩子,杜佑山的声音小的不能再小,“手机怎么不接?”
  武甲还是没说话,他偏了偏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杜佑山的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
  杜佑山见他这状态很不对劲,完全和早上出去时判若两人,不由十分心慌,摔下拐杖双手捧着他的脸,陪着笑脸问:“亲爱的,你怎么了?”
  武甲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嘴唇一开一合,抛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我找到周烈了。”
  犹如当头一棒,杜佑山脸上的笑容潮水一般退了下去,无意识地反驳道:“不可能!”
  武甲眼神嘲弄:“怎么不可能?我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杜佑山一把将武甲抱在怀里,紧张得语无伦次:“不管你找到的是谁,那不是周烈,不是!”
  武甲推开他,站起来怜悯地俯视着他,“杜佑山,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一旦我找到周烈,谁都不能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杜佑山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分辨出这是梦还是现实。不是现实,是那个经常在夜间把他骇醒的噩梦——
  武甲不停往前走,他在后面追着问:“你要去哪?”
  武甲头也不回,“我找到周烈了,杜佑山,再见。”
  这是梦!
  杜佑山给了自己一巴掌,还来不及确认疼痛是否真切,抬眼却见武甲往门的方向走。“武甲!”他惊恐万状地扑过去抱着对方,重复梦里他说的那句话:“你要去哪?”
  “我找到周烈了,”武甲神情木讷,“杜佑山,再见。”
  “不可能!”杜佑山不顾一切地抱紧武甲,唯恐一放开就会永远失去他的挚爱,他绝望得声嘶力竭:“不可能!他早死了!”
  这句话喊出来,杜佑山陡地清醒过来,浑身热汗瞬间换上冷汗,顺着脑门和脊梁淋漓地往下滑。
  一件冷冰冰的东西抵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瞳孔蓦地收缩成一个针尖。
  “说,”武甲竟然在笑,他举着一把枪,枪口对准杜佑山,笑得落寂而凄凉,“再说一遍。”
  当年彭爷对周烈青睐有加,多次在各种场合直言周烈乃帮派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人暗里不服,觊觎接班人的位置,在周烈交易的货里兑了假,条子龙最先得到消息,没来得及向彭爷报告就率几个亲信追到交易地点意欲阻止,哪料还是迟了一步,双方由摩擦升级为火拼,枪声雷动,子弹飞射。周烈在手下的掩护中钻进车里打算逃离现场,还没发动便被对方的车撞翻了。
  整条街火光四射,一片狼藉,条子龙在火线上穿梭着寻找周烈,扒开支离破碎的车门,他辨认出压在车里,如浸了血的兄弟!
  “周烈!”他喊了声,徒手剥开烧得火热的钢板,爬进去抱着周烈,使出蛮劲往外拖。周烈中了好几枪,大动脉破裂,血流如注。
  “我不能死……”周烈被压得血肉模糊的腿拖出两条可怖的血迹,他无力地握住条子龙的袖口,眼中没有了生气,“我爸,我老婆,他们没我不行……”
  条子龙奋力拖动他,“别说了,撑着点……”
  不远处轰隆隆作响,腾地冒起冲天火浪,一块燃烧的钢板从天而降,强大的冲力撞得车子连退几米,顶上的碎片轰然往下砸,条子龙的亲信嘶喊:“龙哥,这里不行了——”
  零碎滚烫的残片压住两个人,周烈只剩下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他仰望着残破的车顶上露出的一小片天空,一向刚毅坚忍的眸子里隐约有泪光。
  条子龙被砸得浑身是血,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紧牙关箍紧对方,一脚踩在废墟上借力玩了命的往外拖:“啊——啊————”饮血盟誓,兄弟同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几个手下手忙脚乱地躲避着流弹,纷纷向车子这边聚拢:“龙哥,他死了!走啊!”
  “周烈——给老子醒醒——”他发了狂般死攥着周烈的尸体,硬是拖出了车子。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条子龙被气浪掀出五、六米,他的手下扛着他直扑医院,他右臂上中了一枪,后背一大片烧伤,被飞溅的碎片割得遍体鳞伤。
  彭爷为周烈痛哭了一场,买了一处顶好的墓地,亲自替他捧骨灰下葬,而后对条子龙说:“剩下的事你去处理。”
  当天夜里,条子龙裹着一身绷带驾临自己罩着的夜总会,右臂伤了没关系,他用左手开枪,将那个在白粉里捣鬼的混蛋打成了筛子。
  他抬起右臂展露给武甲看,抢救周烈时挨了一枪,枪眼愈合后留下狰狞的伤疤。
  周烈是在他眼前断了气的,他说,他也希望周烈没有死。
  武甲离开陵园,径直去了当年住的那栋旧房子。一如八年前,想到死,那年杜佑山把他从死亡线拖回来,嘲笑他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殉情。他不反驳,但心中有数,周烈为他走错一步,毁了一生,抵上一命,而他除了一命还一命,不知道拿什么赔给对方本该清白的人生和一条宝贵的生命。
  甜中带酸的往事回放,那刻骨铭心的爱人还年少的很,笑起来一脸的稚气,是这条街的孩子王,带着伙伴们在窄小的巷子里摆出阿根廷大战巴西的架势,但凡进一个球,欢呼雀跃声直窜云霄。而他静静地坐在天台,两条腿穿过栏杆,额头顶在扶手上,笑吟吟地看着楼下的球赛。
  周烈仰头看他,阳光照眯了眼:“咪!咪!”
  他有些气愤:“你才是咪!”
  “瞧你和猫似的躲在上面,下来!”
  “那我不看了。”他赌气缩回头,爬起来往楼下走,刚走下两层楼,迎面撞到往上跑的周烈。
  周烈拉着他的手,嬉皮笑脸的:“咪,去哪?”
  “回家做作业。”
  “去我家做。”
  他的脸红了,急着甩手,“不去不去。”
  周烈不由分说把他拉进自己家里,门一关,在他唇上亲一下,坏笑:“我爸加班去了。”
  “你又耍流氓!我和你爸说!”
  周烈一笑,抱着他的脸亲了又亲,“别啊,我爸会打我的。”
  模糊了人影的镜子,褪去一层一层宛如梦幻的厮磨和缠绵,终于,只照出一个孤独寂寞的人影。
  阳光恰似幽幽流转的柔情,安慰般抚过他的面庞,他身处积满灰尘的旧走廊、旧房间,失魂落魄地游走,不知不觉泪如雨下。
  八年前得知周烈的死讯,没机会悲痛欲绝,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有人告诉他周烈没死。那人给他希望,给他金钱,给他活下去的勇气和支柱,那本是他应该感激一生的恩人,是缘分?不是,是预谋。
  多么残忍又卑鄙的谎言!
  ——“嘘,你可别告诉别人,让彭爷知道周烈拉了这么多弟兄做垫背自己却逃了,非满世界找他出来剥皮抽筋!”
  ——“他躲在缅甸,最近风声紧,叫我给你传话,他很好呢,还遇到了贵人,打算去南美拼一拼。”
  ——“不听我的话?让我想想,我把周烈的下落透露给彭爷,还是透露给警方?”
  ——“这是他托人寄回来的钱,给他爸治病。”
  ——“呀,我和他失去联络了……”
  ——“真伤脑筋,他失踪了。”
  ——“你去找他?哈,傻瓜,去哪找啊?好好好,给你钱,要多少?”
  ——“医药费都是我垫上的,那小子给我玩失踪?他都不顾自己亲爸了,你还管他那么多?今天就停止治疗吧。”
  ——“上回不还说要走吗?你有骨气就走吧,大门给你敞着呢。”
  ——“我再没嫖过像你这么贵的婊 子了。”
  年久麻木了的伤疤,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撕开,那人下药把他弄上床,用钱恐吓他,用周伯父要挟他,先是好言好语的哄骗,接着是花样百出的欺辱,磨平他的棱角,粉碎他的尊严,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一具不喜形于色、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迟来的悲痛席卷着八年的委屈和耻辱,绵绵不绝的恨!赐予他生不如死的八年,玷污他承诺过只给周烈的一切,让周伯父死不瞑目,都是眼前这个男人——不共戴天!
  “说!再说一遍!”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举枪的手剧烈地发抖,眼角余光瞥到自己手指上闪烁的结婚戒指,多讽刺!
  杜佑山反倒镇定了,这荒谬的谎言早该有个了解,他平静地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一字一字说:“他是死了,我一直骗你。”
  “为什么?”
  “你知道,因为我爱你。”不止一次想说出实情,怕你承受不了;明知那大把大把的钞票全是打水漂,依然毫不吝啬让你挥霍;我爱你,不管这爱有多扭曲,你知道,我爱的很辛苦。
  砰——
  闷重的枪声划破了寂静的夜,孩子们被惊醒了,惊惧地爬下床跑出来,看到他们的爸爸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半边脸都是鲜血。
  武甲手抖得太厉害,加之后座力一震,子弹偏差,只蹭过杜佑山的耳廓。他抹开蒙蔽了双眼的泪水,往前一步,这一回瞄准杜佑山的心脏。
  闻声赶出来的桂奶奶被这架势吓得面如土色,拖住两个小祖宗哭道:“乖孩子,危险!别过去!”
  杜寅挣开,蹬蹬蹬跑向爸爸,小手捂着杜佑山的血口,抽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爸爸,你流血了……武叔叔,叔叔,不要……”
  杜卯抱着武甲的腿,眼泪汪汪地嗫嚅:“武叔叔,爸爸又欺负你了?他是大坏蛋,要不你打他一顿吧?我帮你打,但是不要杀他……”
  小孩的哭声扰乱心智,武甲咬紧嘴唇,泪水模糊了那个让他爱恨交加的人,八年的相依为命,何况还有近期新婚般的恩爱,杜佑山给了他一个家,离开杜佑山,他不知何去何从——情难抑,恨难平!
  他抛下枪,转身的同时摘下戒指,丢垃圾一般随手丢开,“我们到此结束。”
  铃声在半夜响起,段杀打开灯,从制服中找出手机接通:“喂……”
  “喂,段杀,我是武甲。”
  段杀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恍惚感到陌生,他曾经以为武甲已经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了,有点不可思议,还有点惶恐不安,他又问:“喂?”
  “能不能借我一点钱?等以后我找个新工作,有了钱就还你……”武甲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和杜佑山闹崩了,身无分文,在马路上流浪到大半夜,实在无处可去。
  段杀没有多想,麻利地起身穿上衣服,“你在哪?我去找你。”
  柏为屿半睡半醒,蒙头蒙脑地揉揉眼睛,问:“什么事?”
  “我一个同事,从外地来……钱包被偷了,我……我借他点钱,顺便帮他找个招待所。”段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他顿了顿,煞那间手脚冰凉——他真不想去见武甲!他对害怕这种情绪感到很陌生!怕什么?却不得而知。
  柏为屿打个哈欠:“你同事?警察也会被偷?蠢才。”
  段杀俯在他身上,贴近他的脸吻了又吻,似乎是为自己增添勇气,昏头昏脑地给自己催眠:我的爱人是柏为屿,我爱他!我爱他!
  “行了,鼻涕虫,快去吧,别粘!”柏为屿搡开他,团成一团继续睡,从被窝里发出一声懒洋洋的叮嘱:“说不定有雨,你记得带伞。”没有任何怀疑,这段日子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蜜月期,他沉迷在蜜里调油的爱情中不可自拔,自然无条件信赖段杀。他一度那么那么相信,他们是如何如何的相爱,谁都分不开他们,可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金屋藏娇

  “喂,你这个月工资发了没?”段和打完电话,满脸郁结地盯着夏威。
  夏威眨巴眨巴眼,把脑袋埋进一堆破铜烂铁里。
  段和拎着他的头上的毛,“问你啊!”
  “发了。”那语调不情不愿的。
  “钱呢?”
  夏威指指身边一堆破铁,“买这个了。”
  “这是什么?”段和抓狂:“你不是说这是在垃圾堆里捡的吗?”
  夏威唾弃道:“开玩笑,这是发动机唉,你去给我捡个看看!”
  段和拳头痒痒的:“你给我买发动机回来干什么?”
  夏威举起一扇巨大的工业风扇叶片,俩黑眼睛滴溜溜怯生生地望着他,“人家想组装个小型直升机。”
  “越不管你,你就越放肆!”段和抢过那叶片拍在他的脸上,“直升机?我让你做梦!”
  夏威自知理亏,捂着脸低眉顺眼地不顶嘴。
  段和气得团团转,“怎么办?我刚答应把手头的钱都借我哥,你的工资又花掉了,我们喝西北风去?”
  “他一人工资顶我们俩,干嘛还要向你借钱?”夏威撇嘴。
  “为屿没有经济来源,他们过得有点拮据……”段和蹙着眉头:按理说不应该,不买奢侈品的话,段杀一人工资养两个人绰绰有余。
  夏威见段和翻出钱包和银行卡打算出门,不由悲从中来:“和哥哥,离下个月发工资还有二十天呢,你把钱都给他了,我们吃什么啊?”
  段和恨声道:“我吃方便面,你啃你的发动机去吧!”
  金屋藏娇的滋味可不好过,段杀帮武甲在自己家这个片区里找了一处住房——付了定金后才觉出不太妥当,被柏为屿知道岂不是满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不过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他自认自己站得直行得正,只是帮朋友个忙而已,再说,他也就单位家里两头走,除了自家这一带,其他地方还真的不熟悉。
  在段杀的追问下,武甲将自己和杜佑山的恩怨和盘托出,尽量说得随意婉转,末了还强打精神劝段杀别担心,说自己会振作起来快点投入新生活,表现出轻松且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段杀看得出来,武甲颓废得像变了一个人,眼角眉梢的坚忍和英气毁于一旦,让人觉得很可怜也很可悲。
  除了在经济上多加援手,段杀没能力在其他方面给予帮助,他用刚向段和借的钱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本要再添置些生活用品,想想自己买的东西不一定合武甲心意,于是作罢。
  一套简单的二手房,家具电器齐全,只是有些旧,武甲原本就没有太大期望,觉得这样就很合适了。
  “我给你找个钟点工打扫一下吧?”段杀把钥匙交到他的手上。
  “不用,我自己打扫就行,谢谢你。”武甲接过钥匙,感激地笑了笑,“我尽快找个工作还你钱。”
  段杀截断他的话,“你别这么见外,慢慢来。”
  武甲点了一下头,疲惫地捞过抹布胡乱擦一把铺满灰尘的桌面,“你坐一坐吧,我洗两个杯子,烧点水喝。”
  “你别忙,我得去上班了。”段杀随之掏出一张卡,“水电预付了几百块,这卡里有些钱,你先用着……”
  武甲没有拒绝,段杀借他的钱和人情,以后他都会还清的,来日方长。
  “那我走了。”段杀嘴上说着,眼睛却还盯着他不放,武甲大伤之后瘦了一圈,麦色肌肤上带着一抹病态的苍白,段杀略微呆滞的目光在对方垂下的眼睫毛上掠过,匆匆浏览一遍那瘦削的脸颊,落在他白中透着粉的嘴唇上,恍恍惚惚地挪不开了。
  武甲抬眼,大方地与他对视,“嗯,再见。”
  段杀惊慌地收回目光,转身出门,直到身后传来铁门合上的声音,他才松懈下紧张的神经,焦躁地摸出烟点上。武甲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重点是——对方孑然一身,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状况,是何其明摆而暧昧的机会。
  多卑鄙多自私的想法!可是他没法控制自己不要想,那是他十多年烙印在心底深处的痴恋对象,他一度绝望地等武甲给他一个在一起的机会,只要武甲愿意给,他就愿意以死相搏,天崩地裂也在所不惜。
  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在心里生龙活虎地悸动着,从来没有死去,随着武甲的消失,出现,反反复复地压抑,勃发,压抑,勃发。缓缓地,他抬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逼迫思维往柏为屿那里转,想他们细水长流的一点一滴,断然说服自己,压抑,再压抑。
  武甲离去仅三天,公司就乱了套,杜佑山拖着残腿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把武甲丢下的各项工作都归拢出头绪,回到家,家里也不得安生。孩子们打小没离开过武甲,武甲休假去找周烈时,他们就掰着手指算叔叔回来的日子,可这回打叔叔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还听爸爸说叔叔永远不会回来了,两个小家伙怎么可能相信,一提起武甲就拉开嗓门哇啦啦大哭,爸爸不在家他们就求桂奶奶陪他们找叔叔,爸爸在家他们也不怕爸爸了,没完没了地缠着爸爸要叔叔。
  杜佑山不胜其烦,但没精力去教训儿子,他也巴不得哭一场,他比儿子还更想武甲,可是找谁要去?
  左耳包着厚厚的纱布,杜佑山只能右侧躺着,杜卯坐在他背后,不依不饶地摇晃他:“爸爸,叔叔到哪去了?”
  “不知道。”
  “你为什么和他吵架?”
  “……”
  “我们去找他,你向他道个歉吧?”
  “……”
  “爸爸,我要叔叔……”杜卯啪嗒啪嗒掉眼泪。
  “……”
  “我要叔叔——”站在一边的杜寅嚎啕大哭。
  “……”
  杜卯抽抽鼻子,探到前面看了看他死气沉沉的爸爸,这一看不得了,吓得差点尿裤子,赶紧手脚并用爬下床,捂住杜寅的嘴巴踉踉跄跄拖出门去:“嘘……爸爸哭了,别惹他。”
  杜佑山撩过枕头捂住自己的脸,哭得比小孩子还伤心,枕头上残留着熟悉的味道,他越嗅越难过,想抱的人不在身边,只能抱着个枕头哭。武甲不在了,生活一下子没有了重心,外人瞧着他是一家之主,其实这个家的主心骨是武甲,他不知道要怎么把人求回来嵌回自己的生命里。武甲连两个小鬼都不要了,他还能拿什么来威胁?
  杜佑山丢了魂,武甲也不好过,生活打乱成一盘散沙,他年轻力壮养活自己不是问题,杜佑山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要命的是两个小孩让他挂念得紧,毕竟孩子是他倾注心血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眼巴巴看着他们从只会爬的肉团子长成会说话会跑会跳的小家伙,就算养两只小狗养了八年也不是一般的感情,哪里舍得一下子丢掉不管死活了?转念再一想,自己被杜佑山骗的不轻,尽心尽力搭上感情当了八年全职保姆,现在一刀两断了还不得心静,烦躁没消,不平更添了几分。
  他照着镜子,看到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不免怒火难抑,摘下来摔进垃圾桶,杜佑山神经病,无缘无故让他戴了这么多年眼镜!
  没有眼镜很不习惯,走路时视线不自在,有事没事就凭空做一个推眼镜的动作,武甲为了避免自己把眼镜捡回来重新戴上,干脆拎上垃圾袋丢到楼下垃圾车里,顺便把杜佑山给他买的手机送给路边的乞丐,上街去买个最便宜的手机和一张新的电话卡。
  段杀隔天中午下班去看望武甲,发现屋子已收拾利落,武甲正端着熨斗煞有介事地熨一件保安制服。段杀纳闷道:“哪来的制服?”
  “发的,我找了一个保安的工作。”武甲抖了抖熨好的制服外套,接着熨裤子。在杜佑山身边养成每天给杜佑山和自己熨西装的习惯,拿着发到手的皱巴巴的制服,没法将就着往身上套。
  段杀犹豫不定:“当保安太屈才了……”
  “我没才,你太看得起我了,”武甲将熨斗靠在一边,莞尔道:“人家招保安还要三十以下的,我差点不合格。”
  段杀劝道:“你别这么急,我再帮你找找?”
  “行啊,这工作我先干着呗,有更适合的再换。”武甲拔了熨斗的插座,将制服挂在衣架上,“不过我想,我也没什么适合的工作。”
  段杀问:“在哪上班?”
  “就这片区的保安,明天上班。”
  段杀皱紧了眉,一缕诡异的不安涌上心头。
  武甲走进厨房里忙活:“你吃过午饭没?”
  “没。”
  “回家吃?”
  “不,在街上吃点。”
  “怎么,你朋友不在家?”
  “嗯,他去工作室了。”
  武甲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转头问:“我做西红柿鸡蛋面,凑合着一起吃吧?”
  段杀看着他出神,“好……”武甲和十多年前没有太大变化,摘掉眼镜显得没那么沉闷,垂眼时睫毛投下的阴影更加清晰,像羽扇般微微晃动,眼角唇边少了年少时的傲气,多了一份让人心疼的淡漠。
  两盘面端上桌,武甲丢给段杀一双筷子,“吃吧,好吃没有,难吃也不至于。”
  段杀吃了一口,说:“比街上做的味道淡些。”
  “街上放了那么多味精和调味料,味道当然重。”武甲冲了碗紫菜汤搁在他面前,“你们平时都吃什么?”
  “都在街上吃。”
  “那不是挺费钱?”
  段杀点了点头,自打有了柏为屿,他的工资交完房租和车子按揭,基本月光,加之去一趟越南把积蓄全花完了,柏为屿虽然不买奢侈品,但漆画成本高昂,随便一斤漆就是上百元,漆板一平米两百,一些杂七杂八的材料更是败钱。
  “你也不小了,过日子得有计划,总不能一辈子在街上吃,家里随便吃点都比外头干净,学着做点菜吧,”武甲用筷子专心捉拿紫菜汤里稀少的虾米,忽而想起什么,一乐,“简单的面条和菜小孩子都会做,我家杜寅……”说到这里,他卡壳了一瞬,失失落落地收起笑容,埋头吃面。
  柏为屿晚上回家,手指上勾着一袋啤酒,嘴里哼着黄调子,进屋来踢上门,“鼻涕虫?唉……”
  桌面上多了几道热气腾腾的菜,挺像模像样的。
  “鼻涕虫,”柏为屿溜到厨房,绕着段杀的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段杀盛了两碗饭摆上桌面,“以后少在外面吃,我做菜,你洗碗。”
  “行啊。”柏为屿尝了口炒肉片,嗯,味道马马虎虎。
  段杀捏住他的爪子,“洗手没有?”
  柏为屿吮吮手指头,“这下洗干净了。”
  段杀往他屁股上招呼一巴掌,“去洗手!”
  “嘿嘿,怎么变得这么贤惠?爷有点不习惯。”柏为屿流氓兮兮地在段杀腰上掐了一把, “你那外地来的同事回去了没?”
  “他,可能得呆一段时间……我帮他租了套房子……”
  柏为屿没放在心上,洗完手回到桌前,起了一瓶啤酒对嘴喝,“你有没嘲笑嘲笑他?警察也会被小偷光顾。”
  段杀揽过柏为屿,默默地端详片刻,然后捧起他的脸,摸他的耳朵,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吻一下,心里叹一声,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满怀内疚,不知道拿什么补偿对方。

  我,还是他

  方雾坐在杜佑山的办公桌前,摇晃着老板椅,戏谑地瞅着杜佑山耳朵上的伤,“厉害啊,偏一公分就打爆了你的脑袋。”
  没有了武甲,杜佑山疏于打理自己,西装和领带不搭调,下巴青白胡渣一片,气色十分恶劣,他懒得搭理,见方雾自己额头上还包着一层创可贴,分明是五十步笑百步。
  方雾丢给他一叠合同,“你公司的活容易得很,几天就上手,一些软装修的生意我都搞定了。”
  杜佑山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文件,签了字丢回办公桌。
  方雾打趣道:“喂,我是你的投资方,你没把我当大爷供起来就罢了,还使唤我帮你打下手?”
  “不好意思,”杜佑山抹一把憔悴不堪的脸,“没怎么睡,累得很。”
  方雾走过来一捶他的后背,“是不是男人?振作点!那小子早迟会回来的。”
  杜佑山苦笑,“不可能。”武甲的性格他最明白不过,他花了八年时间才凿开那冰山一小寸,如今武甲没有任何把柄受制于他,怎么可能还有希望?
  方雾递给他一支烟,神情不无得意:“佑山,我和左寒复合了。”
  杜佑山一愣:“不可能。”
  “又是这句话,这句话很消极,以后别再说了。”方雾嘴角噙着笑意:“佑山,你只顾闷头懊恼没用的,想争取他就丢掉面子,该挨打挨打,该挨骂挨骂,多考虑今后怎么补偿才是正经。”
  方雾的烟是外国货,猛了点,杜佑山一时不适应,呛了一口连连咳嗽。
  方雾不紧不慢地拍拍他的背,接着,踱到窗口边看着楼下忙碌的工人,“左寒让我给他一段时间,他会尽量婉转地摆脱掉那个小家伙的的纠缠。我当然听他的,理亏是我,他要我等多久我都愿意。你也和我一样处境被动,要求人就放低姿态,武甲是聪明人,总有一天会明白,没必要为了死人和活人较劲。”
  淅淅沥沥的冷水浇在身上,顺着脖颈,在赤 裸的脊背上蜿蜿蜒蜒地流淌,他赤脚站在冰冷的瓷砖上,觉得累透了,周遭无所依托,不允许用任何温存麻痹自己,水缓缓淋透全身,寒意沁入心骨,一遍一遍催逼他清醒,更清醒。
  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下一双带着血丝眼睛半合半睁,毫无表情的脸孔上兀自染一层阴鹜冷厉的气息,他抹开脸上的冷水,捞过浴巾裹住头发,无声地叹口气,走出浴室时神色已化为温润。
  他坐在床边,沉醉不已地凝视着床上的人,小心撩起一小簇对方的头发在指尖缠绕,嘴唇微张,俯身用温热的舌尖软软地触及对方的睫毛。
  白左寒觉得有些不适,轻哼了声,睫毛害羞地颤了颤。
  他没有作罢,撩着发丝的手慢慢下滑,抚摸上对方的脸庞。
  白左寒一下子惊醒了,仿佛做恶梦般陡然睁开眼睛,即将冲出喉咙的呼声立刻被堵了回去,杨小空整个冰冷的身体压上去,猛如虎狼的深吻扰乱了他呼吸,他心虚地软下全身绷紧的神经,在换气的间隙怨道:“你的手怎么冷冰冰的,吓了我一跳……”
  杨小空不说话,热烈的吻落到他的下巴上,碎碎湿湿地一路往下吮咬,喉结,锁骨,一路留下粉红的吻痕,流连在他胸前的敏感点上卖力地啃嘬,同时手向下摸去,敷衍地在他腿间揉捻片刻,很快滑到后面灌入一根手指。
  白左寒抗拒地推了推,“面团,很迟了……”
  杨小空的声音沉沉的,“我们好久没做了。”
  白左寒只好摊开身体,顺从地张开了腿,他知道杨小空在生气,或许不止是生气,是憎恨。今天他把杨小空哄去应酬,饭局是电视台台长请的,他骗杨小空说人家对收藏狂热,托他引见一下杨会长,哪想那根本是个赤 裸裸的相亲,台长把宝贝女儿介绍给杨小空,说没几句话就找借口拉上白左寒开溜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杨小空没说,白左寒也不敢问,他旁敲侧击地从台长口中得知杨小空应付得很客气,末了还和人家姑娘交换了手机号。
  杨小空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做一个步骤都怯怯地观察白左寒的反应,也没有绵绵长长的前戏,他强硬地闯进对方身体里,撑在上方,一下一下,不带感情地顶到深处。
  这样死气沉沉的情事不知道维持了多久,白左寒度秒如年地熬着,兴致缺缺又带着畏惧惶恐的心理,半天没有反应,但杨小空在他身上干得热火朝天,他这么冷感岂不是太扫兴了?他看着杨小空沉静的脸孔就发憷,只好自己撸了自己几把,配合对方的耸动假情假意地叫唤,才刚培养出一点儿感觉,杨小空却宣泄出来了。
  “说吧……”杨小空不忍看白左寒在与自己欢爱的过程中勉为其难的样子,他睁开一直合着的眼睛,从来得迅猛的短暂窒息感中缓过劲来,冷峻的眸子里是难以掩饰的厌恶,“前两天你又见了他一次,是不是?”
  白左寒一个激灵,咬紧嘴唇盯着眼前的男人——他们第一次结合的时候,他还是个傻乎乎的大男孩。
  “今晚的应酬就是你们商量的结果?”杨小空轻笑。
  “面团……”白左寒讨好地攀住他的肩膀,“我没有,怎么可能?我答应你不再见他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小空侧过脸含住白左寒的耳垂,语调中没有情绪起伏:“他在你的后腰上留了个吻痕,是向我挑战吗?”
  白左寒故作轻松的表情瞬间崩溃,脸色惨白,条件反射背过手往自己身后摸去。
  杨小空笑了,笑容不是得意,是凄楚,“骗你的,你背后什么都没有。”
  白左寒浑身开始打抖,咬紧牙关也止不住骇意。
  杨小空单手拨过白左寒,低头在他的的腰侧上温温柔柔地吮出一个淤红的吻痕,另一手狠狠地抓紧了床单:“看来他很乖,你不让他留,他就一丁点痕迹都不敢留,可惜我没有他那么听话。”
  白左寒挪了挪,撩起薄被裹住自己,杨小空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湿冷冰凉地缠绕在他□的肌肤上,让他心惊胆颤。
  杨小空起身穿上裤子,凉凉地说:“我们去和方先生谈谈。”
  “谈什么啊?”
  杨小空云淡风轻地回答:“谈谈我和他应该怎么分配使用你的时间。”
  白左寒摇摇晃晃地撑了起来,拉着他哀求道:“你别这样,我没有!”
  杨小空不动声色地搡开他,将一件外衣丢过去,“有没有,我们见面对峙吧,穿衣服。”
  白左寒活到三十多岁,第一次感到如此这般的羞耻,他不住往后退,神经质般推拒道:“我,我不走。”
  “走。”杨小空只说一个字,浑身阴郁凶戾的威慑力喷薄而出。
  白左寒徒劳摆着手,在抗拒的过程中早已满脸的泪水,语无伦次地坦白:“我有我有,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面团,你原谅我……对不起……”
  杨小空反扣住对方的手腕,眼中悲愤的火焰燃烧,不想再被爱人算计背叛,可又多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多疑了,他多希望白左寒说“没有”啊!他不吼,也不喊,无以发泄;他扬起拳头,却落不下去,他没法对面前这个人动手,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平等的,白左寒不仅仅他的情人,还是他的长辈,是他的信仰。他无法克制地泪如雨下,几乎要看不清眼前这个人——白左寒,他杨小空倒贴上去,死缠烂打,透支了所有感情换来的。可换来的是什么啊?
  他不想尝试这么悲伤的体验,可是躲不了,每当突如其来的恐惧降临,他痛苦而无措,不知道向谁求救,没有人来挽救他,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他希望合上眼睛,一切只是场噩梦,再睁开眼,能回到最初的年少,他只是悄悄地关注、默默地崇拜那个完美无瑕的长辈,一生一世保留这份美好,不要热恋,不要陷进去不可自拔,也不要知道那个人的肮脏和污秽。
  那个人贴近过来抱紧他,更多更多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熟悉的声音在不断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别哭,我求你别哭……”
  “最后问你一遍,我,还是他?”
  “你。”丝毫没有犹豫。
  得到答案,他的手臂从对方腋下穿过,狠命拥抱,恨不能让彼此紧密相融。“白左寒,我很爱你。”
  泪水纷纷洒洒地止不住,白左寒频频点头,说:我知道。
  褪去仇恨和刻薄,面团依然还是个大男孩,粘人又缠绵,他是情人最虔诚的信徒,祷告般一遍一遍强调:“我很爱你。”因为爱你,过往的种种都算了吧,哪怕我真的很在乎,真的心痛得无以复加,也不计较了!再信一次,最后信一次。
  武甲第一天上班,工作无非是巡逻,由于他是新来的,环境还不熟悉,保安队队长暂时没给他安排夜班,白班时间较长,他一整天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累了就在小区公园或值班室坐一坐,和同事聊聊天熟络熟络。
  下班后武甲两腿走得酸痛,脑袋里却闲的快要发霉,他问一同当班的保安:“我们就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吗?”
  “那还能有什么事?没有小偷和抢劫犯,我去哪里给你变出来?”那小保安还不到二十岁,满脸孩子气,瘦秧秧的小身板也不知道能保护谁。
  武甲一想也是,这个小区三个住户就有一个是警察,应该没有哪个小偷敢蹦到老虎头上来拔毛,万一摸到段杀那种警察家里,岂不是自寻死路?
  小保安扛着没装电池的电棍招手道,“走吧,下班了!我来了半年都是这么混的,你到别的地方当保安还要上岗培训,在这里是今天应聘明天就可以上岗,我们保安都是花架子,真有什么事还有片警罩着。”
  武甲无可奈何,和换岗的保安对一对时间,签个字就下班了。打包一份蛋炒饭,正站店门口等着,段杀的电话来了,开口便问:“上班适应吗?”
  “就那样,没事做闲的慌。”武甲用肩膀夹着手机,付了钱,拎上蛋炒饭往回走。
  段杀正儿八经地开玩笑:“路边的芒果成熟你就有事做了,每年保安都要出动制止居民私自采摘。”
  武甲失笑:“你偷芒果被保安逮住过?”
  段杀尴尬地咳一声:“我怎么可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武甲取笑道:“当兵的时候你干的可不算少。”
  段杀无言以对。
  “好啦,不笑你了,吃过饭没有?”武甲转过一栋房子,突然看到杜佑山在他家附近探头探脑。
  “吃过了,你也早点吃吧,我明天过去看你。”段杀说这句话时,往厨房看了眼,柏为屿正在里面乒乒乓乓地洗着碗。
  “没什么好看的,我挺适应,你不用担心我,就这样吧,拜拜。”武甲掐了手机,额上青筋一跳,压抑住冲上去给那瘸子两拳的冲动,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往前走。
  杜佑山壮着胆子迎上去,还没说话先傻笑,蹩脚地献媚道:“好几天不见了,这身衣服真英俊。”
  “请你滚开。”武甲知道自己一旦找个工作,交上个人资料存档,杜佑山想找到他易如反掌。
  杜佑山捂着伤残的耳朵,又故技重施:“那什么,俩死孩子没日没夜的吵,我打了他们一顿也不得安宁,你要走倒是给我把他们哄老实了再走啊!”
  武甲眉梢一颤,寒着脸绕开他。
  杜佑山居然不知死活地贴上来,“你别这样,我有错,可也是为你好。你那时一副非死不可的样子,我我,我只能骗你……”
  武甲只觉得杜佑山苍蝇似地在他在耳边嗡嗡嗡吵个没完没了,愤忿之下打开电棒的开关,“啪”地把苍蝇电飞了。


  两难

  方雾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状况,白左寒电话不接,课也不上,他守在学校门口几天也没见着白左寒,眼睁睁看着杨小空开着白左寒的陆虎进进出出,经过他时还特意拉下车窗礼貌地打招呼。
  一天方雾忍无可忍,挑衅道:“杨小空,你吃的穿的用的,现在开的车,都是白左寒的,别狗仗人势。”
  杨小空一点儿也不动气,和蔼地微笑着反驳:“方先生,我看您是狗急跳墙了,你自己去问问白左寒,我已经完全不需要靠他了。”
  方雾不屑道:“既然你不需要靠他还粘着他干什么?你要多少钱说吧。”
  杨小空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合上车窗把车开走了。
  白左寒不上的课全部丢给陈诚实去上,大一大二的基础课也就罢了,连大三的立雕也撒手不管,陈诚实嚎啕着从来没见过这么任性的导师,捶胸顿足悔不该当初。
  杨小空将曹老这一个学期的课程都接下来了,漆画课原本将随着曹老的退休而终结,毕竟这只是一门让纯艺学生了解传统艺术的选修课,可有可无,但最近有风声说院长决定保留漆画课程,师质编制的名额从雕塑系里抽。这个传言很荒谬,许多人都当听笑话:雕塑系也只有一个名额,怎么可能大方送人?
  白左寒千嘱咐万交代,要杨小空堵紧嘴巴别透露给任何人。近年来硕士生多如大米,名校教师非博士不要,艺术类鲜有博士,专业教师则是引进有职称的教授,往届留校的学生大多数是当辅导员,而漆画又实在太冷门,留一个人还必须留一个专业,更加难于登天。杨小空不知道白左寒在背后是怎么操作的,不过这份工作他不得不看重,正如魏南河所说,当教师的那一点工资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踩稳一定的社会地位,说句实在话,当今国内的艺术大师有几个是纯粹的自由艺术家?杨小空对自己有个很清醒的认识,他没有柏为屿的才气和爆发力,要在这条路上走只能靠一步一个脚印的积累,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偏差。
  白左寒窝在家里写他的职称课题,两耳不闻窗外事,逼迫自己把方雾丢到九霄云外去。杨小空下课回来,端着一叠关于青铜器的资料埋头苦读。白左寒做事三心二意的,打两行字吃个水果,再打两行字看下电视,见杨小空脑袋扎进书里一扎就是三个小时没动,便用手指戳戳他的脸,“别这么勤奋嘛,搞得我很有挫败感。”
  杨小空小狗似的搂着他蹭了蹭,亲了亲,接着看书,“我想学的东西很多,觉得时间不够用。”
  “你这么年轻,想学什么慢慢学,急什么?”白左寒不想再看课题了,干脆关掉笔记本,斜倒在杨小空身边。
  杨小空不应,又看了一会儿资料,冷不丁说:“今天方雾骂我了。”
  白左寒心里一紧:“啊?他骂你什么?”
  杨小空漫不经心地说:“骂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你的,总之骂我小白脸呗。”
  白左寒拉过杨小空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别理他。”
  杨小空也不愿再谈这事,轻描淡写地转移开话题:“你快点去上课吧,陈师兄快疯了。”
  白左寒还是那句话:“别理他。”
  杨小空搁下资料,侧过身子支在白左寒上方,笑吟吟地说:“你上回介绍给我的女孩,我今天请她喝了杯下午茶。”
  白左寒僵了僵,不自然地干笑两声,“别装客气了,以后不要再见她。”
  “为什么不见?大大方方交个朋友,我对她没什么企图,不见才是心虚呢。”杨小空嗓音柔和,语气却强硬非常:“你也别躲方雾了,心里没鬼怕他什么?”
  白左寒避开杨小空火辣辣的目光,挪动着侧枕在他的膝头不言语。
  “这学期再过一个月就结束了,雕塑系那里的学生作业你总得去评分的。”杨小空悉悉索索地撩开他的衬衫,手掌温软又放肆地四处游移,一双翦水潋滟似的眸子出神地望着他,“等我答辩完,以后就不再是学生了。”
  闲置在家的柏为屿一如所有不着边际的落魄艺术家,邋遢、散漫、昼夜颠倒,终日没完没了地画稿子,什么时候突然来了灵感,就颠儿颠儿奔妆碧堂去搞创作了。段杀下班回家,凌乱的桌上隔着一张纸条:鼻涕虫,晚饭自己搞定。
  旁边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Q版小人。段杀拿起纸张,嘴唇贴着小人无声地吻了吻。
  这些天他难受的很,难以名状的巨大不安和彷徨黑压压地笼罩在头顶,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个人在家烦躁地走来走去,晚饭没吃,抽了两包烟,把个小房间熏得烟雾缭绕,最后他拨通武甲的电话,约对方出来喝酒。
  出门前他自己给自己打气:这一趟一定要告诉武甲,以后没事少见面,有事也尽量别牵扯。
  到了相约的地点,看到武甲,满腹草稿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段杀的那一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武甲知道,他也希望尽量减少见面的次数,毕竟人家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又借钱又出力,也是出于关心才会隔三差五来找他,虽然他不需要这样的关心但也说不出口,只好小心翼翼地和段杀相处,生怕打破那一层纱让两个人都难堪。
  段杀也不知道该和武甲以什么模式相处,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一次比一次局促,对方的心态彼此都心知肚明,故而说什么话都带着暧昧,武甲终于发现有一个话题不会尴尬,那就是聊柏为屿。
  “你和柏为屿怎么认识的?”武甲根本不关心别人的罗曼史,只是为了没话找话说。
  段杀一点也不合作,随口应道:“说不清楚。”两个人在大排档里吃宵夜,武甲的酒量原本就比段杀好的多,加之在杜佑山身边应酬又锻炼了好几年,说他海量不过分,两瓶二锅头下肚面色不改。段杀看得心有余悸,劝道:“你少喝点。”
  “别担心,这对我来说是小儿科。”武甲又开了一瓶二锅头给自己的酒杯满上,“好啦,最后一瓶,你请客,我省着喝。”
  段杀窘然:“二锅头又不值钱,不是我小气,喝多了伤身……”
  武甲一笑置之,“给你倒一杯?”
  “不用不用!”段杀忙抬手挡下,他只喝了两瓶啤酒就开始想七想八,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不敢再沾酒精这玩意儿。
  武甲也不坚持,便独揽了酒瓶,“唉,你和柏为屿说我的事了吗?”
  “没。”
  “怎么不说呢?哪天被他看到会误会的。”
  “找机会说。”
  “赶紧的,我瞧他脾气挺火爆,别惹他生气。”
  段杀不耐烦:“我又没怎么他,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想必他很讨厌我……”武甲抱歉地笑笑,一口喝干了酒杯,“不过说实话我也很讨厌他,他扎了我一刀,我能对他有好感就见鬼了。”
  “对不起,我替他道歉。”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就是说说,你别放心上。杜佑山把他整得也不轻……”怎么说着说着又提到杜佑山了?武甲十分气堵,不再说话,自顾自喝闷酒。
  就这么话不投机地谈到大半夜,武甲顾及明天还要上班,喝掉三瓶酒就此作罢,段杀付完帐过来催道,“走吧,他们快打烊了。”
  武甲站起来,竟然没头没脑地袭来一阵眩晕,赶紧扶住桌面站稳。
  段杀慌忙扶住他:“你还好吧?”
  “没事。”武甲打肿脸充胖子,摆摆手挣开,两次大伤后杜佑山都没让他再喝酒,这下没有缓冲一口气喝了这么多,意识固然异常清晰,身体却大不如从前了,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段杀见他脸色有异,执意扶着不放,“我都叫你别喝那么多了……”
  武甲走出大排档,弯腰撑着膝盖,干呕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喘了半天后说:“你别扶着我。”
  段杀犹豫着不松手,“我送你回去。”
  武甲推开他,“不用。”
  段杀急出一头热汗:“你别逞强。”
  武甲直起腰,盯着段杀缓声道:“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不愿求你,你的人情我一定会还的,你别再多事了。”
  段杀下意识后退一步,木讷讷地说:“朋友一场,何必弄得这么生分?”
  “是不是把我当朋友你心里明白。”武甲借着酒劲逼近段杀,眼神刻薄凌厉:“段杀,你的关心太露骨了,我告诉你,十年前我不给你机会,今后也不会给。”
  段杀怔在原地,“你误会了,我……”
  “希望是我误会了,原谅我,我是为你好。”武甲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拍拍他的肩膀,独自往回走。
  一路上,武甲在段杀前方不远处,走走停停,几次费力地咳嗽干呕,想吐吐不出来,那副难受劲段杀看在眼里,心尖疼得厉害却没有勇气上前扶一把。
  武甲是他的死穴,一遇到这个人他就变成懦夫,一方面对武甲的肖想止不了,一方面又不得不顾念柏为屿。其实事情很简单,无非两个选择,一个是狠狠给自己两巴掌,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从此和武甲形同陌路;另外一个则是破釜沉舟,离开柏为屿他就自由了,没有周烈也没有杜佑山,他们都没有外在阻力,武甲不给他机会,他可以争取。
  两个人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第三个人影,保留一段合适的距离,无声地跟着他们绕过几栋楼,时走时停,跟到武甲家的楼下,才站住不动。
  段杀跟着武甲形影不离地走上好几层楼,武甲身上忽而冷忽而热,越发觉得难受,苦口婆心地求道:“段杀,拜托你,回去吧。”
  “我……”段杀失魂落魄地仰视着他,“你知道的,十几年来,我一直……”
  “走吧!”武甲搡了他一把,开玩笑说:“柏为屿再扎我一刀我可吃不消。”
  段杀顺势握住他的手,“武甲,只要你一句话……”
  武甲触电般缩回手,大声呵斥:“不许跟了!否则别怪我翻脸!”
  段杀被这一声断喝震醒了,果然不再跟,他眼睁睁看着武甲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楼上传来开门声,紧接是关门声,他堕入静谧贪婪的漩涡里,一寸寸下陷,千般情绪万般感触,此时全纷乱盲目地钻出来嗜咬血肉。
  不过几步之遥,打开那扇门,抱住那个人,十几年的苦恋给他一个破土的机会,他就解脱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最后,理智挽留了他的双脚,他醉酒一般踉跄着往后退,从走错了的来路,一步一步,往他该走的路,艰难而坚定地,退回去。
  楼前的月光下站着一个人,是他朝夕相处的恋人。
  他们凝神相望,本该有责骂,本该有愤怒,或许本该还有眼泪,可是让他害怕的一切都没有出现。
  “我在大排档就看到你们了。”柏为屿脸上没有透露出喜怒哀乐。
  他沉默着,手脚不知该如何摆放。
  “武甲离开杜氏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小空今天告诉我时,我还想你怎么不知道呢。”柏为屿走过来,偏头望定他,“一个外地来的同事,向你借钱?托你租房?他是你哪门子同事?”
  他张了张嘴,不是不想辩解,而是无以辩解。
  柏为屿的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鼻尖,逼问道:“只是朋友,没有别的,对不对?”
  他机械地回答:“对。”
  柏为屿抬臂绞紧他的肩膀,跳动的心脏贴着他的心脏,同时在他耳边颤声说:“借他的钱不要了,以后别再见他。”

  位置颠倒

  白左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和杨小空了,如今杨小空才是这场爱情的主导,杨小空让他去上课,他就得乖乖去上课。
  陈诚实当然不知道解救自己的人是杨师弟,他声泪俱下绕着白左寒诉苦:“白教授您老可算来了,大三的课即将完结,那些学生叫我帮他们修形,立雕本来就是我的弱项……”
  白左寒端着一杯速溶咖啡,优雅地抿一口,“你还有脸说。”
  “动嘴巴还是勉强有脸的,要我动手修形就更没脸了!”陈诚实扒住导师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扮可怜:“白教授你行行好吧,你这学期的课几乎都是我上的,我才研一唉,还有很多自己的课要上,一边上别人一边被人上,又要准备考试……”
  白左寒沉吟着问:“那个汇展你有没有拿什么奖?”
  陈诚实狗腿状:“有有有!有教授您玉手操刀给我修了几处,立即蓬荜生辉拿了个雕塑类铜奖。”
  “嗯,不错。”白左寒一听心情大好,慷慨地一挥手,“也快期末了,今天开始课全交还给我,好好准备公共课考试。”
  陈诚实感激地眨出一颗泪珠子:“终于苦尽甘来了!上学就是一场强 暴,而我遭遇双重强 暴……”
  白左寒指着他的鼻子:“谁强 暴你了?再说?”
  “师尊后会有期!徒儿驾鹤西去了!古德拜古德拜……”陈诚实夹着尾巴撒欢儿跑了。
  白左寒既好气又好笑:“这死小子……”
  路过杨小空上课的教室,陈诚实炫耀地一甩头,“我放假了!”
  “白教授来上课了?”杨小空假装无知:“恭喜。”
  陈诚实得到屁点甜头就得意忘形了,摊开手做伤脑筋状:“我导师是多么温柔可爱天仙下凡的人儿啊,唉,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你这种凡夫俗子是不会明白的。”
  杨小空抽嘴角,懒得反驳。
  陈诚实把杨小空拖到楼梯口僻静处,从包里抽出一本薄薄的拍卖图册,翻出一页彩图,手指一掸,“我打听到消息了,就是它。”
  彩图上面赫然是一对乾隆珐琅彩花鸟罐。
  陈诚实咧嘴一乐:“抱歉,家里人都把我当小孩,从不让我插嘴大事,我只能帮些小忙。”
  “足够了,”杨小空不动声色地收起图册,“谢谢。”
  白左寒上课第一天就被方雾逮住了,他正在给学生修泥塑,方雾大大咧咧地站在泥塑室门口唤道:“白教授,请你出来一下。”
  白左寒头皮发麻,生怕在教室门口啰啰嗦嗦惹人生疑,只好伪装出一副客气态度,请方雾到办公室喝杯茶。
  办公室门一关上,方雾就急躁地攥住白左寒的手臂往怀里扯:“你干嘛躲我?你以为你还小吗?和我玩小孩子玩的把戏?你再不出现我就冲你家去了!好玩吗?啊?”
  白左寒等他把火都发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一刀两断吧。”
  方雾傻眼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白左寒冷然道:“对不起,我反悔了。”
  “白左寒!你他妈别鬼迷心窍!”方雾急赤白脸地低吼:“我告诉你,等他出了社会见多五花八门的诱惑,一转头就把你甩了!全世界只有我最了解你,只有我最适合你!我不就是一时头脑发热做了蠢事吗?你到底要怎样才原谅我?”
  白左寒抽出手,退出几步,站在一米之外的地方,苦笑:“我原谅你,求你也原谅我,我舍不得他。”
  方雾犹如遭了一记闷棍,跌跌撞撞地迈到他面前,手指拢进他的发间宝贝般摩挲,眼圈发红:“左寒,我有错,你怎么罚我我都认!我离了婚分了财产,只有一条心就是和你复合,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当年我妈气病倒了,你跪在我妈床前发过什么誓?你说你这辈子……”
  “别说以前!求你别说以前!”白左寒歇斯底里地推开他,“我欠你的还不了了!求你了,求你放了我吧!”
  方雾默然看着他,从头凉到脚,前不久他们肌肤相贴,五指相扣,耳鬓厮磨着规划他们的未来,回到以前是多简单的梦想,哪想只几天时间又变成另一番不可回头的局面。
  白左寒转身背对着他,遮挡住颤抖的手指,他点起一支烟平抚下情绪,又添上一句:“最后对你说一遍,你要怪我刺激你也罢——我真的很爱他。”
  方雾展臂将白左寒圈紧在胸膛前,吻了吻他的耳背,自嘲地叹了声,嗓音低得沉冷:“笨蛋,我知道你是可怜他,你想耗多久我陪你耗。我们不小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们在互相等待中白白消耗的时间有多浪费。”
  “我姐姐怀孕了。”
  乐正七说出这句话,当真是语惊四座,众人齐刷刷盯着夏威。
  夏威的下巴快要掉在地上了:“开玩笑的吧?”
  乐正七直勾勾地盯着他:“是真的,她昨天和我姐夫去医院检查,确定孩子快两个月了。”
  众人皆保持沉默,一道道目光直戳夏威,只差没把他戳成筛子。夏威掐指一算,“岂不是吃下我的道符灰没多久就怀孕了?”
  “好像是……”乐正七眼神矛盾。
  夏威惊喜交加地捂着脸,“呀咩跌,这全是由于贫道法力高强啊!”
  段和冷汗淋漓:“这分明是巧合。”
  柏为屿张口结舌:“这巧合也太奇妙了吧?”
  杨小空揉揉乐正七的脑袋,“恭喜啊,你姐一定高兴坏了吧?”
  乐正七用力点一下头,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是呢!她高兴哭了,姐夫和我爸现在把她重点保护起来,一点家务都不让碰。”
  夏威含情脉脉地拉着段和的手:“和哥哥,我也给你烧张生子符喝喝?”
  段和额上青筋一跳,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滚!”
  “我姐夫说除了会好好谢你以外,他决定用你名字中的一个字给孩子取名,我姐还说孩子要认你当干爹,”乐正七啐道:“呸!根本不关你的事嘛!”
  段和也十分欢喜,问:“你姐夫姓什么?”
  “邱,邱正威好听还是邱正夏好听?”
  段和建议道:“邱正夏吧,男女都能用。”
  其余几个人都表示赞同,夏威陶醉地捧着小心肝,“这可是我施法变出来的小人儿啊!我一定会将他培养成茅山派第一百代掌门人,道号么……男孩叫潇洒子,女孩叫美丽子。”
  众人纷纷露出唾弃之情,异口同声:“恶俗!”
  一伙人照旧在大排档吃夜宵,点一箱啤酒喝了个精光,杨小空比别人提早一年毕业,毕业创作和论文都搞定了,如今等着答辩,可他比谁都忙,脸色也不太好。
  乐正七见他最近没有到地下室去琢磨青铜器,便问:“南河又弄了几件青铜器和不少资料,你这两天在忙什么?怎么不过去看看?”
  “有空就去看,青铜器和瓷器不一样,一件就是一件,实物标本有限,我已经能摸出个大概,只是阅历尚浅,还需要大量实践来充实认识。”杨小空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筷子菜,慢吞吞地说:“各种鉴定可以交叉学习,我现在对书画认识刚刚入门,魏师兄那里书画较少,博物馆馆长允许我进出他们的藏经阁,里面有不少书画真迹和经书,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是吗?也是靠摸?”乐正七一惊:书画鉴定连魏老都没有涉及。
  杨小空摇摇头:“不,不全是,摸只能摸出纸质、绫帛和墨料的新旧,这些对我来说简单,但是……”
  段和搭腔道:“但很多仿品是古人仿古人,材质没出问题不代表就是真迹,重要的还是靠眼力,毕竟仿者仿得出名家的形,仿不出神。这就是魏老为什么无法涉及书画鉴定,因为他看不到。”
  “不错,”杨小空若有所思:“这也是我的瓶颈。”
  夏威嚷嚷:“行了你们!吃个夜宵也讨论那么严肃的专业问题!”
  “对啊!别在我们俩门外汉面前谈什么鉴定行不行啊?三位鉴定大师!”柏为屿也很不满。
  杨小空对他笑了笑,疲倦的目光软糯下来,“不说了,喝酒。”
  两个人碰个杯,柏为屿喝干杯底,勾住杨小空的肩膀嘀咕:“我看了你的漆画草稿,帮你把银地铺了,你抓紧时间做。”
  关于铺银地之类的工艺性程序,普通学生都是自己动手,到了什么“家”级别的人物,则是丢给助手去做。杨小空不自在地蹙起眉头,“为屿,我自己做就行。”
  “你那么忙,哪有闲工夫做些琐碎的程序?交给我就行了。”柏为屿拍拍他的脸,“我希望你能争取参加下个月的双年展。”
  杨小空握着柏为屿搁在自己脸上的手,歉然道,“我这个月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打算参加那个展了。再说那是全国性的,获奖几率很小,参不参加无所谓。”
  柏为屿的笑意浅了些,也不再劝,只是淡淡说:“随你。”
  在杨小空的观念里,没有比整垮杜氏更重要的事了,他在暗地里周转的计划连魏南河都不知道,白左寒更是一丝半点都没有察觉。
  魏南河发现杨小空的人脉圈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丝毫不逊他这个大师兄,他花了十几二十年摸爬滚打的圈子,杨小空只用了半年就笼络成形,这其中不仅依靠魏家这个后台和出神入化的能力,还有一个速成的契机——利益。
  半年时间,人人都看出来杨会长的变化天翻地覆,他如今八面玲珑,年纪轻轻的就拉拢势力稳固了自己的地位。附庸风雅的人群里总是藏龙卧虎,败钱如流水的富豪一抓一大把,如今皆唯杨会长马首是瞻。不少人以为他刚踏足圈子时的腼腆木讷是装出来的,这样一来人们更认定此人不简单,敬畏之心又添了几分。而杨小空的底细魏南河最了解不过,打心里不希望他变化太大。
  白天上完课,杨小空到工瓷坊去拿魏南河刚帮他弄来的青铜器资料,魏南河挽留他吃个饭,有事想谈谈。
  杨小空一看时间,“魏师兄,我今天有事,改天吧。”
  “那我们就长话短说。”魏南河口气强硬。
  杨小空把资料夹在腋下,笑盈盈地说:“你说吧。”
  魏南河问:“那个日用瓷作坊主前两天捡了个大漏,一件成化瓷翻手就赚了三百多万……”
  杨小空直言不讳:“是我在背后操作的。”
  “进出口公司老总倒腾的那件璧……”
  “也是我。”杨小空截断他的话,“魏师兄,我只是想多交些朋友。”
  魏南河苦口婆心地劝:“小空,交朋友也要看人……”
  “哪些人值得深交,哪些人纯粹是互相利用,我明白。”杨小空一脸的无所谓,态度却不容质疑,“我自己会掌握的,你放心。”
  魏南河哑然。
  杨小空又一次看了看时间,“魏师兄,我约了人,先走了。”
  魏南河清喝:“你站住!”
  杨小空已走到了门口,听到这一声呵斥老实地站住,眉间明显有了些情绪。
  魏南河暖下语气,“你交的那些朋友,有不少是杜佑山关系圈里的,我觉得,你还是少涉及为好。以我的人脉网可以罩的住你,你没必要去拉拢网外的人。”
  “魏师兄,你和杜佑山分两派对立了这么多年,多幼稚啊!我们不是与他和解了吗?那么朋友也可以共享的嘛,不要太死心眼。”杨小空一手插在裤兜里,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脸上挂着淡薄的笑容。
  魏南河严肃地盯着他,“你别为那些人真的能当朋友,他们遇上利益纷争绝对偏向杜佑山,你根本是做无用功。”
  “我和他们没有利益纷争。好了,魏师兄,我是成年人,做事有分寸,你别过分担心。”杨小空笑眯眯地打马虎眼,魏南河不用提醒他也明白,正是如此,他才要一步一步渗透杜佑山的人脉网,等杜氏垮台便可顺水推舟、轻而易举地拉过来,否则今后没有了杜氏,再去与那些人建立友好关系,目的性岂不是太赤 裸了?
  魏南河连连顿首:“好,好,我信你,你别再想报复之类的傻事,没有意义的。”
  “当然,绝对不再提报复。”杨小空满口应承——不是报复,是对抗,是争夺!他已经不再幼稚了,不会为了报复而报复,正如当初杜佑山对柏为屿痛下死手,最终目的却是他杨小空;如今他暗里筹划摧垮杜氏,最终目的乃是为自己的前途扫平隐患,拉拢至关重要的人脉,奠定坚实的后盾。

  打架

  武甲很快熟悉了新工作,第二个礼拜排班换成三天白班三天夜班,他不怎么爱说话,故而独来独往,和同事没什么交情。段杀没有主动联系他,只是有一次他巡逻的时候碰到面,他先打招呼:“上班啊?”话说出口,觉得自己说的真是废话!
  “嗯,上班。”段杀也只有废话可说:“巡逻啊?”
  “嗯,巡逻。”武甲哭笑不得。
  段杀刻意无视他的目光,闷声说:“再见。”
  相比之下,武甲倒是常碰到柏为屿,柏为屿有事没事就牵着条狼狗出来溜达,那二皮脸和谁都自来熟,住这里一年多,比武甲还熟悉小区里的几个保安。在这小区里遛狗的人、乘凉的人、路边下棋打麻将的老头老太们,甚至夜市小贩和倒卖黄碟的小哥都跟柏为屿称兄道弟,他也挺能耐,一扯皮起来能和扫马路的大叔扯半小时。武甲看在眼里,心里啧啧称奇。
  不过柏为屿和武甲没什么话可说,遇到他大大方方地一笑:“你好。”
  武甲也敷衍地应声:“你好。”
  然后各走各的路。
  经历过那些动刀动枪的破事,两个人对对方都极度反感,能保持表面和睦已经很不得了了。
  杨小空在一个下着暴雨的中午来找武甲,他撑着伞在小区里绕了几圈,最后截住了正在巡逻的武甲,微笑着开了腔:“好久不见了。”
  武甲以为杨小空是去找柏为屿时恰巧碰到他,便不咸不淡地往右一指,“柏为屿家往那儿走。”
  杨小空几步走近他,“武先生,我特地来找你的。”
  武甲讶异:“找我?”
  杨小空神情诚恳:“我想和你商量些事。”
  瓢泼大雨倾覆了整个天际,不绝于耳的雨声伴随雷电轰鸣,武甲的裤脚全淋湿了,肩膀和后背的衣料贴着皮肤,很不舒服。他沉吟片刻,笑道:“我知道你想商量什么,我拒绝。”
  “武甲,”杨小空不死心,攥住他的伞柄,目光灼灼:“你已经和杜佑山闹崩了,还顾及他什么?为什么不肯帮我一把?”
  “帮你害杜佑山?”武甲戏谑道:“杨会长,你这么年轻,前途一片光明,何必总想着害人?”
  杨小空冷冰冰地回答:“笑话,我没有害人!我需要的是杜氏的漏洞,财务方面或者货源方面,肯定有违法的漏洞,你一定了如指掌。你也明白,我不可能从中捞到任何好处!你被他利用这么多年,不想报仇吗?”
  武甲不想和对方起肢体冲突,便放开伞柄,退后一步站在雨中,“杨会长,你说的不错,我掌握杜氏的所有纰漏,想搞垮他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根本不需要和你合作。”
  “那你为什么……”
  武甲摘下帽子,往后抓了一把淋湿的短发,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你是误会了,我是和杜佑山有仇,不过面对你的时候我永远站在他那一边,你别想拉拢我。”
  杨小空愣了愣,面上的急切之情化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他抬手把伞抛还给武甲,笑容转瞬即逝,漠然中带着些许恨意,“打搅您了,抱歉。”
  雷阵雨很快停了,可是还没有下班,武甲到值班室脱下湿透了的制服外套,同事打趣道:“你掉游泳池里去了?”
  “伞差点被风刮走,淋透了。”武甲拧了拧身上湿漉漉的衬衫,眉头直皱。
  同事挥挥手说:“你回去换身衣服吧,离岗一会儿没人知道的。”
  武甲谢了声,拎上外套往家走,边走边掏口袋里的东西:湿透的烟可以丢掉了,钱包得拿回去晾一晾,手机倒是没事……
  拐过几栋楼,迎面撞上个人,却是刚下班的段杀,武甲局促地笑笑:“下班啊?”
  段杀几步走过来,“你怎么淋得像只落汤鸡?”
  “刚才雨很大。”武甲寻思着两个人就站在段杀家楼下,最好少逗留。
  “赶紧回去换身衣服,这两天天气时冷时热,容易感冒。”
  “嗯,这不就是回去换吗?”武甲绕过他要走。
  段杀犹犹豫豫地唤道:“武甲……”
  武甲无奈道:“段杀,你觉得不觉得你现在非常婆妈,你以前不这样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段杀无言以对。
  “我自己可以过得很好,你别挂念我。”武甲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杀站在原处,傻愣愣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想到武甲就寝食难安,某种念头如同鬼魅一般缠绕不绝,搅得他心神不宁。
  如何催眠自己都没有用,当年对武甲的那番暗恋几乎透支了他所有的感情,后来他不再对任何人热情过倾心过,欲求而不得的念想犹如野草疯长,一度以为自己早已断然放把火全烧尽了,哪想只探出一丝破口立即死灰复燃,武甲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在他心里摇出狂澜巨浪。
  他望着武甲离去的方向着了魔怔般站了许久,转身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柏为屿站在高高的阳台之上,虽然看不清神情,但可以确定对方也在看着他。
  自从那一夜在武甲家楼下逮着段杀,段杀更是惜字如金,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柏为屿也不想开口,两个人心知肚明,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貌合神离的关系,熬到今时今日,柏为屿终于受不了了。
  段杀到家时,满地打碎的烟灰缸碎片,他出口便问:“你干什么?”
  柏为屿原本就没什么涵养,此时更是杀气冲天:“让他滚!别住在这!别在这上班!”
  段杀不想和他吵架,拿过扫帚把碎片扫在一起。
  柏为屿扬手给他一个巴掌:“姓段的,你他妈给老子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
  段杀挨下这一巴掌,火气也冒上来了:“你抽哪门子疯?”
  柏为屿二话不说,从段杀口袋里掏出手机,埋头翻电话号码。
  “你打给谁?”段杀紧张地抢了一把。
  柏为屿用力推开他,愤恨地爆粗口:“打给你姘头!让给他给老子滚得越远越好!”
  段杀摁住柏为屿的肩膀,粗暴地夺回手机,“我什么都没做,你别发神经!”
  “没做!你敢说你没想?”柏为屿揪住段杀的领口,抬手又是一拳。
  段杀及时截住他的拳头,顺势将他搡出老远,低喝:“柏为屿!你够了!”
  “我够你妈!你心里没鬼就别见他!让他滚到别的地方,别在老子面前晃来晃去!你不说,我说!”柏为屿吼完拔腿就往大门走。
  段杀扣住他胳膊:“我警告你,你敢找他麻烦我就揍你!”
  柏为屿不可思议地盯着段杀的眼睛,一步逼到他跟前:“你再说一遍!”
  段杀心虚气短地退开:“我和他只是朋友,你别无理取闹。”
  “朋友?”柏为屿沉沉地喘了几口气,恨得咬牙切齿:“你以为我忘了吗?当初我坐在拘留所里一分也没有合眼,一个劲回忆你每次见到他以后的态度!那么明显我居然没看出来!你每次见过他后心都不知道飞哪去了!你自己瞧瞧你看他的眼神,只恨不能把眼珠挂在他身上!瞎子都看得出来你喜欢他!你这么喜欢他,还招惹我算什么?”
  段杀硬着头皮反驳:“我没有!”
  柏为屿指着他的鼻子:“行,你没有!我就当你没有。我现在去找他,你有种揍我!”
  段杀拦腰抱住柏为屿:“你别吵!我以后不见他,不想他了还不行吗?”
  “你终于承认你想他了?”柏为屿眼圈儿通红:“我和你同居了一年多,你转头对一个八百年见不上一次面的人念念不忘?”
  段杀急躁地截断他的话头:“你别说了,我保证以后不再想!”
  柏为屿把手边能摔的东西全摔在地上,暴吼:“你保证顶鸟用?我就不信你说不想就不想!谁能证明你没在想?”
  “那你要怎样?”段杀忍无可忍:“你不信就分手好了!”
  这句话出口,两个人都不吵了,屋子里一阵让人窒息的安静。
  柏为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分手!你说的!”
  段杀当然不会让他走,一步迈到门前堵住他的去路,随即抱紧他:“对不起我气糊涂了,你打我一顿,算了吧。”
  柏为屿毫不客气,一拳把他打得踉跄几步:“我 操 你 妈 的!为了那个死鸭子你要和我分手?”喊完,扑上去又添几拳,像一只吃人的野兽,狂躁地恨不得咬死对方。
  段杀手忙脚乱地招架他的拳头,逮住一个空隙握住他的手腕摁进沙发里。柏为屿力气上拼不过对方,挣扎着抬脚乱踹,段杀硬生生地挨了几脚,忙换个姿势用膝盖抵住他的大腿,仍然控制不住他。柏为屿扯着嗓门问候了段杀祖宗十八代的生殖器官,段杀怎么也劝服不了,干脆一声不吭地拆解他的拳脚,一心只盼他打累了能休息休息,哪想柏为屿精力充沛的很,没完没了地痛骂殴打。
  两个人从沙发上滚下来撞歪了茶几,这一撞不得了,茶几上水壶哗啦被撞翻了,刚烧开的水一股脑倾倒而出,而滚烫的水壶沿着倾斜的茶几面一路泼着水滚了下来,被障碍物东撞西撞,最后竟然往那两个人砸下去,段杀下意识抬手一挡将柏为屿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水壶闷重地落在了不远处,剩下的开水则全洒在肩膀上。
  柏为屿在腾腾的蒸汽中钻出脑袋,哑巴了。段杀撒开他快速剥下浸透了开水的衣服,手臂上被不锈钢水壶烫到的那一块肌肤登时呈褐红色肿了起来,沾了开水的后背也是通红一片。
  两个人无措地对望一眼,柏为屿率先反应过来,扯住段杀丢进浴室里,打开莲蓬头劈头盖脸地给他浇冷水。段杀这才感觉到疼,火辣辣的痛感从后背燃烧到手臂,禁不住嘶嘶地低唤了两声。
  柏为屿颓然坐在马桶上,神情木然,憋在心口的那一股子怒气散了,疲惫和悲伤忽悠悠地冒了出来。段杀湿漉漉地摸了摸他的脸又吻吻他的额头,他没有反抗。段杀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吻了吻唇,他顺水推舟地勾住对方的脖子,自言自语:“真的有情侣像我们这样打架吗?”
  没有得到回答,问出口后他也后悔了,他们没有打架,是他单方面把段杀暴打了一顿。
  “你让我很害怕。”柏为屿用指腹小心触了触段杀身上的烫伤,他也不想动手,他也会心疼对方的,可是真的怕极了,无以发泄。
  段杀心酸不已,紧了紧手臂把怀里的人抱的更紧些:“我和他真的只是朋友,我保证。”
  就这样,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斗殴,算是告一段落,两个人沉默着讲合了。
  武甲决定再也不走正路回家,下班后兜兜转转绕一大圈,巡逻的时候也特意避开有可能与段杀相遇的路。
  在这里上班真的是个很错误的选择,武甲越发害怕多年来的那些惺惺相惜和暧昧不休的纠缠会将两个人的关系搅和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打算再上个把月班,存点钱换个工作,将房子转租给别人,好像这么做会心安一点。
  其实他没那么好强,什么事都坚持自己扛,他内心里不想拒绝段杀的关心和帮助,也不愿刻意抗拒一段新的感情,当兵时和段杀形影相随的日子里,他曾经在段杀和周烈之间徘徊过,段杀很适合他,甚至比周烈更适合,两个人在性格和观念等各方面都出奇地契合,想必这辈子再也不找不到如此交心的知己。可是当年有周烈,现在有柏为屿。不过他看得出段杀和柏为屿的感情不稳定,也有自信自己只需一句话就能把段杀拉过来,不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同情柏为屿,他和柏为屿有仇,懒得理会对方死活,只是良心上说不过去,不想让自己当第三者。
  天气变化之际,或许是由于肺部旧伤的缘故,呼吸有些憋闷,连带着心脏跳动也迟缓而沉重,武甲混混沌沌地上班下班混日子,生活太冷清了,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怎么也没法排解。夜间值班一个人走在僻静的树荫下,正想着这个礼拜抽个空去小学看看两个小家伙,就听到一句清脆脆的喊声:“武叔叔!”
  一听到这声音,武甲立刻停下脚步,同时往声音发出的方向张望去,心中涌起不可抑止的欢喜。
  “武叔叔!”横空撞出一只野猪下山似的小家伙拱向武甲,还没等他应句话就八爪鱼状攀住他一个劲往上爬。
  武甲悴不及防,先是给撞晕头转向,接着又差点被带到地上去,欲哭无泪:“杜卯,你重死了,快下来!”
  “不!”杜卯死绞着他不放,抱着他的脸啾啾啾连着亲,鼻涕眼泪混着口水糊了他一脸。
  武甲只好搂着杜卯免得他掉下去,这才刚站稳,跑得慢的杜寅这才一头扎过来抱着他的腰,哭的更加惨烈:“叔叔——”
  天天想见这两个小鬼,但见了又头疼欲裂,武甲眼一瞥,见杜佑山正躲在远处,一脸巨贱无比的幸灾乐祸。
  “叔叔,我好想你……”杜寅仰视着他,泪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你和爸爸吵架,就不要我们了吗?”
  武甲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没有啊……”
  “那我们回家吧!”杜卯骑在他的手臂上,搂着他的脖子,目露殷切之情。
  武甲没法答应,只得抿紧嘴巴。
  两个孩子没有等到满意的答复,双双将嘴巴一扁,嚎啕大哭:“啊——叔叔不要我们了……”
  武甲急忙安慰:“别哭别哭,听我说……”
  “说!”两个孩子齐刷刷屏住哭腔。
  “我,不回家了。”武甲踌躇着说:“你们要听爸爸的话……”
  话还没说完,孩子一个在他怀里蹬腿痛哭,另一个也不闲着,只差没有哭厥过去,含含糊糊地嚷:“不要,我就要叔叔!”
  杜卯这半大小子重得像死猪一样,武甲抱着他手臂发麻,额头上直冒汗:“杜卯,你是男子汉,别哭!乖,下来。”
  “不要不要!没有叔叔我就不当男子汉了!”杜卯捧着他的脸抽噎不停,小鹿一般黑漆漆的眸子可怜兮兮地对上他的眼睛,睫毛上都是泪花,说话时鼻涕吹出透明的泡泡,“叔叔,我很爱你,你别不要我。”
  杜寅唯恐说迟一步就没人要了,抢着说:“我也很爱你!叔叔!你不要我,我就不去上课了,我也不吃饭了!”
  “傻瓜,这是谁教你们说的话?”武甲心尖发颤,知道自己就算再不情愿也栽了:杜佑山那猪狗不如的混蛋,居然拿小孩子来打头炮。

  失心疯

  武甲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末酱汁面,端给两个小鬼一人一碗,然后又盛了一碗摆上桌面。
  杜佑山受宠若惊地伸出手:“谢谢谢谢……”
  武甲无视他,自己吃了一口以示这碗是自己的,问杜卯:“你这几天有没有乖乖做作业?”
  “没有。”杜卯答得爽快:“杜寅也没做。”
  杜寅鼓起腮帮:“说你自己就好,干嘛说我?”
  “啧,你们真不乖。”武甲皱了皱眉头。
  杜佑山悻悻然起身钻厨房里去,心说:得,我自己盛。
  武甲将煎荷包蛋放进孩子们的碗里,又问:“最近有没有挨打?”
  杜卯打小报告:“爸爸没空打我们,他忙着哭呢。”
  武甲心中五味陈杂:我都没哭,他哭个屁。
  杜佑山在厨房里打转,发现所有的锅都洗干净了,竟然真的没有给他留一份!
  杜寅用筷子卷着面条,怯怯地说:“爸爸不接送我们了,他要我和杜卯自己坐公车去上课。”
  武甲的眉心皱得发疼,“你们才二年级,走那么远的路多危险,好好和他说说,让他……”
  “没关系,我们很多同学都是自己上下学。”杜卯脚翘到椅子上,哼道:“再说有我保护杜寅,怎么会危险呢?”
  杜佑山没捞到一根面吃,无声无息地坐回桌子边,武甲端着碗离他远一点,碎碎念地嘱咐:“那你们过马路一定要小心,放学就回家,不要到处去玩,路边的零食很脏,不要吃……”
  杜寅嘟着小嘴:“叔叔,你真的不能和我们回去吗?”
  “不能。”
  “那我们和你住行不行?”
  杜佑山大声咳嗽:“咳咳咳!”
  杜寅畏惧亲爹的恐吓,丧眉耷眼地收声,乖乖吃面。
  杜卯不知死活,追问:“行不行呢?”
  “不行,”武甲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借口:“叔叔养不起你们。”
  杜卯指着他爹:“叫他拿钱!”
  杜佑山拍开他的小手,面目狰狞:“什么口气?老子欠你啊?”
  杜卯揉揉手背,委屈地咬了一口荷包蛋。
  杜寅嗫嚅:“叔叔,那我们能常来吗?”
  “当然可以。”武甲摸摸他的小脑袋,怜惜之情溢于言表,“我有空也会去学校看你们的。”
  吃完面,武甲收拾收拾碗筷到厨房去,杜佑山见他没有配电棍,登时色从胆边生,恐吓两个孩子:“给我老实坐这里,谁都不许动!”然后蹑手蹑脚跟进厨房,做贼似的关上门。
  武甲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继续洗碗。
  “亲爱的,嘿嘿……”杜佑山狗皮膏药状贴近过来,献媚地陪着笑脸,“干脆跟我回去吧。”
  武甲没应。
  杜佑山壮着胆子从后面搂着他,见他没有反抗,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啰啰嗦嗦地唠叨:“宝贝,我知道你是赌气,我有错,你打我一顿就原谅我吧。你看,家里没有你都乱套了,只要你原谅我,我什么都顺着你……”
  武甲洗好最后一个碗搁进碗柜里,洗个手擦干净,回身对杜佑山扯了一下嘴角,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厨房里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斗殴声和爸爸的惨叫声,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杜寅扯扯杜卯:“爸爸挨打了,要不要去救?”
  杜卯老三老四地剔牙,“他叫我们坐着不许动的。”
  武甲略施拳脚便将杜佑山打得鼻青脸肿,不屑地拽了拽他的领口,沉声说:“杜佑山,我劝你最好别靠我太近,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杜佑山抹了一把鼻血,厚着脸皮握住他的手:“你打呗,告诉我打几次才能消气?”
  武甲抽出手站起来,怜悯地俯视着他,“我们不可能了,你死心吧。”
  杨小空暗地里偷偷搜罗杜氏的漏洞,可惜收效甚微,杜佑山隐藏的太深了,财务方面的一些小罪名对于生意人来说不值一提,罚点钱就可以了事,文物倒卖和作伪欺诈之类的证据难以挖出来,倒是有几笔涉黑走私案件一旦定罪可以判个十年八载。
  杨小空找段和和夏威商量,夏威喊着要立刻告发杜佑山,段和则建议不宜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毕竟杜佑山后台强硬,说不定轻轻松松地就能抹灭这些证据,到时没告倒杜佑山反而还暴露了自己。
  夏威恨声道:“上次爆炸案过后杜氏勉强撑着苟延残喘,此时不出手,等他的所有经济运作恢复过来就更难打击了。”
  “不,段和说的不错,我们无权无势,想动他太难了,多跟他小打小闹几次一定会引起戒备,要么按兵不动,要么就一击毙命。”杨小空的胳膊支着桌面,两手交握搁在下巴上,眼中戾气浮动,“当务之急是摧垮他的后台。”
  夏威一挑眉毛:“你有办法?”
  杨小空抛出一个肯定的答复:“我有。”
  段和也不和他废话,直奔主题:“要我们帮什么忙?”
  杨小空思虑良久,慢悠悠地说:“我希望你们能给我弄出几十万。”
  夏威眼睛瞪得几欲脱框:“几十万?老子卖器官啊?”
  段和喝道:“你闭嘴,听小空说。”
  杨小空冷然道:“没办法,我需要资金去操作并且收买人情,其实短期内想弄出钱来很容易,只是那种钱实在不干净,我不想做。我已经从白教授的账户里抽了三百多万,应该是够的,你们再借我一些,有备无患。”
  夏威额头上掠过一丝凉意:“这么多钱,白教授知不知道?万一打水漂谁赔?”
  杨小空笃定道:“我保证一个月之内就能周转回来,他不会知道的。”
  段和的指尖轻轻敲打桌面半晌,缓声说:“我和夏威可以贷出五十万左右。”
  杨小空一点头:“谢谢。”
  “告诉我们是什么计划。”
  “对不起,我不愿让你们知道。”杨小空站了起来,露出一个感激的笑,“相信我,我是不想让你们操心,我一个人就够,你们知道了也帮不上忙。”
  杨小空走后,夏威揪住段和撒泼:“五十万你也借得出手?万一他周转不回来我们喝西北风啊?”
  段和顺毛安抚之,“你没有看出来吗?他志在必行,如果不能在我们这弄到钱,他会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去筹钱。”
  夏威撩起衣角咬扯,声泪俱下:“死了死了,杨小空疯了,你也疯了!”
  杨小空没有疯,他的头脑比谁都清醒——破釜沉舟,成败在此一举。
  工瓷坊冷清了不少,乐正七自从念大学后社交渐多,三五不时有考古实践,近期还要准备期末考,家里好吃好喝不肯呆,偏要和同学去图书馆念书,声称图书馆比较有学习气氛,魏南河拿他没办法,便随他去了。
  杨小空到妆碧堂拿一些资料,顺便在自己的画上动几笔,也看看柏为屿的新作。画作上没有实体人物,色调绚丽、红光浪漫的旧墙上树影斑驳,映衬几个跳跃灵动的孩童影子,漆皱肌理控制恰到好处,高光部分的螺钿磨得薄且透光,光影朦胧耐人寻味,主体夺目意趣盎然。
  杨小空默默地仰头看着,有些失神。
  “好看吧?”柏为屿一巴掌拍得他东摇西歪。
  杨小空涩涩地说:“你进步很大,这幅画用色韵味和技法处理都耐琢磨多了……”
  “那是!”柏为屿臭屁地一甩头,“我这种天才,三天走一小步,十天迈一大步。”
  杨小空挤不出笑脸,柏为屿何止是简简单单的“进步了”,作品一幅比一幅精湛,却没有人欣赏。他不知道柏为屿在想什么,是否常会和他一样心脏绞痛?
  柏为屿瞅着他连连叹气,教训道:“死咩咩,曹老叫我监督教导你,你就这么给我敷衍了事?你要我怎么把你捧成漆画界新一代开山怪啊?”
  杨小空将笔戳进松节油里,辩解道:“等我忙完这一段就全身心投入专业里,你放心。”
  柏为屿揪揪他的头发当是体罚:“你忙什么?”
  杨小空挠挠头皮,好脾气地笑着,“很多,说了你也不懂。”
  “嗯?说来听听嘛。”
  “说不清楚。”
  “那就说仔细点说清楚吧!”
  “总之我有我想做的事……”
  柏为屿勾着他的肩膀,吊儿郎当地抠抠下巴,“你想做些什么?我看你都在忙着应酬周旋,完全没有正事做……”
  杨小空扭头近距离凝视着柏为屿:“柏师兄,我喜欢你。”
  柏为屿怔在当场。
  杨小空接着说:“以后你会知道,我为你做了很多。”
  柏为屿忙不迭撒下他,捂着脸嗷嗷后退:“咩咩,你看你把师兄吓的!坏孩子坏孩子!”
  杨小空忙解释“你误会了,我……”
  柏为屿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听我不听,原来你暗恋我如此刻骨,不过这也是应该的,你师兄我闭月羞花秀色可餐独帅一方……”
  “懒得理你。”杨小空忍笑,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漆画工具,“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自己陶醉去吧。”
  柏为屿扑过来色迷迷地缠着他的腰,故作羞涩地扭捏道:“师弟,我也很喜欢你。”
  杨小空鼻尖发酸,听到这一句“喜欢你”,他冒险做的一切都值了。
  段杀下班路过传达室,正巧遇到武甲也下班,两个人迎面碰上,尴尬地互相笑笑,武甲把帽子摘下来夹在腋下,抹一把额上的细汗,说:“我正想找你。”
  “什么事?”
  武甲走出几步离传达室远一些,“我不想在这干了,没意思。”
  段杀一愣,“柏为屿找你了?”
  武甲讶异道:“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
  “哦,没,没……”段杀不自然地摸摸鼻子,“你找到别的工作了?”
  武甲往回家的路且走且说:“还没有,先和你说声,我准备在小学周围找个工作,然后在那租套房子。说起来挺难堪,那两个小孩总往我这跑,我也舍不得他们。”
  段杀跟在他身边,应道:“听着挺好的,你自己定吧。”
  武甲掏出一张银行卡,“喏,上次你借我的,我哪里需要这么多钱?先还你。”
  段杀推脱道:“你留着用吧,等手头宽裕了再说。”
  武甲掸掸银行卡:“这些加租房子的钱,大概有你两个月的工资呢,我去取了趟钱才知道你借我这么多,你自己不要过日子了?”
  段杀沉默不语。
  “总之谢谢你。”武甲自作主张将卡塞进他的裤兜里,“别的钱,今后我会想办法还你。”
  段杀道:“不用还了。”
  武甲开玩笑说:“施舍给我?这么看不起我?”
  段杀有口难辩,干着急:“我没那意思。”
  到了十字路口,一人要往左,一人要往右,武甲坦然笑道:“别说不用还,我会生气的。走了,再见。”
  段杀木讷地张了张嘴,闷声道:“如果没事,以后少联系。”
  武甲了然,含笑点头:“好。”
  转过身,各走各的路,一如当年退役后断了所有联系,既然永远不能在一起,就不要伪装好友,让人牵肠挂肚。段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放下了什么,有些轻松,脑子里想到了柏为屿,他对自己说:不要再三心二意,不要再让那傻小子伤心害怕了。
  段杀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听到身后有小孩的尖叫,混着刺耳的喇叭声和路人的咒骂,他扭过头,看到一辆熟悉的车飞速开过,心里一咯噔,喊道:“为屿!”
  柏为屿没理他,车子打个转弯往武甲奔去。
  武甲听到后面风声呼呼作响,没有多留意,正欲往旁边避一避,却听到路人此起彼伏的喊声:“你看那辆车——”“喂!小心……”
  一回头,赫然看到一辆沃尔沃朝自己冲来,武甲惊愕了半秒不到,撒腿就跑,哪料那辆车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一副非碾死他不可的架势。
  段杀打后面追上来,吼道:“柏为屿!停下!”
  柏为屿车速一顿,换到四档,油门一踩到底,猛冲向武甲。刚才他在远处看着那两个人说话,死面瘫一会儿慌张,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愣,一会儿又恋恋不舍。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等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恨意汹涌而来时,脚已经踩在油门上。
  想不明白,段杀明明是爱惨了他,才会千里迢迢来找他,他们历经了那么多,朝夕相处一年有余,为什么每次那个叫武甲的人一出现,他的爱情就摇摇欲坠?
  孤身离家、求学坎坷、穷困潦倒、辛酸的初恋,曾经的苦他咬咬牙都扛了,因为至少还有梦想,还有憧憬,而如今一切已焚烧殆尽,他什么都没有了,装得那么自恋那么乐观,谁能体会他骨子里的自卑和伤痛?他以为爱情是自己唯一能抓紧的东西,可到头来,他的爱人,爱的人不是他。
  耳边传来段杀喊声和路人的呼叫,柏为屿血红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车子如失控般的野马直捅捅地冲向目标,就在即将撞上去的一瞬,他对上武甲惊恐万状的眼神,蓦地清醒了——自己在杀人啊!
  他条件反射之下握紧方向盘狠狠地绕了一整个圈,一时间天旋地转,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眼前一黑,陡然涣散的意识飘飘忽忽地没法抓牢。路人的嘈杂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他努力撑着方向盘坐直,估计自己只昏迷了几秒,额头不知道撞到哪里,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血。
  车子撞在路边的树上熄火了,急转弯还是没能避开武甲,武甲不知道被蹭到哪个部位,整个人甩出两米多远,显然是伤得不轻。
  柏为屿晃了晃脑袋,视线飘摇,四肢无力,透过车窗,他看着段杀火急火燎地跑到武甲身边,又扶又抱的。他看不清楚那两个人的表情,也不懂武甲的伤势如何,心下惊惧已极,跌跌撞撞地爬下车,一抹脸,鼻子也流血了,沉重的脑袋里袭来一阵钝痛,一头栽倒在地。
  段杀惶恐无措地搂着武甲,方寸大乱:“撞到哪了?”
  武甲抱着右臂,难以出口呼疼,他死死咬着嘴唇,钻心的疼痛一刹那间在每一根神经里翻搅,浑身冷汗如雨,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撞到胳膊了?”段杀紧张地抱着他却不敢乱动,“撑着点,我送你去医院……”
  武甲拽紧段杀的衣服,痛得几欲休克,唇间不自觉地发出无法压抑的呻吟,他觉得每一根骨头都碎了,鼻端闻到的血腥味浓得呛人,毫无意识地半站起来,还没抬腿走出一步便又软倒,这一回没能再站起来,却是彻底昏迷了。
  段杀惶然地抬头想找个人帮忙,哪想看到了柏为屿倒在不远处的车门边。眼里的愤怒转瞬即逝,他脑袋里懵了一下,待理智清醒过来,手里却换了一个人,他发了疯般抹开柏为屿满脸的血,盲目急切地寻找对方受伤的确切位置,嘴唇颤抖了半晌也没发出声音。
  围过来的路人越来越多,有人在那儿摇晃武甲大声呐喊,还有人嚷嚷着打急救电话。
  那些声音柏为屿都听到了,他半睁着眼,半开着嘴,眼里没有焦距,连呼吸都没有,任由段杀左摇右晃了足有一分钟,他也没有反应。
  段杀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笨拙地给柏为屿渡了两口气,接着捞起他就往车里塞,塞了一半,发现自己把他塞进驾驶座了,忙又抱出来往后排放,一时间竟然失语说不出话,嘴唇徒劳地一张一合:我送你去医院,别怕!
  却在这时,柏为屿一转脑袋,缓过来了!他抓住了车门连咳嗽带喘气,喘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段杀一愣,跟长了八只手一样抱着他的脑袋肩膀囫囵摸了一个遍,确定他只是撞到了脑袋和鼻子,正要松下一口气,突然想起武甲丢在路边了!
  武甲是真的伤的不轻,段杀趔趄着挤开路人抱起他,目光矛盾地瞪着柏为屿。
  柏为屿追上来扶武甲,还没说话先惨白了脸:“咳咳……对,对不……咳咳咳……”
  段杀哑了半天,筋疲力尽的丢出一个字:“滚!


  顶罪

  半夜,段杀处理完所有事回来,沾在衣料上的鲜血变成骇人的黑色,粘了灰尘后显得更脏了。
  柏为屿自己到小区诊所简单处理了额头的伤,提心吊胆地等着,一见他回来便问,“武甲怎么样了?”
  段杀满脸的疲惫,语气不咸不淡:“已经清醒了,右肩锁骨往下到手臂全部粉碎性骨折,钻了钢板,愈合后右手恐怕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灵便。”
  柏为屿惶然道:“对不起。”
  段杀眼神冷峻:“你是故意的,还说什么对不起?”
  柏为屿低下头,惴惴不安地念叨着,尾音抖得厉害:“我知道我错大发了,我也很后悔,我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干这种事……”
  “上次绑架伤人的黑锅你往自己头上顶,这次又撞人,你多大了?你有没有理智?你不做犯法的事会死啊?”段杀气得语无伦次,恨不得给他一拳教训教训他,可看到他头上的伤,又下不去手了。
  “您就该去拘留所呆几天!”段杀丢下这句话,不再理会他,剥光脏衣服倒头就睡。
  柏为屿颓丧地坐在床沿,听到这句话一个激灵直起腰:“啊!怎么没有警察来抓我?”
  段杀没吭声。
  柏为屿得不到回答,自己想了若干分钟,站起来往门外走。
  段杀喊住他:“你又想干什么?”
  柏为屿既慌又愧,六神无主地说:“我去自首。”
  “你给我消停消停吧!回来!”
  “可是……”
  段杀暴吼:“我都搞定了,你别再给我找麻烦!老实一点!”
  柏为屿果然又回来,看着救世主一样殷切地看着他,“啊?啊?怎么回事?”
  “别吵!”
  柏为屿推了推他的肩,“我去给他道歉!你,你徇私枉法包庇我,会牵连到吧?”
  段杀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我叫你别吵!”
  柏为屿神经质般喃喃:“你举报我吧,我有觉悟的,我干了这么恶劣的事,应该坐牢……”
  段杀知道自己不解释是没法睡了,便没好气地喝止道:“车是我的,我顶你去自首了!”
  柏为屿迟钝的脑筋转不过来:“啊?”
  “什么都别再问,拜托你安静安静,让我睡睡行吗?”段杀累得狂躁,懒得多费口舌。他当然没有包庇肇事者的能力,只是把武甲送进急救室后,神使鬼差地顶替柏为屿去自首,在拘留所坐到大半夜才被单位同事保出来。
  至于武甲,他清醒后恨得厉害,有心想狠狠计较一番让柏为屿去坐牢,哪想得知肇事者变成了段杀,也只有无奈地叹气,明白自己如果一口咬定柏为屿,段杀会跟他死磕到底。没法子,他总不能让段杀去坐牢,于是对做笔录的警察说是自己走路时发短信,一个不小心蹭到车上去,段杀为了避开他还撞到了树。
  这么说来受害者还应该感谢肇事者了?做笔录的警察目瞪口呆,第一次记录这么荒谬的笔录!不过每天类似这样的车祸多了去,肇事者没有逃逸,认罪态度十分诚恳,更重要的是连受害者都一个劲替肇事者说话,坚决的表示不计较,既然这样,警方也乐的轻松,不再花费人力物力寻找目击者彻查,那些调查程序走走过场就算了。
  段杀不用负刑事责任,但是他的职业很敏感,单位会给他什么处分,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此丢了金饭碗。
  隔天,段杀单位领导到医院来慰问伤者,段杀跟在领导身后,硬着头皮一遍一遍地道歉。武甲昧心向领导重复了一通昨晚对警察说过的话,一再强调错在自己,与开车的人没关系。他嘴上说着,冷然看向段杀,当真是堵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领导了解完情况走了,段杀留下,笨嘴笨舌地说:“谢谢你,对不起,为屿他……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说……”
  武甲不看他,丢出四个字:“我要出院。”
  “啊?”
  “医生不放我出院,你去给我搞定。”
  段杀急了:“你别担心医疗费,钱我出!”
  武甲不再有耐心轻声软语地和他说话,直接喊道:“放我出院!”
  今时不同往日,住院一天就抵半个月工资,没必要浪费这钱。段杀出医疗费,说的好听,到头来他又要欠人情,要不是欠了这些该死的人情,他一定要让柏为屿坐牢!
  段杀拗不过他,只好接他出院。
  车子还在警方那扣着,两个人从住院部走到医院门口去招的士,六月中旬的太阳当头暴晒,武甲右肩以下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麻醉药效褪去后疼痛一寸寸侵蚀着血肉,他面如土色,额头上汗水如倾。
  段杀慌里慌张地扶着他,“你就是固执,多住几天不好吗?”
  “在家里和在医院没多大区别,我又不是没住过。”武甲淡笑:“别担心,我没事。”
  段杀满心愧疚:“真的很对不起。”
  武甲的眼神立即冰冷如霜:“如果他把我撞死了,你到我墓上去道歉?”
  一辆的士停在面前,段杀赶紧打开车门,扶着他钻进车后排,“为屿知道错了,他要来给你道歉,我没让他来,怕你糟心,要不我这就叫他来?”
  武甲弯腰时牵带肩部的伤,坐下来后往车窗挪了挪,忍着疼痛沉沉地呼了声:“不用费心了,我讨厌他,不稀罕对不起。”
  车子启动,开出医院门前的拐弯口颠了一颠,段杀握了武甲的手扶稳他,武甲顺势靠了过来,枕在他肩上。
  段杀窘迫地顿住了,手脚不知该怎么摆放。
  “我很累,你让我靠一下就好。”武甲如是请求,他前一秒热后一秒冷,呼吸滞重,只差一口气就虚脱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段杀从头到尾僵僵地保持一个姿势,在的士快开到目的地时,才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手拭去武甲鬓边的冷汗。
  杜佑山很快得知武甲遭遇车祸的消息,赶到医院扑了个空,转而调头直奔武甲租的房子,喊半天门也不见有人应答,抓耳挠腮地掏出买通房东弄到的钥匙。
  武甲到家后就赶走了段杀,从上午蒙头睡到黄昏,本以为杜佑山喊一阵子没人搭理就会滚蛋,不料那人居然大大咧咧地打开门走进来,绕着床大惊小怪地嚷:“武甲,你怎么伤这么严重?是哪个混蛋干的?我 操!他简直活腻了……”
  武甲正发低烧,气若游丝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别管那些,”杜佑山心疼得直抽抽,跪在床边搂着武甲的脸摸了又摸,“你一个人怎么行呢?回医院多住几天……”
  武甲大喝:“我问你怎么进来的?”
  “我,我找房东弄了钥匙。”杜佑山心虚地拉着武甲的手吻了一下,“好了宝贝,这些事以后再说好不好?先……”
  武甲半撑起身子,眼中怒火燃烧:“杜佑山,我不想理你,你别欺人太甚!”
  杜佑山也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逞强?我对不起你还不行吗?我都认错了……”
  武甲扯着嘶哑的嗓音喝道:“你们一个个都来道歉?道歉有什么用?滚——”
  杜佑山激动地扣紧他的手腕:“你宽容一点吧!我不是在尽力补偿吗?八年了,你对我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给我个机会吧,我发誓!我发誓……”
  八年,不提还罢,一提起来旧恨堵心!武甲软软地躺倒下来,目光涣散,“凭什么总要我宽容?你什么誓都别发!我每次看到你难受得呼吸困难,拜托你别再来惹我难受了。”
  杜佑山小心抚摸着他肩上的绷带,带着重重的鼻音问:“你到底要怎样才原谅我?”
  武甲侧过脸,合上眼睛,“我原谅你了,我只想忘记以前的事,重新过新生活,求你当是可怜我,饶了我吧。”
  又过了一天,段杀的单位作出决定,看在受害者强调主要责任不在肇事方的份上,没有批处分,却将他从省厅机关下放到了基层刑警三队,而且是无期限的下放,和处分也没有多大区别了。刑警三队是基层出了名的敢死队,专门负责缉毒以及抢劫之类的恶性暴力案件,既危险又忙碌,进去的人都急着往外调,人手急缺,厅里毫不犹豫地把这犯了事儿的小干部丢下去当队长。段杀平静地接受这一调动——就算他不平静,也得接受。
  段杀写了无数检查,又到新单位报到,一些琐碎的事让他忙的天昏地暗。刮胡子时,他刮破一道小口子,原本满脑子混沌一片,登时疼得一激灵,丢下刮胡刀认真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伤口。
  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气色暗沉,眉间皱成川字,无神的双眼带着血丝。他想问镜子里那个人:你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错?为什么会变得一团糟啊?
  他撑着洗脸台盯着镜子迷茫无措地发着愣,不知什么时候,镜子里他的身后多了一个人。两个人静静对视了片刻,柏为屿走过来从后面圈着他的腰,“怎么这么不小心?想什么呢?”
  段杀低头往脸上泼了泼水,“没有。”
  “要出去吗?”
  “嗯。”
  “什么事?”
  “我去看看他。”
  柏为屿没再针对这个话题问七问八,而是把下巴支在段杀肩上:“我犯的事,你干什么搅进来呢?我是无业游民,不在乎的,可你……”
  段杀拿毛巾囫囵擦了一把,“好了,别提这个了,隔壁那个同事不是说三队挺好的吗?”
  “挺好他干嘛要调出来?”
  段杀一字一字说:“别提这个了!行吗?”
  柏为屿垂头闭嘴,他犯了弥天大错,差点闹出人命,总不能指望对方对他好声好气。
  段杀走出浴室,又走回来捧着他的脑袋:“回来给你换块纱布,你自己别动。”
  柏为屿点头。
  段杀走出去,再一次走回来:“柏为屿,我和他只是朋友,我保证。”
  武甲本来对自己的身体挺自信,可出院当天就开始发低烧,自己买了几盒消炎吃,一点效果都没有,就这么闷了两天。段杀过去看他发现这一情况,二话不说拉他去打吊瓶。
  小区诊所里的消炎药水还算齐全,段杀把医院的病例交给诊所的医生,医生看了后建议武甲起码得挂三天药水,武甲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异议,段杀便点头应承了,快速地掏出钱将三天的药水钱全付清,武甲就是想阻止也没力气,无奈道:“你太霸道了。”
  段杀把他拉到休息室摁进沙发里,“你这么固执,我不霸道点怎么行?”
  诊所的休息室和外面的大厅隔开,只有几张靠背沙发和一台小电视,没有别的病人了。护士给武甲扎进输液器,贴上胶布,应和道:“你的伤这么严重,还想不输液?别对自己太不负责哦。”
  武甲对护士小姐道了声谢,转头催段杀:“好了,我在这耗着,你回去吧。”
  “我陪你。”段杀的口气不容拒绝。
  夜间气候凉爽,武甲虽然还在发低烧,但气色比刚出院时好了些许,至少呼吸顺畅很多,他将输液器调快一点,说:“我才上班没多久就要请长假,保安队队长估计要气坏了。”
  段杀随之又将输液器调回原来的速度,“你别手痒乱调。”
  武甲想起什么,忽而一乐,“唉,有一次你犯了阑尾炎,军医又出岛了,还是我给你扎吊瓶。”
  段杀面上的神情柔和下来,“记得呢,扎得我满手是针眼,还回血了。”
  “扎来扎去也不对劲,我都急坏了,也没见你发脾气。”
  “阑尾炎多疼你知道吗?一点扎针的疼早感觉不到了。”段杀下意识摸摸小腹下方,“我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割阑尾,那劳什子折腾人。”
  “你就是爱装酷,疼不说疼,怕不说怕。”武甲突然来了兴致,搡搡他嘲笑道:“以前我们捞鱼捞出来一只大章鱼,营长把它放在你背上,它就死死地吸着你,你也没吭声,但脸都绿了,还是我给你扯下来的。”
  “我没见过那么大的活章鱼……”段杀递给他一纸杯水,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我们营里就你是最最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什么都没有见过。”武甲谨慎地抬起扎着针的左手接过来喝了一口润润唇,想起年少轻狂的军旅生活,唇边不自觉地溢出温暖的笑意,“以前我们单挑就像现在小孩玩的游戏,你辛辛苦苦打倒全营挑战的人,我老是被人推上去灭你威风,真是对不起。”
  “没办法,技不如人。”段杀也给自己倒一杯水,觉得太烫,便搁在扶手上,忍不住笑了。
  武甲问:“你是真的打不过我吗?”
  段杀答:“真的。”
  武甲摇摇头,“我知道,不是真的,你是怕伤到我不敢尽全力。”
  段杀脸上那一抹浅淡的笑僵硬地维持了一瞬,神经陡然进入紧绷的状态,“啊?哈!你多想了。”
  “除了假装不知道,我还能怎样?对不起。”武甲垂下眼帘,“那几年很幸福,无忧无虑的,后来我退役了,你提拔了,你刻意断了联系,我时常想起你……”
  段杀心慌意乱地站起来,仓惶之下打翻了搁在扶手上的纸杯,纸杯里的水全泼到武甲身上,他更惊慌了,四下找不到找纸巾,冲进大厅里喊道:“护士,有没有纸巾?”
  “厕所在走廊尽头。”护士正在看恐怖小说,被他吓了一跳,不满丢过去一卷手纸,嘀咕道:“喊什么喊,难不成快拉在裤子上了?”
  段杀手忙脚乱地拿手纸在武甲身上的乱擦,“抱歉,真的很抱歉!会不会烫?”
  武甲举高手以免段杀撞歪输液针,安慰道:“不烫的,你别紧张。”
  段杀明显松了好大一口气,一边用手纸吸他衣服的水,一边问:“你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我去粥店买碗粥,你吃一点好不好?”
  “你定吧。”武甲笑得发苦:这个男人十多年前就是这样,不苟言笑,外冷内热,只有在他面前慌乱得像个小孩子,他知道对方爱得执着而压抑,却只能一躲再躲。
  段杀蹲在他身边无谓地继续擦着,“吃完饭吞两片退烧药,回去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武甲缓缓将手落回,覆在段杀的手背上。
  段杀太阳穴一跳,手臂剧烈地颤了颤,如置身炼狱焚火烧身却半步都退不得。
  武甲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且安宁,僵持良久,哑声低问:“段杀,我给你机会,我们试一试吧?”
  义无反顾地迷恋了十几年,听到这一句话,本该是何等欣喜若狂?段杀扶着沙发往后一靠,眼中隐约有一抹水汽,他的眼珠子呆滞地转了转,目光落在武甲脸上迟疑不决,最终,说出了一句让自己终生后悔的话——
  “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和他断干净。”

  分手

  那年他来到这个城市,租下这套房子,带柏为屿去买东西,一起构建他们的小家。
  他们的小家里乱得像狗窝,被子长年累月没有叠,床上更是乱成一锅大杂烩,翻个身能压着一把美工刀;柏为屿总带回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为了一把五角星勺子能买回十瓶过期酸奶,连安全套都能买回些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桌面上更是堆着高高的彩铅油蜡漫画书黄色光盘游戏碟等等,一应俱全,附加速写纸往沙发角塞一坨茶几下塞一坨,衣服裤子门后挂一件椅子上搭一件,他前脚收拾完柏为屿后脚就弄乱了,永远没有井井有条的那一天。
  在此之前,正确来说,在没有柏为屿之前,他的生活习惯古板无趣,从不买一件多余的物品,东西哪里拿放回哪里,被子叠成豆腐块,房间整洁得堪比部队宿舍。
  不过没有关系,他无条件接受柏为屿的一切,乃至当初让他烦到头疼的缺点,现在也甘之如饴,生活中有层出不穷的小矛盾和小温馨,每天进进出出吵吵闹闹,他们互相磨合彼此的毛病,原本过得完满幸福,而他却在此时要提出分手,强行在这份本身没有任何裂痕的感情上写一个生硬的句号。
  他站在这门口,怯弱得迈不开步子。
  不知道站了多久,门喀拉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柏为屿看到他惊了一跳,疑道:“想吓死人啊?在这杵了多久?”
  段杀六神无主地应道:“刚回来。”
  柏为屿把垃圾袋丢在门口,“还不进来?”
  段杀走进去脱下鞋,闷闷地坐下来喝了口水。
  柏为屿问:“他怎么样了?”
  “……就那样。”
  “那样是怎样?”柏为屿追着问:“烧退了吗?”
  “不知道,吃了退烧药,明天应该会退。”
  柏为屿局促地搓着手,“我知道说对不起没用,但还是想去给他道个歉。”
  “不用了。”段杀的语调毫无感情。
  柏为屿观察着他的脸色:“要的要的,你陪我一起去,替我说说好话……”
  段杀截断他的话:“别提那事了……”
  “怎么能不提?”柏为屿陪着笑:“我真的很诚心道歉的!”
  段杀唤道:“为屿……”
  “什么?”
  段杀转开目光不忍心看他的眼睛,“我想和你说件事。”
  “说呗。”
  “我们……”段杀说了一半卡壳住,心里的悸痛天翻地覆。
  “怎么吞吞吐吐的?”柏为屿一脸的好奇:“什么事啊?快说!”
  “我们分手吧。”段杀鼓起勇气丢出这句话,脑袋里的思维扯成一团,六月天竟然冷得四肢百骸皆冰凉刺骨。
  房间里寂静了许久,柏为屿似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那句话,凑近过去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段杀偏头避过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我们分手吧。”
  柏为屿短促而沉重地喘了几秒,又笑了声:“为什么?”
  段杀咬紧牙关,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我爱他。”
  柏为屿推开椅子站起来,霎那间万念俱灰,趔趄了半步,随手操起一个啤酒瓶往段杀脑袋砸去。段杀一寸位置也没有挪,梗着脖子硬生生挨下这一记,随着一声闷响,酒瓶渣混着啤酒泡沫四处飞溅。
  冰凉的液体之间涌动着温热的鲜血,淌下来蒙住了双眼,他没有看到柏为屿掉没掉眼泪,只听到对方声嘶力竭地扯着哭腔:“你他妈不爱我还干了我一年多,你当你嫖娼啊?”
  段杀没有分辩,他捂着额头上伤口嘶嘶抽气,胸口撕心裂肺地疼痛以至于觉察不出额头上的疼。
  柏为屿开始摔东西,小花盆、闹钟、台灯、遥控器、笔记本、一切一切,还有他们一起买的情侣杯,全摔了个干净,桌子椅子掀了,镜子也砸了,他像一个失心疯的暴徒,疯狂地把自己一年来倾心修筑的港湾毁得面目全非。
  不可思议,不久前他们还泡在蜜月期里。
  段杀给他求情,在自己手上扎了一个透穿,那是什么意思?
  他开车撞了武甲,清醒后第一时间看到段杀丢下武甲,抱着他惊骇得面无人色,那是什么意思?
  为了让他免受牢狱之灾,段杀连前途也不要了替他顶罪,那是什么意思啊?
  谁能告诉他,他相信那些是爱,难道错了吗?
  柏为屿停下来,弯下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恶狠狠地捂着眼睛,他拼了命强抑呼之欲出的泪水,浑身抖得不能自制。
  两个人吵吵嘴斗斗气,恩爱过甜蜜过,口不对心地互相体贴互相逗乐,点点滴滴恍如还在眼前,那个男人总板着一张脸,却常在缠绵过后笑他很可爱,还在他妈妈面前握紧他的手,笃定地发誓会对他很好很好。
  就是这么个好法——出门前还信誓旦旦地给他承诺,回来就要分手!狠心绝情地不留一丁点余地。
  他认定那个男人很爱他,真的真的深信不疑,才会倾注了所有感情一心只想与对方平平庸庸地度过余生,哪想对方只是逢场作戏,做够了露水夫妻转头就奔心上人去了,把他骗得生不如死。
  他输了,输成了穷光蛋!
  是自己错了啊,不该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不该让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绝对不掉一颗眼泪,那个人,不配让他掉眼泪!
  柏为屿起了一瓶啤酒,没有杯子喝了,便去厨房拿一个碗给自己倒满,一口气喝完,然后又倒一碗,扬手泼到段杀脸上,“谈判吧。”
  段杀抹开酒,嗓音沉钝:“谈什么?”
  “谈赔偿!”柏为屿扶起桌子,就近扯下一张挂历纸拍在桌面上,“想一句话就把老子甩了自己去逍遥?没那么容易!”
  段杀黯然无语,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柏为屿趴下来写字,边写边颤声念叨:“感情抚慰费二十万、青春损失费二十万、前途耽误费二十万、精神伤害费二十万、分手后生活补助费二十万,一共是一百万,你的沃尔沃新车还不到五十万,现在只是辆破车,折算到三十五万算便宜你,车先抵了,还欠我六十五万!”
  段杀被这荒谬的赔偿搞得一头雾水,“我哪有那么多钱?”
  柏为屿将笔纸甩给他,“没钱就别出来嫖娼!你自己算算四百天你嫖了老子多少次!还没给你算开苞费呐!老子不值这些钱吗啊?签字!”
  段杀呆呆地拿过笔,“我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你也知道的。我先欠着,一有钱就还你……”
  柏为屿凶恶地扇他一巴掌,吼道:“老子都让你先嫖后付账了,你还按揭?按你个JB!一次性付清!别讨价还价!”
  段杀望着柏为屿无法掩饰悲切却伪装强悍冷血的神情,顿时心疼得几乎窒息,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站起来猛地抱住了柏为屿,张口便说:“为屿,我不是不……”
  柏为屿奋力推开他,“签!”
  我不是不爱你!这种话怎么还有脸说出口?段杀实在摸不清自己的心思,他看着对方被绝望和痛楚冲刷得支离破碎的眼眸,比一刀一刀凌迟了自己还痛。
  少顷,他扶稳桌面,低下头工整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柏为屿抢过纸,转身贴在冰箱上当证据,肩膀犹如风中的枯叶般抖个不停,“我警告你,在没有赔完之前你别想和我分手,别想和他在一起!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一次撞他,下一次撞你,绝对让你们永无宁日!”
  杨小空的工作已成定局,白左寒托尽了关系,打通院办高层和校人事处,各方面消息都封锁严密,只要杨小空先逾越一层一层往上报备的自然程序,避开基层办事人员,直接和学校签下合同占用雕塑系今年唯一的编制名额,以后再走过场开一个公开课试讲,接着顺其自然留下漆画课程,成米煮成熟饭,任系里哪个天王老子想反对都难。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白左寒竟然能找到市长,并求来了一封推荐信,杨小空看完信惊愕得嘴都合不拢,“白教授,你还认识市长啊?”
  白左寒淡然说:“他和我爸是老同事了,不过交情也不是很深,我厚着脸皮去找他,他好歹会给个面子。”
  杨小空知道白左寒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这扣留名额、狸猫换太子的事无异于九天揽月,白左寒肯定是求了无数人,背了天大的人情。
  白左寒扯住他的耳朵晃了晃,“发什么呆呢?嫌我给你找的工作不好啊?”
  “不呢,我很高兴,谢谢。”杨小空心酸地蹭蹭白左寒的颈窝,责怪自己还是太没有本事,才会让白左寒如此操心。
  计划完美无瑕,等毕业生答辩工作结束,杨小空带上所有材料到校部去签上合同就一锤定音了,数数时间不过一个多礼拜,白左寒好像看到杨小空已经是他的同事而非学生,沾沾自喜地说:“面团,等你签了合同,我带你去见见我爸妈。”
  杨小空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为什么一定要签合同后?”
  白左寒啐道:“我是不在乎什么师生恋,这都什么世道了!只是老头老太思想停留在旧社会,让他们接受我喜欢男人就抗争了十几年,又冒出个师生恋,这不是要死么?”
  杨小空乖顺地应道:“我都听你的。”
  杨小空毕业答辩这一天早上,白左寒比他还紧张,先是把黑猪关进厕所里,免得那畜生把杨小空干净利落的白衬衫和米色便裤拱得乱糟糟,接着又在他耳后喷了点古龙水。
  杨小空哭笑不得:“你干什么呀?”
  白左寒耙了耙杨小空的头发,欣赏得几近陶醉:当初傻乎乎的男孩子,由自己一手培养成沉稳自信的好男人,这可不是一般的成就感。
  杨小空捧着他的脸,唇边勾起淡淡的自负:“过了今天,以后我和你平起平坐。”
  白左寒皱眉:“我什么时候让你比我低一等了?”
  杨小空在他皱起的眉间落下一个吻,笑而不言。
  整场答辩没有出任何差池,美术学院只有杨小空一个人是研二毕业,而且他一直是个踏实肯干的孩子,没有任何人想非难他。答辩进行到一半时,后门钻进来一个人,刺溜窜到最后排坐下,无声地挥手向主席台致意。
  站在主席台上的杨小空抬眼看到他,发自肺腑地绽开一个暖心的笑容。
  杨小空答辩结束后,悄声溜到后排在柏为屿身边坐下,柏为屿轻轻捶了他一拳,“以前你看着我毕业,现在我看着你毕业。”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杨小空一摸贴在柏为屿脑门上的纱布,“你怎么了?”
  柏为屿挠头:“没事,走路不长眼,撞到电线杆了。”
  前排有一个老师喝道:“请同学们不要说话,保持会场安静。”
  杨小空握住柏为屿手搁在自己腿上,两人对视一眼,嘿嘿笑。杨小空掏出笔在他手掌上写字,柏为屿抢过笔,不甘示弱地写在杨小空手背上。
  你写一句,我写一句,手上写不下,写到手腕上,又对视一眼,你笑我傻,我笑你傻。
  后来的每一年毕业生答辩,杨小空都会坐在这个位置上,想起那一年两个傻瓜为争论去哪家店海吞一顿来庆祝毕业而在双方的手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逝去的青春美好而纯粹,每当缅怀往事,细细回味他们的喜与悲,有伤感却没有遗憾,有暧昧却不是爱情,唯有这一页回忆是他心里永久的伤,一旦翻开则痛心不已。

  欠债还钱

  柏为屿威胁段杀在没还清赔款之前不得在外留宿,晚上九点前段杀没有回来他就到武甲家去放火。
  段杀没有表示异议,安分地睡在沙发上,把床让给柏为屿。
  第二天下班,段杀在食堂吃过饭回来,柏为屿不在家,他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拨柏为屿的号码,电话那一头马上传来一连串粗俗的痛骂:“你妈了个X的死贱人,打屁打啊?老子不认识你!再打你大爷我 操 你祖宗十八代!”
  段杀只好掐了电话,自嘲地摇摇头:打电话干什么?真是手贱!
  和柏为屿一起吃饭的杨小空等几个人目瞪口呆:“为屿,你骂谁呀?”
  柏为屿关了手机:“一个不认识的王八婊 子,三天两头打错电话。”
  夏威咋舌:“那也不至于骂得这么狠啊。”
  “唉,不提那些个贱种!”柏为屿豪爽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来来来,今天小空毕业,是个大好日子,我先干为敬!”
  其余几人皆面面相觑,没有心思动杯。
  毕业又不是什么非得大请特请不可的大喜事,柏为屿拍胸脯喊着要请客,本来到大排档去吃就行了,可他偏偏选了个相当高档的饭店花两千多请了一餐,五个人围着硕大的圆桌面对铺张浪费的满汉全席干瞪眼,连乐正七都没胃口吃喝,迷惑地看着柏为屿。
  段和在桌子下踢踢夏威:“为屿好像不太对劲。”
  夏威满不在乎:“他就那样,人来疯。”
  段和嘀咕:“靠,他刷的是我哥的工资卡,我哥一个月的工资给他刷两次就没了。”
  柏为屿敬完杨小空敬乐正七,敬完乐正七敬夏威,敬完夏威要敬段和,段和捂着酒杯,“留一个人开车吧。”
  柏为屿嘿嘿傻笑:“也对也对,来来来,段和留着开车,小的们给我接着喝!”
  杨小空搁下筷子,用湿毛巾擦擦手,起身扯住柏为屿:“为屿,陪我去上个洗手间。”
  柏为屿一脸鄙视:“小学生啊你?自己去。”
  杨小空不由分说,拖着他就走。
  柏为屿一路骂骂咧咧:“没用的东西,撒尿还要人陪?长不大的咩咩……”
  杨小空把他拽进洗手间推到单间里,反手关上门:“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柏为屿纳闷。
  杨小空点起一支烟,眯眼对上他的眸子,“还没动筷就不要命的喝酒,这么想醉死?”
  柏为屿渐渐地收敛笑容,“我才喝了半瓶红酒,你别神经过敏。”
  杨小空呼出一口烟雾,扳过柏为屿的脑袋,额头顶着他的额头,“为屿,不管发生什么事,喝酒不能让你高兴起来的,和我说吧。”
  一种昏天暗地的剧痛骤然涌上心头,柏为屿怕自己会当场掉下眼泪,赶紧偏开脸,泄愤似的狂踹一顿门板,而后一屁股坐在马桶上,两手抱着脑袋,使劲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忍得额上青筋微跳,缓了几分钟后,闷声闷气地说:“我和他分手了。”
  “为什么?”
  “他和别人好了。”
  “谁?”
  “武甲。”
  杨小空咬了咬牙,睫下恍惚有水光闪动,毫无意识地把剩下半截子烟捏碎了,他单手揽过柏为屿的肩,另一手拢进对方潮湿又柔软的短发之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别伤心,谁缺了谁都照样活,你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吗?”
  柏为屿用手背一擦鼻子,逞强装的很不屑,啐道:“我才不伤心!”
  段杀陪武甲去诊所挂吊瓶,因为前一晚撕开了这十几年的薄纱,两个人都很不习惯,能搭上的话越发少了。休息室里照样没有人,电视的声音聒噪不休,段杀盯着电视发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尤其是过了八点半后,隔几分钟就看看时间,武甲问:“你有事?”
  “没。”
  “急着走?”
  “没。”段杀又看了眼时间。
  武甲好笑,故意把输液器调慢些,“挂完这瓶大概要十点半了,既然不急就陪我等着吧。”
  “嗯。”段杀焦躁之情难以掩盖,踱到门外去抽了支烟,再一看时间,九点多了!他倒是不怕柏为屿真的会去放火,谅那小子喊得嚣张也没胆量干,但到底顾忌什么,不得而知。思来想去,他回到休息室,硬着头皮撒谎:“我单位有点事……”
  武甲看透了他,追问道:“什么事?”
  “那什么……呃……”
  “今天看到你就想问了,头上的伤怎么弄的?”武甲唇边带着戏谑的笑意。
  “走路撞到电线杆。”段杀想也不想。
  “自己撞的?”武甲玩味地拉长尾音。
  段杀被看得发毛,忽地坐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指尖,酝酿片刻,说:“我和柏为屿谈分手了。”
  “然后?”
  “还有些事没弄清楚。”
  “然后?”
  段杀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扪心自问,他真庆幸自己掏不出六十几万赔给柏为屿,巴不得永远赔不起,永远不要断干净。可他现在和武甲算什么?朋友不是朋友,恋人不是恋人,他对这个人没有任何龌龊的欲望,哪怕这样暧昧地拉着对方的手都心虚。
  武甲等了很久也没得到答复,谅解地一笑:“有事就赶紧去吧,别耽误了。”
  段杀惭愧地点了点头,风风火火往回赶。
  到家已经快九点半,柏为屿没有闹事,他喝了不少酒,打个赤膊靠墙呼呼大睡。
  家里保持着昨晚的一片狼藉,沙发新泼上了牛奶,完全不能睡人了。
  段杀洗漱完,静悄悄躺在床的另一侧。柏为屿蜷成一团,只露了一个后背在他面前,笼在清冷凉薄的月光之下显得异常寂寞而无助。他侧身看着,心里一抽一抽地疼,遭了催眠一般抬手轻握对方的肩膀,顺着那赤 裸的脊梁从上往下抚摸,掌心触及到熟悉且美好的肌肤,一寸一寸他都吻过,一寸一寸都曾留下粉红的印记。
  他撑起身偷偷地看柏为屿沉睡的侧脸,柏为屿把额头上的纱布扯掉了,明显是扯得太粗心,刚结的嫩痂被扯下一小块,往外冒出几颗血珠。
  段杀用指尖触了触那血珠,发现已经干了,他吻吻柏为屿的眼角,唇下的睫毛有些潮湿,正想再吻吻对方的脸颊,骤然清醒:我在干什么呢?
  仅存的一丝可怜的理智勒住他想拥抱对方的冲动,他的鼻尖莫名地酸涩难抑,收回手,逼迫自己闭上眼睛进入睡眠状态。
  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天亮后柏为屿醒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几秒,柏为屿一拳捶向段杀眼眶,段杀瘁不及防,咕咚一下栽下床,还没缓过神来,柏为屿又操起床头灯劈头盖脸地给了他几下:“我 操 你祖宗十八代,你个贱种,欠了老子一大兜钱没还清,你他妈就是一欠了嫖资的穷光蛋,别以为自己是情圣!离我远点!”
  柏为屿泄完愤,将七零八落的床头灯一丢,“钱凑齐没有?”
  “……”
  “说话!你大爷的!哑巴了?”
  “没。”
  “去借去抢去偷!快把老子的卖身钱还来!”柏为屿狂踹他几脚,还不解恨,又比了两个中指,然后自顾自刷牙洗脸,顺手把段杀的刮胡刀牙刷丢进垃圾桶,拎上钥匙出门去吃早餐。
  家里已经乱无可乱,再怎么打砸摔也不会比目前更糟糕了,段杀动手稍微收拾收拾屋子,冲了个冷水澡,没有刮脸便照常去上班。
  遗憾,等他下班回家,早上才收拾好的地方又遭殃了,更要命的是,床也不能睡了——柏为屿用油性签字笔在床单上划了一条三八线,然后往段杀睡的那一半撒了一泡尿。
  段杀本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摸了一把水渍,闻了闻,确定是尿后,想发火发不出来,倒是有点想笑。
  白左寒的姐姐这天突然心血来潮打电话给弟弟,说想借十万买一支股票,这一点小钱白左寒完全没放在心上,想也不想便应允了,打算趁上课间隙到校门外的柜员机上办理自助转账,可恨的是,刚走出校门就看到了方雾阴魂不散地靠在车门边抽烟。
  方雾一见他就死皮赖脸地缠上来,满脸堆笑。
  对待无处不在的蟑螂:
  A:照死了打
  B:无视
  白左寒做了三秒选择题,最后选B,绕过他就走。
  方雾跟在他身后问:“左寒,你今天怎么没开车?这是准备去哪?我送你吧。”
  白左寒加快脚步拐进巷子里,一声不吭。
  方雾紧随其后,自言自语:“这条街没什么变,以前我也老在校门口等你,然后一起去吃饭,你看,那家店还在……”
  白左寒忍无可忍,扭头恨声道:“姓方的,你整天厚着脸皮跟踪我,到底想怎样?”
  “我就想看看你。”
  白左寒也不分场合,直接爆粗口:“你神经病!看够没有?看够赶紧滚!”
  方雾问:“就算我们不能复合,做朋友总可以吧?”
  白左寒简洁地回他两个字:“不能。”
  “为什么?”方雾不依不饶。
  白左寒冷笑,缓声说:“我怕我男朋友吃醋,懂吗?懂了就滚远点。”
  方雾落寂地笑了笑,果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银行就在巷口,白左寒心烦意乱地走到门外柜员机插进卡,输入密码,一查余额,不料柜员机屏幕一闪,显示出的余额当即将他吓得手脚冰凉——账户空了,凭空消失三百多万!他退出卡确认自己没有拿错,又塞进柜员机反复查了几遍,余额一分钱也没有多起来。
  方雾见他脸色剧变,关切地上前几步,问:“左寒,你怎么了?”
  白左寒没心情骂人,抽出卡,抹抹一头的汗,站在路边绞尽脑汁回忆自己近期什么时候提过款,头顶一轮火红的太阳却犹如置身冰窟,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于是惊怒交加地冲进银行大堂和柜台小姐理论起来。
  三百多万不是小数目,柜台小姐极其重视,麻利地敲键盘查记录,还不忘软声劝道:“白先生,您先别急。”
  白左寒嚷嚷:“我能不急吗?卡一直都在我身上,密码也没有外泄过!这到底怎么回事?”
  方雾跟前跟后,总算看明白了情况,好声好气地安慰:“左寒,一点小钱而已,就是真丢了也别急成这样啊,我马上转一笔钱给你就是了……”
  “摆什么阔啊你?给我闪开!”白左寒厌烦地甩开方雾,摁了摁太阳穴,头疼的厉害。这是他唯一一个上万存款的户头,之所以钱这么集中,因为他还没有傻到把钱存银行吃利息的地步,私人的钱都是投资在股票或房产之类的地方,而这张金卡里的钱有一大部分是工程周转款,随时需要急用!没了这钱,得赶紧卖掉好几支股票补进去以防万一。
  柜台小姐语速流利地说:“白先生,您的钱十几天前分两笔转到了别的账户……”
  白左寒一捶柜台,“我根本没转过!”
  柜台小姐反应迅速:“那就是有人盗走了您的存款,我已经叫大堂经理过来了。”
  “大堂经理顶屁用?马上报警!”白左寒火冒三丈。
  方雾拍拍他的肩:“既然是转到别的账户就好查了。”转而问柜台小姐:“那是谁的账户?”
  柜台小姐答道:“杨小空。”
  白左寒面部肌肉僵硬地抽动,嗓音低了许多分贝:“什么?谁?”
  柜台小姐重复一遍:“杨小空。白先生,你认识这个人吗?”
  这回方雾没有说话,看笑话般眼神揶揄地瞥了白左寒一眼。
  白左寒扶着柜台往旁边靠了靠,灰白的脸色慢慢变得铁青,“别,别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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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狼亲狈友》(下部)作者:恩顾 --4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191998 bytes) () 09/20/2012 postreply 22:18:09

[耽美]《狼亲狈友》(下部)作者:恩顾 --5(全书完)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226470 bytes) () 09/20/2012 postreply 22:20:13

回复:[耽美]《狼亲狈友》(下部)作者:恩顾 --5(全书完) -ssl1234- 给 ssl1234 发送悄悄话 (478 bytes) () 10/05/2012 postreply 19: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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