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闷骚型呢?还是亮骚型呢?”。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在一个朋友家的party上。眼前的她年轻而美丽,可能是80后,甚至是90后,一双清纯的眼睛正看着我。“不会吧!”我想。在我那个年代,‘骚’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啊! 我想说:‘我不骚啊!’但似乎也不妥。直到她给我解释了什么是闷骚,什么是亮骚,我才如释重负。呵呵,是个新名词儿啊,新名词儿。我落伍啦。但意思还是老意思。闷骚呢,大体就是内向型性格,亮骚呢就是外向型。“那到底你是闷骚呢,还是亮骚呢?”,她仍然好奇。我用她的标准迅速对自己分析了一下,然后肯定地告诉她:“我是混合骚型。”
在被打劫之后,我并没有沮丧或者消沉下去。我仍然一有机会就去参加各种party。在 Baltimore的时候,我真是参加了不少party,比以前参加的所有party加起来都多。这不是因为我喜欢结交朋友或者生性开朗。实际上参加party让我既快乐又痛苦。
话还得从我的父亲讲起。说实话,我爸很聪明,但是性格上有很大缺陷。他是一个极端封闭,极端固执的人。生活中任何变动都会让他勃然大怒。而且他不善于交往,基本上他不会主动去和人打交道。他能与我妈结合全是我姑姑一手促成的。奇怪的是我这个姑姑却能言善辩很会交际。再说我妈。我妈性格开朗,对于新生事物有着很强的好奇心,喜欢交往,喜欢变动,但性格过于强悍,凡是说一不二。他们都是山东人,我总觉得山东人性格相当生硬。因此你也能想象得出,这两个山东人在一起时,除了在吃棒子面饼子时应该卷上大葱和晚饭时来两瓣大蒜才带劲儿这两点上能达成共识之外,其它处处针锋相对。他俩在一起就是一场战争,确切的说是一场场的战争。有一次我妈对我抱怨说他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这是一个不幸的家庭。我觉得她应该接下来对我说个sorry什么的,但是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你知道我妈是不会认错的。我想他们那个年代总是让你先认错,你一但认了可就完蛋了。当然了,如果你不认错,那么你也他妈的要完蛋了。唯一的出路就是你只有让别人先完蛋,你才能不完蛋。我看着我妈表情伤感,觉得应该安慰安慰她。我说:“妈呀,我觉得你和我爸的结合是件好事。” “好事?” 她不解地问。“对呀!您想,如果您不和我爸结合,而各自和别人组成新的家庭,那这个世界上就有两个不幸的家庭。但是现在在你们的努力下,只剩下一个不幸的家庭,而避免了另外两个人的不幸。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我妈对我的解释很满意,表现就是给了我脑袋一巴掌。
人生一开始就是一个悲剧,因为你无法选择。来不来到这个世界你无法选择,你的父母你无法选择,你的出生地你无法选择。在我的性格里不幸同时存在着我父母两个人的影子。我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喜寻求刺激,但又不善交际,与人打交道让我浑身不舒服。我感到父母的战争在我的身体里继续着。这让我十分痛苦。我曾对我妈说:“如果我能选择,我绝不会选择你们当我的父母。”我妈听了很伤心,于是我又安慰说:“当然了,你们要能选择儿女,也不会选择我的。” “不是的” 我妈说,“我还是会选择你的。” 这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是很严肃地在和我妈讨论这个话题。天下中国如此多的才俊之士,而我又如此之不成气候,为什么要选我?我甚至开始怀疑老妈的智商了。“最次也可以选唐俊做你儿子嘛”。转念一想,不禁一声叹息,说:“唉,只能一辈子做您儿子了。”
于是我开始研究我自己,研究我的父母。生命是由基因决定的。(基因在今天已经是一个十分复杂甚至不容易说清楚的概念了,我这里只是简化成所有遗传信息,主要是DNA, CATG)基因决定了我们的外观,也决定了我们的性格,甚至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它是我们生命交响曲的总乐章。而环境、社会只不过是不同的乐器或者演奏者。不同的乐器和演奏者的演奏一定会有些不同,但不会太离谱。
有一个叫做“自私的基因”的理论,我觉得相当深刻。它认为生命包括人类都只是基因的载体。生命的活动只是基因为了自我复制和传播才衍生出的种种策略。这是一个迷人的理论。很多人反感这个理论认为它把人仅仅当作基因复制的的工具从而使我们丧失了自由意志,那我们还是人嘛?但我认为他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此,它剥去了人类自恋的外衣,让我们看到真理。这一次皇帝穿上了华丽的长袍开始了盛大的游行,在一片惊呼喝彩声中,一个小男孩竟然上去剥光了他的外衣,对我们说:“嘿,瞧啊,他只是个大鸡鸡!” 重要的是,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儿。
想一想在生命产生之初,有一天只是偶然聚合了一小团物质,但这一小团物质具有一种不停的自我复制和传播的能力。这是一个神奇的时刻,一种意志在宇宙中横空出世—复制自我,传播自我!从此任何变化只要有利于复制和传播就会被保留被放大,任何不利的变化都会被抑制被稀释。每一个被复制的个体都携带着这一强烈的意志。在当初那个神奇的时刻,不应该是一团,而是很多团类似的物质同时产生,而在随后的漫长岁月里越来越多的不同物种不断产生增殖,在复制自我传播自我的强大意志的驱动下,越来越多的策略随之产成。于是一个体不仅需要抑制甚至消灭其他个体,也需要合作,甚至要考虑自身繁衍和种群繁衍的取舍。相互杀戮,相互保护,自我牺牲都成了成功的策略,而攻击性和保守性也要达成一种平衡。最终这演绎出一场场爱恨情仇的生杀大戏!
说到攻与守的平衡,我在过去踢球时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对于一群年龄体力近似的未经专业训练的足球爱好者,只要群足够大,你就能发现一个趋势,即总有一些人更热衷于进攻,不断的冲向前场,而另一些人偏重防守,更多的时候是站在后场阻断和抢劫。只有极少数极端分子只站在对方球门前等着射门,从不回后场协防,哪怕是已经10:0落后了并且不停地被同伴们喝骂。而更为少数的一两个人竟然爱当守门员。通常喜欢进攻的人总是略多于喜欢防守的人。这就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平衡:攻守平衡,并且略微偏于进取。于是一群男人们因为这巧妙的平衡向着另一群男人们冲杀过去,又冲杀过来。这种冲杀也就可以一天天地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了。唉,打打杀杀其实只是为了个球!当然偶尔会有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方个个积极进取,因此11个前锋围在对方禁区前,我们没有大门也没有后卫,我们只要进球!结果就甭说了……
在谈论基因时,我们有时会忽略一个常识。我们说基因是生命的乐谱,然而我们必须注意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其实有两套乐谱,一套是父亲们传给我们的,另一套是母亲们的。多倍体的生命(即体内有多于两套的基因组,更准确的说法是染色体)是从单倍体进化而来。因此每一套基因都有其独立的自我复制与传播的意志。现在我终于揭开了层层的盖子,看到了黑暗深处那个秘密的影子。是的,每套基因都有着独立于其他基因的自己的自我复制与传播的意志。因此当他们同时处于细胞核里时,一种古老的敌意就不可避免。里尔克说:伟大的作品和生活之间总是保持着某种古老的敌意。是的,在我们的身体里伟大的父亲基因与伟大的母亲基因之间,也一直是保持着一种古老的敌意。他们都带着强烈的自我复制与传播的意志,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在细胞核里,既要相互抑制,又要相互合作,最终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从而奏完一曲生命的乐章。有些父基因与另一些母基因更为和谐,于是那奏出的就是巴赫的勃兰登堡,而有些更不和谐那就是勋伯格的无调性。我的父母无疑是后者,而我不幸地成为了难听的现代音乐。
但是让我们继续思考下去。想一想,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在足球场上奔跑着的业余半吊子男人们,他们有不同的特点,那个足球场上也恰恰有一个位置适合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令比赛能永远地进行下去所必不可少的。
像我的父亲这样的稀少的怪人一定在进化过程中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有着他的意义。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社会都有各式各样的怪人、少数派,他们似乎与一个时代或他们身处的社会格格不入。如果没有了他们,世界似乎会更好,似乎在进化过程中他们应该被灭绝。然而,他们却一直存在。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事件,他们或许是为着某些特殊的时刻所做的准备。一个大的群体总有这样的一个小的集合,就像那一个守门员。在一场比赛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无所事事,似乎毫无用处,但当对手突破禁区抬脚射门的一瞬间,他就变成拯救一个球队的唯一希望。你可以看到在人类历史中总是当需要英雄是就会有英雄产生。
也许每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都有着某种使命,都在等待着某个特殊的属于他自己的时刻去成就一番事业。他们如果最终默默无闻了此一生,也许只是身不逢时。我终于理解了我的父亲母亲,也理解了我自己。比如说我的这个脑袋吧。我长了个硕大无比的脑袋。在悉尼学骑摩托车时,我有一个梦想就是骑着红色的ninja带着一个黑色的头盔,但现实打破了我的梦想。在摩托车用品商店,我竟然找不到能带得下的头盔。服务员很有经验,我选一个,他瞟一眼我的脑袋就说带不下。我就偏要拿过来试试,但吃奶的劲都使了也带不下。最后服务员从库房找到了一个白色的头盔递给我。我试了试,终于带上了。但我还给服务员说:“我不要,我要黑色的”。服务员说:“全店只有一个这个crazy size了”。我一把把它抢过来。服务员又好心地说:“你可能应该回你们中国找找看”。他可能以为Chinese都是大脑袋。总是有人夸我说大脑袋聪明,我从不反驳。但我心里清楚,我虽然脑袋挺大,但脑子很少,里面都是空荡荡的。不过我并不自卑,因为如果你理解了我的理论,你就会知道在将来一定有某个时刻在等待着我,是属于我的时刻。在未来世界里,人类的大脑已经不够用了,需要大量的插件。这时那些聪明人就很麻烦了,他们脑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只能外挂,然而外挂的风险不言而喻。而我有足够的空间内置,而且也可以再加外挂。
我的理论让我心胸豁然开朗,又一次我可以用以前俯视老板们的悲悯目光去俯视,这一次是整个人类。她让我对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我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都充满了理解与尊重。然后我又抬起头,开始仰望星空了 ……
我也不再为我的父亲基因和母亲基因的冲突而苦恼。这种冲突或许意义重大而不可避免。这是一种命运,也是一种使命。我父母的结合也许并不是在姑姑的撮合下才得以完成,也许那只是表面现象。在潜意识里他们被各自的基因驱动着而相互吸引,为了保持人类的这个小的集合。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从小到大他们一直要离婚而没有离。现实生活里确实有很多夫妻就喜欢聚在一起吵架分开了又受不了,欢喜冤家。所以我不仅要享受快乐,也要学会享受痛苦。我对于我的命运也因此充满好奇,每天都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命运向我一点一点地展开。就说这次被打劫吧,在事情发生时,我虽然有着本能的恐惧,但当事情过后,我却惊奇的发现,这是一个如此有趣的经历。
我并不是消极等死,或者希望再被暴打一顿。从被抢之后,我更加注意安全防范。就像通过思考,得出上述结论之后,我决定采取一个更积极的方式改变自己。我决定先从小事做起,主动和陌生人打招呼,寒暄,而且尽可能多的参加party。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更加隐秘的原因,难以启齿。我认识到我的基因的重要性。它不仅来自我的父母,你想,我父母的基因又是从我的父母的父母那里传来,而我的父母的父母的父母的基因又是从我的父母的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那里传来。他们经过几万年十几万年甚至上百万年,多少风风雨雨,多少出生入死,一路艰辛,一路坎坷地传到我的身体里,而我的身体也只是他们的一个载体。他们可能有一天要拯救我们人类!甚至拯救整个世界!我责任重大啊!我必须把他们小心地保护好!
“那你到底是闷骚型呢?还是亮骚型呢?”。所以,当那个80后清纯地看着我时,我都快要控制不住了,我差点拉起她的小手说:“我想要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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