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之后,当我读过一些书看过一些文章之后,我发现有一段时间在我的国家里很流行跳这啊跳那啊的。有些人跳楼了,有些人跳湖了,也有跳江的跳海的。还有的连跳也懒得跳,干脆就嗑药了。他们干这个的时候都已经和我现在这么大了,有些比我还大,但也有些比我小。只是他们都比我有名气也成功多了。他们更猛,而且跳完了,就都挂了。也不用做检查了。这个真棒!那可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于是我想应该写点什么纪念一下我的和他们的一跳。于是我就写到:
或许,坠落
也是一种飞翔
有时
那是你
获得自由
的,唯一
方式
总之,他们挺有种的!
来到实验室,大老板一见我就把我一把抱在怀里,一边说“对不起,你受苦了”,一边不停的抚摸我的后背。这让我心里十分感动。我能感觉到大老板那种发自内心的关怀,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只是在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情。我说,“这个没什么,来美国不被抢一次那不是白来了嘛?”大老板说“这真是美国的耻辱。对不起”,接下来,他又说出让我吃惊的话“我知道这种事情对于一个人的心理会有很大影响。你需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我们可以帮你请一个。”又被感动了。这么一会儿被感动两次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可不喜欢被这么关心。于是我说“真的没事,我很strong”。作为一个中国人嘛,我们能自豪的就是我们经历过多少苦难,你们一个小美理解得了嘛?
不过事实证明大老板是对的,这件事对我的心理的确产生了影响。有一段时间,只要一个人走在街上,就会觉得后面有人。这证明我并没有以为的那么strong,但积极的一面是我还是有心的。看来我妈说的是错的,以前她老是说我没心没肺。嗯,现在想来,大人们说的很多话都似乎不太靠谱。就像我妈一直说我是世界上最棒的。现在我也相当的怀疑这一点。唉,认识自己是困难的。就像认识别人一样的难。在这件事儿上我老婆可真行。前两天她还瞪着眼对我说:“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今天总算把你给看清了。”我看着她心生感慨。她却说,“看什么看,你还想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这,这太好了,我,我做医生这么多年,你,你是我唯一治好的一个病人。我治好了你的失明。”我又上前一步,拉起她的小手说“祝贺您,您,您的眼睛痊愈了”。
我的老板小洪见到我,就立刻把我招呼进了他的办公室。小洪是日人美籍。他名字的日文写法就是“洪实”。他向我表示慰问,又给我讲了很多在美国发生的悲惨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无一例外的都死了。“你很幸运,还活着。”小洪总结性地说。这让我很羞愧。我遇到的几个老板都很nice,对我也非常好。但说真的,这让我很失望。我希望遇到一个邪恶的老板,对我很harsh。因为在和那些nice老板分手时,我不免感觉愧疚。我总是觉得,我辜负了老板的期望,我应该做得更好些。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如果是一个mean的老板,那就简单了。我干活挣钱,走的时候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的。
你看就像现在,我又辜负了老板的期望。我应该像所有故事里面的主人公一样悲惨的死去。但是我却活着回来了。我可以想象得出,当小洪再对下一个postdoc讲这些故事时,最后只能停顿一下说“unfortunately, Li came back, alive.”这多么令人扫兴。不过,自始至终,小洪都没有说,“最近这片比较乱,你晚上别加班了。”要知道研究所附近在那一个月中,连出了三起类似案件。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这失望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在接下来的那个周六,我照常加班,小洪也照常猫在他的办公室里。中午时他开车把我拉到四川号司(house),我们点了半只肥美的北京大个(duck),又叫了一大盘宫保鸡丁,眉开眼笑的大吃了一顿。
我有着一颗宽广而博爱的心。心胸宽广总是招人喜欢的。记得在大学有一次我们宿舍的哥们一边喝酒一边讨论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老程说他喜欢心胸宽广的女孩子。我当时在一傍低着头,正自顾自的大口大口喝酒大把大把地吃花生米。听到这句话,眼睛一亮,不禁脱口而出“对呀,我也喜欢大胸围的女生。”老程是个聪明的糊涂人。大学里有一门主课是中国革命史,这真他妈的是个中国式幽默。我们一群医学生学什么革命史,而且你又不允许人家革命,到头来培养了一群反革命。总之,大家都抄,这是不应该的。但更不应该的是老程在监考老师走到他身后时,从座位里抽出一本教材。你也不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下,你这是要干嘛?你要革命啊?这本书是这位监考老师编的教材,不幸的是书封面上这位老师的名字被画了个大黑框子。老程曾委屈地对我说那不是他干的。嘁,这还有个吊用啊。那个假期老程没能回家,被悲剧了。多少年就这么一晃就过去了。一直没有联系,也不知道老程现在怎么样。时间过得真快啊!你找到大胸围的姑娘了吗?现在还好嘛?
我的宽广的胸怀使我能够用悲悯的眼光从高处俯视老板这个群体。你要相信我,他们也不容易。从一方面讲,能当上老板必然有他过人之处;从另一方面来看,绝大多数老板并不比我们更聪明或者更勤奋,他们只是令人羡慕地在一个正确的时刻把屁股放在了一张正确的椅子上。我相信,在他们当老板之初还是想善待手下的。但是当一次次看到像立这样的postdoc一边干活还可以一边上文学城,摄影,写诗,也就是说,还有life,而他们自己只能从早到晚找funding改paper,倒像是给立在打工。于是他们的目光就越来越狰狞了。更不用说还会被一些低素质postdoc耍了,骗了。所以即使是变态的老板,也没什么不可以理解的。老板毕竟是老板,postdoc也只是 postdoc,他们很难成为真正的朋友,但一定不要成为敌人。因为最后吃亏的总是 postdoc。和老板相互理解,保持一个合理的关系十分重要。而且从心里说,我对老板心存感激。毕竟他们每天配我们钱,而我们又能生产出多少有用的data呢?
就像我和小洪,也有些不快。小洪肯定认为我花了那么多钱应该生产出更多的paper,而我以为我已经发现了很重要的东西,生生被他给耽误了。最终只能干他安排的一大堆stupid的活,累个半死。不过在吃鸭子的那一刻,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些。我们愉快的咀嚼着烤得鲜嫩的鸭子的肢体,谈论着《史记》和李白。而且最后在我的循循善诱的说服下,小洪终于相信他不是日本人,而是祖籍于中国南方的某个地方。
北京烤鸭是我们山东人对于人类的一大贡献,尽管它叫北京烤鸭。北京烤鸭用桃树枝熏烤而成。鸭子在吊炉内不停地旋转,直至表皮焦黄内里绵柔。然后再由掌刀的师傅片成片儿。每一片都因部位不同而有肥瘦老嫩之变化。但片片都要带着脆皮。吃时需用山东的薄饼敷上山东的新鲜大葱丝、甜面酱把一片烤鸭细心地卷裹起来。这时味道因包裹而开始积聚于内,就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了。
吃过北京烤鸭的人比比皆是,但吃得其法的真的寥寥无几。这徒然浪费了古老的中华文明那精微细腻的神韵。实在是可惜。你一定要用我现在正教小洪的这种吃法:首先正身危坐,把一卷精心裹好的烤鸭送到嘴边。然后双睑微合,用切齿轻而流畅无滞地咬下去。这时随着薄饼的破裂,你能感到切割鲜葱的吱吱声。于是一股早春旷野的清新之气迎面而来。随着牙齿的进展这气息立刻混合了面酱的那发自大地泥土的甘甜与醇和,因而使大葱的辛辣暴烈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要停下,千万不要停下,马上你就接触到那期待中的一刻。“咔嚓”一声轻响,你切断了那鸭的脆皮,牙齿一下落空,立刻跌入绵绵的鸭肉的包裹之中。它来自四面八方进而化成无边无际。这是一种纯粹的世俗肉欲,简单而强烈,艳丽又浮华。有如黑夜里落入佳人怀抱,无尽的暗香浮动。这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层层叠叠,反反复复,明明灭灭,延绵不绝。但是此时你一定要把持住,可别陷入温柔乡而不能自拔。你只能稍稍停顿,接下来就要坚决果断地用你的臼齿大口地咀嚼。宇宙大爆炸的一刻终于到来了。高山为谷,低谷为陵。各种味道在你的咀嚼下顷刻间喷薄而出!它们在口腔里相互碰撞着、混合着,从唇齿向着喉咽浩浩荡荡汹涌而去。大量的甘甜口水分泌,润滑着你口中之物。你终于可以咕咚一声一咽而下。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我和小洪一下子睁开双眼,互视着对方不敢相信这美妙的时刻竟如此的真实!我们的人生观也随之明亮。在身体里甚至有了一种冲动,让我们忘掉SCIENCE,忘掉李白。我们只想谈一谈女人谈一谈我们那些遥远而又清晰的花样年华……
在这个故事中,只有那只鸭子是不幸的。她永远想不通为什么在Baltimore的街上一个Chinese鼻子上挨了一拳,就要让她赔上老命。或者她一生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成为那个Chinese劫后余生的一顿大餐。这个世界公平嘛?她不能理解这个荒诞的世界。其实,我也不能。
23. 雨中的巴尔的摩.
24. 停车场-1
25. 雪后的超市后院
26. 黄昏的广场
27.停车场的两棵树-2
28.河-1
29.停车场-3
30.停车场-4
31.午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