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二

来源: 笑含 2011-05-18 21:11:5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9292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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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转帖 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一笑含2011-05-18 21:08:47

[308]

威震天下

让我们回到永乐大帝的时代,在朱棣的统治下,国泰民安,修书、迁都、远航这些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此时的中国是亚洲乃至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如果考虑到同时代的东罗马帝国已经奄奄一息,英法百年战争还在打,哈布斯堡家族外强中干,德意志帝国四分五裂,我们似乎也可以把前面那句话中的之一两字去掉。

我们经常会产生一个疑问,那就是怎样才能获得其它国家及其人民的尊重,在世界上风光自豪一把,其实答案很简单——国家强大。

明朝在这方面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自元朝中期,国力衰落后,原先那威风凛凛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就已经成为了空架子,元朝皇帝成了名义上的统治者,很多国家再也不来朝贡,甚至断绝了联系。

生了病的老虎非但不是老虎,连猫都不如。

而自从朱元璋接受这个烂摊子后,励精图治,努力发展生产,国力渐渐强盛,而等到朱棣继位,大明帝国更是扶摇直上,威名远播。

于是那些已经“失踪”很久的各国使臣们又纷纷出现,进贡的进贡,朝拜的朝拜,不过你可千万别把这些表面上的礼仪当真,要知道,他们进贡、朝拜后,是有回报的,即所谓的“锦绮、纱罗、金银、细软之物赐之”,要是国家不强盛,没有钱,你看他还来不来拜你?

之前我们说过,洪武年间,朝鲜成为了明朝的属国,自此之后,朝鲜国凡册立太子、国王登基必先告知明朝皇帝,并获得皇帝的许可和正式册封,方可生效。永乐元年,新任国王李芳远即派遣使臣到中国朝贡,此惯例之后二百余年一直未变。

而郑和下西洋后,许多东南亚国家也纷纷前来朝贡,不过其中某些国家的朝贡方式十分特别。

按说朝贡只要派个大臣充当使者来就行了,但某些国家的使臣竟然就是他们的国王!

据统计,仅在永乐年间,与郑和下西洋有关的东南亚及非洲国家使节来华共三百余次,平均每年十余次,盛况空前。而文莱、满剌加、苏禄、古麻剌朗国每次来到中国的使团都是国王带队,而且这些国王来访绝不像今天的国家元首访问,呆个两三天就走,他们往往要住上一两个月,带着几百个使团成员吃好玩好再走,与其说是使团,似乎更类似观光旅游团。

 

[309]

让人吃惊的还在后面,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居然有多达三位国王在率团访问期间在中国病逝,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是如此的钦慕中国,在遗嘱中竟都表示要将自己葬于中华大地。而明朝政府尊重他们的选择,按照亲王的礼仪厚葬了他们。

贵为一国之君,死后竟不愿回故土,而宁愿埋葬于异国他乡之中国,可见当年大明之吸引力。

此外当时的琉球群岛三国:中山、山南、山北,也纷纷派遣使臣来到中国朝贡,其中中山最强,也是最先来的,山南、山北也十分积极,不但定期朝贡,还派遣许多官方子弟来到中国学习先进文化。

而亚洲另一个国家的朝贡也是值得仔细一说的,这个国家就是近现代与中国打过许多交道的日本。

在当时无数的朝贡使团中,也有日本的身影,永乐元年,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源道义派遣使臣到中国朝贡,当时朝贡国家很多,大都平安无事,可偏偏日本的朝贡团就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呢,原来当时的明朝政府是允许外国使臣携带兵器的,但这些日本朝贡团却不同其他,他们不但自己佩刀,还往往携带大量兵器入境。在完成外交使命后,他们竟然私自将带来的大批武士刀在市场上公开出售,顺便赚点外快(估计也是因为没有其它的东西可卖)。按照今天海关和工商局的讲法,这种行为是携带超过合理自用范围的违禁品,并在没有经营许可证的情况下擅自出售,应予处罚,大臣李至刚就建议将违禁者抓起来关两天,教训他们一下。

在这个问题上,朱棣显示了开明的态度,他认为日本人冒着掉到海里喂王八的危险,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就批准他们公开在市场上出售兵器(外夷修贡,履险蹈危,所费实多。。。毋阻向化)。

可能有的朋友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在上文中并没有说日本国王或是日本天皇,而是用了一个词——实际统治者。因为之后我们还要和这个叫日本的国家打很多交道,这里就先解释一下这样称呼的原因,下面我们将暂时离开明朝,进入日本历史。

在日本,天皇一直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但天皇实际统治的时间并不长,真正的实权往往掌控在拥有土地和士兵的大臣手上,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到了公元十三世纪,随着一件事情的发生,这个倾向进一步深化。

 

[310]

这件事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源平合战,源平两家都是日本著名的武士家族,当时源氏的领军人物源赖朝在他的弟弟,日本第一传奇人物源义经的帮助下打败了平氏,获得了日本的统治权。

源赖朝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后来的德川家康一直奉此人为偶像,他为了更好的控制政权,在京都之外建立了幕府,作为武士统治的基地。由于幕府建在镰仓,日本史称镰仓幕府。源赖朝还给了自己一个特别的封号——征夷大将军,这就是后来日本历史上所谓幕府将军的来历。

而那位永乐年间来朝贡的源道义就是当时的日本将军,当然,在明朝和之后的清朝史书中都是找不到日本将军这个称呼的,对于这个来历复杂,不清不楚的将军,中国史书全部统称日本王,这倒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名分再怎么乱、怎么复杂,那也是日本自己的事情。

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日本的国家政治和发布政令(包括发动侵略战争)都是由占据统治地位的将军或实权大臣(如丰臣秀吉就不是将军,而是关白)主使的。

当然了,近现代发动甲午战争和侵华战争的那几位仁兄除外(明治维新之后,天皇已经掌握了实权)。

但在当时,在强大的明朝面前,日本还是表现得比较友好的,虽然这种友好只是表面上的,暂时的。

永乐三年(1405),日本国派遣使臣向明朝朝贡,此时中国沿海一带已经出现较多倭寇,他们经常四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朱棣大发雷霆,他严厉质问日本使臣,并让他带话回去,要日本国王(将军)好好管管这件事情。这番辞令换成今天的外交语言来说,应该是,如果日本不管,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将由日方负责等等。如果按照朱棣的性格直说,那就是,如果你不管,我替你管。

当时的日本将军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朱棣这番话的含义,便马上发兵,剿灭了那些作乱的人,并把其中带头的二十个人押送到了中国,朱棣十分满意,他也给足了日本将军面子,又让他们把这些人押回日本自己处置。

可是朱棣没有想到的是,使臣走到宁波时,觉得这些人带来带去太麻烦,占位置不说还费粮食,就地把他们解决了,还是用比较特别的方式——“蒸杀之”。

从此事可以看出,当时的日本是很识时务的。

 

[311]

但好景不长,不久之后,明朝派遣使臣去日本,日本将军竟然私自扣押明朝使臣,此后,日本停止向明朝朝贡,两国关系陷入低谷,

总体而言,当时的大多数国家与明朝的关系都是极为融洽的,而在明帝国的西北部,西域各国也与明朝恢复了联系,并开始向明朝朝贡。

此时的明朝,疆域虽然不及元朝,但已北抵蒙古,西达西域,东北控制女真,西南拥有西藏,并有朝鲜、安南(今越南)为属国,其影响力和控制力更是远播四方。

如此辽阔之疆域,如此强大之影响力,当时的大明已经成为堪与汉唐媲美的强大帝国。

在大明帝国统治下的百姓们终于摆脱了战乱和流浪,不再畏惧异族的侵扰,因为这个强大的国家足可以让他们引以为傲,并自豪地说:

我是大明的子民。

帝国边疆风云

虽然明帝国十分强大,但捣乱的邻居还是有的,也多多少少带来了一些麻烦,而最早出现麻烦的地方,就是安南。

安南(今越南),又称交阯,汉唐时为中国的一部分,到了五代时候,中原地区打得昏天黑地,谁也没时间管它,安南便独立了,但仍然是中国的属国,且交往密切。明洪武年间,朱元璋曾册封过安南国王陈氏,双方关系良好,自此安南仿效朝鲜,向大明朝功,且凡国王继位等大事都要向大明皇帝报告,得到正式册封后方可确认为合法。

然而在建文帝时期,安南的平静被打破了,它的国内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由于有人及时封锁了消息,大明对此一无所知。

永乐元年,安南国王照例派人朝贺,朱棣和礼部的官员都惊奇的发现,在朝贺文书上,安南国王不再姓陈,而是姓胡。文书中还自称陈氏无后,自己是陈氏外甥,被百姓拥立为国王,请求得到大明皇帝的册封。

这篇文书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破绽,事情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政治经验丰富的朱棣感觉到其中一定有问题,便派遣礼部官员到安南探访实情。

被派出的官员名叫杨渤,他带着随从到了安南,由于某些未知原因,他在安南转了一圈,回朝后便证明安南国王所说属实,并无虚构。朱棣这才相信,正式册封其为安南国王。

于是安南的秘密被继续掩盖。

事后看来,这位杨渤如果不是犯了形式主义错误,就是犯了受贿罪。

但黑幕终究会被揭开的。

 

[312]

永乐二年,安南国大臣裴伯耆突然出现在中国,并说有紧急事情向皇帝禀报,他随即被送往京城,在得到朱棣接见后,他终于以见证人的身份说出了安南事件的真相。

原来在建文帝时期,安南丞相黎季犛突然发难,杀害了原来的国王及拥护国王的大臣,自后他改名为胡一元,并传位给他的儿子胡(上大下互),并设计欺骗大明皇帝,骗取封号。

裴伯耆实在是一等一的忠臣,说得深泪俱下,还写了一封书信,其中有几句话实在感人:“臣不自量,敢效申包胥之忠,哀鸣阙下,伏愿兴吊伐之师,隆继绝之义,荡除奸凶,复立陈氏,臣死且不朽!”

裴伯耆慷慨陈词,然而效果却不是很好,因为朱棣是一个饱经政治风雨的权场老手,对这一说法也是将信将疑。而且从裴伯耆的书信看来,很明显,此人的用意在于借明朝的大军讨伐安南,这是一件大事,朱棣是不可能仅听一面之辞就发兵的。于是,朱棣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安排裴伯耆先住下,容后再谈。

然而同年八月,另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朱棣的沉默。

这个人就是原先安南陈氏国王的弟弟陈天平,他也来到了京城,并证实了裴伯耆的说法。

这下朱棣就为难了,如果此二人所说的是真话,那么这就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必须出兵了,可谁又能保证他们没有撒谎呢,现任安南国王大权已经在握,自然会否认陈天平的说法,真伪如何判定呢?

而且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朱棣以前并没有见过陈天平,对他而言,这个所谓的陈天平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万一要听了他的话,出兵送他回国,最后证实他是假冒的,那堂堂的大明国就会名誉扫地,难以收拾局面。

这真是一个政治难题啊。

然而朱棣就是朱棣,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解开了难题。

大凡年底,各国都会来提前朝贡,以恭祝大明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安南也不例外,就在这一年年底,安南的使臣如同以往一样来到明朝京城,向朱棣朝贡,但他们绝没有想到,一场好戏正等待着他们。

 

[313]

使臣们来到宫殿里,正准备下拜,坐在宝座上的朱棣突然发话:“你们看看这个人,还认识他么?”

此时陈天平应声站了出来,看着安南来的使臣们。

使臣们看清来人后,大惊失色,出于习惯立刻下拜,有的还痛哭流涕。

一旁的裴伯耆也十分气愤,他站出来斥责使臣们明知现任国王是篡权贼子,却为虎作伥,不配为人臣。他的几句话击中了使臣们的要害,安南使臣们惶恐不安,无以应对。

老到的朱棣立刻从这一幕中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拍案而起,厉声斥责安南使臣串通蒙蔽大明,对篡国奸臣却不闻不问的恶劣行径。

在搞清事情经过后,朱棣立刻发布诏书,对现任安南国王胡(上大下互)进行严厉指责,并表示这件事情如果没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复,就要他好看。

朱棣的这一番狠话很见成效,安南现任胡氏国王的答复很快就传到了京城,在答复的书信中,这位国王进行了深刻的批评和自我批评,表示自己不过是临时占个位置而已,国号纪年都没敢改,现在已经把位置空了出来,诚心诚意等待陈天平回国继承王位。

这个回答让朱棣十分满意,他也宽容的表示,如果能够照做,不但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还会给他分封土地。

然后,朱棣立刻安排陈天平回国。

话虽这样说,但朱棣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他深知口头协议和文书都是信不过的(这得益于他早年的经历),因为当年他自己就从来没有遵守过这些东西。

为保障事情的顺利进行,他安排使臣和广西将军黄中率领五千人护送陈天平回国,按照朱棣的设想,陈天平继位之事已是万无一失。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耸人听闻。

黄中护送陈天平到了安南之后,安南军竟然设置伏兵在黄中眼皮底下杀害了陈天平,还顺道杀掉了明朝使臣,封锁道路,阻止明军前进。

消息传到了京城之后,朱棣被激怒了,被真正的激怒了。

真是胆大包天!

阳奉阴违也就罢了,竟然敢当着明军杀掉王位继承人,连大明派去的使臣都一齐杀掉!

不报此仇,大明何用!养兵何用!

安南平定战

杀掉了陈天平,胡氏父子安心了,陈氏的后人全部被杀掉了,还顺便干掉了明朝使臣,他虽然知道明朝一定会来找他算账,但他也早已安排好了军队防御,并在显要位置设置了关卡。

只要占据有利地势,再拖上了几年,明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地位。

这就是胡氏父子的如意算盘。

 

[314]

算盘虽然这样打,但他们也明白,明朝发怒攻打过来不是好玩的,于是他们日夜不停操练军队,布置防御,准备应对。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过了三个多月,明朝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他们觉得地方偏远,不愿前来?

存有侥幸心理的胡氏父子没有高兴多久,战争的消息就传来了,明朝军队已经正式出发准备攻取安南。

这早在胡氏父子的预料之中,所以当部下向他们报告军情时,父子俩还故作镇定,表明一切防御工作都已经预备好,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对父子之所以还能如此打肿脸充胖子,强装镇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父子两个并不知道为何明朝要过三个月才来攻打他们。

那是因为军队太多,需要动员时间。

多少军队需要动员几个月?

答:三十万

当然了,根据军事家们的习惯,还有一个号称的人数,这次明军军队共三十万,对安南号称八十万,胡氏父子从手下口中听到这个数字后,差点没晕过去。

带领这支庞大军队的正是名将朱能,此人我们之前已经介绍过多次,让他出征表明朱棣对此事的重视,朱棣期盼着朱能可以发扬他靖难事后的无畏精神,一举解决问题。

可惜天不如人愿,估计朱能也没有想到,他不但没有能够完成这次任务,而且连安南的影子都没能看见。

明军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分兵两路,一路以朱能为统帅,自广西进军,另一路由沐晟带领,自云南进军。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军事计划,凡是攻打安南,必从广西和云南分兵两路进行攻击,这几乎已经是固定套路,从古一直用到今。

可是意外发生了,朱能在行军途中不幸病倒,经抢救无效逝世,这也难怪,因为大军出发走到广西足足用了三个月。一路上颠簸不定,朱能的所有精力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去参加一场战争也太苛责他了,应该休息休息了。

朱能的位置空出来了,代替他的倒也不是外人,此人就是被朱棣称为“靖难第一功臣”张玉的儿子——张辅。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因为朱能的突然去世让很多人对战争的前景产生了忧虑,而这位威信远不如朱能的人能否胜任主帅职位也很让人怀疑。

令人欣慰的是,在这紧急时刻,张玉似乎灵魂附体到了张辅的身上。张辅继承了张玉的优良传统,在这场战争中,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315]

张辅在接任统帅位置后,面对下属们不信任的目光,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他详细地介绍了作战方针和计划,其步骤之周密精确让属下叹服,在会议的最后,张辅说道:“当年开平王(常遇春)远征中途去世,岐阳王(李文忠)代之,大破元军!我虽不才,愿效前辈,与诸位同生共死,誓破安南!”

在稳定士气,准备充分后,张辅自广西凭祥正式向安南进军,与此同时,沐晟自云南进军,明军两路突击,向安南腹地前进。

事实证明,安南的胡氏父子的自信是靠不住的,张辅带兵如入无人之境,连破隘留、鸡陵两关,一路攻击前行,并在白鹤与另一路沐晟的军队会师。

至此,明军已经攻破了安南外部防线,突入内地,现在横在张辅面前,阻碍他前进的是安南重镇多邦。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安南有东西两都,人口共有七百余万,且境内多江,安南沿江布防,不与明军交战,企图拖垮明军。

张辅识破了安南的企图,他派出部将朱荣在嘉林江打败安南军,建立了稳固阵地,然后他与沐晟合兵一处,准备向眼前的多邦城进攻。

多邦虽然是安南重镇,防御坚固,但在优势明军的面前似乎也并不难攻克,这是当时大多数将领们的看法,然而这些将领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在历史上,轻敌的情绪往往就是这样出现并导致严重后果的。所幸的是张辅并不是这些将领中的一员,他派出了许多探子去侦查城内的情况,直觉告诉他,这座城池并不那么简单。

张辅的感觉是正确的,这座多邦城不但比明军想象的更为坚固,在其城内还有着一种秘密武器——大象。

安南军队估计到了自己战斗力的不足,便驯养了很多大象,准备在明军进攻时放出这些庞然大物,突袭明军,好在张辅没有轻敌,及时掌握了这一情况。

可是话虽如此,掌握象情的张辅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来对付大象,这种动物皮厚、结实又硕大无比,战场之上,仓促之间,一般的刀枪似乎也奈它不何。该怎么办呢?

这时有人给张辅出了一个可以克制大象的主意,不过在今天看来,这个主意说了与没说似乎没有多大区别。

这个主意就是找狮子来攻击大象,因为狮子是百兽之王,必定能够吓跑大象。

我们暂且不说在动物学上这一观点是否成立,单单只问一句:去哪里找狮子呢?

 

[316]

大家知道,中国是不产狮子的,难得的几头狮子都是从外国进口的,据《后汉书》记载,汉章帝时,月氏国曾进贡狮子,此后安息国也曾进贡过,但这种通过进贡方式得来的狮子数量必然不多,而且当年也没有人工繁殖技术,估计也是死一头少一头。就算明朝时还有狮子,应该也是按照今天大熊猫的待遇保护起来的,怎么可能给你去打仗?

那该怎么办呢,狮子没有,大象可是活生生的在城里等着呢,难不成画几头狮子出来打仗?

答对了!没有真的,就用画的!

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当年的张辅就是用画的狮子去打仗的。

张辅不是疯子,他也明白用木头和纸糊的玩意儿是不可能和大象这种巨型动物较劲的,不管画得多好,毕竟也只是画出来的,当不得真。作为一名优秀的将领,张辅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应对方案,准备攻击防守严密的多邦城。

其实到底是真狮子还是假狮子并不重要,关键看在谁的手里,怎么使用,因为最终决定战争胜负的是指挥官的智慧和素质。

张辅的数十万大军在多邦城外住了下来,但却迟迟不进攻,城内人的神经也从紧绷状态慢慢松弛了下来,甚至有一些城墙上的守兵也开始和城边的明军士兵打招呼,当然了,这是一种挑衅,在他们看来,自己的战略就要成功了,明军长期呆在这里,补给必然跟不上,而攻城又没有把握,只有撤退这一条路了。

安南守军不知道的是,其实明军迟迟不进攻的理由很简单:刀在砍人之前磨的时间越久,就越锋利,用起来杀伤力也会更大。

事实正是如此,此时的张辅组织了敢死队,准备攻击多邦城。他所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好的时机而已。

在经过长时间等待后,明军于十二月的一个深夜对多邦城发起了攻击,在战斗中,明军充分发挥了领导带头打仗的先锋模范作用,都督黄中手持火把,率队先行渡过护城河,为部队前进开路,都指挥蔡福亲自架云梯,并率先登上多邦城。这两名高级军官的英勇行为大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士兵们奋勇争先,一举攻破外城,安南士兵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毫无动静的明军突然变成了猛虎,如此猛烈之进攻让他们的防线全面崩溃,士兵们四散奔逃。

战火蔓延到了内城,此时安南军终于使出了他们的杀手锏,大象,他们驱使大象攻击明军,希望能够挽回败局,然而,早有准备的张辅拿出了应对的方法。

 

[317]

考虑到画的狮子虽然威武,但也只能吓人而已,不一定能吓大象,张辅另外准备了很多马匹,并把这些马匹的眼睛蒙了起来,等到大象出现的时候便驱赶马匹往前冲,虽然从动物的天性来说,马绝对不敢和大象作对,但蒙上眼睛的马就算是恐龙来了也会往前冲的,何况是大象。与此同时,张辅还大量使用火枪攻击大象,杀伤力可能不大,但是火枪的威慑作用却相当厉害。

在张辅的这几招作用下,安南军队的大象吓得不清,结果纷纷掉头逃跑,冲散了后面准备捡便宜的安南军,在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后,安南军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明军一举攻克多邦城。

多邦战役的胜利沉重地打击了安南的抵抗意志,此后明军一路高歌猛进,先后攻克东都和西都,并于此年(永乐五年)五月,攻克安南全境,俘获胡氏父子,并押解回国,安南就此平定。

在安南平定后,朱棣曾下旨寻找陈氏后代,但并无结果,此时又有上千安南人向明朝政府请愿,表示安南以前就是中国领地,陈氏已无后代,希望能归入中国,成为中国的一个郡。

朱棣同意了这一提议,并于永乐五年(1407)六月,改安南为交阯,并设置了布政使司,使之成为了中国的一部分,于是自汉唐之后,安南又一次成为中国领土。

安南问题的解决使得中国的西南边界获得了安宁和平静,但明朝政府还有着一个更大的烦恼,这个烦恼缠绕了明朝上百年,如同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这就是与蒙古部落的关系问题。

自明朝开国以来,蒙古这个邻居就始终让大明头疼不已,打仗无数次,谈判无数次,打完再谈,谈完再打,原来的元朝被打成了北元(后代称谓),再从北元被打成鞑靼(蒙古古称),可是不管怎么打,就是没消停过。几十年打下来,蒙古军队从政府军、正规军被打成了杂牌军、游击队,但该抢的地方还是抢,该来的时候还是来。

 

[318]

这倒也不难理解,本来在中原地区好好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全国各地到处走,作为四级民族制度中的头等人,日子过的自然很不错,但是好日子才过了九十几年,平地一声炮响,出来了一个朱元璋,把原来的贵族赶到了草原上去干老本行——放牧,整日顶风和牛羊打交道,又没有什么娱乐节目,如此大的反差,换了是谁也不会甘心啊,更严重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自己的手工业和农业,经济结构严重失衡,除了牛羊肉什么都缺,就算想搞封闭自然经济也没法搞起来。想拿东西和明朝换,干点进出口买卖,可是人家不让干,这也容易理解,毕竟经常打仗,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机潜入境内干点破坏活动,所以大规模的互市生意是没有办法做起来的。

该怎么办呢,需要的、缺少的东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能通过做生意换回来,人不能让尿憋死,那就抢吧!

你敢抢我,我就打你,于是就接着上演全武行,你上次杀了我父亲,我这次杀你儿子,仇恨不断加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明朝展开了与蒙古部落的持久战,这一战就是上百年。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永乐时期蒙古的形势,之前我们说过,北元统治者脱古思帖木儿被蓝玉击败后,逃到土刺河,被也速迭儿杀死,之后蒙古大汗之位经过多次传递,于建文四年(1402)被不属于黄金家族的鬼力赤所篡夺,定该国名为鞑靼。我查了一下,这位鬼力赤虽然不是黄金家族直系,但也不算是外人,他的祖先是窝阔台,由于他不是嫡系,传到他这里血统关系已经比较乱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正统黄金家族的那种使命感,所以他废除了元朝国号,并向大明称臣,建立了朝贡关系。从此,北方边境进入了和平时期。

可是这个和平时期实在有点短,只有六年。

鬼力赤不是黄金家族的人,也对黄金家族没有多少兴趣,可他的手下却不一样,当时的鞑靼太保阿鲁台就是这样一个传统观念很重的人,他对鬼力赤的行为极其不满,整日梦想着恢复蒙古帝国的荣光。在这种动机的驱使下,他杀害了鬼力赤,并拥戴元朝宗室本雅失里为可汗。但这位继承蒙古正统的本雅失里统治的地方实在小得可怜。

这是因为经过与明朝的战争,北元的皇帝已经逐渐丧失了对蒙古全境的控制权,当时的蒙古已经分裂为三块,分别是蒙古本部(也就是后来的鞑靼),瓦剌(这个名字大家应该熟悉),兀良哈三卫。

蒙古本部鞑靼我们介绍过了,他们占据着蒙古高原,由黄金家族统治,属于蒙古正统。

瓦剌,又称作西蒙古,占据蒙古西部,在明初首领猛可帖木儿死后,瓦剌由马哈木统领。

兀良哈三卫,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参加过靖难的精锐朵颜三卫,这个部落是怎么来的呢,那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319]

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派遣冯胜远征辽东,冯胜兵不血刃地降伏了纳哈出,并设置了泰宁、福余、朵颜三卫(军事单位),后统称朵颜三卫,并在此安置投降的蒙古人,朱元璋将这些人划归宁王朱权统领之下,靖难之战中,朱棣绑架宁王,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想得到这些战斗力极强的蒙古骑兵。而这些骑兵在靖难中也确实发挥了巨大作用,战后,朱棣封赏了朵颜三卫,并与其互通贸易,他们占据着辽东一带,向明朝朝贡,接受明朝的指挥。

昔日的元帝国分裂成了三部分,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而此三部分虽然都是蒙古人组成的部落,互相之间的关系却极为复杂,当然,这种复杂关系很大程度上是明朝有意造成的。

首先,鞑靼部落自认为是蒙古正统,瞧不起其他两个部落,而且他们和明朝有深仇大恨,一直以来都采取敌对态度。

瓦剌就不同了,他们原先受黄金家族管辖,黄金家族衰落后,他们趁机崛起,企图获得蒙古的统治权,明朝政府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加以利用,他们通过给予瓦剌封号,并提供援助的方式扶持瓦剌势力,以对抗鞑靼。

而在瓦剌首领马哈木心中,部落矛盾是大于民族矛盾的,他并不喜欢明朝,但他更加讨厌动不动就指手划脚,以首领自居的鞑靼。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摆老大的架子。

出于这一考虑,他和明朝政府达成了联盟,当然这种联盟是以外敌的存在为前提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一旦情况变化,昨日的盟友就是明日的敌人。

兀良哈三卫可以算是明朝的老朋友了,但这种朋友关系也是并不稳固的,虽然他们向明朝朝贡,并听从明朝的指挥,但他们毕竟是蒙古人,与鞑靼和瓦剌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后是明朝,他可算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特长就是煽风点火,北元是他打垮的,瓦剌是他扶持的,兀良哈三卫是他安置的,搞这么多动作,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分解元帝国的势力,让他永不翻身。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鞑靼和瓦剌打得死去活来,兀良哈在一旁看热闹,明朝不断给双方加油,看到哪方占优势就上去打一拳维护比赛平衡。

如果成吉思汗在天有灵,见到这些不肖子孙互相打来打去,昔日风光无限的蒙古帝国四分五裂,不知作何感想。

 

[320]

一次性解决问题

蒙古本部鞑靼太师在拥立本雅失里为可汗后,奉行了对抗政策,与明朝断绝了关系,更为恶劣的是,永乐七年(1409)四月,鞑靼杀害了明朝使节郭骥,他们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向大明示威。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这一举动实在是利人损己。

因为明朝政府其实早已做好准备要收拾鞑靼,缺少的不过是一个借口和机会而已,而这件事情的发生正好提供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

鞑靼之所以成为明朝的目标,绝不仅仅因为他们对明朝抱有敌对态度。

鞑靼的新首领本雅失里与太师阿鲁台都属于那种身无分文却敢于胸怀天下的人,虽然此时鞑靼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他们却一直做着恢复蒙古帝国的美梦,连年出战,东边打兀良哈,西面打瓦剌,虽然没有多大效果,但声势却也颇为吓人。

鞑靼的猖狂举动引起了朱棣的注意,为了打压鞑靼的嚣张气焰,他于永乐七年(1409)封瓦剌首领马哈木为顺宁王,并提供援助,帮助他们作战,瓦剌乘势击败前来进攻的本雅失里和阿鲁台,鞑靼的势力受到了一定的压制。

为了一次性解决问题,朱棣决定派出大军远征,兵力为十万,并亲自拟定作战计划,但在最重要的问题上,他犹豫了。

这就是指挥官的人选,朱棣常年用兵,十分清楚打仗不是儿戏,必须要有丰富战争经验的人才能胜任这一职务。最好的人选自然是曾经与自己一同靖难的将领们,可是问题在于,当年的靖难名将如今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最厉害的张玉在东昌之战中被盛庸干掉了,朱能也已经死了,张玉的儿子张辅倒是个好人选,可惜刚刚平定的安南并不老实,经常闹独立,张辅也走不开。想来想去,只剩下了一个人选:邱福。

对于邱福,我们并不陌生,前面我们也曾经介绍过他,在白沟河之战中,他奉命冲击李景隆中军,却没有成功,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此后他多次立下战功,并在战后被封为淇国公(公爵)。但朱棣也很清楚,这位仁兄虽然作战勇猛,却并非统帅之才,但目下正是用人之际,比他更能打的差不多都死光了,无奈之下,朱棣只得将十万大军交给了这位老将。

 

[321]

永乐七年(1409)七月,邱福正式领兵十万出发北征,在他出发前,朱棣不无担心地叮嘱他千万不可轻敌,要谨慎用兵,看准时机再与敌决战。邱福表示一定谨记,跟随他出发的还有四名将领,分别是副将王聪、霍亲,左右参将王忠、李远。

此四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参加此次远征之前都已经被封为侯爵,战场经验丰富。

朱棣亲自为大军送行,他相信如此强的兵力,加上有经验的将领,足可以狠狠地教训一下鞑靼。

看着大军远去,朱棣的心中却有一种不安感油然而生,多年的军事直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他思虑再三,终于省起,便立刻派人骑快马赶到邱福军中,只为了传达一句话。

这句话是对邱福说的,“如果有人说敌人很容易战胜,你千万不要相信!”(军中有言敌易取者,慎勿信之)

邱福接收了皇帝指示,并表示一定不辜负皇帝的信任和期望。

朱棣不愧为一位优秀的军事家,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支军队最大的隐患就在于轻敌冒进,而最容易犯这个错误的就是主帅邱福,在军队出发后,竟然还派人专程赶去传达这一指示,实在是用心良苦。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朱棣的判断是准确的,问题在于,主帅邱福偏偏就是一个左耳进,右耳出的人,遇到这样的主帅,真是神仙都没办法。

邱福率领军队一路猛进,赶到了胪朐河(今中蒙边境克鲁伦河),击溃了一些散兵,并抓获了鞑靼的一名尚书,邱福便询问敌情,这位尚书倒是个直爽人,也没等邱福用什么酷刑和利诱手段,就主动交待,鞑靼军队主力就在此地北方三十里,如果现在进攻,必然可以轻易获得大胜。

邱福十分高兴,干脆就让这个尚书当向导,照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前进。这样看来,邱福倒真是有几分国际主义者的潜质,竟然如此信任刚刚抓来的俘虏,而从他的年纪看,似乎也早已过了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实在是天真地过头了。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得不佩服朱棣的料事如神,他好像就是这场战争的剧本编剧,事先已经告诉了男主角邱福应对的台词和接下来的剧情,可惜大牌演员邱福却没有按照剧本来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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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位向导的带领下,邱福果然找到了鞑靼的军营,但是并没有多少士兵,那位向导总会解释说,大部队在前面。就这样,不停的追了两天,依然如此,总是那么几百个鞑靼士兵,而且一触即溃。

部下们开始担忧了,他们认为那个向导不怀好意,然而邱福却没有这种意识,第三天,他还是下令部队跟随向导前进,这下子他的副将李远也坐不住了。

李远劝邱福及时回撤,前面可能有埋伏,可是邱福不听,他固执地认为前方必然有鞑靼的大本营,只要前行必可取胜,李远急得跳脚,也顾不得上下级关系,大喊道:“皇上和你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

这下可惹恼了邱福,他厉声说道:“不要多说了,不听我的指挥,就杀了你!”

邱福如同前两日一样地出发了,带路的还是那位向导,这一次他没有让邱福失望,找了很久的鞑靼军队终于出现了,但与邱福所预期的不一样,这些鞑靼骑兵是主动前来的,而且并没有四散奔逃,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看上去吃饱喝足,睡眠充分,此刻正精神焕发地注视着他们。

终于找到你们了,找得好苦。

终于等到你们了,等了很久。

亲征

永乐七年(1409)八月,远征军的战报传到了京城,战报简单明了:全军覆没。

这是一次惨痛的失败,不但十万大军全部被消灭,邱福、王聪、霍亲、王忠、李远五员大将也全部战死沙场。

朱棣震怒了,他打了很多年仗,多次死里逃生,恶仗乱仗见得多了,但像这样惨痛的败仗他还真没见过。

邱福无能!无能!

骂人出气虽然痛快,但骂完后还是要解决问题,明军的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关键问题就在于指挥官的人选。邱福固然无能,但现在朝廷里还有谁能代替邱福出征呢,谁又能保证一定能取胜呢?

人选只有一个——朱棣

于是在靖难之战后七年,朱棣再次披上了盔甲,拿起了战刀,准备走上战场去击败他的敌人,与之前的那次战争之不同的是,上一次他是皇子,这一次他是皇帝,上一次是为了皇位,这一次是为了国家。

朱棣不但是一个优秀的皇帝,也是一个优秀的将领,这种上马冲锋,下马治国的本领实在是很罕有的,鞑靼已经领教过了皇帝朱棣的外交手段和政治手腕,现在他们将有幸亲身体会到名将朱棣那闪亮刀锋掠过身体的感觉。

 

[323]

朱棣完全继承了朱元璋的人生哲学“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次也不例外,为了给鞑靼一个致命的打击,他下达了总动员令,命令凡长江以北全部可以调动的士兵,立刻全部向北方集结,于是长江以北无数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始向集结地进发,到永乐八年(1410)一月,部队集结完毕,共五十万,朱棣自任统帅。

与此同时,朱棣派遣使者分别向瓦剌和兀良哈传递消息,大致意思是大明马上就要出击鞑靼,希望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如果多事,大可连你们一起收拾。

瓦剌和兀良哈都十分识时务,而且他们与鞑靼本来就有着矛盾,怎么肯花力气替自己的敌人出头?

而此时的鞑靼却十分没有自知之明,击败明军后,本雅失里与阿鲁台十分得意,甚至开始谋划恢复元帝国,重新做皇帝。因而对瓦剌和兀良哈更加傲慢。这两位尚在做美梦的仁兄根本不会想到,刀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只等砍下去了。

在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后,朱棣终于率领着他的五十万大军出塞远征,目标直指鞑靼!

八年未经战阵的朱棣终于回到了战场,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熟悉,在他看来,江南水乡的秀丽和宁静远远比不上北方草原的辽阔与豪迈。

丝竹之音、轻柔吴语对他没有多少吸引力,万马嘶鸣、号角嘹亮才是他的最爱!

这就是朱棣,一个沉迷于战场搏杀,陶醉于金戈铁马的朱棣,一个真正而彻底的战士。

朱棣率领着他的大军不断向北方挺进,当军队经过大伯颜山时,朱棣纵马登上山顶,远望大漠,唯见万里黄沙,极尽萧条,二十年前,他曾经远征经过此地,那一年他三十岁,这里还有很多人家,是繁华之地,如今却变成了一片荒漠。朱棣感叹良多,对身边的大臣说道:“元兴盛之时,这里都是民居之地啊。”

容不得朱棣的更多感叹,大军于同年五月到达了几个月前邱福全军覆没的胪朐河,由于时间不长,四处仍然可见死难明军的尸骨和盔甲武器,很明显,蒙古军队管杀不管埋。

朱棣看到了这一场景,便让手下的士兵们去寻找明军尸骨,并将他们就地埋葬,入土为安,然后他看着那条湍流不息的胪朐河,沉默不语,思索良久,才开口说道:“自此之后,此河就改名为饮马河吧。”

言罢,他便率领大军渡过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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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河之后,明军抓到了少数鞑靼士兵,他们供认鞑靼首领本雅失里就在附近,经过仔细分析,朱棣确认了这一情报的真实性,他立刻下令部将王友就驻扎此地,自己则率领精锐骑兵带上二十天口粮继续追击。

兵贵神速,朱棣深深懂得这个道理,而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寻找已久的目标就在附近!

朱棣的判断没有错,本雅失里确实统领着大队鞑靼骑兵驻扎在附近,但他的老搭档阿鲁台却不在身边,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他们吵架了。

本雅失里是阿鲁台扶植上台的,两人关系一向很好,也甚少争吵,但在得知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前来讨伐时,他们慌张之余,竟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争吵的内容并不是要不要抵抗和怎么抵抗,而是往哪个方向逃跑!

这二位仁兄虽然壮志凌云,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听说朱棣亲率五十万人来攻击自己后,他们立刻意识到,这次明朝政府是来玩命的,无论怎么扳指头算,自己手下的这点兵力也绝对不够五十万人打的,向瓦剌和兀良哈求援又没有回音,那就只有跑了。

可是往哪边跑呢?这是个重要的问题。

本雅失里说:往西跑,西边安全。

阿鲁台说:西边是瓦剌的地盘,我刚和人家打完仗,哪好意思去投奔,不如往东跑,东边安全。

本雅失里反对,他说:东边的兀良哈是明朝的附属,决不肯收留自己这个元朝宗室,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两人僵持不下,越吵越激烈,后来他们决定停止争吵(再不停明军就要来了),分兵突围。

就这样,本雅失里一路向西狂跑,可还没有赶到瓦剌就撞到了朱棣的大军,不能不说是运气不好。

本雅失里发现了明朝大军的动向,他立刻命令部队加速前进。

与此同时,率领精锐骑兵的朱棣也快马加鞭向本雅失里不断靠近。

这是一场战场上的赛跑,最终朱棣占据了优势,因为他明智地把辎重和后勤留在了饮马河畔,只带上口粮日夜追击,而本雅失里却舍不得他抢来的那些东西,带着一大堆家当逃跑,自然跑不快。

朱棣终于追上了本雅失里,并立刻向他发动了攻击,本雅失里万万没有想到,朱棣来得这么快,毫无招架之功,被朱棣一顿猛打,丢下了所有辎重,只带了七个人逃了出去。战后,朱棣不打收条就全部收走了本雅失里辛辛苦苦带过来,一直舍不得丢的那些金银财宝,而可怜的本雅失里就这样无偿地为朱棣干了一趟搬运工。

 

[325]

无论如何,本雅失里总算是捡了一条命,继续着他的逃亡之路,但他却未必知道,他的这次战败不但是他的耻辱,也会让他的祖先蒙羞。

或许是宿命的安排吧,朱棣追上并击溃这位成吉思汗子孙的地方,就是斡难河(今蒙古鄂嫩河)。

朱棣正在马上俯视着这片刚刚经过大战的土地,大风吹拂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斡难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迷人的光彩,刚发生的那场恶战似乎与这片美丽的土地毫无关系。

胜利喜悦已经消退的朱棣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沉思了一会,对身边的侍卫感叹道:“这里是斡难河,是成吉思汗兴起的地方啊。”

是的,两百年前,就在斡难河畔,铁木真统一了蒙古部落,成为了伟大的成吉思汗,术赤、窝阔台、拖雷、哲别等后来威震欧亚大陆的名将们环绕在他的周围,宣誓向他效忠。之后他们各自出征,将自己的宝剑指向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并最终建立了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

转眼之间,两百年过去了,草原上的大风仍旧呼啸,斡难河水依然流淌,但那雄伟的帝国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就在不久之前,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在这里被打得落荒而逃。

一切都过去了,只有那辽阔的草原和奔流的河水似乎在向后人叙说着这里当年的盛况。

百年皇图霸业,过眼烟云耳!

阿鲁台的厄运

本雅失里逃走了,他如愿逃到了瓦剌,然而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虽然以往与瓦剌的战争都是太师阿鲁台指挥,本雅失里并未参与过,可是瓦剌的首领马哈木充分发挥了一视同仁的精神,不但没有给他什么优厚待遇,反而从他这里拿走了一样东西——他的脑袋,报旧仇之余,还顺便去向明朝要两个赏钱。

朱棣击败了本雅失里,但办事向来十分周到的他并未忘记阿鲁台,他随即命令大军转向攻击阿鲁台。

此时的阿鲁台情况比本雅失里好不了多少,兀良哈也不肯接纳他,这倒也怪不得兀良哈,被人追斩的人一般都是不受欢迎的。阿鲁台只好在茫茫草原和大漠间穿行,躲避着明军。

明军此时也不断寻找着阿鲁台,但由于阿鲁台采用游击战术,方位变换不定,和明军玩起了捉迷藏,而明军粮食就快接济不上了,无奈之下,只好班师,看上去,阿鲁台算是逃过了这一劫。

但人要是倒霉起来,连喝凉水也会塞牙的。

 

[326]

明军在班师途中,经过阔滦海子(今呼伦湖)时,居然撞上了正在此地闲逛的阿鲁台!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朱棣立刻命令军队摆好阵势,五十万大军随时准备发起攻击。此刻的阿鲁台吓得魂不附体,朱棣抓住了阿鲁台的这一心理,派使者传话,要阿鲁台立刻投降,否则后果自负。

阿鲁台十分想投降,他很清楚明军的实力,如果要强行对抗,只有死路一条,但部下们却死不同意,双方争执不下。阿鲁台急得跳脚,却又无计可施,在这情况下,阿鲁台和部下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阿鲁台以需要考虑的时间为理由,把使者打发走了,然后他接着回去和那些部下们讨论对策,会议中,有人提出趁此机会可以偷偷逃走,明军必然追赶不及。这个观点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阿鲁台也认为不错,便决定派遣部分军队先走。

然而就在他们调遣军队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和马鸣声!阿鲁台立刻意识到,明军开始进攻了!

然而此刻的明军大营也并没有接到发动总攻的命令,掌管中军的副将安远伯柳升听到外面乱成一片,大为吃惊,马上出营察看。他惊奇地发现有数千骑兵已经奔离营区,杀向敌军。柳升大为恼火,认为是有人违反军纪私自出战,但当他看清那支骑兵的帅旗后,就立刻没有了火气。

因为那是皇帝陛下的旗帜

这可了不得,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不是闹着玩的,柳升立刻命令大营士兵不必列队,立刻紧跟皇帝,发起总攻!

这一幕混乱的发起者正是朱棣,自从他派遣使者前往阿鲁台军中后,便一直注视着对方的动向,而阿鲁台的缓兵之计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要知道,他自己就是搞阴谋诡计的行家里手,当年为了争取时间,还装过一把精神病人,在这方面,阿鲁台做他的学生都不够格。

而当他发现敌军迟迟不作答复,阵型似乎有所变化时,他就敏锐的判断出,敌军准备有所动作了,至于是进攻还是逃跑,那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要立刻抓住时机,痛击敌军。

于是他顾不得通知后军,便亲率数千骑兵猛冲对方大营!在他统率下的骑兵们个个英勇无比,以一当十,要知道,带头冲锋的可是皇帝啊!那可不是一般人,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贵为天子的人,现在居然拿起刀和普通士兵一起冲锋,还身先士卒,冲在前面,领导做出了这样的表率,哪里还有人不拼命呢?

跟着皇帝冲一把,死了也值啊

 

[327]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朱棣的鼓舞下,明军如下山猛虎般冲入敌阵,疯狂砍杀蒙古士兵,朱棣更是自己亲自挥刀斩杀敌人,士兵们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得更好一点,自然更加卖命。经过两三次冲锋,阿鲁台军就彻底崩溃,阿鲁台带头逃跑,而且逃跑效率很高,一下子逃出去上百里地。他本以为安全了,可是明军却紧追不舍,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追杀,阿鲁台精疲力竭,跑到了回曲津(地名),实在跑不动了,便停下来休息,可还没有等他坐稳,明军就已赶到,又是一顿猛砍,阿鲁台二话不说,扭头就逃,并最终以其极强的求生本能再次逃出生天,但他的手下却已几乎全军覆没。

在获得全胜后,朱棣班师回朝,经过这次打击,鞑靼的势力基本解体,大汗被杀,实力大大削弱。阿鲁台被明朝的军事打击搞得痛苦不堪,手忙脚乱,四处求援却又无人援助,无奈之下,他于永乐八年(1410)冬天正式向明朝朝贡,表示愿意顺服于明朝。

此战过后,北方各蒙古部落无不心惊胆战,因为明朝的这次军事行动让他们认识到,这个强大的邻居是不能随意得罪的,说打你就打你,绝对不打折扣。

朱棣的这次出征虽然没有能够完全解决问题,但也沉重地打击了敌对势力,为北方边界换来了一个长期和平的局面(至少他本人是这样认为的)。

旁观者的崛起

鞑靼战败的消息,震惊了很多蒙古部落,他们没有想到,由黄金家族统领的蒙古本部居然如此不堪一击,而在他们中间,有一个部落对这一结果却十分高兴,这个部落就是瓦剌。

我们前面说过,瓦剌和鞑靼之间有很深的仇恨,估计也超过了人民内部矛盾的范畴,在明军进攻时,瓦剌作为与鞑靼同一种族的部落,不但不帮忙,还替明朝政府解决了本雅失里这个祸害。这样的功劳自然得到了明朝政府的嘉奖。作为这场战争中的旁观者,瓦剌得到了许多利益,然而明朝政府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后,这位旁观者就将转变为一个参与者。

瓦剌首领马哈木是一个比较有才能的统治者,他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地盘,而自己的最大竞争对手阿鲁台已经被明军打成了无业游民,他所占据的东部蒙古也变得极为空虚,马哈木是个见了便宜就想占的人,他开始不断蚕食西部蒙古的地盘,几年之间,瓦剌的实力开始急剧膨胀,占领了很多地方。此时阿鲁台却缺兵少将,成了没娘的孩子,他只能去向明朝政府哭诉,可是每次得到的都是“知道啦”“你回去吧,我们会和他打招呼的”之类的话。

 

[328]

上学时候的经历告诉我们,打小报告的一般都没有好下场,阿鲁台也不例外,他告状之后境况不但没有改变,反而经常挨打,而且一次比一次狠,鞑靼从此陷入了极端困顿的境地。

应该说,阿鲁台落得如此下场,不但是因为瓦剌的进攻,明朝政府的默许和支持也是其中一个因素,眼看鞑靼就要一蹶不振,然而此时时局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瓦剌变得过于强大了。

不管瓦剌和鞑靼有什么样的矛盾,但他们毕竟还是蒙古人,“攘外必先安内”也并不单单是汉族的传统,在打垮了鞑靼后,瓦剌的马哈木也动起了统一蒙古,恢复帝国的念头,他立答里巴(黄金家族阿里布哥系)为汗,还侵占了和林。

明朝政府终于发现,这个旁观者竟然已经变得如此强大,大有一统蒙古之势。而此时阿鲁台也已经被打得失魂落魄,竟然带着自己的部落跑到长城边上来,说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要求政治避难。

事到如今,再也不能不管了,明朝政府如同古往今来的所有政权一样,都遵循一条准则: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昔日的朋友终于变成了敌人。

明朝对瓦剌说:“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瓦剌说:“我不滚。”

“不滚,我就打你!”

“你来吧,怕你不成!”

不再废话,开打。

瓦剌的自信

马哈木敢与明朝如此叫板,绝不是一时冲动,他还是有点资本的,当时瓦剌所管辖的西蒙古一直没有受到过明朝的正面打击,而在明朝攻击鞑靼的军事行动中,他还趁机捡了不少便宜,越发耀武扬威起来,这就如同一个小康之家突然中了几百万彩票,便摆起了排场,想去跟人比富。

马哈木明白,一旦和明朝撕破脸,就要动真格的了,但马哈木并不畏惧,因为他也有自己的杀手锏——骑兵。

在当时,蒙古草原上最强大的骑兵部队已经不再是蒙古本部鞑靼,而是瓦剌。事实证明,蒙古不愧是马上的民族,他们生长在马上,血管里流着游牧民族的血液,即使不复当年之荣光,他们也无愧于最优秀骑兵部队的称号。

马哈木仔细观察了明朝和鞑靼的战争,他敏锐地发现明朝的骑兵并不比鞑靼的强,只是因为明军势头很大,而鞑靼却出现了内部分裂,所以才会如此轻易地击败鞑靼。

我不会犯那样的错误,瓦剌将在我的统一指挥下诱敌深入,然后发动出其不意的攻击,一举歼灭明军,重现蒙古的辉煌!

 

[329]

马哈木并不是一个只会空喊口号的人,他已经准备了一个详尽的作战计划,并预设了决战的地点,他相信,只要明军被引入了这个圈套,他就一定能够取得战役的胜利。

他几乎成功了。

第二次亲征

自从瓦剌表示不服从明朝的调遣,不肯回到西蒙古领地后,朱棣就下定决心,要拔掉这一颗钉子,自小以来,只有他抢别人的东西,别人乖乖听他的话,他不去欺负别人已经是谢天谢地,还没有谁敢欺负过他,而如今小小的瓦剌竟然敢于和他公开叫板,不教训一下是不行了。

永乐十二年(1414)二月,他再次带领五十万大军远征,安定侯柳升等部将随同出征,大军浩浩荡荡,向瓦剌出发。

朱棣是一个十分有经验的将领,他很清楚,自己的骑兵并不能在与蒙古骑兵的直接冲突中占到多少便宜,毕竟自己手下最精锐的骑兵还是蒙古人组成的朵颜三卫,而这些人还是拿钱的雇佣兵。如今要到瓦剌的土地上与他们作战,瓦剌的骑兵必然会全力以赴,其战斗力是很强大的。

骑兵战斗力上的差异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全民作战的瓦剌也必然会充分利用这一战斗兵种上的优点,加上深入敌境,敌军必有埋伏,如何应付这些问题呢?

朱棣早已准备好了对策,他演练了全新的阵型,并带上了一支特殊的军队,他相信,这支军队一定会给马哈木意想不到的打击。

大军出发后,行军四个多月,一路扫荡瓦刺势力,但让朱棣吃惊的是,即使在深入瓦剌境内后,他们也并未遇到过像样的抵抗。朱棣与邱福不同,他的直觉告诉他,瓦剌军队正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进行一场决战。

敌人就在前方!

六月初三,明军前锋将领刘江到达康哈里海,无意之间发现了瓦剌军队,他立刻发动进攻,将全军击溃,并抓到了俘虏,据俘虏交待,马哈木就在此去百里的忽兰忽失温(今蒙古图拉河),且毫无准备。

走了几个月的将领和士兵们都十分兴奋,他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希望能够一举打垮瓦剌,如今已经得到了确切敌情,正好可以给对方来一个措手不及。但朱棣的反应却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330]

朱棣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仔细分析了敌情,他也认为敌人就在附近,但这些敌人决不是毫无防备的,而是已经做好了决战准备,所以他下令军队不可轻动。

属下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沮丧,但他们毕竟不敢违背皇帝的军令,但出人意料的是,过了不久,朱棣又改变了主意,命令军队立刻兼程前进,将领们十分高兴,却又摸不着头脑,这位皇帝陛下打的是什么算盘?

朱棣陷入了矛盾之中

他长期以来的军事经验告诉他,从种种迹象看,瓦剌军队是有意识地诱敌深入,而刘江打败的先锋部队很明显是瓦剌故意放出来的诱饵,如果继续深入必然会遭到瓦剌的伏击。

最好的办法无疑是在此地等待瓦剌前来决战,但这是不可能的。

作为一支深入敌境的军队,找到敌人主力速战速决才是关键,粮食就这么多,无论如何是耗不起的。

没办法了。

敌人就在前方等着我们,那就来吧,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杀手锏。

前方百里,忽兰忽失温!

此时的瓦剌首领马哈木在沉浸于喜悦之中,他看着部落的另两个首领太平和博罗,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正是在他的周密策划之下,瓦剌保存了实力,并集结了部落最为强大的三万骑兵,在忽兰忽失温设下了圈套,等待着明军的到来。

马哈木之所以挑选忽兰忽失温为战场,是有着充分的考虑的,忽兰忽失温附近多山,有利于骑兵部队隐藏,而且将骑兵藏于山上还有着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一旦发现明军,可以借助山势直冲而下,以难挡之势一举冲垮明军阵型,只要明军阵型一乱,即使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乖乖地仁自己宰割。

马哈木是对的,虽然他肯定没有学过物理,不会懂得势能这个概念,但将骑兵放在高处一冲而下确实有着极强的冲击作用,如果明军没有什么别的办法,阵营必然会被截成几部分,到时首尾无法呼应,形成不了强大的战斗力,就是一盘散沙。

这实在是马哈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居高而下、一举荡平,如同一部完整的动作片,前三个动作是准备,最后一个是结局。但这部动作片要想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必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当瓦剌军队从高处向下冲击时,明军"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明军已是我囊中之物!不久之后,瓦剌和我马哈木必将成为蒙古新的领袖!

 

[331]

有办法的朱棣

明军统帅朱棣偏偏是一个"有办法"的人,北平城造反时他有办法,白沟河大战时他也有办法,被挡在山东之外进退两难时,他还是有办法。

没有办法,他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六月初七,他带着自己的办法来到了忽兰忽失温,来到了马哈木为他安排的战场。

看完四周的环境,朱棣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和他想象的丝毫不差,此处山多险峻,是伏击作战的不二之选。

无论如何,这里就是决战的地点了。

当那浩浩荡荡的大军来到自己眼前的时候,马哈木感觉到了强烈的兴奋,身后的三万大军只等待他的一声号令,就可以杀下山去,把明军击溃,彻底地击溃!

离成功只差一步!

更让马哈木惊喜的是,明军打头的并不是什么精锐骑兵,而是一些步兵,这简直是天助我也,只要打开了突破口,明军必然无法抵抗自己的攻击。

虽然离明军还有一段距离,但在仔细观察了明军阵型后,马哈木已有了必胜的把握,他随即下达了总攻的命令!三万骑兵自山上一冲而下,以猛虎之势扑向山下的明军,杀声遍野,马匹嘶鸣,震天动地。马哈木得意地在山上指挥着他的军队,等待着瓦剌骑兵一举冲垮明军的景象。

胜利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瓦剌骑兵发动冲锋后不久,这场看起来一边倒的战役局势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突击!神机营!

在发现瓦剌军队发动进攻后,明军迅速变换了阵型,原先队伍前列的步兵迅速由中间向两翼后退,中军后阵立刻涌出一支部队填补了空位。

这支部队与明军中的骑兵和步兵不同,他们手中拿着的并不是马刀或是长剑,而是火铳。

在迅速排布好阵型之后,士兵们将手中的火铳对准了不断逼近中的瓦剌骑兵,他们等待着指挥官柳升的命令。

瓦剌骑兵注意到了明军阵营的变化,但他们并未在意,而是继续纵马猛冲。

此时山上的马哈木也看到这一幕,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不同,他是见过世面的,明军阵型的这一突然变化让他汗毛直竖,血液几乎凝固,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是神机营!快退!"

已经来不及了。

中军主帅柳升一声令下,万枪齐发,冲锋中的瓦剌骑兵万料不到会有这样的突然打击,纷纷受伤倒地,损失惨重。一时间战场上人仰马翻,惨烈无比。

 

[332]

但仗已经打到这个地步,已经冲锋了,难道还能退回去不成,索性拼到底吧!

于是剩下的瓦剌骑兵更加拚死向明军冲去。

这也是瓦剌骑兵所能做出的最正确的抉择,因为当时明军所使用的火铳是需要装填火药的,而装填火药需要时间,因而在最初的一轮齐射之后,战场上陷入了短暂的宁静之中。

瓦剌骑兵见状大喜,他们认定,只要能够冲入明军阵营,一样能够打败明军,获得全胜。

然而此时,战场上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瓦剌军眼看就要冲入明军阵营,也就在此刻,明军开始了第二次变阵!

神机营发动齐射之后,并没有出现手忙脚乱装填火药的情形,相反,他们将火铳收好,开始有条不紊地向阵型两翼迅速后撤,明军大队骑兵随即从后军冲出,并分为三部,左路由部将李彬、谭青指挥,右路由部将王通指挥,中军由朱棣亲自统帅。

在朱棣的统一指挥下,明军左右两翼分别向瓦剌骑兵发动侧击,朱棣更是神勇无比,又一次亲率大军冲入敌阵,挥舞马刀砍杀瓦剌骑兵,与敌军展开激战。

可怜从山上冲下来的瓦剌骑兵,跑了这么远的路,到了明军跟前却发现原先密集的大队人马突然分散,瓦剌军还没有缓过神来,其左右两翼就受到了明军的猛烈攻击,而自己正面的明军更是勇猛无比,四面受敌,到处挨打,之前看似不堪一击的绵羊突然变成了恶狼,这所有的一切让瓦剌陷入了极端的窘境,几万大军就此溃灭。

瓦剌首领马哈木是个聪明人,见势不妙,立刻带头逃跑,而已是一盘散沙的瓦剌军也纷纷掉头鼠窜,要知道,游牧骑兵虽然打仗勇猛,但逃跑起来和一般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反而跑得更快。

此战明军大胜,“斩其王子数十人”(不知是谁的儿子),杀伤瓦剌军万余人,按说人家跑了也就算了,但问题在于这支明军的统帅者是朱棣,他秉承父亲朱元璋同志的优良传统,牢记“凡事做绝”的行为准则,继续猛追马哈木。

明军连续追击,马哈木叫苦不迭,跑了上百里地,还是没有摆脱敌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且如此狼狈不堪也实在太丢人,马哈木随即鼓起勇气,整合军队,再战明军,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叫挽回一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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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朱棣实在不给一点面子,瓦剌军整队反攻,正中他下怀,明军势不可挡,一举攻破瓦剌军阵(又败之),马哈木十分果断,转身就跑。

马哈木接着跑,明军接着追,一直跑到图拉河边,马哈木眼见逃不脱,便耍起了流氓,甩掉了难兄难弟太平和博罗,让他们去殿后,自己一个人逃走。

而朱棣这边也不轻松,虽然追击很顺利,但中途的一个突发事件,却把朱棣着实吓了一跳。

在追击开始时,明军使用以乱打乱的战术,分散追击瓦剌军,本来这一战术没有什么问题,可有一个人过于兴奋,几乎惹下了大祸。

这个人就是朱棣内侍李谦,他当时也在痛打落水狗的人群之中,但由于他追击太猛,以致深入敌军之地,被瓦剌军包围,按说李谦并不是什么大人物,死了也就死了吧,但和在他一起的偏偏还有一个朱瞻基。

朱瞻基是朱棣的孙子,朱高炽的儿子,即所谓的皇太孙,朱瞻基自幼聪明伶俐,朱棣并不喜欢他的残疾儿子朱高炽,却十分喜爱朱瞻基,而朱高炽之所以能够当上皇帝,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机灵的好儿子。

朱棣一直以来就把朱瞻基当成将来的接班人来培养,此次出征他特意带上朱瞻基,也是希望朱瞻基能够借此机会见见世面,锻炼一下。

话虽如此,也不过是锻炼而已,就如同今天的领导下基层体验生活,挂职锻炼,不会真的动刀动枪去上阵拼杀。朱棣喜欢亲自抄家伙砍人,那是因为他长年从事该项运动,经验丰富,且善于躲闪,能够砍人而不被人砍,朱瞻基不过是个毛孩子,带出来转转而已,但这个毛孩子竟然不知深浅,一时头热,跟着李谦逞英雄去了。

当朱棣发现自己身边少了朱瞻基时,顿时傻了眼,冷汗直冒,这一仗胜负不要紧,输了可以重来,但要是把接班人弄没了,那才真是得不偿失。他火冒三丈,立刻派人询问朱瞻基和李谦的去向,得知他们已经追到了九龙口(地名)后,便火速派出军队接应自己的孙子回来,也算老天有眼,瓦剌军慌乱之间,也没有想到自己围住的是这么个大人物,见有人来接应,也就四散奔逃了。

朱瞻基平安回来了,但内侍李谦却不敢回来,他极为后怕,感到自己问题严重,还没等朱棣向他问罪,就自杀了。

虽然有这样的一个小插曲,但此次战役,明军还是彻底击败了瓦剌军主力,自此之后几十年内,瓦剌再也不敢向明军挑衅,边境从此太平了一段时间。

现代的一位伟人曾经这样描述过战争和和平的关系:

一仗打出十年和平。

至理名言,古今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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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总结大会

下面我们就这次战役开一个总结大会,在召开总结大会之前,有必要先说一下这次会议的必要性和议题,毕竟把朱棣和马哈木同志请来开会并不容易,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们现在开始:

这次忽兰忽失温战役虽然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战役,但却很值得分析,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战役中蕴含了一些明军作战的秘密和规律,是应该认真研究的。

这次会议主要探讨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明军能够战胜?

先说一下,马哈木同志不要站起来了,不用激动,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知道了,战败是事实,具体分析还是交给我吧。

要知道,一场战争的胜负是有很多决定因素的,之前我们介绍过,明军的骑兵个人能力不一定能够胜过瓦剌骑兵,但为什么明军却能在瓦剌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情况下击败瓦剌呢?

这是因为朱棣统帅下的明军有一套极有技术含量的战法和几支高素质的部队。战法问题过于复杂,我们下面再讨论,先说说明军的高素质部队:三大营。

三大营是朱棣同志组建的部队,这支部队也是明朝的最精锐部队,它们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

先说五军营,五军营并不是指五个军种,实际上,五军营是骑兵和步兵的混合体,分为中军、左军、左掖军、右掖军、右哨军,这支部队是从各个地方抽调上来的精锐部队,担任攻击的主力。

下面说一下三千营,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五军营是明军主力,那么为什么还要单设一个三千营呢,这是因为三千营与五军营并不相同,它主要是由投降的蒙古骑兵组成的。也就是说,三千营实际上是以雇佣兵为主的。

之所以叫三千营,是因为组建此营时,是以三千蒙古骑兵为骨干的,当然后来随着部队的发展,实际人数当不止三千人,三千营与五军营不同,它下属全部都是骑兵,这支骑兵部队人数虽然不多,却是朱棣手下最为强悍的骑兵力量,他们在战争中主要担任突击的角色。

最后我们要介绍朱棣手下最特殊的一支部队,神机营。

之所以说它特殊,是因为这支部队使用的武器是火炮和火铳,在明朝时候,人们称呼这些火器为神机炮,许多游牧民族的骑兵就是丧命于这些神机炮下,马哈木同志就不要哭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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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这支部队就是明朝政府的炮兵部队,朱棣同志之所以要组建这样的一支部队,那是有着深刻原因的。

我们看到朱棣同志沉痛地点了点头,没有错,在靖难的时候,朱棣同志主要使用的就是骑兵,但是盛庸先生却大量使用火器袭击他和他的军队,造成了极为不好的影响,朱棣同志自己也几次差点在战场上被干掉。

这也使得朱棣同志深刻吸取了教训,在他后来组建军队时,便专门设置了这样一个以使用火器为主的部队,正是这支部队在忽兰忽失温战役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好了,以上我们介绍了朱棣的高素质部队,但这并不是他获得胜利的根本原因,明军获胜的真正秘诀在于他们的战法。

下面我们就探讨第二个问题:明军使用了怎样的战法?

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明军的战法是非常先进的,那到底先进到什么水平?

客观地说,明军的战术虽不能说领先世界几百年,但放眼全球,至少在当时,绝无可望其项背者。

这并不是信口胡说,是有着充分的证据的,请大家坐好,下面我们将详细介绍明朝军队先进战法的发展过程。

在朱元璋时代,明朝有徐达、常遇春、李文忠等十分优秀的骑兵将领,这些人使用骑兵作战堪称不世出之奇才,连靠骑兵起家的蒙古人也被他们打得狼狈不堪,但除了他们率领的骑兵之外,明朝在军事上还有另一招看家本领,那就是火器。

事实证明,中国人在发明火药之后,并不仅仅用它制作鞭炮,经过上百年的演化改进,明代时候朱元璋的军队中已经开始大规模使用火器,包括火炮和火铳等,而相应于擅长使用骑兵的徐达等人,朱元璋的手下也涌现出了一大批善于使用火器作战的将领。这些将领中的佼佼者就是邓愈和沐英。

邓愈是偏好使用火器的,在洪都保卫战中,他的部下就曾经使用火器重创过陈友谅的军队,但朱元璋时代,对火器战术的运用达到登峰造极程度的,却并不是他,而是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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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将星闪耀的年代,沐英并不如徐达等人那么耀眼夺目,但他也是一名十分优秀的将领,洪武十四年,他随同傅友德、蓝玉攻击云南,虽不是主帅,但他的排名仅次于蓝玉,可见绝非等闲之辈,一年之后,云南平定,傅友德、蓝玉先后奉调回京,朱元璋下令,沐英暂不回京,镇守云南。按照当时的说法,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排,然而沐英却迟迟没有等到调动工作的机会,慢慢地,他由临时工变成了合同工,他留在了云南。

他死后,他的子孙也留在了云南,接着执行祖辈与朱元璋签订的那份长期镇守合同,从此沐氏就成为了云南的镇守者,而这份合同的年限也实在有点长——二百六十年,直到明朝灭亡。

但也正是在这片土地上,沐英创造出了他独特的火器战法。

沐英时代的云南决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所谓春城和旅游胜地,实际上,当时的云南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少数民族众多,且以造反为日常主要活动项目,云南之地少平原,骑兵没有多大作用,大部分的军事行动要靠步兵,本来毫无组织的少数民族应该不是训练有素的明朝步兵的对手,可偏偏当地有一种特产,而这种特产又是少数民族喜闻乐见,并极其乐于使用的。

这种特产就是大象。

话说大象这种动物,身高体胖皮厚,虽不惹事但也不好惹,连山中王老虎见了也要给它三分面子,当年象牙也没现在这么值钱,所以大象数量很多。当地少数民族造反时,总喜欢使用这种当地特产。

明军骑马,反军骑大象,这仗怎么打?

克制大象的方法还是有的,那就是火器,火铳和火炮不但能够有效打击大象,在开枪时发出的响声还能起到威吓的作用。事实上,这也是当年明军唯一可以克制大象军团的方法。

但事实总是不如人意,沐英时代所使用的火铳是洪武火铳,这种火铳射程不远,且每次发射后都需要换黑火药和铅子,无法形成持续的杀伤力,发射火铳的士兵往往射完第一发子弹后就会被大象踩死,这种赔本买卖沐英是不会做的。

在经过无数次失败和思考后,沐英终于创造出了一种先进且足以克制大象的火器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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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战法根据敌军大象兵打前阵的特点,将火铳兵列队为三行,发现敌象兵前进后,第一行首先发射火铳,然后第二行、第三行继续发射,在二三行发射时,第一列就可以从容装好子弹,形成完备而持续的强大火力(置火铳为三行,列阵中。。。前行退后,次行继之;又不退,次行退后,三行继之)。

这种开创性的战术克服了当时火铳的局限性,三行轮流开火,没有丝毫停歇,足以将任何敢于来犯之敌人(包括大象)打成漏斗。

正是凭借着这种战法,沐英彻底平定了云南境内的叛乱,这种战法由于其使用的地域性,并没有在明军中广泛流传,但这并不能否定其在军事史上的伟大意义。

在沐英发明三行火铳战法的百年之后,普鲁士国王菲特列二世经过长期钻研,发明了与之类似的三线战法,其排兵布阵方法与沐英如出一辙,后来,他凭借着这一战法称雄欧洲。

当然,这位普鲁士国王认为自己才是三线战术当之无愧的首创者,如果此事发生在发明权和知识产权制度十分清晰的今天,我们是很有理由向这位国王收取专利权使用费的。

沐英的三行火器战法虽然并没有在明军中得以广泛流传和使用,但我们不需要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就在不久之后,一种威力更大,更先进的战法将代替它的位置,在明朝乃至世界军事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

发明这种战法的是一位优秀的军事家,他就是我们熟悉的朱棣同志。

我们也很荣幸地把这位发明者请到了我们的大会现场,喔,朱棣同志,你不用站起来,坐着就行,下面我们将继续介绍这种新式战法的使用方法。

在明朝永乐时期,由于早期的徐达、常遇春等一群猛将都已故去,新一代的骑兵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其吃苦耐劳精神有所退化(并非玩笑),不如他们的先辈,明朝骑兵对蒙古骑兵的个体战略优势已经失去,想要克制整日游牧抢劫的蒙古骑兵的冲击力,必须配合使用其他武力手段。

朱棣同志根据其长期武装斗争的经验,设置了三大营,并正式将火炮军队引入了明军的战斗序列,他希望用火器来压制蒙古骑兵的冲击,但问题在于,骑兵不同于象兵,其速度极快,由于当时火器杀伤力和射击距离以及换火药时间上的限制,即使朱棣使用沐英的三行火器战法,也是无法抵御骑兵冲击的。

在总结经验教训后,明军终于找到了一套能够有效克制蒙古骑兵的战法,本人给明军使用的这套战法取了一个名字,叫“要你命三板斧战斗系统”

 

[338]

“要你命三板斧战斗系统”使用说明书

首先必须承认,这个名字不是我首创的,而是取材于某搞笑电影中的“要你命3000”武器,也许有的朋友看过这部电影,这个所谓的“要你命3000”武器是由西瓜刀,石灰粉,毒药,绳子一系列工具组成,具体使用过程比较复杂,也很多样,比如先洒石灰粉遮住对方眼睛,然后用西瓜刀砍,或是下毒等等。

我在这里借鉴其名决不是为了搞笑,恰恰相反,我的态度是很认真的,因为在我看来这个“要你命3000”武器系统正好能够借用来说明永乐时期明军战法的特点。

明军的这个三板斧战法是建立在三大营基础上的,与“要你命3000”武器系统类似的是,明军是对三大营军事力量进行合理调配与组合,达到克制蒙古骑兵的目的。

所谓的要你命三板斧战法的操作过程是这样的,首先,在发现蒙古骑兵后,神机营的士兵会立刻向阵型前列靠拢,并做好火炮和火铳的发射准备,在统一指挥下进行齐射。这轮齐射是对蒙古骑兵的第一轮打击,也就是第一斧头。

神机营射击完毕后,会立刻撤退到队伍的两翼,然后三千营与五军营的骑兵会立刻补上空位,对已经受创的蒙古骑兵发动突击,这就是明军的第二斧头。

骑兵突击后,五军营的步兵开始进攻,他们经常手持制骑兵武器(如长矛等),对蒙古骑兵发动最后一轮打击,这也是明军的最后一斧头。

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完整的战斗系统,明军使用火器压制敌人骑兵推进挫其锐气后,立刻发动反突击,然后用步兵巩固战场(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步卒次之),这一系统的具体使用根据战场条件的不同各异,其细节操作过程也要复杂得多,比如多兵种部队的队形转换等,但其大致过程是相同的。

以冲击力见长的蒙古骑兵就是败在了明军的这套战术之下,无论多么凶悍的骑兵也扛不住这三斧头,这套“要你命三板斧战斗系统”经常搞得蒙古人痛苦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此外明军使用的武器也是很有特点的,据考证,当时的明军骑兵使用的兵器与蒙古骑兵也多有不同,某些明朝骑兵使用的不是马刀,而是另一种威力更大的独门兵器——狼牙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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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骑兵多数使用的是弯马刀,但据现代科技人员研究表明,高速移动中的骑兵在与敌方骑兵对交锋时,使用狼牙棒的一方是占有优势的,这是因为狼牙棒的打击范围广,使用方便,马刀只有单面开刃,狼牙棒却是圆周面铁刺,无论哪一部分击打对手都会造成伤害,此外还兼具棍棒打击功能,其威力实在堪比现在街头斗殴时使用的王牌武器——三棱刮刀。

而且狼牙棒的批量制作费用低廉,没有统一标准,在棍棒上加装铁钉铁签等物体,几十分钟即可制作完成,简单方便,还可自由发挥创造力,如个别心理阴暗者会加装倒钩倒刺等,不死也让你掉层皮,实在让人胆寒,正是所谓价格便宜,量又足,他们一直用它。

综合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明军的胜利决不是侥幸,在他们辉煌战绩的背后,是对先进武器的研发、战术的科学分析和战斗过程的细节编排,是无数军事战术科研人员的辛勤汗水的结晶。

所以在我看来,科学技术是第一推动力这句话实在是极为正确的。

和我们前面介绍过的沐英三行战法一样,朱棣的这套战法在后来的时代里也有很多近似品。

三百多年后,一位矮个子开始使用与朱棣类似的战法,他的战术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先用大炮轰,再用骑兵砍,最后步兵上。

可以看出,他的这套战法和朱棣时代的明军战法是比较类似的,正是凭借这套战法,他征服了大半个欧洲,并最终找到了一份和朱棣相同的工作——皇帝。

这位矮个子就是法国的拿破仑,他威震天下的资本正是他那独特而富于机动性的炮骑结合战术。

天才总是有某些共通点的。

会议开到现在,也该散会了,希望大家能够从这个总结会议中了解一些明朝的战术思想和技巧,回去后要组织做好总结工作,及时领会会议精神,并传达到各级单位。

对了,差点说漏了最重要一点,以上我们已经概括了明军的战术思想和战斗方法,虽然这些都是明军取胜的重要原因,但先进的武器和战术并不是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事实上,古往今来,所有战争的胜负关系都遵循着一个最根本的原理:

最终决定胜负的是参加战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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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哈木失败了,他的挑衅行为终于换来了教训,明白自己没有与明朝对抗的实力后,他也步阿鲁台后尘,于永乐十三年(1415)向明朝朝贡称臣。

不过总体看来,马哈木这个人还是比较守信用的,至少比阿鲁台强,或者说他很识时务,可能是那惨烈的一仗给他的心灵以沉重的打击,他终其一生再也没有侵犯过明朝边界,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但从史料来看,他也并没有闲着,此后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子孙的培养中。

很明显,他认识到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以瓦剌目前的经济实力和科技实力,绝对不是明朝政府的对手,但他也明白,先进的武器和战术从来都不是胜利的保障,统帅和参与战争的人才是最为关键的。

事实证明,他确实培养出了堪称英才的下一代。

他的儿子叫脱欢,二十年后杀掉了鞑靼首领阿鲁台,最终统一蒙古。

他的孙子叫额森,这位仁兄比他老子还厉害,干出了更加惊天动地的事,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也先。

创造

朱棣对待蒙古部落的这种指哪打哪,横扫一切的军事讨伐有效地震慑了瓦剌和鞑靼,自永乐十二年(1414)征伐瓦剌得胜归来后,明帝国的边界终于安静了下来,瓦剌奄奄一息,鞑靼心有余悸,“不打不服,打服为止”这句俗语用在此处十分合适。永乐大帝朱棣就这样用武力为自己的国民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此时永乐大典已经修成,边疆平安无事,周边四夷争相向明朝皇帝朝贡,大明帝国可谓风光无比。

在朱元璋和朱棣父子的辛苦经营下,明帝国的文治武功达到了最高峰,国家繁荣昌盛、百业兴旺的景象又一次在中国大地上呈现,这固然是朱棣的成就,但究其根本还是朱元璋时代打下的良好基础在起作用,因为朱元璋就如同一个尽职的管家婆,早已为自己的子孙制定了一系列政策,让他们去照着执行。

事实上,朱棣时代奉行的仍然是他父亲的那一套系统,但朱棣本人在此基础上也有着自己的发明创造,下面我们将介绍朱棣统治时期出现的几个新机构,这些机构对之后的明代历史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而且这些也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朱棣辛苦劳动的结果,是超越前人的发明创造,值得一提。

 

[341]

我们先从最重要的一个说起。

这是一个全新的机构,是由朱棣本人设立的,但这个新机构的设立者朱棣做梦也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它会成长为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庞大到足以威胁皇帝的地位和权力。

这个机构就是内阁。

永乐初年,被政事累得半死不活的朱棣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他总算领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自己纵然全力以赴没日没夜的干工作,还是很难完成,在这种情况下,他任命解缙等七人为殿阁大学士,参与机务。

这七个人组成了明朝的第一任内阁,自此之后,朱棣但凡战争、用人、甚至立太子这样的事情都要与这七个人讨论方作决定,其职权责任不可谓不大。

但出人意料的是,内阁成员的官职却只有五品,远远低于尚书、侍郎等中央官员,这也是朱棣精心设置的,他对内阁也存有一定戒心,为防止这七个人权势过大,他特意降低了这些所谓阁员的品衔,他似乎认为这样就能够有效的控制内阁。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错了。

谁也料不到这个当初丝毫不起眼的小机构最终竟然会成为明帝国统治的中枢,当年官位仅五品的阁臣成为了百官的首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机构的生命力竟然会比明朝这个朝代更长!

它已经由一个机构变成了一种制度,在此之后的五百余年一直延续下去,成为中国封建政治制度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在我们之后的叙述中,这个机构将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文章中,无数忠臣、奸臣、乱臣都将在这个舞台上表现他们的一生。

内阁固然重要,但下一个机构的知名度却要远远的大于它,这个朱棣出于特殊目的建立的部门几百年来都笼罩着神秘色彩,它的名字也经常和罪恶、阴谋纠缠在一起。

这个部门的名字叫东厂。

我们前面曾提到过锦衣卫这个特务部门,虽然此部门一度被朱元璋废除,但朱棣登基后不久便恢复了该部门的建制,原因很简单,朱棣需要特务。

像朱棣这样靠造反上台的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虚的,自己搞阴谋的人必然总是认为别人也在搞阴谋,为了更加有效的监视百官,他重新起用了锦衣卫。

但不久之后,朱棣就感觉到锦衣卫也不太好用,毕竟这些人都是良民出身,和百官交往也很密,而朱棣本着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科学精神,认定这些人也不可靠。

这下就难办了,特务还不可靠,谁可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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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

宦官最可靠,虽然这些家伙没文化,身体还有残疾(特等),大部分还有点变态心理(可以理解),但毕竟曾经帮助我篡位,一直在我身边,所以信任他们是没错的。

就这么定了,设立一个由宦官主管的机构,向我一个人负责,负责刺探情报,有事直接向我汇报请示,办公地点就设在东安门吧,这样调动也方便点。

至于名字,既然总部在东安门,就叫东厂吧。

永乐十八年(1420),朱棣设置东厂,这个明代最大的特务机构就此登上历史舞台,其权力之大、作恶之多、名声之臭实在罕有匹敌。

由于其机构位于东安门,所以被命名为东厂,家住北京的朋友有兴趣可以去原址看看,具体地址是今天的北京王府井大街北部,名字还叫东厂胡同。

东厂设立之初便十分有气派,主要反映在东厂的关防印上,别的部门官印只是简单写明部门名称而已,东厂的关防印却大不相同,具体说来是十四个大字:“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虽然语法不一定通畅,却十分有派头,而在我看来,这样的印记还兼具一定防伪作用,毕竟街头私刻公章的小贩要刻这么多字花费的力气会更多,收费也更贵。

最初东厂只负责侦查、抓人,并没有审判的权利,抓获人犯要交给锦衣卫北镇抚司审理,但到后来,为了方便搞冤假错案,东厂充分发挥积极性,也开办了自己的监狱。

东厂设置有千户、百户、掌班、领班、司房等职务,但具体干活的是役长和番役,他们职责很广,什么都管,什么都看,朝廷会审案件,东厂要派人听审;朝廷的各个衙门上班,东厂派出人员坐班,六部的各种文件,东厂要派人查看;这还不算,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些人还负责市场调查,连今天菜市场白菜萝卜多少钱一斤,都要记录在案。

这些无孔不入的人不但监视百官,连他们的同行锦衣卫也监视,可见其权力之大。

能统率这么大的机构,拥有如此大的权力,东厂首领也就成为了人人称羡的职业,但这个职业有一个先天性的限制条件:必须是宦官(有得必有失啊)。

东厂的首领称为东厂掌印太监,是宦官中的第二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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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号人物自然是鼎鼎大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当然了,如果有人两者兼任,那也是很正常的。

这些东厂的特务在刺探情报,鱼肉百姓之余,也有着自己敬仰的偶像和信条,在东厂的府衙大厅旁边,设置了一座小厅,专门用于供奉这位偶像。

相信大家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位拥有大量东厂崇拜者的偶像竟然是——岳飞。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东厂人员还在东厂大堂前建造了一座牌坊,写上了自己的座右铭——百世流芳。

百世流芳相信他们是做不到了,遗臭万年倒是很有可能,而可怜的岳飞如果知道还有这样一群人把他当成偶像,只怕也是高兴不起来的。

这里也要特地说明,请大家不要相信新龙门客栈中的所谓绝顶太监高手之类的鬼话,现实中的东厂太监手边也没有什么葵花宝典,抓人逞凶等大部分的具体事情都是由东厂太监手下的那些正常人干的。

自从这个机构成立后,不光是朝廷百官倒霉,连锦衣卫也跟着郁闷,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特务,东厂的人却成了监视特务的特务,锦衣卫的地位大受影响。

在东厂成立之前,锦衣卫也算是个有前途的职业,许多“有志青年”出于各种目的,纷纷投身于明朝的特务事业,但东厂机构出现后,其势头就盖过了锦衣卫,抢了锦衣卫的风头。

原因也很简单,东厂是直接向皇帝负责的,而且其首领东厂掌印太监是皇帝身边的人,与皇帝的关系不一般,也不是锦衣卫的首领锦衣卫指挥使能够相比的。

所以在之后的明代历史发展中,原本是平级的锦衣卫和东厂逐渐变成了上下级关系,有些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东厂掌印太监甚至要下跪叩头。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在明代的特务历史中,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第一次压倒了东厂,这位指挥使十分厉害,在他任指挥使的时期内,锦衣卫的威名和权力要远远大于东厂,可见事在人为。

这位堪称明代最强锦衣卫的人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在他的那个时代有着强大势力和深远的政治影响,我们将在以后的文章中详细介绍他的一生。

最后一个介绍的是我们经常在电视剧中听到的一个称谓——巡抚。

 

[344]

大家对这个名字应该并不陌生,这个名称最初出现在永乐年间,也算是朱棣的发明创造吧,实际上,那个时候的巡抚和之后的巡抚并不是一回事。

我们之前曾经介绍过,朱元璋时期废除了中书省,设置布政使司,最高长官为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务,地位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省长。本来布政使管事也算正常,但朱元璋有一个嗜好——分权,他绝不放心把一省的所有大权都交给一个人,于是他还另外设置了两个部门,分管司法和军事。

这两个部门分别是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最高长官为按察使和都指挥使。

老朱搞这么一手,无非是为了便于控制各省事务,防止地方坐大,本意不坏,但后来的事情发展又出乎了他的意料,这是因为他的这一举动正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话:

三个和尚没水喝。

虽然这三位长官的职权并不相同,布政使管民政、财政、按察使管司法、都指挥使管军事,但大家都在省城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处得不好,也是很麻烦的,平日里三家谁也不服谁,太平时期还好办,万一要有个洪灾旱灾之类天灾,如果没有统一调配,是很麻烦的,特别当时还经常出现农民起义这种群众性活动,没有一个总指挥来管事,没准农民军打进官衙时,这三位大人还在争论谁当老大。

为了处理这三个和尚的问题,中央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由中央派人下去管理全省事务,这个类似中央特派员的人就叫巡抚。

要说明的是,中央可不是随便派个人下来当巡抚的,在论资排辈十分严重的中国,能被派下来管事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一般来说,这些巡抚都是各部的侍郎(副部级)。

与很多人所想的不同,在永乐时期,中央官员序列中实际上并没有巡抚这个官名,所谓的巡抚不过是个临时的官职,中央的本意是派个人下去管事,事情办完了你就回来,继续干你的副部级。

可是天不随人愿,中央大员下到地方,小事容易办,要是遇到民族纷争问题和农民造反这些大事,就不是一年半年能回来的了。要遇到这种事情,巡抚可就麻烦了,东跑西跑,一忙就是大半年,这里解决了那里又闹,逢年过节的,民工都能回家过年,而有些焦头烂额的巡抚却几年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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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只是个临时差事,却经常是一去不返,巡抚也有老婆孩子,也有夫妻分居,子女入学这些问题,长期挂在外面也实在苦了这些大人,中央也麻烦,往往是这个刚巡回来,又有汇报何处出事,地方处理不了,需要再派,周而复始,也影响中央人员调配,于是,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巡抚逐渐由临时特派员变成了固定特派员,人还算是中央的人,但具体办公都在地方,也不用一年跑几趟了。

既然说到巡抚,我们就不得不说与之相关的两个官职。

巡抚虽然是大官,却并非最大的地方官员,事实上,比巡抚大的还有两级,这两级官员才真正称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明朝政府确定了巡抚制度后,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因为当时的农民起义军们经常会变换地点,也就是所谓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算是游击战的一种,山东的往河北跑,湖北的往湖南跑,遇到这种情况,巡抚们就犯难了。比如浙江巡抚带着兵追着起义军跑,眼看就要追上,结果这些人跑到了福建,浙江巡抚地形不熟,也不方便跑到人家地盘里面去,就会要求福建巡抚或是都指挥使司配合,如果关系好也就罢了,算是帮你个忙。关系不好的那就麻烦了,人家可以把眼一抬:“你何许人也,贵姓?凭什么听你指挥?”

为了处理这种情况,中央只得再派出更高级别的官员(一般是尚书正部级),到地方去处理事务,专门管巡抚。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总督。

总督一般管两个省或是一个大省(如四川总督只管四川),可以对巡抚发令。

按说事情到这里就算解决了,可是政策实在跟不上形势,到了明朝后期,如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猛人出来后,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排场是相当的大,人家手下几十万人,根本不把你小小的巡抚、总督放在眼里,正规军不小打小闹,要打就打省会城市,一闹就几个省,总督也管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地方官出场了,疲于应付的明朝政府最后只得又创造出一个新官名——督师。这个官专门管总督,农民军闹到哪里,他就管到哪里,当然了,这种最高级别的地方官一般都是由中央最高文官大学士兼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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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三种机构或官职都是在永乐时期由朱棣首创的,其作用有好有坏,我们在这里介绍它们,是因为在后面的文章中,我们还要经常和它们打交道,所以在这里必须先打个底。

与这些制度机构相比,朱棣还给他的子孙后代留下了一样更加珍贵的宝物,也正是这件宝物不但开创了永乐盛世,还在朱棣死后,将这种繁荣富强的局面维持下去。

这件宝物就是人才。

朱棣和朱元璋一样,都是中国历史上十分有作为的英明君主,但综合来看,朱棣比朱元璋在各个方面都差一个层次,除了一点之外。

这一点就是看人才的眼光。

之前我们曾经介绍过朱元璋给他的孙子留下的那三个人,事实证明这三个人是名副其实的书呆子,作用极其有限,朱棣也给自己的子孙留下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却与之前的齐黄大不相同。

他们是真正的治世英才。

由于他们三个人都姓杨,所以史称“三杨”

他们是那个时代最为优秀的人物,且各有特长,不但有能力,而且有城府心计,历经四朝而不倒,堪称奇人,下面我们就逐个介绍他们的传奇经历。

第一个人 博古守正 杨士奇

如果要评选中国历史上著名盛世之一——仁宣盛世的第一缔造者,恐怕还轮不到仁宣两位皇帝,此荣誉实非杨士奇莫属,因为如果没有他,朱高炽可能就不是所谓的明仁宗了。

这位传奇文臣活跃于四朝,掌控朝政,风光无限,但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为了走到这一步,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至正二十五年(1365),杨士奇出生在袁州,当年正是朱元璋闹革命的时候,各地都兵慌马乱,民不聊生,为了躲避饥荒,杨士奇的父母带着他四处奔走,日子过得很苦。在杨士奇一岁半的时候,他的父亲杨美终于在乱世中彻底得到了解脱——去世了。

幼年的杨士奇不懂得悲伤,也没有时间悲伤,因为他还要跟着母亲继续为了生存而奔走,上天还是公平的,他虽然没有给杨士奇幸福的童年,却给了他一个好母亲。

杨士奇的母亲是一个十分有远见的人,即使在四处飘流的时候,她也不忘记做一件事——教杨士奇读书。在那遍地烽火的岁月中,她丢弃了很多行李,但始终带着一本书——《大学》,说来惭愧,此书我到二十岁才通读,而杨士奇先生五岁就已经会背了,每看到此,本人都会感叹新社会就是好,如果在下生在那个时代,估计混到四五十岁还是个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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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是要讲天分的,杨士奇就十分有天分,可读书还需要另一样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钱。

杨士奇没钱,他的母亲也没钱。

没有钱,就上不起私塾,就读不了书,就不能上京考试,就不能当官,毕竟科举考试并不是只考《大学》。

杨士奇和他的母亲就这样在贫困的煎熬中迎来了人生的转折。

洪武四年(1371),杨士奇的母亲改嫁了,杨士奇从此便多了一位继父,一位严肃且严厉的继父。

这位继父叫罗性,他同时也兼任杨士奇的老师。

罗性,字子理,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此人出生世家,当时已经是著名的名士,且有官职在身,性格耿直,但生性高傲,瞧不起人

杨士奇怀揣着好奇和畏惧住进了罗性的家,当然,也是他自己的家。

罗性是一个十分严厉孤傲的人,对这个跟着自己新娶妻子(或是妾)一道进门,却并非自家血亲的小孩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进入罗家后不久,杨士奇就被强令改姓罗,这似乎也很正常,给你饭吃的人总是有着某种权力的。

杨士奇就这样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下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虽然改姓罗,但毕竟不是人家的孩子,差别待遇总是有的,罗性也并不怎么重视他,这一点,即使是幼年的杨士奇也能感觉得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惹祸,以免给他和他的母亲带来麻烦。

两年后,年仅八岁的杨士奇的一次惊人之举改变了他的生活状况。

洪武六年(1373),罗家举行祭祀先祖的仪式,还是小孩的杨士奇被触动了,他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亲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也想祭拜自己的父亲和亲人。

可是罗家的祠堂决不会有杨家的位置,而且如果他公开祭祀自己的家人,恐怕是不会让继父罗性高兴的。

这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却并未放弃,他从外面捡来土块,做成神位的样子,找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郑重地向自己亡故的父亲跪拜行礼。

杨士奇所不知道的是,他这自以为隐秘的行为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这个人正是罗性。

不久之后,罗性找到了杨士奇,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他祭拜祖先的行为,还告知他从今往后,恢复他的杨姓,不再跟自己姓罗。

杨士奇十分惊慌,他以为是罗性不想再养他,要将他赶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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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性却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希望你将来能够略微照顾一下他们。”

他接着感叹道:“你才八岁,却能够寄人篱下而不堕其志,不忘祖先,你将来必成大器!你不必改姓了,将来你必定不会辱没生父的姓氏。”

罗性是对的,有志从来不在年高。

自此之后,罗性开始对杨士奇另眼相看,并着力培养他,供他读书。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杨士奇应该会通过各项考试,最终中进士入朝为官,因为他确实有这个实力,但上天实在弄人。

仅仅一年之后,罗性因罪被贬职到远方,杨士奇和他母亲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然而在这艰苦的环境下,有志气的杨士奇却没有放弃希望,他仍然努力读书学习,为自己的将来而奋斗。

由于家境贫困,杨士奇没有办法向其他读书人那样上京赶考图个功名,为了贴补家用,他十五岁就去乡村私塾做老师,当时私塾很多,没有形成垄断产业,每个学生入学时候交部分学费,不用开学时去教务处一次性交清,如果觉得先生教得不好,可以随时走人,所以老师的水平是决定其收入的关键,学生多收入就多,由于他学问根基扎实,很多人来作他的学生,但毕竟在农村贫困地区,他的收入还是十分微薄,只能混口饭吃。

生活贫困的杨士奇和他的母亲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不久之后,他又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人穷志不穷这条格言的意义。

杨士奇的一个朋友家里也十分穷困,但他没有别的谋生之道,家里还有老人要养,实在过不下去了。杨士奇主动找到他,问他有没有读过四书,这个人虽然穷点,学问还是有的,便回答说读过。杨士奇当即表示,自己可以把教的学生分一半给他,并将教书的报酬也分一半给他。

他的这位朋友十分感动,因为他知道,杨士奇也有母亲要养,家境也很贫穷,在如此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这样仗义,实在太不简单。

少了一半收入的杨士奇回家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他本以为母亲会不高兴,毕竟本来已经很穷困的家也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母亲却十分高兴地对他说:“你能够这样做,不枉我养育你成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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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穷人也是有尊严和信义的,正是因为有这样明理的母亲,后来的杨士奇才能成为一代名臣。

杨士奇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在困难中不断努力,在贫困中坚持信念,最终成就事业。

人穷,志不可短!

没有功名的杨士奇仕途并不顺利,他先在县里做了一个训导(类似今天的县教育局官员),训导是个小官,只是整天在衙门里混日子,可杨士奇做官实在很失败,他连混日子都没有混成。

不久之后,杨士奇竟然在工作中丢失了学印,在当年那个时代,丢失衙门印章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的警察丢枪还要严重得多,是有可能要坐牢的。此时,杨士奇显示了他灵活的一面。

如果是方孝孺丢了印,估计会写上几十份检讨,然后去当地政府自首,坐牢时还要时刻反省自己,杨士奇没有这么多花样,他直接就弃官逃跑了。

杨士奇还真不是书呆子啊

之后逃犯杨士奇流浪江湖,他这个所谓逃犯是应该要画引号的,因为县衙也不会费时费力来追捕他,说得难听一点,他连被追捕的价值都不具备,此后二十多年,他到处给私塾打工养活自己,值得欣慰的是,长年漂泊生活没有让他变成二混子,在工作之余,他继续努力读书,其学术水平已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

在度过长期学习教书的流浪生活后,杨士奇终于等到了他人生的转机。

建文二年(1400),建文帝召集儒生撰写《太祖实录》,三十六岁的杨士奇由于其扎实的史学文学功底,被保举为编撰。

在编撰过程中,杨士奇以深厚的文史才学较好地完成了工作,并得到了此书主编方孝孺的赞赏,居然一举成为了《太祖实录》的副总裁。

永乐继位后,杨士奇真正得到了重用,他与解缙等人一起被任命为明朝首任内阁七名成员之一,自此之后,他成为了朱棣的重臣。

与解缙相同,他也不是个安分的人,此后不久,他卷入了立太子的纷争,他和解缙都拥护朱高炽,但与解缙不同的是,他要聪明得多。

青少年时期的艰苦经历磨炼了杨士奇,使他变得老成而有心计。他为人十分谨慎,别人和他说过的话,他都烂在肚子里,从不轻易发言泄密,他是太子的忠实拥护者,却从不明显表现出来,其城府可见一斑。

而杨士奇之所以能够有所成就,其经验大致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刚出道时要低调,再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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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杨士奇精于权谋诡计,但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一个滑头的两面派,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夺位斗争中,他始终坚定地站在了朱高炽一边,并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忠诚最终战胜了政治对手,将朱高炽扶上了皇帝的宝座。

永乐年间,最为残酷的政治斗争就是朱高炽与朱高煦的皇位之争,在这场斗争中,无数人头落地,无数大臣折腰,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双方各出奇谋,经过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斗争一直延续到朱棣去世的那个夜晚,一个人冒着极大的风险,秘密连夜出发,奔波一个月赶路报信,方才分出了胜负。

事实上,不但杨士奇参加了这场斗争,我们下面要介绍的三杨中的另外两个也没有闲着,他们都是太子党的得力干将。在后面的文章中,我们会详细介绍这场惊天动地的皇位之争。

第二个人足智多谋杨荣

我们接着介绍的杨荣是三杨中的第二杨,他虽然没有杨士奇那样出众的政务才能和学问基础,却有一项他人不及的能力——准确的判断力。

杨荣,洪武四年(1371)生,福建人,原名杨子荣(注意区分),他虽然没有深入虎穴,剿灭土匪的壮举,但其大智大勇却着实可以和后来的那位战斗英雄相比。

与杨士奇不同,他小时候没有吃过那么多苦,家里环境不错的他走的正是读书、应试、做官的这条老路。建文二年(1400),他考中进士,由于成绩优秀,被授予编修之职,即所谓的翰林。

建文帝时代翰林院可谓书呆子云集之地,这也难怪,毕竟掌权的就是黄子澄、方孝孺那样的人,上行下效也很正常。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杨荣这位优等生与他的那些同事们有很大的不同,他实在不是个书呆子,而应该算是一位心思缜密的谋士。

与杨士奇一样,这个足智多谋的人也是在永乐时期才被重用的,但他飞黄腾达的经过却很有点传奇色彩,因为他凭借的不是才学,而是一句话。

建文四年(1402),朱棣终于打败了顽强的南军,进入京城,夺得了皇位,现在他只剩下一件事要办——登基即位。

然而就在他骑马向大殿进发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人站了出来,阻挡了他的去路(迎于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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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正是杨荣。

由于当时情况还比较混乱,敌友难分,难保某些忠于建文帝的大臣不会玩类似恐怖分子和荆轲那样的把戏,周围的人十分紧张,而朱棣本人也大为吃惊,但他不会想到,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杨荣竟然对他说,现在不应该进宫即位。

不应该即位?笑话!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装了那么久的傻,死了那么多的人,无非只是为了皇位,可眼前的这个书生竟然敢阻止我即位,凭什么!真是可笑!

在场的人几乎已经认定杨荣发疯了,准备替他收尸。

但杨荣真的阻止了朱棣的即位,还让朱棣心悦诚服照办,而他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竟然只用了一句话。

“殿下是应该先去即位呢,还是先去祭陵呢?”(先遏陵乎,先即位乎?)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们前面说过,朱棣造反是披着合法外衣的,说得粗一点就是既要当*****,又要立牌坊,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立牌坊,只是一心要当*****。无论怎么说,如果不先拜一下老爹的坟,那是很不妥当的,朱棣连忙拨转马头,去给老爹上坟。

从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看出杨荣已经精明到了极点,他摸透了朱棣的心理,也看透了遮羞布下权力斗争的真相。这样的一个人比他的上级方孝孺、黄子澄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同样老奸巨猾的朱棣从此记住了这个叫杨荣的人,在他即位后便重用杨荣,并将其召入内阁,成为七人内阁中的一员。

当时的内阁七人都是名满天下之辈,而在他们中间,杨荣并不显眼,他没有解缙的才学,也没有杨士奇的政务能力,并不是个引人注目的人,但这绝不是他的能力不行,事实上,他所擅长的是另一种本领——谋断。

所谓谋断就是谋略和判断,这些本应是姚广孝那一类人的专长,而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应该是个老实读书人的杨荣居然会擅长这些,实在令人费解,但他善于判断形势却是不争的事实,下面的这个事例就很能说明问题。

一天晚上,边关突然传来急报,宁夏被蒙古军队围攻,守将派人几百里加急报信,这是紧急军情,朱棣也连忙起身去内阁找阁臣讨论如何处理(内阁有24小时值班制度,七天一换),偏巧那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杨荣。

朱棣风风火火地来到内阁,把奏报交给杨荣看,问他有什么意见。

 

[352]

出乎朱棣预料,杨荣看完后没有丝毫慌乱,表情轻松自然,大有一副太监不急皇帝急的势头。

朱棣又气又急,杨荣却慢条斯理的对他说:“请陛下再等一会,宁夏一定会有第二份解围奏报送来的。”

朱棣好奇地看着他,让他说出理由,杨荣此刻也不敢再玩深沉,因为朱棣不是一个对大臣很有耐心的人。

杨荣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了解宁夏的情况,那里城防坚固,而且长期作战,士兵经验丰富,足以抵御周围的蒙古军队。从他们发出第一份奏报的日期来看,距离今天已过去十余天,此刻宁夏应该已经解围了,必然会发出第二份奏报。”

不久之后,朱棣果然收到了第二份解围的奏报,自认料事如神的朱棣对杨荣也十分佩服,并交给他一个更为光荣的任务——从军。

朱棣认识到,杨荣是一个能谋善断的人,在对蒙古作战中,这样的人才正是他所需要的,于是在永乐十二年(1414)的那次远征中,杨荣随同朱棣出行,表现良好,获得了朱棣的信任。朱棣便将军队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印信交给杨荣保管,而且军中但凡宣诏等事务,必须得到杨荣的奏报才会发出,可以说,杨荣就是朱棣的私人秘书。

朱棣之所以如此信任杨荣,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这个人处事不偏不倚,也不参与朱高炽与朱高煦的夺位之争,没有帮派背景,当然,这仅仅是朱棣的想法而已。

朱棣不会想到,这个看上去十分听话的杨荣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简单,朱棣将印信和奏报之权授予杨荣,只是为了要他好好干活,然而这位杨荣却利用这一便利条件,在关键时刻做出了一件关键的事情。

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朱棣病逝之时,那个当机立断,驰奔上千里向太子报告朱棣已死的消息,为太子登基争取宝贵时间,制定周密计划的人,正是一向为人低调的杨荣。因为他的真实身份和杨士奇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第三个人临危不惧杨溥

下面要说的这位杨溥,其名气与功绩和前面介绍过的两位相比有不小的差距,但他却是三人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别人出名、受重用依靠的是才学和能力,他靠的却是蹲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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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溥,洪武五年(1372)生,湖北石首人,建文二年(1400)中进士,是杨荣的进士同学,更为难得的是,他也被授予编修,又成为了杨荣的同事,但与杨荣不同的是,杨溥是天生的太子党,因为在永乐元年,他就被派去服侍太子,算是早期党员。

朱棣毕竟还是太天真了,杨荣和杨溥这种同学加同事的关系,外加内阁七人文臣集团固有的拥立太子的政治立场,说杨荣不是太子党,真是鬼都不信。

杨溥没有杨士奇和杨荣那样突出的才能,他辅佐太子十余年,并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也不引人注目,这样下去,即使将来太子即位,他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但永乐十二年发生的一个突发事件却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过,这个突发事件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永乐十二年(1414),“东宫迎驾事件”事发,这是一个有着极深政治背景的事件,真正的幕后策划者正是朱高煦。在这次事件中,太子党受到严重打击,几乎一蹶不振,许多大臣被关进监狱当替罪羊,而杨溥正是那无数普普通通的替罪羊中的一只。

由于杨溥的工作单位就是太子东宫,所以他被认定为直接责任者,享受特殊待遇,被关进了特级监狱——锦衣卫的诏狱。

锦衣卫诏狱是一所历史悠久,知名度极高的监狱,级别低者是与之无缘的(后期开始降低标准,什么人都关),能进去人的不是穷凶极恶就是达官显贵。所谓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些普通犯人对这所笼罩神秘色彩的监狱也有着好奇心,这种心理也可以理解,从古至今,蹲监狱一直都是吹牛的资本,如“兄弟我当年在里面的时候”,说出来十分威风。

此外,蹲出名的人也绝不在少数。反正在哪里都是坐牢,找个知名度最高的监狱蹲着,将来出来后还可以吹牛“兄弟我当年蹲诏狱的时候”,应该也能吓住不少同道中人。

这样看来,蹲监狱也算是出名的一条捷径。

然而事实上,在当年,想靠蹲诏狱出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够级别,其次你还要有足够的运气。

因为一旦进了诏狱,就不太容易活着出来了。

诏狱是真正的人间地狱,阴冷潮湿,环境恶劣,虽然是高等级监狱,却绝不是卫生模范监狱,蚊虫老鼠到处跑,监狱也从来不搞卫生评比,反正这些东西骚扰的也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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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环境恶劣,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犯人们的关照,他们秉承着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管理理念,对犯人们严格要求,并坚持抗拒从严,坦白也从严的审讯原则,经常用犯人练习拳脚功夫,以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同时他们还开展各项刑具的科研攻关工作,并无私地在犯人身上试验刑具的实际效果。

最初进入诏狱的犯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在等待——被审讯——被殴打(拳脚,上刑具)——等待中度过的,等到没人审你也没人打你的时候,说明你的人生开始出现了三种变数,1、即将被砍头2、即将被释放3、你已经被遗忘了

相信所有的犯人都会选择第二种结果,但可惜的是,选择权从来不在他们的手上。

这就是诏狱,这里的犯人没有外出放风的机会,没有打牌消遣等娱乐活动,自然更不可能在七点钟排队到礼堂看新闻联播。

明朝著名的铁汉杨继盛、左光斗等人都蹲过诏狱,他们腿被打断后,骨头露了出来也没人管,任他们自生自灭。所以我们说,这里是真正的地狱。

杨溥进的就是这种监狱,刚进来时总是要吃点苦头的,不久之后,他也陷入了坐牢苦等的境况,但杨溥想不到的是,这一等就是十年。

更惨的是,杨溥的生命时刻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东宫迎驾事件”始终没有了结,而朱高煦更是处心积虑要借此事彻底消灭太子党,在这种情况下,杨溥随时都有被拉出去砍头的危险(史载“旦夕且死”),然而杨溥却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行为来应对死亡的威胁。

如果明天生命就可能结束,而你却无能为力,你会干些什么?

我相信很多人在这种状况下是准备写遗书或是大吃一顿,把以前没玩的都补上,更多的人则是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

这些都是人的正常反应,可杨溥奇就奇在他的反应不正常。

明天就可能被拉出去砍头,他却仍在读书,而且是不停地读,读了很多书(读经史诸子书不辍),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下,性命随时不保,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355]

可这个人却浑似坐牢的不是自己,每天在散发恶臭、肮脏潮湿的牢房里,却如同身在自己书房里一样,不停地用功读书,他的自学行为让其他犯人很惊讶,到后来,连看守他的狱卒都怀疑他精神不正常。

他的这种举动也引起了朱棣的注意,有一次朱棣突然想起他,便问杨溥现在在干什么(幸好不是问杨溥尚在否),大臣告诉他杨溥在监狱里每天都不停地读书。

朱棣听到这个答案后,沉思良久,向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下达了命令,要他务必好好看守杨溥,不能出任何问题。

我们前面说过,朱棣是一个很有水平的领导,这种水平就体现在对人的认识上,他很清楚杨溥的境况和心理状态,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溥却能视死如归,毫不畏惧,也绝非伪装(装不了那么长时间),这是很不容易的。

很明显,这个叫杨溥的人心中根本就没有害怕这两个字。

自古以来,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死,而是每天在死亡的威胁下等死。

不知何时发生,只知随时可能发生,这种等死的感受才是最为痛苦的

杨溥不怕死,也不怕等死,这样的人,天下还有何可怕?!

真是个人才啊!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棣才特意让人关照杨溥,他虽然不愿用杨溥,却可以留给自己的儿子用。

也多亏了朱棣的这种关照,杨溥才能在诏狱中度过长达十年的艰苦生活,最终熬到刑满释放,光荣出狱,并被明仁宗委以重任,成为一代名臣。

看了以上这三位的人生经历,我们就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要混出头实在不容易啊。

之所以在这里介绍三杨的经历,不但因为他们将在后来的明代历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参加了那场惨烈的皇位之争,并担任了主角,以上的内容不过是参与这场斗争演员的个人简介,下面我们将开始讲述这场残酷的政治搏斗。

 

[356]

不服气的朱高煦

朱高煦一直不服气

这也很容易理解,他长得一表人才,相貌英俊,且有优秀的军事才能,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个哥哥不但是个大胖子,还是个瘸子,连走路都要人扶,更别谈骑马了。

简直就是个废人。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废人,将来要做自己的主人!

谁让人家生得早呢?

自己也不是没有努力过,靖难的时候,拼老命为父亲的江山搏杀,数次出生入死,却总是被父亲忽悠,虽得到了一句“勉之,世子多疾!”的空话,却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干了那么多的事,却什么回报都没有,朱高煦很愤怒,后果很严重。

他恨朱高炽,更恨说话不算数的父亲朱棣。

想做皇帝,只能靠自己了。

不择手段、不论方法,一定要把皇位抢过来!

朱高煦不知道的是,他确实错怪了自己的父亲。

朱棣是明代厚黑学的专家,水平很高,说谎抵赖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但在选择太子这件事情上,他却并没有骗人,他确实是想立朱高煦的。

父亲总是喜欢像自己的儿子,朱高煦就很像自己,都很英武、都很擅长军事、都很精明、也都很无赖。

朱高炽却大不相同,这个儿子胖得像头猪,臃肿不堪,小时候得病成了瘸子(可能是小儿麻痹症),走路都要人扶,简直就是半个废人。朱棣实在想不通,如此英明神武的自己,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儿子。

除了外貌,朱高炽在性格上也和朱棣截然相反,他是个老实人,品性温和,虽然对父亲十分尊重,但对其对待建文帝大臣的残忍行为十分不满,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讨朱棣的喜欢。

于是朱棣开始征求群臣的意见,为换人做准备,他先问自己手下的武将,得到的答案几乎是一致的——立朱高煦。

武将:战友上台将来好办事啊。

之后他又去问文臣,得到的答复也很统一——立朱高炽。

文臣:自古君不立长,国家必有大乱。

一向精明的朱棣也没了主意,便找来解缙,于是就有了前面所说的那场著名的谈话。从此朱棣开始倾向于立朱高炽。

但在此之后,禁不住朱高煦一派大臣的游说,朱棣又有些动摇,立太子一事也就搁置了下来,无数大臣反复劝说,但朱棣就是不立太子,朱高炽派大臣十分明白,朱棣是想立朱高煦的。于是,朱高炽派第一干将解缙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心理战。

 

[357]

不久之后,有大臣画了一幅画(极有可能是有人预先安排的),画中一头老虎带着一群幼虎,作父子相亲状。朱棣也亲来观看,此时站在他身边的解缙突然站了出来,拿起毛笔,不由分说地在画上题了这样一首诗: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高!实在是高!

解缙的这首打油诗做得并不高明,却很实用,所谓百兽尊不就是皇帝吗,这首诗就是告诉朱棣,你是皇帝,天下归你所有,但父子之情是无法替代也不应抛开的。朱高煦深受你的宠爱,但你也不应该忘记朱高炽和你的父子之情啊。

解缙的判断没有错,朱棣停下了脚步,他被深深地打动了。

是啊,虽然朱高炽是半个废人,虽然他不如朱高煦能干,但他也是我的儿子,是我亲自抚养长大的亲生儿子啊!他没有什么显赫的功绩,但他一直都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从没有犯错,不应该对他不公啊。

就在那一刻,朱棣做出了决定。

他命令,立刻召见朱高炽,并正式册封他为太子(上感其意,立召太子归,至是遂立之)。

从此朱高炽成为了太子,他终于放心了,支持他的太子党大臣们也终于放心了。

这场夺位之争似乎就要以朱高炽的胜利而告终,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这场争斗才刚开始。

朱高煦的阴谋

朱高炽被册立为太子后,自然风光无限,而朱高煦却祸不单行,不但皇位无望,还被分封到云南。

当时的云南十分落后,让他去那里无疑是一种发配,朱高煦自然不愿意去,但这是皇帝的命令,总不能不执行吧,朱高煦经过仔细思考,终于想出了一个不去云南的方法——耍赖。

他找到父亲朱棣,不断诉苦,说自己又没有犯错,凭什么要去云南,反复劝说,赖着就是不走。朱棣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加上他也确实比较喜欢这个儿子,便收回了命令,让他跟随自己去北方巡视边界(当时尚未迁都)。

在跟随朱棣巡边时,朱高煦表现良好,深得朱棣欢心,高兴之余,朱棣便让他自己决定去留之地。

朱高煦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告诉朱棣,自己哪里也不去,就留在京城(南京)。

朱棣同意了他的要求,从此,朱高煦便以京城为基地,开始谋划针对朱高炽的阴谋。

他广收朝中大臣为爪牙,四处打探消息,企图抓住机会给太子以致命打击。

 

[358]

朱高煦深通权术之道,他明白,要想打倒太子,必须先除去他身边的人,而太子党中最显眼的解缙就成了他首要打击的对象。在朱高煦的策划下,外加解缙本人不知收敛,永乐五年(1407),解缙被赶出京城,太子党受到了沉重打击。

朱高煦的第一次攻击获得了全胜。

但搞掉解缙不过是为下一次的进攻做准备,因为朱高煦的真正目标是被太子党保护着的朱高炽。

经过周密策划后,永乐十年(1412),朱高煦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朱高煦深知朝中文臣支持太子的很多,要想把文官集团一网打尽绝无可能,于是他另出奇招,花重金收买了朱棣身边的很多近臣侍卫,并让这些人不断地说太子的坏话,而自永乐七年后,由于朱棣要外出征讨蒙古,便经常安排太子监国(代理国家大事),在这种情况下,精于权术的朱高煦终于等到了一个最佳的进攻机会。

朱高煦聪明过人,他跟随朱棣多年,深知自己的这位父亲大人虽然十分精明且长于权谋诡计,却有一个弱点——多疑。

而太子监国期间,正是他的这种弱点爆发的时刻,因为他多疑的根源就在于对权力的贪婪,虽然由于出征不得不将权力交给太子,但这是迫不得已的,朱高煦相信,所有关于太子急于登基,抢班夺权的传闻都会在朱棣的心中引发一颗颗定时炸弹。

朱高煦的策略是正确的,他准确地击中了要害,在身边人的蛊惑下,不容权力有失的朱棣果然开始怀疑一向老实的太子的用心。

永乐十年(1412)九月,朱棣北巡回京,对太子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审查了其监国期间的各项工作,严厉训斥了太子,并抓了一大批太子身边的官员,更改了太子颁布的多项政令。

朱棣的这种没事找事的找茬行为让大臣们十分不满,他们纷纷上书,其中言辞最激烈的是大理寺丞耿通,他直言太子没有错,不应该更改(太子事无大过误,无可更也)。

但直言的耿通却绝不会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可正中朱棣下怀,

耿通算是个做官没开窍的人,他根本不懂得朱棣这些行为背后的政治意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本来就是来找茬踢场子的,不过随意找个借口,是直接奔着人来的,多说何益!

朱棣却是一个借题发挥的老手,他由此得到了启发,决定向耿通借一样东西,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359]

这样东西就是耿通的脑袋。

随后,朱棣便煞费苦心地演了一出好戏。

他把文武百官集合到午门,用阴沉的眼光扫视着他们,怒斥耿通的罪行(好像也没什么罪行),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像耿通这样的人,一定要杀(必杀通无赦)!

如此杀气腾腾,群臣无不胆寒,但大臣们并不知道,这场戏的高潮还没有到。

耿通被处决后,朱棣集合大臣们开展思想教育,终于说出了他演这场戏最终的目的:

“太子犯错,不过是小问题,耿通为太子说话,实际上是离间我们父子,这样的行为绝对不能宽恕,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他(失出,细故耳。。。离间我父子,不可恕)!

至此终于原形毕露。

耿通无非是说太子没错而已,怎么扯得到离间父子关系上,这个帽子戴得实在不高明却也说出了朱棣的真意:

朱高炽,老子还没死呢,你老实点!

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太子党被打下去一批,朱高炽本人经过这场打击,也心灰意冷,既然让自己监国,却又不给干事的权利,做事也不是,不做事也不是,这不是拿人开涮吗?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大臣挺身而出,用他的智慧稳住了太子的地位。

这个人就是我们之前说过的杨士奇。

杨士奇虽然学问比不上解缙,他的脑袋可比解缙灵活得多,解缙虽然也参与政治斗争,却实在太嫩,一点也不知道低调做官的原则。本来就是个书生,却硬要转行去干政客,隔行如隔山,水平差的太远。

杨士奇就大不相同了,此人我们介绍过,他不是科举出身,其履历也很复杂,先后干过老师、教育局小科员、逃犯(其间曾兼职教师)等不同职业,社会背景复杂,特别是他在社会上混了二十多年,也算跑过江湖,黑道白道地痞混混估计也见过不少,按照今天的流动人口规定,他这个流动了二十年的人是绝对的盲流,估计还可以算是在道上混过的。

朝廷就是一个小社会,皇帝大臣们和地痞混混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吃得好点,穿得好点,人品更卑劣,斗争更加激烈点而已,在这里杨士奇如鱼得水,灵活运用他在社会上学来的本领,而他学得最好,也用得最好的就是:做官时一定要低调。

 

[360]

他虽然为太子继位监国出了很多力,却从不声张,永乐七年(1409)七月,太子为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工作和努力,特别在京城闹市区繁华地带赐给他一座豪宅,换了别人,估计早就高高兴兴地去拿钥匙准备入住,可杨士奇却拒绝了。

他推辞了太子的好意,表示自己房子够住,不需要这么大的豪宅。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嫌房子多,杨士奇也不例外,他拒绝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如果他拿了那栋房子,就会成为朱高煦的重点打击目标,权衡利弊,他明智地拒绝了这笔横财。

杨士奇虽然没有接受太子的礼物,但他对太子的忠诚却是旁人比不上的,应该说他成为太子党并不完全是为了投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太子的感情。

自永乐二年(1404)朱高炽被立为太子后,杨士奇就被任命为左中允(官名),做了太子的部下,朱高炽虽然其貌不扬,却是个真正仁厚老实的人,经常劝阻父亲的残暴行为,弟弟朱高煦屡次向他挑衅,阴谋对付他,朱高炽却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了下来,甚至数次还帮这个无赖弟弟说情。

这些事情给杨士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虽然历经宦海,城府极深,儿时母亲对他的教诲却始终记在心头,仗义执言已经成为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他却并没有变,他还是当年的那个正气在胸的杨士奇。

眼前的朱高炽虽然形象不好,身体不便,却是一个能够仁怀天下的人,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秉持着这个信念,杨士奇与太子同甘共苦,携手并肩,走过了二十年历经坎坷的储君岁月。

说来也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可能是由于杨士奇过于低调,连朱棣也以为杨士奇不是太子党,把他当成了中间派,经常向他询问太子的情况,而在永乐十年(1412)的风波之后,朱棣对太子也产生了怀疑,便向杨士奇询问太子监国时表现如何。

这看上去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暗藏杀机。

城府极深的杨士奇听到这句问话后,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立刻意识到,决定太子命运的关键时刻来到了。

他紧张地思索着问题的答案。

趁着杨士奇先生还在思考的时间,我们来看一下为什么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又十分关键。

 

[361]

如果回答太子十分积极,勤恳做事,和群众(大臣)们打成一片,能独立处理政事,威望很高的话,那太子一定完蛋了。

你爹还在呢,现在就拉拢大臣,独立处事,想抢班夺权,让老爹不得好死啊。

既然这个答案不行,那么我们换一个答案:

太子平时积极参加娱乐活动,不理政事,疏远大臣,有事情就交给下面去办,没有什么威信。

这样回答的话,太子的结局估计也是——完蛋。

这又是一个非常类似二十二条军规的矛盾逻辑。

太子的悲哀也就在此,无数太子就是这样被自己的父亲玩残的,自古以来,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关系始终是处理不好的,在封建社会,皇帝就是一把手,太子就是二把手,自然逃脱不了这个规则的制约。

你积极肯干,说你有野心,你消极怠工,说你没前途。

干多了也不行,干少了也不行,其实只是要告诉你,不服我是不行的

让你干,你就不得休息,不让你干,你就不得好死。

这似乎是很难理解的,到底是什么使得这一滑稽现象反复发生呢?

答案很简单:权力。

谁分我的权,我就要谁的命!(儿子也不例外)

朱棣很明白,他最终是要将权力交给太子的,而在此之前,太子必须有一定的办事能力,为了帝国的未来,无能的废物是不能成为继承人的,所以必须给太子权力和锻炼的机会,但他更明白,要想得一个善终,混个自然死亡,不至于七八十岁还被拉出去砍头,就必须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权力,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儿子是不能相信的,老婆是不能相信的,天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这就是皇帝的悲哀。

好了,现在杨士奇先生已经完成了他的思索,让我们来看看他的答案:

“太子监国期间努力处理政事,能够听取大臣的合理意见,但对于不对的意见,也决不会随便同意,对于近臣不恰当的要求,他会当面驳斥和批评。”

这就是水平啊,在朱棣举办的现场提问回答活动中,杨士奇能够在规定时间内想出这种两全其美的外交辞令,实在不简单。

既勤恳干活礼贤下士,又能够群而不党,与大臣保持距离,在杨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炽那肥头大耳的形象一下子变得光辉照人。

 

[362]

朱棣听了这个答案也十分满意,脸上立刻阴转晴,变得十分安详,当然最后他还不忘夸奖杨士奇,说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人。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朱棣和杨士奇各出绝招,朱棣施展的是武当长拳,外柔内刚,杨士奇则是太极高手,左推右挡,来往自如。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似乎可以算是武当派的同门师兄弟。

于是,永乐十年(1412)的这场纷争就此结束,太子党受到了沉重打击,太子被警告,地位也有所动摇,但由于杨士奇等人的努力,终于稳定住了局势。

可是太子前面的路还很长,只要朱棣一天不死,他就会不断受到朱高煦的攻击,直到他登上皇位或是中途死去。

事实也是如此,另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策划之中,对太子而言,这也将是他监国二十年中经受的最严酷的考验。

在朱高煦持续不断地诬陷诋毁下,朱棣确实对太子有了看法,但暂时也没有换太子的想法,皇帝这样想,下面的大臣们可不这样想。

看到朱棣训斥太子,许多原先投靠太子准备投机的官员们纷纷改换门庭,成为了朱高煦的党羽,但杨士奇却始终没有背弃太子,他一直守护着这个人,守护在这个看上去迟早会被废掉的太子身边。

大浪淘沙,始见真金。

不久之后,一场更大的风暴到来了,太子和杨士奇将接受真正的考验。

永乐十二年(1414)九月,朱棣北巡归来,当时太子及其下属官员奉命留守南京,闻听这个消息,立刻派人准备迎接,但迎接时由于准备不足,有所延误,朱棣很不高兴。

其实说来这也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事,朱棣同志平日经常自行骑马出入大漠等不毛之地,陪同的人也不多,像迎驾这种形象工程有没有是不大在乎的。所以太子朱高炽虽然心中不安,却也没多想。

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了朱高炽的意料。

朱棣大发雷霆,把朱高炽狠狠骂了一顿,大概意思是老子在外面打仗那么辛苦,也是为了你将来的江山打基础,你却连个基本迎接工作都做不好,要你这个废物有什么用?

朱高炽挨骂了,心里非常委屈:不就是稍微晚了点,至于搞得这么大吗?

至于,非常至于。

 

[363]

朱高炽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好弟弟朱高煦不断打探他的行动,虽然并没有什么发现,但政治家朱高煦先生整人是从来不需要事实的,他不断编造太子企图不轨的各种小道消息,并密报给朱棣。

朱棣开始并不相信,之后禁不住朱高煦长年累月的造谣,加上身边被朱高煦买通的人们也不断说坏话,他渐渐地又开始怀疑起太子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想到回来就碰上了太子迎驾迟缓这件事,虽然这并不是个大事情,但在朱棣那里却变成了导火线。在朱棣看来,这是太子藐视他的一种表现。

自己还没有退休呢,就敢这么怠慢,将来还得了?!

在朱高煦的推波助澜下,事情开始一边倒,太子受到严厉斥责的同时,太子党的主要官员如尚书蹇义、学士黄淮、洗马(官名,不是马夫)杨溥都被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

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在朱高煦的精心组织策划和挑拨下,朱棣的怒火越烧越旺,太子党几乎被一网打尽。

朱棣已经认定太子党那帮人都想着自己早死,然后拥立太子博一个功名,他对太子的失望情绪也达到了顶点。他不再相信拥护太子的那些东宫文官们,除了一个人外。

这个例外的人就是杨士奇。

说来奇怪,虽然杨士奇一直在太子身边,朱棣却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公正客观的人,于是在两年后,朱棣再次召见他,问了他一个问题。

与两年前一样,这也是一次生死攸关的问答。

无畏的杨士奇

当时的政治局势极为复杂,由于朱棣公开斥责太子,且把太子的很多亲信都关进了监狱,于是很多大臣们都认为太子已经干不了多久了,倒戈的倒戈,退隐的退隐,太子也朱高炽陷入了孤立之中,现实让他又一次见识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原先巴结逢迎的大臣们此时都不见了踪影,唯恐自己和太子扯上什么关系,连累自己的前途,在这种情况下,杨士奇开始了他和朱棣的问答较量。

这次朱棣没有遮遮掩掩,他直接了当地问杨士奇,太子是否有贰心,不然为何违反礼仪,迟缓接驾?(这在朱棣看来是藐视自己)

在此之前,也有人也劝过杨士奇要识时务,太子已经不行了,应该自己早作打算。

杨士奇用自己的答案回复了朱棣,也回复了这些人的“建议”。

 

[364]

杨士奇答道:“太子对您一直尊敬孝顺,这次的事情是我们臣下没有做好准备工作,罪责在我们臣下,与太子无关。”(太子孝敬,凡所稽迟,皆臣等罪)

说完,他抬起头,无畏地迎接朱棣锐利的目光。

朱棣终于释然了,既然不是太子的本意,既然太子并不是有意怠慢,自己也就放心了。

就这样,悬崖边上的朱高炽又被杨士奇拉了回来。

杨士奇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在太子势孤的情况下,主动替太子承担责任,需要冒很大的风险,要知道,朱棣不整太子,对他们这些东宫官员们却不会手软。与他一同辅佐太子的人都已经进了监狱,只剩下了他暂时幸免,但他却主动将责任归于自己,宁愿去坐牢,也不愿意牵连太子。

杨士奇用行动告诉了那些左右摇摆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收买,不是所有的人都趋炎附势。

从当时的形势来看,朱高炽的太子地位被摘掉是迟早的事情,继续跟随他并不明智,还很容易成为朱高煦打击的对象,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我们可以说,在风雨飘摇中依然坚持支持太子的杨士奇,不是一个投机者。

就如同三十年前,他身处穷困,却仍然无私援助那位朋友一样,三十年后,他又做出了足以让自己母亲欣慰的事情。

三十年过去了,虽然他已身处高位,锦衣玉食,他的所作所为却并没有违背他的人生信条。

人穷志不短,患难见真情

杨士奇最终还是为他的无畏行为付出了代价,朱高煦恨他入骨,指示他买通的人攻击杨士奇(士奇不当独宥),本来不打算处置他的朱棣也禁不住身边人的反复煽动,将杨士奇关入了监狱。

朱高炽得知杨士奇也即将被关入监狱,十分焦急,但以他目前的处境,仅能自保,是绝对保不住杨士奇的。

杨士奇却不以为意,反而在下狱前对太子说:殿下宅心仁厚,将来必成一代英主,望殿下多多保重,无论以后遇到什么情况,都一定要坚持下去,决不可轻言放弃。

此时,朱高炽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即将进入监狱却还心忧自己的杨士奇其实不只是他的属下,更是他的朋友,是患难与共的伙伴。

太子的地位保住了,却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气势下,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365]

朱高煦的失误

朱高煦终于第一次掌握了主动权,他的阴谋策划终于有了结果,太子受到了沉重打击,而帮太子说话的文官集团也已经奄奄一息,形势一片大好,前途十分光明。

话说回来,人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朱高煦也不例外。

胜利在望的朱高煦在历史书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并在之后的岁月中一直以此自居。

他的这位偶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经常见人就说:“我这么英明神武,不是很像李世民吗(我英武,岂不类秦王李世民乎)?”

如此急切表白自我的言语,今日观之,足以让人三伏天里尚感寒气逼人,如果朱高煦出生在现代,定可大展拳脚,拍些个人写真照片,再配上自信的台词,必能一举成名。

朱高煦不是花痴,他这样说是有着深厚的政治寓意的。

大家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隐含意思,李世民与朱高煦一样,都是次子,李建成对应朱高炽,都是太子,甚至连他们的弟弟也有对应关系,李元吉对应朱高燧,都是第三子。

这样就很清楚了,李世民杀掉了李建成,当上皇帝,朱高煦杀掉朱高炽,登上皇位。

朱高煦导演希望把几百年前的那一幕戏再演一遍。

我们这里先不说朱高煦先生是否有李世民那样的水平,既然他坚持这样认为,那也没办法,就凑合吧,让他先演李世民,单从这出戏的演员阵容和所处角色上看,似乎和之前的那一幕确实十分相似。

但朱高煦导演也出现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忽略了这场戏中另一个大牌演员的感受,强行派给他一个角色,这也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

他要派的是这场戏的主要角色之一——李世民的父亲李渊,被挑中的演员正是他的父亲朱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把这场戏演好,演完,搞一个朱高煦突破重重险阻,战胜大坏蛋朱高炽,登基为皇帝的大团圆结局,就必须得到赞助厂商总经理朱棣的全力支持。

朱棣不是李渊,事实上,他跟李渊根本就没有任何共通点,但他很清楚,上一幕戏中,李渊在李世民登基后的下场是被迫退位,如果这一次朱高煦像当年的李世民那样来一下,他的结局也是不会超出剧本之外的。

朱棣虽然不是导演,却是戏霸。

让我演李渊,你小子还没睡醒吧

 

[366]

太子党的反击

就在朱棣渐渐对日益嚣张的朱高煦感到厌恶时,太子党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当时正值朱高煦主动向朱棣要求增加自己的护卫,这引起了朱棣的警觉,永乐十三年(1415)五月,朱棣决定改封朱高煦去青州,按说青州并不是很差的地方,但朱高煦为了夺权的需要,不肯离开京城,又开始耍赖。

这次朱棣没有耐心陪朱高煦玩下去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朱高煦:你既然已经被封,就赶紧去上任,怎么能总是赖在京城不走(既受藩封,岂可常居京邸)?!

朱棣不断的打击太子,无非是想告诉太子不要急于夺权,但他的这一行动却给了朱高煦错误的信号,他误以为皇位非自己莫属,越发专横跋扈,最终触怒了朱棣。

捧得起你,自然也踩得扁你

太子党的精英们抓住了这个机会,发出了致命的一击,而完成这一击的人正是杨士奇。

由于平日表现良好,且自我改造态度积极,杨士奇和蹇义连监狱的门都没进,就被放了出来,再次被委以重任。但千万不要由此推出朱棣慈悲为怀的结论,要知道,他们的难兄难弟杨溥还在监狱里看书呢,而且一看就是十年。

由此可见,特赦也是有级别限制的

逃离牢狱之灾的杨士奇自然不会洗心革面,与朱高煦和平相处,在经过长期的观察和对时局的揣摩后,他敏锐地抓住了机会,发动了攻击。

说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与前两次一样,他的这次攻击也是通过问答对话的形式完成的。

此次对话除了朱棣和杨士奇外,蹇义也在场,不过他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

朱棣问:“我最近听到很多汉王(朱高煦封号)行为不法的传闻,你们知道这些事情吗?”

这话是对杨士奇和蹇义两个人问的,但两人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蹇义虽然忠于太子,却也被整怕了,他深恐这又是一个陷阱,要是实话实说,只怕又要遭殃,便推说自己不知道。

朱棣失望地转向了另一个人——杨士奇,他注视着杨士奇,等着他的答复。

杨士奇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和阴谋,自己身边的同伴不是被杀掉,就是被朱高煦整垮,为了自己的信念,他忍耐了很久,他曾经有很多机会向朱棣揭发朱高煦的不轨行为,但作为一个政治老手,他十分清楚权力斗争就如同剑客比武,一击必杀才是制胜的王道,因为一旦宝剑出鞘,就没有收回的余地。

 

[367]

朱棣已经丧失了对朱高煦的信任,他已经渐渐看清自己这个儿子的真面目,这是最好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拔剑出鞘!

杨士奇从容答道:“我和蹇义一直在东宫服侍太子,人家就把我们看成太子的人(还装,难道你不是吗),有什么话也会不跟我们讲,所以我们不知道。”

奇怪了,这句回答不是和蹇义一样,啥也没说吗?

要知道,自古以来最狠的整人方法就是先夸你,再骂你,杨士奇熟练地运用了这一技巧。所以别急,下面还有个但是呢。

“但是,汉王两次被封都不肯到地方就藩,现在陛下要迁都了,在这个时候,他要求留在南京,希望陛下仔细考虑一下他的用意。”(惟陛下熟察其意)

细细品来,杨士奇此言实在厉害,看似平淡无奇,却处处透着杀机,要把朱高煦往死里整,杨士奇之权谋老到实在让人胆寒。

杨士奇终于亮出了他的宝剑,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对正确的人,使出了那一剑。

一剑封喉

朱棣被杨士奇的话震惊了,朱高煦三番两次不肯走,如今要迁都了,他却执意留在南京,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能再拖了,让他马上就滚!

永乐十五年(1417)三月,不顾朱高煦的反复哀求,朱棣强行将他封到了乐安州(今山东广饶),朱高煦十分不满,但也没有办法,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此生注定不可能用合法手段登上皇位了

朱棣确实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如果我们翻开地图察看的话,就会发现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这个儿子将来不会老实,于是在封地时,便已做好了打算。乐安州离北京很近,离南京却很远,将朱高煦调离他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将来就算要打,朝发夕至,很快就能解决,不能不说是一招好棋。

至少在这一点上,朱棣要比他的父亲高明。

至此,储君之争暂时告一段落,太子党经过长期艰苦的斗争,稳住了太子的宝座,也为后来仁宣盛世的出现提供了必要条件。

另一方面,朱高煦多年的图谋策划最终付之东流,至少朱棣绝对不会再考虑立他为太子了,但这位仁兄自然也是不会死心的,他把自己的阴谋活动完全转入地下,并勾结他的同党准备东山再起。

不过这一次他不打算继续搞和平演变了,因为在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条路——武装夺权。

 

[368]

虽然方针已经拟定,但朱高煦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老爹打仗有多厉害,他比谁都清楚,只要他还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就绝对不会在自己老爹头上动土。

朱高煦决定等待,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告别

平定天下,迁都北京,修成大典,沟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压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志的主要政绩史。在执政的前十几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许多心血,也获得了许多成就,正是这些成就为他赢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誉。

他做了历史上很多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但他并未感到丝毫疲惫,因为在朱棣的心目中,权力就是他工作的动力,手握权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兴奋剂一样,权力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毒品,一分一秒也离不开,任何人也无法夺走。

像他这样的人似乎是没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还是有朋友的,在我看来,至少有一个。

永乐十六年(1418)三月北京庆寿寺

朱棣带着急促的脚步走进了寺里,他不是来拜佛的,他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向一个人告别,向一个朋友告别。

八十四岁的姚广孝已经无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长年的军旅生涯和极其繁重的参谋工作耗干了他的所有精力,当年那个年过花甲却仍满怀抱负的阴谋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的无力老者。

此时的姚广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3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变了朱棣的一生,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自此之后,他为这位野心家效力,奇计百出,立下汗马功劳,同吃同住同劳动(造反应该也算是一种劳动)的生活培养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他的朋友。

这并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阴谋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后,姚广孝也一下子从穷和尚变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车子(马车)、美女、金银财宝,而朱棣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因为作为打下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这个资格。

可他什么也不要

金银赏赐退了回去,宫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没有留头发,还是光着脑袋去上朝,回家后换上僧人服装,住在寺庙里,接着做他的和尚。

 

[369]

他造反的目的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抱负实现了,也就心满意足了。此外,他还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么善类,他是绝对不会容忍一个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还聪明的人一直守在身边的。

所以他隐藏了自己,只求平静地生活下去。

综观他的一生,实在没有多少喜剧色彩,中青年时代不得志,到了60岁才开始自己的事业,干的还是造反这个整日担惊受怕,没有劳动保险的特种行业。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过招摇,只能继续在寺庙里吃素,而且他也没有类似抽烟喝酒逛窑子的业余爱好,可以说,他的生活实在很无趣

他谋划推翻了一个政权,又参与重建了一个政权,却并没有得到什么,而在某些人看来,他除了挣下一个助纣为孽的阴谋家名声外,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剧还不仅于此,他之前的行为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也算不上是个坏人,他还曾经劝阻过朱棣不要大开杀戒,虽然并没有成功,却也能看出此人并非残忍好杀之辈。

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恶名,因为他毕竟是煽动造反的不义之徒,旁人怎么看倒也无所谓,最让他痛苦的是,连他唯一的亲人和身边的密友也对他嗤之以鼻。

永乐二年(1404)八月,姚广孝回到了家乡长州,此时他已经是朝廷的重臣,并被封为太子少师,与之前落魄之时大不相同,可以说是衣锦还乡,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父母已经去世,他最亲的亲人就是他的姐姐,他兴冲冲地赶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分享自己的荣耀,但他的姐姐却对他闭而不见(姊不纳),无奈之下,他只好去见青年时候的好友王宾,可是王宾也不愿意见他(宾亦不见),只是让人带了两句话给他,这两句话言简意赅,深刻表达了王宾对他的情感:

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姚广孝终于体会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原先虽然穷困,但毕竟还有亲人和朋友,现在大权在握,官袍加身,身边的人却纷纷离他而去。

耳闻目睹,都带给姚广孝极大的刺激,从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干活外,其余的时间都躲在寺庙里过类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为。

这种生活磨练着他的身体,却也给他带来了长寿,这位只比朱元璋小七岁的和尚居然一口气活到了八十四岁,他要是再争口气,估计连朱棣都活不过他,有望打破张定边的纪录。

 

[370]

但这一切只是假设,现在已经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上看着自己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复杂的朱棣也注视着姚广孝,像他这样靠造反起家的人最为惧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紧了手中的权力,怀疑任何一个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这个人是唯一例外的。这个神秘的和尚帮助他夺取了皇位,却又分毫不取,为人低调,他了解自己的脾气,性格和所有的一举一动,权谋水平甚至超过了自己,却从不显露,很有分寸。这真是个聪明人啊!

只有这样的聪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双方的这最后一次会面中,他们谈了很多,让人奇怪的是,他们谈的都是一些国家大事,姚广孝丝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处几十年,彼此之间十分了解,也就没有什么私事可说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广孝已经不行了,这是一个做事目的性很强的人,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找自己聊国家大事,他一定会提出某个要求。

朱棣和姚广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继续着交谈,但在他们的心底,都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话终于说完了,两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广孝终于开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后一个要求:

“请陛下释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堪称当世第一谋士的姚广孝临死前提出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要求,这个溥洽到底是什么人呢,能够让姚广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如此挂念他的安危?

其实溥洽的个人安危并不是那么重要,只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上隐藏着一个秘密,隐藏着朱棣追寻十余年而不得的一个答案。

这个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场大火焚毁了皇宫,同时也隐灭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踪迹,等到朱棣带领大群消防队员赶到现场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是一堆废墟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尴尬局面。

从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头大患,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朱棣想尽各种办法四处找人,只要有任何蛛丝马迹,他就会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时,有人向他告密,还有一个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这个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录僧,据说当时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虽是传闻,但此人与朱允炆关系密切,他确实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听说后大喜,便将溥洽关进了监狱,至于他是否拷打过溥洽,溥洽如何回应,史无记载,我们自然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从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因为直到二十年后他临死前方才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371]

但溥洽却从此开始难见天日,他不但是一个特殊的政治犯,还是一个绝对不会被释放的政治犯,原因很简单,他不说出朱允炆的下落,自然不会放他,而如果他说了出来,朱棣也决不会把这个知情人释放出狱,依着朱棣的性格,还很有可能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如无意外,溥洽这一辈子就要在牢房里度过了。

但是现在,意外发生了。

朱棣知道姚广孝这个要求的分量,溥洽是不能放的,但这毕竟是自己老朋友这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愿望,实在难以抉择。

姚广孝目不转睛地看着沉默中的朱棣,他知道眼前的这位皇帝正在思考,准备做出决定。

“好吧,我答应你”

姚广孝释然了,他曾亲眼看见在自己的阴谋策划之下,无数人死于非命,从方孝孺到黄子澄,凌迟、灭族,这些无比残忍的罪行就发生在自己面前,他曾劝阻过,却无能为力。虽然这些人并非直接死在自己手上,但他确实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虽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也不是泯灭人性的恶魔。残酷的政治斗争和亲人朋友的离去让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很多人因为他而死去,他却背负着罪恶活了下来。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不是为了救赎溥洽,而是为了救赎他自己的灵魂。

精神上得到解脱的姚广孝最终也得到了肉体的解脱,三月十八日,姚广孝病死于北京庆寿寺,年八十四。

这位永乐年间最伟大的阴谋家终于含笑离开了人世,他付出了很多,却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他的前半生努力实践着自己的抱负,后半生却背负着罪恶感孤独地生活着。

无论如何,对于他而言,一切都已结束。

朱棣遵守了他的诺言,放出了溥洽,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出于对老朋友的承诺。

皇位夺下来了,首都迁过去了,大典修完了,南洋逛遍了,安南平定了,瓦剌鞑靼没戏唱了。

现在唯一的老朋友也走了。

这场戏演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当年三十一岁的青年朱棣起兵造反,最终夺得天下,之后他又开始了自己的统治,创造了属于他的时代。

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几十年中,该做的事情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他也做了。但综合来看,他确实是一位历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的皇帝。上面列出的那些政绩里的任何一条都很难做到、做好,但他却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就全部完成了。

做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实在不容易啊。

按说有如此功绩,朱棣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但其实不然,在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个白天,睡在寝宫里的每一个夜晚,有一件事情总是缠绕在他的心头,如噩梦般挥之不去,斩之不绝。

是的,雄才大略的朱棣在他执政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挂念着这件事,恐惧着这件事。

朱允炆,你到底是死是活,现在何方?!

朱棣,不用再等多久了,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372]

永乐二十年(1422),欠收拾的阿鲁台又开始闹事,他率军大举进攻明朝边境,其本意只是小打小闹,想干一票抢劫而已,估计明朝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这一套理论用在别人身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可惜的是,他的对手是从不妥协的朱棣。

朱棣听说这个十二年前被打服的小弟又不服了,也不多说,虽已年届花甲(当时五十五岁),好勇斗狠的个性却从未减退。

不服就打到你服为止!

同年三月,朱棣又一次亲征,大军浩浩荡荡向鞑靼进发,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到了七月,大军抵达沙珲原(地名),接近了阿鲁台的老巢。

阿鲁台实行不抵抗政策,是否有什么后着呢?

答案是没有。

阿鲁台不抵抗的原因很简单,他没有能力抵抗。

这位当年曾立志于恢复蒙古帝国的人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小*****,只能抢抢劫,闹闹事,他没有退敌的办法,唯一的应对就是带着老婆孩子跑路。

荡平了阿鲁台的老巢后,朱棣准备班师回朝,由于当时兀良哈三卫与阿鲁台已经互相勾结,所以朱棣决定回去的路上顺便教训一下这个当年的下属。

他命令部队向西开进,并说道:“兀良哈知道我军前来,必然向西撤退,在那里等着他们就是了。”

部下们面面相觑,人家往哪边撤退,你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皇帝说话,自然要听,大军随即向西边转移,八月到达齐拉尔河,正好遇到了兀良哈的军队及部落。

兀良哈十分惊慌,朱棣却十分兴奋,按照现在的退休制度,他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虽然按照级别划定,他应该是厅级以上干部,估计还能干很长时间,但中国历史上,皇帝到了他这个年纪,还亲自拿刀砍人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值此遇敌之时,他横刀立马,以五十五岁之高龄再次带领骑兵亲自冲入敌阵,大破兀良哈(斩首数百级,余皆走散)。

此后他又率军追击,一举扫平了兀良哈的巢穴,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从朱棣的种种行为经历来看,他是一个热爱战争陶醉于战争的人,是一个天生的战士。

上天并没有亏待这位喜欢打仗,热爱战争的皇帝,仅仅一年之后,他又一次亲征鞑靼,不过这次出征的缘由却十分奇特,很明显是没事找事。

 

[373]

永乐二十一年(1423)七月,边关将领报告阿鲁台有可能(注意此处)会进攻边界,本来这不过是一份普通的边关报告,朱棣却二话不说,马上准备亲征。

人家都说了,只是可能而已,而且边关既然能够收到情报,必然有准备,何需皇帝陛下亲自出马?

就算阿鲁台真的想要袭击边界,估计他也会说:“我还没动手呢,就算打也是小打,你干嘛搞这么大阵势?”

其实朱棣的动机十分简单:

实话说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么样?

看来先发制人的政策绝非今日某大国首先发明的,这是历史上所有的强者通用的法则。

同年八月,朱棣第四次亲征,千里之外的阿鲁台得到消息后,马上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溜号。他已经习惯了扮演逃亡者,并掌握了这一角色的行动规律和行为准则——你来我就跑,安全第一。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远征,由于阿鲁台逃得十分彻底,朱棣什么也没有打着,只好班师回朝。

虽然此次远征并无收获,朱棣却在远征途中获得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件对他而言价值连城的礼物。

这件礼物就是他已苦苦寻觅二十年的答案。

最后的答案

胡濙终于回来了

十六年前,他接受了秘密的使命,独自出行两湖江浙,探访大小寺庙,只为了寻找朱允炆的行踪,十年之间费尽心力,却毫无收获。

胡濙十分清楚,朱棣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自他接受这个任务起,自己的命运就只剩下了两种结局,要么找到朱允炆,要么继续寻找,直到自己死去,另一个人来接替他。

没有同伴,没有朋友,不能倾诉也无法倾诉,胡濙就这样苦苦寻找了十几年,这期间他没有回过家,连母亲去世他也无法回家探望,因为在使命完成之前,他没有回家的权力。

朱棣也并不是刻薄的人,他深知这项工作的辛苦,永乐十四年(1414),他终于召胡濙回来,并任命他为礼部左侍郎,从小小的给事中一下子提拔为礼部的第二把手,胡濙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但只有朱棣和胡濙本人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对胡濙从事的秘密工作的报答。

历时十年,胡濙没有能够找到朱允炆,他只得回到朝廷做他的官。

这个人真的还存在吗?或许这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了吧。

三年后的一次任命打破了胡濙的幻想。

 

[374]

永乐十七年(1419),朱棣再次命令胡濙出巡江浙一带,这次任命看似普普通通,实际上是另一次寻找的开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朱棣是获得了准确的情报,朱允炆就在这一带!

一定要找到他!

然而胡濙这一去又是几年毫无音信,这下子连朱棣也几乎丧失了信心。

胡濙一直在找,朱棣一直在等,二十年过去了,两个青年人的约定变成了老年人的约定,朱棣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恐怕等不了多久了,但约定还在继续,也必须继续下去。

就在看上去朱允炆即将被划入永远失踪人口时,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这个悬疑长达二十年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在一个神秘的夜里。

永乐二十一年(1423)的一个深夜,远征途中的朱棣正在他的行在内睡觉(帝已就寐),忽然内侍前来通报,说有人前来进见。

被吵醒了的朱棣很不高兴,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普通人也不愿意在熟睡之际被人从美梦中惊醒,但当内侍说出前来进见的人的名字时,朱棣如同触电一般地立刻睡意全消,他命令马上召见此人。而这个深夜前来吵醒朱棣的人正是胡濙。(闻濙至,急起召入)

朱棣的心中充满了兴奋、期待、和恐惧,他十分清楚,如果没有他的命令,胡濙是绝不可能私自回来的。而此刻胡濙不经请示,深夜到访必然只有一个原因——他找到了那个人。

胡濙见到了朱棣,告诉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两人交谈了很长时间(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释)。

相信很多人都会问,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这个悬疑二十年的谜团的谜底到底是什么?

我必须饱含悲痛地告诉大家,我也不知道。

坦率地说,现在说出这句话,我也很惭愧,胡濙最终没有忽悠朱棣,他虽然让朱棣等了十六年,但确实带给了他答案。

而从我讲这个谜团开始,到现在谜团结束,中间穿插了无数历史事件,也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我最终还是不能给大家一个肯定的答案。

说实话,这似乎也不能怪我,之前已经说过,此文是采集多种史料经过本人自己的分析辨别写成,虽然也采用过一些明清笔记杂谈之类的记载,但主要依据的还是明实录、明史等正史资料。

我这人胆子并不算小,但如此重大的历史悬疑问题,也实在不敢乱编,史料上没有,我自然也不能写有。不过大家也不用失望,因为我虽然不能给出结论,却能够推理出一个结论。

要知道,史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历史学家的职责之一就是从过往的死文字中发现活的秘密。

 

[375]

下面我们就开始这段推理,力争发现历史背后隐藏的真相,在这段推理过程中,我们将得到三个推论:

首先,从上面的这段记载我们可以知道,胡濙的使命确实是寻找建文帝,而朱棣在深夜被吵醒还如此兴奋,其原因我们也已经分析过了,除非已经完成使命,胡濙是绝对没有胆子敢擅离职守的。

由此我们得到推论1: 胡濙完成了他的使命,带来了建文帝的消息。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争议最多的部分,胡濙到底对朱棣说了什么?

这似乎是个死无对证的问题,但其实只要在推论1的基础上抓住蛛丝马迹进行一些推理辨别,我们就可以知道在那个夜晚两人交谈的内容。

胡濙深夜到访,会对朱棣说些什么呢?有以下几种可能:

A:我没有找到建文帝,也没有他的消息,这么晚跑来吵醒你是想逗你玩的。

结论:不可能

原因:朱棣不会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B: 我找到了建文帝的下落,但他已经死了。

结论:不可能

原因:虽然本人当时并不在场,我却可以肯定胡濙告诉朱棣的绝对不是这句话,因为在史书中有一句极为关键的话可以证明我的推论

“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

看到了吗,“漏下四鼓乃出”!如果说一个人已经死掉,就算你是验尸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讲这么长时间,胡濙为人沉稳寡言,身负绝密使命,绝对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所以我们可以认定,他告诉朱棣的绝对不是这些。

我们就此得出最后的结论C

C: 我找到了建文帝,并和他交谈过。

结论:很有可能

原因:以上两推论皆不对,此为所剩唯一可能的结论。

就这样,我们结合史料用排除法得到了第二个推论。

推论2:胡濙找到了建文帝,并和他交谈过。

结合推论1和推论2,我们最终来到了这个谜团的终点——建文帝对胡濙说过些什么?

这看上去似乎是我们绝对不可能知道的,连胡濙对朱棣说了些什么我们都无法肯定,怎么能够了解到建文帝对胡濙说过什么话呢?

其实只要细细分析,就会发现,我们是可以知道的。

因为建文帝对胡濙说过的话,必然就是胡濙和朱棣的谈话内容!

 

[376]

胡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四处找人聊天的那种官员,他肩负重要使命,且必须完成,当他找到建文帝并与之交谈后,一定会把所有的谈话内容告诉朱棣,因为这正是他任务中的最重要部分。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在那个神秘夜晚胡濙告诉朱棣的,正是建文帝告诉胡濙的。

现在我们已经清楚,只要知道了胡濙和建文帝的谈话内容,就能了解胡濙和朱棣的谈话内容,那么胡濙和建文帝到底谈了些什么呢?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谈论天气好坏,物价高低等问题,当年的臣子胡濙除了向建文帝行礼叙旧外,其谈话必然只有一个主题——你的打算。

陛下,你还活着,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们有理由相信,朱允炆给了胡濙一个答案。

而在那个神秘的夜里,胡濙告诉朱棣的也正是这个答案。

建文帝的答案到底是什么,这看上去也是我们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事实上,我们是可以了解这个秘密的,因为这个秘密的答案正是我们的第三个推论。

解开秘密的钥匙仍然在史料中——“至是疑始释”

解脱了,彻底解脱了,二十年的疑问、忧虑、期待、愧疚、恐惧,在那个夜晚之后,全部烟消云散。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同时可以推定胡濙与朱棣谈话之时,建文帝应该还活着。

因为胡濙是一个文臣,之后他还因为在此事上立下大功,被任命为尚书,并成为了后来的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寻访过程中,为了保密,他一直是单人作业,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是干不出杀人灭口的事情的。而他深夜探访朱棣,也充分说明了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向朱棣通报过建文帝的消息。

当然,在谈话之后,朱棣会不会派人去斩一下草,除一下根,那也是很难说的。

不过我愿意相信,朱棣没有这样做,在我看来,他并不是一个灭绝人性的人,他的残忍行为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皇位,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也变成了一个老人,并且得到了那个答案,他也应该罢手了。

推论3: 答案

“二十年过去了,我也不想再争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我只想一个人继续活下去。”

我相信,这就是最后的答案,因为只有这样的答案才能平息这场二十多年的纷争,才能彻底解脱这两个人的恐惧。

坐在皇位上的那个,解脱的是精神,藏身民间的那个,解脱的是肉体。

我不会再和你争了,做一个好皇帝吧。

我不会再寻找你了,当一个老百姓,平静地活下去吧。

 

[377]

这场叔侄之争终于划上了句号。为了权力,这对亲人彼此之间从猜忌到仇恨,再到兵刃相见,骨肉互残,最终叔叔打败了侄子,抢得了皇位。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登上皇位的人虽然大权在握,却时刻提心吊胆,唯恐自己在某一天夜里醒来,会像上一个失败者那样失去自己刚刚得到的东西。

因为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后再失去。

被赶下去的那个人更惨,他必须抛弃荣华富贵的生活,藏身民间,从此不问世事,还要躲避当权者的追寻,唯有隐姓埋名,只求继续活下去。

这种残酷的心灵和肉体上的煎熬整整持续了二十年,六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折磨,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发疯。

得到了权力,似乎就得到了一切,但其实很多人并不明白,在权力游戏中,你没有休息的机会,一旦参加进来,就必须一直玩下去,直到你失败或是死亡。

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

这就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

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死于征途的宿命

无论如何,朱棣终于得到了解脱,虽然来得迟了一点,但毕竟还是来了,至少他不会将这个疑问带进棺材。

也算是老天开眼吧,因为如果这个答案来得再晚一两年,朱棣也只能带着遗憾去见他父亲了,不过现在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顾的过几天舒服日子了。

朱棣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这之后的日子对他而言应该是放松而愉快的,但这恐怕也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恩赐了,因为死神已经悄悄逼近了他。

永乐二十二年(1424)元月,阿鲁台又开始重操旧业,在明朝边界沿路抢劫,侵扰大同等地,此时朱棣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为了彻底解决问题,他还是十分勉强地骑上了战马,第五次率领大军出征。

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子着想,帮他把对头收拾干净,将来才好安心做皇帝,就算留不下多少遗产,也给你留个太平日子吧。

古往今来的父爱,大抵都是如此。

朱棣与往常一样,挑选了几个大臣与他一同出发远征,而在他挑选的人中,有一个会在不久之后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

这个人就是杨荣。

 

[378]

六月,大军出发到达达兰纳木尔河,这里就是原先阿鲁台出没之地,然而此刻已经是人去楼空。抢劫惯犯阿鲁台早已收拾好包袱,逃之夭夭了。

经过反复搜寻,仍然不见阿鲁台的身影,朱棣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大臣们发生了争论:

张辅表示,愿意自己领取一个月的粮食,率领军队深入大漠,一定要把阿鲁台抓回来。

杨荣表示,大军已经到此,如果继续呆下去,粮草必然无法充足供应,必须尽早班师。

朱棣木然地听完他们的争论,下达了命令:

班师

他也已经厌倦了,从少年时起跟随名将远征,到青年时靖难造反,再到成年时远出蒙古,横扫大漠。打了几十年的仗,杀了无数的人,驰骋疆场的生活固然让人意气风发,却也使人疲惫不堪。

还是回家吧。

七月,大军到达翠微岗,周身患病的朱棣召见了杨荣,君臣二人之间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

朱棣说道:“太子经过这么多年磨练,政务已经十分熟悉,我回去后会将大权交给他,我自己就安度晚年,过几天平安日子吧。”

杨荣心中大喜,却并不表露,他回应道:“太子殿下忠厚仁义,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重病缠身的朱棣笑了笑,他夺得了江山,也守住了江山,现在儿子已经很能干了,大明帝国必将在他的手中变得更加强大,自己也终于能够安享太平了。

但朱棣想不到的是,他已经回不了家了。

可能上天也学习了朱棣这种凡事做绝的作风,他注定要让这个喜爱战争和打仗的皇帝在征途中结束他的一生。

大军到达榆木川后,朱棣那原本强撑着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于军营中病逝,年六十五。

六十五年前,在战火硝烟中诞生的那个婴孩,经历了无数风波,终于在征途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获得了永久的安宁。

在我看来,在远征途中死去,实在是他最佳的落幕方式,这位传奇帝王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

这似乎也是一种宿命,生于战火,死于征途的宿命。

按照以往的习惯,应该给这位皇帝写一个整体的评价,其实对这位传奇帝王的评价,在以往的明史资料中有很多版本,而我认为最为出色的当属明史的评论。

 

[379]

虽然明史有很多错漏和问题,但至少在对朱棣的评价上,在我看来,史料中无出其右者,我之前很少引用古文,最多只是引用只言片语,用来说明出处,但此段文字实在是神来之笔,在下本欲自己动笔写评,奈何实在不敢班门弄斧,故引用如下:

赞:

“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际,倒行逆施,惭德亦曷可掩哉!

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得评如此,足当含笑九泉!

他不是一个好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皇帝。

深夜的密谋

朱棣结束了他传奇性的一生,终于故去了,死人没有了烦恼,也不用再顾虑权力、金钱、前途之类的东西,但活人却是要考虑这些的。

在朱棣死去后的那片哀怨愁云下,却隐藏着一股潜流。不同的利益集团正在加紧行动的步伐,他们争夺的就是朱棣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产——皇位。

早在朱棣出发远征之时,他的好儿子朱高煦就已经预见到,自己的这位父亲可能很快就要走人了,他加紧了筹划,派出自己的儿子朱瞻圻潜伏在京城,并用快马传递消息,一晚上甚至会有七八批人往来通报,在没有电话的当年,也真是苦了那些报信的。

朱高煦做梦都想要皇位,但他十分清楚,必须确认自己的父亲抢救无效死亡后,才能动手,要是情况没摸准,自己就起兵,结果老爹来个诈尸或是借尸还魂,来到自己面前:“小子,想学你爹造反啊!”不用打,自己就败局已定。

在造反专家朱棣面前,朱高煦的道行还太浅。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消息的到来。

朱棣的内侍马云是个并不起眼的人,平日看上去不偏不倚,然而此时,他也亮出了自己的立场,朱棣死后,他以内侍身份深夜召集两个人开会,这两个人分别是杨荣和金幼孜。

他们三人经过密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暂不发丧,每日按时给皇帝送膳食,以掩人耳目,并严格控制消息,禁止军营中人擅自外出报信。

 

[380]

可能有人会问,皇帝死后,由于尚远征在外,密不发丧不是通常的安排吗,为什么会说是密谋呢?

因为这看似寻常的安排实际上暗藏玄机,在朱棣死前,他召见的顾命大臣并不是这两个人,而是张辅!

朱棣临死前召见张辅,并传达了传位太子的旨意,这似乎并没有什么让人担心的,但问题就在于张辅这个人。

张辅是张玉的儿子,而张玉和邱福与朱高煦的关系十分紧密,他们都是靖难时候的战友,在立储问题上,靖难派是支持朱高煦的。

马云召集杨荣、金幼孜两人密谋做出如此重大之决定,竟然没有张辅在场,实在是十分之不寻常。很明显,他们是有所防备的。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就在一年后,朱高煦起兵造反的前夜,派人去京城寻找的那个内应,正是张辅。

在封锁消息之后,杨荣被赋予了最为重要的使命--回京向太子报丧,并筹备太子继位事宜,这位潜伏多年的太子党秘密成员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日夜兼程,终于将遗命及时送到了太子手中。

朱高煦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等到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太子已经做好了各项准备,登基即位了。

朱高煦先生,你又没有猜对,吸取教训,下回再来,你还有一次机会。

明仁宗朱高炽

历经千辛万苦的大胖子朱高炽终于登上了皇位,定年号洪熙。

事实证明,这个体态臃肿的大胖子确实是一个仁厚宽人的皇帝,在他那肥胖残疾的外表下,是一颗并不残疾的,温和的心。

他登上皇位后,立刻下令释放还在牢房里面坚持学习的杨溥同学,并将其召入内阁。此时杨士奇和杨荣已经是内阁成员。明代历史上最强内阁之一--"三杨"内阁就此形成。

但此时一个问题出现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内阁是皇帝最为信任的机构,其权力也最大,但由于这些内阁成员仅仅是五品官,要让那些二品尚书们向他们低头确实是很难的。

这个问题看似很容易解决,既然如此,那就改吧,把内阁学士提成二品,不就没事了吗?

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你说改就改?你爹留下的制度,尸骨未寒,你就敢动手改造?正统的文官们在这个问题上一向是很有道理的。

可是不改似乎又不行,问题总得解决啊。

 

[381]

在这个世界上的无数国家民族中,要排聪明程度,中国人绝对可以排在前几位,而其最大的智慧之一就在于变通。这样做不行,那就换个做法,反正达到目的就可以了。

所谓此路不通,我就绕路走,正是这一智慧的集中体现。

朱高炽没有改动父亲的大学士品位设置,却搞了一套兼职体系。

他任命杨荣为太常寺卿,杨士奇为礼部侍郎,金幼孜为户部侍郎,同时还担任内阁大学士。这样原先只有五品的小官一下子成了三品大员,办起事情来也就方便了。

目的达到了,父亲的制度也没有违反,从此这一兼职制度延续了二百多年,并成为了内阁的固定制度之一。

这类的事情在之后的历史中比比皆是,每看及此,不得不为中国人的智慧而惊叹。

登基后的朱高炽并没有忘记那些当年和他共患难的朋友们,洪熙元年(1425),他用自己的行为回报了他的朋友。

在一般人看来,皇帝回报大臣无非是赏赐点东西,夸奖两句,而这位朱高炽的回报方式却着实让人吃惊,在历代皇帝中也算极为罕见了。

同年四月的一天,朱高炽散朝后,留下了杨士奇和蹇义,他有话对这两个人说。

在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之中,无数人背叛了他,背离了他,只有这两个人在他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忠实地跟随着他,杨士奇自不必说,蹇义虽然为人低调,却也一直在他身边。

年华逝去,大浪淘沙,这两个历经考验的人决不仅仅是他的属下,也是他的朋友。

朱高炽注视着他的两个朋友,深情地说道:"我监国二十年,不断有小人想陷害我,无论时局之艰难,形势之险恶,心中之苦,我们三个人共同承担,最后多亏父亲仁明,我才有今天啊!"

回顾以前的艰难岁月,朱高炽感触良多,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

杨士奇和蹇义也泣不成声,说道:"先帝之明,也是被陛下的诚孝仁厚所感动的啊。"

就这样,经历苦难辛酸的三个朋友哭成一团。

在我看来,这种真情的表述远比那些金银珠宝更能表达朱高炽的谢意。

朱高炽没有辜负杨士奇的期望,他确实是一个好皇帝。

虽然他是一个短命的皇帝,皇位还没坐热,就去向他父亲报到了,但在其短短一年的执政时间内,他。。。(以下略去若干字),保持了大明帝国的繁荣。

 

[382]

为什么要略去呢,因为这些夸奖皇帝的内容千篇一律,什么恢复生产,勤于政务等等等等。这些套话废话我实在不愿写,大家估计也不喜欢看,如有意深入探究,可参考相关教科书。

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皇帝的本分事情,而真正能够体现朱高炽的宽仁并给他留下不朽名声的,是这样的一件事:

我们已经说过,朱棣是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的,根据规定,如无特殊情况,皇太子在父亲死后可以马上登基为帝,但是,绝对不能马上将当年改换成自己的年号元年,必须等到第二年,老爹的尸体凉透了,才能立下自己的字号。

比如朱棣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朱高炽立即即位,并有了自己的年号洪熙。从七月到十二月,实际上已经是他的统治时期,但这段时间还是只能算在永乐二十二年内,只有到第二年(1425)年,才能被称为洪熙元年。

在这段时间内,是皇太子们的适应期,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走出自己父亲的影子,一般在这段时间内,新皇帝们还不敢太放肆,对父亲们留下的各项命令政策都照本宣科,即使想要自己当家作主,改天换地的,也多半不会挑这个时候。

可是就是这个忠厚老实的朱高炽,在尚未站稳脚跟的情况下,在这段时间内,就敢于更改自己父亲当年的命令。

这在当时的很多大臣们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在我看来,朱高炽的这一改实在干得好,干得大快人心!

十一月的一天,朱高炽突然下达诏令,凡是建文帝时期因为靖难而被罚没为奴的大臣家属们,一律赦免为老百姓,并发给土地,让他们安居乐业。

靖难之时,朱棣杀人无数,罚奴无数,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也被定性为奸臣,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断无更改之理。

然而此时,他的儿子朱高炽却突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让很多大臣措手不及。可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

朱高炽接着问大臣:"齐泰和黄子澄还有无后人?"

大臣半天才反应过来,答道:"齐泰有一个儿子,当年只有六岁,所以免死,被罚戍边。黄子澄没有后代(后得知,黄子澄有个儿子当年改姓逃脱,后被赦免)。"

朱高炽沉吟许久,说道:"赦免齐泰的儿子,把他接回来吧。"

他接着问:"方孝孺可有后代?"

 

[383]

大臣们目瞪口呆。

方孝孺?您说的是那个灭了十族的方孝孺?

十族都灭了,还去那里找后代?您不会是拿死人开心吧!

可皇帝已经下令了,就快去查吧

这一查还查出来了,虽然没有后代,但确实有个亲戚。

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有个弟弟叫方克家,这位方克家有个儿子叫方孝复(方孝孺的堂兄),当时也被罚充军戍边,至此终于回家了。

比起这些宽仁行为,更让人吃惊的是朱高炽所说的一句话。

朱高炽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说道:"建文时期的很多大臣们,都被杀掉了,但像方孝孺这一类人,都是忠臣啊!"

底下的大臣们又是一片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忠臣?您父亲不是说他们是奸党么?到您这里就给改了?那么说您父亲还是杀错了?

就在这样的一片争议声中,朱高炽完成了他的壮举。

在立足未稳之时,朱高炽敢于凭借自己的正义感和良心改正自己父亲的错误,不畏人言,不怕反对,这是毫无疑问的壮举。

真正的仁厚也是需要勇气的。

朱高炽,你确实有种!

虽然这位明仁宗短命,只做了一年皇帝,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排名倒数第二,但他仅凭这一件事情,就足以对得起他谥号中的那个仁字,也无愧他一代英主的美名。

如果让这位明仁宗接着干下去,相信大明帝国一定能够繁荣兴盛,欣欣向荣,但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命",洪熙元年(1425)五月,只做了十个月皇帝的朱高炽病重,不久之后就去世了。

这位厚道的皇帝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但他的义举将始终为人所牢记。

至少那些被赦免的人们会记得。

谋杀的疑团

皇帝的位置又空了,但这个位置注定不会太久,很多人都排队等着呢。

朱高炽病重,英明神武的太子朱瞻基自然十分关注,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双眼睛盯着皇位,这自然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朱高煦。

朱高煦虽然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以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决心和毅力,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搞阴谋,搞破坏,朱高炽十分仁厚,并未因此处罚他,只是警告而已。而这位无赖兄却越发嚣张跋扈,现在眼见朱高炽病重,他也开始了自己的又一次夺位阴谋。

吸取上次的教训,朱高煦加强了情报工作,安排了很多眼线时刻盯着朱高炽,当然不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而是要确定他什么时候死。

 

[384]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考虑到京城的三大营要收拾自己手下那些虾兵蟹将易如反掌,出兵攻打没有把握,几乎等于自杀,他决定拿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开刀。

他准备等到朱高炽的死讯后,便立刻在道路上埋伏士兵,等朱瞻基奔丧路过之时,一举将其击灭,然后趁乱登上皇位。

朱高煦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何来信心?来自作案时间。

之前说过,他的封地在山东乐安,而太子朱瞻基在南京(根据惯例,太子守南京),只要死讯传出,太子必然会从南京出发,所需时日很长,而他却可以从容不迫地安排好士兵等着太子的到来。

乐安离京城很近,南京离京城很远,朱高炽一死,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我朱高煦,等你听到风声,赶来京城的时候,我的士兵早就在路上等着你了!

我有充分的作案时间,朱瞻基,你就认命吧!

朱高煦的主意应该说是不错的,但不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这件事情不但使他的计划落空,也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谜团。

洪熙元年(1425)五月,朱高炽逝世,朱高煦得到消息,十分高兴,估计到朱瞻基赶到这里还有一段时间,他不慌不忙地安排士兵准备伏击。

可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他做好准备,可是左等右等,朱瞻基就是不来,没等朱高煦吟出今夜你会不会来的词句,就收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朱瞻基已经赶到京城,继位为皇帝。

怪哉,真是怪哉!

难道朱瞻基会飞不成,或是他能预知未来,未卜先知?

这不但是朱高煦的疑问,也是后人的疑问。

关于这一点,史料上有很多不同的记载,有的说朱高煦袭击太子只是传闻,实际上太子是接到丧报后从容赶到京城的,有的说朱高煦是没有准备好,等到太子过去了才派兵出去埋伏的。

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骇人听闻了:

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自己父亲的死讯。

路途远近是客观事实,只要报信的人不是在路上扎了帐篷,睡个几天几夜,乐安的朱高煦一定会比南京的朱瞻基更早知道消息。当年没有电话电报,也没有飞机,你就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出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死讯的理由和方法。

其实方法是有的,也是唯一的可能性。

如果这一说法属实,我们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朱瞻基不能预知未来,却创造了未来。

他谋杀了自己的父亲。

 

[385]

如果你对这一推论感到不满,也请不要向我丢砖头,因为这个推论并非我首创,实际上,明仁宗朱高炽的死亡原因一直以来都是历史悬案,到目前为止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朱高炽纵欲,加之身体有病,最终病死,另一种说法认为是他的儿子朱瞻基等不及父亲传位,谋杀了他,因为从朱高炽死亡前后的一些迹象(如登基礼仪已备)表明,朱瞻基可能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

前一种我们不去说他,单说后一种,事实上,朱高煦极有可能在路上设置埋伏,因为从他在后来朱瞻基已经登基,情况诸多不利的情况下也要造反的行为来看,他犯上作乱的决心是很大的。这么好的机会,他应该不会错过。

那么为什么他没有遇上朱瞻基呢,这其中就有几种原因,可能是朱瞻基绕开了大道,也可能是朱瞻基听到父亲病重,提前出发,更有可能是朱高没有准备好,错失机会。

对于这个问题,我不可能给出任何答案甚至推论,这可能注定又是一个永远的谜团。

历史的魅力可能就在于他永远有无数的谜团让人们去探究,却总也找不出答案。

纵欲而死也好,被谋杀也好,反正不是自然死亡(很少有皇帝能遇上这个殊荣)。

我们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结论:

朱高炽死了,朱瞻基继位。

仅此而已。

当然了,我们不应该忘记可怜的阴谋家朱高煦,这位同志搞了几十年阴谋,却一事无成,多次眼见煮熟的鸭子飞掉,从父亲到兄弟,再到兄弟的儿子,就是没有自己的份,说实话,搞阴谋居然搞到这个份上,实在可悲,可怜。

如果要评最成功的阴谋家,姚广孝一定能排在前三名,而朱高煦注定会名落孙山。

但如果要评最可怜搞笑的阴谋家,朱高煦必能当仁不让,名列前茅。

真是悲哀,悲哀的阴谋家朱高煦空就是这样等了几十年,他的耐心已经磨灭殆尽,在他的心中,已经立下心愿: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造一把反!

 

[386]

朱瞻基是个好皇帝,不是小好,是大好。

他勤于政事,恢复生产(不要怪我说废话,好皇帝都是差不多的),关心民间疾苦,他经常去民间私访,但绝对不是乾隆皇帝那种下江南的方式,他微服出访,不讲排场,不向地方摊派,不给地方增加负担,每次只带侍卫出行。

有一次,他去给父亲上坟(遏陵),回来时路过昌平(今北京昌平区),看到农田里有几个老农在很辛勤地干活,类似这种的劳动模范皇帝自然十分喜欢,他便叫身边侍卫叫了一个农民过来问话,询问为何他们如此勤劳耕作,估计这位农民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皇帝得到了一个自己绝对想不到的答案。

农民回答他:我们春天耕种,夏天耕耘,秋天才能收稻子,如果任何一个时候偷懒,这一年的生活就没有着落。连田租也交不起,要养活老婆孩子,只能每天不停地干活了。

朱瞻基叹了口气,他这才明白,这些人这么拼命的干,并不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这样的回答也让朱瞻基十分尴尬,他只好打圆场地说:“那你们冬天可以休息吧。”

这次轮到农民叹气了,他说:“冬天的时候,官府的徭役就派下来了,我们还得去出力气呢。”

朱瞻基看了看田地里农民那总也直不起的腰,感触良多,吩咐侍卫准备回宫。

这位农民想必并不知道问他话的这个人的身份,他也绝对想不到,他和这个人的这番对话将会在历史上流传下来。

朱瞻基回到了皇宫,连夜写了一篇文章,把他的这次经历描述了一番,发给各位大臣,他动情地说道:“百姓如此辛苦,才能谋生,我们怎能不爱惜民力啊。”

当然了,皇帝陛下的感叹是否能够对下面这些权谋老手有所触动,那倒是很不一定的事情,但是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出,朱瞻基是个明白人,也是一个能够体谅老百姓的疾苦的人。

事实上,由于他的爷爷朱棣先生实在过于威猛,谁敢不服他就打谁,甚至有时候是没事找事,主动去找别人麻烦,一来二去虽然确实很威风,但给百姓们也增加了很多的负担,大军出征要粮食,要民工,要很多的钱。朱棣自己既不种地,也不赚钱,他会向下级官吏去要,官吏大人们自然也不会去种地,他们便会把所有的负担加在老百姓身上。

 

[387]

所以到了永乐后期,很多地方已经出现了逃荒的现象,生产也遭受了很大的破坏,朱瞻基没有他爷爷那么伟大的志向,但他很明白,现在已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所幸他的父亲给他留下了像“三杨”这样的助手,面对着民生凋敝的现状,朱瞻基跃跃欲试,要大干一场。

可是在大干之前,他必须先料理一个人。

终于造反了!

朱高煦先生终于忍无可忍了。

他感叹自己找错了工作,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干阴谋家,这一行虽然竞争不激烈,但对素质要求极高,虽然有姚广孝这样的成功人士作为自己的光荣榜样,但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成功。

要想做一个成功的坏人、阴谋家,关键在于提高自己的素质。

朱高煦的素质不行,搞了几十年阴谋却什么结果也没有,几个皇帝就在自己眼前不断上下,现在连自己的晚辈朱瞻基也上台了,作为一位阴谋家,朱高煦的事业是失败的,也实在混得太差。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想造反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上到皇帝下到老百姓,大家都知道这位先生想要造反,阴谋家这一职业,最大的特点就在于隐秘工作和地下工作,相比之下,朱高煦先生可以算是这个行业的耻辱,也颇为同行们所嘲笑。

二十多年一事无成,造反造得人尽皆知,所有一切不但侮辱了朱高煦先生的人格,也侮辱了他的智商。

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忍了,兄弟我混二十多年容易么!造反了!

朱高煦虽然激动,但并没有丧失理智,他在造反之前,派出了亲信枚青,去京城找一个人,他相信,凭着多年的交情,这个人一定能够站在他的这边,只要能把这个人拉过来,大事必成!

宣德元年(1426)七月,枚青潜入京城,去找朱高煦的好朋友——张辅。

张辅热情地接待了他,共叙友谊之后,问清了朱高煦的意图和枚青的来意,要说这张辅为人也实在没话说,是个直爽人,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来得及给枚青安排,就把他捆起来,连夜送给了朱瞻基。

朋友?交情?呸!时务!

朱瞻基知道了这个消息,却并不想动手,他希望和平解决。

为达到这个目的,他派出了中官侯泰去山东乐安找朱高煦,希望对方能够悬崖勒马。

可是下面发生的事情却实在让人大出所料。

 

[388]

侯泰奉皇帝之命前来,迎接他的是气焰嚣张的朱高煦,这位造反兄傲气十足,竟然面对天子来使南面而坐,看那架势大有我造反我怕谁的意思。

而朱高煦下面所说的话就很明显是他的心里话了:

“靖难时候,没有我出力,哪有今天,结果太宗(朱棣)听信谗言,把我封到了这个地方,仁宗想用金帛笼络我,现在的皇帝又想用祖制来压制我,我怎么可能久居此地!”

接着,他又向侯泰主动出示了自己的兵马军器,明目张胆地说:“这些就可以横行天下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归报尔主),把那些煽动他的奸臣们抓来送给我,再和他接着谈(徐议我所欲)。

看看这些用词,所谓“归报尔主”、“徐议我所欲”,给他三分颜色,他却想开染坊!真是无耻之极!

从古至今,像朱高煦这样的无赖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明明自己搞阴谋,却总喜欢诬赖别人,给他留面子,却是给脸不要脸。

对付这种无赖,实在是不用讲道理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其实你很脆弱

到了这个地步,不打也得打了,朱瞻基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如何平叛,当时大臣们都认为应该派遣阳武侯薛禄带兵平叛,而张辅更是十分积极,希望能带两万兵马去扫荡他的老朋友。

但杨荣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如果皇帝亲征,必定能够一举击败朱高煦。

张辅不服气,与杨荣争论了起来,双方争执不下,事情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朱瞻基也拿不定主意,派兵出去打固然省事,却不能保证胜利,自己亲征虽有气势,但危险太大,无法保证安全。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大臣夏原吉只用了一句话,便坚定了朱瞻基亲征的信念:

“皇上忘记了李景隆的事吗?”

李景隆?对,就是那个饭桶李景隆。

当年建文帝把兵权交给这个饭桶,结果一败涂地,想到这个饭桶的结局,朱瞻基立刻下定决心,亲征!

谁说李景隆是饭桶、废物?从这件事情上看,饭桶废物也是有用的,至少他的愚蠢起到了警示后人的作用,功德无量啊!

宣德元年(1426)八月十日,朱瞻基亲征乐安,大军行动迅速,八月二十日已经到达乐安城外。

朱高煦固然是无赖,但无赖想要干出点事情来,靠耍赖是不行的,还是需要点本事的。

 

[389]

他原先以为是薛禄带兵来平乱,并不放在眼里,没有想到,自己的好侄子竟然亲自前来,一下子慌了手脚,组织士兵们抵抗,却少有听命者。

这个时候,朱高煦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地脆弱。

朱瞻基实在不是等闲之辈,在征途之中,他曾经问手下的大臣们:“你们认为朱高煦会如何行动?”

有大臣回答:“乐安太小,他可能会进攻济南,以抗拒大军。”

也有大臣说:“他曾在南京多年,必然会带兵南下。”

朱瞻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说得都不对,济南虽然很近,却不容易攻,而且大军行军迅速,他也来不及攻击,南京更不可能,他的那些手下们的家属都在乐安,怎么可能愿意往南边走?”

“他会一直在乐安等着我的”

事实确实如此,朱高煦一直都在乐安,倒不是因为他想决一死战,而是他别无去处。

大军到达之后,并未强攻,只是用火铳和弓箭射击城上守军,虽然没有动真格的,气势却十分吓人,城中守军本来就没有什么斗志,这样一来更是失魂落魄,纷纷逃亡。

朱瞻基充分了解了战场局势和士兵心理,派人将敕令捆在箭上射入城中,敕令上说明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的原则,并给朱高煦很周到地标上了生擒和击毙两种价码,城中的人顿时蠢蠢欲动,就连朱高煦身边的侍卫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们看着朱高煦时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金灿灿的猪头。

朱高煦狼狈不堪,只好派人出诚送信,表示愿意出城投降,只是希望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告别亲人,就前来自首。

朱高煦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第二天他准备打开城门,投降朱瞻基,然而他手下的部将王斌拉住了他,对他说了一番义正严辞的话:

“宁可战死,决不做俘虏!”(宁一战死,毋为人所擒)

朱高煦目瞪口呆,自己都准备投降了,这个部下竟然还如此有骨气。他顿时精神大振,表示自己一定与城池共存亡!

发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讲后,朱高煦昂首挺胸地走回了自己的指挥位置。

然后他换了一条小路,偷偷溜出城池,去向朱瞻基投降,还发表了他的投降演讲:

“我罪该万死,全由皇上发落!”(臣罪万万死,惟陛下命)

这场闹剧就此收场。

 

[390]

朱高煦是个彻头彻尾的丑角,阴谋家做不成,造反也失败,不但没素质还没人品,一个月前还大言不惭“归报尔主”、“徐议我所欲”。

一个月后,就成了“臣罪万万死,惟陛下命。”

不做好人,连坏人也做不成,这样的一个活宝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朱高煦,你的名字是弱者。

在这场滑稽戏里,朱高煦扮演了丑角,但这出戏却也在无意中成就了一位小人物。

朱高煦出来投降后,按照规矩,皇帝要派一个人数落他的罪行,通俗点说就是骂人,当然这个工作是不可能由皇帝自己来做的。

于是皇帝便指派了身边的一个御史去完成这项骂人的工作,但皇帝绝对想不到的是,自己随意指派的御史竟然骂出了名堂,骂出了精彩。

这位御史领命之后,踏步上前,面对这位昔日位高权重的王爷,无丝毫惧色,开始数落其罪状,骂声宏亮,条理清晰,并能配合严厉的表情,众人为之侧目。(正词崭崭,声色震厉)

朱高煦那脆弱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在这位御史的凌厉攻势下,他被骂得抬不起头,趴在地上不停地发抖。(伏地战栗)

这一情景给皇帝朱瞻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认定此人必是可造之才,回去之后,他当即下令派这个人巡按江西。(注意,不是巡抚)

巡按外地正是御史的职责,也不算什么高升,但皇帝的这一举动明显是想历练此人,然后加以重用。

在历史中,奸邪小人依靠一些偶然的闪光表现得到皇帝的欢心和信任,从而为祸国家的事情并不少见(比如和绅),但事实证明,这一次,朱瞻基并没看错,这位声音洪亮的御史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二十年后,他将挺身而出,奋力挽救国家的危亡,并成就伟大的事业,千古流芳。

这位御史的名字叫做于谦。

闹剧的终结

虽然这次造反以一种极为戏剧性的方式完结了,但搞笑并未就此结束,朱高煦先生将以他那滑稽的表演,为我们上演“朱高煦造反”这部喜剧的续集。

朱瞻基确实是个厚道人,虽然很多人劝说他杀掉朱高煦,但他却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将其关在了西安门的牢房里,按说他对朱高煦已经是仁至义尽,可朱高煦偏偏就是个死不悔改的人。

有一天,朱瞻基想起了他的这位叔叔,便去看望他,两人没说几句话,朱高煦突然伸出一脚,把朱瞻基钩倒在地。

 

[391]

我每次看到这个地方,都百思不得其解,总是搞不懂朱高煦是怎么思考的,他的脑袋装的是否都是浆糊。

既然脚能钩到,说明两人已经很接近,你上去撞也好,咬也好,掐也好,踢也好,都能起到点作用,这么多方法你不用,偏偏就是钩他一下,如同几岁小孩的恶作剧,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闹剧还没有完,吃了暗算的朱瞻基十分气愤,老实人也发怒了,便下令用一口三百斤的铜缸把朱高煦盖住,那意思就是不让他再动了。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朱高煦先生突然又不干喜剧演员了,转而练起了举重,他力气很大,居然把缸顶了起来,但由于头被罩住看不清,只能东倒西歪的到处走。

呆着就呆着吧,你干嘛非要动呢?

这一动,就把命动没了。

朱瞻基从头到尾见识了这场闹剧,他再也无法忍耐了,于是派人把大缸按住,然后找来很多煤炭,压在缸上,把煤点燃烧红,处死了朱高煦。

这种死刑方法极其类似江南名菜叫花鸡的做法,不过名字要改成“叫花猪(朱)”。

朱高煦先生就这样结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他的一生,从阴谋家到喜剧演员,再到举重运动员,无不是一步一个坑,极其失败,但我们实在要感谢他,是他的搞笑举动使得我们的历史如此多姿多彩。

我曾数次怀疑这段记载的真实性,因为我实在很难理解这位朱高煦先生的行为规律和原因,怀疑他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在历史之中,人的行为确实是很难理解的。

不管这位朱高煦先生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史料记载是否真实,朱瞻基终于摆脱了这最后一个累赘,一心一意地去做他的明君去了。

朱瞻基的统治时间并不长,只有十年,加上他父亲的统治时间,也只有十一年,但他和他父亲统治的这短短十一年,却被后代史学家公认为是堪与“文景之治”相比的“仁宣之治”。是中国历史上的盛世。

何以有如此之高的评价,盛世何来?来自休养生息,清静养民。

其实封建社会的老百姓们自我发展能力并不差,你就算不对他进行思想教育,他也知道自己要吃饭,要挣钱,要过好日子,只要官府不要天天加收田赋,征收徭役,给这些不堪重负的人们一点喘息之机,他们是会努力工作的。

 

[392]

明宣宗就是这样的一个不扰民的皇帝,他没有祖父那样的雄才大略,但他很清楚,老百姓也是普通人,也要过日子,应该给他们生存下去的空间。

在他执政的十年里,每天勤勤恳恳,工作加班,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处理各种朝政,能够妥善处理和蒙古的冲突问题,能不动兵尽量不动,所以在他的统治时期,一直没有出什么大事。

这对于像我这样叙述故事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当年的百姓们而言,却是功德无量。

好的皇帝就如同现代足球场上的好裁判,四处都有他的身影,不知疲倦的奔跑,却从不轻易打断比赛的节奏,即使出现违规行为,也能够及时制止,并及时退出,不使自己成为场上的主角。

这样的裁判才是好裁判。

不干扰百姓们的生活,增加他们的负担,为其当为之事,治民若水,因势利导,才是皇帝治国的最高境界。

这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朱瞻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皇帝,而且从治国安民的角度来看,他比他的祖父要强得多。

朱瞻基的痛苦

朱瞻基是明君,是好皇帝,但他也有着自己的痛苦。

世界上还有人能让皇帝痛苦?

是的,确实存在这样的人。他们就是那些平日跪拜在大殿上,看似毕恭毕敬的大臣们。

这些大臣们绝非看上去那么听话,在他们谦恭的姿态后面,是一个拥有可怕力量的庞然大物。

自唐朝以来科举造就了很多文官,并确定了文官制度。历经几百年,这一制度终于在明朝开花结果,培养出了一个副产品。那些凭借着科举考试跃上龙门的精英们通过同乡、同门、同事的关系结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实力集团——文官集团。

明仁宗朱高炽是一个公认的老实人,好皇帝,但就是这位好皇帝,却被一个叫李时勉的大臣狠狠地骂了一顿,朱高炽品行很好,怎么会骂他,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原来朱高炽先生做了这样几件事,他登基之后,要换侍女,新君登基,这个要求似乎也不过分,此外他还整修了宫殿(规模并不大),最后由于身体不适,他曾有几天没有上朝见群臣。

 

[393]

这些事情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李时勉却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数落了皇帝一通,全文逻辑性极强,骂人不吐脏字,水平很高,摘抄如下:

所谓整修宫殿——“所谓节民力者此也”

所谓选侍女——“所谓谨嗜欲者此也”(这句比较狠)

所谓有几天不上朝——“所谓勤政事者此也”(你李时勉就没有休息过?)

还没有完,最狠的话后面,总结发言——“所谓务正学者此也”

以上,翻译成通俗语言可以理解为穷奢极欲,好色之徒,消极怠工,不务正业。

大胖子朱高炽虽然脾气好,但还是忍不住,把李时勉打了一顿,他的愤怒也是有道理的,勤勤恳恳干工作,虽然有这些小问题,却被戴上了这么大的帽子,实在让人难堪,毕竟当年还是封建社会,可这位李时勉却着实有点现代民主意识,把皇帝不当干部,就这么开口训斥,也怪不得朱胖子生气。

朱胖子气得生了病,可这位李时勉虽然挨了顿打,但还是活了下来,到了朱瞻基继位,竟然又把这位骂过自己父亲的人放了出来,还表扬了他。

坦言之,李时勉所说的这些东西确实是需要改正的,但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皇帝,这些行为实在不足以被扣上这么大的帽子。事实上,在这些所谓的直言进谏的背后,有着复杂的历史政治背景。

李时勉的行为并不是孤立的,他代表着一群人,这群人就是文官集团。

文官集团特点如下:

一、饱读诗书,特别是理学,整日研习所谓圣贤之道。

二、坚持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原则,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一部分)

三、擅长骂人,掐架,帮派斗争。

座右铭:打死不要紧,青史留名在。

要说明的是,这不过是文官集团的一般特征,也不是否定文官集团的积极意义,实际上,也有很大一部分的优秀文官是严于律己的。

明宣宗辛辛苦苦干活,也不好色,没有什么其他娱乐,按说不应该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可善于研究问题的文官们还是找到了漏洞。

这位明宣宗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活动,却有一个小爱好——闲暇之余斗蛐蛐。虽然这不算是健康的文体活动,倒也不是什么不良嗜好。皇帝也有自己消闲方式,你总不能让他每天做一套广播体操当娱乐吧。

但就连这点小小的爱好,也被文官们批判了很多次,后来不知是谁缺德,竟然给这位为工作和江山累得半死不活的好皇帝取了个外号“蛐蛐皇帝”。

确实过分了!

 

[394]

这些人的行为可以用矫枉过正来形容,无论谁当皇帝,恐怕都受不了,你想打他,那还是成全了他,当年因正义直言被打,可是一件光荣的事。

如那位李时勉就是一个例子,被打之后不但毫无悔意,还洋洋自得,深以被打为荣。

而在明宣宗时代,文官集团的势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内阁权力也越来越大,出现了所谓“票拟”。

票拟,也称条旨,指的是大臣草拟对各种奏章的处理意见,并将这些意见附于奏章之上,送给皇帝御览。

票拟的出现是必然的,朱瞻基明显没有他的祖先那样的工作精力,整日劳顿还是忙不过来,很多奏章不可能一一亲自看过处理,于是他便安排内阁人员代为浏览奏章,并提出处理意见,这样他也会轻松得多。

可能有人会问,这样的话,皇帝还有什么权力呢,他不就被架空了吗?

这个请大家放心,古往今来的皇帝除了极个别之外,都不是白痴,给内阁票拟权只是为了要他们干活的,皇帝还留有一手后着,专门用来压制内阁的权力。

这一后着就是同意的权力。

不要忘记,大臣只是给皇帝打工的,一项政令是否可以实施,大臣只能提出意见,然后写上请领导审批的字样,送给皇帝大人审阅,如果皇帝大人不同意,你就是下笔千文,上万言书,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

朱瞻基良好地把握了这一点,他有效地发动大臣们的积极性,让他们努力干活,却又卡住了他们仆大欺主,翻身做人的可能性。所有经过票拟的奏章只有经过皇帝的批示,才可以实施。

由于皇帝用于批示的是红笔,所以皇帝的这一权力被称为“批红”。

至此,到明宣宗时,皇帝的权力被正式分为了“票拟”和“批红”两大部分,朱元璋做梦也不会想到,仅仅过了不到三十年,他苦心经营的政治体系就被轻易地击破并改动。

此后明代二百多年的历史中,“票拟”的权力一直为内阁大学士所占有,而“批红”的权力却并非一直握在皇帝的手中,在不久之后,这一权力将被另一群登上政治舞台的人所占据。

这些人就是太监。

明宣宗这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也不好酒色,除了喜欢斗蛐蛐被人说过几句外,没有什么劣迹,但有一件事情例外。

有些后世的人甚至认为,明宣宗做的这件错事给大明王朝的灭亡埋下了伏笔。

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灭绝人性的事呢?

 

[395]

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他只不过搞了点教育事业——教太监读书。

宣德元年(1426),明宣宗突然下令,设置“内书堂”,教导宦官们读书,大家应该知道,在传宗接代观念极其严重的中国,去坐太监的都是不得已而为止,混口饭吃而已,这些人自然没有什么文化,而朱瞻基开设学堂的目的,正是为了给这些太监们扫盲。

可他不会想到,这次文化启蒙运动不但扫掉了太监们的文盲,也扫掉了阻挡他们进入政坛的最后一道障碍。

要知道,当一个坏人并不难,但要做一个坏到极点的极品坏人是很难的。没有文化的坏人干点小偷小摸,拦路抢劫之类的勾当,最多只能骚扰骚扰自己家的邻居老百姓,而读过书的坏人却可以祸国殃民,危害四方。

从事情的后续发展来看,朱瞻基的这一举措确实也培养了不少极品坏人。

很多人认为,朱瞻基的这一措施确实是错误的,但其本意不过是要这些太监们学点文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企图。

真的是这样吗?

我认为不是,在我看来,朱瞻基是故意的,从法律上来解释,就是明知其行为会导致太监参权的结果,却希望或者放任这种结果的发生。

这位皇帝厚道,却不蠢,他的这一举措带有政治目的。

而要揭示他这一行为背后的秘密,就必须引出我们下面的一个话题:

太监是怎样炼成的

先要说明,这个话题与生理方面无关,也不探究那要人命的一刀,只谈谈这个特殊的群体,及其参与政治的真正原因。

太监这个名词大家都十分熟悉,而且大多数人还会在这个称呼前面加个死字,骂起人来十分提神,且通俗易懂。

实际上在明代,要想混到太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谓太监是宦官的首领,不是谁都有资格被称为太监的。

别说太监,就是想当普通宦官也很不容易,在明朝,宦官可是个抢手的工作。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混碗饭吃是不容易的,就算你有勇气挨那一刀,还要有运气进宫才行,不要以为当宦官那么简单,也是要经过挑选面试的。官方的阉割场所只阉割那些已经经过挑选的人。说句寒掺话,要是人家看不上,你连被阉的资格都没有。

在明代经常有人在未经官方允许的情况下自行阉割,然后跑到北京去当太监。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没有被挑中,回家了此一生,当然,也有成功者(如鼎鼎大名的魏忠贤)。

 

[396]

到了明朝中期,由于想当宦官的人太多,很多有志于投身宦官事业的人没有被官方处理的机会,便以大无畏的勇气自行了断子孙根,可到后来又没能进宫。他们不能成家立业,只能到处游荡,这些人自然成为了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为了应对这一情况,后期的明朝政府曾经颁布了一条十分特别的法令:

严禁自行阉割!

对此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明代宦官有很多级别,刚进宫时只能当典簿、长随、奉御,如果表现良好,就能被升迁为监丞,监丞再往上升是少监,少监的顶头上司就是闻名遐迩的太监。

可见,要想干到太监实在不容易啊。

宦官有专门的机构,共二十四个衙门,分别有十二监、四局、八司,其最高统领宦官才能被称作太监,这二十四个衙门各有分工,不但处理宫中事务,还要处理部分政务。

事实上,在这些宦官衙门中,也有冷热轻重之分,重者权倾天下,轻者轻如鸿毛。一个刚入宫的宦官要想出头,先要看他被分在哪个部门。

如果你被分在了司礼监或是御马监,那就先恭喜了,你的太监前途将一片光明,继续努力下去,光宗耀祖或是遗臭万年都是有可能的。

因为这两个监局是权力最大的太监机构,司礼监就是专门掌管内外章奏的,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我们前面说过,皇帝把票拟的权力给了内阁,自己保留了批红权。

而到了明宣宗时候,由于文件太多,朱瞻基自己也没有时间看完,便会让司礼监的人按照票拟的内容抄下来,代理自己行使批红的权力。

这个为皇帝代笔的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司礼监秉笔太监。

于是,天下唯一可以压制内阁票拟权的批红权就落在了秉笔太监的手中。

到了明朝后期,皇帝不管朝政,某些太监便会自作主张,乱发旨意,下面的官想告状也告不了。因为你告状的奏章最多只能告到皇帝那里,可代皇帝批阅奏章的人很可能就是你要告的人,那你这状能告下来吗?

由此可见,秉笔太监实在位高权重。

但是这位秉笔太监却还不是权力最大的太监,在他的上头还有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很好理解,在印章文化十分发达的中国,你写再多,我不给你盖章你也没办法。

 

[397]

而一旦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了东厂太监(如冯保和魏忠贤),那就真是权倾四海,威震天下。事实上,几乎所有明代的著名太监都出自司礼监,如果当年有名监展览馆,司礼监必然是所挂画像最多的地方。

司礼监出监才啊。

而作为一个有志气的青年宦官,你应该以这些人为偶像,努力奋斗,争取名留青史!(当然一般来说都是恶名)

如果你有幸能干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那说明你的太监生涯已经达到了光辉的顶点,你已成为了太监中的佼佼者,是太监中的成功人士。如果你还凑巧干了些坏事,那么你的名声一定不限于当代,而会世代流传下来,供众人茶余饭后谈论和唾骂。

如果你没有能够进入司礼监,而是进入了御马监,那我同样要恭喜你,这也是个好地方,虽然这里出的名人没有司礼监多,但也不少,比如著名的汪直、谷大用等,都是你的好榜样。

必须说明的是,这个所谓御马监不是管马的,而是管理御用兵符。说到这里大家也应该知道为什么御马监是个有前途的部门了。

司礼监和御马监一文一武,成为最为显赫的太监部门,宫中宦官无不尽心竭力,想进入这两个部门。

有好必有坏,万一你不幸被分到了直殿监和都知监,那你就惨了。因为这两个监名字虽然气派,却只管理一件事——清洁卫生。

这两个监不但条件艰苦,没有人瞧得起,连办公场所都没有(似乎也不需要),而且秋扫落叶冬扫雪,工作十分之苦。

这样的部门自然是无法吸引众多青年宦官的。

介绍完太监的奋斗史,下面就要谈太监参与政治的问题了。

在我们很多人的心目中,太监政治大概是这样的一幕场景: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一所阴森的房子里,几个面目狰狞的太监在十分微弱的烛光下进行着密谋。

一个太监奸笑(标准表情)着对旁边的人说道:“尚书王某某阻碍我们的夺权计划,要把他干掉!”

这时另一个太监也奸笑(保持形象)着说:“我看还是先把侍郎张某某干掉。”

最后太监头子(一般就是最坏的那个)发话:“照计划行事,把那些忠臣们都清除掉,然后再把皇帝换掉,我们来坐江山!”

以往人们心中的太监形象就是如此,只要一提到太监,就会和坏蛋联系起来,然后就是朝廷中的忠臣们为了正义和理想与坏蛋们进行了不懈的斗争,成功了就是正义终于战胜邪恶,失败了就是人间悲剧。

真的是这样吗?

 

[398]

我认为不是,人们往往过于关注那些所谓忠臣们的行为,却很少发现这些大臣们的可怕之处。

之前在我们的丞相怎样炼成的专题中,曾经对明朝的相权君权分立做了分析,并用了一个拔河的比喻,皇帝和大臣各站在绳子的两边,不断的拔河,朱元璋是优秀运动员,体力好,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能拔得过他。

他的儿子朱棣也是运动健将,虽然设立了内阁,但还是能够掌握主动权。

到了朱瞻基,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文官集团十分之强大,连皇帝也奈何他们不得。

在我们很多人的印象中,皇帝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没有人能够管得了。可是实际上,明朝的皇帝是不容易当的,那些大臣们就像一群苍蝇,不但要向你提意见,甚至有时候还会挖苦你,讽刺你,你还不好把他怎么样。

明仁宗心地善良,却因为小事被骂得气急败坏,他的儿子朱瞻基行为端正,只喜欢斗蛐蛐,也被那些人当成罪状来批判,老百姓有自己的爱好,皇帝居然不能有。

绳子那一头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那些在我们看来无比正直的大臣们有着充分的力量控制朝政,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有办事能力,有很多的同门、同事。

而绳子的这一头,只有皇帝一个人。

皇帝那所谓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在文官集团的大爷们眼中也算不得什么,骂你,讽刺你,那是为了国家大事,那是忠言逆耳,你能说他不对吗?

而且这些大爷们既不能杀,也不能轻易打,杀了他们,公务你自己一个人能干吗?

劳动模范朱元璋老先生自然可以站出来说:把他们都杀光,我能干!

可是朱瞻基不能这样说。

于是在太祖皇帝死去二十年后,绳子失去了平衡,获得了票拟权的内阁集团变得更强大,皇帝一个人就要支撑不住了。这样下去,他将被大臣们任意摆布。

苦苦支撑的朱瞻基一步步地被拉了过去,正在这时,他看见旁边站着一个人,于是他对这个人说:“你来,和我一起拔!”

从此这个人就参加了拔河,并成为这场游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太监。

太监更可靠

相信现在大家已经理解了皇帝的痛苦,他并非无所不能,他也要求人,大臣们饱读诗书,却并不那么听话,而要制衡这些不听话的人,皇帝能够选择的只有太监。

太监真的都是坏人吗?

 

[399]

至少皇帝不会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些人很好,从小陪伴他一起长大,带着他放风筝,陪着他玩耍,给他当马骑,而且十分服从。

我们往往误解太监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很多自幼和太监一起成长的皇帝是把太监当成自己的亲人的,换了你是皇帝,你到底是喜欢一个从小到大无话不说,十分听话的玩伴,还是那些表情严肃,经常批评自己,干涉自己行为的大臣?

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明朝的文官集团的权势已经到了十分猖狂的地步,他们不但干预朝政,批评皇帝(有些确实是故意找茬),还监控皇帝的私生活,不能随便旷工出去玩,不能好色,不能贪杯,虽然他们自己也干这些事,却不允许皇帝干(比如张居正)。

于是,皇帝们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让太监去制衡大臣。

如果弄清楚了这一点,我们就不必为王振受到的宠爱而吃惊,也不需要为刘瑾魏忠贤等人的专权而愤愤不平。

因为他们的出现是明代政治制度发展的必然,没有王振,还有李振,没有刘瑾,会有徐瑾。

太监就是这样被强行拉上皇帝的政治战车的,他们并不是天生的奸邪小人,那些文官们的行为也未必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只不过他们出生低贱,且心理有些问题,所以行为比较偏激,更容易被人们反感。

综观整个明代,坏太监很多,好太监也不少,但十分神奇的是,无论太监如何猖獗,都无法危及皇帝本人的地位。要知道,中国历史上宦官权力最大、气焰最为嚣张的朝代并不是明朝,而是唐朝。

在唐朝后期,宦官完全操纵国家大权,甚至可以立废皇帝,俨然就是国家最高统治者,而在明朝,太监虽然专权结党,但皇帝要动手解决他们,只需要写一张小小的字条(明武宗)。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应该对明宣宗教太监读书的目的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位聪明的皇帝是不会干无谓的事情的。

他要培养的并不是有文化、有追求的太监,而是战士。

为他而战的战士,足以对抗文官集团的战士。

太监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仅此而已。

 

[400]

就这样,朱瞻基将他老祖宗朱元璋集中的权力又分散了出去,票拟权给了内阁,批红权由太监代理,但必须说明的是,由于批红权十分重要,所以历代明朝皇帝虽然委托太监代笔,却从未放松过对此权力的掌握,当然也有例外,以下三人就是代表:一个顽童,一个懒虫,还有一个工程师。

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稳固的政治权力体系,票拟权和批红权的斗争,实际上就是文官集团和皇帝及其代理人太监的斗争。

换句话说,如果谁能够同时控制票拟权和批红权,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有这样的人吗?

应该说,确实是有的,在我看来,有三个人做到了。虽然他们同时获得两大权力的途径和原因都各不相同,但很巧的是,这三位国家实际控制者的统治时期,正好对应上面所说的那三位不抓权代表的朝代。

这三位并不姓朱的皇帝分别是:“立皇帝”、“首席活太师”、“九千岁”

这三位仁兄也将是我们后面文章中的主角,在这里先说一下“首席活太师”是什么意思。

明代的最高文官不是尚书,而是三个名誉称号——太师、太傅、太保。虽然这三个称号都是一品,却也有大小之分,其中以太师为最大。大家知道,所谓荣誉称号很多时候都是送给死人的,而能够在死后混到这三个称号的,也是十分厉害的人。

当然也有某些更厉害的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得到过这三个称号,而第一个被封为最高文官太师的活人,正是这位掌控大权的仁兄。除此之外,他还被封为太傅,“活太师”加“活太傅”的荣誉在明代仅此一人。足见此人之强悍。

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代后期的政治格局正是在朱瞻基打下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个结构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因为这似乎也是唯一能够制衡各方力量的办法。

别折腾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隐患

朱瞻基的政策在他活着的时候已开始实行,当时的司礼监已经可以替皇帝批红,不过在朱瞻基的严格监控下,办事的太监们倒也不敢有什么不轨行为。因为朱瞻基虽然不愿意动笔写那么多字,却经常检查观看司礼监的批红作业。

内阁们对国家大事提出处理意见,并票拟出来送给皇帝,皇帝经过修改,加上自己的意见,或是直接同意,让太监代为批红。

这是一个简单而有效的工作流程。

大明王朝就在这样的一个流程中平静地向前发展着。

然而不久之后,这片宁静就将被打破。

 

[401]

一个奇特的宦官

中国人有着十分浓厚的传宗接代观念,所以像宦官这种职业,虽然衣食无忧,但毕竟要挨一刀,比别人少点东西,也不能生儿育女。家里要是出了个宦官,说出去也是十分丢人的。

基于这一点,当时的人们也形成了共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做宦官!

还是那句老话,凡事总有例外

永乐末年,朝廷下达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是这样的:凡是各省各市教育局的官员,如果长期工作表现不好的,可以调到京城当官。

还有这样的好事?地方上都干不出头,竟然还可以调到京城工作当官!

按说这样的好消息应该会吸引无数人报名参加,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几个人去理会这件事。

为什么呢?难道人们都愿意错过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当然不是,无人问津的奥秘就在于,调到京城后干的工作比较特殊——“净身入宫中训女官辈。”

开什么玩笑!老子就是不干学官,也能做个老百姓,干嘛要挨一刀进宫当宦官?!

是啊,谁会干这种傻事呢?

就在众人对此不以为然,把旨意当笑话看的时候,一个因为犯错而即将受到惩罚的学官正在自己的家中犹豫。

他已经有了老婆孩子,生活虽然并不宽裕,但是也不穷,大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但在他的心中,却有着别人无法了解的雄心壮志。

他自幼就渴望出人头地,苦读多年,虽成儒士被选为学官,却一直无法金榜题名。现在已经成家,但立业却迟迟不见踪影。如今学官也干不下去了,难道就此了结一生?

不会的,我总会等到机会的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可惜虽然是一个机会,却不是一个好机会

如果迎接这个机会,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会遇到无数人的白眼和歧视,入宫后要出头更是难上加难,而且此后自己与妻子儿女也将天人永隔。

不管那么多了,要出人头地就要付出代价!

别人不干,我来干!

这个干出别人不敢干,也不想干的事情的人,就是王振。

正是此人,打破了明宣宗朱瞻基的初衷和他创造的良好氛围,影响了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

 

[402]

王振,出生年月日不详,山西蔚州人(今河北),幼年读书,任当地教官,后自愿净身入宫教育宫内人文化。

怀揣着敢为人所不为的勇气,王振进入了宫廷,让他十分惊喜的是,在宫中,他这个原本教不好书的学官竟然得到了大家的尊重,这其实也很自然,因为他的这份工作实在无人与他竞争。

由于在一堆文盲和小学文化者中鹤立鸡群,他被大家称为王先生,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并受到了宣宗的关注,朱瞻基感觉到他是个人才,便派他去侍奉太子读书。

从此,这位叫王振的太监就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朱祁镇结下了不解之缘。

应该说,王振确实是一个好老师,他教导太子读书,并对其严格管理,以至于朱祁镇对其不敢称呼名字,居然叫他"先生"。

姑且不论后来王振的是是非非,但他和朱祁镇之间确实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然而就是这种过于深厚的感情和信任,最终酿成一场大祸。

转折的开始

朱瞻基和他的父亲朱高炽的统治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盛世,而他们二人被合称为仁宣,绝不仅仅因为他们是父子关系,实际上,他们两人有很多相同之处。列举部分如下:

首先,他们都姓朱。

其次,他们都是好皇帝,都是明君。

最后,他们的命都不长。

朱高炽活了四十八岁,但由于自己老爹太能干,足足干了二十年太子,只做了一年皇帝。

朱瞻基比他父亲还少活十年,但由于父亲死得早,自己二十七岁登基,做了十年皇帝。

这十一年是明朝的黄金时代,对这段时期的统治,史料中溢美之词不胜枚举。大明帝国空前繁荣强大,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但长期观看电视剧的习惯告诉我们,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个转折,电视编剧会特地搞点矛盾闹点事出来,比如什么男主角杀了人,女主角得绝症之类。要是一直都是花好月圆,人人平安,那这电视剧的收视率就不会高,也卖不出广告。

历史之神(如果真有的话)看来也是一个好编剧,他可能也觉得这样的历史没有意思,便给这出喜剧划上了一个句号。

这个句号最终结束了明朝的黄金十年。

宣德十年(1435),一代英主朱瞻基经抢救无效死亡,年仅三十八岁。

仁宣之治就此完结。

在朱瞻基临死之前,他为自己那年仅九岁的儿子选择了五位顾命大臣,虽然儿子还年幼,但朱瞻基并不担心,因为他相信这五个人决不会让自己失望。

此五人分别是: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胡濙

确实是豪华阵容,文有三杨,武有张辅,还有一个专干秘密工作的,朱瞻基应该走得很安心。

但他想不到的是,这五位风云人物,朝廷精英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

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403]

明英宗朱祁镇

说起这位朱祁镇,可能有的人会咬牙切齿,对其恨之入骨,但实际上,如果仔细分析史料,就会发现他应该不算是个坏人,他的政务处理能力也并不差,为人也很勤快,虽然有两大污点(打错一仗,杀错一人),也并不能完全抹煞他的能力与贡献。

而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要论人生的传奇色彩与命运的跌宕起伏,估计除了朱元璋外,无人可与这位皇帝匹敌。

在明英宗的这个时代,除了他本人皇帝--俘虏--囚犯--皇帝的传奇经历外,一位堪称明代第二强人的登场也使得这个朝代的事情更加精彩夺目。

就此开始吧

从隐藏到暴露

王振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他离别妻儿,愿意受宫刑做宦官,忍受别人的歧视,决不是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在他的心中,有着很大的抱负。

而他很明智地意识到,要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必须牢牢地抓住自己手中的那个稀世珍宝--朱祁镇。

朱祁镇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也算是自己的学生,虽然他还只是太子,虽然他只有九岁,但他终究会长大,他终究会成为皇帝的。

就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王振耐心地等待着机会,等待着独掌大权,权倾天下的机会。

机会似乎到来了,朱瞻基驾崩了,这个精明的皇帝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了年幼的朱祁镇,而朱祁镇对自己言听计从,大权在握的日子不远了!

事实真是这样吗?

恐怕不是,因为在王振夺取大权的路上,有两个障碍在阻拦着他。

事实上,对王振而言,要克服这两个障碍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他也并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因为阻挡他前进的这两个障碍代表着的是一股他绝对无法匹敌的势力。

英宗即位时,杨士奇已经七十一岁,但这位历经四朝的老臣看上去仍然是不可战胜的,从残忍狡诈的朱棣、阴险无耻的朱高煦到仁厚宽容的朱高炽、精明能干的朱瞻基,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什么样的事情他都处理过。历经大风大浪的考验,使得他处变不惊,深沉老到。

王振要想大权独揽,首先要过他这一关,可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小小的王振的那点花招把戏要想在杨士奇面前献丑,还得回家再练几十年。

 

[404]

障碍

除此之外,杨荣、杨溥都不是等闲之辈,这三个老江湖守在那里,王振就只能乖乖地做他的奴才和太监。

这股文官集团的势力正是王振掌权路上的第一个障碍,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事后证明,真正能够对王振起到遏制作用的,是第二道障碍,而组成这道障碍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能拥有比文官集团更为强大的力量吗?

是的,在我看来,还不仅如此。这位伟大的女性不但能够左右朝政,还能废立天子!

此人就是朱祁镇的祖母——张太皇太后。

十一年前,她是张皇后,十年前,她是张太后,现在,她是张太皇太后。

在这十一年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每失去一个亲人,她的级别就提升一次。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让人痛苦的提升。

死者已矣,活人还得好好干,张太皇太后擦干眼泪,开始辅佐自己的孙子,实际上,如果不是她的决定,朱祁镇是当不了皇帝的。

在朱瞻基死后,由于太子很小,且有传言太子并非其母孙贵妃所生,而是由宫女代生的,所以太子地位很不稳固,外地藩王来当皇帝的谣言传得满天飞。在这关键时刻,张太后坚决地支持了太子朱祁镇,并拥立他为皇帝。

这样的一个人,不要说论能力,就是排资历也能吓死人,真正做到了“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而这位祖母级的人物也并不是光说不练的,王振就曾经被她恶整过一次,这件事情也成为了王振心中永远的痛。

正统(英宗年号)元年(1436)二月,张太皇太后召集五大臣入朝开会,等到这五个人到齐后,张太皇太后把皇帝领了过来,让他看清楚这五个人,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五个人是先帝留给陛下的,如果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和这五个人商量。”

随后,她又说出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

“如果事情没有得到这五个人的赞成,你就不能做!”

年幼的朱祁镇畏惧地看着他的这位祖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五大臣十分感动,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位太皇太后叫他们来绝不仅仅是要表示对他们的信任,她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要做。

过了一会,张太皇太后命令宣王振进宫,王振得命后立刻入宫面见,他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的最大一场噩梦即将开始。

 

[405]

王振入宫后,看见五位大臣和皇帝都在场,估计是在开高级别会议,召自己前来,莫非是要委以重任?

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此之前,张太皇太后的话已经讲完,她之所以不散会,就是要等王振。

王振跪拜行礼后,刚才还和颜悦色地太皇太后一下子从慈母变成了恶煞(颜色顿异)!她突然对王振大喝:

“你侍候皇帝的起居,不过是个宦官而已,却多有不法的行为,今天,我要杀了你!”

就在太后大喝的同时,殿上的侍卫拔出了亮闪闪的刀,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骂完后立刻就动手,招呼都不打一个,从其动作熟练度和时间连接上看,相信这一连串的举动应该是经过预先彩排的。

原先一团和气的大殿突然杀气腾腾,王振顿时魂不附体,他万想不到,今天让他进宫的目的不是委以重任,而是准备让他进鬼门关参观旅游。

一脸杀气的太后站在殿上,亮闪闪的刀剑拔了出来,面对着突然发生的一切,王振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打哆嗦。这一景象的突然出现不但出乎王振的意料,也让在场的五位大臣一头雾水。

他们这才明白,这位平常神色温和的太后竟然还有这么凶狠的一面,而让他们到场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交待事情,还同时给他们安排了观众的角色。

朱祁镇大为吃惊,便跪下来求祖母开恩,而大臣们也一起求情。其实张太皇太后并不是真想杀掉王振,因为当时的王振实在算是个老实人,也没有犯什么错误,于是她便顺水推舟,饶恕了王振,但同时恶狠狠地警告他:

“今天看在有人为你求情的分上,就饶了你,今后不准你干预国事!”

王振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太皇太后那可怕的眼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他的心理阴影,自此之后,只要见到这位太皇太后,他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马上退避三舍,逃之夭夭。

事实也是如此,张太皇太后并没有放松对王振的敲打,隔三差五地便会找个时间把王振叫过去骂一顿,这种搞法使得王振痛苦不堪,足足被骂七年。

有这样的两个障碍,王振的夺权道路可谓任重道远,因此他及时转变策略,对三杨礼敬有加,每次到内阁去传旨时候,都摆出一副羞涩的表情,像刚上门的女婿见老丈人一样,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外,不敢进门。

 

[406]

等到三杨发现他站在外面,让他进来招呼他坐的时候,他都会表现得受宠若惊,好像能够和三杨说话就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样,他的这些举动使得三杨也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人。

然而在他谦恭的表象之下,却不断地拉帮结伙,扩大自己的势力,他利用司礼监的权力安插自己的侄子王山为锦衣卫同知,并广结党羽,控制朝臣。

这位王山先生听说自己的叔伯发达了,远来投奔,得此高官,十分得意,但如果他知道在七年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恐怕打死他也不会来当这个官了。

三杨可以应付过去,但那个老太婆是应付不过去的,隔那么几天,王振总要被拉过去骂一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王振没有办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前辈是他所对付不了的。

只能等她老人家自然死亡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正统七年(1442)十月,历经四朝的张太祖太后离开了人间,王振夺权路上最大的阻碍就此消散。

此时,三杨中的杨荣已经去世,而剩下的杨士奇和杨溥也已年老多病,回天无术了。

王振的机会来了。

他从此大权独揽,广结同党,不但控制了锦衣卫,还收了很多属下,其中不乏饱学之辈,圣人门徒,而要论最无耻的一个,莫过于工部侍郎王祐。

这位王祐先生曾经有一次到王振家中探望。在明代,大臣们都留有胡须,而王振没有胡须(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但当他见到王祐时,才发现这位大臣也没有留胡须,便问他原因。

王祐先生是这样回答他的:(以下内容可能引发呕吐,请先做好思想准备)

"老爷没有胡须,儿子我怎么敢留呢?"

在我看来,王祐先生真正达到了无耻无界限的境界,无耻到祖坟上都冒青烟。

正是有了这些无耻之徒的帮助,王振在朝廷内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排除异己,利用杨士奇儿子杀人的事件,攻击他教子无方,最终打垮了这位四朝老臣,之后他又陆续诬陷户部尚书刘中、祭酒李时勉等不服从他的大臣,并把他们赶出了京城。

此时的王振,内得皇帝信任,外有打手帮忙,独掌大权,鱼肉百官,可谓风光无限,成为了明朝开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太监。

大权在手的王振并不满足,他决定做一件前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407]

五十年前,朱元璋先生为了防止今天王振现象的出现,特地在宫门口立了一面三尺高的铁碑,铸上八个大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

可是正所谓人走碑凉,谁写的,立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管,有没有人执行,到了王振当权,这块碑文就被当成了贴在墙上没人管的奖状,再也无一人理睬。

大家不理,王振却不一样,他总是觉得这玩意太刺眼,于是便命人移走这座碑。

如果老朱还在,他一定会把王振这小子抓起来,剐上三千刀再让他死,可时代不同了,也实在不行了。

大家第二天上朝,看见开国皇帝的手迹突然没有了,却都保持了集体沉默,他们都知道是谁干的,到最后却成了打死我也不说,打死我也不管。

朝政如此,多言何用?!

但就在王振气焰滔天之时,也有一个人就不买他的帐,而这个人也实在不是等闲之辈,虽然吃了点亏,但王振终究还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正统六年(1441),当时太祖太后已经病危,无法再训斥王振,三杨也无能为力,王振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朝政大权,所有外地巡抚官员回京都要照例孝敬王振一些金银财宝,多少倒无所谓,但总得意思一下,表示对这位死太监的尊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此人从山西巡抚回来,别说金银,连陈醋都没带回来一瓶。王振气得七窍冒烟,大发雷霆,当即把这个人关了起来。

王振是一个做事偏激的人,对于这种明摆着不给面子的人,他是不会留情的,他本已准备编织罪名,把这个人干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人似乎很有背景。

不但地方上的官僚老百姓帮他说话,连朝中重臣杨士奇等人也为他求情,甚至某些藩王也出面了,要王振不要把事情做绝,否则就要他好看。(藩王可是不好对付的)

一贯整人到底的王振终于意识到,这个人虽然权位不高,却很不简单,是不能"人道毁灭"的,于是他一反常态,放了这个人(不放也不行)。

此人也确实厉害,他被整得很惨,却一句软话也没有说过,一直痛骂王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坚持和他对抗到底。大有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气势。

这位硬骨头有背景的仁兄就是于谦。

可惜在当时这样的人太少了。

 

[408]

抱负

掌握朝政,统领群臣虽然威风,但这并不是王振的最终目的,事实上,王振并不只是一个贪财贪权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抱负。

王振也有着自己的偶像,他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像自己的这位偶像一样,横扫千军,锐不可当。他的这位偶像就是朱祁镇的曾祖父朱棣。

虽然自己以前只是个文人(现在是太监),但却十分向往率军出征的威风凛凛,而先辈郑和的丰功伟业也不断鼓励着他。

太监就不能横刀立马么?立给你们看看!

这下问题严重了。

一个人如果饥饿就会去找东西吃,因为这是他的基本需求。

如果他已经吃饱了呢?那么他就会四处闲逛,找点事情干,反正闲着也闲着。

如果一个吃饱的人又找不到什么好事干,他可能就会去干坏事,实现自我价值。

王振大概就属于后两种情况。

他已经大权在握,家财万贯,权和钱都有了,这位死太监也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应该说,有这样的志向是好的,但问题关键在于这位有志太监本身的素质如何。

就如同一个贪官污吏,平日只是贪污受贿,这样的恶行固然让人愤慨,但这并不是他们作恶的最高境界。

所谓作恶的最高境界,就是明明没有这样的才能,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硬要去干一些所谓的好事。

这才是恶人中的极品。

王振就是这样的一个极品,他明明是个不成器的教书先生,明明是个投机的死太监,明明是个贪图权位的小人,这些我们都不计较了。但他现在居然要把自己往军事天才,战争英雄上面靠,就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偏偏当时的时局给了他这样一个不要脸的机会。

敌人出现

我们前面说过,那位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的马哈木有个好儿子,这话确实不假,永乐十六年(1418),马哈木的儿子脱欢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并从此开始了称霸蒙古的军事行动。

事实证明,这位仁兄确实是有本事的,仅仅过了六年,脱欢就击败了瓦剌的其它部落,统一了瓦剌,成为了瓦剌独一无二的首领。

之后,他拥立黄金家族成员脱脱不花为汗,并开始攻击阿鲁台。

由于当年被朱棣打得太惨,阿鲁台元气不足,在与瓦剌的战斗中被击败,宣德九年(1434),阿鲁台被脱欢击败,并最终战死于大漠之中,这位曾与永乐第一名将朱棣周旋几十年的风云人物就此结束了一生。

 

[409]

脱欢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的梦想绝不局限于做一个太师,他的真正理想是恢复大元的天下,重新占据中原,但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正统四年(1439),壮志未酬的脱欢死掉了,可是明朝并没有因此得到和平,因为替代他的,是一个更为可怕的对手——也先。

也先是脱欢的儿子,他比他的父亲更加强悍,也更加聪明,短短几年之内,他向西攻击哈密,控制了西域通道,威逼明朝西北边境,他向东攻击兀良哈,正统十年,瓦剌彻底击败了兀良哈三卫,并控制了当时尚很弱小的女真族,甚至威胁到了朝鲜。

此时的蒙古已经完成了统一,而也先与他的父亲一样,也整日梦想着恢复大元天下,所以,在一切就绪之后,他把自己的矛头指向了明朝。

虽说也先进攻明朝报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在我看来,引起这场冲突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钱。

蒙古人很会打仗,不过也很穷,他们不种地,也不纺纱,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只能通过两种途径,一种是交换,另一种是抢劫。

在朱棣的那个时代,蒙古人更多采用第二种方法,来得快又方便,但经过朱棣的几堂军事教学课,以及拳脚刀剑的教育方式,蒙古逐渐意识到,继续抢下去会亏本的。

而且在抢劫的时候,他们往往不能够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你家缺衣服,想抢几匹布,可出去几次都遇不上(人家不可能准备好了让你抢),蒙古人虽然善战,但并不是打不死。他们也只有一个脑袋,而抢劫是刀头舔血的行当,随时可能完蛋。为几匹布就把命丢了,实在不划算。

于是,在此之后,蒙古开始走第一条道路——和平发展之路。

他们开始和明朝政府做生意,但蒙古有什么生意可做呢?

不要忘记,虽然他们不搞农业和手工业,但他们也有畜牧业,蒙古部落家家户户都养马,养羊,发财致富之道就从这里开始了。

在部落首领的倡议下,蒙古部落开始大量放牧,生意也越做越大,贸易的形式以朝贡为主,每年蒙古定期入京交易,经常带着牲畜千余头,皮毛几千张,浩浩荡荡地来做生意,随行的还有使者,在我们的印象中,使者应该只有一两个人,不过蒙古部落派来的使者人数却要加个千字——一两千人。

从古至今,估计没有哪个国家派外交使节会一下子派出上千人,而这些所谓的使者实际上是蒙古的小商小贩,他们都是赶着自己的牛羊马来做搞对外贸易的。

 

[410]

如果就这样做生意做下去也不错,毕竟各取所需,而且明朝总是处于贸易的优势地位,每年都是贸易顺差。

因为手工业品的生产已经形成了规模化,而且也不用多少成本,从史料分析,当时的明朝政府也确实有抬高物价的嫌疑,各种瓷器、纺织品的价格确实有些偏高,但蒙古人也只能全盘接受。

道理也很简单,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你想买就买,想卖就卖,不愿意就散伙!

明朝的人可以不吃牛羊肉,但蒙古人不能没有纺织品,没有日常用具,所以不能散伙。

然而这看似对明朝而言一本万利的生意中,却隐藏着危机。

到了也先时期,由于需求量大,朝贡贸易剧增,本来一年只做一次生意,渐渐发展到一年数贡,每次来做生意的有几千人,牲畜皮毛和马的数量也大大增加。要知道,这些牲畜皮毛都不是白送的,明朝政府需要用大量的东西来换,由于数量过大,明朝政府一时之间也找不到那么多现货供应。

明朝政府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个贸易陷阱,看似不懂贸易的蒙古部落实际上十分精明。

明朝政府终于发现,蒙古部落选择这些牛羊作为贸易品是有着很深的考虑的,因为放牧牛羊对于这些游牧民族而言几乎是不需要什么成本的。

放牧所需的人工成本其实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就是放牧,除了这个之外也没有什么工作可干,自然也不需要统计误工费。而牛羊吃的是草,这些都是天然资源,在羊毛衫尚未流行的当年,草原沙漠化似乎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牛羊养大后,直接送到明朝来交换东西,一头牛可以换到很多明朝的农产品和手工业品。明朝的出口产品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迟早会供不应求,这样下去,国家怎么得了。

而也先也以自己统一蒙古的声威和武力为后盾,玩了几招阴招。

他用劣质的马匹冒充好马,索要更高的价格,此外,他还改组了自己的使者队伍,在其中塞入了大量强盗小偷,搅扰沿途居民,到了后来,他派去的那几千人几乎就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沿路抢劫的盗匪。

蒙古部落的这一倾销行为让大明帝国的大臣们十分不满,某些大臣便有意搞点贸易保护措施,限制蒙古肉制产品冲击国内市场。

在这些大臣中,有一个人推行这一政策最为积极,相信出乎很多人意料,这人竟然是王振。

 

[411]

王振本来就是个只顾自己,不管国家的人,他怎么会这么积极呢?

原来在此之前,也先每次来做生意,都会给王振行贿,然而时间一长,也先把这茬给忘了。

于是王大人突然之间愤怒起来,命令核实使者人数,然后一下子减去了应付金额的五分之四。

就算也先做生意不老实,是个奸商,但人家毕竟还是讲信用的,牛羊还是送给你了,而王振却一下子成了外贸稽查员,竟然几乎全部没收,连发票也不给。

也先被彻底激怒了。

原本只是用武力威胁,在此基础上再干点奸商的勾当,无非是想捞点好处,然而这次被王振稽查队抓住了要害,狠狠地罚了一次款,也先血本无归。

本来就跃跃欲试,想搞点名堂的也先终于坐不住了,这次的事情让他找到了借口,他擦亮刀剑,备好马匹,准备发动攻击。

三十五年前,祖父马哈木就是被眼前的这个庞大帝国所击败,现在复仇的机会到了!

烽烟再起

正统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挥刀出鞘。

蒙古骑兵分为四路,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对大明帝国分别发动了进攻。

其中第一路攻击辽东,第二路攻击甘肃,第三路攻击宣府,最后一路由也先自己统领,攻击大同。

战争就此全面爆发。

消息传到京城,大臣们十分紧张,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对策,事发突然,很多大臣心中都没底,但有一个人却与众不同,十分兴奋。

此人又是王振。

受贿的是你,查货的是你,惹事的也是你,现在打仗了,你还有什么可兴奋的?

要说明的是,王振从来就不是什么主战派,正统八年(1443),侍讲学士刘球就曾经给皇帝上过一次奏折,指出蒙古使臣人数日益增多,必然包藏祸心,希望能够尽早整顿兵制,积极备战。

刘球没有想到,他出于爱国热情上书,换来的却是杀身之祸。

王振看到奏折后,勃然大怒,不知是他收了也先的钱,还是认为刘球是在指责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反正他找了个借口,把刘球关进了监狱,在不久之后,他指使自己的亲信锦衣卫指挥马顺杀害了刘球。

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死太监,自然是不会有什么爱国情操的。

他之所以兴奋,是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实现自己抱负,扬威天下的机会。

 

[412]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开始秘密地筹划。

当时也先的军事实力已经非常强大,明朝的边境将领已然不是对手,大同守军连连失利,纷纷告急,朝廷经过会议,决定派出驸马井源出兵作战。

驸马井源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将领,他的出征缓和了当时的紧张局势。

然而就在他出征后第二天,皇宫就传出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的人。

皇帝要亲征了!

这正是王振捣的鬼

王振想要远征立功,但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威望带兵出征,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想到了皇帝。

皇帝是自己的学生,一直听自己的话,只有借助他的名义,才能实现自己统帅大军的梦想!

在王振的怂恿下,英宗朱祁镇下达了亲征的命令,召集大军共二十万,立刻准备出征。

这里要说一下,很多史书都说此次出征共有五十万人,根据本人考证,这是不准确的,因为由当时动员兵力时间及京城附近布防情况分析,几天之内,绝对不可能召集五十万大军,当时京城的三大营总兵力是十七万左右,加上附近军队,共计数量应当在二十万左右。

我们知道,兵家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的人也要吃饭,要睡觉,这就必须准备好粮食帐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打仗就是打后勤。

朱棣远征之时,会征用大量的民工、牛马车辆,并设置专门的运粮队,准备后勤时间往往长达几个月。

那么王振统领的这二十万大军出发准备用了多长时间呢?

答:不到五天!

七月中旬接到边关急报,七月十七日就出征了!

在王振这个蠢货看来,只要把人凑齐就行了,他事先通过边报得知,也先只有两三万人马,所以他征召二十万大军,认为这样就一定能够取胜。

是啊,这个算数小学生也会做,二十万对两万,平均十个人对一个人。似乎不用打,一人踩上一脚也能把对手给踩死。

王振就是这样想的,他的作战思想似乎也就源自于此。

无知啊,真是极度的无知!王振这个出生市井的小人物此刻终于显出了他的本色,在他看来,战争似乎就等同于街头的黑社会斗殴,双方手持西瓜刀对砍,谁人多,谁气势大,谁就能赢。

话说回来,战争到底与斗殴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是人越多越好呢?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开一个专题:

战争是怎样炼成的

 

[413]

一千多年前,一个叫韩信的人对皇帝刘邦说出了一句话:韩信带兵,多多益善!

这不仅是一句成语,一句千古名言,也是一句自信的豪言壮语。

在我看来,在韩信说出此言之后的一千多年里,有资格有能力以此言自居者,不会超过十五个人。

而如果你仔细研究过军事,就会发现,要做到带兵多多益善,实在是太难了。

要说明原因,就必须从什么是战争说起。

事先说明,请大家不要误会,这里绝对不是要介绍那些让人头疼的政治性质,阶级本质。我们要讲的是战争的形式——人与人之间的搏斗。

因为如果我们把战争的所有外表包装脱去,就会发现:

战争,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打架斗殴。

下面,我会借用经济学中的模型理论(先预设基本框架,不断增加条件的经济分析法)来说明这个问题。

先从两个人讲起,相信大家也有过打架的经历,而两个人打架就是我们俗称的“单挑”。

“单挑”实际上是一件比较痛苦的事情,因为打人的是你,挨打的也是你,是输是赢全要靠你自己。当然,如果你比对方高大,比对方强壮,凑巧还练过武术(最好是搏击,套路不怎么管用),那么胜利多半是属于你的。

现在我们把范围扩大,如果你有两个人,而对方还是一个人,那你的赢面就很大了,两个打一个,只要你的脸皮厚一点,不怕人家说你胜之不武,我相信,胜利会是你的。

下面我们再加一个人,你有三个人,对手还是一个人,此时,你就不用动手了,你只要让其余两个人上,自己拿杯开水,一边喝一边看,临场指挥就行。

就不用一个个的增加了,如果你现在有一千个人,对手一个人,结果会怎样呢?

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你反而不会获得胜利。因为做你对手的那个人肯定早就逃走了。

到现在为止,你可能还很乐观,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你占优势。

然而真正的考验就要来了,如果你有一千个人,对手也有一千个人,你能赢吗?

你可以把一千个人分成几队去攻击对方,但对手却可能集中所有人来对你逐个击破,你能保证自己获得胜利吗?

觉得棘手了吧,其实我们才刚开始。

下面,我们把这个数字乘以一百,你有十万人,对手也有十万人,你怎么打这一仗?

 

 

[414]

这个时候,你就麻烦了,且不说你怎么布置这十万人进攻,单单只说这十万人本身,他们真的会听你的吗?

你要明白,你的手下这十万人都是人,有着自己的思维,有的性格开朗,有的阴郁,有的温和,有的暴躁,他们方言不同,习惯不同,你的命令他们不一定愿意听从,即使愿意,他们也不一定听得懂。如果里面还有外国友人(比如朝鲜),那你还得找几个翻译。

这就是指挥的难度,要想减低这一难度,似乎就只有大力推广汉语和普通话了。

要是再考虑他们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的不同,你就会十分头疼,这十万人文化程度不同,有的是文盲,有的是翰林,对命令的理解能力不同,你让他前进,他可能理解为后退,一来二去,你自己都会晕倒。

很难办是吧,别急,还有更难办的。

我们接着把这十万人放入战场,现在你不知道你的敌人在哪里,他们可能隐藏起来,也可能分兵几路,准备伏击。而你自己要考虑怎么使用自己这十万人去找到敌人并击败他们。

此外,你还要考虑这十万人的吃饭问题,住宿问题,粮食从哪里来,还能坚持多少天。

脑子有点乱吧,下面的情况会让你更乱。

你还要考虑军队行进时的速度、地形、下雨还是不下雨,河水会不会涨,山路会不会塞,士兵们经过长时间行军,士气会不会下降,会不会造反,你的上级(如果有的话)会不会制约你的权力,你的下级会不会哗变。

你的士兵有没有装备,装备好不好,士兵训练水平如何,敌人的指挥官的素质如何,敌人的装备如何,敌人的战术是什么,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大,打了败仗怎么撤退,打了胜仗能否追击等等等等。。。。。。

事实上,战场上的情况还要复杂得多。相信看到这里,你已经明白,别说带十万人出去打仗,你就是带十万人出去转一圈,旅个游,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可能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恰恰相反,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不要忘记,我们的目标是多多益善。

如果你再把指挥的人数加上十倍,一百万人,你就会发现,你面对的已经不是一百万可以依靠的人,而是一百万个麻烦,是真正的灾难。

 

[415]

从十万到一百万,你的人数增加了十倍,但你的问题却可能增加了一百倍,任何小的问题如果不加以重视,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一百万人,每天要消耗多少粮食不说,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是傻瓜,你怎么控制一百万个人,让他们去听从你的指挥呢?

军事指挥就如同一座金字塔,指挥的人数和指挥官的指挥能力是成正比的,指挥的人数越多,对能力的要求就越高。从古至今,有能力站在塔顶的人是很少的。

多多益善是一种境界,它代表着指挥官的能力已经突破了人数的限制,突破了金字塔的塔顶,无论是十万、还是五十万、一百万,对于指挥官而言,都已经没有意义。

因为这种指挥官的麾下,他的士兵永远只有一个人,命令前进绝不后退,命令向东绝不向西。

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这才是指挥艺术的最高境界。

所以,善带兵而多多益善者,是真正的军事天才。

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军神。

以上就是模型的构建过程,相信大家应该对战争和人数及指挥能力的关系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但这个模型是理想化的,我们在此还要补充两种特殊情况。

首先,这个模型设定的是普通的人,不包括特异功能人士,如郭靖、杨过、张无忌等人,能够突破地球引力,一跳十几米,穿墙入室,身负如乾坤大挪移之类的绝学,一个能打几百上千个。

如果你手下有一千人,而对手果真是上述传说人物中的一个,那你还是快逃吧,不但是因为对方身负绝学,更重要的原因是,对方是正面入物,主要人物,是主角,根据剧情限定,他就是睡着了你也打不过他的,你才几斤几两,敢和大侠对着干?剧情限定好了,他是稳赢的。

其次,双方装备不能过于悬殊,比如对方拿火枪,你拿板砖,就算人再多一倍,估计也是没用的。

结论

总之,战争不是打群架,人多就稳赢,实际上现在某些街头斗殴的人也开始注意战术方法了,他们也时不时来个半路偷袭,前后夹击之类的把戏。

可见事物总是不断向前发展的。

带几十万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你把全国人口全带出去也没有人管你,问题是你要能保证打赢。而像白起、韩信、陈庆之、李靖这样有能力做到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比如国民党的著名将领胡宗南,手下长期拥兵数十万,却一直被只有几万人的对手牵着鼻子走,最后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黄埔同学最后给他下了一个定义--"胡宗南,也就是个团长。"

司礼监王振,也就是个奴才。

他从前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官,还是个学艺不精的学官,后来还成了宦官,然而这位身残志不坚的仁兄居然一下子当上了二十万人的统帅(实际统帅权在他手中)。

后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设想。

 

[416]

准备与抉择

在这短短的几天中,王振一直做着青史留名的美梦,而其他的人也有着各自的行动。

首先是大臣们,当他们听说这个如同惊天霹雳般的消息后,顿时炸了锅,纷纷上书反对,带头的是吏部尚书王直。

吏部就是人事部,由于主管官员任命职权,故而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也有了一个专门的称呼--天官,可见其威望之高。

在王直的带领下,百官联合上奏折反对出征,但可惜的是,王振是司礼监,并且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反对无效。

除了这些人外,兵部的两位主官也上书反对,他们分别是兵部尚书邝埜和兵部侍郎于谦。

邝埜,宜章人,永乐年间进士出身,他为人清廉,十分正直,对于王振的胡作非为很是不满,这次他上书反对,正是他一贯以来正派品行的表现,不出所料,他的反对也被驳回,但这并不是他劝阻行为的结束,事实上,作为一个从始至终参加了这次远征的人,他把自己的忠诚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而这位于谦,正是我们后面篇章的主角,要说这位仁兄实在不是一般的强,他的能力和人望也不是一般的高,他得罪过第一号红人王振,且从未认错,居然就在王振眼皮子底下还能复官至兵部侍郎,而王振也拿他没有办法,可见其根基之牢固,背景之深厚。

这两位兵部高级官员的抗议被驳回后,也只好去继续他们的工作,为远征作准备。按照规定,皇帝出征,兵部主要领导应该陪同,经过内部商议,最终做出了决定:

邝埜陪同出征,于谦暂时代理兵部事宜。

事实证明,正是这一决定挽救了大明帝国的国运。

与他们相比,其余两位辅政大臣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三杨已经死了,胡濙没有什么能力,而真正应该起作用的张辅却一言不发。

这就太不应该了,张辅率军平定安南,曾身经百战,不可能不知道这一举动的危险性,此人是四朝老臣,王振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如果要争论起来,王振可能还不是他的对手,但年老心衰的张辅却令人失望地保持了沉默。

虽然一言不发,虽然明知危险,但张辅最终还是与皇帝一起出发远征,不是作为指挥官,只是作为一个陪同者。

你把儿子交给我,我就陪他走到底吧。

大臣们乱成一团,各有各的打算和行动,皇帝也有,皇帝也是人,在出差之前,他也要交接好工作,告别亲人,这才能打好包袱上路。

 

[417]

朱祁镇现在就面临着这两项工作,他首先把国家大权交给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钰。应该说朱祁镇是一个品行温和的人,他和他的弟弟关系也十分的好,而他的弟弟也十分规矩,对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从不贪心,比如说--皇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祁镇放心地将国家大权交给了他。

然而朱祁镇不明白的是,世界是不断变化的,事情会变化,人也是会变的

当一个人习惯了某种权威和特权后,他就无法再忍受失去它们的痛苦。

权力在带给人们尊严的同时,也会带给他们自私。

交待完国家大事后,朱祁镇去向自己的妻子--钱皇后告别。

正统七年(1442)对大明王朝而言并不是个好的年份,正是在这一年,张太皇太后去世,王振夺取了国家大权,但这一年对于朱祁镇本人而言,却是幸福的。因为就在这一年,他迎娶了自己的皇后钱氏。

自古以来,几乎是有多少皇帝就有多少皇后,而且皇后的人数只会多不会少。事实上,皇后一直以来都是不可忽视的一股政治力量,从武则天到慈禧,她们在历史中担任的戏份绝不比某些男主角少,当然,更多的皇后则是默默无闻,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但也有一些皇后因为她们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权谋手段被载入史册,名留青史。

这位钱皇后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名字一直流传下来,为后人传颂

但她与历史上的那些权后们不同,她不是靠自己的权术阴谋、政治手段让人们记住她的。

她凭借的是最为简单也最为真诚的东西--感情。

她用自己的真情打动了历代的史官,于是她的事迹就此流传下来,并感动了更多的人。

所以在之后的篇章中,我们也会讲述这位不平凡的女人,讲述她的不朽传奇。

一个女人的传奇,因真情而不朽。

皇后与皇帝之间有真的感情吗,相信这也是很多人的疑问,在我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在这位钱皇后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感情,没有任何功利、纯真的感情。

在那三千佳丽的深宫中,无数阴谋诡计每一天都在不断上演,为了争宠、争权,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会变得比男子更加阴狠毒辣,有的甚至不惜杀掉自己的骨肉去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则天)。

但这决不是说她们可恨,可憎,事实上,在我看来,她们是一群可怜的人。

 

[418]

在那权力决定一切的世界中,有了皇后和宠妃的名分,有了权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要想稳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须消除所有的感情和同情心,变得冷酷无情。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在我看来,这些可怜的女人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自私,而是自保。

而在我们后人眼中,所谓后宫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争宠、夺位、争嫡周而复始,不厌其烦,乌烟瘴气。

这位钱皇后,就是乌烟瘴气的后宫中盛开的一朵莲花。

朱祁镇十分喜爱他的这位原配夫人,也十分照顾她,钱皇后并非出生大富大贵之家,懂得生活不易,即使在做了皇后以后,她也没有习惯养尊处优的生活,只是尽心尽力对待自己的丈夫,还经常动手做些针线。而朱祁镇数次要给她的亲戚封侯,都被她推辞。

在很多人看来,皇后衣食无忧,母仪天下,做针线不过是消遣。

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如果钱皇后知道,几年以后,她竟然会用自己的针线手艺做活去换取东西,不知会作何感想。

总而言之,这个皇后并不一般,她不要官,也不要钱,除了一心一意对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没有其他的要求。

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她对朱祁镇的感情是真实的,经得住考验的,在她眼中,这个叫朱祁镇的人的唯一身份只是她的丈夫,无论朱祁镇是皇帝,还是俘虏,或是被自己的亲弟弟关押的囚徒,这个身份始终没有变过。

在朱祁镇向他告别,准备出征的那个晚上,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但我相信,这位妻子会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出征士兵的妻子一样,嘱托自己的丈夫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并说出那句曾被说过无数次,但仍然值得继续说下去的话:

"我会等你回来的"。

出征

正统十四年(1449)七月十七日,大军出征。

不顾无数人的阻拦,王振执意出征,他要去寻找梦想的光荣。

与他一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称国家栋梁的文官武将,他们包括: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内阁成员曹鼎、内阁成员张益、兵部尚书邝埜等等,全部名单很长,就不单列了,总之,朝廷的文武精锐很多都随行而去。

能够活着回来得很少。

 

[419]

此时的朱祁镇也不会知道,他的传奇经历就要开始了。对于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而言,这是一次令人期待的兴奋经历。他一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会错的,亲征无疑是唯一正确的方法。

客观地讲,朱祁镇对这次即将到来的失败是负有责任的,但主要责任绝不在他,因为他不过是个没有多少从政经验,且过于容易相信别人的一个年轻人而已。

王振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暂时不说责任在谁,其实就在大军出发的同一天,几百里外的大同已经爆发了一场大战。

战争的地点在阳和,这一战以明军的全军覆没告终,必须说明的是,这场战争完全体现出了也先军队的强悍,因为明军是有备而来,且得到了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的全力支持。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明军仍然不是也先军队的对手。

除了全军覆没外,领军大将宋瑛也被阵斩,随军的太监郭敬还算聪明,躲在草丛中装死,才最终逃过一劫。

只有一个人逃了回来,这个人叫做石亨,也是大军的主将。

自己的所有部下都被也先杀死,本人也落荒而逃,这对于一个指挥官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但石亨是幸运的,在不久之后,他将有机会亲手拿起武器,为死去的同胞复仇。

战胜的也先已经打扫了战场,养精蓄锐,等待着对手的到来。

而对于这一切,尚在梦境中的王振是不知道的,他始终天真地认为,只要大军出发,看见敌人,一拥而上,就能得到胜利。

二十万大军就在这个白痴的引导下,沿居庸关、怀来,向大同挺进,而前方等着他们的,是死亡的圈套。

八月一日,大军到达大同,在阳和差点被干掉的郭敬已经逃回来,并见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王振。

看着郭敬那惊魂未定的眼神和体态,王振不禁嘲笑了他一番。

"我有二十万大军,还怕也先吗?"

但郭敬接下来说的话,却真正震惊了本就是无胆小人的王振。

他汇声汇色地向王振讲述了那从前的战斗故事,并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战败时的惨况。

司礼监王振,也就是个奴才。

在他大权在握的日子里,他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还梦想着建功立业。其实在心底,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骗取了皇帝的信任,狐假虎威的一个小人,一个懦夫。

于是他一改之前的豪言壮语,立刻下令班师。

 

[420]

此时大军刚刚到达大同,并未走远,如果按时撤回,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也先暂时也摸不透这二十万大军的底细,不会立刻进攻。虽说师出无功,就算是出来旅游了一圈吧。 

可是王振这个死太监偏要搞出点花样来。

王振是一个小人兼暴发户,他的所有行为模式都是依据这一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这一类的暴发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爱炫耀。

王振的家在蔚县,当时属于大同府的管辖范围,于是他决定请皇帝到自己的家乡看看,小小的蔚县有什么好看的呢?

其实王振的目的很简单,就如同现在的有钱人喜欢开着车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后大按几声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后让全村老小出来看自己的新车、新衣服。

王振带了皇帝和二十万人,回自己的家乡也就是这个目的。

他无非是想炫耀一下而已,当年那个穷学官,现在出人头地了!

虽然已经变成了太监。

一错再错

既然王振决定要回家去看看,那就去吧,大军于是调转方向,向蔚县出发。

事实上,王振的这个决定倒是正确的,因为从他的家乡蔚县,正是由紫荆关入京的必经之路。只要沿着这条路进发,足可以平安抵达京城。

八月三日,大军开始前行,但行进仅五十里,队伍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接到命令,所有的部队立刻转向,回到大同,沿来时的居庸关回京。

这简直是个让人抓狂的决定,大军已经极其疲惫,如果继续前进,不久就能回京,并确保安全。

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半路,居然要回头取一条远路回京!

发布这条命令的人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那就一定是疯了。

王振有正当的理由,而且似乎还很高尚。

“秋收在即,大军路过蔚县,必会践踏庄稼,现命大军转向,以免扰民。”

真是太高尚了,司礼监王振践踏人命,贪污受贿,祸害国家,诬陷忠良,现在竟然突然关心起蔚县的庄稼起来,实在是明察秋毫。

后世的史学家无不对此“高尚行为”深恶痛绝,还有很多人分析,蔚县的田地应该都是王振自己的,所以他才那么在乎。

其实在我看来,是不是王振的并不重要,因为即使这些田地不是他的,也不能说明他的品格有多高尚。无非是施以小恩小惠,显示自己的权力而已。

王振最终还是挽救了蔚县的庄稼,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当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这个代价就是数十万条人命。

 

[421]

天降大雨,二十万大军行进更加困难,士气极其低落,士兵们怨气冲天,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没用了,老老实实地走吧。 

八月十日,经过艰难跋涉,军队到达宣府,眼看大军就可以安全进入居庸关,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但也就在此时,一直尾随而来的也先终于看清了这支明军的真实面目,经过数次试探,他已经明白,只要发动攻击,必定能够击败这个所谓的庞然大物。

在躲避及尾随了一个月后,也先这只黔虎终于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冲击。

所幸的是,明军发觉了也先的这一企图,立即派出主力部队骑兵五万余人进行阻击,统帅这支军队的人是朱勇。

朱勇的父亲朱能是一位优秀的指挥官,就如同张辅的父亲张玉一样,但朱能和张玉的不同之处在于,张玉的儿子张辅也是个优秀的军事人才,但他的儿子不是。

朱勇带领着五万大军自信地出发了,他虽然是负责后卫工作,但其实他的兵马要多过也先两倍,因为据可靠情报,也先只有两万骑兵。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

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

具体经过就不用多说了,只说结果吧:

“鹞儿岭中伏死,所率五万骑皆没。”

五万人中了两万人的埋伏,全军覆没,这充分地说明了朱勇不是一个好的指挥官。

不过在我看来,死在鹞儿岭的五万大军还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是奋战而死的。

他们没有死在土木堡,没有死得那么窝囊。

消灭了朱勇,通往胜利的道路终于打开了,也先的前面,是一片毫无阻拦的坦途。

土木堡

虽然朱勇指挥不利,但他的军队还是为皇帝陛下争取到了三天时间。

三天救命的时间,但也仅仅只有三天。

八月十日从宣府出发,明军用三天时间赶到了土木堡,这里离军事重镇怀来只有二十五里,只要进入怀来,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

下面的事情我想我不说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一个人反对。

这个人还是王振。

他如同以往一样,找到了一个理由,不过这个理由一点也不高尚。

“我还有一千多辆车没有运到,大军暂时不入城,就在这里等待!”

一个人犯一次错误不难,难的是从头到尾都犯错误,类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实在是天下少有。

对于这位司礼监先生,我已经无话可说,抛开他的恶行,单单他的愚蠢和无知,就足以让他遗臭万年,为万人唾骂。

一个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于被骂,而在于骂无可骂。

 

[422]

就这样,明军失去了最后一个脱困的机会。 

也先终于赶到了,他擦干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迹,准备再次大开杀戒。

八月十四日夜,也先突然发动攻击,明军促不提防,全军败退,但由于人数众多,也先不敢过于深入,明军于是趁此机会结成紧密队形,并挖掘壕沟,准备长期作战。

据我估算,也先此时的兵力应该不止两万,应该在五六万左右,但即使是这样的兵力,他也无法击溃固守的明军。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溃败

八月十五日,也先突然派来使臣,表示愿意和谈,王振十分高兴,立刻派出曹鼎参与和谈,此时,似乎是为了表示诚意,也先的军队已退去。

面对这种情况,熟知兵法的兵部尚书邝埜冷静地进行了分析,他认为这是也先军队的诡计,不能轻信,应该固守待援。

也就在这个时刻,王振终于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愚蠢,犯了最后一个错误。

“大军立刻越出壕沟,马上转移!”

在正统十四年的这次军事行动中,王振以错误开头,用错误结尾,他能够一直坚持自己的错误意见,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无知,也能够发扬厚颜无耻地精神,充耳不闻,真正做到了把错误进行到底。

李景隆,你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再寂寞,因为一个比你更愚蠢,更白痴,更无知的人已经出现了,而这个人马上就会来陪伴你。

不出邝埜所料,大军出发仅三里,已经消失的也先军队就出现了,“铁骑揉阵而入,奋长刀以砍大军”。

经过长期奔波,被王振反复折腾得士气已经全无的二十万大军终于到达了极限,并迎来了最后的结局——崩溃。

彻底的崩溃,二十万大军毫无组织,人人四散奔逃,此刻不管你是大将,大学士,还是普通士兵,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说起逃跑,实在是个技术工作,除了看准方向外,还要有充足的体能作底子,这下子平日不劳动的大臣们遭了殃,因为也先的士兵们在屠杀这件事情上做得相当彻底,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是进士及第(曹鼎是状元)还是进士出身,马刀之前人人平等。

四朝老臣张辅曾横扫安南,威风无比,也于此战中被杀,一代名将就此殒命。

此外驸马井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侍郎丁铭、王永和以及内阁成员曹鼎、张益等五十余人全部被杀。

 

[423]

财产损失也很严重: 

“骡马二十余万,并衣甲器械辎重,尽为也先所得”。

数十年之积累,数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扫而光。

二十万大军崩溃,五十余位大臣战死,他们本不该死,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有一个该死的人终于死了。

护卫将军樊忠在乱军之中拼杀,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自己也将死于此地。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万大军就此溃灭,只是因为一个人的错误指挥。

可惜他没有死在我的手里。

似乎是上天要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不久之后,他居然在乱军中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的特征也很明显,他是太监,没有胡须。

于是樊忠赶上去扯住了惊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铁锤捶烂了他的脑袋。

“吾为天下诛此贼!”

杀得好!杀得痛快!

可惜太晚了。

尾声

正统十四年(1449) 九月十二日

“臣居庸关巡守都指挥同知杨俊报:近日于土木堡拾所遗军器,得盔六千余顶,甲五千八十领,神枪一万一千余把,神铳六百余个,火药一十八桶。”

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十三日

“臣宣府总兵杨洪报:于土木所遗军器,得盔三千八百余顶,甲一百二十余领,圆牌二百九十余面,神铳二万二千余把,神箭四十四万枝,大炮八百个。”

力挽狂澜

在怀来城内的守将亲眼见到了这一幕惨剧,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派人快马加鞭回去报信,一天之后(八月十六日),京城的人们知道了这个消息。

天塌了。

二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无数文官武将战死,最为精锐的三大营全军覆没,京城已经不堪一击。

后宫太后和皇后哭成一团,大臣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跳脚却又没有办法,千头万绪从何处做起?

姜还是老的辣,此时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他明确地指出了问题的要害,也是当前必须先解决的首要矛盾:

皇帝是生是死?

是啊,乱成了一团,把皇帝给忘了,要知道,这确实是当前最为重要的问题。

兵没有了可以再召,大臣死了可以再考,其实皇帝死了倒也没有什么,再立一个就是了。

问题在于你得先确定朱祁镇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万一把他当成死人注销了户口和皇籍,另外立了皇帝,过两天他自己屁颠屁颠地回来了,你还要脑袋不要?

 

[424]

社稷为重,君为轻,和国家比起来,你朱祁镇不算啥,但问题在于你得给个准消息,死了开追悼会,活着咱们再想办法。 

太后和皇后当然希望他还活着,但大臣们就不一定了。

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大臣们的意见应该是:皇帝死了比活着好。

朱祁镇,你还是死了吧,反正这一次把你祖宗的面子都丢光了,你死后我们好重新立一个皇帝,简单方便,别又搞出个建文帝来,折腾几十年。

有的时候,皇帝的命也是不值钱的。

虽然很残酷,但这是事实。

朱棣为了建文帝的消息足足等了二十一年,但朱祁镇的大臣们是幸运的,他们只等了一天。

正当大臣们盘算着这个问题时,有人前来通报,一个叫梁贵的锦衣卫(千户,随同出征)有要事禀报,也正是这个梁贵,带来了确定的答案。

皇帝陛下还活着。

人质

朱祁镇确实还活着。

在大军崩溃的时候,他的侍卫不是战死,就是早不见了踪影,人人只顾得上自己逃跑,也先士兵的喊杀声,被砍杀士兵的惨叫声汇成一片,小小的土木堡一下子变成了人间地狱。

朱祁镇虽然没有识人之明,却不是个窝囊废。

他失去了二十万大军,失去了大臣和侍卫,也失去了随身的所有财产,却保留了一样东西:

大明皇帝的尊严

在这情况万分危急的时刻,他没有像其它人一样四散奔逃,而是安静地坐了下来,

等待着决定自己命运时刻的来临。

此刻陪伴着朱祁镇的,是一个叫喜宁的太监。

不过,他可不是个好人。

一个瓦剌士兵发现了盘膝而坐的朱祁镇,便上前用刀威逼他,要他脱下身上穿着的贵重衣物。

出乎这位士兵意料的是,这个坐着的人根本就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位瓦剌士兵万万想不到,已经一盘散沙,只顾逃命的明军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沉着镇定的人,自己手持利刃,张牙舞爪,这个人手无寸铁,却镇定自若,他顿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于是他举起了手中的刀,决定杀了这个人。

这一刀如果砍了下去,倒是省事了。

但就在此时,他的哥哥赶到了,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看到此人有如此气度,便阻止了他,说道:“这个人举止特别,不是一般人。”(此非凡人,举动自别)。

他随即请 朱祁镇先生去见也先的弟弟——赛刊王。

 

[425]

赛刊王是瓦剌的高级人物,世面也算见得多了,但这位被俘的大明天子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朱祁镇见到赛刊王后,也没有和他说客套话,居然先给他出了一道三选一的选择题。

“子额森(也先)乎? 伯颜帖木尔(也先之弟)乎?赛刊王(猜对了)乎?”

赛刊王大惊失色,俘虏见得多了,但这样的真没有见过。派头实在不是一般的大,胆量也确实过人,他也拿不定主意了,只好跑去找他的领导——也先。

也先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惊,他认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大明的皇帝,于是便让两个见过朱祁镇的部下去看,并最后证实了他的猜想。

一场争论就此展开。

七十多年前,蒙古贵族们被赶出中原,数十万大军被徐达、常遇春、蓝玉等人打得落花流水,才流落到了茫茫草原大漠。也先虽然不是黄金家族的人,但他已拥立了黄金家族的脱脱不花为大汗,继承了皇室正统,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蒙古人。

虽无家恨,却有国仇。

也先首先发言,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对众人说道:“我以前不断向上天祷告,希望大元有朝一日能统一天下,现在果然应验了,明军被我打败,天子也在我手!”

此时,一个名叫乃公的人说道:“上天把仇家赐给我们,杀掉他吧!”

我查了很多史料,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估计是个无名小卒,他说这句话可能无非是想凑个热闹,拍个马屁而已,可是这个马屁实在拍得不是地方。

要知道,高级贵族谈话,哪有小人物说话的份,就如同电视剧里的黑社会谈判,大哥还没有开口,小弟就先跳出来,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小弟都不会有好下场,这次也不例外。

听到这句话,另一个重量级人物——朱祁镇选择题中的第二选择伯颜帖木尔开口了,他大怒,跳出来对也先说:“这人是什么东西,哪里有他说话的份!”

然后他用一个字打发了这位乃公:“滚(去)!”

处理完这位小弟后,伯颜帖木尔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的话很长,大致意思是,打仗这么乱,大明皇帝居然没有死,这说明上天还没有抛弃他,而且大明皇帝对我们一直都还不错,如果也先大人主动把皇帝送回去,能得个好名声,岂不是更好?

众人纷纷点头,也先同意他的看法,并把朱祁镇交给伯颜帖木尔看管。

史料记载如此,但我认为,这其中有一大半是胡扯的。

 

[426]

伯颜帖木尔和某些蒙古贵族不愿意杀朱祁镇,自然是历史的真实,但如此描述,就有点问题了,在这场争论中,看不到真正的反对意见,满篇仁义道德,很明显夹杂着后代史官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也先虽然文化不高,但权谋手段还是懂得一些的,他既然与大明开战,就说明双方之间没有什么情分可谈,他又不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所谓的好名声,他又怎么会在乎呢?

在我看来,事实应该是这样的:

也先:现在怎么处理朱祁镇呢?

伯颜帖木尔:杀掉他可能没有什么好处吧,不如留着他。

也先:留着他干什么?

伯颜帖木尔:真笨,皇帝在手里,还怕没有好处吗,可以带着他去要赎金,还可以带着他去命令边关守军开城门,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于是众人纷纷点头,也先同意他的看法,并把朱祁镇交给伯颜帖木尔看管。

事实证明,这一推测并不是没有依据的,在后来的数年中,也先玩的也就是这几招。

从此,俘虏朱祁镇就成为了人质,而也先也摇身一变,成为了绑匪集团的头目。

根据绑匪集团内部安排,朱祁镇由绑匪第二把手伯颜帖木尔看管,但估计这位二当家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朱祁镇是个有着特殊才能的人。

朱祁镇的才能,就是他的人缘。

在我们的身边,经常会出现一些人,让我们一见如故,感觉温暖,如沐春风,这种气质往往是天生的,我们都愿意和这样的人交往。而朱祁镇正是一个这样的人。

年仅二十三岁的朱祁镇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宽厚的人,他虽然身为皇帝,却对身边的下人很好,对大臣们也是礼遇有加,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形容并不过分。

正是他的这种特质,使得他创造了一个奇迹。

在被敌人俘虏的窘境中,在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阴影下,在异国他乡的茫茫大漠里,朱祁镇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即使对自己的敌人也是有礼有节,时间一长,连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军官都心甘情愿为他效力。

其中甚至还包括二当家伯颜帖木尔。

而朱祁镇的这种能力作用还不限于此,甚至在他回国后被弟弟关押起来时,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愿任他驱使,为他出力。

 

[427]

在心理学中,有一种病症叫“斯得哥尔摩症候群”,这个名称来源于一起抢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质一反常态,居然主动掩护枪匪逃走,阻拦警察,让很多人不解。 

这个现象是可以用心理学来解释的:人质在强大的压力和威胁下,会倾向于服从控制自己的一方,这也正是为什么人质会服从配合绑匪的原因。著名的战争影片《桂河桥》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群被日军俘虏后,积极配合日军军事行动,患上“斯得哥尔摩症候群”的人。

可是,朱祁镇先生却开创了历史,他创造了“土木堡症候群”,在他的这种能力的影响下,绑匪竟然会主动站在人质一边!此后伯颜帖木尔不但数次要求释放朱祁镇,还主动为其争取皇位,每每看到这些记载,都让我目瞪口呆。

这真是一种可怕的能力。

忠诚与背叛

朱祁镇固然是个有亲和力的人,但很明显,他的亲和力并不是无往不胜的,至少对那位叫喜宁的太监就没有作用。

在朱祁镇被带走后,喜宁就迫不及待地抛弃了他的主人,投降了也先,现在看来,当初他守在朱祁镇身边,实在是别有企图,更为可恶的是,他还不断为也先出谋划策,并告知边关的防守情况,为蒙古军队带路,活脱脱就是一幅汉奸嘴脸。

也正是这个喜宁,主动向也先提出,现在京城空虚,可以立刻进攻,必可得中原。

估计这位太监与大明有仇,或是本来就是卧底,除此之外,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动机。

也先雄心勃勃,在他看来,有了喜宁出谋划策,一统天下的梦想很快就能实现。

由于喜宁的背叛,朱祁镇身边没有了人照顾,于是也先为大明天子另外挑选了一个仆人,这个人叫袁彬,也是在大战中被俘虏的。

也先不会想到,他的这个随意的决定却给了朱祁镇极大的支持,在后来的岁月里,袁彬用他的忠诚陪伴着朱祁镇,并最终等到了自由的那一天。

而此刻以心腹自居,得意洋洋的喜宁也没有料到,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死在这个叫袁彬的人的手里。

在做好一切准备后,绑匪也先开始实行绑架的最后一个步骤:通知人质家属。

这是一件十分紧急的事情,当年没有电话,必须要找人去报信,而且这一次绑架比较特殊,报信的人必须加快速度,如果晚了的话,可能会出现“撕票”的情况。

所以他释放了一个叫梁贵的俘虏,让他赶紧回去报信,务必在对方“撕票”之前,把消息送到。

这也算是个举世奇闻,绑匪竟然怕“撕票”?

 

[428]

千真万确,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皇帝还是容易立的,大明王朝的子孙繁衍速度是很快的,排队等皇位的人足以从东直门排到西直门。如果不赶紧,万一新立皇帝,手上的这个活宝就不值钱了。 

于是,大明王朝的精英们就此得知:他们的好皇帝还活着。

这就麻烦了。

死了最好,死了可以重新立一个,失踪也不错,起码可以先立个皇帝,把事情解决完,等到一切走上正轨,即使前皇帝最终沿途乞讨回来了,也没有什么大的作用了。

可是现在的情形恰恰是最差的一种,人不但活着,还做了绑匪的人质,明目张胆地找你要赎金。

钱不是问题,要钱给你就是了,问题是即使给了钱,人也不一定能回来,如果让也先尝到了甜头,他可能会每年过年都会来要一次,就当是压岁钱。拿钱后又不放人,你要是敢不给,就是不顾皇帝死活,舆论压力也是顶不住的。

然而这并不是最麻烦的,更大的问题在后头。

由于王振一味想靠人数压倒也先,所以他出征时带走了京城三大营的全部兵力和北方明军的精锐,此时的北京城中,所剩兵力不到十万,还都是老弱残兵,而且士气低落。也先击溃了明军主力,必然会借助余威攻击北京城。照目前的情况看,凭借着这点兵力是很难抵挡住对方的攻势的。

而且也先进攻的时候必然会带着他的人质朱祁镇,作用很简单——当人盾。

其实朱祁镇的真正作用不在于他是皇帝,而在于所有的守军都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也就算了,问题是大家都知道也先手中的这个人是皇帝,而也先很清楚这一点,只要把大明皇帝放在他的队伍里,明军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真打,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在乱军中把皇帝打死了,那可就是灭族的罪过。

守也守不住,打也不能打,该怎么办呢?

在我看来,实在没有办法。

大明王朝即将陷入绝境。

怒吼

大臣们在思考着对策,他们毕竟经验多,阅历丰富,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他们也能够冷静下来,商量解决问题的方法。

但后宫就不同了,朱祁镇被俘虏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震晕了钱皇后,在女人看来,自己的丈夫是最重要的, 于是她立刻把后宫的所有金银珠宝全部派人送到也先的军营里,希望能够赎回丈夫。

人回来了吗?当然没有。

也先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个稀世珍宝,还指望着慢慢收地租,吃利息,怎么可能把人送回来!

 

[429]

于是他耍了流氓,钱收了,人不放,表示这些还不够,要宫里接着给。 

后宫哪里还有钱呢,钱皇后虽然姓钱,但也变不出钱来,于是只好每天哭天抢地,以泪洗面。

没经验就是没经验啊。

后宫干了蠢事,大臣们也无计可施,因为他们已经自顾不暇。眼看蒙古军队就要攻入北京,万事无头绪,人心惶惶,贪生怕死的倒是占了多数,很多人主张南迁。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怕死是人的本性,不过这些怕死一族最担心的,倒不单单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他们的前途。

他们主张南迁,其实是有着私心的,在他们看来,北京可能保不住了,朝廷如不迁都,很有可能玉石俱焚,而如果南迁,即使半壁江山丢了,自己还是可以接着当官。

至于国家社稷,那实在是比较次要的事情。

这种情绪一直缠绕着文武百官,很多人也已经准备好包袱,南迁令一下马上就走。

但不管自己怎么打算,如果没有皇帝的命令,还是走不成的,于是怕死一族做好了准备,要在第二天的朝会上提出建议,一定要让皇帝同意南迁。

在这些逃跑派中,有一个人叫做徐珵。

此时的徐珵正跃跃欲试,他将在第二天提出自己南迁的建议,而且他很有自信,自己的建议一定能够得到皇帝的认可。

因为他有充分的理论依据。

第二天到来了。

正统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

大明王朝的国运就在这一天被决定。

早上,朝会正式开始,由暂代皇帝执政的朱祁钰主持。

这是大明王朝历史上十分重要的一次朝会,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处理眼前的诸多问题,而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就是逃还是战。

逃就会丢掉半壁江山,战则可能玉石俱焚。

朱祁钰初掌大权,十分紧张,他迫切地等待着群臣提出建议。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大出他的意料。

这些文武百官们上朝之后,竟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嚎啕大哭,整个朝廷哭成一片。

搞得朱祁钰手足无措,呆若木鸡。

其实这也容易理解,这些大臣们都有同事亲属在这次战乱中死去,而且好好的一个国家搞到如此地步,实在也让人心寒,多日的痛苦终于在朝会上得以发泄,算是哭了个痛快。

于是,这场关键朝会以痛哭拉开了序幕。

 

[430]

哭了一阵之后,大臣们渐渐恢复了理智,毕竟伤心总是难免的,活着的人还要应付眼前的难题。目前最关键的就是讨论朝廷是走还是留的问题。

徐珵首先发言,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因为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在他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的荣华富贵。

徐珵大声说道:"我夜观天象,对照历数,发现如今天命已去,只有南迁才可以避过此难。"

这似乎是算命先生的说法,在座的人都是饱读诗书之辈,也不是三岁小孩,徐珵怎么会愚蠢到把所谓天象当成理论依据呢?他的这套理论又能说服谁呢,不是自取其辱吗?

可是奇怪的是,徐珵本人却洋洋得意,认定大家都会相信他。他到底凭什么如此自信呢?

这其中还是有原因的。

徐珵,吴县人(今苏州,姚广孝的同乡),宣德八年考中进士,正统十二年(1447)任侍讲学士,大家知道,所谓侍讲学士是个翰林官,如果不是博学之士是当不了的。而翰林院里往往书呆子多,每天只是不停地读圣人之言,四书五经,可是这位徐珵却是工作休闲两不误,除了经学理学外,他还有自己的个人爱好--阴阳术数之学。

前面提到过,所谓阴阳术数之学范围很广,包括天文、地理、兵法、算命等,可以说,这门学问如果钻研透了,倒也确实能出人才。著名的阴谋家姚广孝就是研究这个的,不过徐珵和姚广孝有所不同,姚先生研究的主要是前面三项(天文地理兵法),徐珵却偏偏挑了第四项(算命)。

算命这玩意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具体准不准我们不好说,但只要人类对未知的恐惧仍旧存在,它就会不断延续下去。

徐珵就是一个有志于研究算命的人,他经常主动给人家算,虽说他不收钱,只是凭兴趣义务劳动,不过他经常算不准,所以人们也不大信他。

似乎上天想要挽救他的算命名声,在不久之后,这位失败的算命业余爱好者却对当时的一件重要事件做出了准确地判断。

这件事情就是土木堡之败。

在明英宗亲征前,他夜观天象,大惊失色,跑回家对老婆说:"我观天象,此战必败,到时瓦剌军队攻来就来不及了。你赶紧回老家躲躲吧。"

可是徐先生的算命水平连他的老婆都不相信,对他的这一忠告,人们只是笑笑而已。

所以当土木堡之败的消息传来后,徐珵除了对自己的将来命运的担忧之外,还有几分高兴。

"都不信我,现在信了吧!"

这件事情最终也挽救了他的算命威望,所以此刻他才能够如此有底气地说出那一番话。

让我们看看现在的大明王朝的五个关键词:

军队惨败 皇帝被俘 京城空虚 人心惶惶 投降(逃跑)派

真是一片亡国之象。

 

[431]

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不错,在三百二十三年前,曾发生过极其相似的情况。

北宋靖康元年(1126)十月,盘踞北方的金兵对北宋发动进攻,太原、真定失守。十一月中旬,金军渡过黄河。宋钦宗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而大臣们全无战意,纷纷主张投降。

在这种情况下, 十二月初二,宋钦宗正式向金投降。

靖康二年(1127)四月一日,金将完颜宗望押着被俘的宋徽宗、宋钦宗和赵氏皇子后妃、宫女四百余人及其掠夺的大量金银财宝回朝,北宋灭亡。

如果对照一下,就会发现,相隔三百多年的两个朝代,境况竟然如此的相似,都是兵败不久,都是京城空虚,都是人心惶惶,都是投降逃跑言论甚嚣尘上。 而且此时的大明境况更为不利,因为他们的皇帝已经落在了敌人的手上,投鼠忌器,欲打不能。

但大明最终没有沦落到和北宋一样的下场,因为和当年的北宋相比,此时的大明多了一个人,多了一声怒吼:

“建议南迁之人,该杀!”

发言者,兵部侍郎于谦。

于谦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帝国送走了它的缔造者——朱元璋,这对于帝国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但也就在同一年,浙江钱塘县(现属杭州市)的一个普通家庭诞生了一个帝国未来的拯救者。这自然就是我们的主角于谦。

当然,当时的于谦并不是什么拯救者,对于还是婴孩的他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和目标就是吃奶。

由于家庭环境不错,于谦有着自己的书斋,他就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与当时的所有读书人一样,于谦也是从四书五经开始自己的求学生涯的。

说老实话,像四书五经这种东西是很容易培养出书呆子的,但于谦似乎是个例外,他十分上进,读书用功刻苦,却从不拘泥于书本上的东西,除了学习考试内容,他还喜欢阅读课外书籍(如兵法等),历史告诉我们,喜欢看课外书的孩子将来一般都是有出息的。

就如同现在的追星族一样,于谦也有着自己的偶像,他把这位偶像的画像挂在自己的书斋里(此举比较眼熟),日夜膜拜。

有一次,教他读书的先生发现他经常看那幅画像,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于谦闻言,立刻正色回答:“将来我要做像他那样的人!”

画像上的人物就是文天祥。

除此之外,于谦还在书斋中写下了两句话作为对文天祥的赞词。

殉国忘身,舍生取义

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在我看来,这正是少年于谦对自己未来一生的行为举止的承诺。

三十余年后,他用生命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永乐十九年(1421),于谦二十三岁,此时的他已经乡试中举,即将赴京赶考。

他将从此告别自己的家,告别江南水乡的故土,前往风云聚汇、气象万千的北京。

前路艰险,但于谦却毫无怯意,他明白,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在等待着自己,实现平生抱负的时候到了。

于谦收拾好行李,告别家人,遥望前路漫漫,口吟一诗,踏上征途。

拔剑舞中庭,

浩歌振林峦!

丈夫意如此,

不学腐儒酸!

于谦,天下是广阔的,就此开始你波澜壮阔的一生吧!

 

[432]

清风 

在京城的这次会试中,于谦顺利考中进士,并最终被任命为御史。在之后的宣德元年的朱高煦叛乱中,于谦以其洪亮的声音,严厉的词句,深厚的骂功狠狠地教训了这位极其失败的藩王,并给明仁宗留下了深刻地印象。

从此,于谦走上了青云之路。

宣德五年(1430),明宣宗任命于谦为兵部右侍郎,并派他巡抚山西、河南等地。这一年,于谦只有三十二岁。

年仅三十二岁,却已经位居正三品,副部级,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于谦也成为了他同年们羡慕的对象。

这当然与朝中有人赏识他是分不开的,而着力栽培,重用他的正是“三杨”。

像杨士奇、杨荣这种久经宦海的人自然是识货的,于谦这样的人才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事实上,当时确实有人对于谦升迁得如此之快表示不满,而杨士奇却笑着说:“此人是难遇之奇才,将来必成栋梁!我是为国家升迁他而已。”

奇才不奇才,栋梁不栋梁, 也不是杨士奇说了算的,只有干出成绩,大家才会承认你。

于谦就此离开了京城,开始了他地方官的生涯,不过他估计也没有料到,这一去就是十九年。

在这十九年中,于谦巡抚山西、河南一带,他没有辜负杨士奇的信任,工作兢兢业业,在任期间,威望很高,老百姓也十分尊重他,更为难得的是,他除了有能力外,还十分清廉。

正统年间,王振已经掌权,他这个人是属于雁过拔毛型的,地方官进京报告情况,多多少少都会带点东西,即使是些日常用品,王振也来者不拒,让人哭笑不得。可是于谦却大不相同,他是巡抚,权力很大,却能够做到不贪一针一线。不但自己不贪,也不让别人贪。

一个贪,一个不贪,矛盾就此产生了。

于是正统六年(1441),一直看于谦不顺眼的王振找了个借口,把这位巡抚关了起来,结果之前我们已经说过了,王振完全没有估计到于谦的人望如此之高,如果要杀掉这个人,后果可能会极其严重。于是王振退让了,他放出了于谦。

这件事情也让王振了解到,于谦这个人是不能得罪的。后来于谦官复原职,王振连个屁都不敢放,可见王振此人实在是欺软怕硬,纯种小人。

在牢里仍然大骂王振的于谦出狱后仍然坚持了他的原则,清廉如故。

曾经有人劝于谦多少送点东西做人情,对于这样的劝解,于谦做了一首诗来回答。

估计他本人也想不到,这个无意间的回答竟然变成了千古名句,为人们所传颂。

绢帕蘑菇及线香,

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

免得闾阎话短长!

成语两袖清风即来源于此, 于谦先生版权所有,特此注明。

 

[433]

正统十三年(1448),于谦被召入京城,任兵部侍郎,他的顶头上司正是邝埜。 

邝埜是一个十分正派的人,在其任间,他与于谦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两人合作无间,感情深厚。

如果就这么干下去,估计于谦会熬到邝埜退休,并接替他的位置,当一个正二品的大官,死后混一个太子太师(从一品)的荣誉称号,明史上留下两笔:于谦,钱塘人,何年何月何日生,任何官,何年何月何日死。

应该也就是这样吧。

对于于谦和邝埜自己而言,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可是历史不能假设,邝埜不会退休,于谦也不会这么平淡活下去,惊天动地的正统十四年终究还是来到了。

之后便是我们已经熟悉的内容,贸易纠纷、边界吃了败仗、太监的梦想、愚蠢的决策、苦苦的劝阻、一意孤行、胡乱行军,最后一起完蛋了事。

于谦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但他无能为力,他也曾陷入极端的痛苦,邝埜是一个好上司,好领导,他给了自己很多帮助,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牺牲在远征途中的命运可能本来应该属于自己。

不要再悲痛下去,是应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英雄

在国家出现危难之时,总有一些人挺身而出,为国效力,这样的人,我们称为英雄。

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有着当英雄的渴望,就连王振也不例外,他出征也是希望得到这个称号。

但英雄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如果那么容易,岂不人人都是英雄?!

一般看来,英雄是这样的几种人:

所谓英雄者,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敢当人之所不敢当。

所谓英雄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所谓英雄者,坚强刚毅,屡败屡战。

如此之人,方可称为英雄!

但是在我看来,真正的英雄绝不限于此。

所谓英雄,其实是一群心怀畏惧的人。

要成为英雄,必须先学会畏惧。

何解?待我解来:

我们都曾经历天真无邪的童年,踌躇满志的少年,也时常梦想着将来一展抱负,开创事业,天下之大,任我往来!

但当你真正融入这个世界,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你会遇到很多的不如意,很多的挫折,事情从来不会如同你所想的那样去进行。

于是人们开始退缩,开始畏惧。

他们开始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那么容易的。

于是有人沉沦,有人消极。

然而英雄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着天生的英雄,没有谁一生下来就会刚毅果断,坚强勇敢,在母亲怀中的时候,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如果你的人生就此一帆风顺,那当然值得祝贺。

但可惜的是,这是不可能的。在你的成长历程中,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

而这些挫折会带给你许多并不快乐的体验,踌躇、痛苦、绝望,纷至沓来,让你不得安宁。

被人打才会知痛!被人骂才会知辱!

 

[434]

当你遭受这些痛和辱的时候,你才会明白,要实现你的目标是多么的不容易,你会开始畏惧,畏惧所有阻挡在你眼前的障碍。

如果你遇到这些困难,感到畏惧和痛苦,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你应该同时意识到,决定你命运的时候到了。

因为畏惧并不是消极的,事实上,它是一个人真正强大的开始,也是成为英雄的起点。

不懂得畏惧的人不知道什么是困难,也无法战胜困难。

只有懂得畏惧的人,才能唤起自己的力量。

只有懂得畏惧的人,才有勇气去战胜畏惧。

懂得畏惧的可怕,还能超越它,征服它,最终成为它的主人的人,就是英雄。

所以英雄这个称号,并不单单属于那些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人,事实上,所有懂得畏惧并最后战胜畏惧的人都是英雄。

因为即使你一生碌碌无为,平淡度日,但当你年老回望往事时,仍然可以为之骄傲和自豪。

在那个困难的时刻,我曾作出了勇敢的选择,我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这就是我所认为真正的英雄——畏惧并战胜畏惧的人。

关键只在于那畏惧的一刻,你是选择战胜他,还是躲避他。

人生的分界线就在这里,跨过了这一步就是英雄!退回这一步就是懦夫!

于谦不是天生的英雄。

至少在正统 十四年八月十八日的那个早晨之前,他还不能算是个真正的英雄。

虽然他为官清廉,虽然他官居三品,手握大权,但这些都不足证明他是一个英雄。

他还需要去显示他的畏惧和战胜畏惧的力量。

于谦是一个很强势的人,从他怒斥朱高煦到不买王振的帐,他一直都很强硬,似乎天下没有他怕的东西。

但这次不同,作为代理兵部事务的侍郎,他要面对的是瓦剌的大军和城内低迷的士气。自己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如今国家的重担已经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必须谨慎处理,一旦出现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于谦十分清楚,逃就会丢掉半壁江山,所以不能逃。

那么战呢,说说豪言壮语自然容易,但瓦剌攻来的时候,用语言是不可能退敌的。万一要是指挥失误,大明王朝有可能毁于一旦。

是战是逃,这是个问题。

面对如此重担,如此巨责,谁能不犹豫万分,谁能不心生畏惧!

于谦也是人,也会畏惧,但他之所以能够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就因为他能战胜畏惧。

他并非天生就是硬汉。

从幼年的志向到青年的科举,再经过十余年的外放生涯,直到被召回京城,担任兵部侍郎,他并非一帆风顺,他曾平步青云,也曾被人排挤,身陷牢狱,几乎性命不保。但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一切都一直在磨练着他。

也正是在这一天天地磨练中,他逐渐变得坚毅,逐渐变得强大。

强大到足以战胜畏惧。

邝埜临走时期冀的目光还在他的眼前,到了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出来挽救危局。

可是身陷敌营成为人质的皇帝,也先精锐的士兵,城中惊慌失措的百姓,不堪一击士气低落的明军,还有类似徐珵这样只顾着自己的逃跑派煽风点火,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这是一团乱麻,一盘死棋。

殉国忘身,舍生取义

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于谦最终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国家兴亡,我来担当!

 

[435]

决断!

"建议南迁之人,该杀!"

于谦就是这样训斥徐珵的。

他接着说道: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迁都,大事必然不可挽回!难道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吗?"(独不见宋南渡事乎)

他的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犹豫不决的人,朝中第一号人物吏部尚书王直站出来公开支持于谦,而明代历史上另一个连中三元者,后来的宪宗重臣商辂也站在了他的一边,在这些人的影响下,主战派终于打动了朱祁钰,并坚定了他抵抗到底的决心。

由于于谦已经代理了兵部尚书,且又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钰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给了于谦。

这是天下最高的荣誉,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担。

散朝后,于谦走出了大殿,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回想起这个并不平静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惊心动魄。

但此时的于谦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因为此时他那瘦弱的身躯已经承担起了国家兴亡的重担。

在八月十八日的这个早晨,他进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转变。

他的不朽传奇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八月十九日

于谦召开了他的第一次军事会议,必须说明的是,这位兵部侍郎虽然是个与军事打交道的主官,之前却从未指挥过军队。算是书生上阵。

话虽如此,书生上阵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组织战争,并最终在采石击败金完颜亮数十万大军的。

于谦虽然是文官,但他对兵法也有研究,排兵布阵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时候看课外书打下的基础。

所以说,课外读物实在是必不可少的。

但当于谦真正了解到目前京城的情况时,他才认识到,摆在眼前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

撇开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说,军事上的压力就实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几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赔干净了,京城里连几匹像样的好马也找不着。士兵数量不到十万,还都是老弱残兵和退休人员。

这倒也罢了,关键在于士气不振,一流部队被抽调出去作战,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侥幸逃回来的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自然会把敌人描述得极为厉害。

城内的二流部队听到这些前辈们的议论,自然心里害怕,在他们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骑兵简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长了好几个脑袋,怎么也打不死。

但最严重的问题还在于,大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没有信心,朱祁钰也不算是个胆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强大的敌人面前,他也没有了主意,虽说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个败仗,朱祁钰也是很有可能改变主意的。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稳定军心。

于谦在听完属下的汇报后,沉思不语,仔细研究过军事布防图后,他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下达了自己的第一道军令:

"自即日起,奉命征调如下部队赴京守卫:

1、 备操军。包括两京备操军、河南备操军

2、 备倭军。包括南京备倭军、山东备倭军

3、 运粮军。包括江北所有运粮军

4、 宁阳侯陈懋所部浙军(战斗力较强)

各军接到命令后,立刻出发,并按时赶到京城布防,如有违抗,军令必斩!"

以上部队共计十余万人,可以看到,这些部队并非主力,大多是预备役或是后勤部队。

主力部队去了哪里?

全埋在土木堡了。 

 

[436]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最精锐的京城三大营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剩下的寥寥无几,即使逃回来的,也早已被吓破了胆,士气全无了,要想保卫京城,只能靠这些预备役和后勤部队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还需要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粮食。

京城人口众多,要解决这些人的吃饭问题,就必须囤积运输大量的粮食。

虽然目前京城内的粮食还充足,但要是被长期围困,这个算盘就不好打了。其实就在离京城不远的通州,储存着很多的粮食,多到什么程度呢?“仓米数百万”。这么多的粮食足够京城的人吃一年,是当时最大的粮仓。

但大臣们似乎并不想用这些粮食,甚至主张把通州粮仓烧掉。

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粮食不用,为何要烧掉?

要知道大臣们并非脑袋进了水,实在是因为这些粮食看得见,用不成。

当时的通州并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实上,它和京城还是有着相当一段距离的,通州粮仓里的粮食虽然很多,却很难运进京城,因为如果要安排民工运输,耗用大量人力不说,还很危险。

当时也先的骑兵部队已经在京城关外附近耀武扬威,而运输却需要很长时间,没准在运输过程中,对方的骑兵已经攻了进来,一旦也先军队突破紫荆关,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粮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军粮,所以要运输粮食,就必须派出军队护卫。

可现在这个局势,保卫京城的军力都不足,哪还有多余的人去护卫粮食呢?

这是一个难题,看来除了一把火烧掉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可是于谦解决了这个问题,用一个十分巧妙的方法。

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军队进发时应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粮,并运送至京城。”

问题就此解决,通州的粮食将由十余万士兵运送入京。

看到了吧,这就是水平。

所谓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别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问题摆在眼前,能否处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于谦是一个勇敢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调兵和运粮这两个问题联系在一起解决,即不耽误行军,还能免去民工的费用,同时保证了运粮队伍的安全,一举三得。

力挽狂澜者,绝非匹夫,国士也。

智勇兼备,方为国士。

 

[437]

秋后算账 

于谦下达了命令,自 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国境内所有可调可用之兵纷纷集结起来。

这些军队来自山东、河南、南京、浙江等不同省份,他们日夜兼程地行军,目标只有一个——尽快赶到京城。

这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他们不知道也先会什么时候打过来,但他们知道的是,也先迟早会打过来,只要能够在此之前赶到京城,胜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国开始了建国以来的第一次总动员,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强大敌人。

在于谦的努力和调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马纷纷赶到,京城的兵力达到了二十二万,且粮食充足,人心也逐渐稳定下来。

军事上的准备已经开始,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与此同时,一场政治风暴也即将到来。

“把王振千刀万剐!”

这是很多大臣的心声,理由也很简单,王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自从掌权以来,以诬陷整人为日常爱好,谁敢不服从他就收拾谁,很多大臣因为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还主动索取贿赂,谁敢不给就没有好下场,如此行径,简直视文武百官为无物。

此外他还勾结锦衣卫,把这个特务机构变成他的整人机构,无数官员都吃过他的苦头。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于王振的无能和愚蠢才最终导致了土木堡的失败,**精英和多年积累就这么毁在一个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国还曾经横扫天下,势不可挡,之后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强大之帝国,居然葬送在一个死太监的手里。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然了,在士大夫们的心中,还有一个痛恨王振的理由,不过这个理由不太方便说出来。

既然士大夫们不愿意说,我就替他们说吧,这个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们发奋读书,寒窗十年,经过几十场考试,三场大考(有的只有两场),淘汰无数的才子同仁,才换来了头上乌纱和手中权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锦,运气好的,可以混个翰林,运气不好的连御史也干不了,只能派到下面干个七八品小官,熬资历几十年下来,最后混个从三品退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实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这个死太监,学问有限(不成器的学官),能力不足(土木堡就是明证)、身体残疾(职业限制)、道德败坏(贪污受贿),却能够一下子独掌大权,号令天下!

死太监,你凭什么!

客观地看,士大夫们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他们日夜操劳,处理政务,且学识渊博,经验丰富,却要听从这个司礼监的命令,看着他胡作非为,也确实让人难以忍受。

而这个愚蠢的司礼监不但祸害朝政,现在还害得国将不国,惊涛四起,几十万士兵和文武官员因他而死,事情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438]

但此时的于谦似乎顾不上这些,因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 八月二十一日,于谦正式接替了邝野的位置,成为兵部尚书,正式执掌兵部权力。 

兵部尚书于谦并没有升官的喜悦,因为也先一旦打来,这个官能当多久还是个问题,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决手边的众多问题,保卫京城和国家的安全。此时的于谦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朝政的实际控制者。

不过日理万机的于谦大人其实尚未意识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还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发。

这一天的清晨,大臣们如往常一样,准备上朝议事,但谁也没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历史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朝堂斗殴即将开始。

这也是整个明代**最为混乱的一天。

朝会由朱祁钰主持,他开始询问大臣们有何事上奏。

话音未落,一人大步迈出,高声说道:“臣有奏本!”

导火线就此点燃。

这个上奏的人名叫陈溢。

陈溢,苏州人,都察院右都御史,为官清廉,极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惨败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决心,要一举铲除王振一党。

他厉声说道:“王振祸国殃民,作恶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敌营,如此恶行,不灭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愤!”

语气如此严厉,坐在上面的朱祁钰也被吓了一跳。

可是陈溢却越说越气愤,越激动,想起无辜受难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陈溢的这一哭激起了大臣们的愤怒,他们开始不顾礼仪,争相向朱祁钰弹劾王振。

一时之间,朝堂上乱了起来,上奏声,骂人声、痛哭声此起彼伏,纷乱程度实在可比集贸市场。

朱祁钰初登大位,还不是皇帝,只不过代行职权而已,见到这个阵势,吓得不轻,下面的大臣们像连珠炮般地说着话,旁边还夹杂着哭骂声,压根就听不清他们再说些什么,可怜的朱祁钰根本反应不过来。

突然,朝堂上的喧嚣平静了下来,下面的大臣都用一种极为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原来弹劾的人已经说完了,等着他的裁决,基本意见就一条:

 “杀其同党,灭其全族!”

这可是大事啊,怎么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钰胆战心惊地再三考虑,还是不敢做出决断,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今后再议。”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不仅仅是一道谕令,也是炸药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药包。

再议?何时再议?再议又如何? 再议之后再议?

你糊弄谁呢?!

 

[439]

这些久经宦海的大臣们绝不会被这句话打发走,他们知道,如果错过了今天这个机会,此事就会石沉大海,王振虽然死了,但他的同党还会继续操纵朝政,今天发言的人必定遭殃,国家也就完了。 

为国为己,只能拼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这里!

谕令已经传达了多次,可是大臣们就是不走。

大臣们似乎达成了默契,没有一个人动,只是不停地痛骂、痛哭、死死地盯着坐在上面的朱祁钰。

朱祁钰吓得脸都发白了,旁边传谕令的太监金英也不停的擦汗,这种阵势他也从没有见过,实在太可怕了。

朱祁钰开始认识到,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当权者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大臣们,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势欺人又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在土木堡之战中,这些大臣们也多有亲属、同年毙命,新仇旧恨,如此罪大恶极之人,竟然得不到处罚,天理何在!

正当大臣们的情绪即将达到顶点时,一个不识相的家伙出现了。

锦衣卫指挥马顺一直都是王振的死党,帮着他干了不少坏事,侍讲学士刘球就是被他派人杀害的,此事尽人皆知,只是由于其势力太大,一直没有人动他。

此时,这位马顺出马了,他仗着有皇帝的谕令,竟然喝斥群臣,让他们立刻出去。

马顺的行为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

找死。

就这样,由陈溢点火,朱祁钰加炸药,马顺最终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团结一致,即将演出了明史中**最为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们本已愤怒到了极点,哭骂声越来越大,王振的同党马顺偏偏这时跳出来,大耍威风,按理说,他们应该更加愤怒才是。可是此时这些愤怒的人们却陷入了短暂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这种沉默是愤怒的顶点。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那么多的屈辱,那么多的悲痛,毫无道理的欺压侮辱,亲人好友的战死被俘,现在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在作威作福。

够了,足够了。

不用再压抑自己的愤怒,不用再忍受无耻的欺凌!

动手!

 

[440]

殴斗 

马顺还在洋洋得意地喝斥着大臣们,往日他也是这样做的,在他看来,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冲过来!还没有等他缓过神来,头发已经被狠狠地抓住,脸上重重地挨了好几下。

终于开始了。

第一个动手的是户科给事中王竑。

王竑是个言官,平时的工作就是监察弹劾,此人脾气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党不顺眼,而国家沦落到这个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伙。眼见王振已死,马顺还敢如此嚣张,他不由得怒上心头。

什么都别谈了,来真格的吧!

马顺,看我打不死你!

他冲上前去,抓住马顺的头发,先用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向马顺打去,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到后来,兵器也不要了,索性赤手空拳上阵,拿出看家本领王八拳,一套拳法用得如行云流水,密不透风,拳头暴雨般落在马顺的身上,边打还边骂: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嚣张!”

他越打越怒,越打越气,情绪激动到极点,竟然干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王竑觉得这样还不足以出气,于是放弃了拳脚,抓住马顺,竟然用嘴咬下了他脸上的一块肉!

疯了,彻底疯了。

这里我们从技术层面评点一下王竑的这一系列斗殴动作,他上来后首先抓住马顺的头发,抓头发这招在打架中应该说是很常用的,用这一招开头,说明他确实有一定打架经验。

但考虑到他本人是文官,平时主要工作是上奏折,所以暂不考虑他是武林高手的可能,其使用王八拳的可能性很大,而从他动嘴咬人这一点上看,他确实是气愤到了极点。因为男性过程打架中,用这此招往往会被人瞧不起,所以如非万不得已,这一招是不会使出来的。

他已愤怒到了极点。

此时倒在地上的马顺是痛到了极点,也吓倒了极点,他绝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皇帝面前动手,平时一呼百应,毕恭毕敬的大臣竟然变成了恶狼。

马顺已经十分痛苦了,但更让他痛苦的还在后头。

王竑的这一举动也惊呆了站在一旁的大臣们,但只在片刻之间,他们已经反应过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振那帮人竟然还敢欺凌自己,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该出手时就出手!

 

[441]

于是,在王竑动手之后,大臣们立刻蜂拥而上,几个跑得快的先赶了上去,对着马顺拳打脚踢,就是一顿暴打,很快马顺就被团团围住,无数双拳头,无数只脚朝他身上招呼,转瞬之间,他已经是遍体鳞伤。 

跑得快的还能打上几拳,跑得慢的就没有福气了,人群围了几层,后来的大人们只能撩起官袍,抬起大脚朝着被众人包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马顺猛踩。

于是,这些平日温文尔雅、埋头苦读的书呆子们一改往日之文雅举止,无论打过架与否,无论是翰林还是堂官,也无论年龄大小,官位高低,纷纷赤膊上阵。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并不是打架的专用服装,为显示官员的地位,他们的外袍比较宽大,有时走起路来还要提起下摆,免得踩到摔跤。而且这些大人们上朝还戴着乌纱帽,就这么一幅装束,怎么能打架?

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了,大人们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丢掉帽子,卷起官服,纷纷上前痛殴马顺,还有个别人打得兴起,甚至卷袖赤膊上阵。

往日不可一世的马顺此刻只剩下了求饶的份,但没有人理会他,因为所有的人都记得,这个人是王振的帮凶,他曾经逼死了刘球,逼死了很多被关入诏狱的大臣。

他罪有应得。

不一会,群臣们停止了打斗,因为马顺已经被打死。

但事情不能就这样完结,这些杀红了眼的人把目光对准了坐在上面的朱祁钰。

朱祁钰目瞪口呆。

他看着王竑冲了出来,看着王竑抓住了马顺的头发,看着王竑嘴咬马顺,然后他看见群臣也冲了出来,一拥而上,把马顺团团围住,拳打脚踢。

最后,他看见马顺被打死,就当着他的面。

所有的这些行为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那些文质彬彬的大臣们,一下子变成野兽,朝堂之上,皇帝最大,大臣唯唯诺诺,不发一言。这才是想象中的朝堂。

可是现在,满地都是被丢的官帽、官服、腰带,一群近乎疯狂的人在进行殴斗,太监们也早已躲到了一边发抖,哀号声、痛骂声、还有拳头落在人肉上发出的沉闷而可怕的声音。

更让他难以想象的是,不但那些年轻的官员们赤膊上阵,拳脚并用,连一些五六十岁的老臣也提着腰带,颤颤悠悠地走过来对着马顺踩上一脚,中间还不乏一些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

这是幻觉?

 

[442]

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是皇帝与大臣们议事的地方,是大明帝国的中枢,但是现在,这里变成了斗殴场所,变成了擂台,变成了地狱。 

如果是噩梦,就快点醒吧!

可是事实提醒了他,这不是在做梦,因为那些刚刚打死马顺的大臣们已经把目标锁定了他,他们睁着发红的眼,死死地盯着他,其中也包括那个嘴角还沾着人血的王竑。

下面的事情越发出乎朱祁钰的预料,大臣们竟然忘记了君臣名分,直接用手指着自己,要他把王振的余党交出来!

反了,要造反了!大臣竟然敢要挟皇帝(代理)!

但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朱祁钰是不可能想到这些礼数的,他吓得浑身发抖,面对群臣的质询,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旁边的侍候太监金英眼看局势危险,这样下去,朱祁钰本人都可能有危险,他立刻派人去找毛贵和王长随。

毛贵和王长随是王振的同党,金英这个时候去找他们,实在是不怀好意。

两人被连拉带拽地拖到金英面前时,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金英也没有和他们废话,一脚把他们踢进大殿。

此时的大臣们还在威逼朱祁钰,突然看见这两个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就如同三天没吃饭的老虎见了肥羊,恶狠狠地扑了上去。

毛贵和王长随懵懵懂懂,屁股上挨了一脚,被踢进了朝堂,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到一群衣冠不整,凶神恶煞的人朝自己冲了过来,然后就被雨点般的拳头和踢腿淹没。

很快,两人也被打死。

此时大殿上三具尸体横列,四处血迹斑斑,大臣们已经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朝堂上四处乱窜,更多的人则是继续朝朱祁钰要人。

有些大臣们觉得还不解恨,便把三个人的尸体挂到东安门外示众,城中的老百姓和士兵也吃够了王振的苦,纷纷上前痛殴尸体。

朝堂上更是热闹,既然朱祁钰没有下令逮捕王振的家人同党,那就自己动手!

大臣们自发自觉地找人去抓了王振的侄子王山,这位为荣华富贵来投奔自己叔叔的仁兄终于了解到了一个真理:

有得必有失。

他得到的是七年的荣华富贵,付出的却是生命。

 

[443]

大臣们仍然处于混乱之中,打死了马顺、打死了毛贵、王长随,下面该怎么办呢,难道要一个个把王振的同党们打死吗? 

大臣们有的仍然怒发冲冠,破口大骂王振。

也有人不知前路如何,杀掉这三个人会不会遭到报复,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更多的人则是拥到朱祁钰面前,向他要人,让他下令。

大臣的行为固然出气,但他们却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向自己靠近。

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马顺的身份。

毛贵和王长随不过是宦官而已,但马顺却是锦衣卫指挥,我们说过,锦衣卫不但是特务机关,还担任皇帝的警卫。

大臣们没有意识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当着锦衣卫的面打死了他们的长官,为什么这些锦衣卫却毫无行动呢?

这是因为还有一个人在场——朱祁钰。

朱祁钰是当前的摄政,如果没有他的命令,锦衣卫是绝对不敢乱来的,但如果他不说句话就此退朝的话,大臣们的生命安全就很难保证了,因为局势混乱,而锦衣卫中有很多王振的同党(王山就是锦衣卫同知),大臣们打死马顺是自发行为,那么难保没有几个像王竑一样的锦衣卫站出来,在王振同党的指挥下,打死几个大臣,这似乎也可以理解为自发行为。

此时朱祁钰正打算做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这些几近疯狂的大臣和血肉横飞的场面,他害怕了。

朱祁钰选择了逃走,他要逃到宫里去。

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如果朱祁钰真地走了,那么锦衣卫和王振的同党很可能会动手,马顺虽然功夫不怎么样,但他手下的锦衣卫要收拾这些文官还是很轻松的。

但此时群臣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还在不断的哭、骂,要朱祁钰给王振定罪。

只有一个人保持了冷静的头脑,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

这个人正是于谦。

于谦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他并没有参加斗殴,虽然他也很恨马顺等人,但他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在整个过程中,他只是旁观者和思考者。

他十分清楚,人已经打死了,要想真正解决问题,必须要朱祁钰下令,但这位摄政已经被吓得脑袋不清醒了,现在竟然准备逃走,如果让王振余党抓住机会,给参与打人的大臣定下一个杀人之罪(马顺确实无罪),问题就麻烦了。

眼看朱祁钰准备开溜,于谦十分着急,这实在是千钧一发之刻,可是周围的人却一点也不清醒,四处吵吵嚷嚷。

顾不得那么多了!

于谦立刻向朱祁钰跑去,他要拦住这个人。

 

[444]

可是前面的群臣已经排得密密麻麻,于谦无奈,只好用力把人群分开,往前挤(排众直前)。 

这是一个比较痛苦的过程,在拥挤之中,于谦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终究还是赶在朱祁钰逃走之前拦住了他。

于谦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殿下(当时还不是皇帝),马顺是王振的余党,其罪该死(顺等罪当死),请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动过手)无罪!”

这响亮的声音终于惊醒了朱祁钰,他明白,如果现在不给这些人一个说法,局势将无法稳定,于是他依照于谦的话下达了命令。

大臣们也清醒过来,既然马顺等人已经定罪,那也就没什么事了。

稳定情绪的朱祁钰终于恢复了正常,他接着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绑至刑场,凌迟处死!

群臣拍手称快, 八月二十三日的这场风波就此平息。

三个人在**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们一下子从书呆子变成了斗殴能手,老少齐上阵,充分地发泄了自己的愤怒情绪,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场,闹得鸡犬不宁,鲜血四溅,代行皇帝职权的朱祁钰也被结结实实地威胁了一把,弄得狼狈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还是发生在**议事之时,这样的乱像在明朝历史上可谓是绝无仅有。

所以,当群臣们恢复正常,整理自己的着装,检查自己的伤势(大部分是误伤),并走出大殿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真是彻底疯狂了一把。

但有一点大臣们是很清楚地,打死马顺之后,锦衣卫已经磨刀霍霍,如果不是于谦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钰,为他们正名的话,能不能活着走出大殿来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多亏了于谦啊。

当于谦走出左掖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他抱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说在五天前他们对这个怒吼的人还有什么疑虑的话,现在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共识:

这个人一定能够独撑危局,力挽狂澜。

吏部尚书王直也感触万分,他十分激动地握住于谦的手,对他说道:“国家全靠你了,今天这种情况,就是有一百个王直也处理不了啊!”(国家正赖公矣,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

王振的罪行彻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产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杀得一干二净,其中还是王山先生最惨,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这是因为大臣们提议,虽然王振已经死了,但还需要找个人来替代他受刑,方可有个交待(够狠)。

于是,从千里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亲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贵换了个凌迟,真是亏本买卖。

 

[445]

说实话,从法理学的角度上来讲,王山、马顺等人并没有明显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没有理由,如果从程序上来说,大臣们的行为应该属于故意伤害致死,绝对算不上是正当防卫。 

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正是因为他们,朝纲才会如此不振,国家才会如此混乱,数十万士兵才会送命,所以在我看来,当他们出于义愤,打死这些王振同党的时候,他们已经实现了正义。

因为真正的正义,就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最后一个麻烦

军队开到了,粮食充足了,王振的余党也彻底清除了,在于谦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麻烦,这也是最大的一个麻烦:

皇帝还在人家手里呢

很明显,也先把朱祁镇当成了一张信用卡,把大明帝国当成了提款机,只要人还在他手里,他就会不断地刷这张无限额的金卡,直到把银行刷倒闭为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想一个解决的方法。

于谦清楚地认识到,朱祁镇之所以会成为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为他是朱祁镇,而是因为他是皇帝。

朱祁镇就是论斤卖也卖不到几个钱,但皇帝的这个名分却重如泰山。

其实解决方法很简单——再立一个皇帝。

因为皇帝不是你朱祁镇的,而是大明帝国的,这个名分可以给你,也可以给别人。

换句话说,朱祁镇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镇说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说了算,而是我们说了算。我说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货,也是个过期产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权威认证机构在我这里,想定期领工资?也先,你就别做梦了!

方针已定,那么立谁呢?

最先被考虑的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不过这位仁兄当时只有三岁,别说处理朝政,话都说不好,字也认不全,立他当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选只有朱祁钰。

于是,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立朱祁钰为皇帝。

皇太后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朱祁钰也算是他的儿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钰推辞了,他说自己不想干这份工作。

这套把戏我们也见得多了,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可以肯定, 朱祁钰先生确实不是虚情假意,他真的不想当皇帝。

太危险了。

 

[446]

当皇帝要率队出征,路途辛苦,运气不好还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虏,几年回不了家。 

这些且不说, 八月二十三日那天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心有余悸,自己手下的这帮人根本不听使唤,而且似乎对斗殴很有兴趣。要是哪天重新来这么一次,没准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况且目前敌军随时可能攻过来,京城万一不保,这个皇帝也干不了多久,灭国的责任却要担在自己头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可是事情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不做不行!

于谦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必须立一个皇帝,你朱祁钰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必须要做!

而于谦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说的是真话。

于是,在于谦和其他大臣们的坚持下,朱祁钰终于“自愿”了。

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钰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号为景泰,第二年为景泰元年。

而朱祁镇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为太上皇。此后凡新旧皇帝冲突者,均以新皇帝为准。

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钰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要你干你就要干,不干也不行。

要处理政务,要承担风险,要对大明帝国负责,千头万绪的事情摆在眼前,不能偷懒、不能怠慢,即使做对了很多事,但只要在一个问题上出现纰漏,就可能前功尽弃,遗臭万年。

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啊。

从朱祁钰先生推辞干皇帝的行动上看,他是认识到了这些的,但同时,他也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皇位的魔力。

如果干皇帝这么不好,为什么从古自今,还有那么多的人不惜性命,积极参加竞争,要做这份工作呢?

因为做皇帝虽然辛苦,却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权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临天下,谁敢不服!

事实证明,封建皇权是一种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且成瘾性极大,一旦尝试,极易形成药物性依赖,无有效方法自动根除,易复吸。

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

朱祁钰和他的哥哥一样,也是个温和的人,兄弟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如果没有意外,朱祁镇会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钰则是安心作一个藩王弟弟,逢年过节弟弟会登门给哥哥拜年,互致问候。

但历史的机缘巧合,将兄弟俩人推到了十字路口。

 

[447]

朱祁钰带着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并尝试了皇权的第一口滋味。 

奇迹并没有发生,他毫无例外地进入了成瘾者的行列。

从此,任何敢于触碰他权威的人都将成为他的敌人,朱祁镇也不例外。

无论朱祁钰将来变成什么样子,至少在目前,于谦终于解决了这个最棘手的问题,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务上了。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渐渐稳定下来,军队的素质装备有了很大的提高。

此时,无论是京城的大臣还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经有了对抗强敌的勇气和决心,他们开始相信,即将到来的这个敌人并非不可战胜,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并非只是幻想。

这种信心和勇气来自于站在他们背后的那个人——于谦。

从一盘散沙到众志成城,于谦的威望达到了顶点,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位兵部尚书有能力带领他们击败任何敌人。

谦之所在,必胜!

从八月到九月,于谦不断地忙碌着,大到粮食储备,军队训练,小到城内治安,修补城墙,所有的问题都要他来处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休息日,没有假期,因为他很明白,现在他正在和时间赛跑,多争取一点时间,多做一点事情,胜利的把握就大一分。

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卫基本完善,各大小关隘,要塞据点,都安置了人员防守,所有抽调军队经过严格训练,已经有了与也先的精锐骑兵决战的能力。士兵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待着也先的到来。

惊慌失措,士气全无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勇气又回到了城内士兵们的身上,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握着手中的武器,期待着也先的到来,期待着为土木堡死难的人们复仇。

也先,来吧,我等着你!

试探

也先最近比较烦。

近几天,他经常会到弟弟伯颜帖木尔的营帐去转转,当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个人质——朱祁镇。

每次看到朱祁镇的时候,也先都会意识到,这是一个无价之宝。

有了这个人,就能不断从大明帝国那富庶的国库中拿到金银财宝,因为这个人是大明帝国的皇帝,为了赎回他,大明会交出所有的财富,但他却不会把朱祁镇还给大明。

有这么好的一张长期饭票,干嘛要一下子兑现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吗?等到钱不够花了,就去找对方要,而他们是不敢不给的,今后就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448]

所以,他经常会巡视这个叫朱祁镇的人,每一次的巡视都会让他十分开心,因为他明白,他正在巡视着自己的财宝。在他的眼中,朱祁镇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金灿灿地黄金和白花花的白银。 

定期拿钱,一呼百应,衣食无忧。

这就是也先梦想中的幸福生活。

当然,只是梦想中的。

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质家属,并且索取赎金,不多久,就有人送来了大批金银珠宝,他全部笑纳后,做出的反应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着索要。

在他看来,皇帝在自己手中,对方一定会乖乖听话,把大明的国库全部搬到自己这里来。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要求付赎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却迟迟没有人来,别说金银财宝,连个铜钱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一天、 两天、三天、也先就这样在树边不停地等待着,可那撞树的兔子就是不来。

渐渐地,也先开始烦躁起来,他恨不得自己带着朱祁镇到边关去喊:“你们的皇帝在这里,拿钱来赎!”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也先的耐心也达到了极限,莫非他们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

不久之后,消息传来,大明帝国已经另立了皇帝,现在手上的这个已经过期作废了。所谓的皇帝朱祁镇已经有了新的称谓——太上皇。

过期作废了?不能用了?

也先并不一定知道所谓太上皇是怎样的一个设置,但从大明的态度来看,他很清楚,朱祁镇已经是个废物。他的生死也已经无关紧要,留在这里浪费粮食,要是杀了他,估计大明会比自己更加高兴。

你要杀朱祁镇?好啊,正好给我们省事,就这么定了,您受累了,早点动手吧,我们都盼着这一天呢!

虽然稍显夸张,但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

废物利用

其实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赎金的同时,他还企图利用朱祁镇去骗开城门,具体操作方法是:

兵临城下,并不开打,先叫守将在城头说话,然后把朱祁镇领出来给城内的人看,并传达所谓皇帝的意旨,打开城门。

也先的如意算盘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

这一招十分狠毒。

 

[449]

要知道,边关的将领们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会乖乖投降的,但现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门前训话,是听还是不听呢?打开城门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应朱祁镇的要求,以后的处境就很难说了,要是这位俘虏兄将来回去继续作了皇帝,自己岂不是要背上个大不敬的罪名?

正是抓住了这种心理,也先经常会带着朱祁镇四处叫门,企图打开一条通道。

但同时要说明的是,这条计策并不是也先自己想出来的,而是那位叫喜宁的太监的主意,也先虽然在战场上十分狡猾,毕竟还是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像这种阴谋诡计,他是不太精通的。喜宁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一空缺。

这也算是老传统了,无论哪个朝代,汉奸从来都不是稀有动物。

也先对喜宁的意见十分赞赏,便准备把这一套用在他窥视已久的两个目标上。

这两个目标分别是宣府和大同。

有些细心的人可能已经发现,在我们前面的叙述中似乎有一个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击败二十万明军,这一胜利已经彻底击溃了明军主力。可以说当时正是最好的进攻机会,因为明帝国短时间内已经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规模的军队来对抗也先了。

但奇怪的是,也先却没有继续进攻,而是收拾好东西回了家。

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虽然明军主力被击溃,但通往京城的大门却始终关闭着,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这两个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围防线。

宣府和大同有很多军队吗?

没有,这两个地方的驻军并不多。但也先并没有乘胜进攻,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的部队也不多,而且这两个地方城防坚固,并不好攻,但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这两个地方都各有一名强悍的将领镇守。

这两个连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杨洪。

其一、大同镇守者郭登

郭登,智勇双全,小心谨慎,而且是个高干子弟,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继着祖先的光荣传统,他也一直干着武将这一危险的工作。事实证明,他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在他守护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无法逾越的障碍。

事实上,在土木堡事发的时候,郭登还不是总兵官,他是凭着自己的表现才获得大同最高镇守者的职位的。

土木堡失败之时,大同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当时情况十分复杂,城内士兵慌乱,人心惶惶,加上还有也先军队不断地发动小规模进攻,大家都认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时任总兵官刘安能力不足,无法处理防务,稳定军心。

 

[450]

此时郭登挺身而出,他亲自带领士兵整顿防务,慰问受伤士卒,鼓励他们继续作战。但当时的士兵们士气十分低落,郭登的这一行为并没有赢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来了不少风言风语。很多人认为,像郭登这样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们送了命,他还是能够活着回去接着当官。 

这些话也传到了郭登的耳中。

不久之后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们,神色严峻的注视着他们,并当众拔剑立誓:

“请诸位放心,我誓与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们一起死!”(不使 诸君独死也)

在郭登的勇气感召下,士兵们众志成城,撑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刻。

此后,郭登正式为任命为大同总兵,守护住了这道大明帝国最重要的门户。

其二、宣府镇守者杨洪

杨洪,人称正统年间第一智将,性格冷静镇定,屡出奇谋,作战之时极为狡诈,善用佯攻,经常用少量兵力搅得也先军鸡犬不宁。此外,他还擅长守护城池,也先进攻多次,都被他轻易击退,到后来,也先只要听到杨洪的名字就头疼,尽量避免与其交战。

现在也先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武器去制服这两位大将,他相信只要朱祁镇站在城下喊一声,这两座城池就会兵不血刃地归他所有。

当然,这只是也先的想法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挟持着朱祁镇开始了他的“撞门”计划。

也先首先到达的地方是宣府,这也是他以前经常来的地方,当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擂石就是弓箭。有时杨洪还会站在城头,面带微笑,十分有礼貌地手持火铳发射子弹为他送行。

但这次不同了,因为我手里有大明皇帝,杨洪,你还笑得出来吗?

志得意满的也先胁迫朱祁镇,发出了命令,要宣府守军开门。

开门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当时还是)下了命令,不开门似乎又于理不合。

智将杨洪会如何应对呢?

城内守军(实际上就是杨洪)的应答实在大出也先的意料。

 “天色已晚,不敢开门!”(天已暮,门不敢开)

这就是杨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辞令,管你是谁叫门,我只当不知道,反正政策规定晚上不能开门,如果有何意见,可以向本人上级部门(具体说来是兵部)投诉反映。

 

[451]

也先气得鼻子冒烟,接着胁迫朱祁镇,命令杨洪亲自出面说话。 

这也是一招狠棋,杨洪无论怎么嚣张,真的见了皇帝,也不敢当面违抗命令。

可是城里的回答差点让也先从马上摔下来。

“杨洪出差了!”(镇臣杨洪已他往)

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这种痛苦并不在于他没有能够攻克宣府,而是因为他又被杨洪耍弄了一番。

杨洪真的出差了吗?自然没有,此时,他正手持宝剑,一边站在城下指挥城上的士兵答话,一边厉声对士兵下令:“出城者斩!”

也先就此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出发,去大同!

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到达大同之后,也先吸取了教训,直接命令朱祁镇找郭登说话,朱祁镇在胁迫之下,只能让人传话,让郭登开门。

郭登不开门。

一来二去没了结果,朱祁镇只好派人传话说:“我与郭登有姻亲关系(朕与登有姻)《注,此处待查》,为何如此拒我啊。”

朱祁镇也真是没办法了,估计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连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郭登还能毫无反应吗?

郭登确实有了反应,不过是个比较强烈的反应:

“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

于是,也先又一次被无情地拒绝了。

郭登,你好样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来!

之后的岁月对于也先来说是艰苦的,他带着朱祁镇四处旅游,却没有一个地方接纳,赎金也从此了无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钰为皇帝,手上的这个已经过期作废不值钱了。

难道就此了事?

哪有那么容易!也先决定,即使手上的这个皇帝不值钱,毕竟还有威信,对边关守将还是有一定的威慑作用的,继续带着他去撞门!

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毕竟这位仁兄已经撕破了脸,所谓“不知其他”言犹在耳,去了无异于自取其辱。

还是去宣府吧。

可是事实证明,杨洪也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前后去了三次,都被赶了回来。 到后来,也先便胁迫朱祁镇写信给杨洪,让他开门。

可是杨洪做得更绝,他收到信之后,连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给京城的朱祁钰,而朱祁钰给他的答复是:“这些都是假的,今后收都不要收!”(伪书也,自今有书悉勿受)

 

说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

 

[452]

攻击!攻击! 

也先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没有拿到多少赎金,喜宁的计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样赶来赶去,实在是面子丢尽了。

他已经对身边的这个喜宁失去了信心,事实证明,他所说的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

战争的意念冲上了也先的大脑,他的血液开始沸腾。

不就是拔剑出鞘吗!? 不就是冲锋陷阵吗!?

他鄙视地看着那个叫喜宁的叛徒,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卑劣的小人而已。

不需要再耍什么阴谋诡计,不需要再靠投机取巧!

要恢复大元的天下,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集中所有的士兵,备好行囊,整装上马,拔刀,冲锋!

目标,京城!

也先并不是傻瓜,他没有带领军队去攻击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杨洪这两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于是他决定绕路走。

他已经选好了突破口,他相信,从这里他能够打开通往京城的大门。

也先选择的突破口,正是当时王振所放弃的行军目标——紫荆关。

正统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领所有精锐兵力,向着最后的目标挺进。

当然,他不会忘记带上朱祁镇,虽然他已经不是皇帝,但毕竟还是太上皇,起码还可以用来挡挡刀剑,做个掩体。

也先的军队十分强悍,骑兵以猛虎下山之势直扑紫荆关,在喜宁的引导下(所以说叛徒最为可恨),也先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攻破了这座关口,守备都御史孙祥战死。

这里要插一句,按说孙祥死后,应该追认荣誉,就算评不上什么光荣称号,起码也该是因公殉职,但他却在死后被草草火化(焚之),什么也没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场,全拜我们前面提到过的一位老朋友所赐,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

孙祥战死之后,有一些言官不经过调查研究,就胡乱发言告状,说孙祥是弃关逃跑,结果在战后,不但没有给孙祥开追悼会,反而直接把他的尸体烧掉,就此了事,实在是比窦娥还冤。

一年之后,孙祥的弟弟上书为哥哥辩解,朱祁钰这才了解到真实情况,给他的家人补发了抚恤金(诏恤其家)。

在大明王朝的紧要关头插这么一句,不单是为孙祥讨个公道,同时还要告诉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谏留名青史的御史们,绝对不能一概论之。

说起御史大家可能会想起那些打死不低头,直言不讳的伟大人物,其实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极端恶劣,纯粹是为名而骂,为骂而骂。

 

[453]

这种败类言官并不少见,在后面的历史中,我们还会认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并揭开他们脸上的面纱,显示他们的丑陋真面目。 

言官的问题以后再谈,还是先来看看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大明帝国吧。

紫荆关是京城的门户,此关被破,震惊了京城,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京城从此将无险可守。

兵临城下

正统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头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满天的尘土呼啸而来,随后传来的是急促的马蹄声和叫喊声。

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们并不惊慌,反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因为他们都十分清楚来的是什么人,以及来干什么。

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城外瓦剌军主营

也先的情绪已经高涨到了极点,两个多月前,他在土木堡击溃了明军二十万大军,立下不朽奇功,还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后他才得知,这二十万大军已经是明朝的最精锐部队。

既然明军最强部队都被自己轻易打垮,所谓的三大营也已经全军覆没,明朝还有什么能力和自己对抗?

这次出征的进程更加增强了他的信心,此次他一路攻击前行,只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京城,此刻,这座宏伟的帝都已经完全暴露在也先的面前。

在也先看来,进城只是个仪式而已,他不相信主力已经被击溃的明军还能做什么样的抵抗(视京城旦夕可破)。只要叫喊两声,吓唬一下,城内的人就会吓破胆,乖乖地出来办理城防交接。

在攻击前的军事会议上,他自信地看着部落的其他首领们,用洪亮的声音告诉他们,眼前的这座城市不堪一击,大明的壮美河山,无数的金银财宝、古玩希珍都将归瓦剌所有,伟大的大元帝国将再一次屹立起来!

“京城必破,大元必兴,只在明日!”

据说以前曾有一些餐馆会在门前挂上一块牌子,写着“明日吃饭不要钱”七字。

当然,这些饭馆绝对不是慈善机构,因为那块牌子上的日期永远都是“明日”两个字,而这个明日是永远不会到来的,如此做法不过是拿穷人开心而已。

历史已经证明,也先的这个明日最终也没到来。他又被耍弄了一回,但这次耍弄他的不是杨洪,而是命运。

六天后的也先可能会奇怪,自己的兵力强过土木堡之时数倍,且士气高涨,士兵强悍,最终为什么会失败?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别人回答,他的祖父马哈木先生应该知道答案。

决定战争胜负的最终因素,是人。

 

[454]

就在一个月前,也先眼前的这座城池还是那样的不堪一击,那样的柔弱,经常还有外逃的百姓和士兵,但仅仅过了一个月,这里又恢复了帝都的气势,守城的士兵已经为也先的到来等待了很久,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很多东西,有仇恨,有兴奋,有焦虑,也有恐惧。 

但并没有畏缩。

他们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其实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我们不会后退。

在这个月中,京城发生了很多变化,兵多了,粮足了,防护增强了,但最根本的变化却绝不是这些。

真正的变化在人们的心中,透过失败的阴云,他们已经从开始的绝望中走了出来,并逐渐相信自己终将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这是意志和信念的力量。

这才是那些守护京城的人们最为强大的武器。

当然,当时的也先是意识不到这些的,毕竟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很有信心的,他绝对想不到,自己前进的步伐和恢复大元的梦想将在这里被一个人终止。

一个有勇气的人。

正统十四年(1449)十月八日,兵部尚书于谦下达总动员令。

决战的信念

得知也先进军紫荆关后,于谦敏锐地判断出,这次也先的目标是京城。

虽然现在京城内的士兵数量已经将近二十万,但毕竟作战经验不足,为以防万一,他立刻下令派出十五位御史去各地征集士兵充任预备队。到十月八日,全部兵力集合完毕,总计二十二万人。

勉强够用了

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也先的兵力总计也不过几万人,为什么城内有二十几万人还只是勉强够用呢?

这是由具体情况决定的,绝不是于谦的能力不行,当年的朱文正能够以数万人马挡住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是因为洪都城池不大,陈友谅虽然兵多,但在同一时间内无法全部展开,只有一批批地上,其实际攻击效果并不好。

但现在于谦守卫的是京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这是真正的大城市,并不是比较大的城市(比如铁岭)。

也先攻击的目标是北京外城九门,此九门分别是:

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西直门、阜成门、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

这九门的位置大致相当于今天北京市的二环到三环之间,当年的北京虽然远远比不上今天北京市的规模,但也是相当大的。

 

[455]

简单做一个除法会发现,每个门的守卫兵力也就在二万人左右,而也先的兵力在单一攻击其中一门时是占据优势的。更大的问题在于,也先的士兵素质要强于明军,而且几乎全部是骑兵,机动性很强,一旦打开缺口,就能够立刻集中兵力攻击。 

军队的战斗力并不单单决定于人数,还有机动力。

所以明军虽然在总的人数上占优,但平均到每个门的防守却是不折不扣的劣势。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只要一平均就会原形毕露。

这就是于谦所面临的形势,敌军十分强大,己方兵力虽然也不少,但并不占据优势,形势并不乐观,但与此同时,于谦也找到了一个得力的助手,这位助手将帮助他完成防御北京的任务,并成为他的亲密战友,并肩作战。

当然了,于谦绝对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位助手在八年后还会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致自己于死地。

从战友到敌人,从朋友到对头,那位完成这一戏剧性转变的亲密助手,就是石亨。

石亨,陕西渭南人,父亲就是武官,他承袭父业,也干了这一行,此人自幼好勇斗狠,极为骁勇,被称为正统第一勇将,与杨洪并称。

据说在石亨年青时,一次去街上玩,被一个算命的盯上了,那位算命先生抓住他仔细端详,以极为惊讶的口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如今太平盛世,你怎么会有封侯的面相!”

且不说这个故事是真是假,算命先生有没有收费,但起码他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乱世方出英雄。

话虽如此,但正统十四年七月身处阳和的石亨却绝对不能算是个英雄,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在逃跑。

数万大军全部覆灭,主将被杀,也先的骑兵肆无忌惮地踩踏着明军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全部发生在石亨的眼前,可是他无能为力,因为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逃命。

作为统兵的将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统领的军队被敌人歼灭,士兵被残杀、被俘虏,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对于一个武将而言,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窝囊,真是窝囊啊。

窝囊的石亨活着回来了,然而等待着他的并不是安慰和抚恤,由于他也是军队主将之一,根据军令,他要负领导责任。于是他被**职务,贬为事官。

在他人生最为失意的时候,于谦帮助了他。

 

[456]

在于谦看来,这个失败的将领并不是无能之辈,只要能够善加使用,他是能够成就大器的。 

事实证明,于谦的判断是正确的,石亨将成为一柄锋利的复仇之剑,插入瓦剌的胸膛。

也先的军旗在城外飘扬,蒙古骑兵们在城前骑马来回驰骋,向城内的明军显示着他们的军威,八十多年过去了,他们终于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相信,在不久之后,他们将再次成为这里的主人。

也就在几乎同一个时刻,城内的于谦正在召开他战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参加会议的包括**的主要大臣和石亨等防卫北京的武将,这是一次气氛压抑的会议。因为与会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现在敌军已经兵临城下,只有战胜敌人,才能保住帝都,才能挽救国运,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作为领袖,话不必多。句句点中要害,字字表明态度,这个才完美。

婆婆妈妈,关照这个,小心那个,当旁人都是白痴,这样的人当不了好的领导者。好的领袖,一切尽在掌握,对你的潜力和能力更是了如指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士为知己者死。这样有豪情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天才的领袖身边。

对自己绝对的自信,对自己将要面对的事情有绝对的勇气。相信我,这个精神状态,绝对是可以感染周围一大圈人的。这个就是领袖气质。如果缺了这一块,合格的领袖就要打个6折了。

不管作者有没有太过夸张,于谦是不是真的这样。不必考虑。

既然热血沸腾了,那索性让他燃烧吧。

会议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开始,首先讨论的是如何退敌的问题。

石亨发言认为,在目前的局势下,敌军的实力要强于明军,要想退敌,最好的方法就是坚壁清野,等待敌军疲惫,自然就会退军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也先的士兵并不是机器人,他们也要吃饭,只要坚守城池,等到他们吃光了所有的粮食,自然是要走人的。

石亨深通兵法,他的这个提议也是行得通的。

大多数人支持

只有一个人反对

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石亨的提议应该是会获得通过的。但这次,即使赞成的人再多也没有用,因为这个反对的人手中掌握着否决权。

此人正是于谦。

于谦是兵部尚书,也是会议召集人,在这个会议上虽然谁都可以说话,但只有他说了才算数。

他站起来,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也先率大军前来,气焰已经十分嚣张,如果坚守不出,只会长他们的气焰,我大明开国至今已近百年,昔日高皇帝布衣出身,尚可纵横天下,横扫暴元,我辈岂惧小小瓦剌!”

他环顾周围众人,停顿了一下,厉声下达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军全部开出九门之外,列阵迎敌!”

众臣鸦雀无声。

确实也不用说话了,反正我们说了也不算,你看着办就是了。

于谦接着下达了他的第二条命令:

“锦衣卫巡查城内,但凡查到有盔甲军士不出城作战者,格杀勿论!”

 

[457]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文臣们万万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于谦竟然如此强悍,军令之严厉,前所未闻,甚至连战场杀惯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惊。 

还没等他们喘过气来,于谦那沉稳又富含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九门为京城门户,现分派诸将守护,如有丢失者,立斩!”

“安定门,陶瑾!”

“东直门,刘安!”

“朝阳门,朱瑛!”

“西直门,刘聚!”

“镇阳门,李端!”

“崇文门,刘得新!”

“宣武门,杨节!”

“阜成门,顾兴祖!”

他停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停顿,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还有一个门他没有说,这个门就是德胜门。

德胜门是最为重要的门户,因为它在北京的北面,且正面对着也先的大军。一旦开战,这里必然是最为激烈的战场。

这里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啊。

众人并没有等待多久,因为于谦很快就说出了镇守者:

“德胜门,于谦!”

他用坚定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人,这种眼光也告诉了众人,他没有开玩笑。

文武大臣们又一次吃惊了,可让他们更吃惊的还在后面,因为于谦马上要颁布的是一道他们闻所未闻的军令。

“凡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这就是明代历史上著名的军战连坐法,此后的明代名将大都曾采用过这一方法。

听到这杀气腾腾的语言,众人仿佛不认识这个正在说话的于谦了,就在一个月前,他还是一个从未指挥过战争的书生,还是儒雅的文官,是一个言谈温和,脸上始终保持着沉着镇定的表情的人。

此刻的于谦依然沉着镇定,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已经成为了一位意志坚定,果断严厉的战场指挥官。

在残酷的战场上,弱者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只有最为坚强、刚毅的强者才能活下来,并获取最后的胜利。

于谦就是这样的强者。

看起来会议要谈的问题已经谈完了,似乎也该散会了,正当众人庆幸从于谦那令人窒息的军令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于谦下达了他的最后一道命令。

最后一道命令

于谦把手指向了兵部侍郎吴宁,下达了他的最后一道命令:

“大军开战之日,众将率军出城之后,立即关闭九门,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斩!”

 

[458] 

听到这道命令,连石亨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将也被震惊了,这就意味着但凡出城者,只能死战退敌,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胜,必死无疑!  

真的豁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于谦,他们这才意识到,于谦这次是准备玩命了,不但玩他自己的命,还有大家的命。

于谦毫无惧意地看着这些惊讶的人,对他们说出了最后的话:

“数十万大军毁于一旦,上皇被俘,敌军兵临城下,国家到了如此境地,难道还有什么顾虑吗,若此战失败,大明必蹈前宋之覆辙,诸位有何面目去见天下之人!”

“拚死一战,只在此时!” 

于谦是对的,这是一场不能失败的战争,如果失败,北方半壁江山必然不保,大明的国运也将从此改变。 

这场战争,于谦输不起,大明也输不起。 

所以于谦为守护城池的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选择: 

不胜,就死! 

与会众人终于散去了,于谦也回到了他的住处准备出发作战,之前那坚定强硬的讲话已经成为过去,现在他要做的,是实践他许下的承诺。

自古以来,发言演讲是容易的,但实干起来却是艰难无比。很多人口若悬河,豪言壮语呼之即来,能讲得江水倒流,天花乱坠,但做起事来,却是一无是处,瞻前怕后。

古代雅典的雄辩家们口才极好,擅长骂阵,指东喝西,十分威风,但马其顿的亚历山大长枪一指,便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四散奔逃。

辩论和演讲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因为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

下命令是容易的,但最终的目的是要击败敌人,如果不能达到这一目的,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所以对于于谦而言,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于谦看着房中准备齐备的盔甲,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要脱下身上的公服,穿上这套只有武将才会穿的铠甲,第一次走上战场。

于谦,你真的毫无畏惧吗?

不,我畏惧过,我并不是武将,我没有指挥过战争,没有打过仗,没有亲手杀过人,在过去二十余年中,我的工作只是在文案前处理公务和政事。 

那你为什么要站出来挽救危局,指挥战争? 

在我看来,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走上战场,去指挥你从未经历过的战争?

是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少年时,我曾立志做一个像文天祥那样的人,无论寒暑,我在孤灯下苦读不辍,踏入仕途,我曾青云直上,也曾郁不得志,曾经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狱,经历了数十年的磨砺和考验,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我已无所畏惧。

 

[459] 

于谦实践了他的抉择,穿上了那套沉重的铠甲,离开了他的住所,向德胜门走去。  

在那里,他将获得他人生中的最大光荣。 

十月十一日,北京保卫战前锋战开始。 

西直门,前锋战。

也先原先认为,京城已经是个空架子,只要兵临城下,自然会不战而胜,可当他来到北京城下,整兵出战时,才惊奇的发现,那些他认为绝对不堪一击的明军已经摆好阵势,在城外等待着他。

也先是一个有着丰富军事经验的人,单从气势上,他就已经看出,守在门前的这帮人是来拼命的,实在不好惹。

但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不打,于是他决定先试探一下。

他选择的目标是西直门。

在他的命令下,上千名瓦剌士兵挟持着俘获的百姓向西直门发动了试探性进攻。

西直门的守将是刘聚,他迅速作出了反应,派遣部将高礼、毛福寿迎敌。

瓦剌士兵还没有从土木堡的胜利中清醒过来,他们依然认为眼前的明军会像土木堡的那些人一样任他们宰割。

其实在战争中,恶狼和绵羊的角色是经常替换的,这一次,主演恶狼的是明军。

在土木堡之战中,他们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战友甚至亲属,满腔怒火正无处宣泄,现在这些杀戮自己同胞的仇人竟然还敢找上门来,真正是岂有此理!

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于是他们抽出腰刀,睁着发红的眼睛,大呼“杀敌”,以万钧不当之势向瓦剌兵冲去。

瓦剌兵惊呆了,在他们的想象中,这其实是一个美差,那英明神武的也先派他们前来是接受投降的,他们可以优先进城抢夺一番。

可是到了这里,他们才发现,迎接他们的是一群杀气腾腾的人和他们的大刀。

瓦剌军一触即溃,四散奔逃,数百人被杀,挟持的百姓也被明军救走。

当也先看到逃回来狼狈不堪的瓦剌士兵时,他已经明白,眼前的敌人不是牛羊,而是虎狼。

对付这样的敌人,如果硬拼是十分危险的,正在他踌躇之时,超级卖国贼喜宁出场了。

他向也先建议,目前不要与明军开战,应该躲避其兵锋,自己已经想好了一条计谋,必能不战而胜。

喜宁的计划是这样的,首先在城外扎营,然后派人通知明朝大臣,就说太上皇(朱祁镇)在这里,要他们派人出来迎驾。

这条计策的毒辣之处在于,有意把朱祁镇放在显眼的位置,并公开通知对方前来迎接,如果对方来接,就可以谈条件,索要钱财和利益,如果不来的话,明朝就会理亏,从礼法上讲也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卖国贼更为人所痛恨,实在不是没有来由的。

 

[460]

一道难题摆在了于谦面前,他会怎么应对呢? 

这个在我们看来很难的问题,在于谦那里却十分简单,他立刻派出了两个人去办这件事。

这两个人一个叫赵荣,另一个叫王复。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人的官职,王复是通政司参议,赵荣是中书舍人,在去谈判之前临时才分别提升为右通政和太常少卿。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人事升迁和派遣决定。

奥秘在哪里呢?

只要分析一下他们的官职就明白了,通政司参议和中书舍人是多大的官呢?一个是正六品,一个是从七品,也就是说,王复和赵荣这两个人都是芝麻官,这种人在下层官员中一抓一大把。

那么他们升迁后的官职有多大呢?右通政和太常少卿一样,都是正四品。

正四品,也就是个厅局级干部。

于谦的意思很清楚,他压根就没有把也先说的话当回事,派这么两个小官出去,无非是做做样子,应付一下而已。

也先同志在城外苦苦等待着朝廷大员来和他谈判,来恳求他放回朱祁镇,然后拿到大批的金银珠宝,风光一把。

可他等来的是什么呢?两个六七品的小官,临时给了四品级别,跑来和他谈判。

这不是谈判,这是调侃,是侮辱。

更可笑的是,也先对于明朝的官制和人员并不清楚,他还一本正经的要和对方谈判,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个人应该是大人物。

而王复和赵荣也是一头雾水,他们本就默默无闻,别说代表国家出来谈判,平日他们连上朝面圣的资格都没有,在高官云集的京城,说他们是官都是抬举了他们。

这两位仁兄估计不久之前还在大堂坐班,瞬息之间就被告知自己官升四品,并被派任驻瓦剌代表,即刻出行。

即未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更谈不上什么空乏其身,忽然就天降大任了。

谈判双方一个心里没底,一个自以为是,这谈的是个什么判。

眼看也先就要成为外交史上的笑柄,死太监、卖国贼喜宁先生又出场了。

他十分清楚这两个所谓的谈判代表不过是两个小人物,便告诉了也先,回报王复和赵荣,拒绝和他们谈,并表示他们的谈判对象仅限以下四人:

于谦、石亨、胡濙、王直。

除此四人之外,其他人不予考虑。

于谦对此的答复是:不作答复。

你嫌小,大爷我还不伺候了!

他撂下了一句十分凶狠的话,算是给了个回复:

“我只知道手上有军队,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今日只知有军旅,他非所敢闻)

也先,别废话了,你不是要打吗,那就来吧!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461]

出战! 

也先真的愤怒了,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城里还会派人出来,并满怀诚意地站在土坡上张望,但时间慢慢地过去,别说人,连狗也没一条。

他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又被忽悠了。

他自己也应该为多次上当被骗负一定的责任,我查过也先同志的年龄,正统十四年,他已经四十二岁了,所谓四十不惑,到了这个年纪,性格竟然还这么天真,被骗也实在不算冤枉。

要说到打仗,也先算是一把好手,但要论搞政治权谋,他和明朝那些久经考验的官吏们比,水平还差得太远。

到了这个地步,玩手段玩不过,退回去也不可能了,只剩下了一条路。

攻击!用武力去征服你们!

北京保卫战正式打响。

此刻的于谦穿戴整齐,跃马出城,立于大军之前。

在他的身后,德胜门缓缓地关闭。

于谦面对着士兵们惊异的目光,斩钉截铁地用一句话表达了他的心意: 

“终日谈论忠义,又有何用,现在才是展现忠义之时!报国杀敌,死而不弃!”

士兵们这才明白,这位京城的最高守护者,兵部尚书大人,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战的,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此刻的于谦已经不仅仅是一位指挥官,对于战场上的士兵们来说,这个瘦弱的身影代表着的是勇气和必胜的信念。

秉持着信念的军队是不会畏惧任何敌人的,是不可战胜的。

也先失败的命运就在这一刻被决定。

瓦剌大军终于发动了进攻,他们的目标是德胜门。

圈套!最后的神机营!

这是个大家都能预料到的开局,攻击的最短路径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作为京城北门,德胜门必然会首当其冲。

也先并不是傻瓜,他明白德胜门已经有了准备,于是他派出了小部队伍前往探路,他的如意算盘是先探明形势,如果该门坚固难攻,就改攻他门,如果有机可趁,再带领大军前来攻击。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探路骑兵出发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还没有到德胜门就发现了明朝骑兵,而且神色慌乱,装备不整,他们跟踪追击,发现一路都是这种情况。于是他们立刻回报也先。

也先听到这一军情,立刻作出了他的判断:明军还没有做好准备,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462]

在也先正确的战术指导思想的引导下,瓦剌派出了一万大军进攻德胜门,带队的主将是也先的弟弟博罗茂洛海,这支军队是也先的精锐,他派出主力作战,表明其志在必得的决心。 

大军由也先主营出发,骑兵驰骋争先,烟尘四起,向德胜门杀去。

踌躇满志的博罗茂洛海万万没有想到,他连德胜门的边都没能摸到。

因为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一支复仇的军队——神机营。

早在几天之前,于谦就和石亨分析了战场形势,他们一致认为,如果正面交锋,明军是不占优势的,要想战胜敌人,必须用伏击。

那么由谁来伏击呢,他们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神机营。

要说明的是,神机营主力部队已经在之前的战役中全军覆没了,剩下的这些人只是神机营的二线部队,一线全都死完了,二线自然就变成了一线。

作为京师三大营里战斗力最强的部队,神机营有着极强的自信心和求胜的信念,但就是这样的一支军队,在土木堡没放一枪一炮,就被人像切菜一样干净利落地解决掉。

神机营就此覆灭,覆灭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这样一个窝囊的结果是这支光荣部队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在所有的京城守军中,他们的求战欲望最强,复仇心理最重。

把任务交给他们,实在是最为合适的抉择。

最后的神机营此刻正埋伏在前往德胜门的必经之路上,他们隐蔽在沿路的民居中(设伏空舍中),当探路的瓦剌骑兵趾高气昂地经过时,他们并没有动手,因为他们明白,这不过是个诱饵,真正的大鱼在后面。

没过多久,远方道路上扬起了漫天的灰尘,马蹄声伴着风声传来,神机营的士兵们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火铳。

来了,终于来了。

博罗茂洛海率队飞奔在最前面,既然明军不堪一击,那还是跑快一点好,去晚了功劳就没有了。

他已经隐约看到了德胜门,只要越过前方的民居,京城就唾手可得!

目标近在咫尺!

其实他想的并没有错,他的目标确实就在前方,只是最后的目的地有点不同。

不是京城,而是地府。

博罗茂洛海,到此为止吧,这里就是你的坟墓! 

 

[463]

当瓦剌骑兵冲入这片空旷的民居时,突然从前方两翼冲出大队士兵,堵住了瓦剌前进的道路。与此同时,大队士兵在瓦剌军后面出现,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这种情形在兵法上学名叫做围歼,民间称之为打埋伏,通俗说法是包饺子。

奇怪的是,这些士兵并没有发动进攻,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博罗茂洛海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等待,也不想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不赶紧冲出去,等待着自己和万人大军的命运只有一种——死亡。

他亲自率领骑兵对围堵的明军发动了总冲锋,希望能够突围。他相信凭借自己骑兵的冲击力,足以击退这些伏兵。当然,这需要一些时间。

但可惜的是,他没有争取到突围的时间。

因为等待着他的,是神机营复仇的火枪。

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和煎熬,神机营的士兵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他们将用手中的火枪痛击这些入侵者,为之前死去的战友复仇,并赢回这支精锐部队的荣誉。

一霎间,原本平静的民居突然发出巨响,万枪齐鸣,神机营的士兵们发扬了地道战的精神,以民房为据点,开凿枪眼,贯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放空枪的原则,从各个方向射击瓦剌骑兵。

瓦剌骑兵如同陷入地狱之中,因为他们大部都是骑兵,在民居之间根本无法行动,站在高处的神机营把他们当成了活靶子,从容地装药,瞄准,发射。瓦剌骑兵抓狂了,他们疯狂地挥舞马刀,却找不到目标,完全无法进攻,马虽然跑得快,但并不能上房揭瓦,很多人当场就被击毙。个别聪明的已经开始丢弃马匹,拔脚逃跑。

博罗茂洛海被这突然的袭击打晕了,不过他并没有晕多久,很快就被神机营乱枪打死。他没有能够成为第一个攻进京城的人,却很不幸地成为了第一个在京城被击毙的瓦剌高级将领。

主帅被击毙,一万大军立刻崩溃,几乎被全歼,至此德胜门之战结束,也先完败。

此刻的也先正在大营等待着胜利的消息,可他等来的却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青年起,他继承父亲伟业,四处征战,灭兀良哈,平女真,统一蒙古,横扫天下,无人可挡!

而土木堡之战,他又击败了最为强大的敌人——大明。甚至连对方的皇帝也抓了过来,如此武功,连自己的祖父马哈木也无法比拟,他似乎已经看到,这座宏伟的京城即将归为己有,而恢复大元的梦想也会在自己手中实现,并开创帝国基业,自己的名字将与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起名留青史!

然后于谦给了他一闷棍,将他彻底打醒,并在他的耳边大声喊道:

也先,醒醒,快点起床吧,打仗的时间到了。

 

[464] 

也先的愤怒 

我不会输的,更不会输在这里!

也先终于清醒了,他开始认识到自己眼前的这座城池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

但已经无法回头了,一万骑兵被全歼,弟弟博罗茂洛海也被打死了,就此撤回,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再赌一把!我亲自动手!

也先失去了他的耐性,他下达了总动员令,命令所有骑兵对京城九门同时发动总攻,其实此时也先心里应该明白,他已经不太可能攻占这座城池了。

但这是个面子问题。

就算走,也要赢一把再走!

自古以来,无数赌徒就是这样倾家荡产的。

也先骑上马,亲自指挥骑兵发动了最后的冲锋,之前,他经过仔细考虑,为自己这次表演选定了目标——安定门。

安定门的守将是陶瑾。此人名气不大,没有什么卓著的战功,而安定门与德胜门一样,也是京城向北的城门,路途较短,十分适合军队进攻,也先选择安定门为目标,似乎是想找个软柿子作为突破口。

随着他一声令下,精锐的瓦剌骑兵倾巢而出,向着京城最为薄弱的安定门发动了冲锋。

当然,与之前一样,所谓最为薄弱的安定门,只是也先自己的判断。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一位老朋友正在安定门外等待着他,并将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当然这位老朋友并不是软柿子,而是一块坚硬的石头。

也先带领着他的精锐主力向安定门扑去,但他比他的弟弟要谨慎得多,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唯恐中埋伏。

但让他吃惊的是,一直到安定门前,都没有遇到过任何麻烦,也没有任何伏击者出现,这更让他确定了安定门是京城防守的弱点所在。

可就在他准备向城门发起冲锋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城门守军竟然放弃了防守,主动向自己冲杀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先实在是摸不着头脑,虽然他已经看清对方也是骑兵,但明朝骑兵并不是瓦剌骑兵的对手,这几乎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可现在这支骑兵竟然放弃防守,主动向自己发动进攻,其中缘由实在让人费解。

原因其实并不难找,还是引用我们之前曾反复说过的那句老话:

凡事总有例外。

 

[465]

瓦剌骑兵的整体素质固然要比明朝骑兵强,但并不排除某些例外情况的出现。一个优秀的将领加上合适的用兵方法,足以培养出优秀的骑兵部队。 

驻守安定门的正是这样一支优秀的部队,而他们的指挥官就是也先的老相识石亨。

石亨和也先算得上是老朋友了,石亨原来做边将的时候,就经常和也先打交道,当然,他们打交道所用的道具是刀剑,地点则是战场。在他们之前的交往之中,双方互有输赢,但在后来的阳和之战中,石亨输掉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个让石亨刻骨铭心的时刻,全军覆没,四周布满了手下士兵的尸体,自己孤身逃离,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瓦剌士兵。失败的痛苦和被人穷追不舍的耻辱交织在他的心头,但石亨没有时间去体会这些,当时他最重要的任务是逃命。

成功逃回去的石亨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安慰,还被削去了官职,并且终日生活在旁人鄙视的眼神中,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是战场上的失败者,抛弃了他所有的属下和士兵,独自逃走并活了下来,这实在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从此石亨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也先。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正是这个人带给了他失败和耻辱,让他无法面对那些死去将士的亲人,让他背负着苟且偷生着的恶名。

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耻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也先,并在战场上彻底击败他,赢回属于自己的荣誉!

但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自己不但是一个失败者,还是一个被罢了官的人,复仇从何谈起?

就在此时,于谦出现了,他不计前嫌,提拔了石亨,并且给了他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石亨仔细研究了瓦剌骑兵的特点,他利用这仅有的一个月时间加紧训练手下的士兵,教导他们作战方法和战术。很快,他就拥有了一支具有相当战斗力的骑兵部队。

在战前部署时,石亨与于谦一致判定,也先的进攻重点必然是德胜门和安定门, 所以他们进行了分工,德胜门由于谦镇守,并安排神机营设伏,而石亨则率领骑兵在安定门外迎敌。

当看到也先那熟悉的旗帜出现在安定门外时,一股强烈的兴奋感冲击着石亨的大脑,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等待已久的复仇机会终于到来了。

安定门外的骑兵们抽出了马刀,准备向眼前的入侵者们发动进攻,可出人意料的是,还没等到下达军令,一个人就单枪匹马冲了出去,而且十分滑稽的是,这个不守军令率先出击的人竟然就是军队的先锋主将!

这位十分生猛,带头冲锋的仁兄名叫石彪,

 

[466]

石彪,是石亨的侄子,人如其名,他平素为人就十分彪悍,蛮横无理,属于那种无风要起几层浪,见树还要踢三脚的人,他没有什么业余的爱好,但对战争和杀戮有着特别的兴趣,一上战场就兴奋无比,经常口喊杀声,冲锋杀敌,其勇武善战连石亨也自愧不如。 

此刻,这位仁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见到敌人出现,便不顾一切,手舞兵器冲了过去。

顺便说一句, 石彪先生的兵器是比较特殊的,据史料记载,他用的是斧头,上阵杀敌当然不会用砍柴的斧头,至于到底是李逵的板斧还是程咬金的宣花斧就实在很难考证了,但是他用斧头这种笨重的武器作为随身兵器,起码说明了一点:这是个不好惹的人。

眼见先锋石彪率先向也先军冲去,列阵的士兵纷纷醒悟过来,领导已经带头了,小兵还等什么!

石彪挥舞巨斧以万军不当之势冲入瓦剌军阵,左冲右突,大肆砍杀瓦剌士兵,很快,明军也赶来助战,在瓦剌军中左冲右突,横冲直撞,搅得瓦剌大军混乱不堪。

也先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没动手,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他眼睁睁地看着石彪和明军在自己阵中势如破竹,砍人如切菜,他挥舞着马刀,想要稳住阵脚,无奈对方太过凶猛,瓦剌军前锋和中军简直不堪一击,纷纷四散奔逃,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也先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似乎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眼前的这些明军也绝不是土木堡的那支战败之师可以比拟的。他们是如此的善战,如此的不顾生死,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勇猛呢?为什么自己的精锐骑兵竟然抵不住这些二流明军的冲击呢?

其实原因很简单,守卫城池的明军单论战斗力绝对不是瓦剌士兵的对手,但他们有一样东西,是这些入侵者所没有的。

这样东西就是信念,保卫自己家园的信念。

保卫自己家园的人总是有着无尽的勇气的,因为他们明白,自己是为了保卫身后的父母亲人而战,他们的奋战和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当时的也先是否能够理解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也先十分清楚,如果他再不撤军逃跑,就会全军覆没。

眼看大军即将崩溃,也先无奈地下令全军撤离,石彪紧追不舍,跟着也先的屁股后面猛下黑脚,瓦剌军叫苦不迭,只顾逃命。

逃跑中的也先十分狼狈,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厄运并没有结束,一个真正的对手正在他的退路上等待着他。

 

[467] 

石亨此刻已经列好了队伍,正准备迎接也先的到来,在战前,他与石彪已经商定了计划,由石彪在安定门前布阵,石亨则带兵隐藏于也先的后路,等到也先大军发起进攻时,便开始前后夹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石亨的预想,石彪竟然如此威猛,仅凭一己之力就击退了也先,这样也好,通常打落水狗总是容易的。

而当也先上气不接下气地逃离石彪的追击,还没来得及庆祝一下时,就惊喜地发现了为他接风洗尘的石亨军队。

终于可以报仇了,也先,你也有今天!

石亨一点也没客气,亲自率队对也先军发动了最为猛烈的进攻,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也先军毫无战意,一触即溃,勇猛的瓦剌军队将他们所有的气力都用在了逃跑上,而明军肆无忌惮地在后面追击也先,并杀死所有被他们追上的瓦剌士兵。

奸商也先这次算是彻底亏本了,他虽然没有还清在土木堡和阳和欠下的所有债务,但至少还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一笔利息。

西直门,孙镗的困局。

安定门和德胜门击退瓦剌军的同时,西直门守将孙镗却正面临着尴尬的窘境。

也先的军队是骑兵为主,机动性很强,在德胜门和安定门吃了败仗后,他们立刻转向了京城西面的西直门。这可就苦了正在镇守此门的都督孙镗。

德胜门和安定门虽然是京城北门,正对敌军,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防卫十分森严,而西直门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分配来的士兵战斗力和人数都十分有限,而也先军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原先围攻德胜门和安定门的士兵们纷纷转向,他们似乎形成了一个共识:西直门易攻,同去,同去!

北京保卫战的主战场随即转移。

孙镗是一个比较有能力的将领,他带队在门前迎战,率领守军主动冲击瓦剌军前锋,他本人武艺高强,勇猛异常,身先士卒,手持大刀亲自参加白刃战,斩杀多名瓦剌士兵(斩其前锋数人)。

可是孙镗的勇猛并没有改变西直门被围攻的局势,他十分郁闷地发现,瓦剌军越杀越多,攻势越来越猛,守军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在经过仔细的思考后,他作出了一个决定——逃跑。

临战退缩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实在是很羞耻的事情,但是对于孙镗本人来说,这个行为还是可以理解的。

老子也是人,凭什么武将就该送死,不能逃跑?!

 

[468]

你能说他的想法不对吗? 

但武将孙镗很快发现,对于他来说,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摆在眼前——往哪逃?

外面漫山遍野都是瓦剌军,肯定不能往城外跑,那是找死。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退入城内,可问题是于谦大人发布了那条要人命的指令,所有的大门都是紧闭的。

眼看局势危急,孙镗没有办法,只好退到城门前对着城头喊话:“我已支持不住,放我军入城!”

此刻,守在城头的人叫程信。

程信是一个文官,具体说来,他是给事中,属于言官,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他在城头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孙镗也并非贪生怕死,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可是他军令在身,而且他也是一个比较死板的人,通俗说来就是认死理。所以他没有开门,而是站在城头,对孙镗喊了很长的一番话。

这番话的大意是,虽然我知道你很辛苦,敌人很多,很想进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为上级有命令不能放你入城,所以我不能违背命令放你进来,其实只要你打退敌人,就可以进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会在城头为你呐喊助阵的。

这番话说得孙镗目瞪口呆,要能打退敌人,老子还找你干嘛,不让进就不让进,说这么多废话干啥?

找一个言官来做武将的监军,实在是很有意思的组合,在很多时候会造成极强的喜剧效果。

孙镗明白,虽然这位城头的言官说了一些废话,但是主题意思是清楚的:

能够进城的只有两种人,胜利者,或是尸体!

他拨转马头,转向了激战正酣的战场。

反正也进不去了,就战死在这里吧!也先,老子跟你拼了!

人有时候必须有舍弃生命的觉悟,才能找到生路。

孙镗抱着必死的决心,挥舞大刀向也先军杀去,士兵们被他的勇气(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所鼓舞,无不奋力死战,明军士气大振,稳定住了局面。

而城头上的程信也算得上人如其名,他还是很够意思的,并没有说空话,除了指挥啦啦队为孙镗呐喊助威外,还组织了一批士兵,用火铳和弓箭攻击城外的瓦剌军队,用实际行动支持了孙镗。

正在战局相持不下之际,石亨终于赶到,他之前已经把也先打得落花流水,便率领军队开始武装大游行,四处扫荡瓦剌军队,听说西直门被围攻,便立刻赶来支援,在这位猛将兄的指挥下,明军三两下就解决了进攻的瓦剌军,把他们赶了回去。

 

[469]

九死一生的孙镗终于摆脱了自己人生中的困境,由于坚守有功,他在战后还是接受了封赏。但是他不坚定的意图和行为,使得他经常成为其他武将暗地里嘲笑的对象,而很多的史书上都留下了“镗力战不支,欲入城”这样不光彩的记录,自此之后,他就一直在这样的尴尬下干着武将的老本行。 

但孙镗最终还是恢复了自己的名誉,在十二年后那个混乱的夜晚,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勇气,挽回了声誉。

也先的第二方案

此时的也先正在逃亡的路上,在他的背后,是一群近乎疯狂的明军,这些人手持马刀,喊打喊杀,大有不把他碎尸万段誓不罢休的势头。

他终于理解了石亨的痛苦,被人追着跑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感觉愉快的事情。

这里不能呆了,还是退回大本营吧。

也先的大本营在京城外围的土城,这里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是也先牢固的进攻基地,当然,这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当也先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深刻地领悟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痛苦,他惊奇地发现,在他逃跑的路上,很多沿途民居的居民纷纷爬上屋顶,毫不吝啬地向他扔砖头(争投砖石击之),也先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拍砖的痛苦。

土城也不能呆了,赶紧走人吧。

也先彻底绝望了,他满怀希望前来,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弟弟被乱枪打死,几万军队被打得溃不成军,自己也被当初的手下败将石亨打得到处跑,真是丢人啊。

从开始的踌躇满志到现在的狼狈不堪,对于也先来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实在太快。

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收手了,此刻也先最明智的决定应该是率领他的军队撤走。

可是这位也先同志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自他领军以来可谓横扫天下,难逢敌手,在这里吃了如此大亏,就这么走了,面子往哪里摆,回去怎么见自己的手下?

于是他决定再等五天,如果五天之内进攻无效,他将改变自己的计划。

这五天对也先来说是十分难熬的,他利用手中的朱祁镇,想同城内的人谈判,其实他的要求也不过分,给点钱财让他有个台阶下,也就够了,可城内的于谦根本就不搭理他,于是他就武力进攻,可总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打也不行,谈也不行,也先在城外就这样蹲了五天,十月的北京风沙大,也先足足喝了五天西北风,一无所获,忍无可忍之下,他决定使用第二套方案。

 

[470]

第二套方案仍然是以武力进攻为主,不过这一次,他的进攻方向不再是京城,而是居庸关。 

居庸关是北京的门户,只要占据了居庸关,就等于扼住了京城的咽喉,通过多日的试探和进攻,也先已经明白,想要占据京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决定转而求其次,攻击居庸关,这样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好的战术考虑。

也先重整了军队,集合所有兵力(史料记载约有五万),转向攻击居庸关。

应该说也先的这个决策还是正确的,居庸关没有京城那么多的兵力,也没有坚固的城防,也先的军队虽然受挫,但战斗力仍在,正常情况下,居庸关是抵挡不住也先的进攻的。

可也先想不到的是,当时的情况偏偏就不正常。

守卫居庸关的将领叫做罗通,正如也先所料,他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和坚固的城防去抵挡瓦剌军队的进攻,但似乎是天不绝人,看似败局已定的罗通此时却迎来了一个帮手—天气。

因为1449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早了一些。

正统十四年(1449)的十月,天气已经十分寒冷,而罗通也充分利用了他的物理学常识,城下重兵压境,他却丝毫不乱,只是不慌不忙地命令城内守军不断往城墙上浇水,城外的也先看着守军的这一行为,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为何此举动,只是下令第二天全力破关。

第二天一早,也先就找到了守军奇怪举动的答案,因为一夜之间,昨天还是砖土结构的居庸关已经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冰砖,别说攻城,连个搭手的地方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也先下令停止进攻,驻营城外。

也先的意志已经接近崩溃,总结自己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就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被杨洪、于谦、石亨、罗通等人不断地耍弄,这些人都十分狡猾,很少正面交锋,却总是用各种诡计算计自己,可偏偏自己的脑袋不争气,屡屡被他们得逞,搞到现在这个打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境地。

仗打到这个地步,也先早已不敢奢望什么攻进北京城恢复大元之类的梦想,因为现实已经击碎了他的梦想,在我看来,他需要的不过是个体面的下台阶的机会。

进攻还是撤退,这是个面子问题。

 

[471]

在这种理念的支持下,他在居庸关外痴痴地等待了七天,希望眼前的这座冰山能够融化,希望有人能够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说法,免得自己的这次庞大军事行动成为人们眼中的笑柄。 

可他的得到的只是城内射出的弓箭和火铳,以及守军无情的嘲笑。

实在撑不下去了,还是收拾包袱撤吧。

也先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瓦剌的五万大军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可是罗通实在是一个好客的人,他似乎觉得把也先这位客人晾在城外几天不搭理有点过意不去, 便不顾也先的反对,坚持派出全副武装的士兵去为也先送行,于是“三败之,斩获无算”。

也先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已经意识到,这次麻烦大了,如果再不逃走,连老命也保不住,他带着朱祁镇,准备撤回关外。

在败退的路上,也先最后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北京城,叹息而去。

似乎是为了怀念自己那最终未能实现的梦想,也先在离北京城外不远的地方扎营,度过了在京城的最后一个夜晚。

估计也先的打算不过是好好的睡上一觉,再做个好梦,然后第二天走人。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于谦已经准备了一份厚礼,作为给他的离别礼物。

也先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事指挥官,他已经预料到了城内的守军可能会夜袭出击,所以他把军营设在了离京城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加上他的军队以骑兵为主,所以就算守军出城攻击,他也能够从容做出反应,将军队撤走。

可是这次,上天又一次和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由于在小时候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科学技术教育,也先同志这次又要吃大亏了,吃没文化的亏。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却忘记了于谦手中有一样武器,不需要靠近他的营地就能置他于死地,而这件可怕的武器就是大炮。

明代的大炮自宋代和元代发展而来,经历长时间的改进,到了明永乐年间,大炮已经具有较远的射程和极大的威力,此时的于谦已经准备了数十门大炮,并把炮口对准了也先的营地,准备在夜里用这份意外的礼物给也先饯行。

就在那个夜晚,也先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惋惜再次遥望了京城,事后证明,这也是他投向京城的最后一瞥,他始终无法理解的是,自己的军队装备精良,士气高涨,士兵强悍,而对手则是主力被歼灭,装备不全,士气低落,士兵也是临时召集的预备队,毫无经验可言,这样的实力对比,无论用什么方法预测和计算,哪怕是搞民意调查,自己也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失败的。

然而事实是,他失败了。

 

[472]

他未必知道在这一个月里,京城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可以感觉到的是,在那座看似岌岌可危的城池中,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守军,顽强地对抗着他,而击败自己,创造奇迹的正是这种力量。 

这种力量,我们称之为勇气。

作为失败者的也先自然会有很多感慨,可是此刻的胜利者于谦却没有这样的空闲,此时,他正忙于调集大炮,并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也先的营地,准备在夜里为也先组织一场盛大的焰火送行晚会。

说到这里,可能有些细心的读者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矛盾之处,既然于谦有大炮,为什么一开始不用,却非要等到也先夜间在城外扎营,准备撤退之时方才动手呢?

这其中还是大有玄机的。

在我们的印象中,于谦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事实确实如此,但我们往往会忽略了这样一点, 那就是于谦也是一个历经宦海,很有城府的人,他之所以在战斗的初始阶段不使用大炮,是因为在也先的队伍中有一个身份特殊的人—朱祁镇。

朱祁镇虽然已经不是皇帝,但如果在战阵之中,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被大炮轰死,影响实在不好,舆论压力太大,所以不能轻易动手。我们之前也曾经说过,朱祁镇是死是活其实并不重要,这个人之所以重要只是由于人们知道他是太上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战争的前期大炮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使用。

但于谦也绝对不会因此放弃使用这种武器,他充分发挥了灵活处理问题的能力,解决了这个难题。

既然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使用,那就等你们走远了再用,就算把你轰死了也是眼不见心不烦;既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等到晚上再动手,大炮无眼,黑灯瞎火的时候就算一不小心“误伤”或是“误杀”了太上皇阁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如果在打扫战场时发现 朱祁镇先生的尸体,就追认一个名分,史书上写些“为国捐躯,英勇献身”之类的话,宣传一下朱祁镇先生奋勇杀敌,寡不敌众被敌军所杀的先进事迹,用以鼓舞后人,启迪后代,至此大功告成,功德圆满。

 

[473]

于是就在那个夜晚,当也先的士兵们进入梦乡,营地一片寂静之时,远处的明军大炮开始了猛烈的轰鸣,数十门大炮齐放,也先营地顿时陷入火海,无数瓦剌士兵在睡梦中被击毙,余者四散奔逃,也先从梦中猛醒,拔刀出营准备组织抵抗,却惊奇地发现眼前并没有敌人,只有那不断从天而降的致命礼物。 

瓦剌军营地乱成一团,而远处的明军炮兵却是不慌不忙,把瓦剌士兵们当成活动的靶子,从容瞄准开炮,也算是结结实实地上了一堂炮兵瞄准训练课。

仗打到这个地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瓦剌军营地陷入一片火海,损失惨重(发大炮击其营,死者万人),却连一个敌人也没有看到,也先同志带着他还没有做完的美梦,连夜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

至此,北京保卫战结束,大明完胜。

北京保卫战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十分重要的战役,如果此战失败,中国历史将会改写,因为京城一旦失陷,北方将无险可守,半壁江山必然难保,大明王朝的国运也将被改变,在这场决定历史的战争中,明朝政府在主力被歼,上皇被俘,兵力不足,士气全无的情况下,采用了正确的军事和外交方针,最终击败了来犯的蒙古军队,保住了帝国的北部领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从一盘散沙、行将崩溃到众志成城、坚如磐石,从满天阴云、兵临城下到云开雾散、破敌千里,大明帝国终于转危为安,北京保卫战创造了一个力挽狂澜的奇迹。而这个奇迹的缔造人正是于谦。

当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现状绝望的时候,他挺身而出,担当重任,挽救国家危亡。

当情况一片混乱,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一力承担,苦苦支撑,直至胜利的到来。

无论局势如何复杂困难,前景如何黑暗,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希望,始终坚持着他的努力和抗争。

所以,在我看来,北京保卫战绝不仅仅是史书上记载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些势力之间的一场战争,以及那由成王败寇规则书写的胜负关系,在这些公式化的语言背后,隐藏着人性的光辉。

这场战争真正向我们讲述的并不是王侯将相的丰功伟绩,而是一个关于勇气和决心的故事,是一个在绝境下始终坚持信念的传奇。

无论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也不要放弃希望,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创造奇迹。

 

[474]

也先的第二个敌人

也先退出了关外,却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希望重整军队,再次入关进攻京城,但就在此时,一个隐藏的敌人出现了,打乱了也先的计划,而这个敌人比明军更为可怕,因为他就出现在也先的身后。

脱脱不花是黄金家族的传人,也是也先所推立的蒙古大汗,而也先不过是蒙古太师而已,换句话说,他是也先的领导,不过他的这个领导干得实在比较烦,因为他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所以在他的名字前面总会被人加上两个前缀字—傀儡。

事实证明,成吉思汗的子孙一般都不是孬种,至少这位脱脱不花不是,据史料记载,他是一个十分精明强干的人,对于现在的这种地位他十分不满,但又苦于没有足够的资本和兵力与也先叫板,只能一直隐忍下来。

无独有偶,瓦剌部落的第三把手知院阿剌也对也先不满,这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像也先这样强势的人,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就这样,看似强大无比的瓦剌内部出现了严重的裂痕,对于这些情况,也先心中也是有数的,但他仗着自己兵多将广,不把脱脱不花和阿剌放在眼里,把他们当成跑龙套的,任意使唤,可他想不到的是,这道裂痕将彻底毁掉他的宏图霸业。

瓦剌内部的这些斗争自然瞒不过明朝大臣们的眼睛,他们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并扩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而主持这一隐蔽战线工作的正是老牌地下工作者胡濙。事实证明,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也先刚刚退出关外时还是有所期望的,因为在出发之前,他就下达了指令,命令龙套甲脱脱不花和龙套乙阿剌陈兵关外,一旦自己战况不利就立刻进关会师合战,可当他真正下达会师命令时,却惊奇地发现这二位龙套兄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这两位仁兄早在进攻前就打好了算盘,他们认为打胜了也是也先的功劳,自己捞不到什么好处,而如果战败自己却要损兵折将,这笔生意做不得(利多归额森,害则均受之),所以他们乐得听从也先的命令,表示自己甘愿做预备队,在关外等候。

而当他们听说也先失败后,不禁喜上心头,大肆庆贺,再加上明朝政府在一边煽风点火,大搞策反工作,还没等也先退出关外,他们就变成了和平使者,派遣使者向明朝求和,并赠送了马匹。

 

[475]

这下也先同志有大麻烦了,被打得落荒而逃不说,逃出关外也无人接应,用狼狈不堪来形容实在一点也不过分,但这些还只是小问题,更大的难题在于,他只是瓦剌的太师,脱脱不花虽然是傀儡,但毕竟还是名义上的领导,现在领导都已经求和了,自己这个太师还怎么打? 

思来想去,毫无出路,众叛亲离的也先只好满怀悲痛地收回了自己出鞘的马刀,回家放牧,而他一统天下的梦想也就此永远破灭。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挑起战争的侵略者终归是会失败的。

孤独的抗争

轰轰烈烈的北京保卫战结束了,于谦用他无畏的勇气击败了来犯的军队,从而留名青史,万古流芳,朱祁钰也由于这场战争的胜利获得了极大的威望,稳固了自己的皇帝地位,此外石亨、杨洪等人都因功被封赏,对于明朝的君臣而言,可谓是皆大欢喜,但就在他们弹冠相庆的时候,另一个人却正在痛苦中挣扎和抗争,只为了能够活下去,这位不幸的仁兄就是朱祁镇。

从大同到宣府,再到北京,朱祁镇一直被挟持着来回奔走,堂堂的皇帝成了人质,这个角色的变化固然让人难以接受,但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已经得知,自己不再是皇帝,他的弟弟已接替了他的位置。

对于这一变化,朱祁镇是有着亲身体会的,边关将领刚开始对他的到来还小心应对,到后来却变成了毫不理会,而京城的那些人明知自己身在也先营中,却仍然大炮伺候,这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对于大明而言,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而绑匪集团自然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之前也先还能从他身上捞到点好处,可慢慢地他发现,大明王朝对赎回这个人没有多少兴趣,自己不但要背一个绑匪的名声,还要管朱祁镇先生的饭。历来不做赔本生意的也先逐渐失去了对这位过期皇帝的耐心,对他十分怠慢。

朱祁镇就此陷入窘境,家里人不要他,不会再派人来赎他,绑匪集团也对他这个过期人质失去了兴趣,随时可能要他的命,而他独自一人身处异地他乡,狼窝虎穴之中,唯有每日随军四处漂泊。

这是真正的绝境,身陷敌营,没有人可以信任,没有人可以依靠,也不会有专人来伺候他的起居,其实衣食待遇不好还在其次,对于朱祁镇而言,能否活到第二天才是他每天都要考虑的问题。

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压力足可把任何一个正常人逼疯,但出人意料的是,平日养尊处优的朱祁镇竟然坚持了下来,而且还活得不错,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476] 

应该说朱祁镇的处境确实十分困难,因为很多被派来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蒙古贵族祖上都吃过朱棣和明军的大亏,很多人的亲人也死在明朝手中,所以对他怀有极深的仇恨,但朱祁镇用他的气度和风范征服了几乎身边所有的人,即使身处敌营,他也从未因为自己的人质身份向敌人卑躬屈膝,即使对于一些辱骂轻慢他的人,也能够以礼相待,不卑不亢,渐渐地,在他身边的那些原本对他怀有敌意的人都被他所感化。 

特别是也先的弟弟伯颜帖木儿,作为一个长期征战的武将,他原本十分瞧不起这个打败仗的明朝皇帝,但自从他奉命看管朱祁镇以来,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青人却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断地影响着他,即使在极为危险艰苦的环境下,这个人仍然镇定自若,待人诚恳,丝毫不见慌乱,渐渐地,他开始欣赏并喜欢这个人。

他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对这个自己看管下的人质不但没有丝毫不敬,还对他礼遇有加,甚至还时常带着自己的妻子去看望朱祁镇,且态度十分恭敬(伯颜与其妻见帝,弥恭谨),如同见自己的上级前辈一般。

伯颜的这种态度使得也先十分不满,他没有想到,这个囚犯竟然反客为主,不但没有吃什么苦头,反而过得很舒服,还让自己的弟弟对他服服帖帖。他想破脑袋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于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唯一的情绪就是愤怒。

这种情绪驱使着他,在他的内心催生了一个念头——杀掉朱祁镇。

朱祁镇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机即将到来。

谋杀与策略

在向北京进军的途中,也先的军队经过黑松林(地名),并在此地扎营,安排歌舞招待高级贵族,这其中也包括朱祁镇。然而就在这个宴会上,又发生了一件让也先十分难堪的事情,促使他下定决心要杀掉朱祁镇。

在宴会召开时,伯颜帖木儿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身为囚犯的朱祁镇礼遇有加,使得众人侧目,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尊敬这个人质!置自己于何地!

也先气得七窍冒烟,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下定了决心,宁可不要赎金和人盾,也要杀掉这个让他丢面子的朱祁镇!

但公开杀掉朱祁镇影响太坏,于是也先便制定了一个周详的谋杀计划,由于朱祁镇住在伯颜帖木儿的营区,很明显,伯颜帖木儿是不会让也先杀掉朱祁镇的,而且他的营区距离也先的营区还有十几里,为了掩人耳目,也先决定在夜间派人潜入朱祁镇的帐篷,把他除掉。到时即使伯颜帖木儿有什么意见,也没有用了。

可是就在夜深人静,也先决定动手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477]

原本平静的夜里突然下起雷雨,狂风大作,这还不算,天雷竟然震死了也先的马(会夜大雷雨,震死额森所乘马)! 

老天爷的架势一下子把也先吓住了,他自然不会把这场雷雨和积雨云、阴阳电极之类的玩意儿联系起来,在他看来,这是上天对他谋杀行动的愤怒反应。

看来上天真的还在庇护着这个人啊,怀着这样的感慨,也先撤销了自己的计划。

就这样,朱祁镇逃过了这一劫,但似乎上天还想要继续考验他,在他未来的道路上,有一个比也先更为可怕的敌人正在等待着他。

在影视剧中,叛徒和汉奸往往更加可恨,而在现实中也是如此,那个比也先更加厉害,更难对付的人就是喜宁。

不知这位仁兄到底有什么心理疾病,自从他成为也先的下属后,不断地出主意想要毁掉大明江山,想要除掉朱祁镇。

在北京战败后,喜宁充分发挥了太监参政议政的积极性,在也先狼狈不堪,无路可走之时,他故作神秘地告诉也先,他已经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可以绕开京城,攻灭明朝,横扫天下。

喜宁的计划十分复杂,具体说来是由关外直接攻击宁夏,然后绕开京城,向江浙一带攻击前进占领南京,从而占据天下。

我翻了一下地图,大致量了下距离,顿时感到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喜宁先生发扬大无畏之精神,竟然主动要求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真可谓是身残志坚。

当然了,与以往一样,他仍然向也先建议,要带着朱祁镇去骗城门兼当人盾。

如果这个计划真的付诸实施,且不说最终能否实现那宏伟的目标,至少朱祁镇先生很可能在某一个关口被冷箭射死或是被火铳打死,而沿途的军民也会大受其害。

朱祁镇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滑稽的是,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幸运的是,这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两个人,帮助他闯过了这一关。

其中一个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袁彬,而另一个人叫做哈铭。

袁彬,江西人,在此之前,他的身份仅仅是一个锦衣校尉,根本没有跟皇帝接近的机会,但机缘巧合,这场战乱使他不但成为了朱祁镇的亲信和朋友,还用他的忠诚与坚毅书写下了一出流传青史,患难与共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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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个哈铭则更有点传奇色彩,因为这个人并非汉族,而是蒙古人,但从其行为来看,他似乎并没有趁着战乱,站到自己的同胞一边以邀功,而是对朱祁镇竭尽忠诚,其行为着实可让无数所谓忠义之士人汗颜。 

正是有了这两个人的帮助,朱祁镇才得以战胜一个又一个敌人,克服无数的难关,最终获得自由。

朱祁镇是一个政治嗅觉不敏锐的人,听到喜宁的远征计划后,他没有看出喜宁的险恶用心,拿不定主意,便去询问袁彬和哈铭,两人闻言大惊,立刻告诉朱祁镇:此去极为凶险,天寒地冻不说,大哥您还不会骑马,就算没饿死冻死,到了边关,守将不买您的帐,您怎么办啊(天寒道远。。。至彼而诸将不纳,奈何)?

这一番话说得朱祁镇冷汗直冒,他立刻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绝不随同出征!

打定主意后,朱祁镇坚定态度,对喜宁的计划推脱再三,还请出伯颜帖木儿等人多方活动,最终使得这一南侵计划暂时搁浅。

就这样,朱祁镇在袁彬和哈铭的协助下,赢得了这个回合斗争的胜利。

经过这件事情,朱祁镇与袁彬哈铭的关系也更加密切,他们已经由君臣变为了朋友,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和朱祁镇做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在瓦剌军中,朱祁镇的身份是囚犯,他的待遇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帐篷和车马(所居止毡帐敝纬,旁列一车一马),况且这位仁兄已经不是皇帝了,还随时有被拖出去砍头的危险,而根据相关部门统计,自古以来,被俘的皇帝能够活着回去的少之又少,跟着这位太上皇大人,非但捞不到什么好处,反而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要搞风险投资,大可不必找朱祁镇这样的对象,因为风险太大,而收益却遥遥无期。

袁彬和哈铭十分清楚这一点,但他们仍然坚持自己的操守,把自己的忠诚保持到了最后一刻。在朱祁镇人生最为黑暗的时刻,他们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上演了一幕幕流传青史,感人至深的场景。

在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白天酷热难耐,晚上却寒气逼人,很明显, 朱祁镇先生并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边也没有太监和宫女伺候,只有单薄的被褥,夜幕降临,气温下降时,他就冻得直哆嗦,每当这个时候,袁彬都会用自己的体温为朱祁镇暖脚(以胁温帝足)。

可能有人会觉得袁彬的这一行为只能表现封建社会臣子的愚忠,那么下面的事例应该可以证明,至少在这段时间内,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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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军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风寒,在当时的环境下,这几乎是致命的,瓦剌也不可能专门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镇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情急之下,他紧紧地抱住袁彬,用这种人类最原始的方法为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浃背,转危为安(以身压其背,汗浃而愈)。 

在那艰辛的岁月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背弃了朱祁镇,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瞎子也看得出来,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发生,这位朱祁镇先生就只能老死异乡了,但无论情况多么险恶,袁彬和哈铭始终守在他的身旁,不离不弃。

这种行为,我们通常称之为患难与共。

自古以来,最难找到朋友的就是皇帝,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朱祁镇先生确实找到了两个朋友,不为名利,不为金钱的真正的朋友。更为难得的是,朱祁镇并没有走他先辈的老路,演一出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的老戏,在之后的岁月中,虽然他的身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他始终牢记着这段艰辛岁月,保持着与袁彬和哈铭的友情。

就这样,朱祁镇、袁彬、哈铭团结一致,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下坚持着与命运的抗争,但他们逐渐发现,要想生存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因为有一个人十分不愿意让他们继续活着,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这个人还是喜宁。

喜宁十分厌恶朱祁镇,也十分讨厌忠诚于他的袁彬和哈铭,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背叛者的眼中,所有人都应该是背叛者,而袁彬和哈铭违反了这一规则。他多次向也先进言,希望杀掉朱祁镇,但由于有伯颜帖木儿的保护,加上也先的政治考虑,这个建议很难得到实施,于是他灵机一动,希望拿袁彬开刀,可又苦于没有借口,正好这时一件事情的发生几乎促成了他的阴谋。

事情是这样的,也先为了缓和与明朝的关系,也是为了将来打算,决定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朱祁镇,但不知是他的妹妹长得不好看,还是朱祁镇不想当这个上门女婿,反正是一口回绝了,但毕竟自己还是人家的囚犯,绑匪愿意招人质做女婿,已经很给面子了,万一要是激怒了也先,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朱祁镇想了一个很绝的理由拒绝了这门送上门的亲事。

朱祁镇说:很荣幸您愿意把妹妹嫁给我,我也很想娶她,可问题在于我现在还在外面打猎(即所谓北狩,史书中对于被俘皇帝的体面说法),虽然想娶您的妹妹,但礼仪不全,实在太过失礼,等我回去之后,一定郑重地来迎娶您的妹妹(驾旋而后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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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镇打了个太极拳,所谓驾旋而后聘,要想让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让我“驾旋”一来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 

也先虽然粗,却并不笨,听到这个回答,立刻火冒三丈

等你朱祁镇回去再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老子还不想放你呢!

也先这才感觉到,这个貌似文弱的年轻人其实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两刀泄愤,可考虑到政治影响,又只好忍了下来,正在此时,喜宁抓住了这个机会,向也先告密,说这些话都是袁彬和哈铭唆使朱祁镇说的。

这个小报告十分厉害,也先正愁没有人出气,便把矛头对准了袁彬和哈铭,开始寻找机会,想要杀掉这两个人,所幸朱祁镇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铭与自己住在一起,时刻不离,也先碍于面子,也很难在朱祁镇面前动手,袁彬和哈铭的命这才保住了。

但朱祁镇毕竟不能二十四小时和袁彬哈铭呆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时候,虽然这段时间很短,却也差点酿成大祸。

一次,朱祁镇外出探访伯颜帖木儿回来,发现袁彬不见了,他大吃一惊,询问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镇顿感不妙,顾不上其他,问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寻而去。

朱祁镇不会骑马,只能一路小跑,虽然汗流浃背却也不敢有丝毫停歇,因为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凶险异常,如果赶不上就只能看见他的人头了。

好在上天不负有心人,体质虚弱的朱祁镇紧跑慢跑,终于还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来的人正准备杀掉袁彬,此时的朱祁镇体现出了他强硬的一面。

他眼见袁彬有难,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来的人,以死相逼,绝不允许他们杀死袁彬,那些人看到这个平时文弱不堪的过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命的架势,也都被他吓住了,便释放了袁彬。

就这样,朱祁镇用他的勇气从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们同时都意识到,如果不除掉头号卖国贼喜宁,这种事情还会再次发生,到时结局如何就不好说了,为了能够解决这个心头大患,朱祁镇经过仔细思考,与袁彬、哈铭密谋,订下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481]

朱祁镇的圈套 

景泰元年(朱祁钰年号,公元1450)元月,朱祁镇突然一反常态,主动找到也先,表示愿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赎金。

也先闻言大喜过望,他正缺钱花,这位人质竟然主动要求去要钱,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连忙询问派何人前去,何时动身。

朱祁镇却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来指定。

这个条件在也先看来不算条件,只要你肯开口要钱,就什么都好说,他立刻答应了。

于是,朱祁镇便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两个人选,一个叫高斌(下有金字),另一个我不说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宁。

朱祁镇提出了他的条件,等待着也先的回复,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哪里还在乎派出去的是谁,别说喜宁,就算是喜狗,只要能把钱拿回来就行。

他满口答应了,并立刻下令喜宁准备出发。

喜宁倒对这一使命很感兴趣,他原本在宫里当太监,之后又当走狗,现在居然给了他一个外交官身份,威风凛凛地出使,实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而此时的朱祁镇则是长舒了一口气,当他看见也先满脸喜色地不住点头时,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终于奏效了。

在之前的几个月中,为了除掉喜宁,朱祁镇与袁彬和哈铭进行了反复商议和讨论,最终决定,借明军之手杀死喜宁,但问题在于,如何才能把喜宁送到明军手中,很明显,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宁派去出使明朝,但这必须要也先的同意。

如何让也先听从自己的调遣呢?经过仔细思考,他们找到了也先的一个致命弱点——贪钱,便商定由朱祁镇主动提出去向明朝要赎金,并建议由喜宁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应允。

事情发展和他们预想的完全一致,也先和喜宁都没有看破其中的玄机,圈套的第一步圆满完成。

接下来的是第二步,而这一步更加关键,就是如何让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领会朱祁镇诛杀喜宁的意图。

要知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如果不说清楚,明朝是不会随便杀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还需要另一个使者的帮助,于是,他们为此又选定了一个人充当第二使者,这个人就是高斌(下有金字)。

 

[482]

高斌(下有金字)具体情况不详,在被俘明军中,他只是个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镇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说明此人已经深得朱祁镇的信任,事实证明,他并没有辜负太上皇对他的这份信任。 

为保密起见,高斌(下有金字)事先并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赎金的,直到临出发前的那天夜里,趁着众人都在忙于准备之时,袁彬暗地里找到高斌(下有金字),塞给他一封密信,高斌(下有金字)看过之后,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

俾报宣府,设计擒宁!

当然,这些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也先和喜宁对此一无所知。

就这样,喜宁带着随从的瓦剌士兵趾高气昂地朝边关重地宣府出发了,他有充分的理由为之骄傲,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他更不会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后,高斌(下有金字)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到了宣府,接待他们的是都指挥江福,正如朱祁镇等人所料,江福并不清楚这一行人的目的,以为他们只是来要钱的,应付了他们一下之后就准备打发他们走,喜宁自然十分不满,而高斌(下有金字)却另有打算,他找了个机会,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诉了江福,这时江福才知道,这些人其实不是来要钱的,而是来送礼的。

这份礼物就是喜宁的人头。

于是,江福突然态度大变,表示使者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请他们吃饭,喜宁以为事情有转机,十分高兴,便欣然赴宴。

可是他刚到地方,屁股还没坐稳,伏兵已经杀出(至其地,伏尽起),随从的瓦剌士兵纷纷投降,喜宁见势不妙,回头去找高斌(下有金字),想和他一起逃走,却不料高斌(下有金字)突然大喊“擒贼!”并出其不意地将他紧紧抱住,使他动弹不得(直前抱持之)。众人一拥而上,抓获了这个卖国贼。

此时,喜宁才如梦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为止,往日不同今时,他也指望不了什么外交豁免权,等待他的将是大明的审判和刑罚。

至于喜宁先生的结局,史料多有不同记载,有的说他被斩首,有的说他被凌迟,但不管怎样,他总算是死了,结束了自己可耻的一生。

 

[483]

喜宁的死对时局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从此也先失去了一个最为得力的助手和情报源泉,他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进攻边关,而朱祁镇则为自己的回归扫除了一个最大的障碍。 

所以当喜宁的死讯传到朱祁镇耳朵里时,他几乎兴奋地说不出话来,而袁彬和哈铭也是高兴异常,他们似乎已经认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远了!

喜宁死了,不会再有人处心积虑地要加害朱祁镇,也先似乎也对他失去了兴趣,屡次表示,只要明朝派人来接,就放他回去。并且已经数次派遣使臣表达了自己的这一愿望,看似朱祁镇回家之事已经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使者不断地派过去,明朝那边却一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信。

朱祁镇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钰已经取代了自己,成为了皇帝,这些他并不在乎,因为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败和现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绝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说到底,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不断地等待着家里的人来找他,来接他,哪怕只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现实总是让他失望,他逐渐明白:

他想家,但家里人却并不想念他。而他当年的好弟弟,现在的皇帝朱祁钰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见到他。

也先固然已经不想再留着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钰也不想要他回来,朱祁镇成了一个大包袱,没有人喜欢他,都想让他离得越远越好。

在我看来,这才是朱祁镇最大的悲哀。

面对这一窘境,袁彬和哈铭都感到十分沮丧,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镇并没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风眺望,无论刮风下雨,日晒风吹,始终坚持不辍。

袁彬和哈铭被朱祁镇的这一行为彻底折服了,他们佩服他,却也不理解他。他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这个人,使他在绝境中还能如此坚守自己的信念。

“为什么你能一直坚持回家的希望?”

“因为我相信,在那边,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回来。”

孤独的守望者

千里之外的京城确实有一个人还在等着朱祁镇回来,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弃了朱祁镇,但这个人仍然在这里等待着他。

她就是朱祁镇的妻子钱皇后。

在土木堡失败,朱祁镇被俘后,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有的忙着准备逃跑,有的忙着备战,有的忙着另立皇帝,谋一个出路,没有人去理会这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这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这场巨大的风暴前,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作为呢?朱祁镇都已经过期作废了,何况他的妻子。

但在这个女子看来,那个为万人背弃的朱祁镇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

她只知道,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能换回她的丈夫平安归来。

她不像于谦王直那样经验丰富,能够善断,也没有别的办法,听说能用钱换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财产派人交给也先,只求能换得人质平安归来。可是结果让她失望了。

 

[484]

之后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谦主持大局,朱祁钰成为了新的皇帝,朱祁镇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当成累赘,再也无人理会他,更不会有人花钱赎他。 

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就发生在这个女人的眼前,在这段日子中,她充分体会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面对着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她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做些什么去换回自己的丈夫,于是她只剩下了一个方法——痛哭。

哭固然没有用,但对一个几乎已经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整日除了哭还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着哭,所谓“哀泣吁天,倦即卧地”,孟姜女哭倒长城只不过是后人的想象,在由强者书写的历史中,历来没有眼泪的位置。

痛苦没有能够换回她的丈夫,却损害了她的身体,由于长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动,她的一条腿变瘸了(损一股),到最后,她不再流泪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泪(损一目)。

她已经无能为力,唯有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等待着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个已经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开始了她孤独的守望,虽然前路茫茫,似乎毫无希望,但她始终相信: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因为他也知道,这里有一个人等着他。

钱皇后希望自己的丈夫回来,朱祁钰却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来。

作为领导了北京保卫战的皇帝,朱祁钰的声望达到了顶点,而相对于他打了败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钰早已是众望所归,大臣们向他顶礼膜拜,百姓们对他感恩戴德,而这种号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终于明白了皇权的魔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要来争夺这个位置。

他倚在龙椅上,看着下面跪拜着的大臣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舒适感。

是的,这是属于我的位置,属于我一个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摄政,不再是代理,现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无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

至于我的好哥哥朱祁镇,就让他继续在关外打猎吧(北狩),那里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我相信他会喜欢并习惯这种生活的。当然了,如果他就这么死在外面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

哥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就此永别吧。

在权力面前,从来就没有兄弟的位置。

 

[485]

在我们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于谦此刻应该风光无限,万众归心,事实也是如此,但与此同时,他的烦恼也来了。 

所谓树大招风,人出名后总会有很多麻烦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卫战胜利后,朱祁钰感念于谦对国家社稷的大功,给了他很多封赏,授予他少保(从一品)的封号,还打算给他的儿子封爵。

于谦独撑危局,力挽狂澜,朝廷上下心里都有数,给他这些封赏实在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但于谦却拒绝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赏,说道:让敌人打到京城,是我们大臣的耻辱,怎么还敢邀功(卿大夫之耻也,敢邀功赏哉)!但朱祁钰执意要他接受,无奈之下,他只接受了少保的职衔,其他的赏赐仍然不受。

朱祁钰无奈,只得依从了他。而于少保的称呼就此流传下来,为众人传颂。

于谦这样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于谦是从一品,但仅凭他的工资也只能糊口而已,他为政清廉,又不收礼受贿,家里比较穷,后来被抄家时,执行的人惊奇地发现,这个位极人臣的于谦竟然是个穷光蛋(及籍没,家无余资)。

但就是这样一个德才兼备的于谦,竟然还有人鸡蛋里挑骨头,找借口骂他。

第一个来找麻烦的是居庸关守将罗通,他向皇帝上书,说北京保卫战不过尔尔,且有人谎报功绩,滥封官职,文中还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话——“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禄之人”。

这位仁兄很明显是一个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连后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诋于谦、石亨辈”。

于谦万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这样骂他,便上奏折反驳,表示北京保卫战中被封赏者都有功绩录可查,且人数并不多,何来滥封之说,他十分气愤,表示如果罗通认为官职滥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职爵位收回,自己去干活就是了(通以为滥,宜将臣及亨等升爵削夺。。。俾专治部事)。

罗通的行为激起了大臣们的公愤,他们一致认为“谦实堪其任”,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可不久之后,翰林院学士刘定之又上奏折骂于谦,而这篇奏折的目的性更为明确,文中字句也更为激烈,摘录如下:

比如“德胜门下之战。。。迭为胜负,互杀伤而已,虽不足罚,亦不足赏”。

还有更厉害的,“于谦自二品进一品,天下未闻其功,但见其赏”

 

[486]

就这样,于谦先生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匡扶社稷,才换来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事成之后还拒绝封赏,只接受了一个从一品的虚衔,可这位刘定之却还是不满,硬是搞出了个“天下未闻其功,但见其赏”的结论。 

刘定之先生战时未见其功,闲时但见其骂,观此奇文共赏,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个定律: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骂一个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后代历史学家则看得更为清楚,他们用一句话就概括出了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谦有社稷功,一时忌者动辄屡以深文弹劾”。

于谦开始还颇为激动,上奏折反驳,后来也就淡然处之了。

其实于谦完全没有必要激动和愤怒,因为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树大招风这句话几千年来从未过时,绝无例外,屡试不爽。

不管于谦受到了多少攻击,甚至后来被政敌构陷谋害,但他的功劳和业绩却从未真正被抹煞,历史最终证明了他的伟大。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于谦因声名太大为人所垢,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骂了,但不同的是,骂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骂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太天真。

到底他们干了什么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简单,他们提出了一个朱祁钰十分不喜欢的建议——接朱祁镇回来。

原来也先自战败之后,屡次派人求和,时任吏部尚书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机会接朱祁镇回来,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要让朱祁镇回来复位,只是觉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个很丢人的事情,现在如果能够让朱祁镇回归,也算是为国争光。

可惜他们的这番意见完全不对朱祁钰的胃口,这位新皇帝皇位刚刚坐热,听到朱祁镇的名字就头疼,只希望自己的这位哥哥滚得越远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远不要回来。于是他对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个一根筋的人,他误以为朱祁钰不理会自己,是他没有拿定主意,尚在犹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本来上奏折也没什么,可偏偏这位直肠子仁兄写了一段比较忌讳的话,搞得朱祁钰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闹大了。

他写了一段什么话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还,不复莅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诚古今盛事也”。

其实王直的这段话还是经过仔细思考才写出来的,他已经察觉,朱祁钰不想朱祁镇回来,就是因为皇位,所以他特别声明,就算朱祁镇回来了,也不会抢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

这样看来,这段话似乎没有问题,那怎么会让朱祁钰生气呢?

 

[487]

因为王直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这件事情虽然众人皆知,却是朱祁钰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术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聪明! 

果然,朱祁钰看过之后十分气愤,认为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写了一篇文章来答复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镇,是因为也先太狡猾,怕对方趁机进攻,故而迟迟不动,希望大臣们能够多加考虑,然后再做这件事情。

这明显是一招拖刀计,其实就是不想去做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里还写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话,估计可以看作是他的辩护词:

“你的奏折我看了,说的都对,但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干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们这些文武大臣逼我干的。”

王直十分惊讶,他这才发现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处,无奈之下,他也只好闭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这么平息了下去,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来求和,表示愿意送还朱祁镇,可是朱祁钰却态度冷淡,丝毫不予理会,这下子朝臣议论纷纷,连老牌大臣礼部尚书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够迎接朱祁镇回来,又何乐而不为呢?

面对这一境况,朱祁钰终于坐不住了,他决定召开一个朝会,狠狠地训斥一下那些大臣。

朝会公开举行,王直、胡濙、于谦等人全部到会,会议开始,朱祁钰就一反常态,以严厉的口气数落了瓦剌的恶行,并表示与瓦剌之间没有和平可言。

还没等大臣们回过神来,他就把矛头对准了王直,语句之尖锐刻薄实在出人意料:

“你们这些人老是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到底想干什么?!”(屡以为言,何也)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这位硬汉也真不是孬种,他居然顶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应该归复了,如果现在不派人去接,将来后悔都来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说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这种冲动不但对解决事情毫无帮助,反而彻底激怒了朱祁钰,使他说出了更加惊世骇俗的话。

朱祁钰听到王直和他顶嘴,更加火冒三丈,大声叫道:“我本来就不稀罕这个位子,当时逼着我做皇帝,不就是你们这些人吗?!(当时见推,实出卿等)怎么现在跳出来说这些话!”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现场大臣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一时气氛十分尴尬。

此时,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打破了这种尴尬。这个人就是于谦。

 

[488]

 

事实上于谦也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势,也明白朱祁钰的心理变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经过仔细思考后,他站出来,只用了一句话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宁复有它!”

这句话真是比及时雨还及时,朱祁钰的脸色马上就阴转晴了,于谦见状趁机表示,要派遣使者,不过是为了边界安全而已,还是派人去的好。

于谦的这一番话说得朱祁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皇位还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说。

他一扫先前脸上的阴云,笑逐颜开,对于谦连声说道:“依你,依你。”(从汝)

我每看到此处,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于谦,不但勇于任事,还如此精通帝王心术,实在不简单。

计划已定,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这个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实,他当时的职务是礼部侍郎。

在这里特意指出此人的职务,是因为其中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长,三品官,外交人员也要讲个档次的,这样的级别出访按说已经不低了,似乎可以认为朱祁钰对于这次出使是很重视的,但我查了一下资料,才发现别有玄机。

就在几天之前,这位仁兄还不是礼部侍郎,他原先的职务仅仅是一个给事中!(七品官)直到出发前,才匆忙给他一个职称,让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国书,可这封国书也有很大的问题,其大致内容是:你们杀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够杀你们!我大明辽阔,人口众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违天意,听说你们已经收兵回去,看来是已经畏惧天意,朕很满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这像是和平国书吗,估计都可以当成战书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没有提到接朱祁镇回来的问题,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当李实看到这份国书,发现并没有接朱祁镇回来的内容时,不禁也大吃一惊,马上跑到内阁,他还比较天真,以为是某位大人草拟时写漏,谁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钰的亲信太监兴安,便向他询问此事,兴安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大声训斥道:“拿着国书上路吧,管那么多干什么?!”(奉黄纸诏行耳,它何预)

李实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这样,一个小官带着一封所谓的和平国书出发了。在我看来,这又是一场闹剧。

而千里之外的朱祁镇听到这个消息后,却十分兴奋,他认为这代表着他回家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叫李实的人其实并不是来接他的,恰恰相反,这个人是来骂他的。

此时,刚刚天降大任的李实估计也不会想到,他这个本来注定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会因为这次出使而名震一时,并在历史上留下两段传奇对话。

 

[489]

传奇的对话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实抵达也失八秃儿(地名),这里正是也先的大本营,然后由人带领前去看望朱祁镇。

君臣见面之后,感慨万千,都流下了眼泪,不过从后来的对话看,他们流泪的原因似乎并不相同。

双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后开始了这段历史上极为有趣的对话。

朱祁镇:太后(孙太后)好吗?皇上(朱祁钰)好吗?皇后(钱皇后)好吗?

李实:都好,请太上皇放心。

朱祁镇:这里冷,衣服不够,你带了衣服来没有?

李实:不好意思,出门急,没带。

朱祁镇:。。。。。。

李实:臣和随从带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献)

朱祁镇:这里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带吃的来了吗?

李实:不好意思,没有。

朱祁镇:。。。。。。

李实:臣这里随身带有几斗米,太上皇先吃着吧。

朱祁镇: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细故),你来帮我料理大事,我在这里都呆了一年了,你们怎么不来接我啊?

李实:臣不知道。

朱祁镇:现在也先已经答应放我走了,请你回去告诉皇上,派人来接我,只要能够回去,哪怕是只做一个老百姓(愿为黔首)!哪怕给祖宗看坟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寝)!

说到这里,朱祁镇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来。

身为太上皇,竟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朱祁镇确实是没办法了,他只想回家而已。

朱祁镇开始了见面后的第二次哭泣,但这一次,哭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李实并没有哭

李实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最终问出了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问题一

李实:太上皇住在这里,才记得以往锦衣玉食的生活吗?

问题二

李实:太上皇有今日,只因宠信王振,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宠信这个小人?

如此之态度,如此之问话,若非载于史书,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一个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这种口气去嘲讽太上皇,朱祁镇那仅存的自尊和威严就此彻底消散。

朱祁镇听到这两个问题,心中百感交集,他无法也不能回答这两个问题,唯有失声痛哭,并说出了他唯一的辩词:

“我用错了王振,这是事实,但王振在时,群臣都不进言,现在却都把责任归结于我(今日皆归罪于我)!”

 

[490]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啥可说的了,李实结结实实地把太上皇训斥了一顿,便离开了他的营帐,去见也先。 

作为外交惯例,也先与李实又开始了一次对话,而这次对话也堪称经典。

也先看完了国书,倒也不怎么生气,看来脾气总是由实力支撑的。

他很奇怪地问李实:怎么国书中不提接朱祁镇回去的事呢?

李实没有回答也先,因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着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帝,只要派几个太监大臣过来,我就马上派人送去,这样可行?

李实仍然是唯唯诺诺,毕竟他只是个芝麻官,哪里有这样的发言权!

也先看李实没有什么反应,急得不行,说出了这段对话中最为经典的一段话:

 “太上皇帝留在这里又不能当我们的皇帝,实在是个闲人,你们还是早点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枭雄,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可怜的也先,他实在也是没办法了。

一个不知所谓的使者,一个哭泣的太上皇,一个无奈的部落首领,这场闹剧般的出访就此结束。

朱祁镇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帐篷里,他终于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李实倒是相当高兴,他本是一个芝麻官,这次不但升官,还出访见了回世面,骂了一把太上皇。

也先却并不糊涂,他从李实的反应中发现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朱祁镇除了在这里浪费他的粮食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作用,于是他决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务必把这个累赘丢出去。

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马尼哈马(这个名字很有特点),但估计也先本人对这次出访也不抱多大希望,因为这已经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迹出现,似乎也不太现实。

可偏偏就是这位名字很有特点的仁兄促成了一位关键人物的出场,并最终将朱祁镇送了回来。

奇迹的开始               

皮勒马尼哈马受命来到了京城,可他到这里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人把他当回事,草草找了个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后,就没人管他了,别说皇帝、尚书接见,给事中也没看到一个。

皮勒马尼哈马心里发慌,他虽然读书不多,倒也有几分见识,明白这样下去回去交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上访。

 

[491]

这位先生在无人推荐的情况下,自己找到办事的衙门,表示要找礼部尚书胡濙,礼部的办事官员看到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领导报告了此事,最后胡濙终于得知此事,感觉闹得太不像话,便立刻去见朱祁钰,希望再派一个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钰给他的答复是,等李实回来再说。

此时,从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书,自告奋勇要带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监狱探望朱祁镇(携书及服御物,问安塞外)。

朱祁钰表扬了他的想法,然后不再理睬。

李实回来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还人质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钰耐心听完,慰问了李实,还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坚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钰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便随意指派了一个官员充当大明使臣出使。

胡濙表示,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够让使者带去一点,免得他受苦。朱祁钰表示他的意见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钰非但不理睬这些人,连这批使臣的基本费用都不给足,甚至连给也先的礼物也少得可怜,而朱祁镇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没有。在朱祁钰看来,让也先勃然大怒杀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让哥哥活活饿死冻死,都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朱祁钰还故伎重演,又给了这个所谓使团一封国书,当然和上次一样,这封国书也压根没提接朱祁镇回来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够意思。

朱祁钰用他的行为告诉了我们一个权力世界的常识:

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一个见面礼少得可怜、连路费都不充裕的使团,一个被随意指派的官员,带着一封莫名其妙的国书,向着瓦剌出发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似乎又是一场闹剧。

可是奇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朱祁钰为使团的出访设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碍,不给钱,不给礼物,甚至不给一个正当的出使名义,这些障碍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此次出访失败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只要有一个成功的因素就足够了。

而在这个使团中,就存在着这样一个成功的因素。虽然只有一个,但却是决定成败、创造奇迹的关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最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钰自己造就的,因为成功的关键就是那位被他随意指派出使的官员。

 

[492]

这位官员的名字叫做杨善,时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他虽然是个二品官,却并不起眼,算不上什么人物,这也正是朱祁钰挑选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钰并不知道,这位杨善先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而他的这项绝技即使在整个明代历史中所有同类型的人里也可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杨善的这项绝技,就是说话。

明代最佳辩手登场

战国时候,张仪游说各国,希望找个官做,却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他的妻子心疼地对他说,为什么要出去找官做,现在得到教训了吧。

张仪却问了她一个问题:“我的舌头还在吗?”

他的妻子回答,当然还在。

“只要舌头还在,还能说话,就有办法。”

杨善就是一个只要舌头还在,还能说话,就有办法的人。

杨善,大兴县人(今属北京市),此人出身极为特别,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历,才惊奇地发现,这位二品大员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进士中选出的精英),甚至连进士都不是!这在整个明朝三百年历史中都极为罕见。

明代是一个注重学历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职,至少要考上举人,而想做大官,就非进士不可,所谓“身非进士,不能入阁”,在当时的三级考试制度中,如果说进士是大学毕业,举人是高中毕业,那么杨善先生的学历只能写上初中毕业,因为他只是一个秀才。

所谓秀才,也就算个乡村知识分子,根本就没有做官的资格,在假文凭尚未普及的当时,杨善是怎么混到二品大员的呢?

看过他的升迁经历就会发现,他能走到这一步,并没有半分侥幸。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军进攻北平,也就在此时,年轻的秀才杨善参加了燕王的军队,不过他并没有立过战功,而是专门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

杨善是一个合格的礼官,他干得很不错,但由于他的学历低,当与他同期为官的人都纷纷高升之际,他却还在苦苦地熬资格,博升迁。

就这样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鸿胪寺卿(三品),实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历经磨砺,为人圆滑,学会了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他算得上是个人精,无论政治局势如何复杂,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杨执政还是王振掌权,这位仁兄一直稳如泰山,谁也动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这种处世方式,羞于和他交往,但他却我行我素,到了正统年间,他已升任礼部侍郎。

 

[493]

不久之后,正统十四年的远征开始了,此时已经六十多岁的杨善也随军出征,要说他还真不是一般的厉害,战乱之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无数年轻且身体强壮的大臣丧命其间,而他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竟然还逃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坚持跑步锻炼的结果,着实让人叹服。 

之后他调任都察院,被任命为右都御史,并充当使臣出使瓦剌。

杨善不像李实那么天真,他很清楚隐藏在出使背后的玄机,也明白朱祁钰根本就不想让他的哥哥回来,事实也证明了他的预想,这个所谓的大明使团一没钱,二没物,甚至连个出使的具体说法都没有。

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这又是一次劳而无功的长途旅行。

但杨善还是满怀信心地上路了,他决心创造奇迹,即使什么都没有,他也要把朱祁镇带回来。

凭什么?

就凭他的那张嘴。 

牛是吹出来的

杨善带领着使团来到了瓦剌的营地,见到了也先派来迎接他的使者,可就在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上,杨善经历了第一次严峻的考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派出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轻慢,也先对这个杨善并没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会之上,接待人员突然以傲慢的语气问了杨善一个极为让人难堪的问题:

“土木之战,你们的军队怎么这么不经打?”

正在埋头大吃的杨善听见了这个故意找麻烦的问题,他抬起头,直视对方那挑衅的眼神,开始了紧张的思索。

为了处理好这一复杂局面,即不丢面子维护国格,又不跟对方闹翻,杨善决定吹一个牛,虽然他之前可能吹过很多牛,但这次吹牛我认为是最完美的。

杨善突然愁眉苦脸起来,他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说的,但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告诉你们吧

这句话说得对方一愣,连忙追问原因。

杨善这才看似很不情愿地接着说了下去:“土木之战时,我们的主力部队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壮者悉数南征)。王振率军轻敌而入,才会失败,现在南征的部队已经全部回来了,有二十万人啊。再加上新练的三十万军队,全部经过严格的训练,随时可以作战!”

听完这番话,也先使者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可他们万想不到,下面他们听到的话将更为耸人听闻,因为杨善先生吹牛的高潮部分即将到来。

 

[494]

六十多岁的杨善此时摆出了老奶奶给小孙子讲鬼故事的架势,绘声绘色地为瓦剌人描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们在边界准备了埋伏了很多火枪和带毒的弓弩,你们被打中就必死无疑(百步外洞人马腹立死),而且我们还在交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铁锥(隐铁锥三尺),你们的马蹄会被刺穿,根本无法行动。”

估计杨善还是一个擅长编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后还煞有其实地对脸都吓得发白的瓦剌人说:“实话告诉你们,每天夜里你们睡觉的时候,我们派了很多刺客窥视你们的营帐,来无影去无踪,你们还不知道吧!”

就这样,杨善终于结束了他的牛皮,微笑着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些吓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

可光吓人是没有意义的,于是杨善继续了他的表演。

他脸色突变,换上了一幅悲天悯人的表情,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可惜这些都没用了。”

瓦剌人刚刚被这位仁兄那诡异可怕的语气吓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态度转温,搞不懂他玩什么花样,便追问他为什么。

杨善这才说出了他最终的用意:

“我们已经讲和,彼此之间就像兄弟一样,怎么还用得上这些!”

瓦剌人笑了,他们终于不用担心那些火枪、铁锥和刺客了,虽然这些东西并不存在。

杨善也笑了,因为他又成功地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结束了这场饭局上的较量后,杨善动身去见也先,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真正的考验。

最后的考验

杨善终于来到了也先的面前,他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没有丰厚的礼物,也没有体面的国书,但他要让眼前的这个一代枭雄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和谈,并且免费(他也没钱给)把朱祁镇交给自己。

他要实现这个不可能的任务,要征服也先这个雄才大略的征服者,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

果然,谈话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因为也先发火了。

也先之所以愤怒,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开战以来,他吃了不少亏,此刻他抖擞精神,采用先发制人的策略,向杨善提出了一连串的责难。

“为什么你们降低马的价格?”(削我马价)

“为什么你们卖给我们的布匹都是劣等货?”(帛多剪裂)

“为什么我们的使者经常被你们扣留?”(使人往多不归)

“为什么你们要降低每年给我们的封赏?”(减岁赐)

问完之后,也先杀气腾腾地看着杨善,等待着他的回答。

 

[495]

虽然也先的态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这些问题也确实都是事实,而杨善作为一个只管礼仪的官员,这些国家大政根本就没他的份,更不用说对外发言了。 

但是现在他必须回答。

面对这样的局面,杨善却并不慌乱,他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得神态自若,脑海中却在紧张地思索着一个得体的答复,在过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经历过无数的危机和困难,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这个难关应该也不例外。

片刻之间,他已胸有成竹。

杨善笑着对也先说道:“太师不要生气,其实我们并没有降低马的价格啊,太师送(要收钱的)马过来,马价逐年上升,我们买不起却又不忍心拒绝太师,只好略微降低价格(微损之),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现在的马价比最初时候已经高了很多了啊。”

“至于布匹被剪坏的事情,我们深表遗憾,也已经严厉查处了相关责任人员(通事为之,事败诛矣)。您送来的马匹不也有不好的吗,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连忙答道:“当然,当然,我可以保证,这绝对不是我的安排。”

此时最佳辩手杨善已经进入了状态,他神采飞扬地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我们没有扣留过您的使者啊,您派来的使者有三四千人,这么多人,难免有些人素质不高,偷个窃或是抢个劫的也是难免,我们也能理解。而太师您执法公正,必定会追究他们,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归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们扣留他们的啊。其实岁赐我们也没有减,我们减去的只不过是虚报的人数,已经核实的人都没有降过的。”

“您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正方辩手杨善的辩论题目“明朝到底有没有亏待过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辩手也先瞠目结舌,目前尚无反应。

在战场上,也先往往都是胜利者和征服者,但这一次,也先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彻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语和智慧所征服。

在这场辩论中,杨善状态神勇,侃侃而谈,讲得对手如坠云里雾里,针峰相对却又不失体统,还给对方留了面子,实在不愧明代第一辩手的美名(本人评价,非官方)。

而在这个过程中,也先表现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记载,他除了点头同意,以及不断说几个“好”、“对”之类的字外(数称善),就没有任何表示了。

杨善再接再厉,发表了他的最后陈词:

“太师派兵进攻大明,太师也会有损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后大明每年给太师赏赐,这样对两国都好啊。”

也先被彻底说动了,他已经被杨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动,决定把朱祁镇送回去。

 

[496]

可当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国书仔细察看时,却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你们的国书上为什么没有写要接太上皇呢?”

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不说要接,我干嘛要送呢?

杨善却早有准备。

终究还是发现了,不过不要紧,有这张嘴在,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沉着地说:“这是为了成全太师的名声啊!国书上故意不写,是为了让太师自己做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国书上写出来,太师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吗?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

听到这段话,也先作出了他的反应——大喜。

也先被感动了,他没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连面子问题都能为自己顾及到,确实不容易。于是他决心一定把朱祁镇送回去。

可是此时,又有一个人出来说话阻挠。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个聪明人,眼看也先被杨善忽悠得晕头转向,他站了出来,说出了一句十分实在的话:“你们怎么不带钱来赎人呢?”

杨善看了昂克一眼,说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答复:

“我们本来是带钱来的,但这样不就显得太师贪财了吗,幸好我们特意不带钱来,现在才能见识到太师的仁义啊!”

然后他转向也先,说出了这次访问中最为精彩的话:

“太师不贪财物,是男子汉,必当名垂青史,万世传颂!”(好男子,垂史册,颂扬万世)

我每次看到这里,都会不由得想找张纸来,给杨善先生写个服字。杨善先生把说话上升为了一种艺术,堪称精彩绝伦。

而也先更是兴奋异常,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当即表示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顿下来,回头我就让人把朱祁镇给你送回去。

他还按捺不住自己的高兴,不断地走动着,一边笑一边不停地说着:“好,好!”(笑称善)

奇迹就这样诞生了。没有割让一寸土地,没有付出一文钱(路费除外),杨善就将朱祁镇带了回来,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立功了,杨善立功了,他继承了自春秋以来无数说客、辩手、马屁精的优良传统,深入大漠,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充分发挥了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敢死队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镇套了回来,着实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是杨善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赏竟然只是从右都御史升为左都御史,应该说以他的功劳,这个封赏也太低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带回来了一个当今皇帝不愿意见到的人。

这些且不说了,至少朱祁镇是十分高兴的,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一个人出来阻挠朱祁镇回去。

 

[497]

其实在瓦剌,很多人仇视明朝,不愿意放明朝皇帝回去,这并不奇怪,但这次不同,因为朱祁镇做梦也没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颜帖木尔。 

伯颜帖木尔阻挠朱祁镇回去,但原因却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必须保证朱祁镇回去后能够当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从伯颜帖木尔和朱祁镇的关系看,他不想让朱祁镇就这么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后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钰)欺负,会吃亏受苦,而事实也证明他的这种猜测是对的。

伯颜帖木尔是很够意思的,他决心把友情进行到底,最后再帮朱祁镇一把。于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来,等明朝承诺恢复朱祁镇的皇位后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经答应了杨善,男子汉一言九鼎,决不反悔。

于是,朱祁镇还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也让人不得不感佩伯颜帖木尔的深厚情谊。

为表郑重,也先率领全体部落首领为朱祁镇送行,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可是伯颜帖木尔却一直陪着朱祁镇,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岭才停下。

野狐岭离居庸关很近,伯颜帖木尔送到此地停止,是因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这里已经是明朝的势力范围,他随时都有被敌方明军抓住的危险。

伯颜帖木尔在这里下马,最后一次看着他的朋友,这个在奇异环境下结交的朋友,想到从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己,号啕大哭起来,他拉住朱祁镇的马头,声泪俱下言道:

“今日一别,何时方得再见,珍重!”

然后他掩面上马向瓦剌方向飞奔而去,从此他们再未见面,四年后(1454),伯颜帖木尔被知院阿剌所杀,这一去确是永别。

穿越那被仇恨、偏见纠缠不清的岁月,我看到的是真挚无私的友情。

承诺

居庸关守将出城迎接朱祁镇的归来,这些边关将领对朱祁镇还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们也并不急着送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队伍。

我国素来是礼仪之邦,就算是杀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讲个体面,更何况是太上皇打猎归来这么光荣而重要的事情,自然应该大吹大擂一番,以扬我国威,光耀子孙。

可这一次却极为反常,京城的人迟迟不到,令这些等待的人疑虑丛生,唯恐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京城里确实出事了。

 

[498]

朱祁钰万万没有想到,他设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碍,那个不起眼的老头子竟然还是把朱祁镇带了回来,这可怎么好?

朱祁钰很不高兴,礼部尚书胡濙却很高兴,他趁机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仪式。

这套仪式十分复杂,具体说来是先派锦衣卫和礼部官员到居庸关迎接,然后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后进入内城由现任皇帝朱祁钰亲自谒见,然后将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钰仔细听完了这个建议,然后给出了他的方案:

“一台轿子,两匹马,接他回来!”

厉行节约,简单易行,对亲哥哥一视同仁, 朱祁钰先生也算为后世做出了表率。

给事中刘福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上书表示这个礼仪实在太薄,朱祁钰反应很快,立刻回复道:“我已经尊兄长为太上皇了,还要什么礼仪!刘福说礼仪太薄,到底是什么用意!?”

这话就说得重了,不得已,胡濙只得出面,表示大臣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帝能够亲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罢了。

这个理由确实冠冕堂皇,不好反驳,但朱祁钰却不慌不忙,因为朱祁镇在归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礼仪从简,有了这个借口,朱祁钰便洋洋得意地对群臣说:“你们都看到了,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么敢违背!”(岂得违之)

想来朱祁镇不过是跟朱祁钰客气客气的,但朱祁钰却一点都不客气。

就这样,光荣回归的朱祁镇坐着轿子,在两匹马的迎接下,“威风凛凛”地回到了京城,在这里,没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没有文武百官的跪拜,这位昔日的皇帝面对着的是一片寂静,几分悲凉。

朱祁钰还是出来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东安门外和这位太上皇拉了几句家常,便打发他去了早已为太上皇准备好的寝宫——南宫,在那里,他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后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继续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朱祁镇不是傻瓜,从迎接的礼仪和弟弟的态度,他已经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而所谓的寝宫南宫,不过是东华门外一处十分荒凉的破房子。

但他并不在乎,大漠的风沙,也先的屠刀,喜宁的诡计,他都挺过来了,对于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他来说,能够回来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毕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远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带着急促的步伐向荒凉的南宫走去,虽然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还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等着他回来。

他并没有失望,当他打开大门的时候,他看见了这个人。

 

[499]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这个坐着的人,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站起身来,摸索着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来人,因为在漫长的等待岁月中,她已经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应过你,我会等你回来的。

当一切浮华散尽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等待着你。

朱祁镇释然了,他的亲信大臣抛弃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权势和荣华富贵,从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变成了被禁锢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终于确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用金钱和权势买不到的东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这个人依然会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着他。

此情可流转,千载永不渝。

是的,其实我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什么,因为最宝贵的东西,往往就在我们身边。

从此,荒凉的南宫迎来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镇和他的妻子钱皇后,说他们是主人也并不贴切,因为事实上,他们都是当今皇帝朱祁钰的囚徒。

朱祁钰对这个意外归来的哥哥有着极大的戒心和敌意,虽然朱祁镇已经众叛亲离,失去所有的一切,只想过几天舒坦日子,朱祁钰却连自己哥哥这个最基本的要求也不愿意满足。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濙上书要求带领百官在明年元旦于延安门朝拜太上皇朱祁镇,希望得到朱祁钰的批准。

朱祁钰的答复是不行。

然后他还追加了一条,“今后所有节日庆典都不要朝拜!”(今后正旦庆节皆免行)

为了确实搞好生活服务和安全保卫工作,他还特意挑选了一些对朱祁镇不满的宦官来服侍这位太上皇,派出锦衣卫把南宫内外严密包围。同时,朱祁钰也周到地考虑到了环境噪音问题,为了让自己的哥哥能够不受打扰地生活,他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进去看望朱祁镇,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时送入。

王直、胡濙曾来此看望朱祁镇,被这些忠实的保卫者挡了回去。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位所谓的太上皇实际上只是一个囚犯。

朱祁钰把事情做绝了。

他虽然迫于压力,没有杀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几乎所有不该做的事情,给他的哥哥判了一个终身监禁。

那个原本和气亲善的好弟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六亲不认,心如铁石的陌生人,这虽然是悲剧,却也是皇权游戏的必然规则。

 

[500]

住在里面的朱祁镇反倒是十分平静,对他而言,活下来就已经很满足了,他老老实实地过着弟弟给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从来也不闹事,唯一的问题在于朱祁钰割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甚至连他的日常生活必须品也不能保证。 

朱祁镇并没有去向朱祁钰提出要求,因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没有用的,可是他又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无奈之下,钱皇后只能像普通民妇一样,自己动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换点吃穿用品。(钱后日以针线出贸,以供玉食)

只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饭也应该不是个问题,逢年过节加个餐,没事还能出去放放风透透气,可是朱祁镇连这种基本待遇都没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头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说说话。

所谓的太上皇沦落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千古奇闻。

可就是这样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愿意让他过下去。

南宫没有纳凉的场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镇只能靠在树阴下乘凉,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点可怜的奢侈享乐。

不久后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准备靠在树下避暑,却惊奇地发现,周围的大树已不见了踪影,他询问左右,才知道这是他的好弟弟所为。

他苦笑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便回到了酷热的住所。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现在连自己的一片树阴也保不住。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钰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树,是因为大臣高平对他说,南宫的树木太多,便于隐藏奸细,这一说法正好合乎朱祁钰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宫的所有树木,以便监视。至于朱祁镇先生的树阴,当然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朱祁镇终于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个比也先更为可怕的敌人,也先虽然文化不高,行为粗鲁,但还算是个比较讲义气的人,说话算数,而自己的这个好弟弟却为了巩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这个已经失去一切的人往死里逼。

朱祁钰,你太过分了!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这么过下去,毕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来,依然以他诚恳真挚的态度去对待他身边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来监视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诚和处变不惊打动,成为了他的朋友。

这其中有一个人叫做阮浪。

 

[501]

阮浪是个比较忠厚的宦官,他永乐年间进宫,不会拍马屁,也不搞投机,只是老老实实地过他的日子,在宫内待了四十年,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少监而已,没人瞧得起他,这次他被派来服侍朱祁镇,也是因为这份工作没有人愿意做。 

朱祁镇倒是如获至宝,他平日也没事,正好可以和这个他从小就认识的老太监聊聊天,有一次聊得开心,他便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金绣袋和一把镀金刀(注意,是镀金的)送给阮浪。

此时的朱祁镇已经身无长物,这些所谓的礼物已经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由此可见朱祁镇确实是个诚恳待人的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金绣袋和那把不值钱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

阮浪是个比较随意的人,全然没有想到这其中蕴藏着极大的风险,他收了这两件东西,觉得没有什么用,便又送给了他的朋友王瑶。

这个王瑶和阮浪一样,只是个小官,他想也没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结倒也没什么问题,偏偏这个王瑶又有个叫卢忠的朋友,他时常也会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给卢忠看。

卢忠是王瑶的朋友,王瑶却不是卢忠的朋友。

卢忠是锦衣卫,当他看到这两件东西的时候,其特务本能立刻告诉了他,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于是他勾结自己的同事锦衣卫李善,去向朱祁钰告密,罪名是阴谋复辟。根据就是绣袋和金刀,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两件东西是朱祁镇收买阮浪和王瑶的铁证。

朱祁钰终于找到了借口,他立刻采取了行动。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王瑶和阮浪被抓进了监狱,严刑拷打,酷刑折磨,只为了从他们口中得到一句话——朱祁镇有复辟的企图。

卢忠亲自参加了拷打和审讯,并威胁如果供出所谓阴谋,就放了他们,因为卢忠认为即使本无此事,阮王二人也会为了自保,供出点什么,可事实告诉他,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么无耻。

阮浪和王瑶虽然官不大,却很有骨气,受尽折磨也不吐一个字,直到最后被押送刑场处决,他们也没有诬陷过朱祁镇。

朱祁钰的企图落空了,卢忠的升官梦也破灭了,阮浪和王瑶虽然人微言轻,其行为却堪称顶天立地,光明磊落。

朱祁镇又一次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

而当他得知那个和蔼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杀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没有弃权这一说法,只有胜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502]

朱祁钰的绝妙计划 

朱祁钰越来越不安了,自从他的好哥哥意外归来后,他一直都处于担惊受怕的精神状态之中,他已经习惯了被人称为皇上,已经习惯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并寻找一切足以致其于死地的机会。

金刀案的发生,更加深了他的这种恐惧,自此之后,他的行为越来越偏激,越来越过分。

为了斩草除根,免除后患,朱祁钰已经打定主意,就算不杀掉朱祁镇,也要废掉他的儿子,当时的皇太子朱见深。把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换成自己的儿子朱见济。

是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在这张龙椅上坐下去。

可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难,因为早在朱祁钰被临时推为皇帝之前,老谋深算的孙太后早已立了朱见深为太子,并言明将来一定要由朱见深继承皇位,当时朱祁钰本人也是同意了的,虽说朱祁钰本人可以翻脸不认账,但他眼前还有一道难关必须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们的支持。

可是自古以来,废太子之类的事情都是不怎么得人心的,要大臣们支持自己,谈何容易!他苦苦思索着方法,却始终不得要领,正在这时,他的亲信太监兴安为他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不久之后的一天,朱祁钰召集内阁成员开会,当时的内阁成员共六人,分别是首辅陈循、次辅高毂、阁员商辂、江渊、王一宁、萧鎡,这六个人就是当时文官集团的头目。

他们进宫拜见朱祁钰,行礼完毕后,等着听皇帝陛下有什么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面的这位仁兄却始终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皇帝陛下终于支支吾吾地说话了,可讲的内容都是些如你们工作干得好,辛苦了之类的话。

这六位大臣都是官场中久经考验的人物,个个老奸巨滑,一听朱祁钰的口气,就明白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他们面带笑容,嘴上说着不敢不敢,脑子里却在紧张地盘算着。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可朱祁钰说完这些套话后,竟然宣布散会,搞得他们都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这位皇上染了风寒,神志不清,说两句废话,存心拿自己开涮?

但不久之后,他们就知道了答案,散会后兴安分别找到了他们,给他们每个人送钱。具体数额是:首辅陈循、次辅高毂每人一百两银子,其余四位阁员每人五十两银子。

只要具备基本的社会学常识,你应该已经猜到那位太监兴安给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贿。

皇帝向大臣行贿,可谓是空前绝后,而行贿的数额也实在让人啼笑皆非,竟然只有一百两!

这就是兴安先生尽心竭力想到的好办法,千古之下,仍让人匪夷所思,感叹良久。看来小时候好好读书实在重要,这样将来即使做太监也能做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太监。

 

[503]

这六位仁兄拿着这点银子,着实是哭笑不得,虽然明朝工资低,但这些重臣们自然有各种各样的计划外收入,怎么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但他们明白,别的钱可以不收,这笔钱不能不要,这可不是讲廉洁的时候,不收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收下了钱,他们得知了皇帝的意图:改立太子。

不管是谁的钱,收下了钱,就要帮人办事,这条原则始终都是适用的,更何况是皇帝的钱,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于是他们纷纷表示同意,并建议马上再立太子。

兴安搞定了这六位大人,便继续在群臣中活动,具体说来就是送钱,当然数额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顺利,群臣纷纷收下了钱,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议。这自然不是因为收了那点钱的缘故,只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钰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装糊涂,吏部尚书王直就发扬了他老牌硬汉的本色。他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贿,所以当别人把他那份钱拿给他时,他拍着桌子,捶胸顿足喊道:“竟然有这种事,我们这些大臣今后怎么有脸见人啊!”

有没有脸见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终还是办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镇的最后希望——皇太子朱见深被废,朱祁钰之子朱见济继任太子,在朱祁钰看来,千秋万世,就此定局。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风光无限的时候,一股潜流也正在暗中活动,而这股潜流的核心是一个满怀仇恨和抱负的人。

八月十八日,另一个人的命运

让我们回到四年前的正统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就在那一天,于谦挺身而出,承担了挽救帝国的重任,为万人推崇,并从此开始了他人生中最为光辉的历程。

但就在那一天,另一个人的命运也被彻底改变。

“而今天命已去,唯有南迁可以避祸。”

这就是那一天徐珵的发言,接下来他得到的回应我们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建议南迁之人,该杀!”

这两句话就此决定了于谦和徐珵的命运,于谦在众人的一致称赞推举下成为北京城的保卫者,荣耀无比。

而徐珵得到的是太监金英的训斥:“滚出去!”(叱出之)

然后,他在众人的鄙视和嘲笑中,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大殿。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竟然会因为这句话被群臣耻笑,被看作贪生怕死的小人。他很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此终结了。

 

[504]

其实很多人都想逃走,我不过是说出了他们心底的话,为何只归罪于我一个人? 

受到于谦的训斥,被众人冷眼相待的徐珵失魂落魄地离开宫殿,向自己家走去。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他想不到的是,还没等他到家,另一个打击又即将降临到他的身上。

因为当他走到左掖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叫江渊。

江渊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二人平时关系很好,而江渊见到徐珵如此狼狈,便关心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徐珵十分感动,哭丧着脸说道:“我建议南迁,不合上意,才落得这个地步。”(以吾议南迁不合也)

江渊好声安慰了徐珵,让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转机,自己也会帮他说话的。

然后,江渊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进了大殿,他朝见朱祁钰后,便以洪亮的声音,大义凛然的说道:“南迁决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

几个月后,江渊被任命为刑部侍郎,文渊阁大学士,成为朱祁钰的重臣。

这真是精彩的一幕

徐珵绝望了,并不只是对自己的仕途绝望,也对人心绝望,当时无数的人都在谈论着逃跑,而自己的这套理论也很受支持,可当自己被训斥时,却没有一个人帮自己说话,那些原本贪生怕死的人一下子都变成了主战派,转过来骂自己苟且偷生,动摇军心。

这出人意料的戏剧性变化给徐珵上了生动的一课,也让他认识到了世态炎凉的真意。

这之后,每天上朝时,很多人都会在暗地里对他指指点点,嘲讽地说道:“这不就是那个建议南迁的胆小鬼吗?”而某些脾气大的大臣更是当着他的面给他难堪。

这些侮辱对于一个饱读诗书,把名誉看得高于一切的读书人而言,比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徐珵每天就在这样的冷遇和侮辱中按时上班上朝,因为他要活下去,生活也要继续下去,不上班就没有俸禄,也养不活老婆孩子。

窝囊地活着总比悲壮地死去要好,这就是徐珵的人生哲学。

人生中最难承受的并不是忍,而是等。

徐珵坚持下来,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工作成绩终归会被人们所接受,自己总有翻身的那一天。可是事实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他工作成绩很好,可总是得不到提升,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求自己的仇人于谦。

 

[505]

于谦确实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徐珵建议南迁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动向朱祁钰推荐此人,可是朱祁钰一听到徐珵的名字就说了一句重话:“你说的不就是那个主张南迁的徐珵吗,这个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于谦没有办法,只能就此作罢,而徐珵并不知道这一切,他误以为这是于谦从中作梗。从此在他的心中,一颗复仇的火种已经播下萌芽。

被人侮辱和嘲讽,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报,只是因为当时说错了一句话,对于徐珵来说,这确实是不公平的。

他想改变自己的窘境,却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改名字。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难道你换个马甲就不认识你了吗?

可是在当年,情况确实如此,毕竟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国,到户籍地派出所备案,而只要到吏部说明一下就行。到提交升迁的时候,皇帝陛下也只是大略看一下名单而已,绝对不会深究有没人改过名字。徐珵抓住了这个空子,将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贞。

瞒天过海后,徐有贞果然等来了机会,他被外派山东为官,徐有贞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强的处理政务的能力,外派几年干得很好,之后凭借着自己的功绩被提升为左副都御史。

对此我曾有一个疑问,因为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的第三号人物,有上朝的权力,也是皇帝经常要见的人,那朱祁钰为什么会认不出这所谓的徐有贞就是徐珵呢?

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来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记得徐珵的模样了。

无论如何,徐有贞的人生终于有了转机,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讽刺,他在静静地等待。

等待着复仇机会的到来。

疯狂的朱祁钰

朱祁钰得偿所愿,立了自己的儿子为皇位继承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在这场皇位归属的斗争中,他获得了胜利。

可是这场胜利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十一月,朱祁钰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的儿子,帝国的未来继承者朱见济去世了。

这下问题麻烦了,儿子死了倒没什么,问题在于朱祁钰只有这一个儿子,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皇位继承人呢?

而更为麻烦的还在后头,很多大臣本来就对朱见深被废掉不满,便趁此机会要求复立,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506]

反正你也没有儿子了,不如另外立一个吧。 

可是朱祁钰不这么想,他已经和朱祁镇撕破了脸,要是复立他的儿子为太子,将来反动倒算,置自己于何地?!

可问题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争气,生不出儿子,这儿子可不是说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这种事情也不能随心所欲。

一来二去,朱祁钰急眼了,加上由于国事操劳,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想到将来前途难料,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疑心也越来越重。

可是破屋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不久之后,两个大臣的公然上书最终掀起了一场严重的政治风暴。

这两个大臣一个是御史钟同,另一个是郎中章纶,这二位仁兄职务不高,胆子却不小,他们各写了一封奏折,要求复立朱见深,其实这个说法很早就有,朱祁钰也读过类似的奏折,就算不批准,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坏事就坏在此二人的那两份奏折上。

这二位仁兄的奏折有什么问题呢,摘抄如下:

先看钟同的:“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

这句话如果用现代话说得直白一点,可以这样解释:老子的天下应该传给儿子,现在你的儿子死了,这是天命所在,老天开眼啊。

而章纶先生的更为厉害,他不但要求复立,还要朱祁钰逢年过节去向朱祁镇请安,中间还有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上皇君临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也。”

这句话的意思就不用解释了,地球人都知道。

说话就好好说话嘛,可这二位的奏折一个讽刺皇帝死了儿子是活该,另一个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当外人,也真算是活腻了。

后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钰看过之后,暴跳如雷,当时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经下班了,按规矩,有什么事情应该第二天再说,可是朱祁钰竟然愤怒难当,连夜写了逮捕令,从皇宫门缝递了出去(这一传送方式紧急时刻方才使用),让锦衣卫连夜抓捕二人。

此两人被捕后,被严刑拷打,锦衣卫要他们说出和南宫的关系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这件事情把朱祁镇一并解决,但这二人很有骨气,颇有点打死我也不说的气势,一个字也不吐。

这两个人的被捕不但没有消除要求复立的声音,反而引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潮,史称“复储之议”。一时间,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复立,朝廷内外人声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书凑热闹。

 

[507]

朱祁钰万没想到,事情会越闹越大,他已经失去了儿子,现在连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胁,在越来越大的压力下,他的情绪已经近乎疯狂。

为了打压这股风潮,他动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传家之宝——廷杖。

他使用廷杖的原则也很简单,但凡说起复储的人,一个也不放过,个个都打!

一时之间,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应接不暇,大臣们人人自危,这股风潮才算过去。

当时复储的大臣几乎都被打过,而这其中最为倒霉的是一个叫廖庄的官员,他的经历可谓是绝无仅有。

廖庄不是京官,他的职务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凑了回热闹,上书要求复储,不知为什么,后来追查人数打屁股时竟然把他漏了过去,由于他也不在北京,就没有再追究了。

一年后,他的母亲死了,按照规定,他要进京入宫朝见,然后拿勘合回家守孝,这位仁兄本来准备进宫磕了头,报出自己的姓名,然后就立马走人,没有想到朱祁钰竟然把他叫住了:

“你就是廖庄?”

廖庄顿感荣幸,他万没想到皇帝还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忙不迭地回答道:“臣就是廖庄。”

朱祁钰也没跟他废话,直接就对锦衣卫下令:

“拖下去,打八十杖!”

廖庄目瞪口呆,他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凑过一次热闹。

朱祁钰不但打了他,也给他省了回家的路费,直接给他派了个新差事,任命他为偏远地区定羌驿站的驿丞(类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长,是苦差事)。

打完了廖庄,朱祁钰猛然想起这件事情的两个罪魁祸首钟同和章纶,便询问手下人这两个人的去向,得知他们还关在牢里后,朱祁钰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来个周年庆祝,连这两个人一起打。

 

[508]

为了表现他们的首犯身份,朱祁钰别出心裁,他觉得锦衣卫的行刑杖太小,不够气派,便积极开动脑筋,自己设计了两根大家伙(巨杖)。专程派人送到狱里去并特别交待:“这两根专门用来打他们,别弄错了!”  

说实话,那两根特别设计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这一顿板子下来,那位钟同先生就去见了阎王,而章纶估计身体要好一些,竟然挺了过来,但也被打残。

朱祁钰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震惊了朝野内外,从此没有人再敢提复储一事。

朱祁钰本不是暴君,就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宾,感情融洽,但皇权的诱惑将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变得自私、冷酷、多疑、残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废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对他的大臣,谁敢挡他的路,他就要谁的命。

但他的这些举动并没有换来权力的巩固,不断有人反对他的行为,他唯一的儿子也死去了,却没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们只关心下一个主子是谁,而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撑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见深很有可能继位,而朱祁镇也会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了权力他六亲不认,做了很多错事,可事到如今却回天乏术,欲罢不能,面对着隐藏的危险和潜流,他唯有以更加残忍和强暴的方式来压制。

权力最终让他疯狂。

歇斯底里的朱祁钰终于用棍棒为自己争得了平静的生活,但这平静的生活只有两年。

景泰八年(1457)正月,按照规矩,朱祁钰应该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经病重,已然无法完成这件事,更让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见他病重,大臣们非但不慰问他的身体,反而趁此机会上书让他早立太子。

人还没有死,就准备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钰的愤怒已经无以复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实在没办法了,他便找来了一个人,让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他叫来的这个人正是石亨。

此时的石亨已经成为了于谦和朱祁钰的敌人。北京保卫战立下大功后,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赏,被册封为侯爵,而功劳最大的于谦却只得到了少保的虚名,石亨心里不安,便自行上书保举于谦的儿子于冕为官,算是礼尚往来。

可他没有想到,于谦对此并不感冒,反而对朱祁钰说了这样一段话:“石亨身为大将,却保举私人,应予惩戒!”

搞什么名堂,保举你的儿子,不但不领情,竟然还去告状!

 

[509]

石亨不能理解于谦这样光明磊落的行为,他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于谦是一个不“上路”的人,一个不履行官场规则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的。

但是于谦是不容易对付的,他的后台就是朱祁钰,石亨明白,要解决这个对手,必须先解决朱祁钰。

而当朱祁钰奄奄一息地召见他,让他代为祭祀时,他意识到,机会已经来临。

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阴谋就此开始。

惊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为他的阴谋找到了两个同谋者,一个叫曹吉祥,另一个叫张軏。

这是两个不寻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党,而张軏的来头更大,他是张玉的儿子,张辅的弟弟。石亨和他们关系很好,此时便凑在一起准备搞阴谋。

可谈了一会,他们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阴谋从何搞起?

要知道,阴谋造反不是请客吃饭,是有很高技术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监,见识短,张軏是高干子弟,眼高手低,武将石亨则是个粗人。这样的三个人如果谈谈吃喝玩乐,估计还有用武之地,可现在他们要讨论的是谋反。以他们的智商和政治斗争水平,想要搞这种大工程,估计还要回学校多读几年书。

眼看这事要泡汤,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许彬请教搞阴谋的入门知识。

许彬告诉他,自己老了,已经不适合这种高风险的职业,但可以推荐一个人去和他们一起干,然后他告诉石亨,只要这个人肯参加,大事必成!

他推荐的人就是徐有贞。

徐有贞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他已经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独到,极有才干,却因为说错一句话被众人唾弃,受到冷遇。虽然他现在已经身居高位,但当年的羞耻始终挂在心头,他要讨回属于他的公道。

于是,这个阴谋集团迎来了第四位成员,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成员。

到底还是读过书的人搞阴谋有水平,徐有贞刚参加会议便一针见血的指出,目前当务之急是要和南宫内的朱祁镇取得联系,才方便动手。毕竟你们就算杀了朱祁钰,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这才如梦初醒,便马上派人去和朱祁镇联系。

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阴谋集团确定,计划正式实施。

正月十四日 晨 朝会

朱祁钰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但仍然坚持参加了这个会议。因为在这次会议将决定帝国的继承人。

 

[510]

会议一开始就呈现一边倒的情况,大多数大臣主张复立朱见深,因为朱祁钰本人没有儿子,似乎已无更好的选择了。

大学士王文和陈循是朱祁钰的亲信,自然不同意这一观点,他们坚持认为,即使到外面去找个藩王来做皇帝,也不要复立朱见深。

大臣们各持意见,谁也不服,便在朝堂上争吵起来。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钰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着下面这些吵闹的人们,他很清楚,无论是支持他的,还是反对他的,争来争去,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利益,为了投机。

这些道貌岸然的所谓读书人,不过是一场游戏中的棋子而已—权力的游戏。

我也是游戏中的一员,可我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尽头,游戏该结束了吧。

但在结束前,我绝对不能输!

朱祁钰紧紧抓住宝座的扶手,对大臣们说出了他朝会中唯一的谕令:

“我现在染病,十七日早朝复议。”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话:

“复立沂王(朱见深)之事,不行!”(所请不允)

话说到这个份上,群臣只好各自散去,准备三天后再来。

朱祁钰发布了谕令,用自己的权威又一次赢得了暂时的胜利,但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的最后一次朝会,最后一道谕令,最后一次胜利。

正月十四日 夜  石亨家中

徐有贞:“南宫(朱祁镇)知道了吗?”

石亨:“已经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贞笑了,只要朱祁镇同意,阴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一个看来几乎完美无缺的计划:

第一步,先利用边关报警的消息,让时任都督的张軏率领一千军队进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宫门钥匙打开内城城门,放这一千人入城,作为后备军和警戒,以防朱祁钰的军队反扑

第三步,去南宫释放朱祁镇,然后带着太上皇进入大内宫城,趁朱祁钰病重,宣布复位。

这个计划确实十分的好,考虑周详、分工明确,石亨和张軏都很满意,但他们也有疑虑:

“会不会还有什么漏洞呢?”

徐有贞自信地答道:“不会有漏洞的,这个计划一定能够成功!”

石亨和张軏这才放下心来,他们相信徐有贞的判断。

然而这个计划确实是有漏洞的!

 

[511]

这个致命的漏洞就是:

虽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务和内城城门,但他们并没有南宫和大内宫城的钥匙!

南宫且不说,这个大内宫城却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谓宫城,就是清代所称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没有皇帝的命令,夜间宫城城门是绝不会开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只要一打起来,闹出声响,侍卫和城防部队就会立刻赶到,等待着徐有贞等人的只能是失败的命运。

我相信以徐有贞的聪明,应该了解这一点,但他却坚持要冒风险,去实现这个所谓完美的计划。

原因似乎也很简单,不是徐有贞嫌命太长,恰恰是因为在他看来,人生太过短暂。短到他不愿意再忍耐,也不愿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赌这一把!

此时南宫的朱祁镇也是辗转反侧,深夜难眠,他已经知道了石亨的计划,他也清楚这个计划有很大的风险,一旦出错,想要再当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带丝毫犹豫。

因为他别无选择。

正月十四日,阴谋策划完成,决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 天下太平。

这一天,大臣们相安无事,互致问候,朱祁钰在宫里养病,那无尽的争吵和勾心斗角似乎已经离他远去,一切似乎都那么的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暗流已经变成了可怕的漩涡,即将奔涌而出,改天换日。

正月十六日 晨

于谦、胡濙、王直经过仔细商议,决定推举朱见深复立为太子,他们找到了商辂,让他起草一份奏折,准备在第二天朝会时向皇帝提请同意。

这是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如果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贞的阴谋将再无用武之地,因为朱祁钰在无子且奄奄一息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同意这一建议,到那时,朱祁镇就只能和自己的儿子抢夺皇位。

状元商辂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谦等人看过后都十分满意,他们准备在第二天提出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 夜 最后时刻到来

徐有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阴谋集团的全部成员,他们都知道,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朝会即将召开,新的太子将被选出,而无论谁被选为太子,他们都将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干,还是不干?

平日骄横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们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贞的身上。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人才是阴谋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面对着众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断的踱步,思考着每一个细节和步骤,计算着自己的胜算。

然后他停下来,不慌不忙地对那些焦急的人们说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512]

众人目瞪口呆,都什么时候了,还看啥天象!?可是毕竟是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执意要去,那就让他去吧。 

徐有贞登上了自家房顶,静静地抬起头,看着繁星点缀的天空,九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站在这里,准确地预测出了土木堡的失败。

但这次成功的预测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却使他受尽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挤,忍气吞声许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谓天象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如果人生祸福能由天象而见,他早就能够未卜先知,也不用受这几年的罪了。

现在他终于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这一次,他预测的不仅是阴谋的成败,还有自己的生死。成,则生,败,则死!

天象根本帮不了他,他必须独立作出判断,而唯一可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气。

人生的转变往往只在那一刻的决断。

徐有贞最终作出了他最后的选择。

“成大事就在今晚,机不可失,动手!”

当石亨等人听到这句杀气腾腾的话时,也不禁打了个冷战,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

徐有贞的家人们已经知道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站在门口默默地为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于言表。

徐有贞却没有这样的伤感,他借着门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后一瞥,留下了一句话,便毅然离去。

“若回来,就做人,不能回来,便是鬼!”

夺门之变

阴谋集团的成员们在夜色笼罩之下向着内城出发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长安门。

长安门的钥匙由石亨掌管,他将张軏统领的一千军队放进了内城,然后关上了城门。

石亨看着这一千进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为这一千人并不知道自己是来造反的,随时有哗变的可能,要是这些士兵被人发现,就算尚未行动,他也逃不脱谋反的罪名。

思前想后,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武将开始慌张起来。

徐有贞冷冷地看着已经六神无主的石亨,对他说了一句话:

“门锁好了吗,把钥匙给我吧。”

石亨满腹狐疑,不知徐有贞想干什么,但还是把钥匙交给了他。

徐有贞接过钥匙,却做了一件石亨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钥匙扔进了阴沟里。

石亨惊呆了,他冲了上去,抓住徐有贞的衣服,厉声问道:“徐有贞,莫非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皎洁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贞的脸和他那阴狠坚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顿时涌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徐有贞死死地盯着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513]

石亨害怕了,他这才认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面目:不是一头绵羊,而是一只饿狼。

后路已经全无,几个人只好在徐有贞的带领下向着南宫出发。可就在此时,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变得昏暗无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张軏慌了,他们原本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见此情形,顿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愿自己动手?

他们站住了。

徐有贞却不为所动,他镇定地看着慌张的张軏,冷冷地逼问道:

“为什么还不走?”

张軏怯生生地小声说道:“事情能成功吗(事济否)?”

徐有贞缓缓走到张軏的面前,突然用低沉的声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济)!”

武将石亨历经沙场,砍头无数,被称为正统第一勇将,却临阵慌乱,不知所措,他的所谓勇敢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徐有贞才是当之无愧的勇者。

这并不奇怪,因为只有内心的坚韧和顽强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书生徐有贞的威逼和鼓励下(虽然有点滑稽,但确是事实),石亨一行人来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南宫。

宫门果然紧闭,叫门也无人应答,这正是夺门计划中的第一个漏洞,但徐有贞却胸有成竹,用一句话解决了难题:

“不用叫门,把墙撞开就是了!”

于是军士上前,用木桩撞开了宫墙(毁墙入),那个被监禁了七年的囚徒终于走了出来。

他看清了这些深夜前来的人们,也看清了他们心底的一切——欲望、投机、愤怒、抱负。无论如何,他只剩下了一种选择。

“走吧,我们去东华门。”

东华门是宫城的大门,只要进入东华门,到奉天殿敲响钟鼓,召集百官前来,天下就将再次握在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当他们到达东华门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计划中的最大漏洞——他们进不去。

东华门守卫不开门,他们也没有钥匙。没有南宫的门钥匙,可以把墙撞开,但这是因为南宫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没人去投诉你,可东华门是大内重地,由专人看守,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引来侍卫,而这些夜游神马上就会变成黄泉鬼。

愁眉苦脸的石亨看着徐有贞,他已经无计可施,只等着这位大哥说话。

 

[514]

可这次徐有贞同样保持了沉默,他虽然聪明,但并不是阿里巴巴,就算对着门喊一万声"芝麻开门",这门也是不会开的。

阴谋集团的成员们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闹也不是,隔着门把好话说尽,守门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进不去,大家就会一起完蛋!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声: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开门!"

七年的屈辱,恐惧和等待,最终换来了这一声怒吼。

包括守门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怒吼震惊了,东华门就此敞开,通往至尊宝座的道路就此敞开。

朱祁钰,我回来了,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响了上朝的钟鼓,宫城大门闻声纷纷开启,准备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贞终于成功了,他带着疲惫的身躯和得意的笑容,独自站在大门前,挡住了上殿的道路。

闻讯而来的内阁重臣们惊奇地看着这个以往并不前眼的小人物,准备喝斥他立刻离开。

然而徐有贞很快就说出了他敢如此嚣张挡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经复位了,诸位还是快去祝贺吧!"

我终究还是成功了,属于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此时的朱祁钰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寝宫内,但在迷茫之中还是听到了钟鼓的声音,他很清楚,这个上朝的讯号并不是他发出的。于是他叫来了左右,问到底是谁在敲击钟鼓。

左右人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些服侍朱祁钰的人十分担心,怕这位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呜呼。但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于是他们忐忑不安地告诉朱祁钰:是那位被他关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来的表现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朱祁钰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抬起头来,笑了。

他笑得很从容,并最终吐出了三个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还给你吧,我虽然囚禁了你,夺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没有得到快乐,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惧和孤独中生活。

我已经厌倦了。

朱祁镇坐上了阔别已久的宝座,八年前,他离开了这里,沦为异族的俘虏,之后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京城,却又被自己弟弟关押起来,吃了七年的牢饭。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当年的起点,一条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开,他将再次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很多的事情即将开始,很多人的命运即将改变。

 

[515]

换血

当年的囚犯朱祁镇终于回到了他的宫殿,八年前他从这里出发,沦为人质和囚徒,八年后他回到了这里,继续做他的皇帝。

中国的史书是很神奇的,再狼狈不堪的事情也能说得冠冕堂皇,朱祁镇先生先后当过俘虏、人质、囚徒,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史书上却说他是"北狩"、"静养",用今天的话来描述也可以说是出去体察民情,下放边疆体验生活与民同乐,协调民族关系。

当然了,自己吃的亏自己知道,朱祁镇先生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但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也算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但这位胡汉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国家大政方针,而是要安抚他的"还乡团"

朱祁镇确实是个很够意思的人,在登基后的第二天,他就给了"还乡团"的成员们优厚的回报。

"还乡团"一号成员徐有贞:入阁,兵部尚书。

"还乡团"二号成员石亨:封忠国公(爵)

"还乡团"三号成员张軏:封太平侯(爵)

"还乡团"四号成员曹吉祥:司礼太监,总督三大营。

功德圆满,善莫大焉。

根据我们以往的常识,既然是"还乡团",就一定会干点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也难免,毕竟人家不是旅游团、探亲团,而徐有贞等人也牢记"还乡团"的宗旨,雷厉风行地干了几件坏事。

就在同一天,徐有贞便下令逮捕了于谦和王文等人,把他们关进了监狱,对于徐有贞而言,他已经忍得太久了,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然后就是内阁大换血,陈循、江渊、商辂、萧鎡等人统统被炒鱿鱼赶了出去,而徐有贞也很够意思,他唯恐自己的对头陈循和江渊失业后找不到工作,特别找人关照他们,给他们安排了一份工作让他们继续报效国家(充军辽东)。

当然了,某些受到处罚的人也是罪有应得,比如那个金刀案件中的卢忠,这位仁兄出卖朋友后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此刻却得到了报应--斩首。

还有那个建议朱祁钰砍树,让朱祁镇晒太阳的高平,当年他一时兴起,拿朱祁镇开涮,此时也被砍掉了脑袋,其实他除了滥伐树木外,倒也没干什么其他的事情。

看来破坏环境者还真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516]

内阁被还乡团扫荡之后,只剩下了高毂,于是徐有贞又安排了自己的亲信许彬、薛瑄入阁,至此徐有完全控制了内阁和朝政大权。

此时的内阁加上徐有贞共有四人,可能是徐有贞嫌人太少,在二月,他又召另一个"自己人"吏部右侍郎李贤入阁。

可是徐有贞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叫李贤的人其实并不是他的亲信,在徐有贞、石亨、曹吉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时候,他保持着沉默,默默地观察着这些夺门之变还乡团的一举一动,寻找着他们的弱点和矛盾,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无论后来如何,至少在当时,徐有贞等人确实是威风无比,特别是徐有贞,他不遗余力地打击诬陷所有与自己为敌的人,而他导演的最大一起冤案就是著名的于谦案。

徐有贞曾经认为,只要自己掌权,杀掉于谦易如反掌,但现在他才发现,想除掉于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原因在于,他没有杀掉于谦的理由。

于谦为人清廉,威望极高,又没有什么劣迹,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既没有经济问题,也没有生活作风问题(当年这也算不上是什么问题),要把他搞倒谈何容易!

但最终,对于谦的刻骨仇恨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于谦是推立朱祁钰的主要大臣,也是朱祁钰的亲信,而朱祁镇最为痛恨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朱祁钰,徐有贞决定利用这一点加深朱祁镇对于谦的反感,同时徐有贞还编造了一个谎言,说于谦有意请外地藩王到京城接替皇位,并坚决反对朱见深继位。

做好了这些准备之后,他去见朱祁镇,在他看来朱祁镇一定会同意杀掉于谦。

可是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所料。

徐有贞在朱祁镇面前慷慨陈词,说于谦不愿和谈、拥立新君、是想置太上皇于死地,如此之人,应该杀之后快等等等等。

可是朱祁镇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对徐有贞说道:"于谦是有功的。"(谦实有功)

徐有贞傻眼了。

他把朱祁镇看得太简单了,这位太上皇饱经风雨,深通人心,对徐有贞的动机一清二楚,他知道徐有贞这样做是想报私仇,却想借刀杀人,让他背一个杀功臣的恶名,这种亏本买卖,他怎么肯干?

徐有贞急了,如果留着于谦,将来一旦复起,自己必将性命不保,情急之下,他想出了另一个杀于谦的理由。

他相信,只要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于谦就必死无疑!

 

[517]

于谦非死不可!

徐有贞昂头大声说道:"不杀于谦,此举无名!"

朱祁镇被惊醒了,他突然意识到,徐有贞是对的。

所谓夺门之变是一场政变,并没有正当的名义,而照徐有贞所说,于谦等大臣都是准备立外藩王为帝的,是反对自己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杀掉于谦,树立一个阴谋集团的典型,向举国上下表明自己行为的被迫性和正义性,夺门之变的合法性就不复存在。

没办法了,这个恶名不背也得背了。

于谦,你非死不可!

徐有贞笑了,他知道皇帝已经动了杀机,但这位皇上绝想不到的是,他其实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因为所谓于谦非死不可,不过是一个复杂的逻辑陷阱,而这个陷阱之所以能奏效,则完全是建立在那个于谦准备立藩王为帝的谎言基础上。

这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逻辑陷阱,直到两年后,另一个聪明人李贤才最终为朱祁镇揭开了其中奥妙。

不久之后,牢中的王文和于谦都知道了自己的罪名--迎立外藩。这是个极为严重的罪名,不但要杀头,还要灭族。王文一听就急了,他跳了起来,准备为自己申辩。

王文很有自信,他有充足的辩解理由,因为所谓迎立藩王,必须先使用金牌召藩王入京,而他和于谦都没有动过金牌,所以在他看来,这个罪名是很容易驳倒的。

可是于谦却丝毫不动,只是笑着对王文说道:"这是石亨他们指使的,申辩有什么用!"

事实确实如于谦所料的那样,此案主审官最终查无实据,没有办法,只好向徐有贞请示如何办理这个难题。

徐有贞到底是政治老流氓,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句话,解决了这个问题,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成为千古名句,为后人唾弃不已。

他的这句话是:"虽无显迹,意有之。"

官员们浓缩了他的意思,将其提炼为更传神的两个字--"意欲",并最后以此定罪。

在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程度足以与此句匹敌的只有那句"莫须有"。

"莫须有"杀掉了岳飞,"意欲"杀掉了于谦。

好一幕精彩的丑剧!

而徐有贞也凭借此句入选史上最无耻之辈排行榜,堪与秦侩并称,遗臭万年。

 

[518]

一个伟大的人

正月二十三日,于谦被押往崇文门外,就在这座他曾拚死保卫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后的结局

斩决

史载:天下冤之

于谦被杀之后,按例应该抄家,可当抄家的官员到于谦家里时,才发现这是一项十分容易完成的工作,因为于谦家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生活必需品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钱。(家无余财)

抄家的官员万没料到,一个从一品的大官家里竟然如此穷困,他们不甘心,到处翻箱倒柜,希望能够找出于谦贪污的证据。

不久之后,他们终于发现于谦家中有一间房子门锁森严,无人进出,大为兴奋,认定这是藏匿财宝的地方,便打开了门。

房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陈设着两样东西--蟒袍和宝剑。这是朱祁钰为表彰于谦的功绩,特意赏赐给他的,于谦奉命收下,却把它们锁了起来,从未拿去示人以显荣耀。

抄家的人最终收敛了自己一贯嚣张的态度,安静地离开了于谦的家,因为他们眼见的一切都明白无疑地告诉了他们:这个被他们抄家的对象,是一个人品高尚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朱祁镇事后不久也十分后悔,特别是在徐有贞阴谋败露后,他曾反复责问另两个当事人石亨和曹吉祥,为何要编造谎言诬陷于谦,石亨没有办法,只好把责任推给徐有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徐有贞让我这么说的。"

朱祁镇听到这句话,目瞪口呆,只是不断摇头叹气。

但皇帝是不能认错的,朱祁镇便将这一任务交给了他的儿子,八年后,太子朱见深刚刚继位,便下了一道诏书,为于谦平反,并召回了于谦的儿子于冕。到万历年间,懒得出奇的明神宗也对于谦敬仰有加,授予谥号"忠肃",以肯定他一生的功绩。

其实于谦并不需要皇帝的所谓嘉许,因为这些所谓的天子似乎并没有评价于谦的资格。

明英宗之前有过无数的皇帝,在他之后还会有很多,而于谦是独一无二的。

人们不会忘记,正是这个人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保卫京城和大明的半壁江山,拯救了无数平民百姓的生命。

他从小满怀以身许国的志向,经历数十年的磨砺和考验,从一个孤灯下苦读的学子成长为国家的栋梁。

他身居高位,却清廉正直,在他几十年的官场生涯中没有贪过污、受过贿,虽然生活并不宽裕,却从未滥用手中的权力,在贫寒中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操守。

他是光明磊落地走完自己一生的。

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能够干干净净度过自己一生的人,是值得钦佩的。

而如果他还能做出一些成就,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人。

于谦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伟大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也不需要任何证明,因为他的一生就如同他的那首诗一样,坦坦荡荡,堪与日月同辉。

石灰吟

千锤百炼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正是他一生的写照。

 

[519]

我曾往杭州一游,并专程去拜祭这位英雄人物,但我到于谦祠时,所见之景象实在让我大吃一惊,当时正值黄金周,杭城游人无数,可于谦祠却是游人寥寥,极为冷清,倒是遇到几位外国留学生正在向于谦像鞠躬,惊讶之余上前攀谈,这才得知他们是在大学读书时看到这段历史,对这位英雄十分仰慕,特意赶来瞻仰。

听完他们的话,我无言以对。

抬头望去,神台之上,于谦先生依然保持着他那从容的神态,想来他在临刑前也是如此吧。

五百多年过去了,于谦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去过,他始终站在这里,俯瞰着这片他曾用生命和热血浇灌过的土地,俯瞰着那些他曾拼死保卫的芸芸众生。

我释然了,不管这里是否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也不管这里有没有仰慕者前来顶礼膜拜,都与这座祠堂的主人于谦无关。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即使再过五百年,无数浮华散去,于谦依然会站立在这里,依然会因他的正直无私、勇敢无畏被世代传诵。

因为他是一个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英雄,是真正的英雄。

而真正的英雄是不会被人们忘却的。

我坚信这一点。

明代有很多厉害的人物,我曾给这些人物做过一个排行榜,前文也曾提过,于谦在我看来,应该排在第二名,虽然明代有一些人物的丰功伟绩不下于甚至超过了于谦,但他们的排名也在于谦之后,这是因为评定的标准由品行有两项:品行、才能。虽然某些人的才能确实胜过于谦,但他们的品行是有缺憾的。比如朱元璋同志的政治问题和张居正同志的经济问题。

于谦最为难得的就在于,他不但才能过人,品德上也几乎无可挑剔,所谓德才兼备者,千古又有几人!

如无例外,于谦本应排在第一,可惜的是,在他之后,还有另一位高人横空出世,此人不但文武兼备、智勇双全,而且五花八门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一不晓,且善始善终,堪称不世出之奇才。对这位仁兄,英雄的称呼似乎已不适用了,因为在很多人看来,有一个更适合他的称呼--圣贤。

这位仁兄也将是我们后面文章中的主角,这里就不多说了。

最后提一句,于谦死后,他的儿子于冕被罚充军,而充军的地点叫做龙门,后来的系列电影龙门客栈就是以此为故事模板的,而那位大反派太监的生活原型就是司礼监曹吉祥同志。

虽然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但闲来无事调侃一下曹吉祥等人,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520]

过河拆桥

杀了一批,换了一批,做新龙袍,修宫殿,改年号(景泰改为天顺),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月,朱祁镇终于消停了,这也难怪,平常人搬个家都累死累活的,何况是换皇帝。

按说事情也算顺利完成了,可朱祁镇怎么也没有想到,虽然他已经思虑周密,事必躬亲,却还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而这个错误将造就一个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现象,让朱祁镇成为历史的笑柄。

朱祁镇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呢,我们前面提过,朱祁镇于正月十七日夺门成功,随即登基为帝,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却忘记了那个被他赶下皇位的人--朱祁钰!

当时朱祁钰已经奄奄一息,所以朱祁镇也没有去理会他,直接就坐上了皇位,可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这个弟弟生命力还很顽强,过了一个多月才死,这还不打紧,要命的是,他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废黜朱祁钰的皇帝身份!

这位老兄风风火火地干了十几天,才猛然想起自己那个只剩半条命的弟弟仍然是皇帝,哭笑不得的朱祁镇立刻用皇太后的名义宣布废黜朱祁钰,但是已经太迟了。

此时已经是二月初一,也就是说在这十几天里,大明王朝同时有两个皇帝,而且这两位皇帝都是现任皇帝,外面坐着一个,里面还躺着一位。此真可谓千古难得一见之奇观。

朱祁镇虽然闹了笑话,但毕竟还是坐稳了皇位,并从此开始了他的第二代统治--天顺。

而那些还乡团成员们在冤杀了于谦之后,前景似乎也是一片光明,如果用童话的语言就此结尾,可以表述为"他们四个人手牵着手,从此开始了幸福的生活。"

但是很可惜,在具有悠久的优秀历史文化传统(比如权谋斗争、厚黑学)的我国,童话是没有市场的,类似他们这种阴谋集团,结局总是逃不开两句话。

一句叫"攘外必先安内",另一句叫"过河拆桥",而从后来的情况发展看,还乡团大致适用于第二句。

解决外敌,即刻内斗也算是华夏文明的光荣传统之一,很快,还乡团的成员们便十分自觉地依照这一传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内部斗争。

说来有点滑稽,斗争的起因并非分赃不均,而是性格不和。因为徐有贞是一个有理想、没道德、有文化、没纪律的复合型人才,虽然他心黑手狠脸皮极厚,但还是想做事的,是有追求的。

可是石亨和曹吉祥这两位仁兄,除了有野心和贪欲外,啥也没有,如果坏人也分档次的话,徐有贞就是一个有品位的坏人,而石亨和曹吉祥就是坏人中的渣滓。

夫妻之间性格不和可以离婚,而政治家性格不和最终却只有一个结局-你死我活

于是,坏人之间的斗争就此开始。

 

[521]

你的素质太低!

徐有贞和石亨、曹吉祥的矛盾从夺门之变后不久就开始了,他们原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关系很好,但功成名就之后,徐有贞才发现,他的这两个同伙素质实在太低。

徐有贞入阁之后,开始操持国家大事,每日忙于办理各种事务,毕竟他还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可石亨和曹吉祥却截然不同,他们发达之后,只热衷于干一件事--贪污受贿,不但如此,他们还不断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人,混乱朝纲。

比如石亨同志先后打过多次报告给朱祁镇,要求封赏夺门有功人员,前后竟多达四千人!真是天晓得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估计他连那天晚上在自己家厨房做饭的老妈子(应该是有力的保障了后勤补给)也算了进去

曹吉祥也不甘人后,他的养子、侄子乃至于七姑八婆之类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都封了官,令人叹为观止。

徐有贞每次看到这种乌烟瘴气的情景,都会不由得羞愧有加:

当年我怎么和这帮人搞到一起了?什么素质啊?

自己虽然是一个阴谋家,可那二位仁兄充其量却只能算是两个混混,如果继续跟他们混下去,实在太丢人。

打定了主意,徐有贞开始和曹、石二人保持距离,见面了也不打招呼,他要树立自己的光辉形象。

石亨和曹吉祥终于发现,这位高学历的仁兄想洗手下船,和自己决裂。

决裂就决裂吧,怕你不成!

天顺元年(1457)五月,还乡团第一次内斗正式开幕

这天,徐有贞、曹吉祥等人正在朝堂之上议事,朱祁镇突然拿出一份奏折,当众宣读,内容是这样的:曹吉祥、石亨等人贪污受贿,专横霸道、欺上瞒下、排除异己,应予惩戒。

曹吉祥先生当时就懵了,他手足无措,张嘴想要辩解,却不知说什么好。

朱祁镇却没有看他,而是微笑着对徐有贞说:"御史敢于直言,是国家的福分啊。"

徐有贞看了尴尬的曹吉祥一眼,也笑了。

这封奏折的作者是都察院御史杨瑄,是个小人物,而根据厚黑政治学第一定律,小人物敢弹劾大领导,排除个人精神失常的因素,唯一的结论就是有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我不说大家也能知道,就是徐有贞。

 

[522]

徐有贞的没落

徐有贞没有理会无地自容的曹吉祥,洋洋得意地走出了大殿。他有充分的理由得意,作为内阁首辅,他能够调动文官集团的所有资源去对抗他的敌人,他有无数的打手(言官),在他看来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的对手是明代历史上唯一可以与文官集团对抗的死敌--宦官集团

话虽如此,但当时的宦官集团并没有太大的权力,司礼监曹吉祥是很难与内阁首辅徐有贞对抗的。

为了解决徐有贞,曹吉祥整日冥思苦想,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长时间的业务(厚黑)钻研,他终于发现了徐有贞的破绽,并由此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不久后的一天,曹吉祥进宫见朱祁镇,君臣二人聊天,气氛和蔼,突然曹吉祥话题一转,貌似轻松地说起了宫内的一件事情,且谈得津津有味,可他的谈话对象朱祁镇却脸色突变,大惊失色。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一幕呢?

因为朱祁镇十分清楚,这件事情他只告诉过一个人--徐有贞。

于是他急切地打断曹吉祥,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 是徐有贞告诉我的。"(受之有贞)

然后曹吉祥带着疑问的表情加了一句:

"皇上还不清楚吗,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

这句话同时也宣布了徐有贞的结局:他彻底完了。

背叛和泄密是皇帝绝对无法忍受的。自此之后,朱祁镇渐渐远离了徐有贞,不再将他看作自己的亲信。

徐有贞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想来想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那里得罪了皇帝,受到如此冷遇。面对着朱祁镇那冷淡的眼神,他无从申辩也无法申辩。

曹吉祥赢了,他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标,给了徐有贞一次漂亮的回击。徐有贞当然不会将那些隐秘的事情告诉他,那他是怎么知道谈话内容的呢?

这个诡计的秘密在于,徐有贞进宫见朱祁镇时,交谈的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听见的却有三个人,而那个多出来的旁听者就是太监。

这些皇帝的贴身太监受到曹吉祥的指使,将每次谈话的内容告诉他,然后曹吉祥会在不经意间说出这些原本只有天地你我方知的事情,将徐有贞塑造成一个口不把门的奸臣。

曹吉祥十分得意,和石亨弹冠相庆,从此更加飞扬跋扈,这也难怪,也该轮到他了,但曹吉祥想不到的是,他并不是这次胜利唯一的得意者,还有一个人正在暗地里庆祝着自己的胜利。

 

[523]

隐藏者的图谋

曹吉祥和石亨所不知道的是,五月的那次弹劾,策划者并非只有徐有贞一个人,这次攻击的实际组织者是另一个人--李贤。

在徐有贞看来,这个叫李贤的人是他一手提拔的,绝对忠实于他,事实上,这个人也确实极为精明强干,很能帮得上徐有贞的忙(史载:颇得其力)。所以他与李贤共同计划了对曹、石等人的攻击行动,并收到了一定的效果,这也让徐有贞更加认定,李贤是一个极为可靠的人。

可是徐有贞不知道的是,这位李贤先生除了是自己的下属和亲信外,还是一个卓越的社会活动家,喜欢广交朋友,而他的朋友中有一个人叫石亨。

早在徐有贞拉拢之前,李贤和石亨的关系已经十分融洽,石亨曾经劝说李贤参加夺门阴谋,但被李贤拒绝,后来吏部尚书王直退休,继任尚书王翱也是个很有背景的人,根本不买石亨的帐,石亨十分不满,便对当时任吏部侍郎的李贤私下表示,准备赶走现在这个不听话的尚书,由他接任。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地位显赫,石亨竟肯把这个位置交给李贤,可见在石亨眼里,李贤也是"自己人"。

然而出乎石亨意料之外的是,李贤竟然拒绝了,他谦恭地表示自己还没有能力担当此大任,还是让原尚书留任的好。

李贤的这一举动让石亨大为感慨,在他看来,李贤这个人与旁人不同,非但不争名夺利,连到手的大官都不要,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不禁对李贤又多了几分好感。

可是石亨绝对想不到的是,李贤之所以拒绝自己的好意,是因为他有着更深的图谋,为了实现这一图谋,他已经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并在暗中窥视着自己的猎物,随时准备打出那致命的一击。

而在他的猎物名单上,有着这样三个名字:徐有贞、石亨、曹吉祥。

徐有贞已经被皇帝疏远了,但他对自己的处境却并不了解,每日依然以首辅自居,不把曹吉祥和石亨放在眼里,这也使得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而上次指使御史弹劾也让徐有贞偿到了甜头,所以他决定再来一次。

这次他找到了御史张鹏,并搜集了大量石亨、曹吉祥不法的证据,准备向朱祁镇提出弹劾,和以前一样,他还是找李贤一起商议,并具体安排行动步骤。

 

[524]

徐有贞的聪明终于到了头,皇帝已经不再信任他,他却没有自知之明,可是奇怪的是,虽然徐有贞并不通晓其中玄机,李贤却是知道的,可他非但不阻止徐有贞的行为,反而积极参与筹划,这一举动也让徐有贞倍感亲切。

因为李贤知道,他计划的第一步即将实现,不久之后,他将把一个人的名字从他的名单上划去。

徐有贞开始行动了,他命令张鹏向皇帝上书弹劾石亨,这个时机很好,因为石亨此刻出征在外,正好可以对曹、石两人分别击破,这个算盘打得确实不错,然而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计划还没有等到实施,就已经破产了。

石亨并不是笨蛋,他早已在言官中安排了自己的眼线,就在张鹏准备上书的前一天,他已经得到了消息,便连夜赶了回来,找到了曹吉祥商量对策。

曹吉祥告诉石亨,告状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变不了了,但只要你跟我进宫干一件事,保管你我明日太平无事。

然后他领着石亨进宫觐见了朱祁镇,还没等皇帝大人缓过神来,曹吉祥便向石亨使了个眼色,开始做他们预先商量好的那件事--痛哭。

看着眼前这二位鼻涕眼泪一起下来,朱祁镇手足无措,连忙追问出了什么事情,曹吉祥这才悲痛地说道:"御史张鹏受人指使,想置我们二人于死地,我们没有办法,只有请皇上为我们做主!"

朱祁镇听了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毕竟这是大臣之间的矛盾,与他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他表现得十分平淡。

然而石亨接着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触动了他,最终决定了徐有贞的结局:

"一个御史怎么敢这样做(安敢尔),现在内阁专权,容不下我们啊!"

专权?

对,就是专权。

石亨的无心之语击中了朱祁镇的死穴,他或许是一个好人,或许是一个宽厚的人,但如果有人敢于触动他的权力,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商量!

朱祁镇决定动手了,他要用实际行动去显示他的权威,告诉所有的人,他才使这个帝国的统治者。

第二天一早,朱祁镇便下令关押了张鹏和之前曾经上书的杨瑄,矛头直指徐有贞。

此时,石亨已经得知,李贤也是攻击他的策划者之一,他十分惊讶,也非常愤怒,决定要把李贤和徐有贞一起整死。之后他不断地在皇帝面前攻击二人,最终促使朱祁镇下定决心,把徐有贞和李贤关进了监狱。

 

[525]

徐有贞得到了一个高级囚犯应有的待遇,风水轮流转,他被关进了当年于谦呆过的地方--诏狱,整日唉声叹气,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反思着自己。一切都宛如梦幻,他心思技巧,胆大包天,最终斗垮了于谦,却也只高兴了四个月,就沦为了囚犯。人生对于他而言,已经落幕了。

可是同样身在牢狱的李贤却心如明镜,其实在这场斗争中,他才是唯一的胜利者,他尽力协助徐有贞,利用徐有贞的力量去打击石亨、曹吉祥。此外,他还充分发挥了徐有贞的盾牌作用,避过了石亨等人的反击。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还是失算了,毕竟他也被关进了监狱,等待着他的是不可知的命运,杀头、充军、或是流放?

但李贤却丝毫不见慌乱,这一天的到来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不久之后,处罚决定下来了,总算是皇帝开恩,徐有贞被降为广东参政,李贤被降为福建参政,这两个地方在当时都是偏远地区,也算是一种体面的发配。

走出牢房的徐有贞抬头看着久违的天空,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这条命还是保住了,而在他的心底,却对一个人始终感到过意不去,这个人就是李贤。

在徐有贞看来,李贤是自己的亲密战友,也是因为自己才到此地步,所以在临行前,他特意找到了李贤,满怀歉意地对他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没有料到,如今就要各自上路,离开京城,只好自己保重了。

李贤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他一点也不沮丧,而是十分客气地与徐有贞交谈,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谈完后还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徐有贞怀着愧疚走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贤露出了笑容。

"徐有贞,要走的只有你而已。"

李贤的真面目

徐有贞老老实实地去了广东,李贤却没有,因为就在出发前的一刻,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说话了。

这个人正是那位差点被罢官的吏部尚书王翱,在这关键的时刻,他站了出来,为即将出行的李贤说情,在他的大力游说下,朱祁镇终于办了人情案,将李贤留在了京城,并在不久之后恢复了他吏部侍郎的职位。

答案最终揭晓了。

 

[526]

李贤不排挤王翱,不担任吏部尚书,就是为了迎候这一天的到来。因为他需要王翱的帮助。

徐有贞聪明绝顶,认定李贤是他的亲信,可是他错了。

石亨位高权重,对李贤许以官位,以为可以拉拢他,可是他也错了。

他们都认为这个叫李贤的人会乖乖地听他们的话,为他们办事,却绝不会想到,在李贤的眼里,他们不过是猎物而已。

他原本可以投靠还乡团,做大官,拿厚禄,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在还乡团肆虐的日子里,他默默地隐藏着自己,从那些阴谋家身上学习权谋和诡计,并最终用这些武器打倒他们。但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从他后来的言行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公道。

徐有贞不是李贤的朋友,石亨也不是李贤的朋友,甚至于王翱也不是他的朋友,李贤周旋于这几个人之间,似乎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人,但在我看来,他也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这位朋友的名字叫做于谦。

事实上,李贤和于谦的交往并不紧密,而且他们之间也有政治分歧,在继位问题上,李贤主张朱祁镇复位,而于谦似乎对这位太上皇并不感冒,却主张由他的儿子朱见深继位。

因为有着不同的政治见解,两人关系一度比较冷淡,但在那场轰轰烈烈的北京保卫战中,李贤彻底被这个挺身而出,拯救国家危亡的人所折服,他的勇气和顽强,清正与廉洁给李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混迹官场多年的李贤被打动了,他第一次认识到,在这个污秽的地方,还有像于谦这样勇于任事,刚直不阿的人。

但转瞬之间,风云突变,那群不知所谓的投机者、还乡团一下子冒了出来,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还冤杀了为国家耗尽心力的于谦。

在于谦被杀的那一天,李贤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决定,他要替这个为国家付出一切,鞠躬尽瘁的人讨回公道。

他并没有站出来公开反对那些人的恶行,因为他知道,这是没有用的,要想战胜那些奸邪小人,必须比他们更狡诈,更有权谋,他静静地隐藏了自己,细心观察着对手的动向,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将他们一一击破。

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他逐渐变得成熟,机敏,虽然也曾历经艰险、身陷不测之地,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信念。

现在他终于除掉了徐有贞,下面该轮到第二个人了。

 

[527]

徐有贞的最后结局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明年到你家。对这句话,徐有贞应该深有体会,就在四个月前,他得势之时,把于谦关进监狱却仍不罢休,一定要置其于死地。但他绝没有料到,现在这一情况竟然原封不动地套用在他的身上。

他已经万念俱灰,只想去广东当一个扶贫干部,可是石亨却坚持认为,囚犯的身份更适合这位仁兄。于是又发动言官弹劾徐有贞,而且每天都到朱祁镇面前去闹,朱祁镇被他烦得不行,加上他本人也确实讨厌徐有贞,便连夜派人把正在路上的徐有贞抓了回来。

二进宫的徐有贞苦不堪言,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锦衣卫诏狱,并倾情出演了《监狱风云》第二部。在这里,他与那些态度"和蔼"的看守们重逢了,每天住在潮湿的房间里,吃着霉变的牢饭,估计还吃了不少闷棍(锦衣卫指挥门达是石亨的人),整日以泪洗面。

可是对于石亨而言,这些还不够,他一定要杀掉徐有贞,朱祁镇最终也答应了他的要求,准备选个黄道吉日给徐有贞放血。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京城发生的一件事情最终救了徐有贞的命。

就在脍子手在家磨刀霍霍之际,京城突然迎来了一场大雷雨,很多建筑被大风破坏,石亨家也被水淹了,古人办事都讲个吉利,婚丧嫁娶都要查查黄历,杀人也不例外,出了这么大的天灾,大家都人心惶惶,认为此时杀人不吉利,徐有贞就此捡了一条命。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石亨体贴地将已经五十多岁的徐有贞安排到云南参军,发挥余热,实现了老有所为。

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安排,如果把徐有贞发配到辽东参军,他很有可能在那里遇到三个月前被自己安排充军的江渊,成为他的战友。而按照新兵老兵的排列顺序,没准徐有贞还要帮江渊洗袜子。

之后,徐有贞在那个风景如画的旅游胜地扛了四年长矛,天顺四年(1460)被放回老家苏州,苟且偷生十余年,最后死去。

徐有贞,宣德八年(1433)进士,混迹官场十六年,毫无成就,正统十四年(1449)因为说错一句话,被人取笑嘲弄,隐姓埋名七年,天顺元年(1457)元月投机成功,飞扬跋扈,冤杀于谦。四个月后被关入监狱,免死充军云南,最后回到故乡,在人们的鄙视和谩骂中死去。

对于这个人,我已无话可说。

 

[528]

石亨的智商

有一句话用来形容石亨是再合适不过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他的智商和武力似乎是成反比的,恰似三国游戏设定里的吕布,武力很高,智力很低。

他能够夺门成功,靠的是徐有贞,能够打倒徐有贞,靠的是曹吉祥,现在于谦没了,徐有贞也没有了,他终于露出了自己那原本啥也不明白的愚蠢面目。

愚蠢表现之一:

一次,石亨带着自己手下的两个小军官大摇大摆地去见朱祁镇,言谈极为随意,朱祁镇见状,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毕竟这里是皇帝的地方,不是菜市场,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进来成何体统?

他生气地问道:"这两个是什么人?进来干什么?"

石亨却毫不在意地说道:"是我的心腹手下,希望皇上提拔他们。"

朱祁镇的忍耐几乎快到极限了,却还是耐着性子说:"这事情不急,改日再说吧。"

石亨却不依不饶:"请皇上今天就批准了吧。"

朱祁镇冷冷地看了石亨一眼,最终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愤怒的种子已经深深地埋下。

愚蠢表现之二:

石亨的侄子石彪镇守大同,有一次带兵出去巡视,遇到一群瓦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砍,结果杀死对方几十人。回来后他灵机一动,向上报成大同大捷,而石亨也以此为资本,反复吹嘘。

事实上,当时的边患已经十分严重,瓦剌不断与明朝为敌,发动攻击,朱祁镇看到这份边报,哭笑不得,只好顺着意思给了点赏赐算是讨个吉利,回头却找来了恭顺侯吴瑾询问相关对策。

"边关吃紧,如何是好?"

吴瑾只说了一句话:

"如果于谦还在,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朱祁镇沉默了,面对这样的控诉,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偏偏石彪派的报功使者是个二百五,看着石亨吹牛,他也跟着吹,说什么斩获无数,俘虏无数。内阁学士岳正是个喜欢调侃的人,便问他:

"你说俘虏无数,可是人在哪里啊?"

"人数太多,没法带回来,都在树林里杀掉了。"

按说这句话应该能搪塞过去,可使者没有想到,这次岳正却想把玩笑开到底。

他拿出了当地的地图,笑着对使者说:

"这附近都是沙漠啊,哪来的树林?"

石亨的拙劣表演远不止如此,可这位老兄的脑袋似乎进了水,就是不明白他不过是个打工的,皇帝才是真正的老板。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也彻底断送了他的锦绣前程。

 

[529]

在这一年,朱祁镇在自己的宫殿里会见了一个特别的客人,正是这次会见解开了一直以来缠绕朱祁镇的一个疑团,并最终将还乡团送上绝路。

这位特别的客人叫朱瞻墡,是朱祁镇的叔叔,他正是当年传言中要来京城接任皇位的人,也就是还乡团所说的于谦准备拥立的那个人。

为了打消朱祁镇心中的疑虑,以免有朝一日被不明不白地干掉,他特意来到京城说明情况,宾主双方举行了会谈,会谈在热情洋溢地气氛中举行,双方回顾了多年来的传统友谊,并就共同感兴趣的问题交换了意见,朱瞻墡重申了皇位是朱祁镇不可分割的财产,表示将来会坚定不移地主张这一原则。朱祁镇则高度评价了朱瞻墡所做的贡献,希望双方在各个方面有更进一步的合作。

会议结束了,朱瞻墡满意地走了,朱祁镇却愤怒了。

事实最终证明了于谦的清白,石亨等人不但飞扬跋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借自己的手杀死了于谦,这个冤大头当得实在窝囊。

朱祁镇立刻跑去责问石亨,石亨哑口无言,只能把责任推给徐有贞,可是这些托词更让朱祁镇不满,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在一旁静静观察的李贤这才惊奇地发现,石亨实在是还乡团中最蠢、最差劲的一个,和徐有贞相比,他的档次实在太低,对付这样的人,根本不用自己动手,他迟早会自取灭亡。

话虽如此,但李贤仍然不敢轻敌,因为在石亨的背后,还有一个曹吉祥。

这个世界上最为残酷的游戏就是政治游戏,因为在这场游戏中从来都没有亚军,亚军就是失败者,只有冠军才能生存下去,李贤明白,在保证能够完全击倒对手前,他必须忍耐,接受无数次考验,等待时机的到来。

可是朱祁镇却没有这样的耐心,有一次,他私下单独找到李贤,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些人(此辈)干预政事,搞得来报告事情的人不来找我,却先去找他们,该怎么办呢?"

李贤慌了,他知道,这位皇帝陛下的不满已经到达了顶点,想发泄一下,才问出了这个问题,可是自己却不能实话实说,因为时机还不成熟。

他想了一下,讲出了一个堪称绝妙的答案:

"陛下你自己看着办吧。"

 

[530]

有人可能会纳闷,这句话不是推卸责任吗,到底妙在何处呢?

要分析这句话,必须和问题联系起来,这句话绝就绝在一语双关,听起来好似是让皇帝自己看着办,实际上,它的意思是让皇帝看着"自己办",收揽大权。

这样说话确实绕了太多弯子,有这个必要吗?

很有必要,因为李贤的高明之处恰恰就体现在此处。

李贤比徐有贞聪明得多,他之所以这样说话,是因为他知道,也许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双耳朵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他无时无刻都始终记得,自己的敌人绝不仅仅是没有大脑的石亨,还有一个管太监的曹吉祥。

朱祁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停止了问话,他已经明白了李贤的意思。对于这几个还乡团成员,他已厌恶到了极点。但已经发生的事情还不足以让他最终下定决心,与还乡团决裂,直到翔凤楼上的那次简短的谈话。

这年冬天,朱祁镇带着恭顺侯吴瑾和几个大臣内监登上翔凤楼,登高望远,很是惬意,突然朱祁镇指着城区中心黄金地带的一座豪华别墅问吴瑾:  

"你知道那是谁的房子吗?"

吴瑾不但知道这是谁的房子,还知道朱祁镇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作为李贤的同道中人,于谦的同情者,他决定趁此机会下一剂猛药,让那些人彻底完蛋。

"那一定是王府!"(此必王府)吴瑾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一丝杀意掠过朱祁镇的脸庞,他冷笑着说道:

" 那不是王府,你猜错了。"

他回头冷冷地看着那些跟随而来的大臣们,抛下了一句话,飘然而去:

"石亨居然强横到这个地步,竟没有人敢揭发他的奸恶!"

够了,到此为止吧,石亨,你的末日到了!

石亨的覆灭

对于皇帝的反感,石亨并不是没有感觉的,相应的,他也准备了自己的应对,埋伏在皇帝周围的大臣自不必说,他特意还安插了自己的侄子石彪镇守大同,自己则统帅京城驻军,只要一有动静,便可里应外合,这是个相当厉害的安排,进可攻,退可守,确实有水平。

阵势摆好了,朱祁镇你放马过来吧,看你敢动我一手指头!

石亨太天真了,事实证明,朱祁镇确实解决了他--用一种他绝对想不到的方式。 

 

[531]

在石亨看来,朱祁镇不过是个任他摆布的老实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敢如此专横跋扈,现在他已经羽翼丰满,自然更没有什么可怕的。

事实似乎确实如石亨想象的那样,朱祁镇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委托自己最为信任的心腹锦衣卫指挥逯杲四处打探消息,得到的结果是宫内无事,天下太平,看来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就在他洋洋自得的时候,却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石彪被抓了。

天顺三年八月,一直默不作声的朱祁镇突然发飚,将镇守大同的石彪逮捕下狱。这一举动大大出乎了石亨的预料,让他目瞪口呆。

石彪被抓,意味着自己的所有外援已经被切断,单凭现在手上这些人,别说造反,搞个游行示威都不够数,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忠厚老实的朱祁镇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那个懵懂无知的年轻人已经成为久经考验的政治老手。

但后悔也太晚了,石亨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朱祁镇的下一次冲击。

可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自石彪入狱后,朱祁镇又没有了动静,石亨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便上书表示自己对侄子犯罪负有领导责任,要求罢官辞职回家种田。

朱祁镇却和颜悦色地告诉他,你不用担心,你侄子的事情与你无关,放心大胆地过你的日子吧。

石亨相信了他的话,便不再坚持,放弃了辞职的打算,同时也放弃了他的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

真正的政治老手是不同于常人的,他们炒菜时从来不用大火爆炒,只用小火慢炖,打仗时从不中央突破,总是旁敲侧击。

从朱祁镇决定除掉石亨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为了掌握石亨的第一手资料,他策反了石亨身边的一个人,这个人正是锦衣卫指挥逯杲。

说起这位逯杲,也算是个奇人,锦衣卫出身,人送绰号"随风倒",但凡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反应极其之快,北京保卫战有他,夺门之变有他,整徐有贞有他,现在对付石亨,他又毅然站在了第一线。着实让人佩服。

于是石亨的罪证通过逯杲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朱祁镇的手中,而石亨得到的却只是每日平安无事的安慰。

 

[532]

在逯杲的帮助下,朱祁镇料理了石彪和石亨的其他部下,逐步完成了扫清外围的工作,现在石亨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可谓不堪一击。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关键时刻,朱祁镇却停住了进攻的脚步,迟迟不向石亨下手。

逯杲对此十分不解,他不明白,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干脆解决石亨呢?

但李贤却是明白的,朱祁镇这奇怪的举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李贤十分了解朱祁镇,这位皇上虽然历经政治风波,但归根到底还是个比较忠厚、念及旧情的人,他连拥立自己弟弟的于谦都不忍杀害,更何况是曾经有过夺门之功的石亨?

李贤很清楚,要想破解朱祁镇那最后的慈悲,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揭开夺门之变的真相!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将这些还乡团一网打尽!

于谦, 属于你的公道,我一定会替你拿回来!

时机终于到了,他们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很快就将坠入万丈深渊,永不超生。

现在,只需要轻轻的一推。

最后致命的一击

"石亨已然如此了,可是他夺门有功,革去未免太过了吧!"

当李贤奉诏进宫议事,从朱祁镇口中听到这句话时,他立刻意识到,完成最后一击的时刻来到了。

他突然故作神秘地说道:"不瞒陛下,当初也曾有人劝我参与夺门,可是我拒绝了。"

"什么!"朱祁镇顿时大为意外,他马上厉声追问,"那你为何不参加呢?"

李贤不慌不忙地说道:"因为即使不夺门,皇位依然是陛下的(天位陛下固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夺呢?"

朱祁镇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夺门我又怎么会有今天的皇位呢?

他满腹狐疑地看着李贤,等待着他的答案。

其实从夺门之变发生的那一天起,李贤就已看穿了这场所谓的政变的真相,他很清楚,这其实只是一个投机者的骗局,但当时由于一个关键问题尚未解决,他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现在时候到了。

因为解决那个关键问题的,就是朱祁镇与襄王的那一次会面。

 

[533]

正是在这次会面中,朱祁镇知道了所谓藩王进京继位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十分生气,却没有意识夺门之变的伪装已因为这件事情的发生被彻底揭去,直到李贤为他解开这个谜团。

李贤带着狡黠地笑容说出了他的谜底:"陛下难道还不明白吗,如果景泰(朱祁钰)一病不起,陛下即使身处南宫,天下也必然为陛下所有啊!"

朱祁镇沉思良久,这才恍然大悟!

他终于知道了其中的奥妙。

如果诸位还不明白,那么就让我来解释一下这个谜团的开始和结束,下面探案开始:

开端就是徐有贞的那句"不杀于谦,此举无名",如果细细分析,就会发现,这句话很不简单,徐有贞之所以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基于两个前提。

前提1:朱祁钰已经一病不起,可能很快就会驾崩,他也没有儿子,到时皇位必然空缺。(此为事实)

前提2:于谦准备拥立外地藩王进京继位。(此为徐有贞编造)

于是徐有贞就此得出了一个理所应当的结论:夺门有功,谋反无罪。

当年如果不是我们夺门,让你继承皇位,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凉快呢?

当年的朱祁镇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于谦才会被认定为反面典型,而还乡团却大受重用。

然而两年之后的李贤却用事实戳破了这个看似合理的逻辑陷阱。

前提1依然存在:朱祁钰没有儿子,死后皇位必然空缺。

但事情到这里发生了变化,因为前提2已经被事实驳倒了,那么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便浮出了水面--皇位到底会属于谁呢?

而当你列出所有的可能性后,就会发现,李贤的话是对的,天下非朱祁镇莫属!

首先由于朱祁钰没有儿子,他这一支已经不可能继承皇位,其次皇族的其他成员(如襄王)继位也已被证明是子虚乌有,那么就只剩下了两个可能性:

1、 朱祁镇复位。这对于朱祁镇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2、 沂王朱见深继位,他是朱祁镇的儿子,原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更为重要的是,他当年(1457)只有十岁,而维护朱祁镇的孙太后也还在世,所以皇位传给了朱见深,也就是给了朱祁镇。

谜团终于解开了,朱祁镇这才明白,这场所谓的夺门之变真正的受益者并不是他,而是那些还乡团。

 

[534]

李贤看见朱祁镇已经醒悟,便趁势又点了一把火:

"石亨那些人说是迎驾还勉强可以,怎么能说是夺门呢?!天下本就是陛下的,何必要夺!幸好事情成功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事情失败了,还乡团那几条烂命没了也就算了,可陛下怎么办呢(朱祁钰还活着呢)?

他接着说道:

"如果景泰就此去世,陛下顺利继位,石亨等人便没有丝毫功劳,他们拿陛下冒险,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啊!"

真正是岂有此理!

被忽悠了几年的朱祁镇顿时火冒三丈,他立刻召集群臣,下达诏令:今后但凡奏折一律不准出现"夺门"二字,违者严惩不贷!那些冒功领赏的人,趁早自己出来承认领罚,不要等我亲自动手!

石亨终于活到头了。

天顺四年正月,时值夺门之变四周年纪念日,石亨光荣入狱,一个月后凄惨地死于狱中。

可他在地府还没住满一个月,就在阎王那里见到了一个熟人--他的侄子石彪也于同月被押赴刑场斩决。

这位正统年间第一勇将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从名将到奸臣,贪婪和私欲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人各有志,无须多说,只是不知他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当年的亲密战友于谦。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李贤却似乎是一个热爱生命,珍惜时间的人,解决徐有贞和石亨,他只用了四年,现在在他的猎物还剩下最后一个人:曹吉祥。

徐有贞足智多谋,石亨兵权在握,这两位仁兄都不是善类,与他们相比,曹吉祥实在算不上啥,要学历没学历,要武艺没武艺。现在还乡团的两位主力已经被罚下了场,只剩下了他。对李贤来说,解决这个硕果仅存的小丑应该是他计划中最为轻松的一步,可他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曹吉祥不但是最难对付的一个,还差点要了他的命。

曹吉祥的雄心壮志

石亨死了,曹吉祥慌了,这也难怪,不用细想,光扳指头算就能明白,下一个也该轮到他了。

在如此险峻的时刻,一般人考虑的应该是低调为人,苟且偷生,能混个自然死亡就谢天谢地了,可这位仁兄思维却着实异于常人,他不但毫不退让,还积极要求进步,他还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当皇帝。

 

[535]

曹吉祥有个养子叫曹钦,他和曹吉祥一样,有着远大的理想和追求,并对此充满信心,但要真的动手,他还需要一样东西。为此,他私下找到自己的门客冯益,问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自古以来,有宦官子弟当皇帝的吗?"

冯益心知不妙,但毕竟自己在人家里混饭吃,便顺口答了一句:

"曹操"。

对于这个答案,我们有必要说明两点,首先,这个答案不能算对,因为曹操先生是死后才被追认为皇帝,其次,估计冯益也没有想到,为了这句话,他赔上了自己的老命。

找到了理论依据的曹钦大喜过望,他立刻在曹操的光辉形象指引下,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

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而曹吉祥和曹钦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文化有限,不是书生,他们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准备造反了,昔日司礼太监王振预备几天,就敢出征打仗,而曹吉祥紧随其后,筹划一个多月就动手了。

曹吉祥和曹钦经过"仔细"筹划,制定了一个简便易行的计划(简单到只有一句话):

曹钦带兵杀进宫,曹吉祥在内接应,杀掉朱祁镇,自己当皇帝。

以上, 计划完毕

制定人:曹吉祥、曹钦。

人才,真是高效率的人才啊

虽然这是一个漏洞百出,不知所谓的计划,但曹钦敢造反,还是有一定资本的。

他的资本就是手下的鞑官。

所谓鞑官,就是投降的蒙古兵,从朱棣时代的朵颜三卫开始,蒙古官兵就已经成为明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分,曹吉祥曾经镇守边关,深知这些蒙古兵战斗力之强悍,便私下招募拉拢蒙古士兵,为自己效力。

实事求是地讲,曹钦手下的这些鞑官确实相当厉害,其战斗力要高于明军,可那也要看是由谁指挥,放在曹钦手里,也只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但对曹钦有利的一点在于,宫内的驻军不多,而明代为防止武将造反,调兵手续十分复杂,身为主将,如无兵符,一兵一卒也难以调动。等到大军齐集,大事已定。所以,成功的真正关键在于时间。

只要能够在城外驻军调动之前攻入宫城,抓住朱祁镇,胜利就必定属于我!

一切就绪后,曹钦开始了他造反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选定造反日期。

 

[536]

选一个黄道吉日谋反,是古往今来所有阴谋家的必备工作,曹钦也不例外,而他在这个问题上还表现出了一定的科学精神,曹钦并没有迷信黄历,而是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去询问他的同党,掌管钦天监的天文学家、专业人士汤序。

汤序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仰头望天,认真观察许久,然后面目严肃地告诉了曹钦那个起兵的黄道吉日。

天顺五年(1461)七月庚子日  大吉   利动刀兵

曹钦千恩万谢的走了,他相信这一天是起兵的最好时机,因为他相信科学。

如果他知道汤序为他挑的这个日子到底多"好"的话,只怕他在造反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刀砍死这位仁兄。 

混乱的夜晚

庚子日  夜

曹钦在自己的家中设宴招待即将参与谋反的鞑官们,在宴会上,他志得意满,对所有的人封官许愿,希望在座人等努力放火,认真砍人,造反成功,前途无量!

曹钦造反前请客并不仅仅是请这些人吃一顿,他还有更深的目的。因为这些所谓的鞑官都是为钱卖命的雇佣军,他们能够背叛自己的国家为大明效力,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更多的钱出卖自己呢?

所以他虽谈笑风生,同时却用警惕的眼睛盯着在座的人,并嘱咐亲信看好大门,谨防人员出入。

曹钦思虑确实十分周密,但随着酒宴的进行,会场气氛活跃起来,他也开始有些麻痹,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早有准备的人趁机溜了出去。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马亮,平日并不起眼,曹钦只知道他是蒙古人,却不知道他有一个叫吴瑾的朋友。

马亮溜出来后,一路狂奔,直奔吴瑾所住的朝房,此时已经是夜晚二更,吴瑾被上气不接下气的马亮吵醒,闻听此事,顿时大惊失色。

可是吴瑾惊慌之后,才发现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因为他此刻孤身一人,手头无兵。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也住在朝房,便立刻起身去找这个人。

此人就是十二年前北京保卫战中那个"力战不支,欲入城"的孙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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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镗即将成为这个夜晚的主角。

吴瑾实在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事实证明,在这个混乱的夜里,正是这位孙镗起到了最为关键的作用,奇怪的是,孙镗平日并不住在朝房里,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夜晚,他会呆在这个地方呢?

事情就有这么巧,原来就在一天前,朱祁镇召见孙镗,命令他第二天领军西征,孙镗收拾妥当,今夜本应该在家休息,可偏偏他身体不适,为了方便第二天出征,便睡在了朝房里。

估计这种情况几年也难得遇见一次,可是那位伟大的天文学家汤序经过仔细研究,偏偏就挑中了这一天,找了这么个蹩脚的家伙当同党,曹钦的水准也着实让人汗颜。

孙镗从吴瑾口中得知了正在发生的一切,当即作出了决定:立刻报告朱祁镇。

可是此刻已是深夜,皇帝也已经下班回家睡觉了,而皇宫的门直到白天上朝才能开启,所以当两人赶到紧闭的长安门时,他们只剩下了一种选择——急变。

所谓急变,是明代宫廷在最为紧急的情况下使用的联系方法,一旦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发生,必须在夜间惊动皇帝时,上奏人应立即将紧急情况写成文书,由长安门的门缝中塞入。

而守门人则应在接到文书的第一时刻送皇帝亲阅,不得有任何延误,否则格杀勿论! 

可这一次出现了意外,孙镗和吴瑾在长安门外急得团团转,却始终没有把文书投进去。

因为这二位仁兄事到临头,才发现他们面临着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吴瑾摊开纸笔准备写上奏,却迟迟不动手,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孙镗,原因很简单——他认字不多,写不出来。 

孙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禁不住吼道:“你看我做甚?我要是写得出来,还用得着干武将这行?”

于是,这两个职业文盲围着那张白纸抓耳挠腮,上蹦下跳,却无从下笔。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情急之下,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文书格式,问安礼仪,便大笔一挥,写下了中国历史上最短的一篇奏折,只有六个大字:

曹钦反!曹钦反!

这二位也是真没办法了,如此看来,普及义务教育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这封上奏立刻被送呈给了朱祁镇,危机之中,这位皇帝表现得很镇定,他当机立断,下令关闭各大城门,严防死守,并立刻逮捕了尚在宫中的曹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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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最为重要工作完成了,但吴瑾和孙镗明白,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在这个惊心动魄的夜里,他们两个人都将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

要知道,曹钦虽然兵力不多,但对付皇宫守军仍绰绰有余,如果在天亮援军尚未到来之前,谋反者已然攻破皇宫,那一切就全完了。面对着前途未卜的茫茫黑夜,吴瑾和孙镗没有选择退缩,虽然他们都是孤身一人,却毅然决定承担起平叛的重任。

两人决定各自去寻找援兵,平定叛乱,稳定局势,商讨完毕后,他们就此分别,并约定来日再见。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长安门前一别,他们再也未能见面

当吴瑾和孙镗在宫外四处乱窜的时候,喝得头晕眼花的曹钦终于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马亮去了哪里?”

深更半夜,谋反前夕,他又能去哪里呢?一个清晰的结论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计划已经泄漏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反也活不成了,瞬息之间,曹钦做出了决断:

反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曹钦带着他的雇佣军们出发了,曹氏之乱正式拉开序幕。

然而,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曹钦开始了他让人难以理解,不可思议的表演。

根据原先的计划,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皇宫,可是曹钦却擅自改变了方向,他要先去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锦衣卫指挥逯杲,他也是曹钦最为痛恨的人,逯杲原先曾经是曹钦的朋友,但后来因为还乡团失势,逯杲翻脸不认人,成了曹家的敌人。所以曹钦第一个就准备干掉他。

此刻,消息灵通的逯杲已经收到风声,正准备出门跑路,却恰好撞到赶过来的叛军,曹钦二话不说,当头就是一刀,砍掉了逯杲的脑袋。

与此同时,曹钦还派出另一路叛军进攻东朝房,因为在那里有着另一个重要人物——李贤。

李贤正在朝房里睡大觉,突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心知不妙,准备起身逃跑,却被一拥而入的叛军堵了个正着。

叛军也不跟他讲客气,挥刀就砍,李贤躲闪不及被砍伤了背部,而其他叛军也纷纷拔出刀剑,准备把李贤砍成肉酱。

如无意外情况,李贤同志为国捐躯的名份应该是拿定了,可在这关键时刻,一声大喝救了他的性命:

“住手!”

李贤想不到的是,喊出这一声的人竟然是曹钦。

曹钦刚刚从逯杲家回来,他喝住众人,一手拿着血刀,一手提着逯杲的人头,走到李贤的面前,笑着说道:

“李学士(李贤是内阁学士),有劳你了,帮我一个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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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手持人头,身上沾满鲜血的曹钦对眼前的猎物展开笑容,从他后来的行为看,由于原定计划的泄漏,此时的曹钦似乎已经有些不知所措,行为失常。

李贤终于迎来了他一生中最为危险的时刻,几年来,他历经风雨,披荆斩棘,除掉了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却没有想到,这最后的敌人竟然会狗急跳墙,拼死一博。现在他已经身负刀伤,还成为了对方手中的玩偶。更要命的是,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人。

慌张是没有用的,镇定下来,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李贤恢复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强忍住伤口的疼痛,叹息一声,说道:

" 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曹钦用一种十分形象的方式回答了他的问题,他把逯杲那血淋淋的头提到李贤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这个人逼我的!"(杲激我也)

李贤强压心中的恐惧,深吸了一口气。

"需要我做什么吗?"

曹钦笑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李贤的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是我的原意,请先生帮我代写一封解释的奏折呈交给皇上吧。"

李贤万没想到,这位仁兄提出的竟然是如此的一个要求,可这位仁兄如此凶神恶煞,没准写完后等着自己的就是鬼头刀,为了争取时间,他故作为难地说道:

"我写是可以的,但此地没有纸笔啊。"

曹钦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他指向了门外正吓得哆嗦的一个人:

"不要紧,他有。"

那位被叛军抓住的第二个人质,就是李贤的死党--吏部尚书王翱。

与此同时,分头行动的吴瑾和孙镗正在黑夜中寻求支援,但情况却让他们大失所望,长安门外住着很多文武百官,此刻听见动静,却没人出头,看来该出手时就出手在某些时候只是梁山强盗的行为准则。

吴瑾没有办法,只好回家找来自己的堂兄吴琮和几个家丁,向东安门方向奔去,他深通兵法,知道曹钦今夜必反无疑,而叛军要想抓住皇帝,控制局势,进攻的目标必然是内城的城门,所以他准备去城门方向打探动静。

可他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

而另一边的孙镗也是一头雾水,他四处寻找没有结果,情急之下,竟然摸到了太平候张瑾的家里,要求他带领家丁帮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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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瑾是一位武将,家里养着很多的家丁,如果他能站出来,确是不错的办法,可孙镗在这个时候去找这位仁兄,只能说他是晕了头了。

因为这位张瑾就是还乡团成员张軏的儿子!

虽然张軏在夺门后不久就死掉了,但他的儿子却还没有打倒自己老子的觉悟,所以对跑上门的孙镗置之不理,孙镗也只好无奈离去。

有人可能会注意到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孙镗不是准备带兵出征吗,为什么不去调那些兵呢?

孙镗当然不是白痴,明明有兵还要到处跑,真正的原因在于那些兵只有等到他第二天拿到兵符,奉命出征后才能调得动!

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帮手找不到,城外驻军也指望不着,眼看就要陷入绝境,孙镗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办法。

此刻,李贤和王翱已经在曹钦的威逼下写好了请罪奏折,并塞入了宫门,他们曾以为曹钦准备就此罢手,却万万没有料到此时的曹钦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见那封文书被塞进了门里,曹钦长出了一口气,似乎事情已经了解,但转瞬之间,他改变了主意,突然厉声喝道:

"众军集结,即刻攻击长安门!"

这是一道让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命令,曹钦的叛乱计划已经被揭破,相信他自己也知道,这封请罪文书糊弄不了朱祁镇,骗不开城门,而且老兄你都请罪了,干嘛还要打呢?

无论如何,他还是动手了,可他手下的鞑官虽然勇猛,却一直无法打败长安门的守军,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曹钦放火烧城门,可守军也早有准备,他们用砖头塞住城门,还兼具了防火功能。曹钦在门前急得转了几圈,反复调兵攻打,就是进不去。

无计可施之下,他决定变换进攻地点。

就在几乎同一时刻,孙镗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到了军营驻地,面对巡哨,他没有亮出兵符,却运足中气,气沉丹田,大呼一声:

"刑部大牢有人逃跑了!大家快去抓啊,抓住了有重赏!(最后这句话很重要)"。

正在睡觉的士兵被他喊醒,许多人都不予理会,但有些士兵却闻声而起,抄起家伙就跟着孙镗走了(赚钱的机会怎能放过),后经统计,孙镗这一嗓子喊来了两千人,正是这两千人最终稳定了局势,平定叛乱。

孙镗带着两千位想发财的志愿者来到长安门附近,这才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你们看见长安门的火光了吗,那是曹钦在造反!大家要奋力杀敌,必有重赏!(这句话一定要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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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来砍囚犯的士兵们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但既然来了也不能空着手回去,叛军也是人,打谁不是打啊,反正有钱拿就行。于是大家纷纷卷起袖子憋足力气,向长安门冲去。

然而当孙镗到达长安门时,才发现曹钦等人已经撤走,他立刻列队,随着叛军的踪迹追击而去。

原来曹钦眼看长安门无法攻下,天却已经快亮了,于是他决定立刻改变方向,进攻东安门。

然而在行军的路上,他遇见了另一个往东安门赶的人--吴瑾。

大家都携带武器,杀气腾腾,不用自我介绍也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于是二话不说,开始对打。此时吴瑾身边只有五六个人,根本不是叛军的对手,但他毫无惧意,与叛军拼死相搏,力尽而亡。

这位于谦的昔日战友最终死在了在还乡团覆灭前的前夕,他没有能够看到最后的胜利,但人们是不会忘记这个人的--一个为了公道和正义付出一切的人。

曹钦杀掉了吴瑾,带领着叛军到达了东安门,开始了新一轮攻击行动,和长安门一样,他这次又用上了火攻,烧毁了东安城门。

曹钦原本以为东安门易攻,这才绕了个大圈跑过来,可他实在没有想到,守东安门的仁兄更不好对付。

东安门的守将没有用砖头塞门,却想了一个更绝的方法。曹钦在外面放火,他也没闲着,自己竟然找来木头,在里面又放一把火!这样一来火势越来越大,形成了一片火海,别说叛军了,兔子也钻不进来。

曹钦又一次陷入困境,正在此时,尾随而来的孙镗赶到了,看见这群深更半夜还在开篝火晚会的仁兄们,他立刻趁势发动了进攻。

按说到了这个地步,这场叛乱应该很快就能够结束,可曹钦手下的鞑官的战斗力实在让孙镗大吃了一惊,这些蒙古人在山穷水尽之际仍然十分勇猛,虽然人少却能以一当十,孙镗仗着人多,曹钦仗着人猛,战斗从东安门一直打到长安门,从凌晨打到了中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没消停过。

这是奇怪的一天,大臣们早就得到了消息,躲在了家里不去上朝,老百姓也不上街溜达,都呆在家里打开窗户看街上的这场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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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苦的是曹钦,他已经没有出路了,为了突出重围,他集中了一百多骑兵,向着包围圈发动了最后的冲锋。

可是曹钦的这点把戏在久经战阵的孙镗面前实在太小儿科了,他立刻安排了大批弓箭手站在队伍前列,对纵马冲锋者一律射杀,双方又一次陷入僵局。

这场让人哭笑不得的造反行动已经持续了十二个小时了,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曹钦万万没有想到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曹钦发现鞑官们的战斗力越来越弱,这也难怪,毕竟造反不是请客吃饭,算是体力活,鞑官们为造反已误了中午的正餐,这么闹下去谁能受得了?

万般无奈之下,曹钦逃回了自己的家,跟随而来的孙镗随即领兵包围了曹家,发动了总攻击,眼见大势已去,曹钦投井自尽,结束了他的一生。可攻进曹家的官兵们似乎还没过瘾,顺带着把曹家上下不论大小杀了个一干二净(估计是因为带走了不少东西,顺便灭个口)。

这就是权倾一时的曹家最后的下场。

最后补充几个人的处理结果:当夜,朱祁镇在午门召开大会,宣布判处曹吉祥死刑(注:凌迟处死),与他一同被处决的还有在曹家混饭吃的冯益(多说了一句话),业务不精的天文学家汤序(其实我认为他应该算是有功之臣)。

至此,经过历时五年,惊心动魄的激烈斗争,还乡团的成员们全军覆没,正义最终得到了声张。

"于谦,公道还是存在于世上的啊!"

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李贤露出了笑容。

李贤,立朝三十余年,虽历经坎坷,却能百折不挠不改其志,终成大业。官至少保、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成化二年(1466)病逝,名留青史。

史赞:

伟哉!宰相才也!

李贤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但其身后事却更为精彩,这位学士大人招了一个叫程敏政的女婿,而在他去世三十四年后,他的女婿主持了一次科考,别出心裁考了一道考题,难倒了几乎全天下所有的应试举人,只有两个人答出了这道题。

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个答出了考题的人不但没有飞黄腾达,反而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历史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迹。而在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做唐寅,我们通常称之为唐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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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镇的遗愿

经历了无数的刀光剑影,权谋争斗,朱祁镇终于迎来了安宁稳定的生活,就在这片宁静中,他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终点。

天顺八年(1464),朱祁镇三十八岁,应该说这是个并不算大的年龄,但此时的朱祁镇已经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大漠的烽烟,宫廷的争斗,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位皇帝的一生并不算光彩,他宠信过奸邪小人,打过败仗,当过俘虏,做过囚犯,杀过忠臣,要说他是好皇帝,真是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个好人。

他几乎信任了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从王振到徐有贞、再到石亨、李贤,无论这些人是忠是奸,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他都能够和善待人,镇定自若,抢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颜帖木尔、阮浪,最后都成为了他的朋友。

可是事实证明,好人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这年正月,朱祁镇在病榻之上,召见了他的儿子,同样饱经风波的朱见深,将帝国的重任交给了他。

然后,这位即将离世的皇帝思虑良久,对朱见深说出了他最后的遗愿,正是这个遗愿,给他的人生添加了最为亮丽的一抹颜色。

"自高皇帝以来,但逢帝崩,总要后宫多人殉葬,我不忍心这样做,我死后不要殉葬,你要记住,今后也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

"我一定会照办的。"

跪在床前的朱见深郑重地许下了他的允诺。

自朱元璋起,明朝皇帝制定了一项极为残酷的规定,每逢皇帝去世,后宫都要找人殉葬,朱重八和朱老四自不必说,连老实巴交的朱高炽,宽厚仁道的朱瞻基也没有例外,现在这一毫无人性的制度终于被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差劲皇帝废除了,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朱元璋统一天下,建立帝国,留名青史,朱棣横扫残元,纵横大漠,威名留存至今,他们都是我们今天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他们的功绩将永远为人们牢记。

但在他们丰功伟绩的背后,是无数战场上的白骨,家中哀嚎的寡妇和幼子,还有深宫中不为人知的哭泣,一帝功成,何止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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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镇最终做成了他的先辈们没有做的事情,这并不是偶然的,他没有他的先辈们有名,也没有他们那么伟大的成就,但朱祁镇有一种他的先辈们所不具备(或不愿意具备)的能力--理解别人的痛苦。

自古以来,皇帝们一直很少去理解那些所谓草民的生存环境,只要这些人不起来造反,别的问题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说什么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但朱祁镇做到了,至少在废除殉葬这件事情上,他理解了后宫那些无辜者的痛苦。八年前,他从一个作威作福的皇帝变成了俘虏,之后又成为囚犯,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衣食不继,相拥取暖,这一惨痛的经历让他深刻地了解了身处困境,寄人篱下的悲哀,也知道了身为弱者要生存下去有多么的艰难。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决定违背祖制,去解救那些无辜的人。

应该承认,这是一个勇敢而伟大的行为。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无故去夺取别人的生命和尊严的权利。

虽然他一生中干过很多蠢事、错事,但在我看来,他比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们更像一个"人"。

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评价朱祁镇的一生:

他是一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

天顺八年(1464)正月,明英宗朱祁镇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终年三十八岁,太子朱见深继位,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开序幕。

明宪宗朱见深

曾经有一个朋友让我帮他解决一个难题:他和他的女友关系很好,但是由于他的女友比他大两岁,家里人反对,他拿不定主意,想问问我的意见。

我想了一下,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朱见深的故事。

悲惨的童年

一般说来,皇帝的童年或许不会快乐,却绝不会悲惨,明代皇帝也是如此,当然了,首任创业者朱重八同志例外。

但朱见深先生的童年似乎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客观地讲,这位仁兄确实受尽了累,吃够了苦,虽然他后来终于成功继位,当上了皇帝,但如果你研究过他的发展史,相信你也会由衷地说一句:

兄弟你实在不容易啊!

正统十二年(1447),朱见深出生了,他是皇位未来的继承者,用今天的话说,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可是没有人会想到,仅仅两年之后,他的人生悲剧就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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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十四年(1449),父亲朱祁镇带兵出征,却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大明王朝的最关键时刻,朱见深毛遂他荐,被挺而出,在牙还没长全的情况下被光荣任命为皇太子,时年两岁。

两岁的朱见深自然不会知道,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被立为皇太子,有着极为复杂的政治背景。

当时,朱祁镇战败被俘,朱祁钰即将顶替他哥哥的位置,老谋深算的孙太后早已料到这个弟弟是不会就此罢手的,为防止皇位旁落,她急忙拥立朱见深为太子,并以此作为支持朱祁钰登基的交换条件。

虽然孙太后成功地将朱见深立为太子,但她深知深宫之中,人心险恶,保不准朱祁钰先生什么时候来一个斩草除根之类的把戏,而她自己也不可能时刻与宝贝孙子在一起,为确保安全,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派出自己的一个亲信去保护朱见深。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决定,改变了朱见深的一生。

她派出的亲信是一个姓万的宫女,从此这位宫女开始无微不至地照料幼童朱见深。

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两岁。

事实证明,孙太后的政治感觉是很准确的,朱祁钰坐稳皇位之后,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不但自己追求连任,还想让自己的儿子也能连任。于是在景泰三年(1452),他买通了大臣,废除了朱见深的太子地位,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对于这一变动,孙太后虽然极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政治人物为了自己的利益争来斗去,却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举动,已经为一场悲剧拉开了序幕。

此时已经五岁的朱见深自然不知道大人们的事情,他每日只是在深宫中闲逛,由于他身处险境,且地位不稳,大家都认为他被废掉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接近这位所谓的皇太子,对他十分冷淡。

从两岁时起,孤独和寂寞就不断缠绕着这个幼童,对他而言,童年是灰暗色的。而在这灰暗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给他带来安慰的就是那位万姑姑。

无论周围的人对他如何冷淡,也无论人们如何排斥他,不陪他玩耍,这位万姑姑却总是一直陪伴着他,安慰着他,照料他的生活,虽然他的母亲周贵妃也常常来探望他,但宫中到处都是朱祁钰的耳目,为了不惹麻烦,每次总是来去匆匆,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这个日夜守候在他身边的人才是他可信赖的依靠。

 

[546]

就这样,朱见深和他的万姑姑相依为命,过着这种冷清而又平静的生活,可有一天,这种生活被打破了,一群人突然闯进了朱见深的宫殿,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不可以再用太子的称谓,从此以后,你的称呼是沂王。

然后这些人告诉他,沂王是没有权利继续住在这里的,你要马上滚出宫去,因为你的堂兄朱见济将很快搬进来,成为这里的主人,新的太子。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原任太子,现任沂王身边太监宫女的下岗分流遣散问题,而从使用价值方面来说,废太子还不如废旧轮胎。这是因为废旧轮胎还能回收利用,而根据历史经验,废太子往往会一废到底,永久报废。

人们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这种时刻经常出现的景象就是树倒猢狲散,身边的人纷纷收拾行李,离开朱见深,另寻光明的前途。

面对着这一突变,那位姓万的宫女的表现却异于常人,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离去的人,默默地为朱见深准备着出宫的行装。

五岁的朱见深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很快就要搬出这里,而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即将离他而去,在他的脑海中没有答案,只有疑惑和忧虑。

"你也会走吗?"

"不会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

这句话,她最终做到了。

景泰三年(1452),朱见深被废为沂王,搬出宫外。

这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五岁。

朱见深的沂王生活开始了,事实证明,这是他人生中最为黑暗的一个时期,虽然他的父亲已经从蒙古载誉归来,但又立刻被委以囚犯的重任,关进南宫努力工作,由于事务繁忙,无法与他见面,而由于他已经搬出了宫外,他的母亲周贵妃也无法出宫来看他。此外,他身边布满了朱祁钰的手下,无时无刻都在监视着他的举动,如果被人抓住把柄,没准就要从废太子更进一步,变成童年早逝的废太子。

五岁的朱见深,没有父母的照料和宠爱,没有老师的耐心教导,身处不测之地,过着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他随时都可能被拉出去砍掉脑袋,或者在某一次用餐之后突然食物中毒,暴病不治而亡。对他而言,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点,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挣扎,而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五年。

在这让人绝望的环境中,只有她始终守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安慰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从未动摇过。

对朱见深而言,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依靠,是他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在那黑暗的日子里,这个人支撑着他,和他一起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刻。

五年后(1457),朱见深的父亲又一次得到了皇位,他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风水轮流转,他又一次搬回了宫中,恢复了太子的身份。自然,她仍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一年,她二十七岁,他十岁。

在担任东宫太子的日子里,日渐成熟的朱见深逐渐对这位大他十七岁的女人产生了微妙的感情,相信就在这段时间之内,他们的关系发生了特殊的变化。

对于这些情况,他的父亲朱祁镇和母亲周贵妃都有所察觉,但他们并没有阻止,而是为朱见深挑选了三个女子作为皇后的候选人,等待他登基之后挑选册封。因为他们相信,这个姓万的宫女绝不可能成为皇后,等到朱见深长大懂事后,自然会离开她的。

天顺八年(1464),朱祁镇病死,朱见深继位,从此这位万宫女正式成为了皇帝的妃子。

这一年 ,她三十五岁,他十八岁。

皇后又如何!

虽然明代的宫廷政治十分复杂,王公贵族、文臣武将个个粉墨登场,卷起袖子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不过在我看来,要论斗争水平,后宫的诸位佳丽们也层次甚高,顾盼一笑,举手投足之间,足以致人死命,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很早以前,亲爱的花木兰同志就曾经教导过我们:

谁说女子不如男!

太子朱见深成了皇帝,万宫女也变成了万妃,大致可以算是功德圆满,此时的万妃历经风波,已经年近不惑之年,但让众人惊异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得到了皇帝朱见深的大部分宠爱,很多人都不理解。

而这一情况的出现,对后宫那些正值妙龄的女子们来说就不仅仅是一个理解的问题了,她们十分愤怒,也很不服气:这样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得到专宠?

在那些不服气的女人中,级别最高的是皇后吴氏。

要说这位吴小姐,那可是大大的有来头,有背景,想当初竞选皇后的时候,评委(朱祁镇)最先定的是一位王小姐,可是这位吴小姐凭着自己家出身官宦,而且交际甚广,竟然找人搞定了评委,搞了暗箱操作,把王小姐挤了下去。最终当上了皇后。

要知道,皇后的人选是朱祁镇亲自定的,那这位吴小姐到底有什么神通,能够改变朱祁镇的决定呢?

这是因为她认识一个十分厉害的人--牛玉。

关于这个人我们不用介绍太多,只用说两点就够了:

1、他是朱祁镇的亲信太监。

2、 朱祁镇临死前召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朱见深,另一个就是他。

有这样的一个人关照,吴小姐当上皇后自然不在话下,实在不用搞什么潜规则。

有这样的后台和关系网,年轻貌美的吴小姐自然不把三十五岁的万阿姨放在眼里,她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被朱见深冷落,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去整治万阿姨。

可是不幸的是,事实证明,这不是一个好的方法。

可能毕竟是太年轻了,吴小姐丝毫不考虑后果,竟然直接找到万阿姨,把她拉回来打了一顿板子。

这个方法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简单粗暴。当然了,她打这顿板子还是有理论基础的,她到底是皇后,所以对此美其名曰:整顿后宫纪律。这一顿板子打得万阿姨差点丢了命,也帮很多后宫的妃子出了一口气,此时的吴小姐可谓是威风凛凛,风头甚猛。

据说最猛的风是十二级的暴风,这位吴小姐的举动也真可谓是暴风骤雨,但事实证明在历史中,最猛烈的风不是暴风,而是枕头风。

万妃挨了打,回去就向朱见深告了状,在这场争斗中,吴皇后靠的是家世和身份,而万妃靠的是宠信,那么结果如何呢?

自然是万妃赢了。(还是皇帝说了算)

朱见深听说万妃被打之后,十分生气,当即作出了处理。

他废掉了吴小姐的皇后名分,而此时她刚当皇后一个月。除此之外,吴小姐的父亲也被免官充军,而吴家的老朋友牛玉也被牵连在内,这位原来的司礼监竟然被发配去孝陵种菜,做了菜农。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位曾挺身而出,平定叛乱的孙镗也被免了职,原因竟然是据说他和牛玉有亲戚关系。

 

[549]

皇后只干了一个月就被废掉,这可谓是前所未闻,而且此事竟然牵涉进去那么多无关的人,影响实在太坏,内阁成员李贤、彭时向朱见深进言,希望皇帝能够三思,收回成命。

朱见深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宠爱万妃。

一年后(成化二年 1466),万妃迎来了她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年正月,她为朱见深生下了一个儿子,朱见深闻讯大喜过望,立刻封她为贵妃,还为此去宗社祭天,感谢祖宗保佑。

如无意外,万贵妃的这个儿子必定会成为将来帝国的继承者,可是遗憾的是,这一幕最终并没有出现。

第二年,这位皇子就患病夭折了,而这一年万贵妃已经三十八岁,她几乎不可能再生育儿女了。

这一事件严重地打击了朱见深,却并没有影响到朱见深对万贵妃的喜爱,此时的朱见深年仅二十一岁,正是少年风流的时候,可他却一反常态,日夜守在这个大龄女人的身边,似乎永远也不会厌倦。

朱见深不急,下面的大臣们可急了,内阁成员彭时估计是分管妇联工作的,眼看朱见深如此专宠万贵妃,而这位中年妇女很明显已经过了生育年龄,担忧皇帝无后,于是便发挥了文官集团以天下为己任、无论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居委会工作精神,给皇帝上了一封十分特别的奏折。

这封奏折堪称奇文,具体内容就不写了,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您的后宫有很多妃子,可是到现在却还没有儿子,臣想这应该是陛下过于宠爱某一个人所致吧,所以希望陛下能够将宠爱分给其他的妃子,这是国家大计啊。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位彭时先生竟然干涉起皇帝的私生活来,公然上书劝皇帝平时多找其他老婆联络感情(文言"雨露均沾"),按说一般的皇帝看到这样的文书早就跳起来骂了:"我睡老婆,还要你管吗?"

可这位朱见深先生的反应更加出人意料,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是我的私事,你让我自己做主吧。"

然后他依然故我。

大臣们的疑惑已经到了极点,他们不明白,这个万贵妃容貌并不突出,年龄也大了,为什么皇帝陛下竟然可以忽略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专宠她一个人呢?

 

[550]

朱见深明白大臣们的疑虑,但他并不想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是不会理解的。

在那孤独无助的岁月里,只有她守护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走过无数的风雨,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是的,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

在这世上,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从来都不需要。

意外的收获

对于朱见深而言,万贵妃是他的妻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可信的人,但可惜他不知道,这位万贵妃还有另外一幅隐藏的面孔。

要知道,虽然朱见深是一个很专情的人,可他毕竟是皇帝,绝不可能只宠信万贵妃一个人,他也会时常找后宫的其他妃子或是宫女,万贵妃也从未反对过,双方似乎相安无事,但朱见深似乎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疑点: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没有任何子女呢?

朱见深万万想不到,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所有怀上他孩子的妃子或宫女都被人逼迫堕胎了!而干这件缺德事正是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万贵妃。

但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朱见深这些事情,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敢。

如果就这样搞下去,也许下一任皇帝朱祐樘先生就得另找地方投胎了。但也就在此时,万贵妃真正的敌人出现了,正是这个人彻底打破了万贵妃的如意算盘。

说来滑稽,万贵妃的这位敌手并不是选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成化初年(1465)  广西  大藤峡

都察院都御史、远征军指挥官韩雍正站在峡谷的入口,仰望着上方的悬崖绝壁,为了平定两广土官叛乱,他带兵千里行军赶到这里,却发现山势险恶,方向难寻,常年的带兵经验告诉他,这里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正当他为找不到一条安全的出山之路发愁的时候,手下兴奋地向他报告,他们在前方找到了十几个当地的儒生和里长,熟悉附近地形,愿意为大军带路。

韩雍说:带我去看看。

他缓步走到那些当地人的面前,并没有迎上前去和他们热情握手,感谢他们即将为祖国做出的贡献,却出人意料地大笑起来:

"就凭你们这几个人,也敢来行刺!都给我抓起来!"

 

[551]

儒生里长们大惊失色,左右人却都是莫名其妙,士兵们随即上前搜身,果然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行刺的利器。

部下们十分惊奇:你怎么就知道这些人是叛军派来的呢?

韩雍笑着说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此地荒郊野岭,道路难行,鬼才来闲逛,而且附近都是叛军,怎么会有儒生里长四处活动?不是奸细刺客还能是谁?"

这件事情传到了叛军那里,没文化的土官们十分惊讶,以为韩雍有特异功能,惊为天神,士气受到了严重打击,不久之后韩雍分兵五路进攻大藤峡叛军营地,叛军不堪一击,被全部歼灭。

得胜功成的韩雍站在山顶之上,俯视着山间的那条大藤,所谓大藤峡即因此藤而得名,历来被土官们视为圣物,顶礼膜拜。

韩雍笑着问被俘土官:"这藤是干什么用的?"

土官对他的调侃态度十分不满,一脸严肃地回答:"此藤横跨山崖,白天不见踪影,夜晚方现,是此地天赐神物。"

韩雍的脸上闪过一丝坏笑,对身边士兵说道:"拿斧头来!"

没等土官们反应过来,韩雍突然举起大斧,朝那藤全力砍去,于是神物就此一斧两断,成了废物。

这下子土官们一下子炸了锅,个个目瞪口呆,惊慌失措看着韩雍,而韩雍却只是轻松地笑了笑:

"诸位不要激动,藤断了也没什么,改个名字就行,我拿主意,今后此地就叫断藤峡吧。"

这就是明代历史上著名的成化两广叛乱和断藤峡之战,要说这事也算是个大事,但因为如果和由此事引发的后续事件比起来,那可就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说来让人难以相信,后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活剧竟是由这样一件小事引起的:

平定了叛乱后,韩雍准备班师回朝,这时他的一个部下向他请示了一件事:

"我们俘获了很多当地土民,如何处理?"

韩雍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这还不简单,交当地官衙放归乡里严加管束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补充了一句:

"去挑一些年轻的,男女都要,我要带回京去。"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韩雍的举动也算是老习惯了,明朝每逢边界打仗抓到俘虏,总会挑一些男男女女到京城,送进王府或是宫里各有不同用场。

 

[552]

一般说来,女的会被安排做宫女,而男的就比较惨,他们的新职业比较统一--太监。伟大的郑和同志就是这样进入宫廷的。

韩雍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这一举动将给大明帝国带来深远的影响,并导致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八年心惊肉跳的乱世,十八年国泰民安的盛世。

因为在那批进宫的人中,有这样一男一女,男的叫汪直,女的姓纪,名字不详。

男的还没到出场的时候,让他先在后台等等吧,而那个姓纪的女孩,将成为风光无限的万贵妃最为可怕的敌人。

最强大的武器

吴小姐的下场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常识:这个不起眼的中年妇女是皇帝最为宠信的人,如果要得罪了她,只有死路一条。

接替皇后位置的王小姐也是胆战心惊,经常串门,主动问安,就怕这位无冕之后什么时候心血来潮,闲来无事整她一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这也难怪,吴皇后有容貌有权势有名分,来势汹汹,万贵妃却只用一个小报告就结束了她的皇后任期,杀人于无形之中,着实厉害得紧。

此时的万贵妃俨然已经成为了后宫真正的统治者,呼东喝西,指南骂北,但凡有后宫妃嫔宫女怀孕,她便立刻指使手下的人去逼迫堕胎,好不威风,自己生不出来就不让别人生,真可谓是断子绝孙、一统江湖。

也就在这个时候,广西来的纪姑娘进入了深宫,此时的她背井离乡,孤苦一人,怯生生地注视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没有人会想到(包括她自己),就在不久之后,这个羞涩胆怯的小姑娘将会撼动万贵妃那看似稳如泰山的权势与地位。

纪姑娘被分配入宫,做了一名普通的宫女,可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宫女一进宫就得到了宫中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因为很快人们就发现,她是一个十分容易相处的人,她原先是广西土官的女儿,养尊处优,还能够识文断字,却从不因由官宦之家的小姐沦为宫女而怨天尤人,即使人家欺负她,交给她很多脏活累活,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做完。

她虽然没有权势、没有背景、甚至于没有过人的容貌,却有着一样女人最为强大的武器--善良。

 

[553]

她真心诚意地对待每一个人,从不去计较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分派给自己的工作,由于她的出色表现,上级派给了她一个重要的职务--仓库管理员。

一般来说,这管仓库实在不能算是个体面的差事,但纪姑娘这个仓管员当得却是十分风光,这是因为她管的那个仓库比较特别--钱库。

更为重要的是,她管的这个钱库并非国库,而是内藏库,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国库里存放的就是国家的钱,是由户部管的,而所谓内藏库里存的是皇帝的私房钱,由他自己掌管,并不用交给后宫的老婆们(不容易啊)。这也为后来发生的一切打下了伏笔。

成化五年(1469)的一天,纪姑娘正如往常一样认真清点着仓库,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位仁兄就是朱见深同志,不知他是不是闲来无事,想去自己的钱库数钱玩,便一路进了仓库,正遇上仓库管理员纪姑娘。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相遇。

朱见深对这个管仓库的小姑娘起初并不在意,他关心的只是仓库里的钱,四处巡视之后,他开始询问仓库的收支情况。

可是问着问着,朱见深突然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后宫中女子众多,许多人几年也难得见皇帝一面,所以每当真正见面时,往往都是"激动地心,颤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对这一场景朱见深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可这一次,通常的那一幕却并没有发生。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十分特别,虽然初次见面,却应答如流,而且神情自然,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条理清楚,井然有序,毫不紧张,好像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众多妃嫔争夺的对象,君临天下的皇帝。

后宫的那些你争我夺,勾心斗角的是是非非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回答完朱见深的问题,她便退后静立一旁,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不问一个多余的问题。在她的眼中,管理仓库才是自己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去获取什么,也不想去争夺什么。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道德经

朱见深被深深地打动了,这个看仓库的小姑娘没有矫揉造作的仪态,也没有心思机敏的试探,她的身上只有如清风流水一般平淡的随和与友善,但这已经足够了。

 

[554]

他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当然了,由于他是皇帝,自然不用经过加深了解、互致问候、拜见双方父母之类的复杂过程,直接就"临幸"了。

这以后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平淡,仓库管理员纪姑娘并没有如诸多后宫小说中描述的那样飞黄腾达,这并不奇怪,因为以她的性格,是不会主动向朱见深要求些什么的。

此后,她依然如往常一样管理着她的仓库,也从未对人谈论过这件事情,对她而言,这件事情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上天偏偏要给她一个不平凡的命运,就在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按照常理,在古代,要是哪位女子怀上了皇帝的孩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地方政府要到该女子的家中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洽谈将来的合作事宜,家中父母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祖宗上柱香,而那些风水先生们也会跑到这家的祖坟上去搞理论研究,总而言之两个字--风光。

可当时纪姑娘面临的环境则应该用另外两个字来形容--危险。

因为当时的后宫正处于万贵妃的管辖之下,而这位万贵妃最不能忍受的声音就是婴儿的啼哭,因为对于她而言,这无异于丧钟的轰鸣。为了她的地位,她必须除掉所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新生命--包括那些即将诞生的。

出于母亲的天性,纪姑娘很想保住她即将出生的孩子,所以她多方隐瞒,可是很不幸,她怀孕的事情最终还是被万贵妃知道了,于是这位后宫的统治者决定派她身边的一位亲信宫女去处理此事--堕掉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夺走她孩子的人就要来了,纪姑娘却没有任何对策,她身处后宫,无处可逃,更无处伸冤,她很清楚,之前很多妃嫔的孩子都是这样被处理掉的,而她作为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万贵妃的亲信终于还是来了,她走进纪姑娘那所简陋的住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挺起的肚子和惊慌的眼神,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了。

然后她回到万贵妃的寝宫,回复了她的答案:

"她的身体有病,但并未怀孕。"

"你肯定吗?"

"我肯定。"

 

[555]

我没有能够在史书中找到这个宫女的名字,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后世史家的眼中,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过在我看来,在王侯将相的历史中,她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称呼--一个有良心的人。

万贵妃被瞒了过去,而纪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保住了性命,后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在这平静的外表下,事情才刚刚开始。

成化六年(1470)  七月   己卯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经历了痛苦分娩的纪姑娘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看着这个刚刚诞生的生命,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她已经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姐妹,因为即使他们没有在战乱中死去,也注定永远不能再见面。

现在她终于有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儿子。

这是幸福的一刻,她孤独的生命终于有了寄托,有了希望。

可是她的幸福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这一声啼哭也惊动了后宫中的另一个人,一个满怀失落和仇恨的女人。

她终归还是知道了这个孩子的诞生,嫉妒的火焰在她的心中燃烧起来,为什么她有孩子,而我没有?!我才是后宫的统治者,是皇帝最为宠信的女人,任何人都不能将这一切从我身边夺走!

她下达了命令:

"溺死那个孩子!"

接受命令的人叫张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宦官,但希望大家能够记住这个名字。

他奉命来到纪姑娘的住所,推开房门,看见了纪姑娘和她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

这一次,纪姑娘不再惊慌了,历经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她很清楚即将发生些什么。

她从容地说道:

"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张敏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对母子,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他走了进去,从纪姑娘手中小心翼翼接过了孩子。

"孩子在这里不安全,还是交给我吧,过段时候你再来看他。"

他没有再看纪姑娘那惊愕的表情,抱着孩子径自走了出去。

张敏抱走了孩子,找了宫中一间空置的房子,安顿了这个孩子,他还和宫中的其他太监商议,从他们那少得可怜的收入中挤出一些钱,买来乳糕裹着蜜糖喂养这个没奶吃的孩子。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纪姑娘也会经常来看望她的孩子。

 

[556]

从此,这个孩子就成为了后宫中宫女太监们那枯燥生活的最大乐趣。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孩子,原因很简单,作为这座冷酷的后宫中的普通一员,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随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张敏等人逐渐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他们养不活这个孩子。

张敏是一个普通的宦官,并非司礼监,而他的同事和那些知情的宫女们都只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后宫中的最底层,没有额外的收入,除了自己花销外,每月根本剩不下什么钱,虽然这个孩子不用上托儿所,也不用交什么择所费,更不用上那些各种各样的辅导班,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无法承担养育他的费用。

对于这个问题,纪姑娘也没有更多的办法,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也没有额外收入,养不起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养不起,难道要拿去送给万贵妃?,正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另一个人说话了。

"那就交给我来养吧。"

讲这句话的正是前任皇后吴小姐。

虽然是前任皇后,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小姐家有钱有势,养一个孩子自然不在话下,当然了,她的动机估计没有那么单纯,打倒万阿姨仍然是她的最终目的,无论如何,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了。

这之后的五年,纪姑娘的这个孩子一直在宫中生活,虽然他不能出去玩,但在她母亲、吴阿姨、张叔叔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内监宫女的照料下,他一直幸福地成长着--至少比他的父亲幸福。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孩子一天天地长大,而这些生活在后宫最底层的人们却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

从成化六年(1470)到成化十一年(1475),整整五年时间,紧密森严的后宫中多了一个孩子,这一点,几乎所有的宦官、宫女、妃嫔们都知道,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守住了这个秘密。

只有一个人不知道--万贵妃。

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真实的史实,是发生在以争宠夺名、勾心斗角闻名于世的后宫中的史实。在这里,人们放弃了私欲和阴谋,保守了这个秘密,证明了善良的力量。

读史多年,唯一的发现是:几千年来我们似乎在重复着同一种游戏--权力与利益的游戏,整日都是永远也上演不完的权力斗争、阴谋诡计,令人厌倦到了极点。但这件事似乎是个例外,它真正地打动了我。

我们这个古老国度有着漫长的历史,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但我却始终保持着对这些故纸堆的热情。

因为我始终相信,在那些充斥着流血、屠杀、成王败寇,尔虞我诈的文字后面,人性的光辉与伟大将永远存在。

 

[557] 

最后的抉择 

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就这样在后宫中快乐地生活着,对他而言,有母亲的陪伴,还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宠爱着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但纪姑娘明白,这种日子是不会长久的,她和她的孩子最终还是要面对命运的最后裁决。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成化十一年(1475)  五月   丁卯

朱见深坐在镜子面前,一个宦官正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梳头,端详着镜中自己那憔悴的容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未老先衰,这倒也罢了,他真正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没有儿子啊!”

当朱见深为自己的不育问题而烦恼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也正在痛苦中思索着自己的抉择——说,还是不说?

这个梳头的宦官正是张敏。

六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奉命去除掉一个孩子,面对着那对孤苦的母子,他最终违背了冷酷的命令,选择了自己的良知。五年之中,他和这个孩子朝夕相处,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日子,可他很清楚,这件事情总会有一个了结。这个孩子必须获得他父亲的承认,才能活下去,并成为这个帝国的继承者。

现在时机到了。

但他也很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宦官,无权无势,如果说出真相,以万贵妃的权势,他将必死无疑。

真相大白之日,即是死期来临之时。

这是张敏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刻,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须舍弃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一生低声下气,地位卑微,终日带着讨好笑容的张敏终于作出了他人生最后的抉择——一个伟大的抉择。

“陛下,你已经有儿子了。”

离别

朱见深惊诧地回过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为他梳头的宦官。

“你刚才说什么?”

“陛下,你已经有儿子了。”

朱见深一动不动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张敏,确定他并非精神错乱之后,方才半信半疑地问道:

“在哪里?”

但这一次,张敏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选择了沉默。

朱见深疑心顿起,厉声追问道:

“为什么不答话?!”

跪在地上,半辈子卑躬屈膝的张敏抬起了头,无畏地看着朱见深,提出了一个条件:

“我自知说出此事必死无疑,但只要皇上能为皇子做主,死亦无憾。”

 

[558]

就这样吧,我相信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朱见深被眼前的这个小人物震慑住了,他知道,一个有胆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我答应你,告诉我在哪里吧。”

然后他得知自己有一个已经五、六岁的儿子,正在后宫的安乐堂内玩耍。

此时的朱见深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喜形于色地奔向了后宫,并立刻派人去安乐堂接他的儿子,大明皇位未来的继承者。

此时的后宫已经乱成一团,大家都已知道皇帝派人来接孩子的消息,宦官宫女们都十分高兴,而妃嫔们也纷纷来到纪姑娘的住处,向她道贺。

这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自古以来母以子贵,纪姑娘保住了孩子,很快就能成为纪贵妃甚至纪皇后,甚至有可能取代万贵妃成为后宫的统治者。

纪姑娘微笑着送走了前来祝贺的人们,然后她关上了房门,向她的儿子做了最后的道别。

她在战争中永别了自己的亲人,被俘获进宫,在孤苦中延续着自己的生命,直到这个孩子的出现。六年的含辛茹苦,九死一生,她和自己的孩子最终熬到了出头的这一天。

但此刻的纪姑娘并没有丝毫的喜悦,因为她十分清楚,虽然皇位正向她的儿子招手,但死亡却离她自己越来越近。

万贵妃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所有与她为敌的人,在这座皇宫中,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护她的安全,即使她是皇子的母亲。而孩子的父亲,软弱的朱见深对此无能为力。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最后一次亲手为他穿上了衣服,最后一次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哭泣着向他告别:

“孩子,你走后,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去到那里,看见一个穿着黄色衣服,有胡子的人,那就是你的父亲啊,今后一切千万小心,母亲再也不能陪伴你了。”

年幼的皇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周围的人今天表现得如此奇怪,为什么母亲会痛哭失声。他只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去找一个有胡子的人。

离开了哭泣的母亲,这个孩子在他出生六年后第一次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地方,离开了母亲,坐上了迎接他的小轿,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559]

很快,他到达了这次旅行的终点,他的父亲正在那里等待着他。

由于深居简出,这位皇子直到六岁还未理发,头发一直垂到了地上,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向那个穿着黄色衣服,坐在椅子上正凝视着他的人走去。

朱见深看着这个向自己走来的孩子,激动的心情再也无法抑制,他立刻迎上前去,抱住了这个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细地端详着他。

很快,他哭了,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紧紧地抱着孩子大声说道:

“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啊,他像我!”

不用亲子鉴定,不用指认,不用证据,这就是我的儿子,毫无疑问。

他牵着这个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并告知母亲周太后和所有的大臣们,自己有儿子了。

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周太后更是兴奋异常,抱着她这个来之不易的孙子丝毫不肯撒手,大家都在为大明帝国后继有人而高兴,只有一个人例外。

后宫中的那个女人已经愤怒地几乎丧失了理智,派去堕胎的人敷衍了她,派去谋杀的人了隐瞒了她,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你们都欺骗了我!”

复仇的意愿在她心中猛烈地膨胀。

让那个孩子和她的母亲消失,让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点,敢于欺瞒我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那个在宫中躲藏了多年的孩子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下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寝宫,自己的宫女宦官,自己的从属,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朱祐樘。

纪姑娘也变成了纪妃,正式成为了朱见深的合法妻子,这个广西来的小姑娘似乎已经迎来了人生的转折。但事实证明,她对自己命运的判断十分准确。

朱祐樘进宫一个月后(成化十一年六月),纪妃死于后宫住所,死因不详。

关于她的死亡方式,最终并没有一个定论,有的说她是被逼自尽,有的说是突发重病身亡。但她的死因却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争论,后世那些特别热衷于挖人隐私的历史学家们,出人意料地对这件事情也没有产生太大的兴趣。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凶手的名字以及行凶的动机。

 

[560]

这位从广西来的小姑娘就此结束了她的一生,直到现在,我们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成员,甚至于她的准确年龄。因为她不善言谈,入宫之后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静静地干着自己的工作,接受着别人交给她的任务,从未向人谈起她的故乡和亲人。

十二年后,她的儿子,已经成为皇帝的朱祐樘曾发动无数人去寻找她母亲的家世和亲人,广西各级官员自发动员起来,从布政史到县令,甚至包括当年曾经出征广西的韩雍手下的将领们,纷纷赤膊上阵,改行当了户口查缉员,他们挖地三尺,历时近十年,把广西全境翻了个底朝天,闹得四处鸡犬不宁,最终却只找到几个想借机发财的骗子。无奈之下,朱祐樘唯有在当地树立祠堂,册立封号,以缅怀对这位伟大母亲的哀思。

在历史上,她最终也只是一个昙花一现,连名字也未能够留下的女子。

但我仍然记下了她的名字——一个尽力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一个善良的女人。

听到纪妃去世的消息,宦官张敏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 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

几天之后,他在后宫中吞金自尽。

当一个人不得不走向死亡时,自杀代表着尊严和抗争。

就在给朱见深梳头的那一天,张敏对天许下了一个承诺,用他的死亡去换取这个孩子的生存。上天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很公平,他履行了义务,给了这个孩子快乐的生活,也行使了权利,把张敏送上了不归之路。

我查了一下才发现,从仕途上讲,这位叫张敏的宦官混得实在很失败,从头到尾,他只是一个门监,在今天这一职务又被称为“门卫”或是“看大门的”。

可就是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看大门的宦官,却做出了无数名臣名相也未必能够做到的事情。面对死亡的威胁,他选择了良知。

舍弃生命,坚持信念,去履行自己的承诺。这种行为,我们称为舍生取义。

张敏,是一个舍生取义的人。

 

[561]

幸存者

纪妃和张敏都死了,短短一个月间,朱祐樘就失去了他最为亲近的两个人,此时的他还不懂得什么是哀伤,只是偶尔会奇怪为什么母亲再也不来看他。

而与此同时,死亡的阴影也正悄悄地笼罩着这个孩子,对于后宫的万贵妃来说,这个孩子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他会夺走朱见深的宠爱。于是另一场谋杀的阴谋即将实施。

可能有人会奇怪,如此恶行,难道没有人管吗?

要知道,万阿姨虽然年纪大了,却并不是傻瓜,她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除掉每一个他厌恶的人,其中可是大有奥妙。

她看着朱见深长大,十分了解这位皇帝,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朱见深的性格,那就是懦弱。公正地讲,朱见深并不糊涂,智商也不低,算是一正常孩子,可童年的阴影使他的性格十分软弱,并且有极强的恋母情结(关于这个问题,可以参照四百年后弗洛伊德先生的理论),因而极度依赖万贵妃。

这样的一个家伙,有啥好怕?

眼看朱祐樘就要英年早逝,另一个女人站出来挽救了一切。万贵妃虽然统领后宫,但这个女人,她无论如何也是惹不起的。

此人就是朱见深的母亲周太后,按照辈分,万贵妃还要叫她一声娘亲。要说这位周太后,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想当年,正统土木之变,景泰金刀疑案,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周太后都挺住了,万贵妃搞的这点名堂,只能算是和风细雨的小场面。

“把孩子交给我,看谁敢动他一指头!”

一声令下,朱祐樘住进了太后的仁寿宫,这下万贵妃彻底没戏了。

可是历史告诉我们,阶级敌人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不久之后,朱祐樘就接到了万贵妃的热情邀请,希望皇太子(此时已册立)殿下大驾光临。

朱祐樘也没想太多,松一松腰带就准备上路,此时周太后却站了出来,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去到那里,什么也不能吃!千万记住了!”

“要是一定让我吃呢?”

“就说你吃饱了!”

到了地方,万贵妃果然拿出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和颜悦色地对朱祐樘说:

“吃点吧。”

朱祐樘收住了口水,说出了违心的答案:

“吃饱了。”

按说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可是朱祐樘小朋友,世事难料啊。

“那就喝点汤吧。”

完了,这句没教过啊!

 

[562]

他低下头开始思考标准答案,一旁的万贵妃却仍在不停地催促着,要说这孩子心眼还真是实在,憋半天憋得脸通红,终于蹦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我怕有毒!”

万贵妃目瞪口呆,看着一脸无辜的朱祐樘,几乎当场晕倒在地:你小子也太直接了吧。

阴谋被搞成了阳谋,这下彻底没戏唱了,那汤里到底有没有毒也不重要了,太子殿下过了一回眼瘾,就此打道回府。

万贵妃晕倒前最后留言:

“这小子现在就敢这么干,将来还不得吃了我!”

自此之后,万贵妃就如同被斗败的公鸡,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不敢再堕掉别人的孩子,而朱见深同志也趁开放的大好形势,越发神勇,又生下了他的第四个儿子,(前两个夭折了,朱祐樘是第三个),此后他又接连生了十余个儿子,一举彻底洗刷了不育的恶名。可他怎么都不会想到,除了太子之外,那位第四个出生的皇子在经历了无数风波之后,最终竟然也成了皇帝。

这些事情得等到四五十年后了,还是先安排成化年间的诸位大人们出场吧,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武林大会

要说这成化年间的朝政,用一个词就可以完美地概括和形容——一塌糊涂。

这一点也不奇怪,朱见深同志的领导水平实在对不起人,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怎么管得住身边的秘书们?

在这种情况下,成化年间的政治顿时变得异彩纷呈,黑暗无比,而涌现出的各个政治流派更是多姿多彩,百花齐放,聚集在这个混乱的江湖中,召开了一场花招层出不穷,犯规屡禁不止的武林大会。

下面我们开始介绍参加武林大会的各大门派(排名不分先后)

春派

全称:春药研究派。

掌门:梁芳

门下弟子构成:术士、番僧

独门绝技:化学物品研究(春药,现俗称伟哥),生理卫生知识研究

仙派

全称:修道成仙派。

掌门:李孜省

门下弟子构成:和尚、道士

独门绝技:炼丹(属化学门类)、修道

监派

全称:内监宦官派

掌门:汪直、尚铭

门下弟子构成:太监

独门绝技:地下工作(特务)、打小报告

后派

全称:后宫老婆派

掌门:万贵妃

门下弟子构成:宫女、太监

独门绝技:一哭二闹三上吊(此绝技经过长期演变,现已普及使用)

混派

全称:混日子派

掌门:万安

门下弟子构成:文官集团

独门绝技:混日子、弹劾(告状)

这就是当时纵横江湖的五大门派,要诉说他们的来历瓜葛,您且上坐,听我慢慢道来。 

 

[563]

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话说两千年多前绝世高手赢政一统武林,荣任第一任武林盟主之后,江湖便陷入了众派林立,腥风血雨的光辉岁月。

在众多的门派中,资格最老、水平最高的是两大门派——监派和后派。

这两派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少林和武当。其中后派的历史学名叫做外戚,监派的历史学名叫权阉。

两派虽然都服从武林盟主(皇帝)的调遣,但从挂牌子成立那天起,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此消彼长,你死我活,几千年来就没消停过,而两派门中也都是高手辈出。

比如监派的赵高、单超、李辅国、鱼朝恩以及后派的吕后、杨坚、韦后等人,全部都是纵横一时的高人,为本派争得了极大的荣誉。两派在斗争之余,偶尔也会携手合作,一旦这种情况出现,武林盟主便会趁机混水摸鱼,不断在两派间挑起是非,以维护自己的盟主地位。

当然了,有时候如果盟主武功不高,也有可能被这两派的高手取而代之,如杨坚就成功地脱离后派,成为新的武林盟主。

到了成化年间,这一情况并没有改变,后派和监派仍然水火不容,而其他门派也趁此机会,开张的开张,壮大的壮大,这就是我们之前介绍过的另外三派。

春派是后派的附属门派,春派掌门人梁芳原先是后派掌门万贵妃的物品采购员,由于胆大心黑,敢于中饱私囊,贪污公款,工作干得十分出色,被提拔为春派掌门,自立门户。

这里还要表扬一下梁芳同志的刻苦认真态度,大家知道他是研究春药的,但他干这行也真不容易,因为他本人是个宦官,在看得见吃不着且理论脱离实际的情况下,能够如此卖力工作,着实体现了卓越的钻研精神和职业素养。

这是春派,下面我们说仙派。

 

[564]

仙派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派别,该门派最出名的人物应该就是秦朝那个据说去了日本留学的徐福,而到了成化朝,仙派也出人头地了,该派掌门李孜省原先在江西衙门里当小公务员,后来改行去京城北飘,顺便也干点诈骗的活。

后来他在行骗过程中遇见了春派掌门梁芳,就当了梁掌门的随从,而梁掌门对他也甚是欣赏,支持他另立门户,发挥特长,为盟主朱见深炼丹修道,从而一举打响了仙派的威名。

接着是鼎鼎大名的监派,此派在明代极为兴盛,前有郑和、王振,后有刘谨、魏忠贤,可谓人才济济,而在成化朝,这一派却出现了分裂。

如同华山派有气宗和剑宗一样,监派也分裂成了东监派和西监派,两大掌门各行其是,彼此之间斗争激烈,东监派掌门尚铭根基深厚,秉承传统,不断壮大本派的传统附属企业——东厂,脚踏实地做好刺探情报、诬陷忠良的特务工作。

而西监派掌门汪直,自从被韩雍大军带到京城,挨了一刀变成宦官之后,奋发图强,打破传统发展模式,积极进取(拍马屁),努力争取盟主朱见深的信任,并以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创新精神在西安门开办了新型企业——西厂,其企业口号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在掌门汪直的带领下,全厂职工正全心全意加班加点坑人害人,力图效益早日超过东厂。

后派就不用多介绍了,成化年间的万贵妃可谓一女当关,万夫莫敌,她不但是后派掌门,还是武林盟主朱见深的老婆兼保姆,独门招式枕头风和枕头状横扫武林,无人能挡。

最后是混派,此派原叫臣派,本是与监派、后派齐名的大派,门下出过无数如李斯、霍光、房玄龄、王安石、三杨之类的绝顶高手,可是到了此任掌门万安的手中,门庭冷清,万掌门武艺稀松,除了坚持练习磕头功和拍马功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本事,逐渐成为了后派和监派的附庸,直到十几年后,这种情况才得到了改观。

综上所述,成化年间的武林形势是这样的,后派和春派、仙派是同盟关系,可称之为泛后阵营。监派内部存在矛盾,对外则与后派同盟敌对,最窝囊的是混派,无论监派后派它都不敢得罪,派如其名,只能乖乖地混日子。

以上就是武林五大门派的情况,相信你已看得出,这些都是所谓的邪派,如果你还在等待着名门正派的出现,恐怕就只能失望而归了,因为此时江湖的情形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这年头,没有好人了。

 

[565]

五派风云录

各派都到齐了,好戏也就该上演了。

春派掌门梁芳,卓越的药品批发商,物品采购商,他的发家之路主要有两条,其一是送礼给万贵妃,此外就是制造春药送给皇帝,两面讨好,大家都喜欢他,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他十分得势。

他虽身为宦官,却并非监派成员,当时的宦官首领司礼太监尚铭和怀恩都曾试图收编他,梁芳的回答却是:你算老几?一边凉快去吧。

他仗着有人撑腰,大肆侵吞财物,朱见深同志的内藏原本有很多私房钱,可没过几年,就被这位仁兄用得干干净净,气得盟主大人几天吃不下饭。

但梁掌门也有一个好处,由于他本人读书少,没什么见识,和王振、魏忠贤等人比起来,档次差得太远,除了捞钱之外,也就是帮万贵妃去后宫堕个胎,更大的坏事他也干不出来(不是不想,实在是水平不高),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做过的最有影响的事情竟然是招募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后来的仙派掌门李孜省。

如果要问五派中谁最受朱见深的宠信,估计很多人会回答是后派或者监派,但实际上,朱见深最看重的恰恰是这个不起眼的仙派掌门李孜省。

对这一点,实在不必吃惊,朱见深的心声可以明确地告诉我们原因: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春药也好,耳目也好,老婆也好,只要有这条命在,随时都可以再找。

生命是最宝贵的,朱见深明智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号称可以长生不老的李孜省自然成了朱见深的宠臣,而他本人也可谓再接再厉,不满足于用修道成仙糊弄盟主,在炼丹的同时还在生产线上加入了副产品——春药,开始抢自己老领导梁掌门的生意。

这样一来,多面手李孜省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混派的掌门万安和大弟子刘吉、二弟子彭华都是靠他的关系才进入内阁,做大官的。

可这位掌门并不满足,他还打算跨行业发展,竟然把手伸到了特务工作上,自己组织人员为盟主大人探听消息,这下子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东厂西厂的众多特务们都眼巴巴地靠着这行吃饭呢,你李孜省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打破垄断,搞竞争!

监派掌门尚铭、汪直卷起裤腿,抄起家伙,准备向这个无名小卒发动进攻。

可是斗争的结果是他们意想不到的。

李孜省和太监的斗争就放到后面吧,先说其他两个门派。

 

[566]

后派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万贵妃仍然过着她的日子,三天两头巡视后宫,然后心又不甘地凝视着太子东宫的方向,仅此而已。

下面轮到混派出场了,我个人认为,这是最有趣的一个门派。

在成化五年(1469)之前,内阁是一个庄严神圣的地方,那时的内阁成员是商辂和彭时。

商辂也算是老熟人了,早在北京保卫战时,他就露了一次脸,站出来支持于谦的主张,但他更出名的还是他的考试成绩——连中三元。想当初乡试发榜的时候,榜刚刚贴出来,人家还在瞪大眼睛找名字,他随便看了一眼,就打道回府睡觉去了。同乡问他怎么不找自己的名字,他若无其事地指着榜单说道:

“费那功夫干啥,排最上面那个不就是我嘛!”

除去靖难时被朱棣打击报复,删去名字的黄观,他是明代唯一一个完成这一高难度动作的人,事实证明,他的为官之道确实十分出色,而另一位内阁成员彭时也是状元出身,为官清正,在他们的带领下,大明帝国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

就在这个时候,万安进入了内阁。

万安,四川眉州人,正统十三年(1448)进士,这位仁兄书读得很好,当年高考全国第四名,位居二甲第一,可惜从他后来的表现看,他实在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高分低能的典型代表。

他入阁后,不理政务,只是一门心思地干成了一件事——拉关系。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姓氏资源,竟然和万贵妃拉上了亲戚。

什么亲戚呢?

据万安同志自己讲,万贵妃的弟弟的老婆的母亲的妹妹是他的妾,这可是了不得的近亲啊!

于是他跑到万贵妃的弟弟家,声泪俱下地认了这门亲事,并光荣地宣布,我万安终于找到亲人了啊!

无论亲戚是真是假,万安确实获得了提升的机会,成化十四年(1478),商辂退休回家,万安成为了内阁首辅。

从此,在他的“英明”领导下,文官团体的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混派时代。

话说这混派虽然以混日子为第一宗旨,却也并非毫无作为,承蒙江湖各位人物看得起,混派的许多精英都被赋予了外号。叫起来甚是响亮,不可不仔细谈谈。

 

[567]

外号党 

混派掌门万安,江湖人送外号“万岁阁老”

成化七年(1471),万安和内阁其他两名成员商辂、彭时前去拜见朱见深,商讨国家大事,彭时开口刚谈了几件事,正说到兴头上,突然听见旁边大呼一声:

“万岁!”

回头一看,万掌门已经跪在地上磕头了。

商辂、彭时瞠目结舌,呆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跪了下来,磕头叫道:

 “万岁!”

这奇怪的一幕之所以会发生,完全是因为万安的那一声万岁,这关系到一个严肃的礼仪问题。

在清代,官员之间商谈事情,若端起茶杯,就意味着本人不想再谈,请你走人,即所谓端茶送客。

而明代面圣也有着一套礼仪,朝见完毕,口呼万岁,这意思就是皇上再见,俺们下次再来。

万掌门不知是不是急着上茅房,没等谈几句,匆匆忙忙地喊了再见,搞得内阁极为尴尬,成为了满朝文武的笑柄,故而有了这个光荣的称号“万岁阁老”。

混派大弟子刘吉  江湖人送外号“刘棉花” 

刘吉,河北人,正统十三年(1448)进士,是万掌门的同期同学,成化十一年(1475)成为内阁成员,这人品行和万安差不多,但还有一点要强于万安——脸皮更厚。

明代弹劾成风,言官也喜欢管闲事,刘吉这种人自然成为了言官们的主要攻击对象,可这位仁兄心理承受力好,言官说了什么权当没有听见,所以江湖朋友送他一个雅号“刘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弹也!

混派跟班小弟倪进贤  江湖人送外号“洗鸟御史”

倪进贤,安徽人,半文盲,拜入万掌门门下,系关门弟子,身无长物,却有着一个祖传秘方,据说配成药粉融于水后,可以治疗ED(学名),万掌门估计亲身试验过,所以一喜之下,让这位兄台干了个御史。

要是换在今天,他大可不必去干什么御史,投身医药界,必定能兴旺同类行业,胜过辉瑞公司,为国争光。

考虑到他对万掌门的巨大贡献,江湖朋友十分尊敬地送给他一个外号“洗鸟御史”。

内阁中硕果仅存的刘翊,基本上也是每天混日子,至于下面的六部尚书,着实不愧为混派的优秀弟子,秉承门派章程,每日坐在衙门里喝茶聊天,啥事也不干,严格遵守门规。

由于成化内阁及各部官员的优异表现,人民大众特别授予他们集体荣誉称号:

内阁三成员集体获得“纸糊三阁老”光荣称号

六部尚书集体获得“泥塑六尚书”光荣称号

这是群众给予他们的肯定。

叹服,叹服,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568]

下面我们将最后一个门派——监派,之所以把它留在最后讲,是因为成化年间最大的黑幕、最狠毒的人物都由此派而起,却也由此派而灭。

汪直的奋斗史

在韩雍带回来那一大群俘虏中,汪直并不是一个显眼的人,也没什么特长,咔嚓之后老老实实地做了宦官,不过他的运气很好,在宦官培训完毕分配时,他有幸被分到了后宫侍候皇帝的一位妃嫔——万贵妃。

事实证明,虽然汪直没有啥才艺技术,但他的服务态度是十分端正的,服务水平也很高,哄得万贵妃十分开心,一来二去,万贵妃就推荐汪直到朱见深那里继续培养深造,而汪直也着实不负众望,步步高升,最终成为了御马监的太监。

我们曾经介绍过,御马监是仅次于司礼监的重要部门,能爬到这个位置,可以说已经是宦官中的成功人士了,可是汪直并不满足,他又把手伸向了皇宫内最为神秘的太监管理机构——东厂。

汪直自发组织人外出打探消息,汇报京城及各地的一举一动,表现自己的情报收集能力,就是希望朱见深能够把东厂的控制权交给他。一时之间,京城内外四处都是汪直的便衣密探,没日没夜的打探消息,抓人关人,势头非常之猛。

有了这些“政绩”,汪直便得意洋洋地去向朱见深汇报,准备接手东厂这个明朝最大的特务组织,干一把地下工作。

盟主大人听取了他的报告,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表示希望他继续努力,可盟主似乎讲上了瘾,在上面长篇大论,讲得头头是道,就是不说关键问题,汪直跪得腿发麻,终于忍不住插话:

“皇上,东厂的事情应如何办理?”

盟主被打断了发言,却并不生气,只是笑着摆摆手说道:

“那个人干得还不错,就这样吧。”

汪直的东厂梦想就此破灭。

盟主口中的“那个人”就是现任东厂掌印太监尚铭,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569]

尚铭入宫很早,办事十分利落,性格极其谨慎(注意这个特点),东厂在他的手下搞得有声有色,为了扩大财源,他还干起了副业——绑票敲诈。

尚掌门有一个公认的闪光点——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对他的副业也是如此,他一上任,就搞了一个花名册,上面一五一十的记载了京城各大富户的地址、家庭环境,并就财富多少列出了排行榜。

同时他还有着扎实的哲学功底,始终坚信世界是一个联系的整体,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联系的,每当东厂有了案件,他都会把这些富户和案件联系起来,并且逐个上门抓人,关进大牢,让家人拿赎金来才放人。

这实在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虽然他一直这样干,名声却还不错,许多人谈到他还时有夸奖,着实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这是因为尚掌门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讲究诚信。他虽然绑票,却从不虐待人质,而且钱到放人,从不撕票,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质家属也不禁如此感叹:收钱就办事,是个实诚人啊。

此外他虽然劫富不济贫,却也不害贫,从来都只在富户身上动手,不惹普通百姓。在中下层群众中间很有口碑。他资历很高,却从不欺负后辈,人缘很好,还经常给盟主大人和后宫万掌门送礼,群众关系也不错。

这样的一个人,汪直自然是扳不动的。

可是汪直实在是一个很执著的人,他下定决心要打破尚铭的垄断,开创特务工作的新局面。禁不住他的反复要求,成化十三年(1477)朱见深终于特批汪直开办新型企业——西厂。

新官上任的汪直对此倾注了全部的心力,他立刻颁布了厂规和指导方针,大致可以概括为:

东厂害不了的,我们害,东厂整不死的,我们整,东厂做不到的,我们做!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此后,西厂特务就成为了死亡的代名词,他们比东厂手段更为狠毒,一般百姓进了西厂几乎就等同于进了鬼门关,压根就别想活着出来。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谈虎色变。

西厂日以继夜辛勤工作,可不久之后,汪直却郁闷地发现,无论业绩还是名声,他的西厂始终赶不上东厂。这是很自然的,毕竟东厂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特务文化积淀,短时间内西厂确实望尘莫及。

 

[570]

汪直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他不愿意屈居在尚铭之下,也不愿意等待,为改变这一局面,他发动下属提合理化建议,并虚心采纳意见。

很快,一个下属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要想快点压过东厂,就得解决几个重量级的人物,这样才能短时间内打出威信,打响西厂品牌。

事后证明,这是个馊主意。

可是汪直却觉得这个建议十分好,立刻准备付诸实施。

方针已经确定,那么拿谁开刀呢? 

汪直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当时谁也不敢惹的人物,他决定首开先例,用来树立自己的威信。

这位即将倒霉的仁兄叫覃力鹏,也是个太监,他虽然不在京城,却是除汪直外,地位仅次于司礼太监怀恩和东厂太监尚铭的第三号人物,时任南京镇守太监。

明代虽然迁都北京,但南京依然是明朝都城,南京镇守太监向来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职位,而且覃力鹏背景深厚,和许多皇亲国戚都有私人关系,虽然经常违法,却从来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

可是这次汪直决定麻烦一下他,虽然同是太监,但为了西厂的品牌,只好牺牲老兄你了。

他打定主意,马上动起手来,收集了很多覃力鹏的罪证(那是相当容易),东扯西拉的,竟然搞出一个罪当斩首的结论。

覃力鹏万没想到,汪直竟敢拿他开刀,可这位仁兄也实在不是好欺负的,他连夜派人入京,做了一番工作,结果大事化小,被批评了两句也就算了。

汪直没有打垮覃力鹏,却也得到了朱见深的表扬,被授予敢于办事,公正无私的称号,受到领导称赞的汪直顿时精神焕发,接连搞出了几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首先是几个刑部官员,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一进京城就被西厂的人逮捕,放进牢里猛打了一顿,也不说他们犯了什么法,就又被释放出狱。搞得这几个人稀里糊涂,还以为是在做梦。

之后是一个外地的布政史进京办事,还没等找地方住下,也被西厂的人拉去打了一顿,吃了几天牢饭。

这当然都是汪直指使的,他的行为看似很难理解,其实只是想证明一点:

他能够在任何时间,以任何理由,解决任何人。

此时的汪直内有皇帝的宠信,外有西厂的爪牙,在很多人看来,他已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太监。

可是汪直并不这样认为:

成功?我才刚上路哎。

 

[571]

他没有满足于目前的业绩,谦虚地认为还需要不断地进步,为了更好地确定自己的权威,他决定寻找第二个重点打击的目标。不久后,他找到了。 

这次被盯上的人叫做杨晔。他本人虽然只是个小官,名气不大,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杨”中的杨荣。由于在家惹了麻烦,他和他的父亲杨泰一同来到京城暂住。

对汪直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一次,他准备彻底解决问题。

当然,他不会想到,这件事情中最终也解决了他自己。

汪直派人逮捕了杨晔和他的父亲杨泰,关进了大牢。

在牢里,汪直耍起了流氓。他下达命令,给杨晔表演了东厂乐队的拿手节目“弹琵琶”。

所谓“弹琵琶”,并不是演奏音乐,而是一种独特的行为艺术。具体说来,是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据说行刑之时痛苦万分,足可以让你后悔生出来。这一招当年开国时老朱也没想出来,是东厂的独立发明创造。

可怜的杨晔先生,足足被弹了三次,体力不支,竟然就死在了监狱里。

汪直却并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把事情做绝,他接着安插罪名,判处杨晔的父亲杨泰死刑,斩首。

此时的西厂也已经嚣张到了顶点,比如杨晔的叔父杨仕伟,时任兵部主事(正处级),西厂没有办理任何法律手续,逮捕证也没一张,就跑到他家里去抓人,半夜三更,搞得鸡飞狗跳,住在旁边的翰林侍讲陈音听见动静,十分恼火,拿出官老爷的派头,隔着墙大喝一声:

“你们这样胡作非为,不怕王法吗?!”

可对面的西厂特务倒颇有点幽默感,也隔墙答了一句:

“你又是什么人,不怕西厂吗?!”

事情闹大了,汪直却满不在乎,毕竟杨晔本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后来事情的发展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没有想到,虽然杨荣已经死去多年,但威信很高,是文官集团的楷模,他的子孙出了事,大臣们怎肯甘休!

 

[572]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内阁首辅商辂,他派人查明了杨晔的冤情,召集内阁开会,痛斥汪直的罪行,并写了一封奏折给朱见深,要求废除西厂,罢免汪直,其中有一句非常厉害的话:

“不驱逐汪直,天下迟早大乱!”

朱见深发怒了,他虽然脾气温和,看到这句话也气得不行,大叫道:

“用一个太监,也会天下大乱吗?!”

他十分激动,立刻叫来身边的人,传达了他的口谕:

“让商辂明白回话,到底是谁指使他的!主谋是谁!”

朱见深很少发火,但发起火来绝不善罢甘休,按照常理,商辂要吃大苦头了。

但他这次的运气实在不错,因为奉命传旨的人,是司礼太监怀恩。

怀恩,山东人,本姓戴,宣德年间,因父亲涉罪抄家,他被逼入宫成为宦官,改名怀恩,历经三朝,最终成为了手握重权的司礼太监。

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正是他多次挽救了时局,并在最后时刻力挽狂澜,将朱祐樘送上了皇位。

怀恩奉旨出发了,他刚刚领教了朱见深的怒火,却没有想到,在内阁等待着他的,是另一个更为愤怒的人。

怀恩来到内阁,刚好商辂、刘吉、万安等人都在,他便二话不说,传达了朱见深的口谕:

“奏折是谁写的,何人指使?!”

这是两句十分严厉的问话,说明皇帝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可商辂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拍案而起,大声说道:

“奏折是我写的,也是我主使的,那又如何!你就这样回复皇上好了!”

“汪直不过是个太监,竟然敢私自关押处死朝廷官员,擅自调动边关将领和内宫人员,让他这样放肆下去,天下必定大乱!不除汪直,王法何在!”

商辂这一激动,内阁的全体成员也跟着激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大有闹事的苗头。

关键时刻,怀恩保持了镇定,他安抚了商辂等人,即刻紧急回复朱见深,转述了商辂的回复,希望朱见深认真考虑。

听完了怀恩的汇报,朱见深感到了一丝恐惧,他意识到,商辂是对的,汪直已经成为了一个有威胁的人,必须采取行动了。

不久之后,朱见深下谕,罢免了西厂,将汪直逐回御马监。

对于内阁来说,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商辂等人弹冠相庆,高兴万分。

但与此同时,御马监太监汪直却并不沮丧,因为他十分清楚,软弱朱见深不会坚持多久,他仍然需要自己,不久之后,他就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573]

汪直的疏忽 

汪直是对的。

对于朱见深而言,正确还是错误、忠臣或是奸臣,都并不是那么重要,童年时候的经历给朱见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过得舒舒服服就好。

所以他需要的并不是在背上刻字的武将,也不是在朝廷上骂人的文官,他只喜欢一种人——听话的人。

汪直是一个听话的人,不但老老实实地伺候朱见深,还能够提供各种娱乐服务,这样的人上级自然不会让他闲太久。

于是不久之后,西厂重新开张,汪直也成为了新任厂长。

汪直又一次达到了他太监生涯的顶峰。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他的先辈曾经犯过的错误。

和王振一样,汪直也有着一个横刀立马的梦想。

既然是个太监,就应该踏踏实实地干好这份有前途的工作,可汪直先生偏偏要出风头,但问题是当时边界比较平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汪直贯彻了新的边防方针: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事实证明,汪直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孬种,他所谓的进攻不过是杀掉人家进贡使者,或是趁人家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去骚扰一下老少妇孺。等人家来报复了,他又成了和平主义者,一溜烟地就逃了,可经过他这么三下两下胡搞,鞑靼和辽东各部落真的被惹火了,不断地到明朝边界找麻烦。

朱见深纳闷了,原本平安无事的边境突然四处传来战报,他没有相信汪直的鬼话,而是自己派人出去打听,这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汪直惹出来的,这下他火大了。

朱见深同志要求不高,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两天安逸日子,没事研究一下金丹春药之类的化学制造,可是汪直偏偏不让他消停,他开始对汪直不满了。

这种情绪很快被两个人察觉到了,他们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把汪直彻底打垮。这两个人一个是李孜省,另一个人是尚铭。

他们两个人决定抛弃以往的成见,精诚合作,尚铭寻找汪直的罪证,而李孜省则串通万安上书告状,双方各司其职,准备着最后的攻击。

成化十七年(1481),机会来了。

 

[574]

这一年,鞑靼部落开始进攻边境,朱见深接到消息十分不满,立刻找汪直进见,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你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己去解决!”

汪直大气也不敢喘就连夜去了宣府,可当他到达那里的时候,人家已经抢完东西走了。汪直便急忙向皇帝打报告,说这边已经完事了,我准备回去。

朱见深同志回复:

那里非常需要你,多呆几天吧。

尚铭和李孜省敏锐地感觉到,汪直快要完了,他们立刻按照计划发动了最后攻势。一时之间,弹劾满天飞,原本优秀太监,先进模范突然变成了卑鄙小人,后进典型。朱见深立刻下令,关闭西厂,将汪直贬为南京御马监。

出来时还风光无限的汪直灰溜溜地去了南京,沿途风餐露宿,以往笑脸相迎的地方官们此时早已不见了踪影,汪直已经没有别的野心,只希望能够安心到南京做个太监。

可是我国向来都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尚铭还嫌他不够惨,又告了一状,这下子汪直的南京御马监也做不成了,只能当一个小小的奉御,他又操起了当年刚进宫时候打扫卫生的工具,在上级太监的欺压下,干起了杂务。

成化初年进京成为奉御,成化十九年又被免为奉御,十余年从默默无闻到权倾天下再到打回原型,一切如同梦幻一般。

明史没有记载汪直这位风云人物的死亡年份,这充分说明,此人已经不值一提。

汪直的离去,最为高兴的自然是尚铭了,东西监派终于可以统一了。可他没有想到,下一个倒霉的人就轮到自己了。

要说仙派掌门李孜省也实在不够朋友,当年弹劾汪直的时候,他就给尚铭准备了另外一份备用本,没等过河,他已经准备拆桥了。

很快言官们就把矛头对准了尚铭,纷纷上书弹劾他的罪行,于是尚铭掌门终于也被盟主大人废了武功——去明孝陵扫地。

仙派和后派打倒了显赫一时的监派,成为了武林的主宰,当然了,这两派也不是啥好东西,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但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光明的种子开始萌芽。

说来可笑,亲自播下这种子的居然是李孜省,因为正是拜他所赐,尚铭和汪直才被赶走,从而使得另一个人登上了掌门之位,这个人就是司礼监怀恩。

怀恩敏锐地抓住了时机,安排自己的亲信陈准登上了东厂厂公的位置,全面掌握了监派的大权,小心地保护着光明的火种,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575]

坚持到底 

我一直认为,好人和坏人是不能用职业以及读书多少来概括的,饱读诗书的大臣有很多坏人,而以文盲居多的太监里也有很多好人,郑和自不必说,而成化年间的怀恩也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他本来出生于官宦之家,衣食无忧,却飞来横祸,父亲罢官,家被抄,他自己被送进宫内,强行安排做了宦官,最缺德的是,皇帝陛下竟然还要他感激涕零,赐了个叫“怀恩”的名字。

在这样的境遇下成长起来的怀恩,如果尽干坏事,那实在是不稀奇的,可怪就怪在,这位仁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在鬼哭狼嚎、妖风阵阵的成化年间,他和商辂努力支撑着大局。但怀恩要比商辂聪明得多,他早就看出了这黑暗时局的真正始作俑者不是梁芳,不是李孜省,甚至也不是万贵妃,而是软弱的朱见深。

因为这乱七八糟的五派都是为皇帝服务的,春派给他提供化学药品,仙派为他求神拜佛,监派为他打探消息,后派照顾他的生活,混派拍他的马屁。只要朱见深还活着,这出丑剧将一直演下去。

所以当商辂心灰意冷,退休回家时,怀恩依然坚持了下来,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找到了破解这片黑慕的唯一方法——朱祐樘。

他曾与后宫的人们一起保守过那个秘密,也经常去看望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张敏说出实情的时候,他主动站了出来,为此作证,他见证了朱祐樘的成长,并且坚信这个饱经苦难的少年一定能够成为他心目中的明君英主。

他最终没有失望。

但此时,上天似乎认为朱祐樘受的磨难还不够,于是,它为这个孩子安排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致命的一次考验。

事情是由一次谈话开始的:

成化二十一年(1585) 三月

朱见深又一次来到后宫的内藏库查看他的私房钱。由于忙于炼丹等重要工作,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可当他打开库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他立刻下令:

“把梁芳叫来!”

梁芳来了,朱见深没有说话,只是让他自己往库门里看。

里面空空如也。

十余年之前,这里还曾堆满金银财宝,一个质朴的小姑娘在这里默默地工作。如今已经是人去楼空。

朱见深指着库房,冷冷地说道:这些都是你花的吧。

 

[576]

按说盟主发怒了,梁掌门就应该低头认罪了,可这位仁兄竟然回了一句:

“这些钱我可是拿去修宫殿祠堂,给皇上祁福了。”

花了钱还不认账,把皇帝当冤大头!

这下盟主大人火大了,气得满脸通红,可他憋了半天,却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不管你,将来自然有人跟你算账!”

这句话大概类似现在小学生打架时候的常用语:你等着,我回家叫人来打你!

盟主混到这个份上,也真算是窝囊到了极点。

朱见深愤愤不平地走了,可是在梁芳的耳中,这句话的意思发生了变化:

“我管不了你,将来我的儿子会来对付你!”

好吧,既然这样,就先解决你的儿子。

梁芳明白,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得到一个人的帮助,于是他跑到后宫,找到了万贵妃。

自从十年前的那次失败之后,万贵妃已沉默了很久,但她对朱祐樘的仇恨却一点也没有消散,梁芳的建议又一次点燃了她复仇的火焰。更重要的是,她杀死了朱祐樘的母亲,一旦朱祐樘登基,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能再等了,趁这个机会彻底打倒他吧,否则将来我们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年,她五十五岁,他三十八岁,朱祐樘十五岁。

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万贵妃的枕头风依然风力强劲,在她的反复鼓吹下,朱见深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做出决定的前夕,朱见深作出了一个关键的决定,他找到了怀恩,想找他商量一下执行问题。

“我想废掉太子,你看怎么做才好。”

跪在地上的怀恩听见了这句话,却没有说话,只是脱下了自己的帽子,向朱见深叩首。

朱见深等了很久,也没有回音。

“为什么不说话?”

“请陛下杀了我吧。”一个低沉的声音这样回复。

“为什么?”朱见深惊讶了。

“因为陛下的这道谕令,我不会遵从。”

“你不要命了吗?”朱见深愤怒了。

怀恩抬起头,大声说道:

“今日我若不为,陛下杀我,但我若为之,将来天下人皆要杀我!”

“是以虽死,亦不为。”

 

[577]

朱见深惊呆了,这个平日恭恭敬敬的老太监竟然来了这么一手,他以更为凶狠的眼神盯着怀恩,却发现毫无效果。怀恩那平静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慌乱。

朱见深突然发现,虽然他是皇帝,主宰着千万人的生死,却战胜不了眼前的这个人。

一个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对怀恩说:

“这里不用你了,回中都守灵吧!”

所谓中都,就是老朱的老家凤阳,当时已经比较荒凉了。

怀恩丝毫不动声色,也没有求饶,只是磕了个头,谢恩之后飘然而去,只留下了无计可施的朱见深。

但是怀恩的执著并没有能够打动朱见深,在万贵妃的不断鼓吹下,他仍然决定废掉太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真算是无计可施了,朱祐樘先生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对天大呼一句:

“天要亡我!”

没准他还真的喊过,因为不久之后,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近来掺和了一把。

成化二十一年(1485) 四月 

泰山地震

古代虽然没有地震局普及科学知识,但地震也算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了,没有啥希奇的,可这次地震实在不一般。

要知道,这次地震的可是泰山,那是古代帝王封禅的地方,秦皇汉武才够资格上去,光武帝同志斗胆上去了一次,还被人骂了几句。朱元璋一穷二白打天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没敢去干这项工作。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座山有着重要的政治意义。

朱见深有点慌,他立刻派人去算卦,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结果那位算卦的鼓捣了半天,得出了一个结论:

“应在东宫。”

这意思就是,泰山之所以地震,是因为东宫不稳,老天爷发怒了。

朱见深一听这话,马上停止了他的行动,他还打算长生不老呢,老婆可以得罪,老天爷不能得罪。

就这样,朱祐樘在上天的帮助下,迈过了最后一道难关。

但此时的朝政之黑暗,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朱见深虽不废太子,也不怎么管理朝政了,梁芳肆无忌惮地贪污受贿,李孜省肆无忌惮地安插亲信,混乱朝纲,万安则是肆无忌惮地混日子。

五大派失去了所有的管制,开始了任意妄为的疯狂,但这一切不过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因为光明即将到来。

 

[578]

成化二十三年(1487)春,朱见深终于遭受了他一生中的最大打击,万贵妃在后宫去世了。

这个陪伴了他三十八年的女人终于离开了,无论风吹雨打,她始终守护在这个人的旁边,看着他从两岁的孩童成长为四十岁的中年人,从未间断,也从未背叛。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

整整三十八年,她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她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嫉妒的火焰彻底地毁灭了她的理智,对她而言,朱见深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把他抢走。

卑劣、残忍、恶毒不是她的本性,却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她的爱情。

朱见深彻底崩溃了,几十年过去了,春药、仙丹早已毁坏了他的身体,万贵妃的死却更为致命地摧毁了他的精神,他登上了皇位,成为了统治帝国的皇帝,但他的心灵仍然属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孤独无助的孩子,需要她的照顾。

谢幕的时候终于到了,你虽然先走一步,但你不会寂寞太久的,很快我就会来陪伴你。几十年后宫的你争我夺,其实你并不明白,即使你没有孩子,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皇位和权势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也不感兴趣,我所要的只是你的陪伴,仅此而已。

结束吧,让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点。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只有你和我。

成化二十三年(1487)八月,朱见深病倒,十日后,不治而亡,年四十一。

朱见深是一个奇特的皇帝,在他统治下的帝国妖邪横行,昏暗无比,但他本人却并不残忍,也不昏庸,恰恰相反,他性格温和,能够明白事理,辨别忠奸,出现如此怪状,只因为他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软弱。

他不处罚贪污他钱财的小人,也不责骂痛斥他的大臣,因为他畏惧权力,畏惧惩罚,畏惧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

他应该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农夫,或者是本分的小生意人,被迫选择皇帝这个职业,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

朱见深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仅此而已。

 

[579]

宽恕

朱祐樘终于登上了最高皇位,从险被堕胎的婴孩,到安乐堂中的幼童、几乎被废的太子,还不到二十岁的朱祐樘已历尽人生艰险,他不会忘记他含冤死去的母亲、舍生取义的张敏、刚正不阿的怀恩,以及所有那些为了让他能够活到现在付出沉重代价的人们。

他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的母亲永远也看不到儿子的荣耀了,而那些为自己牺牲的生命也是无法回报的。

做一个好皇帝吧,就此开始,改正父亲的所有错误,让这个帝国在我手中再一次兴盛起来!要让所有逝去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朱祐樘准备动手了,对象就是五大门派,他早已判定,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第一个被解决的就是仙派掌门李孜省,这位仁兄还想装神弄鬼地混下去,朱祐樘却根本不同他废话,继位第六天就把他送去劳动改造,而对他手下那一大堆门徒,什么法王、国师、禅师、真人,朱祐樘干净利落地用一个词统统打发了——滚蛋。

仙派的弟子们全部失业回家种地了,掌门李仙人却还捞到了一份工作——充军,可是这位仁兄当年斗争手段过于狠毒,仇人满天下,光荣参军没几天,就被人活活整死。至此终于飞升圆满了。

然后是春派掌门梁芳,朱祐樘十分麻利地给他安置了新的住所——牢房,这位太监最终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最为紧张的人叫万通,作为万贵妃的弟弟,后派的继任掌门,他十分清楚,朱祐樘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况且万贵妃杀死了他的母亲,此仇不共戴天,不是吃顿饭认个错可以解决的。他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了后事,只希望皇帝陛下能够给他来一个痛快的,不要搞什么凌迟之类的把戏,割他三千多刀。

事情的发展似乎符合他的预料,不久之后,家被抄了,官被免了,自己也被关进了监狱,但那最后一刀就是迟迟不到,万通心里没底,可更让他吃惊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他竟然被释放出狱了!

万通想破脑袋也搞不明白,莫非这位皇帝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朱祐樘十分清楚是谁杀死了自己母亲,很多大臣也接连上书,要求对万家满门抄斩,报仇雪恨。但是朱祐樘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580]

他退回了要求严惩的奏折,用一句话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到此为止吧。”

六岁的朱祐樘还没有记清自己母亲的容貌,就永远地失去了她。之后他一直孤单地生活着,还时不时被万贵妃排挤陷害。对于他而言,万贵妃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仇恨。

可是当他大权在握之时,面对仇恨,他选择了宽恕。

他宽恕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并不是软弱,而是因为他懂得很多万贵妃不明白的道理。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之后,他召回了还在凤阳喝风的怀恩,亲自迎候他入宫恢复原职,怀恩不敢受此大礼,吓得手摇脚颤,推辞再三,可是朱祐樘坚持这样做。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太监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无畏地保护了自己。这是他应得的荣耀。

还有那位曾经养育过他的前任吴皇后,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姐只当了几个月的皇后,就被冷落在深宫许多多年,此时已经是年华逝去,人老珠黄。朱祐樘也把她请了出来,当作自己的母亲来奉养。

被遗弃二十多年的吴废后感动得老泪横流,也许她当年的动机并不是那么单纯,但对于朱祐樘而言,养育之恩是必须报答的,其他的事情并不重要。

朱祐樘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不复仇,只报恩。他比朱棣更有自信,因为他不需要用暴力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他比朱瞻基更为明智,因为他不但清楚种田老农的痛苦,也了解自己敌人的苦衷。他比朱厚熜(不好意思,这仁兄还没出场,先客串一下)更聪明,因为他不需要权谋,只用仁厚就能征服人心。

在他的统领下,大明王朝将迎来一个辉煌繁华的盛世。

恩仇两清了,但还有一派没有解决,这就是混派,这一派十分特别,因为万安、刘吉等人虽然消极怠工,安插自己亲信,却也没干过多少了不得的坏事,朱祐樘暂时没有解决这一帮子废物,因为就算要让他们下岗,也得找个充分的理由。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估计万安等人就算不能光荣退休,至少也能体面地拿一份养老金辞职,可混派的诸位兄弟们实在不争气,虽然他们夹紧尾巴做人,却还是被朱祐樘抓住了把柄,最终一网打尽,一起完蛋。

 

[581]

不久之后的一天,朱祐樘在整理自己老爹遗物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小抽屉,里面放着一本包装十分精美的手抄本,收藏得如此小心隐秘,朱祐樘还以为是啥重要指示,郑重其事地准备御览一下,可这一看差点没把他气得跳起来。 

据记载,此书图文并茂,语言生动,且有很强的实用性。当然了,唯一的缺点在于这是一本讲述生理卫生知识的限制级图书。

朱祐镗比他爹正派得多,很反感这类玩意,这种书居然成了他老爹的遗物,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开始追查此书的来源。

偏巧这本手抄本的作者十分高调,做了坏事也要留名,在这部大作的封底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臣安进。

这就没错了,朱祐樘立刻召怀恩晋见,把这本黄书和一大堆弹劾万安的文书交给了他,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让他快滚!

怀恩找到了万安,先把他的大作交给了他,并转达了朱祐樘的书评:“这是一个大臣应该做的事情吗!?”

万安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断地说:“臣有罪!臣悔过!”然后施展出了看家绝技磕头功,声音又脆又响,响彻天籁。

怀恩原本估计这么一来,万掌门就会羞愧难当,自己提出辞职,可他等了半天,除了那两句“臣有罪,臣悔过”外,万兄压根就没有提过这事。

没办法了,只好出第二招,他拿出了大臣们骂万安的奏折,当着他的面一封封读给他听,这么一来,就算脸皮厚过城墙拐弯的人也顶不住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万掌门的脸皮是橡皮制成,具有防弹功能,让他实打实地领悟了无耻的最高境界,万掌门一边听着这些奏折,一边磕头,天籁之音传遍内外,但就是不提退休回家的事情。

怀恩气得七窍冒烟,他看着地上的这个活宝,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扯掉了万安的牙牌(进宫通行证),给了他最后的忠告:快滚。

这位混派领军人物终于混不下去了,他这才收拾行李,离职滚蛋了。他这一走,混派的弟子们如尹直等人也纷纷开路,混派大势已去。

 

[582]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刘吉,这位刘棉花实在名不虚传,他眼看情况不妙,立刻见风使舵,换了一幅面孔,主动批评起朝政来,甚至对朱祐镗也是直言进谏,朱祐镗要封自己老婆的弟弟当官,他故意找茬,说应该先封太后的亲戚,不能偏私,颇有点正直为公的风范。

刘吉自以为这样就可以接着混下去,可他实在是小看了朱祐镗,这位皇帝自小在斗争中长大,什么没见过,他早就打探过刘吉的言行,知道这位棉花兄的本性,只是不爱搭理他,可他现在竟然主动出来惹事找抽,那就不客气了。

他派了个太监到刘吉的家里,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最好还是早点退休,不然就要你好看。

刘棉花再也不装了,他跑得比万掌门还要快,立刻卷起铺盖回了老家。

五大派终于全军覆没,赶走了这些垃圾,朱祐镗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召集了两个关键人物进京,准备开创属于自己的盛世。

这两个人一个叫王恕,另一个叫马文升。

先说这位王恕兄,在当时他可是像雷锋一样的偶像派人物,成化年间,混派官员们天天坐机关喝茶聊天,只有这位仁兄我行我素,认真干活,俗语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可见他的威望之高。

而且此人还有一个特长——敢骂人。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达官显贵,只要干了坏事,被他盯上了一准跑不掉,一天连上几封奏折,骂到改正错误为止。

而且此人每次上朝都会提出很多意见,别人根本插不上话,到后来大家养成了习惯,上朝都不说话,先看着他,等他老人家说完了再开口。有几天不知道这位老兄是不是得了咽喉炎,上朝不讲话,结果奇迹出现了,整个朝堂鸦雀无声,大家都盯着王恕,提出了一个共同的疑问:

“王大人,你咋还不说话呢?”

朱见深算被烦透了,他每天都呆呆地看着这位王大人在下面滔滔不绝,唾沫横飞,搞得他不得安生。他想让王恕退休,可这位仁兄十分敬业,从成化初年(1465)一直说到了成化十二年(1476),朱见深受不了了,把王大人打发到云南出差,后来又派到南京当兵部尚书,可就是这样,他也没消停过。

王大人时刻不忘国事,虽然离得远了点,也坚持每天写奏折,有时一天几封,只要看到这些奏折,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的身影就会立刻浮现在朱见深的眼前。

就这样,王大人坚持写作,一直写到了成化二十二年(1486),70大寿过了,可习惯一点没改,朱见深总是能够及时收到他的问候。

 

[583]

当年又没有强制退休制度,忍无可忍之下,朱见深竟然使出了阴招,正巧南京兵部侍郎马显上书要求退休,朱见深照例批准,却在上面加上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王恕也老了,就让他退休吧。”

看到这句话,大家都目瞪口呆,马显退休,关王恕什么事?可朱见深也有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同志们,朋友们,我是个不愿意干活的懒人,可也实在经不起唠叨,不得以出此下策,这都是被王老头逼的啊!”

王恕啥也没说,干净利落收拾东西回了家,这一年他七十一岁。

朱见深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他在世上最怕的只有两个字——麻烦。王恕这种人自然不对他的胃口,可是朱祐镗与他的父亲不同,他十分清楚王恕的价值。

于是在弘治元年(1488),七十三岁高龄的王恕被重新任命为六部第一重臣——吏部尚书。这位老兄估计经常参加体育锻炼,虽然年纪大了,却干劲十足,上班没几天就开始考核干部,搞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可这还没完,不久之后,他向皇帝开刀了。

王恕表示,每日早朝时间过短,很多事情说不完(符合他的特点),为了能够畅所欲言,建议皇帝陛下牺牲中午的休息时间,搞一个午朝。

这事要搁到朱见深身上,那简直就算晴天霹雳,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但朱祐镗同意了。

这就是 明君的气度。

王恕做了吏部尚书,开始折腾那些偷懒的官员,与此同时,另一个实权部门兵部也迎来了他们的新上司——马文升。

说来滑稽,这位马文升大概还能算是汪直的恩人,他资格很老,成化十一年就当上了兵部侍郎,此后一直在辽东守边界,当时汪直的手下在辽东经常惹事生非,挑起国际争端,可每次闹了事就拍拍屁股走人,帮他收拾残局的就是这位马文升,到头来领功的还是汪直。

时间一长,汪直也不好意思了,曾找到马文升,表示要把自己的军功(挑衅闹事)分给他一部分,马文升却笑着摇摇头,只是拉着汪直的手,深情地说道:“厂公,这就不必了,但望你下次立功前先提前告知一声,我好早作准备。”

汪直十分难堪,怀恨在心,就找了个机会整了马文升一下,降了他的官,直到汪直死后,马文升才回到辽东,依旧守他的边界。

 

[584]

朱祐镗是个明白人,他了解马文升的能力,便召他入京担任兵部尚书,这位新任的国防部长只比人事部长王恕小十岁,也是个老头子。可他的手段比王恕还厉害,一上任就开除了三十多个贪污的军官,一时之间兵部哭天抢地,风雨飘摇。

这下马文升算是捅了马蜂窝,要知道,兵部的这帮丘八们可都是粗人,人家不来虚的,有的下岗当天就回家抄起弓箭,埋伏在他家门口,准备等他晚上回家时射他一箭。

马文升也是个机灵人,从他的耳目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便躲了过去,可这帮人还不甘休,竟然写了诋毁他的匿名信用箭射进了长安门,这下子连朱祐镗也发火了,他立刻下令锦衣卫限期破案,还给马文升派了保镖,事情才算了结。

这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虽然头发都白了,却精神头十足,他们官龄也长,想当年他们中进士的时候,有些官员还在穿开裆裤呢,论资排辈,见面都要恭恭敬敬叫他们一声前辈,而且这两人经历大风大浪,精于权谋,当年汪直都没能奈何他们,何况这些后生小辈的小把戏?

就这样,二位老前辈上台之后一阵猛搞,没过多久就把成化年间的垃圾废物一扫而空,盛世大局就此一举而定。

当老干部大展神威的时候,新的力量也在这盛世中悄悄萌芽。

弘治二年(1489),学士丘浚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编写《宪宗实录》,这也是老习惯了,每次等到皇帝去世,他的儿子就必须整理其父执政时期的史官记载,制作成实录,这些实录都是第一手材料,真实性强,史料价值极高,我们今天看到的明实录就是这么来的,但由于这部史书长达上千万字,且极其枯燥,所以流传不广。

这是一项十分重要但却十分繁琐的工作,恰好担任副总裁官的邱浚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懒散。他比较自负,不想干查询资料这类基础工作,就以老前辈的身份把这份工作交给编写组里一个刚进翰林院不久的新人来干。这位新人倒也老实,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可过了一段时间,邱浚心里一琢磨,感觉不对劲了:这要干不好,可是个掉脑袋的事情啊。

他连忙跑去找人,一问才知道这位新科翰林丝毫不敢马虎,竟然已经完稿了,邱浚哭笑不得,拿着写好的草稿准备修改。

可是他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这篇文稿他竟然改不动一个字!

 

[585]

一向自负的邱浚对这篇完美的文稿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惊奇地问道: 

“这是你自己写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位新人,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小子好好干吧,将来你一定会有出息的,到时国家就靠你了。”

这位翰林不安地点了点头,此时的他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事实证明,邱浚虽然是个懒人,眼光却相当独到,这位写草稿的青年就是后来历经三朝不倒,权倾天下,敢拿刘瑾开涮,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杨廷和。

辉煌盛世

父亲的统治下的那些惊心动魄、朝不保夕的日子,朱祐樘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不想效仿自己那软弱的父亲,也不会容许那些暗无天日的景象再次出现,为了建立属于自己的盛世,他付出了全部心力。

这位仁兄自打从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没有休息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劳碌命,为了实现盛世理想,他豁了出去,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批阅奏章,还要不停地开会,早上天刚亮就起床开晨会(早朝),中午吃饭时间开午会(午朝),此外他每天都要听大臣的各种讲座(日讲),隔断时间还召集一堆人举行大型论坛(经筵)。

他的这份工作实在没啥意思,除了做事就是做事,累得半死不活还时不时被言官们骂个几句,也没有人保障他的劳动权益,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干谁干?

朱祐樘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确实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这是一个辉煌的时代,大明帝国在历史的轨道上不断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国力强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在王恕、马文升的支持下,三个人相继进入内阁,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刘健、李东阳、谢迁。

这是三个非同一般的人,正是他们支撑着大明的政局,最终成就了朱祐樘的理想。

这三个人堪称治世之能臣,他们具有着非凡的能力,并靠着这种能力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年代了建立了自己的功勋,有趣的是,他们三个人的能力并不相同,而这种能力上的差异也最终决定了他们迥异的结局。

 

[586]

刘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阁,资格最老,脾气最暴,这人是个急性子,十分容易着急上火,但他却有着一项独特的能力——断。这位内阁第一号人物有着极强的判断能力,能够预知事情的走向,并提前作出应对。正是这种能力帮助他成为弘治年间的第一重臣。

李东阳,湖南人,弘治八年入阁,他是弘治三阁臣中的第二号人物,也是最厉害的一个。

他的性格和刘健刚好相反,是个慢性子,平日总是不慌不忙,天塌下来就当被子盖。他也有着自己独有的能力——谋,此人十分善于谋略,凡事总要考虑再三之后才作出决断,思虑十分严密,内阁的大多数决策都出自于他的策划。

谢迁,浙江余姚人,弘治八年入阁,三阁臣中排行最后。这位仁兄虽然资历最低,学历却最高,他是成化十一年(1475)高考第一名状元,这人不但书读得多,还能言善辩,这也使他具有了一种和内阁中另外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能力——侃。

侃,俗称侃大山,又名忽悠, 谢迁先生兼任内阁新闻发言人,他饱读诗书,口才也好,拉东扯西,经常把人搞得晕头转向,只要他一开口,连靠说话骂人混饭吃的言官也自愧不如,主动退避三舍。

当时朝廷内外对这个独特的三人团有一个十分贴切的评语: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此三人通力合作,发挥各自所长,他们组成的内阁极有效率,办事牢靠,其地位在明代历史上仅次于“三杨”内阁,如果不是朱祐樘即位,任用了这三位能臣,按照朱见深那个搞法,大明王朝的历史估计一百多年也就打住了。

当然了,李东阳、刘健、谢迁之所以能靠着谋、断、侃大展拳脚,安抚天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朱老板的好领导。可惜的是,十多年后,朱老板就退休去向老祖宗朱元璋汇报工作情况了,在这之后不久,他们三个人将面临一次生死攸关的抉择,而这次抉择的结果最终给他们的能力下达了一张成绩单:

忽悠(侃)是不行的,拍板(断)是不够的,谋略才是真正的王道。

 

[587]

这也是一个文才辈出的时代,传承上千年的中华文化在这里放射出了更加璀璨夺目的光芒。 

之所以说李东阳要胜过刘健和谢迁,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谋略过人, 李先生不但是政坛的领袖,也是文坛的魁首,他的书法和诗集都十分有名,据说他还活着的时候,亲笔签名字画就可以挂在文物店里卖,价钱也不低。

由于名望太大,他每次出门后面总是跟着一大群粉丝和崇拜者,搞得他经常要夺路而逃,这些追随者还仿照他的诗文风格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流派,这就是文学史上名声显赫的茶陵派(李东阳是茶陵人)。

而与此同时,一个姓名与李东阳极为类似的人的文章也在京城广为流传,并出现了很多拥护者,这个人的名字叫李梦阳。

应该说明,这位李梦阳并不是类似金庸新,古龙新那样的垃圾人物,事实上,要论对后世文坛的影响力和名气,李东阳还得叫他一声前辈。

李梦阳,甘肃人,时任户部郎中,用现在的话说,这人应该算是个文坛愤青。他乡试考了陕西省第一名,是八股文的高手,却极为厌恶明代的文风。他认为当时的很多文章都是垃圾,废物。

他的这种说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你算老几?有几把刷子,敢说别人不行!

李梦阳此时却表现出了极为反常的谦虚,他表示:诸位说得不错,其实我也不行,你们也不可能服我,但我知道有几个厉害的人,这几个人你们不服都不行。

然后他列出了这几个人的名字,还别说,真是不服都不行。

谁呢?

秦朝的李斯,汉朝的司马相如、贾谊,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这几个人你们敢叫板吗?

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李梦阳终于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文学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对现在的文体不满,但也承认自己才疏学浅,没资格反对,但这些猛人是有资格的,大家一起向他们学习就是了。

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复古运动,经历了唐诗的挥洒、宋词的豪迈、元曲的清新后,明代诗文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588]

他的主张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六个人名气极大,后人便将他们与李梦阳合称七才子,史称“前七子”。

当李东阳、李梦阳在文坛各领风骚的时候,江苏吴县的一个年轻人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上京赶考,博取功名,虽然他并没有成功,但他的名声却胜过了同时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终成为了大明王朝的骄傲,并传扬千古,流芳百世。

这个人叫唐寅,字伯虎。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奇特的人,他们似乎不需要悬梁刺股、凿壁借光就能学富五车、纵横古今,唐寅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唐寅是一个天才,从小时候起,周围的人就这样形容他,他确实很聪明,读书悟性很高,似乎做什么事情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而众人的夸耀使得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便不再上学,整日饮酒作乐,连考取功名做官也不放在眼里。

在这位天才即将被荒废的关键时刻,他的朋友祝枝山前来拜访他,承认了他的天分,却也告诉他,若无十年寒窗,妄想金榜题名。

祝枝山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虽然他自己淡薄功名,却真心期望他的朋友唐伯虎能够干出一番事业。

唐伯虎听从了他的劝告,谢绝了来客,闭门苦读,终悟学业之道。

弘治十一年(1498),南京应天府举行乡试,十八岁的唐伯虎准备参加这次考试,考试前,他聚集了平生关系最好的三个朋友一起吃饭,在这次酒宴上,成竹在胸的他放出狂言:

今科解元舍我唐寅,更有何人!

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但他的三个朋友却没有丝毫异议,因为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参加唐寅酒宴的这三位朋友分别是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他们四人被合称为“吴中四才子”,也有人称他们为江南四大才子。

事实证明,唐寅没有吹牛,在这次的乡试中,唐寅考得第一名,成为应天府的解元。可能是他的文章写得实在太好,当时的主考官梁储还特意把卷子留下,给了另一个人看。但他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将给后来发生的事情布下重重疑团。

看卷子的人就是程敏政,他和唐寅一样,小时候也是个神童,后来做了李贤的女婿,平步青云,他看过卷子后也十分欣赏,并在心中牢牢地记下了唐寅这个名字。

不久之后,他们将在京城相聚,因为第二年,唐寅即将面对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589]

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准备进京赶考,当时的他已经名动天下,所有的人都认为,在前方等待着这个年轻人的将是无比壮丽的锦绣前程。

唐寅也毫不掩饰他的得意,他的目标已不再是考中一个小小的进士,他将挑战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最高荣誉——连中三元!

他已经成为了解元,以他的才学,会元和状元绝不是遥不可及的,如果一切顺利,他将成为继商辂之后的又一个传奇!

信心十足的唐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他将在那里获取属于自己的荣誉。

可是唐寅兄,命运有时候是十分残酷的。

在进京赶考的路上,唐寅遇见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徐经。

徐经,江阴人,是唐寅的同科举人,他在赶考途中与唐寅偶遇,此时的唐寅已经是偶像级的人物,徐经对他十分崇拜,当即表示愿意报销唐寅的所有路上费用,只求能够与偶像同行。

白吃白住谁不干?唐寅答应了。

徐经这个人并不出名,他虽不是才子,却是财子,家里有的是钱。才财不分家,这两个人就这么一路逍遥快活到了京城。

进京之后,两人开始了各自的忙碌,从他们进京到开考之间的这段时间,是一个空白,而事情正是从这里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唐寅注定到哪里都是明星人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进了考场,然后带着轻松的微笑离开。和他同样信心十足离开考场的,还有徐经。

从考完的那一天起,唐寅就开始为最后的殿试做准备,因为考卷中的一道题目让他相信,自己考上进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不过是名次前后不同罢了。

可不久之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唐寅落榜了!

还没等唐寅从惊诧中反应过来,手持镣铐的差役就来到了他的面前,把他当作犯人关进了大狱。

金榜题名的梦还没有作醒,却突然被一闷棍打醒成了阶下囚,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寅所不知道的是,这次倒霉的并不只他一个人,他的同期狱友还有徐经和程敏政。他们的入狱罪名是合谋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而罪魁祸首就是考卷中的那一道题目。

 

[590]

在这一年的考试中,考官出了一道让人十分费解的题目,据说当年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没能找到题目的出处,还有人只好交了白卷,只有两份卷子写出了完美的答案。

主考官程敏政当即表示,他将在这两个考生中选出今科的会元。

这两份卷子的作者一个是唐伯虎,另一个就是徐经。

其实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答出来了说明你有本事,谁也说不了什么,可事情坏就坏在唐伯虎的那张嘴上。

这位仁兄考完之后参加宴会,估计是喝多了,又被人捧了两句,爱发狂言的老毛病又犯了,当时大家正在猜谁能够夺得会元,唐伯虎意气风发之下说出了一句话:

“诸位不要争了,我必是今科会元!”

唐寅兄,你的好运到此为止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很多人没有在意,但更多的人却把它记在了心里。

这是一句让唐寅追悔终身的话,因为它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首先这里不是吴县,说话对象也不是他的朋友祝枝山、文征明,而是他的对手和敌人。

更为重要的是,当唐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此次考试的成绩单还没发下来(发榜)。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当年的考生们对考试名次是十分关注的,由于进士录取率太低,即使是才华横溢,名满天下,也万万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考上,更何况是考第一名?

你唐寅虽有才学,也自信得过了头吧!

所以当酒宴上的唐寅还在眉飞色舞的时候,无数沉默的人已经形成了一个共识:这个人的自信里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黑状从来都是读书人的专长,很快就有人向政府反映这一情况,主考官们不敢怠慢,立刻汇报了李东阳。李东阳到底经验丰富,当时就已估计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马上报告了皇帝陛下。

朱祐镗当即下令核查试卷,事实果然如传言那样,唐寅确实是今科会元的不二人选。而选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

事态严重了,成绩单还没有发布,你唐寅怎么就能提前预知呢?当年那个时候,特异功能似乎还不能成为这一问题的答案。

 

[591]

此时这件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整日探头探脑的言官们也不失时机跳了出来,政治嗅觉敏锐的给事中华眿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程敏政,认为他事先出卖了考题,因此唐伯虎和徐经两人才能答出考题高中。

华眿这一状告得实在太狠,本来李东阳还想拉兄弟一把,让徐经和唐伯虎回家三年之后再考,把这件事压下去,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搞成了政治阴谋、考场黑幕,只好公事公办,把这三位仁兄一骨脑抓了进来。

经过审理,案件内部判决如下:

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谋作弊查无实据,但其仆人确系出卖考题给徐经,失察行为成立,结论:勒令退休。

江阴举人徐经:购买考题查实,作弊行为成立,结论:贬为小吏,不得为官。

吴县举人唐寅: ……,结论:贬为小吏,不得为官。

当然了,这些都是内部结论,除处罚结果外,具体情况并未向社会公开。

对了,还漏了一个:

给事中华眿:胡乱告状,所言不实,结论:贬官。

事实的真相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徐经买了考题,程敏政的仆人卖了考题,程敏政负领导责任,而本着黑锅人人有份的原则,唐寅算是连坐。

这是一起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复杂,各种史料都有记载,众说纷纭,难分真伪,但只要我们以客观的态度仔细分析案件细节,抽丝剥茧逐步深入,就会发现这起案件实际上——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事实上,这起所谓的科场舞弊案历经几百年,不但没弄明白,反而越来越糊涂,成了不折不扣的悬案。

此案到底复杂在哪里,我来演示一下:目前我们要寻找的答案共有两三个:1、徐经是否买了考题作弊。2、唐寅是否参与了作弊,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们必须回到案件的起点,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难倒天下才子的题目,遗憾的是,我也没有看到过那道题,不过这并不重要,像我这样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废材,即使事先知道题目估计也要交白卷。

但我们从中可以知道关键的一点:这是一道超级难题,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做出来。

那么徐经和唐寅能做出来吗?

 

[592]

只要考量一下这二位仁兄的实力,就能够得出如下结论:

唐寅是比较可能做出来的,徐经是比较不可能做出来的。

唐寅是全国知名的才子,学习成绩优秀,是公认的优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奥林匹克竞赛金牌的高中生,要进北大清华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徐经虽然是个土财主,也考中了举人,在全国范围内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指望他的脑筋开窍,智商突然爆发,那是不现实的。

所以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徐经很有可能确实买了考题。

第二个问题,相信很多人都认为不是个问题,以唐寅的实力,还需要作弊吗?

其实我也这样认为,但分析后就会发现,具体情况并非那么简单。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储把唐寅的卷子交给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面专门提到这件事情,是因为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极有可能蕴含着一种特殊的含义——潜规则。

而这种潜规则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约定门生。

在明代,如果要评选最令人羡慕的官职,答案并不是尚书、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们主要工作是不过在教室里来回巡视监考,然后拿点监考费走人,可在当时,这实在是个抢破头的位置。

原因很简单,所有由这位考官点中的考生都将成为他的门生。

明代的官场网络大致由两种关系组成,一种是同学(同年),另一种是师生(门生),官场风云变幻莫测,新陈代谢速度很快,今天还是正部级,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阎王那儿报到了。要想长盛不衰,就得搞好关系。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紧,只要混到个考官,点中几个人才,到考试结束,你就是这几个人的座师了,这几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码头,先说几句废话,谈几句天气,最后亮底牌:从今以后,俺们就是您的人的,多多关照吧。

你也得客气客气,说几句话,比如什么同舟共济,同吃一碗饭,同穿一套裤子等等等等,然后表明态度:今后就由老夫罩着你们,放心吧。

有一句时髦的词可以形容这一场景——双赢。

新官根基不稳,先要摸清楚行情,找个靠山接着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抓几个新人,将来就算出了事还有个指望,实在不行也能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场里,养儿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着退休,只能靠门生。

这就是所谓的门生体制,而这一体制有时会出现一种特例——约定门生。

 

[593]

这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现象,因为在科举前,可能会出现某位名震全国的天才,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将来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在这种情况下,某些考官就会私下与这位考生联系,透露题目给他,互相约为师生,这样无论将来是谁点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会影响事先已经确定的关系。 

这是一种风险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们轻易不敢冒这个险,只有当真正众望所归的人出现时,这笔买卖才有可能成交。

介绍完背景,再来看看关键问题:唐寅和程敏政之间有这种关系吗?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是其中却仍然有蛛丝马迹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经在这两份卷子里选定了会元,而唐寅则在外面发话,说自己就是会元。更为关键的一点在于,当时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说按照规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会知道他选中的会元到底是谁。

所以这个疑问最终只能指向两个可能1、唐寅做出了那道题,并且认为别人做不出来,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2、程敏政事先与唐寅会面,并给了他考试的题目。

这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大家自己做主吧。

注:不要问我,题目虽然是我出的,但我没有标准答案。

不管有多复杂,这件案子总结结案了,案中的两个倒霉鬼和一个幸运儿就此各奔东西。

倒霉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个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员,被迫拿了养老金退休回家。另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闭着眼睛写也能中进士的人,得了个不得为官的处分。

而那个幸运儿就是徐经,这位仁兄虽然也背了个处分,却实在是个走运的人。同志们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场上作弊被抓到,最严重的结果也就是成绩作废,回家待考。可在明代,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处罚一般是充军,若情节严重,没准还要杀头。

事情到这里就算结了,程敏政被这个黑锅砸得七窍冒烟,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声叹息之后,对前途心灰意冷,四处逛妓院,开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经功亏一篑,对科举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开始烧四书五经,还告诫他的子孙,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一句屁话,还不如学点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后,他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爱读书,只喜欢旅游,别号徐霞客。

 

[594]

一番折腾下来,大明王朝少了两个官僚,却多了一个浪荡才子和一个地理学家,倒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说到这里,差点又漏了一个人,还是那位告状的给事中华眿,他也名留青史了,后来有人根据传说写了一出广为流传的戏,此戏俗名《三笑》,又称《唐伯虎点秋香》,由于这位仁兄当年多管闲事,编剧为了调侃他,便以他为原型创作了华太师这个经典角色,不但硬塞给他几个傻儿子,还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里最漂亮的丫环,也算是给伯虎兄报了仇。

这场文坛风云最终还是平息了,可已经倒霉到家的唐伯虎不会想到,他的厄运才刚刚开始,更大的麻烦还在未来的路上等待着他。

唯一的遗漏

朱祐镗是个很实在的人。

他从小饱经忧患,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立为太子后又几经飘摇,差点被人废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实在是上天保佑,阿弥陀佛。

这个少年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所以他憎恶黑暗和邪恶,他不顾身体日以继夜工作,驱逐无用的僧人和道士,远离奸人,任用贤臣,为大明帝国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过大的工作强度也彻底拖垮了他的身体,二十多岁脑袋就秃了一大半,面孔十分苍老,看上去活像街边扫地的大叔,连大他好几轮的王恕和马文升都不如,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岁,而王恕更是创造了纪录,这位老大爷一直活到九十三岁才死,据说死的当天还刨了好几碗饭,吃完打了几个饱嗝后才自然死亡。

朱祐镗没有那样的运气,三十多岁的他已经重病缠身,奄奄一息,却仍然一如既往地拼命干活,身体自然越来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这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背后,他似乎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此时王恕已经退休回家,吏部尚书几经变更,空了出来,朱祐镗想让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离不开这个老头子,一个人不能分成两个用,无奈之下马文升只好就任了,他推荐一个叫刘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马文升的眼光很准,刘大夏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国防部长,在他的统领下,大明帝国的边界变得坚不可摧。

但事实证明,这位国防部长最大的贡献并不是搞好了边界的防务,而是推荐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人。

 

[595]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报,由于疏于管理,军中马匹不足,边防军骑兵战斗力锐减,急需管理。

这是个大事,朱祐镗立刻找来刘大夏,让他拿主意。刘大夏想了一下,回复了朱祐镗:

“我推举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内,必可见功。”

“谁?”

“杨一清”

朱祐镗很快就在脑海中找到了对象,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一清,一个快到五十岁的老头,不苟言笑,整日板着严肃的面孔,而且相貌出众——比较丑。

反正是去管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于是干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杨一清离开了京城,来到了陕西(养马之地),他将在这里的瑟瑟寒风中接受新的锤炼,等待着考验的到来。

此时的三人内阁能谋善断,马文升坐镇吏部,刘大夏统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经无懈可击,弘治盛世终于到达了顶点。但朱祐镗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年仅三十六岁的朱祐镗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在这最后的时刻,面对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他回顾了自己几乎毫无缺憾的人生,终于意识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遗漏: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聪明的,但年纪太小,喜欢玩,希望诸位先生劝他多读书,做一个贤明的人。”

阁臣们回应了他的担忧:

“誓不辱命!”

看着这三个治世能臣,朱祐镗笑着闭上了眼,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这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却遭了很多罪,受过无数恶毒的伤害,却选择了无私的宽恕,他很少体验皇帝的尊荣,却承担了皇帝的全部责任。

从黑暗和邪恶中走出来的朱祐镗,是一个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给了他一个评价,是他的祖先和后辈都无法得到的最高评价:

朱祐镗是一个好皇帝,也是一个好人。

 

[596]

明武宗朱厚照

现在让我们调整一下呼吸,明代三百年中最能闹的一位兄弟终于要出场了。

据说清朝的皇子们在读书时如果不专心,师傅就会马上怒斥一句:

“你想学朱厚照吗?!”

被几百年后的人们当作反面典型的朱厚照并不冤枉,单从学习态度上讲,他实在是太过差劲。

朱祐镗这辈子什么都忙到了,什么都惦记到了,就是漏了他的这个宝贝儿子。朱祐镗命不好,只生了两个儿子,还病死了一个,唯一剩下来的就是朱厚照,自然当成命根子来看待,加上他老兄幼年不幸,便唯恐自己的儿子受苦,无论什么事情都依着他,很少责罚,更别提打了。

这大概是世上所有父亲的通病。

朱厚照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没有人管他,这很自然,连他爹都不管,谁敢管?

无数的败家子就是这样炼成的。

但朱厚照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败家子,据史料记载,他的智商过人,十分聪明,也懂得是非好歹,只是这位大哥有一个终身不改的爱好——玩。

玩,怎么好玩怎么玩,翻过来覆过去,天翻地覆,鬼哭神嚎,也只是为了一个字——玩。

请诸位千万记住这个前提,只有理解了这些,你才能对下面发生的事情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朱厚照就这么昏天黑地玩到了十五岁,突然一天宫中哭声震天,他被告知父亲就要不行了,而他朱厚照将成为下一任的皇帝。

朱厚照先生并不十分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加了个名誉头衔,该怎么活还怎么活,没什么变化。

可是不久之后,麻烦就来了,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上书希望朱厚照兄不要再玩下去,要好好的做皇帝,并且他还在书中列明了朱厚照的几条罪状,比如不在正殿坐着,却四处闲逛看热闹,擅自骑马划船,随便乱吃东西等等。

这些是罪状吗?

应该说对于朱厚照而言,这些确实是罪状,刘健可是有着充足的理由的:

在家呆着多好,干嘛四处乱跑,万一被天上掉下的砖瓦砸到,那是很危险的,有个三长两短,大明江山怎么办?

骑马也不安全,摔下来怎么办?划船更不用说了,那年头还没有救生圈,掉进水里就不好了,为了大明江山,最好就不要随便干这些危险活动了。

东西更是不要乱吃,虽然毒大米、烂花生之类的还没有普及,万一吃坏肚子的话,大明江山。。。。。。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刘健苦口婆心地说了很长时间,可朱厚照对此只有一个想法:

全是废话!

老子当太子的时候就没人敢管,现在做了皇帝,这个老头子竟然还敢来多管闲事!

但这个老头子毕竟是老爹留下来的头号人物,是不能得罪的。

于是朱厚照搬出了一幅忠厚纯朴的表情,老老实实地说道:

“我明白了,今后一定改正。”

可是天真的刘健并不知道,如果相信了朱厚照先生的话,那是连春节都要过错的。

 

[597]

这之后,非但没有看见朱厚照兄悬梁刺股,勤奋努力,反而连早朝都不上了,更不要说什么午朝,整天连这位老兄的影子也找不着。

这下轮到人事部长马文升和国防部长刘大夏出马了,他们早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为了能够及早限制住这位少年皇帝的行为,把他往正道上引,他们准备奋力一搏。

很快,两人先后上书劝说朱厚照,并且表示如果皇帝不采纳他们的意见,他们会继续上书直到皇帝改正为止。

朱厚照终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验,十六岁的他毕竟没见过二位部长这种不要命的架势,他第一次产生了畏惧感。

然而这时耳旁一个声音对他说:

陛下,你不需要听命于他们,你有命令他们的权力!

朱厚照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意见,他当即对二位部长表示,你们也不用再上书了,因为我现在就不让你们干了,你们下岗了,收拾东西回家养老吧!

马文升和刘大夏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不但没吓唬住,还被反咬了一口。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伤心之下,他们各自离职回家。

而发出那个声音的人,叫做刘瑾。

刘瑾,陕西人,出生年月日不详,这也是个正常现象,家里有识字认数记得生日的,一般不会去做太监。

这位刘先生原本姓谈,是个很坚强而且胆子很大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是自宫的。

当然了,他自宫的动机并不是因为捡到了葵花宝典之类的武功秘籍,之所以走上这条路,只是因为他想找个工作。为了求职就拿刀子割自己,这样的人自然很坚强。

更悬的是,自宫也不一定有工作,当时想当太监的人多了去了,没点门路你还进不去,万一进不了宫,割掉的又长不回来,那可就亏大了。敢搞这种风险投资的人,是很有几分胆量的。

这位预备宦官还算运气好,一个姓刘的太监看中了他,便安排他进了宫,此后他就改姓刘了。

公正地讲,刘瑾是一个很有追求的太监,他进宫之后勤奋学习,发愤用功,很快具备了初级文化水平,这在宫里已经是很难得了,于是他被选为朱厚照的侍从。

从王振到刘瑾,他们的发家之路提醒我们,无论何时何地,即使当了太监,也应该坚持学习。还是俗话说得好:知识改变命运。

 

[598]

当刘瑾看到不爱读书,整日到处闲逛的朱厚照时,他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了。

只要能够哄住这个爱玩的少年,让他随心所欲地玩乐,满足他的需求,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当然了,刘瑾并不是唯一的聪明人,还有七个人也发现了这条飞黄腾达的捷径。他们八人也因此被授予了一个极为威风的称号——八虎。

朱厚照很快发现,与那些整日板着脸训人的老头子们相比,身边这些百依百顺的太监更让他感到舒服。于是他给予这些人充分的信任,将宫中大权交给了他们,还允许他们参与朝政,掌握国家大权。

有了皇帝的支持,刘瑾开始扩张自己的势力,这位 刘先生实在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充分吸取了前几任太监的经验教训,将自己的手伸向了一个新的领域——文官集团。

刘先生很清楚,自己虽然得宠,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太监,要想长治久安,稳定发展,就必须拉拢几个大臣,刘健、李东阳这些人自然不买他的帐,但他知道,要在读书人中间找几个软骨头的败类并不困难。

经过仔细观察,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吏部侍郎焦芳。接触一段时间后,双方加深了了解,形成了共识,决定从今以后狼狈为奸,共同作恶。

焦芳,河南泌阳人,进士出身,还是个翰林,但你要是把他当成文弱书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想当年,万安在内阁管事的时候,大学士彭华推荐晋升学士人选,漏了焦芳,这位兄台听到消息,当即表示,我要是当不上学士,就拿刀在长安道上等彭华下班,不捅死他不算完。

彭华听到消息,吓得不行,把焦芳的名字加了上去,事情这才了结。

这位焦兄弟如此彪悍,在中进士之前估计也是在道上混的,被拉入伙实在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焦芳就这样成为了刘瑾犯罪集团的骨干成员,考虑到投靠太监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焦芳并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着。

刘瑾的行动终于引起了文官集团的警觉,马文升和刘大夏的离去也让他们彻底认识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必须动手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599]

不同的选择

刘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多年在官场打滚的经验告诉他,如果再不收拾局面,后果不堪设想,而想要除掉八虎,但靠内阁是绝对不够的。

要获得最后的胜利,必须发动文官集团的全部力量,发动一次足以致命的攻击。

基于这个认识,他找到了户部尚书韩文,布置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第二天,进攻开始。

这一天,朱厚照收到了一份奏折,他并不在意地翻阅了一下内容,却立刻被吓得胆战心惊!

这份奏折不但像账本一样,列举了他登基以来的种种不当行为,还第一次大胆地把矛头直接对准刘瑾等人,表示再也无法容忍,必须立刻杀掉八虎,如果朱厚照不执行,他们绝不干休。

此奏折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坛领袖李梦阳,要说他也确实名不虚传,写作水平极高,引经据典,短短的几千字就把刘瑾等人骂成了千古罪人,社会垃圾。

但是朱厚照害怕的并不是这份奏折的内容,也不是奏折的作者,类似这种东西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习以为常了,真正让他畏惧的,是这份奏折的落款——六部九卿。

六部大家都知道了,而所谓九卿,就是六部的最高长官六位尚书,加上都察院长官最高长官、通政司最高长官和大理寺最高长官,共计九人,合称九卿。

这一举动通俗地说,就是政府内阁全体成员发动弹劾,威胁皇帝答应他们的条件和要求。

刘健不愧是老江湖,他一眼看穿了刘瑾等人的虚实,根本不与他们纠缠,而是发动内阁各部,直接威逼皇帝。他早已打好了算盘,虽然这位皇帝闹腾得厉害,毕竟只是个小孩子,禁不住大人吓唬,只要摆出拼命的架势,他是会服从的。

刘健的想法是对的,他这一招把朱厚照彻底吓住了,刚上台没多久,下面的这帮人就集体闹事了,要是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万一再来个集体罢工,这场戏一个人怎么唱?

他准备屈服了。

刘瑾等人得知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刘健竟然这么狠,一出手就要人命。八个人马上凑在一堆开会想对策,可是由于智商有限,谈了半天也没办法,只得抱头痛哭。

朱厚照的环境也好不了多少,和刘健相比,他还太年轻,面对威胁,他只好派出司礼监王岳去内阁见几位大人,以确定一个问题——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600]

王岳急匆匆地跑到内阁拜见三位大人,却意外地看到了两种不同的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开始询问几位阁臣的意见,还没等他问完,刘健就拍案而起,表达了他的观点:

“没什么可说的,把那八个奴才抓起来杀掉就是了!”

本来就很能侃的谢迁也毫不客气,厉声说道:

   “为国为民,只能杀了他们!”

然而剩下的李东阳却保持了沉默,面对刘健和谢迁惊异的目光,他这才缓缓地表示,应该严惩违法的太监。

李东阳此时的奇怪表现并没有引起刘健和谢迁的重视,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王岳的身上,等待着这位司礼监的表态。

也算刘瑾运气不好,因为王岳最讨厌的人正是他,大家要知道,太监行业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对这位抢饭碗的同行,王岳自然没有什么好感。

他对三位阁臣的意见表示完全接受,并立刻回到宫中向朱厚照转达了内阁的意见。

朱厚照想不到内阁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但他并不想赶走这几个听话的宦官,便另派一人再去内阁谈判,这次他降低了自己底线:同意赶走八人,但希望能够宽限一段时间执行。

内阁的答复很简单——不行。

同时更正了朱厚照的说法——不是赶走,是杀掉。

朱厚照真正是无计可施了,他只能继续派出司礼监前去内阁谈判。

此时八虎已经知道了情况的严重性,他们惊恐万分,竟然主动找到了内阁,表示他们愿意自己离开这里前往南京,永不干涉朝政。

内阁压根就不搭理他们。

刘瑾和其余七个人都哭了,他们是被急哭的。

这是匆忙混乱的一天,宫中的司礼监急匆匆地赶到内阁,又急匆匆地赶回宫里,朱厚照也无可奈何,八虎完全丧失了以往的威风,只是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的裁决。

出人意料的是,与此同时,内阁里却发生了一场争论。

计划的发起人刘健眼看胜利在望,便召集内阁和各部官员开会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刘健的急性子果然名不虚传,会议一开始,他就拍起了桌子,恨不得吃了刘瑾等人,谢迁、韩文也十分激动,一定要杀了“八虎”。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东阳终于开了口,但他说出的话却着实让在座的人吃了一惊。

李东阳表示,只要皇帝能够疏远赶走“八虎”就行了,没有必要一定把他们杀掉,否则事情可能会起变化。

他的建议引起了刘健和许多人的不满,与会的人众口一词地认为他过于软弱,对他的建议毫不理会。

李东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看来,这些愤怒的人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就这样,内阁商定了最后的方针:除掉八虎,决不让步。

 

[601]

但刘健很清楚,要让这一方针得到朱厚照的批准是不容易的,为了达到目的,他决定寻求一个人的帮助——王岳。

在谈判的时候,刘健就敏锐地感受到了王岳对刘瑾的敌意,这样的细节自然逃不过阅历丰富的刘健的眼睛。他随即派人与王岳联系,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这一提议正中王岳下怀,他立刻发动其余的司礼监,对朱厚照展开游说。

整整一天的折腾已经让朱厚照筋疲力尽,十六岁的他完全不是这些官场混迹多年老狐狸的对手,所以当王岳等人向他进言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这样吧,把他们抓起来,我同意。”

朱厚照终于妥协了,王岳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派人通知刘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动手,彻底清除八虎。

紧张了整整一天的刘健终于轻松了,因为明天所有的问题都将得到解决,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小学时候,老师曾经反复教导过我们这样一句话: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

刘健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次会议上,除去情绪激动的多数派和犹豫的少数派外,还有着一个别有企图,冷眼旁观的人。这个人就是焦芳。

潜伏

刘瑾的工作终于有了效果,得到消息的焦芳连夜把内阁制定的计划告诉了八虎。

人被逼到了绝路上,即使没有办法也会想出办法的。

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抓了,而逃跑是不可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能跑到哪里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豁出去了!

刘瑾明白,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挽救他们。于是,他和其余七人连夜进宫,去拜会他们最后的希望——朱厚照。

一见到朱厚照,八个人立刻振作提神,气沉丹田,痛哭失声。生死关头,八个人都哭得十分认真敬业,朱厚照被他们搞得莫名其妙,只得让他们先停一停,把话说完。

刘瑾这才开口说话,他把矛头指向了王岳,说王岳与文官们勾结一气,要置他们于死地。

刘瑾实在是一个聪明人,他没有直接指责攻击他们的文官,因为他十分清楚朱厚照的心理,对于这个少年而言,文官从来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最信任的是身边的太监,因而具有深厚根基的王岳才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只要把王岳归于文官一伙,朱厚照自然就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602]

朱厚照被打动了,他本来就极其讨厌那些文官,只不过是迫于形势,才屈服于他们的胁迫,听了刘瑾的话,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危险,连王岳也听从文官的指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刘瑾看穿了他的心思,加上了关键的一句话:

  “天下乃陛下所有,陛下所决,谁敢不从!”

朱厚照终于醒悟了,原来最终的解释权一直都在他的手中,做皇帝和做太子其实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直玩下去。

他即刻下令,免除王岳等人的司礼监职务,由刘瑾接任,而东厂及宫中军务则由八虎中的谷大用和张永统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刘瑾完成了逆转,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刘瑾充分领会了时间宝贵的精神,他没有等到第二天,而是连夜逮捕了王岳等人,把他们发往了南京。

然后他穿好了司礼监的衣服,静静地等待着清晨的到来。

第二天

兴奋的刘健和谢迁兴冲冲地赶来上朝,有了皇帝的首肯和王岳的接应,他们信心百倍,准备听这几个太监的终审结果。

可他们最终听到的却是几份出人意料的人事调令,然后就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司礼监刘大人。

强打精神回到家中的刘健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立刻向朱厚照提出了辞职申请,与他一同提出辞呈的还有李东阳和谢迁。

很快,刘健和谢迁的辞职要求得到了批准,而李东阳却被挽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焦芳将会议时的一切都告诉了刘瑾,包括刘健、谢迁的决断和李东阳的犹豫不决。

刘瑾根据这一点作出了判断,在他看来,犹豫的李东阳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就这样,弘治年间的三人内阁终于走到了终点,“断”和“侃”离开了,“谋”留了下来。

离别的日子到了,李东阳在京城郊外为他的两个老搭档设宴送行,在这最后的宴会上,李东阳悲从心起,不禁痛哭起来。

可是另两个人却没有他这样的感触。

刘健终于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严肃地对李东阳说:

“你为什么哭!不要哭!如果当时你态度坚决,今天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了!”

李东阳无言以对。

谢迁也站起身,用鄙夷的目光注视着李东阳,便和刘健一同离席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沉默的李东阳看着两人的背影,举起了杯中的残酒,洒之于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有时候,屈辱地活着比悲壮地死去更需要勇气。

 

[603]

一号人物登场

李东阳决不是刘瑾的同情者,他之所以会犹豫,恰恰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被其他大臣忽视的因素——朱厚照的性格。

焦芳的背叛只不过是个偶然因素,刘瑾之所以能够成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朱厚照,这位玩主是不会杀掉自己的玩伴的,而八虎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李东阳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他思维缜密,看得比刘健和谢迁更远,也更多,他很清楚要解决刘瑾,并没有那么容易。

刘瑾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远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要打倒这个强大的敌人,必须等待更好的时机。

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是其他官员们似乎不这么想,他们为刘健、谢迁的离去痛惜不已,纷纷上书挽留,第一批上书的官员包括监察院御史薄彦征、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二十多人,刘瑾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十分果断——廷杖。

二十多人全部廷杖,上书一个打一个,一个都不能少!

最惨的是南京给事中戴铣,他居然被活活打死了,而为了救戴铣,又有很多人第二批上书,刘瑾对这些人一视同仁,全部处以了廷杖。

在这一批被拉出去打屁股的人中,有一个叫王守仁的小官,与同期被打的人相比,他一点也不起眼。但此次廷杖对他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位三十四岁的小京官的即将踏上历史舞台的中央,传奇的经历就此开始。

兵部武选司主事,六品芝麻官王守仁,他的光芒将冠绝当代,映照千古。

传奇

1905年,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回到了本土,作为日本军事史上少有的天才将领,他率领装备处于劣势的日本舰队在日俄战胜中全歼俄国太平洋舰队和波罗的海舰队,成为了日本家喻户晓的人物。

由于他在战争中的优异表现,日本天皇任命他为海军军令部部长,将他召回日本,并为他举行了庆功宴会。

在这次宴会上,面对着与会众人的一片夸赞之声,东乡平八郎默不作声,只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与众人,上面只有七个大字:

一生伏首拜阳明。

 

[604]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余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贫寒,小小年纪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捞鱼,家里还有几个生病的亲属,每日以泪洗面。这差不多也是惯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况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钱,而且他还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属实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条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辈们大都曾经做过官,据说先祖王纲曾经给刘伯温当过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后世子孙虽然差点,但也还凑合。而到了王守仁父亲王华这里,事情发生了变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岁的王守仁离开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为他家的坟头冒了青烟,父亲王华考中了这一年的状元。

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华的责任感也大大增强,毕竟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已经是状元了,儿子将来就算不能超过自己做个好汉,也不能当笨蛋。于是他请了很多老师来教王守仁读书。

十岁的王守仁开始读四书五经了,他领悟很快,能举一反三,其聪明程度让老先生们也倍感惊讶,可是不久之后,老师们就发现了不好的苗头。

据老师们向王状元反映,王守仁不是个好学生,不在私塾里坐着,却喜欢舞枪弄棍,读兵书,还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写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有诗为证: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在先生们看来,这是一首荒谬不经的打油诗,王华看过之后却思索良久,叫来了王守仁,问了他一个问题:

   “书房很闷吗?”

王守仁点了点头。

   “跟我去关外转转吧。”

王华所说的关外就是居庸关,敏锐的他从这首诗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同寻常。书房容不下他,王华便决定带他出关去开开眼界。

这首诗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时年十二岁。这也是他第一首流传千古的诗作。

此诗看似言辞幼稚,很有打油诗的神韵,但其中却奥妙无穷。山和月到底哪个更大,十二岁的少年用他独特的思考观察方式,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的这种思维模式,后世有人称之为辩证法。

 

[605]

在居庸关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和大漠,领略了纵马奔腾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间的伟绩,永乐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经的风云岁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颗种子开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华原本只是想带着儿子出来转转,踩个点而已,可王守仁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大吃一惊。

不久之后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态,庄重地走到王华面前,严肃地对他爹说:

    “我已经写好了给皇上的上书,只要给我几万人马,我愿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

据查,发言者王守仁,此时十五岁。

王华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如梦初醒,终于作出了反应。

他十分激动地顺手拿起手边的书(一时找不到称手的家伙),劈头盖脸地向王守仁打去,一边打还一边说:

 “让你小子狂!让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为国效力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但他并没有丧气,不久之后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计划,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

王华的肠子都悔青了,他万想不到,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还真是啥都敢想敢干。

也许过段时候,他就会忘记这些愚蠢的念头。王华曾经天真地这样想。

也许是他的祈祷发生了效果,过了不久,王守仁又来找他,这次是来认错的。

王守仁平静地说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实际,多谢父亲教诲。”

王华十分欣慰,笑着说道:

 “不要紧,有志向是好的,只要你将来努力读书,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现在我已有了新的志向。”

 “喔,你想干什么?”

 “做圣贤!”

这次王华没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复——一个响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小子手里了。

王华终于和老师们达成共识,如果再不管这小子,将来全家都要败在他的手里,经过仔细考虑,他决定给儿子谈一门亲事。他认为,只要这小子结了婚,有老婆管着,就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王华是状元,还曾经给皇帝当过讲师,位高权重,王守仁虽然喜欢闹事,但小伙子长相还是比较帅的(我看过画像,可以作证),所以王家要结亲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家挤破头来应征。

出于稳妥考虑,也是不想这小子继续留在京城惹事,王华挑选了江西洪都(南昌)的一个官家小姐,然后叫来了刚满十七岁的王守仁,告诉他马上收拾行李,去江西结婚,少在自己跟前晃悠。

 

[606]

王华给王守仁安排这么个包办婚姻,无非是想图个清静,可他没有料到,他的这一举动将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愣头愣脑的王守仁就这么被赶出家门,跑到了江西洪都,万幸,他的礼仪学得还算不错,岳父大人对他也十分满意。一来二去,亲事订了下来,结婚的日期也确定了。

这位岳父大人估计不常上京城,没听过王守仁先生的事迹,不过不要紧,因为很快,他就会领略到自己女婿的厉害。

结婚的日子到了,官家结婚,新郎又是王状元的儿子,自然要热闹隆重一点,岳父大人家里忙碌非凡,可是等大家都忙完了,准备行礼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个关键的人——新郎。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结不成婚还在其次,把人弄丢了怎么跟王华交代?

岳父大人满头冒汗,打发手下的所有人出去寻找,可怎么找也找不到,全家人急得连寻死的心都有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在城郊的一所道观里找到了王守仁,大家都十分激动。

可是失踪一天的王守仁却一点都不激动,他惊讶地看着那些满身大汗的人们,说出了他的疑问:

 “找我干啥?”

原来这位兄弟结婚那天出来闲逛,看见一个道观,便进去和道士聊天,越聊越起劲,就开始学道士打坐,这一打就是一天。直到来人提醒,他才想起昨天还有件事情没有做。

无论如何,王守仁还是成功地结了婚,讨了老婆成了家,他的逸事也由此传遍了洪都,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怪人。

王守仁不是一个怪人,那些嘲笑他的人并不知道,这个看似怪异的少年是一个意志坚定,说到做到的人,四书五经早已让他感到厌倦,科举做官他也不在乎,十七岁的他就这样为自己的人生订下了唯一的目标——做圣贤。

有理想是好的,可是王兄弟挑的这个理想操作性实在不高,毕竟之前除若干疯子精神病自称实现了该理想之外,大家公认的也就那么两三个人,如孔某、孟某等。

王守仁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所以他出没于佛寺道院,希望从和尚道士身上寻找成为圣贤的灵感。但除了学会念经打坐之外,连圣贤的影子也没看到。他没有灰心丧气,仍然不断地追寻着圣贤之道。

终归是会找到方法的,王守仁坚信这一点。

或许是他的诚意终于打动了上天,不久之后,它就给王守仁指出了那条唯一正确的道路。

 

[607]

弘治二年(1489),十八岁的王守仁离开江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余姚,在旅途之中,他认识了一个书生,便结伴而行,闲聊解闷。

交谈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呢?”

这位书生思虑良久,说出了四个字的答案:

 “格物穷理。”

 “何意?”

书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圣人的书,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

圣贤之路

朱圣人就是朱熹,要说起这位仁兄,那可真算得上是地球人都知道,知名度无与伦比,连高祖朱元璋都想改家谱,给他当孙子。

可关于他的争论也几百年都没消停过,骂他的人说他是败类,捧他的人说他是圣贤,但无论如何,双方都承认这样一点:他是一个影响了历史的人。

朱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支持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

反对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禁锢思想的罪魁祸首。

其实朱熹先生远没有人们所说得那么复杂,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不过是他的目标有些特殊罢了。

他追求的是这个世界最为深邃的秘密。

(提示:下面的内容将叙述一些比较难以理解的哲学问题,相信按本人的讲述方式,大家是能够理解的,如有疑问,可以举手示意,实在不行,就去翻书吧。)

自古以来,有这样一群僧人,他们遵守戒律,不吃肉,不喝酒,整日诵经念佛,而与其他和尚不同的是,他们往往几十年坐着不动,甚至有的鞭打折磨自己的身体,痛苦不堪却依然故我。

有这样一群习武者,经过多年磨练,武艺已十分高强,但他们却更为努力地练习,坚持不辍。

有这样一群读书人,他们有的已经学富五车,甚至功成名就,却依然日夜苦读,不论寒暑。

他们并不是精神错乱,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的白痴,如此苦心苦行,只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

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神奇的东西,它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轻若无物,却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够获知这样东西,就能够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看透所有伪装,通晓所有知识,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

这并不是传说,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608]

这样东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谓道,是天下所有规律的总和,是最根本的法则,只要能够了解道,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诱惑,所以几千年来,它一直吸引着无数人前仆后继地追寻。更为重要的是,事实证明,道不但是存在的,也是可以为人所掌握的。

对于不同种类的追寻者而言,道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对于和尚们来说,道的名字叫做“悟”,对于朱熹这类读书人而言,它的名字叫“理”。

和尚们梦寐以求追寻的“悟”,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玄妙的快感,远远胜过世间所有的欢悦和一切精神药品,到此境界者,视万物如无物,无忧无虑,无喜无悲,愉悦之情常驻于心。佛法谓之开悟

第一个“开悟”的中国人就是著名的“六祖”慧能,之后的德山和尚与临济和尚也闻名于世。

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此即所谓佛者之道。

而关于武者的道,大致可以用这样一个故事来说明:

按照武术中的说法,兵器是越长越好,既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但据说五代年间,有一位高手用剑,却是越用越短,到后来他五六十了,剑法出神入化之时,居然不用剑了,每逢打架都是光膀子上阵,却从未打败过。

当我看到这个故事时,才真正开始相信一句小说中的常用语: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而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开悟,也不是练习武术,这玩意儿是从书中读出来的,而且还是能够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尽知天下万物万事,胸怀宽广,宠辱不惊,无惧无畏,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可平天下!

惟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此即儒家之道。

上面大致解释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话,也不用去找翻译了,概括起来,只要你懂得三点就够了:

1、道是个稀罕玩意,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2、无论什么职业什么工种,悟道之后都是有很多好处的。

3、悟道是很难的,能够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这样了,能看明白就行。

说了这么多,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既然道这么好, 那怎样才能悟道呢?

 

[609]

还是按照职业来划分,如果你去问一个已经开悟的和尚,得到的回答会十分有趣。

对于这个问题,守初和尚的答案是:麻三斤。

丹霞禅师的答案是:把佛像烧掉取暖。

清峰和尚的答案是:火神来求火。

德山和尚的答案是:文殊和普贤是挑粪的。(罪过罪过)

他们并不是在说胡话,如果你有足够的悟性,就能从中体会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真意。所谓目中无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处。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径,也正隐藏在这些看似荒谬的语言中,简单说来就是三个字——靠自己。

他们从各种耸人听闻的话来回答问题,只是想要告诉你,悟道这件事情,不能教也是教不会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帮你。

可是高僧们的答案可操作性实在不强,一般人干不了,很难让我们满意,我们再来看看武者。

对于练武的人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加简单,丢给你一把剑,您就慢慢练吧,至于要练多久才能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最高境界,不要问师傅,也不要问你自己,鬼才知道。

毕竟一本几十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里绝顶高手一般也就一两个人,如果兄弟你没有练出来,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诸位一定要端正心态。

现在我们的期盼都寄托在儒家的朱圣人身上,希望这里有通往圣贤之路的钥匙。

朱圣人确实不负众望,用四个字给我们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格物穷理。

好,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起点,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那么这四个字到底有什么魔力,又是什么意思呢?

朱圣人还是很耐心的,他告诉我们,“理”虽然很难悟到,却普遍存在于世间万事万物之中,你家耕地的那头黄牛是有理的,后院的几口破箱子是有理的,你藏在床头的那几贯私房钱也是有理的。

理无处不在,而要领会它,就必须“格”。

至于到底怎么格,那就不管你了,发呆也好,动手也好,愿意怎么格就怎么格,朱圣人不收你学费就够意思了,还能帮你包打天下?

那么“格”到什么时候能够“格”出理呢?

 

[610]

问得好!关于这个问题,宋明理学的另一位伟大导师程颐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只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会神地“格”,加班加点地“格”,是会“豁然贯通”的。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豁然贯通”呢?

不好意思,这个问题导师们没有说过,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格”吧,请你相信,到了“豁然贯通”的时候,你就能“豁然贯通”了。

好了,我们的哲学课到此结束,课上讨论了关于佛学、禅宗、儒学、宋明理学的一些基本概念,相信这种讲述方式大家能够理解。

其实我并不愿讲这些东西,但如果不讲,诸位就很难理解王守仁后来的种种怪异行为,也无法体会他那冠绝千古的勇气与智慧。

圣贤之路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点,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它神秘,诡异,又深不可测,它比名将之路更加艰辛,在这条道路上,没有帮手,没有导师,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败,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然而十八岁的王守仁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道路,他最终成功了,在十九年后的那个地方,那个夜晚,那个载入历史的瞬间。

踌躇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终于带着老婆回了北京,刚一回来,父亲王华就用警惕的眼睛审视着他,唯恐他继续干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回家之后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他十分满意,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王华犯了一个天真的错误,因为王守仁读的只是朱熹的书,他读书的动机也一如以往——做圣贤。

不久之后,另一件怪事发生了。

王华突然发现,王守仁从书房失踪了,他怕出事,连忙派人去找,结果发现这位怪人正呆在自家的花园里,看着一枝竹子发呆,一动不动。

他走上前去,无奈问道:

 “你又想干什么?”

王守仁压根就没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着那根竹子,只是挥了挥手,轻声说道:

 “不要吵,我在参悟圣人之道。”

王华气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视着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这根不知名的竹子。

 

[611]

王华不理解王守仁的行为,但是大家应该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学课打底,我们已经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进在圣贤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实在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顾风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这个有“理”的玩意儿。

 “理”就在其中,但怎么才能知道呢?

怀着成为圣贤的热诚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几天几夜,没有得到“理”,却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朱圣人的话是对的吗?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在故事背后,还有着一个人对未知的执著和探索。

王华受够了自己儿子的怪异行为,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不管你想研究什么我都不管,但你必须考中进士,此后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华没办法,毕竟他自己是状元,如果儿子连进士都不是,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王守仁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条件还不错,便答应了,从此他重新捡起了四书五经,开始备考。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王守仁确实继承了王华的优良遗传基因,他二十一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举人。老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脸,打发了前来祝贺的人们之后,他高兴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题名!”

可是事实证明,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毕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干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临考前恶补只能糊弄省级考官,到了中央,这一招就不灵了。

之后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两次参加会试,却都落了榜,铩羽而归。

父亲王华十分着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丧,他没有料到,自己想当圣贤,却连会试都考不过,心里十分难过。

换了一般人,此刻的举动估计是在书房堆上一大堆干粮,在房梁上吊一根绳子,再备上一把利器,然后拼命读书备考。

可是王守仁并非普通人,他经过痛苦的思索,终于有所感悟,并作出了一个决定。

为了得到父亲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亲谈话。

 “我确实错了。”

 

[612]

听到这句话,王华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将来必成大业,落榜之事无须挂怀,今后用功读书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发完了感慨的王华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好儿子,按照通常逻辑,王守仁应该谢礼,然后去书房读书,可是意外出现了。

王守仁不但没有走,反而向父亲鞠了一躬说道:

 “父亲大人误会了,我想了很久,适才明白,落榜之事本来无关紧要,而我却为之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为此无关紧要之事烦恼不已,实在是大错。”

王华又一次发懵了,可是王守仁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

 “我以为,书房苦读并无用处,学习兵法,熟习韬略才是真正的报国之道,今后我会多读兵书,将来报效国家。”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个礼,飘然而去。

面对着王守仁离去的背影,反应过来的王华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你要气死老子啊!”

王守仁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六岁这年,他开始学习兵法和谋略,甚至开始锻炼武艺,学习骑射。

当然了,最终他还是给了自己老爹几分面子,四书五经仍旧照读,也算对父亲的安慰。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学习中,王守仁逐渐掌握了军事的奥秘和非凡的武艺,此时武装他头脑的,再不仅仅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文武兼备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对于他们而言,王守仁已经变得过于强大。

就这么过了两年,半工半读的王守仁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三次会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要说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给的,他这么瞎糊弄三年,竟然还是中了榜,而且据他父亲调查,原先他的卷子本来被评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后门(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挤到了二甲。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王守仁总算是当了官,没给他老爹丢脸,可惜他没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设部),而根据工作日志记载,王守仁不算是个积极的官员,他从来都不提什么合理化建议,也不当岗位能手,却认识了李梦阳,整天一起研究文学问题。

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但在光鲜的外表下,王守仁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613]

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追求,因为他逐渐感到,朱圣人所说的那些对他似乎并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狈不堪,却毫无收获。

而一个偶然的事件让他发现,在朱圣人的理论中,存在着某些重大的问题。

这里先提一下朱圣人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观点,说起来真可谓是家喻户晓,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这句话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则更为著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曾经被无数人无数次批倒批臭,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意思,因为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也是一个深奥的哲学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圣人的世界和我们的是不同的,这位哲学家的世界是分裂成两块的,一块叫做“理”,另一块叫做“欲”。

朱圣人认为“理”是存在于万物中的,但却有着一个大敌,那就是“欲”,所谓“理”,是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和准则,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来了,那好处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协调了。换在今天,这玩意儿还能降低犯罪率,稳定社会,那些翻墙入室的,飞车抢包的,调戏妇女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会统统地消失。最终实现和谐社会。 

可是“欲”出来捣乱了,人心不古啊,人类偏偏就是有那么多的欲望,吃饱了不好好待着,就开始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搞得社会不得安宁。 

所以朱圣人的结论是,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主观人心的“欲”,而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说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牺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这是一个对后世产生了极大(或者说极坏)影响的理论,到了明代,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了各级教育机构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级官僚们的行为法则和指导思想,在那个时候,朱圣人的话就是真理,没有多少人敢于质疑这套理论。

可是王守仁开始怀疑了,因为一件事情的发生。

 

[614]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调到了刑部(司法部),当时全国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频发,他便从此远离了办公室的坐班生活,开始到全国各地出差审案。

但是审案之余,王大人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登山逛庙找和尚道士聊天,因为他“格”来“格”去,总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读佛经道书,想找点灵感。

不久之后,他到了杭州,在这里的一所寺庙中,他见到了一位禅师。

据庙中的人介绍,这位禅师长期参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经悟透生死,看破红尘,是各方僧人争相请教的对象。

王守仁即刻拜见了禅师,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启示。

可是他失望了,这位禅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与他谈论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经禅理,他慢慢地失去了兴趣。而禅师也渐渐无言,双方陷入了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开口发问,打破了沉寂。

 “有家吗?”

禅师睁开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亲尚在。”

 “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应,空荡荡的庙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凌厉的风声。

良久之后,一声感叹终于响起:

 “怎能不想啊!”

然后禅师缓缓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惭愧的人,严肃地说道:

 “想念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

听到这句话的禅师并没有回应,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礼,告辞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装,舍弃禅师的身份,还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亲。

寺庙的主持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上门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禅师劝回了家,要让他再呆上几天,只怕自己这里就要关门了,便连忙把王大人请出了庙门。

王守仁并不生气,因为在这里,他终于领悟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

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

转折

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

他开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压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并不知道,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经在无意识中突破了朱圣人的体系,正向着自己那宏伟光辉的目标大踏步地前进。

可要想走到这条圣贤之路的终点,他还必须找到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疑团的答案——“理”

 

[615]

虽然他不赞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认可人心和天理的分离,但“理”毕竟还是存在的,只有找到这个神秘的“理”,他才能彻底击溃朱熹的体系,成就自己的圣贤之路。

可是“理”在哪里呢?

这又不是猪肉排骨,上对门王屠户那里花几文钱就能买到,奇珍异宝之类的虽然不容易搞到,但毕竟还有个盼头。可这个“理”看不见摸不着,连个奋斗方向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于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程颐老师的话了,今天“格”一个,明天“格”一个,相信总有一天能“格”出个结果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啥都没有“格”出来,王守仁十分苦恼,他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方法不对,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整日冥思苦想,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是能够成功的。

因为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了那个最终疑团的谜底。

成功确实就要到来了,可是老天爷偏偏不做亏本买卖,在将真相透露给王守仁之前,它还要给他一次沉重的打击,考验他的承受能力,以确认他有足够的资格来获知这个最大的秘密。

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六部九卿上书事件,事实证明,哲学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整日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铣上书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刘瑾过于强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这位司礼监一个响亮称呼——权奸。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州龙场招待所的所长。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阳市管辖)境内,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那地方都还算不发达地区,在明代就更不用说了,压根就没什么人,那里的招待所别说人,连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龙场招待所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官员等级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

 

[616]

于是,天资聪慧,进士出身的王哲学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这还没完,还有一场更为严峻的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刘瑾是一个办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绝的人,他罢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特地找来了杀手,准备在王守仁离开京城赴任途中干掉他。

这一招确实出人意料,一般说来很难防备,可惜刘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这位兄台虽然平日研究哲学,每天“格”物,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应该算是个人精,连他那考上状元的爹都被折腾得无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刘瑾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早就料到刘瑾不会放过他,便在经过杭州时玩了一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为了达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目的,王哲学家做戏也做了全套,还留了封遗书,大意是我因为被人整得很惨,精神压力太大,所以投江自尽了。

这一招很绝,杀手们听说这人已经自尽,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连杭州的官员们也信以为真,还专门派人在江边给他招魂。

而与此同时,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经流窜到了福建,他虽然保住了命,却面临着一个更为麻烦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贵州,想来想去也没出路,看来只能继续流窜当盲流了。

可盲目流动也得有个流动方向才行,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乡遇故知,王守仁高兴之余,便向对方请教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的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给了他一个天才的建议:

   “还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识)

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参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紧张地注视下,算卦的结果出来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愿意去贵州,便选定了另一个命运的转折点——南京。

 

[617]

此时他的父亲王华正在南京做官,而且还是高级干部——吏部尚书。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父亲,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为他已经在中央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会把父亲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传统古板的读书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希望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足迹,好好读书做人,将来混个功名,可现实是残酷的,自己从小胡思乱想就不说了,十几年都没让他消停过,好不容易考中了个进士,现在还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父亲一个交待。

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见到了他的父亲。

父亲老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激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高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 

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父亲致歉:

 “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父亲大人。”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父子交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父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618]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父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 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性自然很高,一路欢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色,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毕竟这件事情不能声张,那些随从们平日工作轻松,业余时间都在秦淮河边(明代著名的红灯区)搞娱乐活动,听说是王尚书的儿子去上任才跟来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此行是去贵州龙场当招待所服务员,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

可纸毕竟包不住火,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蹄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州,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

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爬山沟,游小河,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呆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619]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领导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和二十几匹瘦马,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里长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

 “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

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的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620]

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承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必须找到,并且领悟这个“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里呢,十余年不间断地寻找,沉思,不断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入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可是事实让他失望了,怎么“格”,这个理就是不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逐渐变得急躁,愤怒。脾气越来越差,随从们看见他都要绕路走。

终于,在那个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黑暗已经笼罩了寂静的山谷,看着破烂的房舍和荒芜的穷山峻岭,还有年近中年,一事无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终于崩溃了,他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风华少年,他曾经有着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身、众人的夸耀和羡慕。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

最让人痛苦和绝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赐予,然后再一一拿走。

十几年来,唯一支持着他的只有成为圣贤的愿望。但事实是残酷的,多年的努力看来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渐稀少的头发,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矢志不移,追寻圣贤,错了吗?

仗义执言,挺身而出,错了吗?

没有错,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那上天为何要夺走我的荣华,羞辱我的尊严,使我至此山穷水尽之地步?

既然你决意夺去我的一切,当时为何又给予我所有?

夺走你的一切,只因为我要给你的更多。

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为让你知晓世间百态。

使你困窘潦倒,身处绝境,只为让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才能摆脱人世间之一切浮躁与诱惑,经受千锤百炼,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为我即将给你的并非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是号令天下的权势,却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神秘的宝物——终极的智慧。

 

[621]

王守仁在痛苦中挣扎着,一切都已失去,“理”却依然不见踪影。

竹子里没有,花园里没有,名山大川里没有,南京没有,北京没有,杭州没有,贵州也没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处?“理”在何处?!

王守仁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狂躁,在这片荒凉的山谷中,在这个死一般宁静的夜晚,外表平静的他,内心正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声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间山谷的宁静,声震寰宇,久久不绝。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终于在他人生最为痛苦的一瞬获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万古长风,一朝风月。

此一瞬已是永恒。

我历经千辛万苦,虚度十九年光阴,寻遍天涯海角,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神秘的“理”。

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它从未离开过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钝啊,天地圣贤之道并非存于万物,也无须存于万物,天人本是一体,何时可分?又何必分?

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几乎所有的史书都用了相同的词语来描述这一瞬——“顿悟”,中华文明史上一门伟大的哲学“心学”就此诞生。

它在这个幽静的夜晚,诞生于僻静而不为人知的山谷,悄声无息,但它的光芒终将照耀整个世界,它的智慧将成为无数人前进的向导。

王守仁成功了,历史最终承认了他,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与孔子、孟子、朱子并列,永垂不朽。

预谋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生活是很现实的,悟道让人兴奋,但你还是早点洗了睡吧,因为明天一早,你还要拿起锄头去耕你那两块破地,哲学是伟大的,是重要的,但你应该清楚,吃饱饭才是最大的哲学。

根据历史导演的安排,王守仁先生还要在这里呆段时间,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这中间还有几年,我们就不陪王圣人开荒了。因为与此同时,一场好戏正在北京开演。

 

[622]

王守仁在荒山耕地受累,吃了苦头,可李东阳比他还苦,自从谢迁和刘健走后,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但刘瑾毕竟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怀疑李东阳别有企图,便不断安排人时不时整他一下。

比如,李东阳先生编了本叫《通鉴篡要》的书,这事情让刘瑾知道了,就让人去书里挑毛病,想搞点文字狱玩玩,可是李东阳早有防备,一篇文章写得密不透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

刘瑾听到汇报,反而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这是他的性格特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要整一下李东阳,为此目的,他找来许多人,日夜翻查,终于找到了破绽。

什么破绽呢,原来李东阳先生在书中写了几个别字,刘瑾据此认为他的工作态度不认真(逻辑相当严密),准备借机会好好地消遣他一下。

李东阳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立刻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正当刘瑾准备下手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焦芳竟跑来为李东阳说情,原来李东阳给他送了礼,和他称兄道弟,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碍于面子,刘瑾就放了兄弟一马,事情就算了了。

在这个回合里,初中生刘瑾兄到底还是没有玩过老谋深算的李东阳博士,可见多读书还是很有用的。

此外李东阳的地下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果如下:

正德二年(1507),刘瑾打算整死刘健和谢迁,一了百了,李东阳出面营救。

同年,御史姚祥、主事张伟被诬陷,李东阳出面营救。

正德三年(1508),御史方奎骂了刘瑾,刘瑾准备安排他去阎王那里工作,李东阳出面营救。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可是李东阳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些行为却换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结局。

有一天,李东阳上朝途中,正好遇见了自己的门生罗玘,李东阳很是高兴,连忙上去打招呼,可是罗玘竟然不理他,扭头就走,唯恐和他多说一句话。李东阳十分奇怪,想找个机会问个究竟。

可还没等到他去拉拢感情,晚上就收了了罗玘的一封信,李东阳看完之后,眼睛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人家( 刘健谢迁)都走了,你留下来有什么意思呢,拜托你还是早点退休吧,不要在这里丢人了,今后我也不再是你的门生,就当咱俩没认识过,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实在没空搭理你。

李东阳气得吐了血。

 

[623]

可是,李东阳先生,吐完之后擦擦嘴你还得接着干啊,要知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从来就不是个轻松的工作。

在这样的环境下,李东阳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他坚信胜利终会到来。

刘瑾是一个狡猾的人,他有皇帝的支持,还有一个消息灵通的焦芳,而自己这边,除了几个只会空谈气节的白痴外,并没有智勇双全,千里决胜的人物。

忍耐吧,忍耐吧,在适当的人选出现之前,必须忍耐。

相比而言,刘瑾可就风光得多了,自从重新改组内阁之后,他的派头是一天大过一天,当时的大臣送奏章都要准备两份,一份给皇帝,一份给刘瑾。

当然了,给皇帝的那份是没有回音的,这是相当明智的,你要指望朱厚照先生按时上班批奏章,那就是白日做梦。大家只能指望刘瑾努力干活,毕竟有人管总比没人管要好。

换句话说,在那几年里,大明王朝的皇帝基本姓刘,朱厚照本人都没意见,谁还愿意管闲事?

可问题在于刘瑾先生读书不多,水平不高,处理不好国家大事,时不时还搞点贪污受贿,搞得朝政乌烟瘴气。

但这些都是小儿科,之前的很多太监先辈都干过,刘瑾先生之所以恶名远扬,其实是因为他的记性好。

所谓记性好,就是但凡骂过他的,就算过几年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比如骂过他的刘健、谢迁,已经回家养老了,他还打算把他们抓回来游游街。尚书韩文曾经弹劾过他,被免职后刘瑾还不放过他,明知他家里穷,还要罚款,一直罚到他倾家荡产方肯罢休。

同时他还是一个在整人方面很有创意的人,明代有一种刑罚叫枷刑,和什么扒人皮,杀千刀之类的比起来,这玩艺儿也就算是个口头警告,最多就是戴着枷站在城门口或是去街上游两圈,虽然挺丢人的,但总算皮肉不吃亏。所以这一刑罚十分受到大臣们的欢迎。

但如果你得罪了刘瑾,听到枷刑判决后就先别高兴了,还是马上让家里赶着订一口棺材吧,因为当行刑的时候,你会惊奇地发现,给你配发的那个枷具相当特别。

特别在哪里呢?

根据史料记载,刘瑾兄为了达到用小刑,办大事的目的,灵机一动,把枷具改造成了重达一百多斤的大家伙,这就好比在你身上挂了一个超大的哑铃,让你举着这么个宝贝四处练举重,不压死你不算完。

 

[624]

此外,刘公公还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他连自己手下的特务也信不过,别出心裁,设置了一个内行厂,这个厂连老牌特务组织东厂也不放过,经常跑去东厂上演特务抓特务的好戏。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刘瑾还实行了一条潜规则,所有大小官员,只要你进出北京城,外省到中央汇报的也好,中央去下面扶贫的也好,甭管办什么事,走了多远,都得去给他送礼。

要是没钱送礼,那你就麻烦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比如一个叫周钥的言官,有一天出差办事,也没走多远,回来的时候按规矩要送礼,可他家里穷,没钱。

没钱?没钱就把命留下吧。

这位穷官迫于无奈,最后竟然被逼自杀。

刘瑾就这么无法无天地搞了几年,越来越嚣张,皇帝老大,他老二,可是老大不管事,所以基本上是他说了算,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势力也越来越大,而反对他的则是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几乎都被他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李东阳也只能苟且偷生。

天下之大,刘太监当家!

但请注意,上面我说反对刘瑾的大臣是“几乎”被解决了,并不是“全部”,这是由于有两个人例外。

事实上,这两个人刘瑾不是不想解决,而是不能解决,因为这两个人,一个他搞不定,另一个他整不死。

社会是残酷的,竞争是激烈的,既然刘瑾先生搞不定,整不死,他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被这两位仁兄搞定,整死。

先说说这个搞不定,这位“搞不定”兄的真名叫做杨廷和。

我们之前提到过他,现在也该轮到这位猛人上场了,他已经在后台站了很久。

我们经常把很小就会读书写字,聪明机灵的小孩称为神童,要是按照这个标准,杨廷和就是一个超级神童。

杨廷和,四川新都人,生于官宦之家,如果你翻开他的履历表,就会发现杨廷和先生保持着一项惊人的纪录——考试纪录。

杨廷和小时候实在太过聪明,八岁就通读四书五经,吟诗作对,搞得人尽皆知,当地的教育局长认为让他去当童生、读县学实在是多此一举,浪费国家纸张资源,大笔一挥直接让他去考举人。

中国考试史上的一个奇迹就此诞生。

 

[625]

成化七年(1471),杨廷和第一次参加四川省乡试,就中了举人,这年他十二岁。要是范进先生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怕是要去撞墙自尽的。

第二年,十三岁的杨廷和牵着他爹的手,到北京参加了会试,同期考试的人看到这一景象,倒也不怎么奇怪,只是聊天的时候经常会问他爹:

 “你考试怎么把儿子也带来了?”

事实证明,中国到底是藏龙卧虎,浪大水深,在四川省出了名的杨廷和到了全国就吃不开了,这次考试名落孙山。可这位杨兄实在很有性格,他不信邪,居然就不走了,就地进了国子监读书,放话说,不考上就不回去。

杨廷和就这样呆在北京,成为了一名北飘,但他飘得很有成就,六年后他中了进士,读书期间还顺便勾走了他的老师,国子监监丞黄明的女儿。

六年时间不但解决了工作问题,连老婆都手到擒来,真是不服都不行啊。

之后杨廷和的经历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他二十岁被选为翰林,二十一岁翰林院毕业,三十二岁开始给皇帝讲课(经筵讲官)。四十三岁就成为了大学士。他升官的速度用今天的话说,简直就是坐上了直升飞机。

到了正德二年(1507),刘健和谢迁被赶走后,他正式进入了内阁,帮整天玩得不见人影的皇帝代写文书,当时的圣旨大都出自于他的手笔。

杨廷和不但脑筋灵活,人品也还不错,他很看不惯刘瑾那帮人,但又不方便明讲,有一次给皇帝讲课时,他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皇上应该学习先帝,远离小人,亲近贤臣,国家才能兴盛。”

朱厚照哪有心思听课,嗯嗯两句就过去了。

这句话从朱厚照的左耳朵进去,从右耳朵飞走了,却掉进了刘瑾的心里。

小人不就是我,贤臣不就是你吗?

这就是刘瑾先生的对号入座逻辑。

他勃然大怒,连夜写好调令,把杨廷和调到南京当户部侍郎,南京户部哪有什么事情做,只是整天坐着喝茶,这种调动其实就是一种发配、打击报复。

可是杨廷和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刘瑾的意料。

 

[626]

这位仁兄接到调令后,一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收拾东西就去了南京。这下子刘瑾纳闷了:这杨廷和贬了官还高兴,到底盘算啥呢?

肯定有阴谋!

刘瑾又用上了当年对付王守仁那一招,派人暗中跟着杨廷和,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跟踪的人发现,杨廷和一路去南京,不但没干啥事,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刘瑾听到汇报,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有再找杨廷和的麻烦。

刘瑾同志,你的道行还是太浅了点啊。

答案终于揭晓了,不久之后的一天, 朱厚照先生退朝时,突然问了刘瑾一句话:

 “杨学士人呢?”

刘瑾懵了,连忙回答:

 “在南京!”

朱厚照一听就火了:

 “他不是入阁了吗?!怎么又跑去南京了,赶紧把他给我叫回来!”

于是没过几天,杨廷和又回到了北京,继续当他的内阁大臣,还是和以往一样,啥也没说,也就当是公费旅游了一趟。

杨廷和得意了,刘瑾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刘先生应该调查过杨廷和,可他看档案不仔细啊,这位仁兄哪里知道,杨廷和曾经当过一个重要的官——詹事府的詹事。

大家要知道,詹事府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它的主要工作是辅导皇子读书,当年朱厚照做太子的时候,对杨廷和的称呼是“杨师傅”。

人家“杨师傅”根基牢固,还有皇帝撑腰,刘公公连河有多深都不知道,就敢往里趟浑水。失策,失策。

此后刘瑾对这位“杨师傅”敬而远之,再也没敢难为他。而经历了这件事情后, 杨廷和与刘瑾彻底撕破了脸,他转向了李东阳一边,开始筹备计划,解决刘瑾。

这个“搞不定”的杨廷和已经让刘瑾丢了面子,可下一个“整不死”却更为生猛,也更加厉害,刘瑾的这条老命就断送在他的手上。

说来这位“整不死”兄也在后台等了很久了(没办法,演员太多),他就是之前被派去陕西养马的杨一清。

说来让人难以理解,养马的杨一清怎么会和刘瑾闹矛盾呢,他俩前世无冤,杨一清也没跟刘瑾借过高利贷,怎么就闹得不可开交呢?

这事,要怪就只能怪刘瑾,因为他太有理想和追求了。

 

[627]

大家知道,养马在一般人看来不是个好工作,就连在天上这也是个下贱活,学名“弼马温”,连不读书的孙猴子都不愿意干。

但在明代,这却是一个重要的职位,道理很简单,没有马,难道你想骑驴去跟蒙古兵打仗?

千万不要小看杨一清,这位兄弟的级别是很高的,他当年可是带着都察院副都御史(三品)的头衔来养马的,这位副部级干部没准之前还干过畜牧业,因为他在这里干得很好,不久之后,朝廷决定提升他右都御史(正二品)。

更重要的是,朝廷还给了他个前所未有的职务——三边总制。

请各位注意,这个官实在不同寻常,可以说是超级大官,它管理的并非一个省份,而是甘肃、宁夏、延绥三个地方,连当地巡抚都要乖乖听话,可谓位高权重。

虽然杨一清十分厉害,但毕竟他还是守边界的,和刘瑾应该搭不上线,问题在于刘瑾这个人与以往的太监不同,他除了贪污受贿,残害人命外,倒也想干点事情。

可他自己又没文化,所以为了吸引人才,他也会用一些手段去拉拢人心,比如写奏折骂他的那个李梦阳,刘瑾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此人名气太大,为了博一个爱才的名声,人都关进牢里了,硬是忍着没动手,最后还请他吃了顿饭,光荣释放。

因为他老底太滥,这招没能骗到多少人,却也吸引了一个十分厉害的人前来投奔,这个人后来成为了刘瑾的军师,也是李东阳、杨一清等人的强力敌手,他的名字叫做张彩。

在刘瑾犯罪集团中,焦芳虽然地位很高,但能力一般,最多也就算个大混混,但张彩却不同凡响,此人工于心计,城府很深,而且饱读诗书,学问很好,连当年雄霸一时的马文升、刘大夏也对他推崇备至,有了他的帮助,刘瑾真正有了一个靠得住的谋士,他的犯罪集团也不断壮大发展。

但刘瑾并不知足,他很快把目标对准了杨一清。

刘瑾希望能够把杨一清拉过来,当自己的人,可杨一清哪里瞧得起这个太监,严辞拒绝了他,刘瑾十分恼火,想要整他一下,不久之后,机会到了。

 

[628]

当时杨一清一边养马,一边干着一项重要的工程——修长城,这并不是开玩笑,今天宁夏一带的长城就是当年他老人家修的,杨一清担任包工头,兼任监工。

杨一清是个靠得住的包工头,从不偷工减料,但意想不到的是,当时天气突变,天降大雪,几个带头的建筑工商量好了准备闹事逃跑。杨一清当机立断,平定了这件事,刘瑾却抓住机会,狠狠告了他一状。

这下子杨一清倒霉了,只能自动提出辞职。可是刘瑾没有想到的是,准备走人的杨一清却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请让张彩接替我的职位吧。”

刘瑾郁闷了,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弄明白,杨一清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是出于公心?还是他和张彩关系非同寻常?

刘瑾对张彩产生了怀疑。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没有放过杨一清,一年后(正德三年),刘瑾借口杨一清贪污军饷,把他关进了监狱,这一次,他决心把杨一清彻底整死。

可是刘瑾并不清楚,看似单纯的杨一清和杨廷和一样,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也有着深厚的背景。

四十年前,十五岁的杨一清被地方推荐,来到京城做了著名学者黎淳的学生,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师兄,两人惺惺相惜,相约共同发奋努力,为国尽忠。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他们一直私下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他的这位师兄就是李东阳。

所以当杨一清被关进监狱后,李东阳立刻找到了刘瑾和焦芳,希望能够通融一下,罚点款了事,刘瑾开始还不肯,但禁不住李东阳多次恳求,加上杨一清是带过兵的,手下有很多亡命之徒,没准哪天上班路上自己就不明不白地被人给黑了,思前想后,刘瑾决定释放这个人。

走出牢狱的杨一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前来接他的李东阳,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打算?”

 “先在京城呆着,看看再说吧。”

 “不,”李东阳突然严肃起来,“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回家,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然后他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杨一清:

 “等到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找你的。”

杨一清笑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但这位深谋远虑的师兄却似乎从未变过。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误解了你,我也理解你的言行,明了你的用心,我知道,你一直在屈辱中等待着。

 “好吧,我去镇江隐居,时候到了,你就来找我吧。”

 

[629]

刘瑾最近打算做几件好事。

这并不奇怪,因为他坏事做的太多,自然就想干点好事了,一个人干一件坏事不难,但要一辈子只干坏事,真的很难很难。

更重要的是,他逐渐发现自己的名声越来越臭,而张彩和他的一次谈话也坚定了他的决心。

   “刘公公,你不要再收常例了。”

    所谓常例,是刘瑾的一个特殊规定,每一个进京的省级官员,汇报工作完毕后必须向他缴纳上万两银子,如果有没交的,等他回家时,没准撤职文书已经先到了。

进京汇报工作的各位高官们虽然很有钱,但几万银子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弄呢,可是刘公公是不能得罪的,无奈之下,很多人只有向京城的人借高利贷,回去再用国库的钱来还。

可是张彩直截了当地告诉刘瑾,这是一个极其愚蠢的捞钱方法。

    刘瑾又懵了,用此方法,每次都可以收很多钱,而且简单快捷,怎么能说愚蠢呢?

看着这个不开窍的家伙,张彩气不打一处来,他明确地指出,你收每个官员几万两,似乎很多,可你要知道,这些家伙都是贪污老手,他们不会自己出这笔钱,却可以借机在自己的省里收几倍的钱,当然了,都是打着你的名号,说是给你进贡,这样刘公公你的恶劣声名很快就会传遍全国。

刘瑾这才恍然大悟。

 “这帮混蛋,打着我的名号四处捞钱,真是岂有此理!”

刘公公的愤怒是有道理的,小贪官们借用了他这个大贪官的名誉权,却不交使用费和专利费,应该愤怒,确实应该好好地愤怒一下。

愤怒之余的刘公公立刻下令,取消常例,并且追查地方贪污官员。

这算是刘公公干的第一件“好事”。

不久之后,刘公公决定搞点创新,他分析了一下国家经济状况,意外地找到了一个漏洞,他灵机一动,决定再干一件“好事”。

也许是对这件事情太有把握,他决定直接上奏皇帝,不再如往常那样,先听听张彩的意见。

    于是他最终死在了这件事上。

第二天,他独自上朝,在文武百官前向朱厚照提出了这件事情:

 “陛下,应该整理军屯了。”

一切就此开始。

所谓军屯,是明代的一种特殊政策,通俗点说就是当兵的自己养活自己,打仗的时候当兵,没事干的时候当农民,自己种菜种地,还时不时养几头猪改善伙食,剩余的粮食还能交给国家。

这个制度是当年老朱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可到了如今,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

 

[630]

因为要想让军屯开展下去,必须保证有土地,虽说地主恶霸不敢占军队的地,但军队里的恶霸地主(高级军官)是不会客气的,一百多年下来,土地越来越少,粮食也越来越少,很多士兵都填不饱肚子。

刘瑾发现了这个问题,便公开表示,要清查土地,重新划分,增加国家粮食收入,改善士兵生活。

    刘瑾这么干,自然不是为士兵着想,无非是要搞点政绩工程而已,大臣们心知肚明,鸦雀无声。

朱厚照却听得连连点头,手一挥,发了话:

“好主意,你就去办吧!”

然而站在一边的杨廷和准备出来讲话了,经验丰富的他已经发现了这个所谓计划的致命漏洞。

可就在他准备站出来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后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襟。

杨廷和回过头,看到了沉默的李东阳。

他又站了回去。

散朝了,刘瑾急匆匆地赶回了家,他准备开始自己的计划。

    杨廷和却留了下来,他还拉住了想开路的李东阳,因为他的心中有一个疑问:

“你刚才为什么要拉住我?”

    李东阳看着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你刚才为什么要说话?”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回到家中的刘瑾见到了满脸怒气的张彩,听到了他的责问:

“这件事为什么不先商量一下?”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办成了足可百世流芳!还商量什么?”

然而张彩皱起了眉头: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问题。”

    可是有什么问题,他一时也说不出来,于是他向刘瑾提出了另一个警告:

“杨一清这个人不简单,你要小心。”

   “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不用担心。”

张彩看着自信的刘瑾,轻蔑地笑了:

“我与他同朝为官十余年,深知此人权谋老到,工于心计,且为人刚正,绝不可能加入我们,你教训他又有何用?”

    刘瑾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蔑视的态度。

   “我已经把他削职为民,即使有心作乱,又能如何?!”

可他等到的,却是张彩更为激烈的反应:

“杨一清此人,要么丝毫不动,要么就把他整死,其胸怀大志,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刘瑾终于爆发,他拍着桌子吼道:

“为何当年他要推举你为三边总制?!我还没问你呢!你好自为之吧!”

张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着刘瑾离去的背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祸福各安天命,就这么着吧!

 

[631]

正德五年(1510) 四月 宁夏

   “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周东如此胡来,我们已经没有活路了,绝不能束手待毙,就这样吧!”

“那就好,何指挥,现在动手吧!”

正德五年(1510) 五月 镇江

土财主杨一清正在大堂看书,屋外斜阳夕照,微风习习,这种清闲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静都将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杨一清立刻抬起头,紧张地向外望去。

他看见了一个急匆匆走进来的人,而此人身上穿着的飞鱼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锦衣卫。

在那年头,锦衣卫上门,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事,杨一清立刻站了起来,脑海中快速地思考着应对的方法。

可这位锦衣卫看来是见过世面的,他没有给杨一清思考的时间,也不废话,直接走到杨一清的面前,严厉地高喊一声:

“上谕,杨一清听旨!”

杨一清慌忙跪倒,等待着判决的到来。

“钦命!杨一清,起复三边总制!”

魂都走了一半的杨一清终于定了神,脑袋是保住了,还成了二品大员。

而宣旨的锦衣卫此刻已经变了一幅嘴脸,满面春风地向杨一清鞠躬:

“杨大人,恭喜官复原职,如有不敬,请多包涵。”

要知道,干特务工作,专横跋扈的锦衣卫有时也是很讲礼貌的,至少在高级别的领导面前总是如此。

杨一清拍拍身上的尘土,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任命隐含的意义。

李东阳,我们约定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他转进内室,准备收拾行装。

可是笑脸相迎的锦衣卫却突然站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杨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发吧,军情十分紧急!”

杨一清呆住了:

“军情!?”

“是的,杨大人,安化王叛乱了。”

安化王朱寘鐇,外系藩王,世代镇守宁夏,这个人其实并不起眼,因为他祖宗的运气不好,当年只摊到了这么一片地方,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连水都少得可怜,树挪死,人挪活,呆在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换块地方,可谁也不肯跟他换,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虽然爱玩,却还不傻,亏本的买卖是不做的。

 

[632]

急于改变命运的朱寘鐇不能选择读书,只能选择造反,可他的实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寻死路。关键时刻一个人帮了他的忙,给他送来了生力军,这个人就是刘瑾。

刘瑾又犯了老毛病,由于文化水平低,他总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整理军屯虽然看上去简单,实际上却根本实行不了。要知道,那些占据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财主,他们都是手上有兵有枪的军事地主。

这种人我们现在称之为军阀,接到指令的地方官只有几个打板子的衙役,又没有武松那样的厉害都头,除非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否则谁也不敢去摸这个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来了,但是按照规定整顿土地后,应该多收上来的粮食却是一颗也不能少。百般无奈之下,官员们只好拣软柿子捏。

军阀欺负我们,我们就欺负小兵。就这样,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公粮压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东就是欺负士兵的官员中,最为狠毒的一个,他不但责骂士兵,还打士兵们的老婆。

这就太过分了,宁夏驻军高级军官何锦义愤填膺,准备反抗,正好朱寘鐇也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发动了叛乱。

由于这件事情是刘瑾挑起来的,加上刘瑾本身名声也不好,他们便顺水推舟,充分使用资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杀死刘瑾,为民除害(这个口号倒没错)。

事情出来后,刘瑾急得不行,毕竟事情是他闹出来的,责任很大,人家还指明要他的脑袋,他立刻派人封锁消息,并找来李东阳、杨廷和商量。

李东阳和杨廷和先对事情的发生表示了同情和哀悼,然后明确告诉刘瑾,要想平定宁夏叛乱,只要一个人出马就可以了。

不用说,这个人只能是杨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关键时刻,啥恩怨也顾不上了。

杨一清就此结束了闭关修炼,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规定,但凡军队出征必须有一个监军,而这次担任监军的人叫做张永。

张永成为了杨一清的监军,对此,我一直有个疑问——这个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谁提出来的?为此我还专门在史料中找过,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刘瑾正是在这对黄金搭档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向了黄泉路。

 

[633]

张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气暴躁,而且专横跋扈,有时候比刘瑾还要嚣张。

但张永还是比较有良心的,他觉得刘瑾干的事情太过分了,经常会提出反对意见。

对于这种非我族类,刘瑾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他决定安排张永去南京养老。可惜这事干得不利落,被张永知道了,

下面发生的事情就很能体现他的性格了, 张永先生二话不说,做了会热身运动就进了宫,直接找到朱厚照,表达了他的观点:刘瑾这个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着办吧。

朱厚照一听这话,便拿出了黑社会老大的气势,叫刘瑾马上进宫和张永谈判,刘瑾得到消息,连忙赶到,也不管旁边的张永,开始为自己辩解。

刘瑾说得唾沫横飞,朱厚照听得聚精会神,但他们都没发现,张永兄正在卷袖子。

当刘瑾刚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突然一记拳头落在了他的脸上,耳边还传来几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张永兄没有读过多少书,自然也不喜欢读书人的解决方法,他索性拿出了当混混时的处世哲学——打。

他脾气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场,抡起来就打,打起来就不停,可要说刘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过的,反应十分快,挨了一下后,连忙护住了要害部位,开始反击。

    朱厚照虽然喜欢玩,可看见这两位兄台竟然在自己的地盘开打,也实在是不给面子,立马大喝一声:住手!

老大的话还是要听的,两位怒发冲冠的小弟停了手,却握紧了拳头,怒视着对方。

朱厚照看到两个手下矛盾太深,便叫来了“八虎”中的谷大用,摆了一桌酒席,让两个人同时参加,算是往事一笔勾销(这一幕在黑社会电影中经常出现)。

两人迫于无奈,吃了一顿不得以的饭,说了一些不得以的话,什么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几声哥哥,流几滴眼泪,然后紧握拳头告别,明枪暗箭,涛声依旧。

没办法,感情破裂了。

怀着刻骨的仇恨,张永踏上了前往宁夏的道路。

在那里,他将找到一个同路人,一个为自己报仇雪恨的帮手。

 

[634]

试探

杨一清并不喜欢张永。

他知道这个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刘瑾的同党。所以他先期出发,日夜兼程,只是不想和这位仁兄打交道。

可是当他赶到宁夏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叛乱竟然已经被平定了!

原来他的老部下仇钺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带兵打了过去,朱寘鐇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对手,一下子就全军覆没了。

杨一清没事做了,他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待着张永的到来,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人的。

不久之后,张永的先锋军进了城,但张永还在路上,杨一清实在闲得无聊,只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闲逛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见张永的部队分成数股,正在城内四处贴告示,而告示的内容竟然是颁布军令,严禁抢劫。很明显,士兵们也确实遵守了这个规定。

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这是杨一清的第一个感觉,这个臭名昭著的太监为什么要发安民告示,严肃军纪呢?他开始对张永产生了好奇。

应该见一见这个太监。

很快,他就如愿见到了张永,出人意料的是,张永完全没有架子,对他也十分客气,杨一清十分吃惊,随即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此人是可以争取的。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收回了这个念头。

很快,他们谈到了这次叛乱,此时,张永突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地大声说道:

 “这都是刘瑾这个混蛋搞出来的,国家就坏在他的手里!”

然后他转过了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杨一清。

话说到这份上,老兄你也表个态吧。

然而杨一清没有表态,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头不语,独自喝起茶来。

初次会面,就发此狂言,此人不可轻信。

张永没有等到回应,失望地走了,但临走时仍向杨一清行礼告别。

看着张永消失在门外,杨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别面孔,收紧了眉头,他意识到,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个机会,或是陷阱。

正当杨一清迟疑不定的时候,他的随从告诉了他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新闻。

原来张永进城时,给他的左右随从发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钱每人都可以拿,只是有一个条件——不允许以任何名义再拿老百姓一分钱。

这件被随从们引为笑谈的事情,却真正触动了杨一清,他开始认识到,张永可能确实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635]

张永又来拜访杨一清了,这次他不是空手来的,手里还拿着几张告示。

他一点也不客气,怒气冲冲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径自坐了下来。

 “你看看吧!”

从张永进来到坐下,杨一清一直端坐着纹丝不动,几十年的阅历让他变得深沉稳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这是朱寘鐇的反叛文书,我早已经看过了。”

然而杨一清的平淡口气激起了张永的不满:

“他之所以反叛,只是因为刘瑾,上面列举的刘瑾罪状,句句是实!你也十分清楚,刘瑾此人,实在是罪恶滔天!”

杨一清终于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踱到刘瑾的面前,突然冷笑一声:

 “那么张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张永愣住了,他转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寘鐇的告示就是证据,只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状,说明他造反的原因,刘瑾罪责必定难逃!”

杨一清又笑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张公公,你还是想清楚的好。”

 “杨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他吗?”

杨一清看着愤怒的张永,顿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图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个动作。

他画出了一条直线,在宁夏和北京之间。

张永明白了,他在宁夏,刘瑾在北京,他离皇帝很远,刘瑾离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刘瑾的。

他抬头看着杨一清,会意地点点头。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会谈,张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张永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在杨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种,他已下定了决心。

杀机

杨一清已经连续几晚睡不好觉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着对策,现在的局势十分明了,张永确实对刘瑾不满,而朱寘鐇的告示无疑也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但问题在于,张永不一定会听自己的话,去和刘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张永答应了,怎样才能说服皇帝,除掉刘瑾呢?

事到如今,只有用最后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 七月 宁夏

杨一清将所有的犯人交给了张永,并亲自押送出境,他将在省界为张永饯行,并就此分手,返回驻地。

最后的宴会将在晚上举行,最后的机会也将在此时出现。

杨一清发出了邀请,张永欣然赴宴,经过两个多月的接触,他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双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闹到很晚,此时,杨一清突然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636]

张永看见了这个手势,却装作不知道,他已经预感到,杨一清要和他说一些极为重要的话。看似若无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衣襟。

杨一清十分紧张,经过两个多月的试探和交往,事情到了这一步,虽然很多事还没有计划完备,但机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后的机会。

摊牌的时候到了,亮牌吧!

 “张公公,我有话要跟你说。”

慢慢来,暂时不要急。

 “这次多亏了您的帮助,叛乱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乱已经平息,可是朝廷的内贼才是社稷江山的大患啊。”

张永浑身一震,他很清楚这个“大患”是谁,只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沉默了两个月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此事,看来还是知识分子厉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但还不能大意,要干,也要让他说出口!

 “ 杨先生,你说的是谁?”

好样的,不愧是“八虎”,真是精明到了极点,但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小心,千万小心,不能让他抓住把柄。

杨一清用手指沾了酒水,摊开自己的手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字——“瑾”。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了,索性就摊开讲吧!

 “杨先生,这个人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的同党遍布朝野,不容易对付吧。”

看着疑惑的张永,杨一清自信地笑了:

 “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张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见,到时将朱寘鐇造反的缘由告知皇上,刘瑾必死无疑!”

但张永仍然犹豫不决。

已经动心了,再加上一句就成了,这个诱惑他绝对无法拒绝!

 “刘瑾一死,宫中大权必然全归您所有,斩杀此奸恶之徒,除旧布新,铲除奸党,公公必能名留千古!”

至此,张永终于把帐算明白了,这笔生意有风险,但做成了就前途无量。他决定冒这个险,但行动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个疑惑。

 “如果皇上不信我的话,那该怎么办?”

没错,这就是最关键,最重要的问题所在——怎样说服皇帝。但没有关系,对于这个难题,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别人的话,皇上是不会相信的,但张公公你是唯一例外的人,皇上一定会信你。万一到时情况紧急,皇上不信,请张公公一定记住,决不可后退,必须以死相逼!”

 “公公切记,皇上一旦同意,则立刻派兵行动,绝对不可迟疑,如按此行事,大事必成!”

杨一清终于说完了,他静静地等待着张永的回答。

在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后,枯坐沉思的张永突然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怒吼:

 “豁出去了!我干!这条命老子不要了!”

 

[637]

此时,京城的刘瑾正洋洋自得,他没有想到,叛乱竟然如此快就被平定,当然了,在报功的奏折上,只有他的名字。而为了纪念这次胜利,他打算顺便走个后门,给自己的哥哥封个官,就给他个都督同知吧。

可惜的是,他哥哥没福气当官,干了两天就死了。

刘瑾十分悲痛,他决定为哥哥办一个规模宏大的葬礼,安排文武百官都来参加,为自己的哥哥送葬。

这一举动用俗话来讲,就是死了还要再威风一把!

为了保证葬礼顺利进行,刘瑾反复考虑了举行仪式的日期,终于选定了一个他理想中的黄道吉日:

正德五年(1510) 八月十五日

这确实是一个黄道吉日,但并不适合出丧,而是除奸!

这之后的日子,刘瑾和他的部下日夜劳碌,为葬礼的顺利举行做好了准备,只等待着约定日子的到来。

八月十五日 晴

天气是如此的适宜,刘瑾正感叹着上天的眷顾,一群骑马的人却已来到了德胜门。

张永到了,他从宁夏出发,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京城,在这个关键的日子。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疑虑和顾忌,因为就在密谋后的那个清晨,临走时,杨一清向他交出了所有的底牌。

 “ 杨先生,我此去即使能够说服皇上,你有把握一定能致刘瑾于死地吗?”

这意思很明白,我豁出命去干,但你也要把你的后台说清楚,万一你是皮包公司,个体经营,兄弟我就算牺牲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杨一清笑了:

 “张公公尽管放心,刘瑾一旦失势,到时自然有人找你,十日内必杀刘瑾!”

张永松了口气,拍马准备走人,杨一清却拦住了他。

“张公公准备如何向皇上告状?”

 “朱寘鐇的反叛告示足够了。”

杨一清却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一份文书:

 “那个是不行的,用我这个吧。”

张永好奇地打开了文书,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这份文书上不但列明了刘瑾的所有罪状,还有各种证据列举,细细一数,竟然有十七条!而且文笔流畅,逻辑清晰,语言生动,实在是一篇难得好文章。

他倒抽一口凉气,看着泰然自若的杨一清,不再多言,收好了文书,掉转马头就此上路。

娘的,读书人真是惹不起啊!

 

[638]

夜宴(晚饭)

张永准备进城,闻讯赶来的一帮人却拦住了他,原来刘瑾得知此事,十分慌张,对危险即将到来的的预感帮助了他,他立刻下令,张永改日入城,今天的葬礼如期举行。

可他太小看张永了,对这些阻拦者,张永的答复非常简单明了——马鞭。

 “刘瑾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你们算是什么东西,竟敢挡路!?”

张公公一边打一边骂,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了城。没人再敢上前阻拦。

刘瑾听说之后,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地告诉手下人,葬礼延期举行,改在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其实刘瑾大可不必铺张浪费,他也就只能混到八月十五了,节约起见,他的丧事可以和他兄弟一起办。

张永将捷报上奏给了皇帝,朱厚照十分高兴,立刻吩咐手下准备酒宴,晚上他要请张永吃饭,当然了,刘瑾也要在一旁作陪。

张永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没有去找朱老大闲聊,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静静地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今晚,就是今晚,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缠绕着刘瑾,他虽然文化不高,却也是个聪明人,张永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今天来,一定有问题。

但他能干什么呢?

向皇帝告状?还是派人暗算?

刘瑾想了很久,对这个两个可能出现的情况,作出了自己的准备,他相信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

然后他自信十足地去参加了晚宴。

较量正式拉开序幕。

晚宴开始,由朱厚照宣读嘉奖令,他表扬了张永无私为国的精神,夸奖了他的显赫战功,当然,他也不忘夸奖刘瑾先生的后勤工作做得好。

两边夸完,话也说完了,开始干正事——吃饭。

朱厚照只管喝酒,刘瑾心神不宁地看着张永,张永却不看他,只顾着低头大吃。

不久更为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众人歌舞升平,你来我往,很快就有人不省人事,张永似乎情绪很高,也喝了很多酒,而刘瑾却滴酒不沾,他似乎对宴会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死死盯着张永。

宴会进行到深夜,朱厚照还没有尽兴,这位仁兄还要接着喝酒作乐,张永似乎也很高兴,陪着朱厚照喝,刘瑾不喝酒,却也不走。

这正是他的策略,只要看住张永,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能暂时控制局势。

但很快刘瑾就发现,自己不能不走了。

 

[639]

我明天还要去送葬啊!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散不了了,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陪着这二位兄弟玩通宵吧。

于是他终于起身告辞,征得朱厚照的同意后,刘瑾看着喝得烂醉的张永,放心地离开了这里。

但在走之前,他吩咐手下办了一件事情:加派兵力,全城宵禁,严禁任何部队调动!

这就是刘瑾的万全之策,堵住张永的嘴,看住张永的兵,过两天,就收拾张永本人。

可是刘瑾失算了。他不知道,其实在这场混乱的酒宴上,张永也一直暗中注视着他。因为在这个夜晚,有一场真正的好戏,从他离开宴会的那一刻起,才刚刚开演。

张永等待了很久,当他发现刘瑾不吃不喝,只是呆呆看着自己时,就已经明白了这位老兄的打算——今天跟你耗上了。

那就耗吧,看看到底谁怕谁!

在酒宴上行为失态的他,终于麻痹了刘瑾的神经,当他看见刘瑾走出大门后,那醉眼惺忪的神态立刻荡然无存,所有的智慧和勇气一瞬间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动手的机会到了!

 “陛下,我有机密奏报!”

拼死一博!

喝得七荤八素的朱厚照被这声大喊吓了一跳,他好奇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张永,打开了那封杨一清起草的文书。

文书上的罪名大致包括企图谋反,私养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变等等,反正是那条死得快往哪条上靠。

看见朱厚照认真地看着文书,跪在下面的张永顿时感到一阵狂喜,如此罪名,还怕整不倒你!

可他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任何回音。

张永纳闷地抬起头,发现那封文书已经被放在一旁,朱厚照的手中又端起了酒杯。

朱厚照发现张永看着自己,便笑了笑,说了几句话,也算给了张永一个答复。

这是一个载入史书的答复,也是一个让张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答复。

 “这些事情不去管它了,改天再说,接着喝酒吧!”

事前,张永已经对朱厚照的反应预想了很久,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复!

张永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当他看见自斟自饮的朱厚照时,才确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处境!

话已经说出口了,宫中到处都是刘瑾的耳目,明天一早,这番话就会传到刘瑾的耳朵里,到时必定死无葬身之所!

怎么办?!  怎么办?!

 

[640]

张永终于慌乱了,他浑身都开始颤抖,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他想起了半个月前密谋时听到的那句话。

 “决不可后退!以死相逼!”

都到这份上了,拼了吧!

他突然脱掉帽子,用力向朱厚照磕头,大声说道:

 “今日一别,臣再也见不到皇上,望陛下保重!”

朱厚照终于收起了玩闹的面容,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瑾有罪!”

 “有何罪?”

 “夺取大明天下!”

好了,话已经说到头了,这就够了。

然而张永又一次吃惊了,因为他听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天下任他去夺!”

这下彻底完了,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没有心肝的人啊!

张永绝望了,一切看来已经不可挽回,一个连江山社稷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割舍的呢?

不!还有一样东西!

霎时,浑身所有的血液都冲进了张永的大脑,有一个回答,可以挽救所有的一切!

 “天下归了刘瑾,陛下准备去哪里?!”

朱厚照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这才意识到了一样自己决不能不要的东西——性命。

刘瑾夺了天下,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玩了五年,整日都不正经的朱厚照终于现出了原形,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杀气:

 “去抓他,现在就去!”

其实那天晚上,刘瑾并没有回家,他就近睡在了内值房,为的也是能够随时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作出应对。

应该说,他的这一举措还是收到了一定效果——起码方便了抓他的人。

正当他睡得安稳之时,忽然听见了外面喧嚣一片,他立刻起身,大声责问道:

 “谁在吵闹?”

刘公公确实威风,外面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个声音回答道:

 “有旨意!刘瑾速接!”

刘瑾这才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门

然后他看见了面带笑容的张永。

第二天,权倾天下的刘瑾被抄家,共计抄出白银五百多万两,奇珍异宝文人书画不计其数,连朱厚照也闻讯特意赶来,一开眼界。

但朱厚照并未因为刘瑾贪污的事实而愤怒,恰恰相反,过了一个晚上,他倒是有点同情刘瑾了,毕竟这个人伺候了他这么久,又没有谋反的行动,就这么关进牢里,实在有点不够意思。

于是他特意下令,给在牢中的刘瑾送几件衣服。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张永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万一刘瑾死鱼翻身,自己就完了。

可是只过了一天,他就彻底的放心了,因为有一个人如约前来拜会了他——李东阳。

 

[641]

张永总算知道了杨一清的厉害,他不但说动了自己,料定了皇帝的犹豫与对策,还安排了最后的杀招。

李东阳办事很有效率,他告诉张永,其实要解决刘瑾,方法十分简单。

第二天,六部六科(吏、兵、礼、工、刑、户)、十三道御史(全国十三布政司)同时上书,众口一词弹劾刘瑾,罪名共计十九条,内容包括贪污受贿,教育司法腐败,控制言论等等,瞬息之间,朱厚照办公桌被铺天盖地的纸张淹没。

更为致命的是,有关部门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重新审查了刘瑾的家,他们极其意外地发现了上千副盔甲武器(上次是疏忽了),同时还发现,原来在刘瑾经常使用的一把扇子的背后,发现了暗藏的兵器(上次也疏忽了),这么看来刘瑾应该是一个绝世武林高手,随时准备亲自刺杀皇帝陛下,过一把荆轲的瘾。

看着满桌的文书和罪状,还有那把扇子,朱厚照断绝了所有的慈念:

 “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啊!”

可是刘瑾就是刘瑾,即使是到如此地步,他还是做出了令人惊讶的行为。

刑部按照朱厚照的指示,召集众官会审,刘瑾上堂之后,不但不行礼,反而看着周围的官员们冷笑,突然大喝一声:

 “你们这些人,都是我推举的,现在竟然敢审我?!”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官员们顿时鸦雀无声,连坐在堂上的刑部尚书(司法部部长)都不敢出声。

刘瑾这下子来劲了,他轻蔑地看着周围的官员,又发出了一句狂言:

 “满朝文武,何人敢审我?!”

刘瑾兄,以后说话前还是先想想的好。

话音刚落,一个人就走了上去,站在刘瑾面前大吼一声:

 “我敢!”

还没等刘瑾反应过来,他又一挥手,叫来两个手下:

 “扇他耳光!”

刘瑾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被打得眼冒金星,本来火冒三丈的他睁眼一看,立刻没有了言语。

因为这个人确实敢打他,此人名叫蔡震,官虽然不大,却有一个特殊的身份——驸马。

而且这位驸马等级实在太高,他的老婆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女儿,朱祁镇是朱厚照的曾祖父,朱厚照该怎么称呼老先生,这个辈分大家自己去算。

这就没啥说的了,刘瑾收起了嚣张的势头,老老实实地被蔡震审了一回。

经过会审(其实也就他一个人审),最后得出结论:

刘瑾,欲行不轨,谋反罪名成立。

朱厚照批示处理意见:凌迟。

 

[642]

刘瑾先生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以前有很多人骂他杀千刀的,现在终于实现了,据说还不止,因为凌迟的标准刀数是三千多刀,刘兄弟不但还了本,还付了利息。

我一直认为凌迟是中国历史上最不人道,最黑暗的刑罚,但用在曾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的刘瑾身上,我认为并不为过。

因为正义最终得到了伸张。

此后,刘瑾的同党也一一得到清算,足智多谋的张彩先生也很不幸,陪着刘瑾先生去了阴曹地府,继续去当他的谋士。朝堂上下刘党一扫而空。

一个月后,杨一清被调入中央,担任户部尚书,之后不久又接任吏部尚书。成为朝中的重量级人物,焦芳等人被赶出内阁,刘忠、梁储成为新的内阁大臣。

经过殊死拚争,正直的力量终于占据了上风,大明王朝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李东阳终于解脱了,他挨了太多的骂,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等了太久太久。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所有人都指责他的动摇,没有人理会他的痛苦。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东阳完成了他的事业,实现了他的心愿,用一种合适的方式。与刘健和谢迁相比,他付出了更多,他的一切行为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

李东阳,难为你了,真是难为你了。

正德七年(1512),李东阳申请退休,获得批准,他的位置由杨廷和继任。

四年后,他于家乡安然去世,年七十。

玩是最重要的

其实对于朱厚照而言,刘瑾先生是死是活倒也不怎么重要,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玩伴而已,找谁玩不是玩啊?

之后不久,他就挑上了一个叫钱宁的人,关于这个人,就不说什么了,他身世不详,是一路拍马屁拍上来的,大家只要记住他是个坏人就行了。

刘瑾是个老头子,除了百依百顺之外,也没有什么长处,钱宁可就不同了,他那时年纪还不老,能够紧跟时代潮流,什么新鲜就玩什么。

在他的帮助下,朱厚照玩得是相当的厉害,野史上对这位仁兄的记载很多,也有很多骇人听闻的事情,这里就不多说了,毕竟此文是以正史为主体的,不敢随便误人子弟,而对于朱厚照兄这么一位有性格的兄弟,还是很有必要把他的传奇事迹传扬一下的。

以下事件大都为朱厚照先生的真人真事,请诸位批判吸收,慎勿模仿,出了事本人负不起责任。

 

[643]

首先说说那个闻名中外的“豹房”,一般人听到这个名字就会产生类似儿童不宜之类的感觉,事实上,这个豹房,也确实是有点儿童不宜。

先说明,豹房,并不是包房,而是朱厚照修的一座宫殿,就在西华门附近,这位老兄每天就泡在这里,所谓三千佳丽云集的后宫也不去,那么豹房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这位老兄呢?

因为这座豹房里不但养了很多朱厚照从全国各地找来的美女和乐工,还是他的野生动物园,里面养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最多的是豹子。

为什么养豹子呢,要知道这可是 朱厚照先生经过千挑万选,反复试验才决定的,他经常把野兽养在地牢,然后把肉吊在竹竿上,让野兽来咬,久而久之,许多野兽也被他玩残了。通过仔细观察和科学实践,他发现只有豹子的积极性最高,扑咬动作最凶狠,所以他最喜欢养豹子。

有这么个好地方,可以玩音乐、玩人、玩动物,朱厚照自然不愿离开了。 

再说说这个女人问题,他在这方面,名声是很不好的(或者说是很好)。经多方史料反映,朱厚照先生确有可能是逛过妓院的。当然,他是换掉那套上班的黄色制服才去的,而且他也确实比较守规矩,据说从来没有赖过账。

而对于“家花不如野花香”这个法则,朱厚照也是颇有心得,他有他的皇后,也有数不清的妃嫔宫女,可奇怪的是,朱厚照对这些似乎并不满意,对此,我也比较纳闷,可能是那几年入宫的妃嫔素质不好,或者说是朱厚照厌倦了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

于是他做出了一些让理学家们瞠目,老头子们叹气,甚至是他的祖辈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不喜欢年方二八,刚选入宫的少女,却喜欢结过婚的女人,汉族的看厌了,就挑少数民族的。总之,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了。

比如当时的延绥总兵马昂,他因为在任时候出了点事,官被免了,这位仁兄是个比较无耻的人,他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妹妹送进了宫,这本来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问题在于他的这个妹妹是结过婚的,而且丈夫还健在!

朱厚照非但不感到有什么问题,反而照单全收,十分高兴。

 

[644]

没过多久,他又找来了马昂:

 “听说你的小老婆很漂亮?”

马昂大喜(确实无耻):

 “皇上喜欢就好。”

于是马昂的小老婆进了宫,这件事情被杨廷和知道了,据说气得差点用头去撞墙。

看来,杨先生的心理素质还是太差,因为下面发生的事情才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久之后,杨廷和听到了一个传闻:有一个孕妇被朱厚照召进了宫。

他定了定神,然后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一定是谣传,一定是谣传!

可当他来到朱厚照的面前,看见这位小祖宗漫不经心地点头时,他彻底崩溃了。

这算是哪门子事儿啊!孕妇进宫,要是真生下个孩子来,那可怎么办?算谁的?想想这位大爷一向干事情没谱,他自己又不喜欢后宫那些有名分的女人,现在也没有孩子,万一心血来潮,把这个孩子收归己有,没准儿到时候大明王朝就会由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来继承!这怎么得了!

杨廷和越想越怕,只得吩咐手下人日夜盯紧这位小祖宗,生怕他干出更加过分的事情。

还好,在女人方面,这位大爷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杨廷和没高兴多久,因为精力充沛的朱厚照真的干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根据水浒传的记载,在古代,要想一举成名,有条最快的捷径——上山打老虎。成功人士如武松、李逵等都是光荣的好榜样,而朱厚照先生虽然已很有名,倒却也想过一把打老虎的瘾。

有一天,他专门叫人弄来了一只老虎,本想自己制服它,想了想又没胆子干,于是他朝钱宁挥了挥手,让他代劳一下。

钱宁快疯了。

他虽然一直带着朱厚照玩,可也没想到他真的玩得那么过分,连老虎都玩!

要知道,老弟我混碗饭吃也不容易,拍马屁陪着玩,那也是为了讨生活,现在竟然要豁出性命去逗老虎!不干!打死也不干!

他摇了摇头。

朱厚照看见了,他又向钱宁挥手,钱宁接着摇头。

钱宁不够意思,老虎却很够意思,它对朱厚照的挥手作出了友好的反应——猛扑过来。

朱厚照也立刻作出了反应——逃跑,但他自然是跑不过老虎的,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武官站了出来,挡住了老虎,众人这才上前,控制住了老虎。

这要放在一般人身上,估计吓得不轻,可站在一边的朱厚照却毫不慌张,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自己就够了,不用你们。”

这次杨廷和没有作出过激的反应,因为他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

 

[645]

这就是朱厚照先生的私生活,从以上种种表现来看,似乎可以给他定上一个荒淫无耻的帽子,但我们不得不说,这种结论未必是正确的。

如果仔细分析这位先生的举动,就能发现,在他的种种反常行为背后似乎隐藏着一种独特的动机。

这种动机的名字叫反叛。

朱厚照不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人,因为皇帝这份工作,是个苦差事,要想干好,必须日以继夜的干活,必须学会对付大臣、太监和自己身边的亲人,要守太多的规矩,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朱厚照做不到,因为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就如同现在所谓的反叛一代,你越让他干什么,他越不干,他不残暴,不杀戮,做出种种怪异的行为,其实只是想表达一个愿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所以朱厚照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这才是那种种历史怪状背后的真相,朱厚照,不过是一个投错了胎,找错了工作的可怜人。

朱厚照穷尽自己一的生去争,想要的无非是四个字——自由自在。

他一直在努力

夜奔

正德十二年(1517) 八月甲辰 夜

朱厚照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他很少这么紧张,因为很快,他将要做一件极为冒险刺激的事情,人们都将被他蒙在鼓里,包括那些不开窍的老头子。

一个武官来到他的身边,提醒他准备出发,这个陪同者的名字叫做江彬,他就是当年那个为朱厚照挡住老虎的人。今晚的这件事情,正是他提议的。

在夜幕中,朱厚照纵马飞奔,冲出德胜门。

一场伟大的冒险即将开始,再也无人能够阻拦我!

朱厚照对老头子们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这些古板的人总是阻拦他的行动,也不让他自由活动,然而他也明白,治理国家不能离开这些人,所以他一直在妥协与反叛之间摇摆。

但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要私自跑出来,却与一个人的离去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个人就是杨廷和。

正德九年(1514),杨廷和的父亲去世了,他是个孝子,所以请求回家守孝。但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竟然不放他走。

 

[646]

朱厚照和杨廷和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奇特的关系,他很反感杨廷和,因为他经常会管着自己,但他更尊重杨廷和,两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杨廷和不但是他的老师,还是一个得力的助手,每当他不知道如何办理国家大事的时候,都会哀叹:

   “如果杨先生在就没有问题了。”

但杨廷和实在是一个孝子,他坚持一定要回家守孝三年,朱厚照不得已同意了。

杨廷和的离去让朱厚照失去了最后一个束缚,之后的日子他经常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到京城附近闲逛,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大,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终于,在这个夜晚,他决定去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以证明他的勇气。

他选择的目的地是关外。

第二天一早,内阁大臣梁储、蒋冕准备进宫见朱厚照,被告知皇帝今日不办公,但很快他们就得到了宫中的可靠消息:皇帝昨天晚上已经跑了!

跑了?!

梁储的脑筋彻底乱了,他呆呆地看着蒋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帝也会跑?跑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片刻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猛拍了同样呆住的蒋冕,大喊一声:

 “愣着干什么!快吩咐备马,我们马上去追!”

祖宗!你可千万别出事,有啥意外,剐了我也承担不起啊!

这两个老头子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叫上几个随从,快马加鞭去追朱厚照。

那边急得要死,这边朱厚照却是心情愉快,一路高歌,他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很快,他们到达了北京郊区的昌平,在这里,朱厚照停了下来,发布了一道命令。

他的这道命令是发给居庸关巡守御史张钦的,意思只有一个:开关放我出去。

可这位张钦实在不是个普通人,他接到命令后,不予回复,却找到了守关大将孙玺,问他对这道命令的看法。

孙玺同样无可奈何。

 “既然皇上发话,那就开门让他出去吧。”

张钦听后沉默不语,孙玺松了口气,正准备去照办时,却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喝斥:

 “绝对不行!”

此时的张钦突然换了一幅凶狠的面孔,抓住了孙玺的衣襟:

 “老兄你还不明白吗,我俩的性命就快保不住了!如果不开关,就是抗命,要杀头,开了关,万一碰上蒙古兵,再搞出个土木之变,我和你要被千刀万剐!”

孙玺的汗立马就下来了。

 “那你说该怎办啊?”

张钦坚定地答复道:

 “绝不开关!死就死,死而不朽!”

事到如今,就照你说的办吧。

 

[647]

在昌平的朱厚照等到花儿也谢了,没有等到开关的答复,他派人去找孙玺,孙玺装糊涂,回复说御史(张钦)在这里,我不敢走开。他无可奈何,去找张钦,张钦就当不知道,什么答复也不给他。

朱厚照没办法了,只能叫镇守太监刘嵩,刘嵩倒是很听话,趁人不备就抽了个空子想偷偷去接,他顺利到了关口无人阻拦,正暗自庆幸,却看见门口坐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剑。

张钦兄,你还没休息啊?

张钦笑了,他扬了扬手里的剑,只说了一句话:

 “回去!出关者格杀勿论!”

朱厚照百般无奈,又派出了一个使者,以他的名义向张钦传达旨意:皇帝下令,立即开关放行!

张钦也很直接,他拔出了剑,指着使者大吼:

 “这是假的(此诈也)!”

听到使者的哭诉,朱厚照也只有苦笑着叹气了,他不过是喜欢玩,不要人管,可守门的这位仁兄却真是不要命。

正在此时,上气不接下气的梁储和蒋冕终于赶到了,上下打量一下朱厚照,看看这位仁兄身上没有少啥部件,这才放了心。于是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说我们两个老家伙再也折腾不起了,大哥您就跟我们回去吧。

前有围堵,后有追兵,朱厚照感觉不好玩了,他闷闷不乐的答应了。

所有的人都彻底解脱了,守关的回去守关,办公的回去办公,玩的回去接着玩。

再奔

朱厚照被押送回京了,一路上梁储和蒋冕丝毫不敢大意,连睡觉也睁着一只眼睛,生怕皇帝陛下又跑了,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陛下表现得相当平静,不吵也不闹,连埋怨的话都没有多说一句。

这种奇怪的现象让梁储和蒋冕浑身汗毛直竖,与朱厚照长期的斗争经验告诉他们,这位仁兄正谋划着更大的阴谋。

梁储和蒋冕都是由李东阳推荐的,也算是历经宦海,阅历丰富了,一般的主他们都能伺候得了,但这回他们就只有自认倒霉了,因为要论捣乱闹事,朱厚照先生实在可以说是五百年难得一遇的混世魔王。

这二位兄弟毕竟年纪大,经验多,他们估计到朱厚照不会就这么罢休,派人紧盯着他,可几天过去了,这位顽童倒也没什么行动。他们这才稍微放松了点。

 

[648]

其实朱厚照这几天不闹事,只是因为他在等待着一个消息。

很快,江彬带来了他想要的讯息——张钦出关巡视了。

就在那个夜晚,他又一次骑马冲出了德胜门。

第二天,蒋冕进宫,正准备去见皇帝,却看见一个人影朝自己飞奔过来,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梁储。

这老头也不顾上他,只是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喊:

 “又跑了,又跑了!”

真是倒了血霉,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主。

啥也别说了,兄弟一起去追吧。

抱着上辈子欠过朱厚照的钱的觉悟,梁储和蒋冕再次发动了追击。

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追上。

朱厚照这次吃一堑长一智,到了居庸关,并没有贸然行动,却躲在民房里,确定张钦不在关卡里,这才一举冲了出去,为防止有人追来,他还特意安排贴身太监谷大用守住关口,不允许任何人追来。

张钦和大臣们事后赶来,却只能望关兴叹。

至此,朱厚照斗智斗勇,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成功越狱。

这是一次历史上有名的出奔,其闻名程度足可与当年伍子胥出奔相比,在很多人看来,这充分反映了朱厚照的昏庸无能,不务正业,吃饱了没事干等等,总之一句话,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昏君。

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他躲避了张钦。

怎样才能出关?答案很简单,杀掉张钦就能出关。

其实以他的权力,杀掉一个御史十分简单,而曾驱逐大臣,杀掉太监的他也早已意识到了自己手中的权力,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躲避。

为什么?

因为他是明白事理的,他知道张钦没有错,追他的梁储、蒋冕也没有错,错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他懂得皇帝的规则,并且也基本接受这个规则,但他实在无法按照这个规则去做,他只想自由自在地玩。

于是他选择了钻空子,和大臣们捉迷藏。

关外

一望无垠的平原,萧瑟肃杀的天空,耳边不断传来呼啸的风声,陌生的环境和景物提醒着他,这里已经是居庸关外,是蒙古士兵经常出没的地方,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

然而朱厚照兴奋了,因为这正是他所要的,一个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愿望将在这里实现。 

事实上,朱厚照之所以如此执著,契而不舍地坚持出居庸关,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做一件事,见一个人。

 

[649]

这个人在明史中的称谓叫小王子。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兄弟的丰功伟绩,不用报户口,列一下他干过的事就行了:

正德六年(1511)三月,小王子率部五万人入侵河套,击败边军而去。

十月,小王子率部六万入侵陕西,抢夺人口牲畜万余。

十二月,小王子率部五万人进攻宣府,杀守备赵瑛、都指挥王继。

正德七年(1512)五月,小王子率部进攻大同,攻陷白羊口,守军难以抵挡,抢劫财物离去。

正德九年(1514)九月,小王子率部五万进攻宣府,攻破怀安、蔚州、纵横百里,肆意抢掠,无人可挡。

郑重声明,这只是随便摘出来的,在历史中,很多人的名字都只是出现个一两次,可这位兄弟出镜率实在不是一般的高,每年他都要露好几次脸,不是抢人就是抢东西,再不就是杀某某指挥,某某守将,实在是威风得紧。

这位小王子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呢?那还要从也先说起。

也先自从在土木堡占了便宜,在北京吃了亏后,势力大不如前,最终被手下杀死,他死后,瓦剌的实力消退,而另一个部落鞑靼却不断壮大。

小王子就是鞑靼部落最为卓越的人才,一位优异的军事指挥官。在他的指挥下,蒙古军队不断入侵明朝边境,把当时的明朝名将打了个遍(王守仁还没出来),从未逢敌手。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正德十年(1515)八月,小王子竟然发动十万大军,大举进攻边境,他兴致还不错,竟敢在明军地盘上连营过夜,长度达到七十多里!他一路走一路抢,一路杀,未遇抵抗,而明军只能坚壁清野,龟缩不出。

如果仔细查阅史料,就会发现,倒也不是没打过胜仗,不过这胜仗有点问题。

比如正德七年(1512)八月,平定安化王叛乱的名将仇钺曾经打过一个祝捷报告,大意是,小王子近日带大军攻击沙河边境,我带着军队进行了顽强反击,一举击溃敌军。

如此胜利,实在值得庆贺,接下来我们看看战果——斩首三级。

最后报损失——死亡二十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被抢走马匹百四十匹。

 

[650]

接到报告后,朝中的一个大臣立刻作出了真实的现场还原:一小群蒙古兵来抢马,成功抢走了马,还杀了很多人,仇钺避过风头,解决了几个落单没跑掉的人。

从此,这个小王子就成为了大臣最为头疼的人物,说起这位大哥没人不摇头叹气,只有一个人例外。

朱厚照和他的父亲朱祐樘不同,朱祐樘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不喜欢惹事,而朱厚照则恰恰相反,他最喜欢的就是无事生非,无风起浪,还爱舞枪弄棍,热衷于军事。听说有这么个劲敌,他十分高兴,一直就想出去和这位仁兄较量一下。

可大臣们一想到土木堡这三个字,就断然、坚决以及决然地否定了他的提议。

但他血液中那难以言喻的兴奋是不可抑制的,天王老子,也要去斗上一斗!

于是,在手下的帮助下,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出居庸关。

劲敌

朱厚照知道敌人就在身边,但他并不害怕,却还有着期待,期待着敌人的出现,特别是那个让人谈虎色变的小王子。

在这种情绪的鼓舞下,他一路快马赶到了边防重镇宣府,可他在宣府闹了几天后才发现,这里竟然十分太平,蒙古人也不见踪影。

于是他决定再一次前进,前进到真正的军事前线——阳和。

阳和就这样成为了他的新驻地,他就此成为了边境的临时最高指挥官。

不久之后,大同总兵王勋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书信,信中让他好好守卫城池,安心练兵,落款很长——“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王勋纳闷了,他虽然读书不多,官员级别多少还是知道的,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玩意儿?他连忙去看最近的朝廷公文,可找来找去也没弄清楚这官是咋回事。

他又翻来覆去地看这封信,口气很大,也不象是开玩笑,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这封号就是皇帝大人自己的。

原来,朱厚照先生还是十分认真负责的,他认为作为一个军事主帅,没有一个称号毕竟是不行的,所以他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官,还规定了工资和福利,反正是自己发给自己,也不费事儿。

边境的将领们被他这么一搞,都晕头转向,不知所云,希望他早点走人,可朱厚照却打定了主意,住下就不动了。

一定要等到那个人,一定。

他最终没有失望。

 

[651]

正德十二年(1517)十月,大同总兵王勋接到边关急报,蒙古鞑靼小王子率军进攻,人数五万。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大规模的进攻,他连忙急报皇帝大人,希望他早点走人,自己死了也无所谓,万一皇帝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全家都要遭殃了。

然而朱厚照告诉他,自己不走。

不但不走,他还指示王勋,必须立刻集结部队北上主动迎击鞑靼军。

王勋接到命令,只是苦笑,他认为,这位不懂军事也没有上过战场的皇帝是在瞎指挥,自己这么点兵力,能守住就不错了,还主动进攻?

他叹了口气,还是率部出发了,皇帝的命令你能不听吗?据说临走时还预订了棺材,安置了子女问题。在他看来,这次是凶多吉少。

阳和的朱厚照却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他盼望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他听到小王子来到的消息后,当即命令王勋迎击,江彬提出反对,虽然这位仁兄着实不是个好人,却具备很强的军事能力。他认为,以王勋的兵力是无法进攻的。

朱厚照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着他的命令: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率军驻守聚落堡、天城。”

 “延绥参将杭雄、副总兵朱峦、游击周政,率军驻守阳和、平虏、威武。”

 “以上部队务必于十日内集结完毕,随时听候调遣,此令!”

江彬目瞪口呆,此刻,那个嬉戏玩闹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久经沙场,沉稳镇定的指挥官。

朱厚照没有理会旁边的江彬,发布命令后,他挥了挥手,赶走了所有的人。

在遇到那个人之前,必须充分休息,养精蓄锐。

百里之外,率军入侵的小王子似乎也感到了什么,他一反常态,舍弃了以往的进军路线,改行向南,向王勋的驻扎地前进,在那里,他将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朱厚照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手的变化,他立即调整了部署: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离开驻地,火速前往增援王勋。”

 “副总兵朱峦、游击周政即日启程,尾随鞑靼军,不得擅自进攻。”

 “宣府总兵朱振、参将左钦即刻动兵,驻守阳和,不得作战。”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开始了漫长的沉默。 

江彬在一边站着,丝毫不敢吱声,但在退下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咕噜了一句:

这样的兵力还是不够的。

看似已经睡觉的朱厚照突然睁开眼睛,他笑了:

 “不要着急,现在才刚刚开始。”

 

[652]

王勋感觉自己快要完蛋了,他刚刚得知,小王子的大队人马已经朝自己开了过来,就自己手下这么点兵,不被人砍死也被人踩死了。谁让自己干了这么一份工作呢?看来只能是为国捐躯了。

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得知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已经率军前来增援自己,大喜过望之下,他下令全军动员,务必英勇抗敌,与鞑靼军决一死战,坚持到援军到来。

正德十二年(1517)十月  甲辰

战争在山西应州打响,应州之战正式开始。

小王子率军长途跋涉,终于找到了明军的主力(至少他认为如此),十分高兴,毕竟带五万人出来不容易,不捞够本钱也实在不好意思回去。二话不说就发动了进攻。

王勋十分勇猛,他知道自己兵力不多,为了不让对方看出破绽,一出手就竭尽全力去打,发动全军冲锋,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确实迷惑了小王子,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没有敢于立刻发动总攻,给了王勋救命的时间。

双方在应州城外五里寨激战,打了整整一天,到了黄昏,小王子发现自己上当了。

对方转来转去就那么些人,自己居然被忽悠了这么久,他十分愤怒,但已经快到夜晚,为了防止意外情况出现,他命令部队包围明军,等到第二天,再把王勋大卸八块。

然而情况总是不断变化的。

第二天,大雾。

王勋乐坏了,他借着这个机会,坚持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真理,溜进了应州城,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等到大雾散开,他才发现,负责跟踪任务的副总兵朱峦,竟然超越了蒙古军,也跑到了自己这边。

小王子气得不行,明军非但没有被打垮,反而越打越多起来,他失去了耐心,开始集结部队,准备攻城。可还没等他准备好,麻烦又来了。

城内的守军似乎比他们还不耐烦,竟然主动出城发动攻击,小王子急忙迎敌,而他很快就发现,城内军队的自信是有原因的。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终于率部赶到了,来得正是时候,王勋得知后立刻下令前后夹击鞑靼军,到了现在,他终于看到了一丝胜利的曙光。

不过很可惜,只不过是曙光而已,因为他的敌人是五万精锐蒙古骑兵,而统帅是卓越的军事将领小王子。

小王子的名声不是白得的,他没有被这种气势吓倒,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经做出了准确地判断:敌军兵力仍然不足。

他冷静地发布命令,将军队分成两部,分别应敌,并保持相当距离,防止敌军再次合流。

他的这几招获得了奇效,一贯投机取巧的王勋再也没能忽悠过去,反复冲击之后,他们再次被分割包围。

王勋终于无计可施了,想来想去再也没啥指望了。

也就在此时,朱厚照叫来了江彬。

 “立刻集合军队,出征作战!”

 

[653]

然而江彬疑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问题是很明显的:

哪里还有军队呢?

朱厚照知道他的疑问,直接说出了答案:

 “我之前已暗中命令张永、魏彬、张忠率军前来会战,他们已经按时到达。”

江彬终于明白了,在那些日子里,朱厚照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朱厚照站了起来,他一改往日的调笑,满面杀气,大声对还在发呆的江彬说道:

 “该轮到我了,出兵吧!”

谜团

综合看来,朱厚照的策略是这样的,首先派出少量部队吸引敌军前来会战,之后采用添油战术不断增加兵力,拖住敌军,并集结大股部队,进行最后的决战。

事实证明,他的计划成功了。

丁未,朱厚照亲率大军,自阳和出发,向应州挺进。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包围圈内的王勋也算是久经战阵了,可他这次也被折腾得够呛,从绝望到希望再到失望,一日三变,不厌其烦。事到如今,援军也到了,接应也到了,仍然无济于事,他扳着指头数,也没有发现还有那支部队能来救他。

当然了,他是不敢指望朱厚照的,因为这位皇帝陛下是个不靠谱的人。

天亮了,蒙古兵发动了总攻,王勋率部拼死抵抗,但仍然难以退敌,就在他即将支持不住的时候,却惊奇的发现蒙古兵突然开始溃退!

朱厚照终于赶到了,他实在很够意思,命令部队日夜不停地向应州发动奔袭,正好看到王勋被人围着打,当机立断命令部队发起冲锋,蒙古军没有防备,又一次被打散,三路大军就此会合。

朱厚照见好就收,没有发动追击,而是命令全军就地扎营,现在他手上已经有了五、六万人马,足以和对手好好较量一番,他相信,那个敌人是不会就此退走的。

小王子算是被彻底打闷了,先打王勋,没打下来,还多打出了两支部队,现在又冒出了这么个大家伙,派头不小,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数,就看看这个新来的有什么本事!

从当时的史料分析,小王子确有可能并不知道与他对阵者的身份,但无论如何,他仍然集结了自己所有兵力,准备与这位神秘的对手决一雌雄。

 

[654]

第二天,仍然是大雾笼罩,小王子抓紧时间,布好阵型,准备发动最后的冲击。不久之后,雾渐渐散去,他这才惊奇地发现,明军列着整齐的队形,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他。

朱厚照十分紧张,虽然自小他就曾向往过金戈铁马的生活,也听过那些伟大祖先的传奇故事,但当彪悍的蒙古骑兵真正出现在他的面前,叫嚣声不绝于耳,闪亮的刀锋映成一片反光,晃花了他的眼睛时,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打仗实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难道要缩着头退回去?

这不就是我一直等待的时刻吗?他用力握紧了手。横扫天下,纵横无敌!先祖曾经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可以?

尚武的精神在他的身体里复苏,勇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在所有士兵的注视下,他拔出了佩剑,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

 “冲锋!”

战斗就此开始。

看见明军出人意料地发动了进攻,小王子也拼了老命,他发起了总攻令,总计十万余人在应州城外反复厮杀,你来我往,据史料记载,双方来回交战百余合,相持不下。

事实证明,朱厚照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在战乱之中,他保持了镇定,还在阵中来回纵马狂奔,鼓舞士气。他这一无畏的举动大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士兵们英勇奋战,向蒙古军发动了无数次潮水般的攻击。

战争就这样进行了一天,双方也不讲什么策略诡计了,就是拿刀互砍,谁更能玩命谁就能赢!就这么折腾到了下午,看着无数如狼似虎,浑似打了兴奋剂的明军,蒙古军队顶不住了,小王子也撑不住了,他本来只是想来抢点东西就算数,却碰上了这么个冤家,结果赔了大本钱,无奈之下,只能发出那道丢人的命令:

 “退兵!退兵!”

朱厚照不读书,也不讲什么战争礼仪,看到蒙古兵退却,他便下令全军追击,可惜天公不作美,一路赶到了朔州,突然又起了雾,只能打道回府。

这是一场没有详写的战争,并非我偷懒,实在是史料记载太少,因为朱厚照兄是偷偷出来的,身边没有史官,文人也很少,他自己是半文盲,江彬、张永、王勋都是比他还粗的粗人,总不能指望他们吧。

值得一提的是此战的战果,史书记载明军死亡五十二人,蒙古军死亡十六人,然后还有朱厚照先生的口述历史——“我亲手杀了一个!”。仅此而已。

我之前曾多次对史书上的记载提出过质疑,但这次我却可以肯定地说,这个记载的的确确是有问题的。因为这是一个违背了常识的结论。

 

[655]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十万人是个什么概念,换在今天,那就是十个师,别说打仗,就是搞个军事演习,也经常死那么十来个人,即使双方拿的都是板砖,互拍几下也不止这个数。

事实上,双方是真刀真枪地互砍,而且是足足砍了一天,参战的双方既不是慈悲为怀的和尚,也不是练过气功的义和团,而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高级货,至少蒙古人那里肯定是没有普及的。

再谈谈朱厚照讲的那句话——“我亲手杀了一个!”,这句话经常被后人拿来嘲笑他吹牛,其实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他说的很有可能是实话。

要知道, 朱厚照先生在战场上是很显眼的,很多人无时无刻都在盯着他,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是贵为皇帝,当众扯谎是很掉价的,而且要吹牛也不用说只杀了一个,随口说说十几个,几十个不也就出来了吗?

然而朱厚照坚持了他说法:“我亲手杀了一个!”

只有一个。

所以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而据记载,这场应州之战蒙古军总共才死了十六个人,这样看来,朱厚照运气很好,因为他手下的五万人一共才杀了十五个人。按照这个几率,他买彩票是肯定能够抽到一等奖的。

所以结论是:朱厚照被抹黑了,应州之战也被人为抹黑了。

抹黑他的人我们不好猜测,却也不难猜测。

可笑的是,抹黑的证据是如此的确凿,甚至连史书的记载者也留下了破绽——“是后岁犯边,然不敢深入。”

原来只是死了十六个人,赫赫有名的小王子就“不敢深入”,这样看来,他真是名不副实,虚有其表。

在明代的所有战役中,被故意忽视的应州之战本就不显眼,但这场被忽视的战役,却是朱厚照勇猛无畏的唯一证明。

谁曾忆,万军从中,纵横驰奔,所向披靡!

只记下,豹房后宫,昏庸无道,荒淫无耻!

残阳如血,大风卷起了黄色的帅旗,注视着敌人仓皇退走的方向,得意地调转马头,班师回朝。

那一刻无上的光辉和荣耀,你知道,也只有你知道。

 

[656]

激化

仗也打完了,瘾也过完了,朱厚照却还不打算回去,他还没有玩够,足足在外边晃荡了几个月才回去,到了正德十三年(1518)正月,他又准备出去了,可这次出了点问题,他的祖母去世了,不得已回家呆了几天。

可没过多久,他就强忍悲痛,擦干眼泪(如果有的话),再次出去旅游,就这样,从正德十三年(1518)二月,到正德十四年(1519)二月,一年之中,他出巡四次,行程上千里,最后回到京城。

这中途,他还突发臆想,正式任命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本着娱乐到底的精神,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朱寿。

当然了,这个名字刚出来的时候是引起过混乱的,慢慢地大家也习惯了,认定了朱寿就是朱厚照,反正名字就是个符号,你叫朱头三我们大家也认了,只要别再继续改来改去就行。

大臣和皇帝之间的这场斗争就这么不断地维持着,双方你进我退,尽量不撕破脸,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是到了这年二月二十五日,平衡被打破了。

这一天,朱厚照突然下诏书,表示自己北方玩腻了,想去南方玩,可他没有想到,这道诏书竟然成了导火线。

大臣们已经忍无可忍了,杨廷和率先发难,主动上书,要求他休息两天,不要再出去了。

可是朱厚照的心已经玩野了,北方这片地方他不愿意呆了,想去江南一带转转,他对此置之不理。

可是大臣们忍耐已久的愤怒开始井喷了,很快,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御史,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御史,六部高级官员,甚至地方驻京官吏也纷纷上书,要求不要出行。一天到晚,朱厚照的耳边不断响起的只有相同的两个字:

 “不行!不行!”

还有很多官员也趁机会攻击他的其他行为,比如出外旅游,擅自出战等等,话说得十分难听,甚至连亡国灭种之类的话都说出了口。

朱厚照真的生气了。

竟然如此嚣张,你们要造反吗!?

他的耐心到头了。

三月二十日,雷霆之怒终于爆发。

这一天,午门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百零七个人,这些人都是上书劝诫的大臣,朱厚照特意把他们挑了出来,给了他们一个光荣的任务——罚跪。

具体实行方法是,这一百多人白天起来不用上班,就跪在这里,跪满六个时辰(十二个小时)下班。起止日期:自即日起五天内有效。

附注:成功跪完可领取惊喜纪念品——廷杖三十。

 

[657]

这是一次十分严重的政治事件,上书的大臣们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后经统计被打死者有十余人,但他们却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因为当朱厚照看到那些受伤的大臣后,他犹豫了,他明白这些人是为了他好,于是他当众表示,不再去南方游玩了。

这次旅游风波就此停息,大臣们被打了屁股,受了皮肉之苦,却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朱厚照出了气,却留下了恶名。

所以这一次争斗,没有真正的获益者。

出现这样悲惨的一幕,要怪就只能怪朱厚照先生早生了几百年,要知道,他如果晚点投胎,那可就风光了去了,可以大大方方的去旅游,也没有那么多的文官来管他,历史上还能留个好名声。

到那个时候,也不用叫什么南游了,这名字太土,应该叫微服私访、叫下江南,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一个人去,可以带上太监、宫女、侍卫、大臣,如果有雅兴,还可以带和尚,沿路探访民情,惩治贪官,或者是带个上千人,一路吃过去,反正不用自己出钱,也没什么人反对。

根据一般剧情规律,通常走到半路上还能遇见几个美女,你来我往,你情我愿,留下一段风流天子的佳话。就此传扬千古,万人羡慕。

唉,谁让你生得不是时候呢?朱厚照先生,你认命吧。

就这么闹来闹去,到了六月,大家却都不闹了,因为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宁王叛乱了。

仇恨

一百一十九年前,宁王朱权遇到了前来拜会他的燕王朱棣,由于一时大意,这位所有皇子中最为善战的仁兄上了哥哥的当,被绑票到了北京,帮着打天下靖难。

为了让宁王卖命,朱棣还许诺,一旦成功取得天下,就来个中分,大家一人一半。

当然了,事后他很自然地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宁王没有计较,只是要求去杭州,过几天舒服日子,他不许。宁王还是不计较,希望能去武昌,他不许。

最后他下令宁王去南昌。宁王没有反抗,没有非议,收拾东西乖乖地去了。

宁王不是没有脾气的,只是他十分清楚,发脾气或是抗议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他没有讲条件的实力。

但他的愤怒是无法平息的,他嘱咐子子孙孙,不要忘记自己曾经受过的耻辱。

仇恨的种子代代相传,终于在这个时刻开花结果,而将其化为果实的那个人,叫做朱宸濠。

 

[658]

朱宸濠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作为宁王的子孙,他继承了祖先的仇恨和好勇斗狠的性格,同时也看透了朱厚照不是一个安心做皇帝的人,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考量,他决定采取行动。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没兵。

因为燕王朱棣本人是造反起家,特别防备藩王们起兵造反。所以他当皇帝的时候实行了大裁军,当然了,裁的都是藩王的护卫。

到了朱宸濠这里,几乎就是个光杆司令,一批下人亲军,还有一堆破枪烂刀,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抓个小偷都还够呛,想要造反?那也真是太逗了。 

请示招兵也不可能,那相当于是在额头上写明“造反”两个字,无奈之下,他想起了中华文化中一条古老的智慧法则——走后门。

他的第一个后门就是刘瑾,送了一大堆钱后,请求恢复护卫,刘公公大笔一挥,给他批了。朱宸濠高兴得不行。

可惜过了没多久,刘公公就被剐了,接任的人没收过好处不买账,大笔一挥,又把他的护卫给裁了。

朱宸濠连眼泪都哭不出来,这钱算是白送了,他一边咒骂那些收钱不办事的恶人,一边继续筹钱送礼。这次他的目标是钱宁。

钱宁和清廉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他二话不说就收下了,还明白地表示,如果有什么困难,兄弟你只管开口。

在他的帮助下,宁王的护卫再次建立,他又有了招兵的指标。可他发现,光凭这些兵还不够,思前虑后,他居然产生了一个天才的构想——招聘。

他招聘的范围主要包括:强盗、小偷、水贼、流氓地痞、社会闲散人员等等,,反正一句话——影响社会和谐的不安定因素。而且学历不限,性别不限、年龄不限,能闹事就行。

这些被招聘来的各犯罪团伙头目的名字也很有特点,比如什么凌十一、吴十三,和当年的贫农朱八八,走私犯张九四一对比,就知道这都是些什么货色。

这种兵匪一体的模式也决定了他手下部队的作战方式——边打边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由于长期从事特殊职业,他们早已养成了良好的工作习惯。

甭管怎么七拼八凑,反正人是凑得差不多了,就这么着吧。

 

[659]

除了兵力外,朱宸濠遇到的另一个难题是关系,要想好好地成功地造反,必须有一个良好的关系网,于是他利用当时的江西驻京衙门(相当于江西省驻京办事处)结交了很多大臣,并且广拉关系,四处请人吃吃喝喝,声势很大。

朝中大臣对他的这一举动都有所察觉,也有人上书报警,但奇怪的是,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却对此不闻不问。

原因很简单,杨廷和收了朱宸濠的钱。

请诸位不要吃惊,这在史料上是有记载的, 朱宸濠先生花钱拉关系,对这位第一把手当然不会放过,好吃好住,搞好娱乐,杨廷和先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当然了,杨廷和并不支持、也不知道朱宸濠决心造反,他认为这个人不过想拉拉关系而已。当时的物价已经涨了,可是工资没有涨,所以杨廷和兄似乎认为收点黑钱也不是啥新鲜事。

生活是艰难的,工资是不够的,当时另一位重臣忠臣杨一清也干过额外创收的事情,不过他主要是帮人写字和墓志铭,再收人家的润笔费,也算是按劳取酬,生财有道。

无论如何,朱宸濠靠着钱财铺路,打开了关系网,为自己即将开创的事业奠定了基础。从当时的时局看,朱厚照本人不太愿意做皇帝,奸臣小人如钱宁、江彬等人也十分猖獗,文官集团似乎也对朱厚照失望了。

而自己不但占据了地利,还有人在朝中接应,胜利应该很有把握。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决心打破和平的环境,决心用无数无辜百姓和士兵的性命去实现他的野心,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他确实有可能成功,只是要实现这个“成功”,还要加上一个假设条件:

如果没有王守仁。

东山再起

悟道之后的王守仁老老实实地在山区耕了两年地,在耕地期间,他发展了自己的哲学,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山区哲学家,当时贵州教育局的官员们经常请他去讲课,还有人专门从湖南跑来听他的课。

可这些并未改变他的环境,直到刘瑾的死亡。

王守仁终于等到了出头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即将上路赴任。

 

[660]

整整三年,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年,在这里,他获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拥有了无尽的力量和智慧。

他向这个给他一生最重要启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后一瞥,然后跨过重重山隘,走出了关口,重见天日。

再起之时,天下已无人可与匹敌。

王所长变成了王县令,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干活了,可刚过了七个月,他就奉命去南京报到,成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没有坐热,他又被调到了北京,这次是吏部主事,然后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鸿胪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当上都察院高级长官左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南部。

翻身了,这回彻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从没有品的编外人员一晃成为了三品大员,实在是官场上的奇迹。

可是官场上是不存在奇迹的,他能够在仕途上如此顺利,是因为有两个人在暗中支持他。

这两人一个是杨一清,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王琼。

杨一清曾经见过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滚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是难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对此人一直十分关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个王琼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名声很差,擅长拍马屁,拉关系,他和钱宁、江彬的关系都很好(钱宁和江彬是死对头),常常为正人君子所不耻。

然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坏人拍马屁是为了做坏事,好人拍马屁是为了干实事。所以在王琼那里,马屁只是一种技术手段,和人品问题没有关系。

王琼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的政策,并废除了许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议,总是能够获得批准。

因为管事的钱宁和江彬都是他的哥们,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时间签字盖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时候,就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运用了权力,破天荒地连续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会别人的嘲讽和猜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达江西,开始履行巡抚的职责。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情况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原来王琼任命他的时候,私下说是安排下基层锻炼,转转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发现他的辖区当时正盛产一种特产——土匪。

王守仁终于醒悟了,临走时王琼那老奸巨滑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尚书大人,你真不够意思啊。

但是哲学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难的,当年在贵州种田扶贫都不怕,还怕打土匪么?

可慢慢他才发觉,这帮土匪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661]

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作战勇猛,消息灵通,更为可怕的是,在他们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强大势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仓促出兵,而是仔细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战例,终于发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够展开作战。

土匪怎么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动?答案只有一个——卧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卧底。

王守仁决定解决这些人。

不久之后,他突然发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灭土匪,来一次突然行动,要各军营做好准备。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得到开战的命令,与此同时,身边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踪,之后又被放了回来,而且个个神色慌张,怎么问也不开口。

这是王守仁的诡计,他先放出消息,然后派人盯住衙门里的各级官吏,发现去通风报信的就记下,回来后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于,这些人他一个也不杀,而是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再问清楚他们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聊几句诸如“希望你的母亲、子女保重身体,我们会经常去探望”之类的威胁性语言。

软硬兼施之下,这些人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成为了双面间谍。这下子土匪们就抓瞎了,很多头目就此被一网打尽。

王巡抚却意犹未尽,他决心把这场“江西剿匪记”演到底,拿出了绝招——十家牌法。

所谓“十家牌法”,通俗点说就是保甲连坐,十家为一个单位,每天轮流巡逻,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这一招实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过年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深山里一边啃树皮一边痛骂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严的,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与其被王大人玩死,还不如起来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实在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

可怜的土匪们不会知道, 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后世人称为“四家”:伟大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

这四个称谓他都当之无愧。

所谓军事天才,就是不用上军校,拿一本盗版孙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属于这一类型,他不但会打仗,还打出了花样。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诡异。

 

[662]

别人打仗无非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学家却大大不同,他从来不与敌人正面交锋,从来都是声东击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经常搞得敌人晕头转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还有个不合常理的习惯,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战,士兵不够他就玩阴的,什么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饭,更为奇怪的是,即使他占据绝对优势,把对手围得如铁桶一般,也从不轻易发动进攻,如果时间允许,总要饿他们个半死不活,诱使对方突围,钻入伏击圈,才开始发动总攻。

基本上这几招一路下来,神仙也会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讲,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抚确实是一个正直忠厚的老实人,可到了战场上,他就会立马变得比最奸的奸商还奸,比最恶的恶霸还恶。

江西的土匪们很快就要面对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们很快结成了同盟,集合兵力准备和王大人拼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担心,劝他早作准备,王守仁却满不在乎:

 “一起来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们,有啥可准备的?”

土匪们也听说了这句话,他们虽感觉自己的人格尊严没得到承认,比较生气,但这也同时说明王守仁轻视他们,暂时不会动手。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准备时机。

其实土匪朋友们应该记住一个真理,在战争时期, 王守仁先生说的话,是要反过来理解的,否则你被他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就在他们躲在深山中休养生息的时候,王守仁突然调集军队主力大举进攻,土匪们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赣南山区,全部都被包了饺子。

王守仁包围了他们之后,却突然不动弹了,一直置之不理,仿佛这事就不是他干的,土匪们急得不行,粮食也不够吃了,是打是抓您表个态啊!

没办法了,逼上绝路的土匪们准备突围了。

可他们刚向包围圈发起冲锋,后路却突然出现大批人马,退路随即被切断,他们又一次掉进了王守仁设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大部投降,小部逃窜。

经过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传,说王巡抚长了八个脑袋,九条胳膊,厉害得没了边,于是剩下的土匪们一合计,这个阎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个软,暂时招安,反正你老王总是要走的,到时候再闹也不迟。

就这样,土匪头们手牵手、肩并肩地到了巡抚衙门,表示愿意服从政府管理,改当良民。

其实这一招倒也不坏,可到王大人那里,实在是过不了关的。

 

[663]

因为王大人有一个好习惯--查档案。在剿匪之前,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里有数。

土匪们看到王大人以礼相待,都十分高兴,以为糊弄过去了,可是没过两天,王大人突然发难,杀掉了其中几个人,而这几个人都是曾经受过朝廷招安的,这种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兴趣的。(这一条如果推广使用,张献忠早就没命了)。

杀鸡给猴看,这一招用出来,就没什么人敢动了,于是假投降就变成了真投降。

就这样,烦了朝廷十几年,屡招不安,屡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彻底扫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连打带拉,连蒙代骗,终于解决问题。

江西剿匪记在明代历史上并不起眼,但对于王守仁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要知道大凡历史上干哲学这行的,一般都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智商要过剩,弱智白痴是禁止入内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须是吃饱了没事干(饭都吃不饱还搞啥哲学)。

哲学有这么高的门槛,是因为它是世间一切科学的基础,如果你够厉害,理论上是什么学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钱学森先生曾经反复说,他之所以能够搞导弹卫星,不断出科研成果,是他长年累月学习马列主义的结果。

别人我不敢说,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哲学家,而这帮赣南土匪们正好为他提供了另一个机会--突破的机会。

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守仁终于发现光懂得哲学是不够的,整天谈论"心学"并没有什么效果,"心学"并不能打跑土匪,他隐约地感觉到,要想理论联系实际,成功立业处事,还需要另一样神秘的工具。

经历了荒山野岭的荒凉,无人问津的落寞、曾经悟道的喜悦后,王守仁又一次来到了关口,在江西的两年,由于遍地土匪,他只能四处出差专职剿匪,没有时间去研究他的哲学。

上天没有亏待王守仁,正是在这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的两年中,王守仁逐渐找到了这样工具,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它。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众多的前辈,成为理学的圣贤。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辉煌武功,为后人敬仰。

有了这件工具,他的哲学方为万人信服,远流海外,千古不朽。

 

[664]

而后世的名臣徐阶、张居正也正是借助了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勋,名留千古。

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关于知和行的关系,是一个中国哲学史上的根本问题,这个麻烦从诸子百家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孙中山,历时几千年,骂了无数次,吵了无数次,始终无法解决。

我也不能解决,但我可以解释。

其实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一个理论和实践的问题,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懂得理论是容易的,实践是很难的,有人认为知难行易,领悟道理很难,实践很容易。

比如朱圣人(朱熹)就主张知难行易,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个格法,悟道是很难的,但执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难想象,但就是这么个玩意,折腾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没停过。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来,他大声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实际运用也是重要的!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实现崇高伟大的志向,必须有符合实际、脚踏实地的方法。

这绝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一种高深的处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终身,所以它看起来很容易明白,实际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后,有两个人先后读了他的书,却都看到了"知行合一"这句话,一个人看懂了,另一个人没有看懂。

看懂的那个人叫张居正,没有看懂的那个人叫海瑞。

四百年后,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了这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以此作为自己的终身行为准则,并据此改名--陶行知。

不祥的预兆

领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谈理论和哲学,因为残酷的现实让他明白,光凭说教和四书五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让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枪。

怀揣着这种理念,王守仁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为艰难的考验。

对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纳闷,既不经看,也不经打,如此的一群废物,怎么就敢如此嚣张搞规模经营呢,而在讯问土匪时,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宁王朱宸濠。

毫无疑问,这些土匪的背后或多或少地有着朱宸濠的影子,身为一个藩王,却去和强盗打成一片,总不能理解为深入群众吧。

知县拉关系是想升知府,侍郎拉关系是想当尚书,藩王拉关系是想。。。。。。

于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665]

问题严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孙燧。

孙燧,时任江西巡抚,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乡,也是他同朝为官最好的朋友。

当时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赣南)巡抚,且主要任务就是剿匪,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法拍板当家,只能找孙燧。

然而当他跑到巡抚衙门,找到孙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件事情后,却只换来了一个奇怪的反应。

孙燧是苦笑着听他说完的,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兄台你现在才知道?"

这下轮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史孙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决定提升他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孙燧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后面还有一个任命--派江西巡抚。

江西,对当时的朝中官员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地。

就在几年前,江西巡抚王哲光荣上任,可没多久,他竟突然离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接替他的位置,才过了八个月,董杰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后任的两位巡抚还没干到一年,就自动收拾包裹回来了,宁可不做官,也不在那里住。

其中奥妙朝廷的高级官员都心知肚明,却不出声。

收了人家的钱,自然不好出声。

可是江西不能没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孙燧有仇,竟然推荐了他。孙燧就这样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然而孙燧回答:"我去!"

他叫来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待自己的后事,妻子吓得不行,问他是怎么回事。孙燧只是叹气说道:

"这次我要死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当这个官,不去还不行吗?"

"国家有难,自应挺身而出,以死报国,怎能推辞!"孙燧义正言辞地这样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别妻子,带着两个书童,就此踏上不归路。

到江西后,他却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宁王的热烈欢迎,送钱送物不说,还时常上门探访,可谓热情之至。

但孙燧拒绝了,他还了礼物,谢绝探访。这是因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要给人家办事。而宁王要办的事情叫做谋反,现在收了东西,将来是要拿脑袋去还的。

然而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监视着自己,无论他干什么事情,宁王总是会预先知道,有时还会故意将他在某些秘密场合说过的话透露出来。甚至他的住处也时常有可疑人员出没。

面对这一切,孙燧并没有屈服,他依然毫无畏惧地留在了这里。

因为留在这里,是他的职责。

 

[666]

看着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宁王十分头疼,无奈之下只能出暗招,他派人给孙燧送去了四件东西--枣、梨、姜、芥。

看到这些东西的孙燧笑了,他知道了宁王的意思--早离疆界。

之后的事情就出乎宁王的意料了,孙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这些特殊的"礼品",却一点也不动窝。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孙燧独自坚持了四年,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战友--王守仁。

可这二位一合计,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胜算,说起来两人都是巡抚,却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没有兵,因为明代规定,巡抚并无兵权,需经过中央审批,方可动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几个民兵组织,抓扒手维持治安也还凑合,哪里能去打仗?

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组织,可组织也没办法,二位同乡又陷入了无言的彷徨中。

孙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时候,宁王却正干得起劲。

天才的悲剧

从宁王朱宸濠的行动来看,他始终遵循着这样一条人生格言:谋反大业,人才为本。

从史料分析,这位仁兄虽有野心,但智商并不很高,很多事情都解决不了,为了弥补自己的弱点,他挂出高薪招聘的牌子,在社会上广泛招募人才。

因此上门的人不少,可是经过面试,朱宸濠发现混吃混喝的居多,有才能的几乎没有,只有一个叫刘养正的还勉强凑和,便就此拍板,任命他为造反行动总助理。

之后又有一个叫李士实的,先前做过侍郎,后来辞官回家,朱宸濠感觉他也不错,就一起招了回来,安排他再就业。

但这两个人并不能让朱宸濠满意,他十分纳闷,人才都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都去考试做官了。

朱宸濠同志生不逢时啊,要知道,人才这种稀缺资源,只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乱的年头,才会四处乱跑去混饭吃。太平盛世,谁肯提着脑袋跟你造反?还不如好好读书,混个功名,这才是真正的正道。

再看看他手下这两个人才,一个刘养正,举人出身,进士考不上,仗着读了几本兵书就敢说自己熟读兵法,运筹帷幄,除了能侃啥用都没有。

还有那个李士实,朝廷混不下去了,回家到宁王这里吃闲饭,据说除了点头举手同意,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

就是这么两个货,居然被他当作卧龙、凤雏养着,也算别有眼光。

其实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但他也没有办法,正当他为此愁眉苦脸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已经在苏州找到一个真正的人才,若此人加入,大业必成。

朱宸濠大喜,准备亲自派人去请这个人。

说来惭愧,此人已经被我们丢到后台整整二十年了,现在是时候请出来了。

伯虎兄,上场吧!

 

[667]

二十年前,唐伯虎上京赶考,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好歹出了狱,他本想振作精神,回家过点平静的日子。可当他返乡后,才发现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原先笑脸相迎的乡亲已经换了面孔,除了藐视还是藐视,他的书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有时竟然还敢反客为主,大声训斥他。他的老婆非但不体谅他,还时常恶语相向。

更让他痛苦的是,连在家门口看门的旺财看见他也是汪汪大叫,追着他来咬。

这并非玩笑,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给朋友的书信,每一个字都是残酷的事实。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唐伯虎彻底绝望了,他不再相信圣贤之言,也不再寒窗苦读,他已经失去了做官的资格,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从千尺高台跌落下来,遭受无尽的歧视和侮辱,从此他没有梦想,没有追求,他只需要一样东西——醉生梦死的快乐。

从此他开始在全国多个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窜,由于他文采出众,迷倒了很多风尘女子,甚至许多人主动来找他,还愿意倒贴,也算是个奇迹。

所谓风流才子的称号也正是从此刻开始传扬的,毕竟风流倜傥,纵意花丛是许多人所梦想的,但他们不知道,在唐伯虎那纵情的笑容背后,是无尽的酸楚。

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朱宸濠来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了手——将他推向了更低谷。

接到朱宸濠的邀请,唐伯虎一度十分高兴,就算当不了官,给王爷当个师爷倒也不错,而朱宸濠对他的礼遇也让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明主。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朱宸濠这个领导不太地道,他总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触,而且囤积了很多粮草、兵器,还经常看着全国地图唉声叹气,作义愤填膺握紧拳头状。

怕不是要造反吧?

逛妓院虽然名声不好,也就是玩玩而已,这可是个掉脑袋的事情啊,还是快点溜号吧。

有饭吃、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没有朱重八那样的革命觉悟和革命需求,他不过是想混碗饭吃。

问题是,你想走,就能走吗?

 

[668]

让你看了那么多的机密,知道了内情,不把脑袋留下,怎么舍得让你走呢?

四十九岁的唐伯虎面对着生命威胁,又一次迸发了智慧的火花,他决定学习前辈的经验——装疯。

只有装疯,才能让朱宸濠相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看见了也不会说话,即使说话也不会有人信。

唐伯虎到底是才子,装疯也装得很有风格,比当年吃狗屎的袁凯厉害得多,因为他想出了一个绝招——裸奔。

真是舍得下本钱啊。

从此,伯虎兄摒弃了传统观念,坚决一脱到底,光着身子四处走,看见大姑娘就上去傻笑,还经常高呼口号:“我是宁王的贵客!”

他这一搞,整个南昌城都不得安宁,许多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朱宸濠的面子算是给丢光了,他气急败坏,连忙下令赶紧把这位大爷送回苏州,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终于虎口脱险的唐伯虎松了一口气,但在庆祝劫后余生的同时,他对人生也已经彻底绝望。

他此后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彻底堕落。

日以继夜的饮酒作乐,纵情声色,摧垮了他的身体,却也成就了他的艺术,他的诗词书画都不拘泥于规则,特别是他的人物画,被认为三百年中无人可望项背。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四年后(嘉靖二年,公元1523 年),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天才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远归于沉寂。

有时,我也曾看过电视上那些以唐伯虎为原型的电视剧,看着他如何智斗奸臣,看着他如何娶得美人归,这些情节大都十分搞笑,但无论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来。

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的,是那个真实的唐伯虎,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个怀才不遇的中年人,那个心灰意冷的老人。是那个在无奈中痛苦挣扎、无比绝望的灵魂。

只有那首桃花歌仍旧在诉说着他的心声,萦绕千载,从未散去。

别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作田。

诀别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却没有丝毫的忧伤愁绪,他正鼓足精神,准备着自己的造反事业。

王守仁与孙燧的暧昧关系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对这两个人,他一直十分头疼,孙燧就不说了,王守仁他也是久闻大名,将来一旦动手,此二人将是最强大的敌手。

应该想个办法解决他们了。

 

[669]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关键阶段,毕竟是两个巡抚,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们,恐怕要出乱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当。

此时,刘养正却提出了一个疑虑,打断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们把这里的情况上奏朝廷怎么办?”

朱宸濠看着担忧的刘养正,突然笑了: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

说话之间,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孙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们见一面。”

孙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着对策,在对目前态势进行仔细分析后,王守仁得出了一个我方前景的科学预测——死路一条。

孙燧十分同意这个观点。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没工夫搭理这些事情,能给皇帝递话的那几个宠臣,如果没有钱是打不通关系的。而根据最新消息,拥有兵权的江西镇守太监也已经被朱宸濠收买。

现在是彻底的“三没有”状态,没有兵,没有将,也没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罗地网,无所遁形。

这种情形在兵法里有一个特定的称呼——“绝地”。

“那就向朝廷内阁直接上书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议。

然而孙燧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

“有用吗?”

自从朱宸濠招兵买马以来,从言官、御史到各级地方官员,告他的人数不胜数,可没一个人能够告倒他。

为什么?

除了有宠臣钱宁保他之外,内阁中的那个人和他也有着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对于那个人,王守仁并不陌生,他明白孙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条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个想法:

“还是写封书信送到朝廷去吧。”

孙燧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告诉过你没用吗?”

“你误会了,不是给内阁,而是送给另一个人的。”

王守仁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样东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两人,朱宸濠邀请他们吃饭,务必赏光。

王守仁和孙燧对视一眼,立刻答应了。

这次宴会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间,距离最后日期的到来已经很近了,双方将在这场宴会上展开撕破脸前的最后一场交锋。

 

[670]

出人意料的是,宴会是在和睦的气氛中开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谈其它问题,只是关心地问王守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体的答复,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这场宴会绝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不久之后,朱宸濠还是发难了。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说道:

“皇上总是出巡,国事也不怎么理,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这是一句很犯忌讳的话,朱宸濠竟然公开说出来,莫非是想摊牌?

可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旁边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

“世上难道没有汤武吗?”

这句话实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转身,寻找发言人,然后他发现了满面怒气的退休侍郎李士实。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能不还击了。

王守仁纹丝不动地坐着,平静地接了句:

 “汤武再世也需要伊吕。”

幕后人物终于出场了,朱宸濠接着回答:

 “汤武再世,必定有伊吕!”

王守仁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有伊吕,还怕没有伯夷叔齐吗?”

听到这句话,朱宸濠涨红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对话,我来解释一下,他们谈论的汤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这段话用我的语言来翻译,大概是这个样子。

“世上没有敢造反的人吗?!”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此处意思是你李士实没有什么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会有得力的帮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帮手,但国家一定会有忠臣!”

大意翻译完毕,换到今天,这样说话的人应该被拉出去修理一顿。

宴会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双方都不发一言,以沉默互相对抗。

此时,孙燧突然站了起来,对朱宸濠的热情款待道谢。

大家都如释重负,王守仁趁机提出道别,这场剑拔弩张的宴会就此结束。

朱宸濠本想借着这次宴会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达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孙燧却在宴会上感受到了浓厚的杀意,他们已经感到,反叛的刀锋正向他们不断迫近。

 

[671]

之后环境变得更为恶劣,来历不明的人开始在街头成群结队地出现,拿着刀剑招摇过市,地方官员都睁一眼闭一眼,谁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孙燧则成为了重点保护对象,他们的住所周围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严密监视。

就在这日渐恐怖的环境中,王守仁终于等到了他要的东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内的接收人并不是内阁,而是兵部尚书王琼。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级只要了一样东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种制度规定,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们只介绍一下它的作用——调兵。

王守仁之前征讨土匪时曾经拿过旗牌,之后又还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还,但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实他老兄不想还,可是又不得不还,

因为明代的朝廷绝不允许地方拥有军事力量,所有的军队都要统一听从国家中央指挥。

但眼下这个环境,宁王造反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一旦事发,没有准备,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琼破例给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权力,宁王实在太可怕了,宠臣中有人,内阁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过他的钱。而王守仁和孙燧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帮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许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兴,他兴奋地跑去找孙燧。

可当他来到巡抚衙门时,告诉孙燧这个消息时,他的这位同乡不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说出了一句王守仁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说点什么,孙燧却摆了摆手,说出了他必须离去的缘由。

 “那样东西(旗牌)现在还没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们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巡抚,对方却是藩王,总不能自己先动手吧,所以现在这玩意还不能用。

现在不能用,那什么时候能用呢?

很简单,宁王谋反的时候就能用了。

谋反不是搭台唱戏,到了那个时候,不肯屈服的孙燧必定是第一个被害者。

王守仁彻底明白了,孙燧的意思是,他将在这里留守,直到宁王杀掉他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时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将拿起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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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谢谢。很喜欢这种文笔风格 -多少- 给 多少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20/2011 postreply 19:2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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