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解》,和本篇題目相像,但朋友讀過如果細心,會發現今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進解》,把孔子那話句末的標點,由嘆號改成了問號。坊間現代標點版的《孟子》讀本,都是用嘆號,吾從俗。但若據原文句斟字酌,應判孔子此言屬問句為宜,故前篇內文的該句引文,已改嘆號為問號了。
何以有此一改?因為原文句尾有個「乎」。乎在文言裡,多作疑詞,提問和反詰,都常用「乎」。有時或作嘆詞,嘆者雖無疑,仍未免存惑,所以會嘆氣。故無論是疑詞或嘆詞,都該是不定的語氣,缺少堅決肯定的意思。基于語尾加「乎」,這句話便不宜用表示堅定確定的「!」號。正因為孔子原話語意,非作肯定,這句話也就不可能是咒詛了。語中無肯定,心裡無必定,非疑即惑,說話時當然是軟綿綿地「乎」一聲,拿這等聲勢,何足以咒罵人?故由這一個「乎」字,我們可以判斷,孔子原話絕不是要罵人絕子絕孫。
那為甚麼這話又應是問句而非一嘆句呢?孔子該話既不是預告說始作俑者無後,也實沒有法子知道始作俑者是否果真是無後了,故不是使氣咒罵人,也無從嘆氣表示可惜與遺憾其無後。正因句子語氣非有定是之堅決,又不會是嘆息之婉惜,無論怎麼說,總之加「!」便不合適了。「始作俑者,他無後嗎?」﹣如把原句這麼直譯成白話,文從字順,跟兩處俑葬的記載前後文理路又挺一貫,而與孔子平日傳道授業經常發問,並習以反詰方式表示正面意思,也都成一貫。所以敢逕改「!」為「?」,覺得該更合理些。
周之古葬禮,紮蒭草而為人形若有靈,此乃以神明之道待死者,重在精神象徵。後來的人用了像真的俑偶隨葬,象徵性的意義式微了,變得形式化物質化,精神性嚴重缺失,故此孔子不贊成。尤其是俑偶形容活現,看著那麼真實的生命白白隨死,人竟無惻隱之觸動,實為不仁。孔子說:「始作俑者,難道自己無後嗎?」始作俑者,不免也為人父母,為人父母,難道會想有天他要走,子女也跟他去死嗎?始作俑者不按「神明之」的方式舉葬,竟反其道而行,以活人之道奉死人,發明亂真的俑偶為伴,形同殉葬,催使任意犧牲生命的殘酷意念和寡恩漠對生命的麻木不仁復辟,故此孔子要追問:「難道這始作俑者,他無後嗎?」這一問,應該是由親生骨肉自然的性情貼近處,再呼喚憐憫生命的人性。
孟子後來引用孔子這句話,觀其說話時的語境,是講到做父母官的,視人民應如同己出的子女,只欲保之育之,不會拿人民來為己所用。父母對自己子女,天生有一種親情,同時也天賦具有一種責任,愛護保育有加,而不是為了谋己之私,只想利用子女。施政之人,就如同其治下百姓的父母,若不能承擔其救助並保護子民的天職,反而利用人民,驅役之為我之用,殘民自肥,那豈不是率獸食人嗎?
《禮記》《孟子》兩處提到孔子講俑葬的話,主題不同,一是說葬式,一是說治道。但是內中思路,實為一貫,孔子以心比心講禮,孟子以心比心言政,其實皆在說仁。大家同樣是人,好好的活人拿去陪死人,這是不仁。即使拿像真的俑偶送死,連這麼想也是不仁。所以葬用草人象徵就夠了,既宣泄了心中對死者親思關愛之情,也無害生人。這是孔子。孟子為梁惠王講政道,政不主殺,殺人之政用刀用棍都一樣。政不能正,可殺人于無形,一樣是殺,如同率獸食人,一樣可怕。殺人于無形可怕的政治是怎樣的?民有飢色,野有餓莩,可是領導廚房有肥肉,車房有寶馬,身為父母官,卻無動于衷,全無自覺,以奢侈得起的華麗為盛世政績自驕。只要你讀讀梁惠王篇裡王的口氣,表面討教,其實蠻以自己幹得不錯。對這麼自信的領導,孟子請他想一想比比看:不是你眼下的那點輝煌,老百姓的日子到底怎樣?醫者尚且父母心,為官者當為民之父母,以心比心,要看孩子們的感覺怎樣!對子民之心情切莫無痛癢,如孔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即,俑偶的發明家你也得想想,你也有後人;你是人,你子女是人,別人和別人的子女都是人。拿別人來為華麗的盛典陪著去死,即使不是用真的活人,但搞得那麼栩栩如生,巴不得這些木人變真的那般想象感情,這是哪個世道人心?王啊王!始作俑者想弄假成真,已是缺德,為政者如看著子民飢苦的眼神不管,放著子民于野沉默中死掉,又是怎樣的政治?你想想!
「仁」,從二人,人與人,大家都是人,想人家怎樣,先想想自己怎樣。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為仁。仁即為人之道,以之奉死,以之事生,于禮于政,其道一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