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秋云聚散两不易

来源: 娓娓于 2010-04-04 21:24:47 [档案]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阅读数 : (25431 bytes)

————清明节之际回忆母亲

一九四九年，正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有梦的时候，是惊梦喜梦圆了的梦还
是残缺的梦，直至今日人们还是说不透那当年的梦境，甜的苦的抑或是
辛酸的梦，如今它们都已成为了过往的梦，成为永无回天的梦。这一年
的初春，妈妈和外婆在香港聚首；也是这一年，在它的秋季，当云天高
高的时节，她们分道海峡两岸。谁也没料到就此一别竟成永诀。她们从
此不但音讯全无，到后来竟至天地两隔。一九六四年，高龄的外婆在台
北谢世。那封极为简捷的报丧信，它转辗多时，它又被爸爸所在单位的
政治部门拆看检查和无端扣压，几近一年后它才终于到了妈妈的手上。
捧着那封历尽千辛迟迟到来的信，妈妈真是欲哭无泪！

我出生得晚，没有哥姐们的福气，既没有见过外婆，也没有享受过和外
婆嬉戏的乐趣。但在妈爸和哥姐们经年累月的叙述中，使我对外婆并不
生疏，甚至时有感到她正在越过我的肩头，为我打理一头蓬乱的厚发。

外婆知书达礼，不但诗文满腹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妈妈也随外婆，出口
成章写就一手漂亮的柳公权 (注1.)。外公不幸英年早逝，外婆作为一家
之主，在上个世纪前半叶，撑起了一个不平凡而亲情永聚的家。娓娓要
在此仅仅以一个外孙女的名义，向外婆的在天之灵三拜。一拜外婆养育
了妈妈，使她成为娴静文雅大家闺秀的同时，不失西学修养。二拜外婆
慧眼识英雄，芸芸众生中选定我的父亲作为女婿，使他在成就为科技菁
英之初，就有了稳定的家庭后盾。三拜外婆在乱世征战之时，稳健定夺，
风雨如磐地与母亲心魂相守，协助当初还不到三十岁的母亲，也助我们
这个当时还年轻的家，安然度过了一道道战争中的难关。

外婆和妈妈早年分别就读于同一所学校，上海著名的教会女子学校“艾
摹仕”（注2.）。外婆和妈妈受到的同一种教育给了她们相似的人生观，
母女间虽是不同年代的校友，但因了这一层关系，倒像是比一般的母女
更为亲密有加。后来妈妈又进了医学院，因为日本侵略和接踵而至的内
战，母亲没有长期真正工作过。在那个战乱频仍风云四起的动荡年代，
外婆以单亲抚养了妈妈和几个舅舅，以及亲戚的几个孩子（妈妈的表兄
弟姐妹们），给母亲年轻时的生命竖立了经典的为人表率。

还有更多揖拜外婆的理由，比如外婆和外公的美满婚姻，外婆慈祥而宽
厚的处世之道，外婆在大事面前的神闲气定等等。但这篇文章娓娓准备
用来纪念母亲，外婆的富丽人生有待另行一文慢叙。

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

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时，饥饿席卷了整个中国。我们家，因为爸爸从五十
年代初起，连续出新的科研成果，从而得到国务院的特殊食品供应；另
外北京东单等地还有只对高知开放的食品小卖部，只要经济许可，便能
买到足够的食品；加上在美国的舅舅们也时有给我们寄些奶粉麦片糖果
饼干小吃等；基本上我们家孩子没有真正体会到饥荒年代的袭击。可是
妈妈却体会到邻人家孩子的饥饿。

那时候每天三顿饭前，母亲总是说：“妈妈抓一大把米，娓娓手小抓两
把面，留出来给那些没有米面下锅的人们”。每到周末妈妈总会把足够
的薪水、一些零食、再有就是由妈妈顿顿省下来的一小包米面送到帮佣
的手上。看到他们感激的眼神，娓娓幼小的心灵里，沁润了一层层懂得
即使人生不易、也要与人为善、分享一己之有于人的人生学养。

文革时，我得到一些朋友以及他们父母兄弟姐妹们的照应，即使当时还
是对我父母的大小字报铺天盖地的年代，他们也不顾自家的政治安危，
给予无家可归的我援以温存和厚待。那个年代一瓶热水、一个热馍，或
是冬日来临之际，给我的棉袄接一截袖子等等，都会轻易给予我幼小的
人生以感动和滋养。而这些人当中，很多是母亲曾经帮助过或知道母亲
为人的人们。母亲平生的恩慈在她被关起来，够不着抚养我时，由她的
邻人们悄悄承担了一部分。

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

无理喻的文革时期，母亲被隔离送到江西农村，刚刚到的那天，就有老
表（注3.）生头子难产。母亲用她几十年前所学到的医学知识，镇定自
若地帮助他们母子平安度过了生产出世的难关。如今那对老表的儿子应
当刚好过了不惑之年吧。

母亲刚到乡下时，住的是真正的牛棚，只有顶没有墙，她每天受完批斗
后，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伐木场拖一两根木头回来，为冬季来临之前给
自己支起遮挡风雨的墙而准备材料。要是真靠母亲那双孱弱的胳膊，真
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可以建起那些墙来。可是在冬季未到之时，老表们
不顾专案组放下的话，齐心合力为妈妈造好了可以遮风避雨厚厚的四面
泥巴墙，墙里的地面用细细的沙垫平，酷爱干净整洁的妈妈，在干燥天
气时，常给室内的细沙地用水薄薄地撩一回，让它总是和新造时一样平
整。妈妈门前的小台阶上，时不时还有老表送来的食品，虽然都是些粗
食，连我们称谓的粗茶淡饭也不如，但老表一年到头吃的就是这个，他
们送来的不仅仅是食品，更是一份心意、一份情谊，一份识别出母亲是
个好人的信赖。
在那泥墙内，妈妈写了很多信给我们分布得七零八落的孩子们，她用文
字让我们在千里之外感受到妈妈时时的关爱，而对她自己的中风却没有
只言片语。当娓娓一日起突然看到她歪扭不成行的信时，我那年幼的生
命里还是没有概念，不知妈妈这是怎么了？在那泥墙内，妈妈保持了一
份谦纯清好的心境。她教老表的孩子们识文辨字，给他们起学名，让他
们从东家囡囡西家仔仔成为有名字的小学童；妈妈的小屋还成了那些农
人子弟的小医务室，为他们摔破了的小膝盖涂药水......

母亲的小泥屋实际上依如杜甫的绝句所唱：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
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

在长达数年非法监督和折磨中妈妈一次次小中风，专案组都不给她机会
外出治疗，多亏了老表们的服侍，妈妈好多次就这么挺过来了。一九六
九年，在长期的虐待下，妈妈终成病俘，这一回她又一次几乎命归九泉，
还是老表们不顾专案组的阻挠，用队里的拖拉机三十里地颠簸路，十几
个青壮年，轮流用他们的大腿架着躺在临时绑起来躺着妈妈的担架。为
什么要用大腿架着呢？因为那是个穷乡僻壤，没有公路，唯一通往省城
南昌的就只有这条蜿蜒的土路，雨雪天它是一条开不远就要下车给车轮
刮红泥巴的泥泞路，旱天它就变成一条车辙深陷一颠半尺高的崎岖不平
路，为了保护妈妈，不让她受颠，老表们就是这样，用他们的大腿一路
上好几个钟头，托着妈妈辗转到了南昌空军医院。

妈妈到医院后，即陷入一个多星期持续的昏迷不醒，当时没人知道妈妈
还能不能活过来，更断定她从此是不会清醒过来的植物人。病危通知下
了一道又一道，那些专案组的人就是不通知我们，直到几周后，我们才
接到通知，当我和哥姐分别从千里之遥赶赴到妈妈身边时，妈妈告诉我
的第一件事，就是她如何被老表托着到达这家医院的事。娓娓惊异妈妈
是如何在时时昏迷之中记得的这些！另外几周后，不知道哪一天妈妈突
然可以下床了，她在几个月后竟然又一次站立了起来，而且妈妈居然在
坚忍不辍的锻炼下，可以让人扶着迈几小步！医生和护士都说，妈妈的
生还是个奇迹。

江西老表给了妈妈再一次的生命，为她今后有机会和我们团聚的十三年
付出了他们良心的判断和选择。试想一个被分散得四分五裂的家庭，在
他们多年后终于可以团聚时，受尽折磨而坚强活下来的丈夫没有了妻子；
渴望亲情又像劳燕一样四处纷飞的孩子们没有了妈妈，那将会是怎样的
悲哀？又将会是怎样的团聚呢？江西老表们的心地，纯净得犹如坐莲的
心苞，一尘不染，淡泊而清澈，光明而磊落。娓娓感谢江西的老表们！

昨夜月同行今朝泪两行

逆境里，妈妈气韵依旧处变不惊，做事为人广博细致，虽逆水之波几经
旋回，但仍可坦然面对。那些为难她的人里有些不明就里的年轻人，他
们定是被妈妈的气质所折服，所以文革后其中一些人与母亲路遇时，他
们表现得嚅喏、愧对，这已经说明了他们心底对母亲深存的敬畏，也是
他们灵魂深处尚有良知的表现。母亲从未用语言责怪任何人，这对我正
是默然不言的身教。

作为一位从出生起就受洗的基督徒，母亲平静的心态一直是我向学的榜
样。再大的事件发生都从没有见母亲惊慌过，她那么从容，有着卓尔不
群的耐力和她超然镇定的行止，曾经令那些整天批斗她的人感到无奈和
暴怒，她们曾有超过一周以上的时间昼夜不让母亲休息，轮番逼她写诬
蔑父亲的告发材料，甚至她们写好了强迫要求母亲签字，对着母亲的耳
朵高声啸嚷，抄家再抄家，烧毁撕毁我们所有的照片和母亲保留了几十
年和父亲生死相守的书信札，她们以为这样可以摧毁一个高贵的灵魂，
让这灵魂在毁灭中匍匐于罪恶的淫威。但面对体质柔弱病得站不起来的
母亲，她们得到的只有母亲那无法撼动的温和气度。母亲灵魂里一定有
着非常人所能有的坚韧，这坚韧是那些想毁掉她和父亲相爱、反目成仇
的人们所永远不能理解，也是她们混沌人生中将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母亲的灵魂在任何时候都和父亲长相左右，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
们分开。在十年劫难后的和平日子里，当我推着坐在轮椅里的母亲，偶
然和她们相遇的时候，她们中有人猥琐的侧身而过，有人赶紧转身视而
不见，我没有看到她们有过忏悔的意愿，也许忏悔这两个能使人类从阴
暗罪恶走向光明坦荡的字眼，在她们的生命里从来都不曾有过任何地位。
母亲不允许我评价她们人生层次的同时，我却有幸从母亲的眼里读到了
她对她们在那疯狂年代里无知愚昧的宽宥和饶恕，还有母亲那对待人生
特有的温润坦然和平静。

母亲曾说：女儿，心里不应有恨。母亲还说：女儿，把过去的一切不幸
都交给上帝。······母亲当年和我说到这些话时，我尚无机缘真正接触过
《荒漠甘泉》和《圣经》这样的精神读物。我知道，母亲常有静默时，
那是母亲在心底与上帝和弦对话。每逢这样的时刻，我懵懂的心也清澄。

此生，我有幸千千万，而最有幸的便是————我做了这样一位母亲的女
儿。

娓娓写于两千零八年二月三日

请点击如下看其它纪念妈妈的帖：
《母亲九重天上有知》文/娓娓
《给妈妈》文/娓娓
 《十月里的思念》文/娓娓

注：
1. 请点击看注释《柳公权》
2. 艾摹仕：这只是个音，尚未找到有关它的记载，娓娓认识的另外一位
知名金融家之后当年也毕业于同所学校，她是妈妈几十年的好友，比
妈妈高两届。由此推论当时应为很出名的学校。
3. 请点击看注释《江西老表》

笛子：陈悦
钢琴：马克
曲名：《乱红》
音乐资料来自网络
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