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作者。据说是小虐。完美结局。《结缘》 作者雪灵之。刚才没哭的进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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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推荐殇璃, 虐啊!xiaomei1232010-09-19 21:17:55
《结缘》作者:雪灵之(完)


【内容简介】
他的笑容,落入月筝的眼中,便成为记忆,像一豆萤火,即使岁月流逝,仍旧微弱而炫丽。
月光下,她绝美无双,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梢……
他蹙眉轻问:“你愿意为我而死么?”
她眸光潋滟,俏然一笑:“不愿意,我要与你白首偕老!”

【编辑推荐】
一部缠绵悱恻的皇宫传奇,一段一波三折的皇权之争,华语言情小花旦——雪灵之2010年最新力作。
宫闱碎影舞斜阳,凤帐今宵愁清觞。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主角:月筝,凤璘,隽祈 ┃ 配角:凤珣,月阙,杜丝雨


第1章 不肖子弟
  翥凤王朝顺乾34年
  初夏的微风轻摇着雕花窗楹外的细柳,摇曳轻盈,款摆生姿,原夫人坐在窗前的镜台旁指点丫鬟为自己梳妆,这样的情景让她心情格外愉悦。
  “娘,你到底要打扮到什么时候啊?”坐在矮凳上的原月筝等得实在不耐烦,扬了扬手里的螳螂,螳螂被她折磨已久,濒死乱挥着大爪倒和原月筝的表情配合的相得益彰。今天抓到的这只螳螂通体碧绿她很满意,瞧着可比前两天太子给她看的那只神气多了,她急着去显摆一下,娘用来打扮的时间就显得格外漫长。
  原夫人瞧都不瞧她一眼,径自在妆盒里选耳环,只淡淡地问丫鬟,“小姐晚宴上穿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么?”
  早有伶俐的丫鬟殷勤回禀:“衣服首饰都准备妥当了,夫人。”
  原夫人点了点头,自家这对儿活宝真像是被接生婆从菜市场拣来偷换到原家的,别家的小姐到了十岁早已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咬文嚼字举止优雅,亭亭玉立娇俏可人。原家的这位还是一副顽童心性,再添上京城有名儿的顽劣混人原月阙极为失败的兄长“垂范”,原家的这对儿公子小姐天天上树下河,撩猫逗狗,终日没个让人省心的时刻。真难为皇上皇后还放心委任家有如此活宝的原学士为广陵王的教书师傅。
  原家小姐去宫里赴宴从来都要另带衣装,入席前从新妆扮过,才不致灰头土脸的失礼现眼。养了对儿这样的儿女,原大学士还天天置气上火,企图教导蒙昧,原夫人早已认命,听之任之。
  初夏百花盛放,皇后娘娘邀请王妃诰命饮宴赏花,各家的小姐也都在被邀之列。照理说这样的场面轮不到原学士内眷,毕竟供职在翰林院的原学士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吏,一介酸儒无权无势。但作为五皇子广陵王凤璘的授业恩师,皇上和皇后向来格外礼遇。
  “夫人,夫人!”一个丫鬟气快步从外边走进来,神色倒十分镇定,“老爷又要打少爷呢。”
  “哦。”原夫人也很淡然,左右轻摇了下头,在镜中端详自己的妆容。
  全屋只有原月筝不厌其烦地跳起身喜笑颜开,生怕看不到热闹似的,也不等她娘了,甩着小短腿摇头晃脑地往父亲的书房跑。她穿着及膝短裙,极为方便跑动,一转眼就到了书房门外。
  门外的丫鬟和小厮对少爷即将挨打事件反应都极其麻木,各忙各的,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老爷气急败坏地“传家法”实在太过频繁,他们想再有点儿积极反应都难。
  原学士一代京城名儒,火大骂人也很讲究排比对仗,此刻正在滔滔不绝地细说伦理纲常:尊卑有分,君臣有别。
  太子凤珣与原月阙年纪相仿,脾气也投契,虽然月阙是广陵王的陪读,却与太子更为熟稔,惹是生非总喜欢凑在一起。为了这事,原学士没少动肝火,在他眼里,太子和月阙这两个十二三的孩子爱在一起玩耍简直是大逆不道,就该把太子爷当神在脑袋上供着才对,见面就要下跪,不能直视,不该多话。
  原月筝笑嘻嘻地扒着门框向里偷瞧,被骂的那个十分淡定,跪在地上极其无耻地挖着鼻孔。出身书香世家的原学士受不了这样的粗鄙,被儿子深深恶心到心坎里,声音都发了颤,十分尖锐地呼喊:“家法,家法!”
  原月阙弹走鼻牛,抬眼看了看爹爹,有点儿绝望。他刚弄明白太监是怎么回事,转眼就发现自己爹爹有点儿像,这很让他伤感。他理想中的爹爹应该像杜将军那样的,实在不济像舅舅也行,绝对不是眼前这位面白须软,说话细声细气的人,气急了就会叫得像只在被拔毛的鸡。
  “爹爹,”门框上探出月筝的娃娃髻和一双弯月眼,“你又要打哥哥呀?”声音甜美,笑容更甜。
  原月阙回头,有些感动,“妹,你来替我求情啊?”
  原月筝笑眯眯地跨进屋,乖巧无比地坐在门槛上,两只小手还很规矩地放上膝盖,双眼亮晶晶,“没,我就是来旁观一下。”
  原学士一噎,面对女儿这副爱煞人的娇美小脸和盈盈笑颜,他真是气恨不起来。气恨不起来——就更懊恼。想他和夫人温躬守礼,皆出身诗礼大家,怎么就生出这么对儿女来?别说不肖父母,原家祖上也没出过一个这样的!
  原月阙闷闷地转回头,没一个指望得上的,他有点不耐烦地说:“爹,你要打快打,大家都挺忙的呢。”
  话音还没落,管家在院子里很殷勤地高声通报说:“老爷,香公公来了。”
  月阙听见喜形于色,月筝却一脸遗憾,小香子来的真是时候,这顿打算是泡汤了。
  香公公是太子的近侍,十五六岁,来原家次数多了,轻车熟路直出直进。
  原学士循规蹈矩地迎了出去,香公公意意思思地见了下礼,“太子有话,今日晚宴召原家兄妹早些进宫。”
  原学士还在躬身谢恩,他的那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女却跑出来随便地拍小香子肩膀,显得他们爹爹的那份郑重其事十分可笑。香公公对原学士的态度有些傲慢,对原家兄妹却热络得很,尤其对原月筝,讨好般地引着她前行,笑着说:“太子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原学士抖着嘴唇看儿子女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自觉长辈的尊严彻底扫地,讪讪地瞥着院子里的下人们——该修剪花木的修剪花木,擦围栏的擦围栏,管家挺胸叠肚地在院门口问一个小厮:“夫人的车马都准备妥当了吗?”原老爷仔细一瞧,点头哈腰回管家话的小厮正是他派去传家法的那个……
  原学士的心情很复杂,庆幸无人注意到他的挫败又失意于自己衰微的权威。正柔肠百结,装扮亮丽的原夫人款款走进院子,原学士眼前一亮,这么多年了,他的妻子还是这么令人赏心悦目,月阙月筝的好相貌全都来自她。若非那对儿小畜生外貌过人,当真是一无是处,扔在荒郊被狼吃了都不可惜!原学士忿忿。
  “老爷,”原夫人向他一笑,“今晚只有你一人用餐,真是对不住了,我特意准备了你爱吃的小菜。”
  原学士只觉顿时天地山花烂漫,不曾有过一丝阴霾,温情四溢地赶着走过来扶妻子,连连点头。
  原家兄妹经常出入皇庭,又有香公公在旁导引,几乎没受什么盘查就顺利进宫。
  刚过了长长的门洞,月筝就听见香公公的问安声,一听见“广陵王”,她一下掀开车帘,马车还在行进,她却飞身跳下,轻轻巧巧稳落在凤璘面前。
  “凤璘,你在等我吗?”她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高了她一头多的俊美少年,太过熟悉,私下里她都是直呼他的名讳。孩子的情感很直接,喜欢美丽的事物,她喜欢凤璘胜过太子,原因特别简单,凤璘长得比太子凤珣好看。整个顺乾朝,凤璘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少年都好看。
  广陵王凤璘对她略显冒失的出现见怪不怪,唇形完美的嘴微微一挑,“我在等丝雨。”
  “哦——”月筝微微有点儿失望,却也觉得理所当然。凤璘喜欢和杜丝雨一起玩,就好像太子喜欢和她与月阙玩一样。凤璘虽然是爹爹的正牌学生,却总是对她和她哥不冷不热,不像太子凤珣那么容易相处。没办法,在月筝的记忆里,他的性子一直就是这样,话少,坏脾气,一不高兴就冷冷地瞪眼睛。
  “我陪你一起等吧。”月筝笑着往他身边蹭了蹭,凤璘没有说话。
  月阙也吩咐停车,跳下来和凤璘打招呼,随便的态度让他爹看见了肯定又要打他。岁数相仿,总在一起淘气,非要分出尊卑来对原家兄妹并不容易。
  香公公发了急,跺脚催促:“小祖宗们,太子殿下还等着呢!”
  月筝皱眉想了下,“你快去告诉凤珣,我们都在这儿呢,让他来与我们汇合。”
  香公公直咂嘴,到底不敢对太子的玩伴用强,提心吊胆地快步跑去回禀主子。
  月筝从腰间的小布包里掏出宝贝螳螂,“凤璘你看,漂亮吧。”
  凤璘淡淡地瞥了一眼,不甚关注地嗯了一声。
  月筝就知道他不懂得欣赏,指指点点准备细说这螳螂的精彩之处,宫道上传来车马辚辚之声,走在车队最前面的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即使用余光瞧也会被他的威势震慑。月筝放下手臂,顺着凤璘的眼神回头瞧杜家的队伍。杜志安大将军战功赫赫,兼任兵部尚书,皇上特许他可以骑马进入内廷,整个顺乾朝就属他威风。他还是太子殿下的挂名老师,太子太傅,月阙时常感叹,杜将军是王师,原学士也是王师,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杜大将军黑脸虬髯,凶悍得很,月筝总是不敢细看他超过两眼,真想不到,他竟会有个杜丝雨那样的女儿!
  看见凤璘,杜志安只在马上垫了垫蹬,淡然招呼了声:“广陵王。”
  杜志安贵为国之肱股,父皇多次吩咐下来,要皇子们对他善加礼遇,所以凤璘反而恭敬地向他抱了抱拳。
  杜丝雨听见了,柔柔掀开车帘向外探看,却不敢跳下车来,双目盈盈地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凤璘。
  广陵王都走到自己女儿的车边了,杜志安也不好继续驱车向前,只得抬了抬手,训练有素的随卫立刻稳稳停住车马。
  同是十岁年纪,杜丝雨已经婷婷一派少女雅致风情了,小手搭上凤璘伸去扶她的胳膊时,旁边冷眼相看的月筝都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娇柔地拨了一下,酥酥麻麻。不等凤璘开口,她抢着提示自己的存在,“丝雨,我们等你好半天,快来一起玩吧。”
  杜丝雨向她微微笑了一下,星眸潋滟,颊起樱韵,不愧是京城闻名的小美人儿。月筝瞧着不是滋味,不知怎么想起皇后娘娘一次在花园里看他们玩耍时说的话,“要是月筝改个脾气,怕也与丝雨不相伯仲”。当时她记住了这话,却不明白意思,特意回家问娘。原夫人斜眼瞧了瞧玩得发髻散乱,衣服上尽是灰痕的女儿,直白准确地解释说:“皇后娘娘说你比不上杜丝雨!”
  杜志安在马上面无表情,杜丝雨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请求似的小声说:“爹爹……”她甚至不敢明确说出自己想留下和同伴们一起玩的意愿。
  杜志安咳了一声,“既然如此——别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便是。”
  杜丝雨松了口气,爹爹这是答应了,她忍不住向着凤璘甜甜一笑,凤璘也在看她,她的笑意映亮了他的眼睛。
  杜志安驳回马头的时候自然也看见了女儿瞧着广陵王的那个笑容,眼睛里不由起了些许微澜。
  广陵王是已故孝慧皇后所出,皇上曾有意立他为太子,可惜孝慧皇后一病而殒,贤妃继为国母深得宠幸,终是继后所生的二皇子凤珣受封为嗣。朝堂上对册立太子之事甚为敏感,前孝慧皇后的母家曾经盛极一时,如今虽然屡遭皇上削抑,风光不再,但毕竟是百年大族,人脉广阔,不可小觑。
  广陵王偏又生就一副绝世之姿,聪慧过人,市井朝堂津津乐道。相比之下,太子声名略有不及。皇上虽然铁心扶持太子,念及孝慧皇后也不免偏疼于他。广陵王的荣宠在皇子中一时无两,再加上舅父们的全力襄助,造成了数年来的立嗣暗涛。
  这次皇上为太子和广陵王更换教书师父,为太子挑选的除了真正的名儒还有他这个兵部尚书及宰相严华哲。给广陵王却只选了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小小学士,其中含义昭然若揭。太子年岁渐长,圣上对广陵王的态度,怕也不再能如皇子们童稚之时的单纯喜恶。
  杜志安皱眉策马,丝雨——从小就被杜家寄予厚望,近日皇后娘娘也频有暗示。只是……他虽为武人,毕竟入仕多年,朝堂风云莫测,丝雨又年幼,所以几次他都没接皇后的话风。杜尚书幽幽轻叹,都说儿孙自由儿孙福,但愿丝雨带给杜家的是福不是祸。


第2章 举世无双
  原家兄妹和太子凤珣忙得满头是汗,“观景阁”已经大致修建完毕,修葺御花园围墙的砖被太监们不辞劳苦地一趟趟运到湖边,这么座用砖块胡搭乱建徒有四壁的“小屋”,在太液池的角湾处十分碍眼,绿柳拂堤、莲叶生凉的景致被破坏得相当彻底。
  墙壁即使搭建完成也像是断壁残垣,月阙用泥手抚着下巴认真思索,“用什么当棚顶好呢?”
  月筝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小脏手一抬,指着那排皇后的爱柳,“就用柳枝吧,透气还透亮。”
  “好!”太子殿下爽快答应,大步跨过去,咔嚓就撅下一枝,太监宫女顿时就泪流满面地跪下几个,哀呼道:“太子殿下手下留情。”
  “我折得是柳枝,也不是你们的脖子,嚎什么?”凤珣不屑地瞥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威严地训斥道。手里也没闲着,咔咔又掰下几大枝。旁边的原少爷也热情洋溢地跑过来帮手,顿时一地残花败柳。
  负责看树的太监宫女抖如筛糠,泪如雨下,频频叩首。这几个活祖宗怎么今天就想起到这儿玩呢?!皇后已发下旨意请诰命们来赏花观柳,这角湾是必游之地。再这么下去,诰命们今日怕只能欣赏些残树秃枝了!皇后素来爱柳,这排柳更是专门请了花匠精心养护,如今糟蹋成这副模样,太子殿下顶多挨些训斥,做奴才的搞不好就要皮开肉绽哪!
  “快搭,然后就请凤璘和丝雨来做客。”月筝闷闷地说。她个子矮,砖壁垒得高,往上覆盖柳枝的活儿显然帮不上手。月筝皱着眉,不怎么高兴地看着矮堤下的凤璘和丝雨。丝雨不喜欢这种“搭建”游戏,在花圃边拣落下的花瓣,用小臼捣汁做“香水”。凤璘原本也和他们一起搭房子,玩了一会儿就跑下去帮丝雨收集花瓣,有香味的花瓣拣光了,他干脆折下鲜花,一片片扯散放入丝雨手中的小石臼里。
  月筝愣愣地瞧着面貌极为俊美的锦衣少年在和煦阳光里把五彩缤纷的花瓣轻柔地从渐露艳色的少女头上纷纷扬扬洒下,微风把花瓣吹散,落在少女乌亮的发髻上,精致的衣裙边。少女抬头向少年微笑,少年长睫低垂,浅笑俯看着她,那明亮的眸子在致密的羽翼下隐隐约约发出熠熠光华。
  月筝只是觉得丝雨在凤璘身边的景象非常合衬,却无心细看她的容颜。在凤璘的光芒下,一切美丽都失去色彩。从那天开始,月筝迷恋上凤璘微眯着眼,长睫低垂的样子,若问十岁的她怎么形容这样的俊美,不学无术的原小姐会说:妖怪。
  悻悻回望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七扭八歪的一个类似猪圈的建筑,再看看人家那边儿的意境,月筝顿时觉得自己与丝雨相比,一只是凤凰一只是……她决不承认自己像野生野长的麻雀。
  “真难看。”她挑剔地看着刚才还为之自豪的“小屋”,皱眉喃喃。
  沾了满手柳树汁的凤珣一摊双手,唯命是从地问:“你说怎么办?”
  月筝从丝雨那里受到启发,女孩子爱花爱草什么的显得别有……别有……她形容不出来,只是觉得女孩像丝雨那样很讨人喜欢,至少凤璘很喜欢。“我们用花瓣装饰一下吧。”她出了主意还是不高兴,觉得毕竟是抄袭了丝雨的创意。
  “怎么装饰?”太子凤珣一向很顺从比他小了几岁的月筝。
  原小姐情绪不高,随意地指了指开得正好的一池芙蕖,“用别的花瓣太小,就用莲花的吧,够漂亮,够省事。”
  又有几个宫人惨白着脸着跪倒,苦苦哀求说:“太子殿下高抬贵手,皇后娘娘今日还要游湖赏花呀……”
  太液池边一片愁云惨雾,满地的树叶败枝更显得血雨腥风。
  一向手快的原公子就近拔下一朵盛放的白莲,粗鲁地扯下几片花瓣用力捏出汁液,黏糊糊往砖头垒的歪墙上贴,“粘不住啊。”原公子犯愁,太子也紧皱眉头想不出主意。负责看护荷花的宫人们顿时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眼巴巴地看着原小姐,只求这个小祖宗千万别再出幺蛾子了。
  原小姐难得斯文地叹气抚额,“说你们什么好呢?池边水浅,有的是泥巴,挖点上来抹在砖墙上不就能黏住花瓣了嘛!”
  “呃——”一声倒噎,管事宫女晕厥过去。周围的宫人全围上来呼喊悲啼。
  原少爷十分惊讶,捅了捅凤珣,“好像有人死了。”
  太子殿下看都没看,“死就死了吧,自会有人收拾。月筝,我们用什么挖泥啊?”
  足智多谋的原小姐思索了一会儿,“你们也看见过那个东西吧?长长的棍子头绑着一个舀勺,我觉得挺合用。”
  太子殿下刚想吩咐去找,这回连香公公也哭了,“殿下,那个……那个是……清理茅厕用的。”
  “这是闹什么呢?”尖细的喝问,带着别样的威严,有点儿阴狠,立刻就震住哀呼吵闹的宫人们。宫女太监当着十二三岁的太子,哀苦和恳求多少都带了些迁就稚童的夸张。在秋总管面前,惊怕和恐惧可就真多了,尤其他身后还跟着皇上和皇后。
  刚才还一锅粥一样的局面,顿时变成静寂的惊恐,齐声请安都带着颤音。
  皇上和皇后只带着贴身的奴才,想来是一时兴起沿湖闲聊散步。
  皇后瞧着一地的断柳,不悦地皱起眉,“珣儿,你又淘气!”
  凤璘和杜丝雨也赶来问安,皇后娘娘瞧着这对儿眉目如画,相映生辉的小人儿,再瞧瞧满身泥污,懵懂顽皮的儿子,近乎无奈的焦急骤然发作。凤珣和凤璘的年岁渐长,无论是背景势力还是朝堂舆论越来越倾向于不利于凤珣的一边,这种日渐积累的焦灼,像压在她心口不断增重的大石,让她寝食难安。
  偏偏凤珣心性晚成,又心直口快,她这个做母后的不好直接说出中意杜家威势,希望他多接近丝雨,生怕他一时犯倔,吵嚷出来,因小失大。
  “珣儿,你贵为储君,怎么整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你都多大了?还做这样幼稚的游戏!”皇后娘娘的不悦添了很多说不出口的怨怒,训斥儿子的严厉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母后如此疾言厉色让凤珣很是意外,偷眼瞥着满地狼藉,垂下头显出愧疚之意。
  向来和蔼的皇后娘娘这么冷声说话,原家兄妹也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在太子身后,看来折了柳枝十分触皇后娘娘的霉头。
  皇上倒还是一副好心情,不以为然地回首向皇后笑了笑,示意她不必动怒。“男儿家想有个自己的屋宅,也是理所当然的,朕小的时候也喜欢在御花园里搭小屋小院,珣儿这点儿很像朕。”
  凤珣一听父皇和颜悦色地说起小时候也有此爱好,顿时乐了。皇后也因为这句“像朕”而平复了些许肝火,苦笑了一下,瞪了儿子一眼终是不再责骂。
  凤珣躲过一场风暴心情大好,笑嘻嘻地瞧着月筝说:“当年汉武帝要修金屋装阿娇,我可简朴多啦……”
  “又胡说!”皇后娘娘飞快地开口打断他说出要盖房子给月筝住的话,厉色瞪了他一眼,吓得凤珣一愣。
  皇上当然听出意思,微微一笑,细细看了月筝两眼。
  皇后被皇上这别有用意的端详惹得心烦意乱,她一生最怨恨的就是虽贵为皇后,母家却极其平常。这几年她苦心提携,无奈娘家几个兄弟不堪大用,成不了气候。凤珣的婚事便显得尤为重要,原家的女孩虽然样貌出众,家世却对凤珣毫无臂助,绝非她如意人选。
  “凤璘也到了赴藩就任的年纪,可曾想过要娶什么样的王妃啊?”皇后娘娘这话问得突兀,说出口也觉得太露痕迹,颇为尴尬地轻笑了两声。
  皇上闻言,不动声色地挑了下嘴角,皇后的顾忌他当然心知肚明,此刻也只能顺水推舟地看向凤璘,略带戏谑之意,仿佛料准凤璘会说出什么令大人觉得有趣的言语来。
  凤璘没想到话风会一下子扫向自己,愣了一下,想说自己还没想过,却瞧见父皇殷殷相询的眼神,不好轻率回答。“皇儿……”他顿了顿,淡然看了眼身边已经红了脸的丝雨,“想娶才貌俱佳,举世无双的女子。”
  皇上和皇后听了,俱是一愣。
  皇后的脸色微微一变,为了掩饰不快,嘴角极其勉强地挂起一丝笑意。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随口说想娶举世无双的女子,尽可当成戏言一笑了之,可偏偏这话戳在了她的心病上。凤璘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或许正是多年来他背后的势力苦苦筹划追求的!他哪里是要娶举世无双的女子,分明是他自己想当举世无双之人!
  皇上微蹙眉头,随即不动声色地笑笑说:“也罢。”心里却暗叹了口气,璘儿这句“举世无双”怕是要横生枝节,平地起波。
  没人再有兴致说笑,气氛显得十分清冷,凤璘看着父皇的脸色,也慢慢寒了眼神,舅舅早已嘱咐过他,在皇后面前一定要谨言慎行,今日他真是大意失口了。
  “请问!”小小的身子从太子身后跳了出来,月筝的表情十分认真,“怎么样才能算是才貌俱佳,举世无双?”她双目熠熠,近乎固执地盯着凤璘。刚才皇后娘娘问他想娶什么样的女子,她真怕他说出丝雨的名字!
  虽然“举世无双”让她觉得实现起来难度很大,总比凤璘直接说要娶丝雨强多了。
  凤璘冷着脸,本无心回答她的问题,不说话又会使气氛更加局促,便心不在焉地随口说:“当然是精通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容颜绝丽。”
  月筝皱了会儿眉,默默记诵。
  原来,想当凤璘的王妃,就要变成这样的女子。


第3章 执念成妄
  月筝披着乱糟糟还没梳理的头发,呆呆看着一大早就风疾火燎赶来向她报信的哥哥,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昨天还一起玩耍,一起吃饭的广陵王,怎么会一觉睡醒就被改封为梁王,即日赶赴属地北疆?
  “北疆?”月筝极慢地眨了下眼,她对国家大事毫不关心,几个藩国勉强知道,凤璘的封地是翥凤国最富庶的广陵,离京都也最近。年满十二的皇子理当就任藩郡,可她从未担心过会与他分离。爹爹是他的先生,举家随他赴任是她认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娘也提过搬家的事,还向她兴致勃勃地说起广陵的好风景好气候。
  “北疆就是咱们翥凤最北的一个藩国。”月阙刚细细打听过关于北疆的事,向妹妹解说起来还带了点儿卖弄得意。“据说一半是沙漠,一半是荒地,半年是冬天,全年风沙吹。还总要防备勐邑国从荒野入侵,征战不断,难民聚集,是个倒霉的地方。”月阙咂了咂嘴,摇头遗憾。皇上还在圣旨里提到“加封”,搞得像是恩宠一样,北疆是比广陵大,大得没用啊!
  月筝垮下肩膀,抱着自己鸟窝一样的头,痛苦不已:“我讨厌冷的地方!要走好长时间!我的东西那么多!皮大衣要几天才能做好啊?”
  毫无联系的几句话,与妹妹交流了十年的月阙轻松破译,他更难过了,“妹妹,皇上没让咱跟着去啊。”他倒是挺喜欢北疆的,据说那里民风质朴彪悍,男女都擅长骑射,说话咬文嚼字会被认为是从其他国家来的,仅凭这点他就想去。
  月筝又瞪大眼,半天没说话,月阙等得有点儿不耐烦,要不怎么说女孩不顶事呢,平常挺聪明伶俐一姑娘,一听见大事,从耳朵走到脑子怎么就这么慢呢!
  他一个人去遥远寒冷的地方?
  月阙描述事情向来云山雾罩说不清楚,可这回她就好像被他说得身临其境,看见修长瘦削的凤璘孤身站在一片茫茫雪原上。寒风凛冽大雪飘飞,她怎么也看不清他俊美的脸庞……
  就像把一朵盛开的鲜花扔在冰天雪地里一样,她担心他随时要凋零!
  跳下地,她已下定决心,就算皇上不让他们跟去,她讨厌寒冷的地方,要走好远的路才能到达,她的漂亮皮衣赶不及做,也要和凤璘一起前往!他虽然话少无趣,脾气疏冷,但对她——每次吃饭她都想方设法靠近他,能坐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总是故意把他不喜欢吃的菜夹到他碗里。堂堂的广陵王殿下冷冷瞪她,却还是乖乖把菜吃完。
  她的功课总是因为贪玩赶不及做,对子,文章,都是他替她写的。教算学的先生是另外一位,她不过是怕爹爹打才勉强应付爹爹教的课业,算学功课向来视而不见,先生要惩戒,也是他拦在前面,不让她和哥哥皮肉受苦,也不让先生去向爹爹告状。
  “哎呀,我的小姐!你好歹梳洗了再往外跑吧!”服侍她的嬷嬷简直是哀号,月筝被闻风而动的丫鬟抓回来,按在镜台前梳洗打扮。月阙幸灾乐祸地抱着臂闪在一旁看热闹,缺心少肺的模样。
  广陵王府离原家不远,月筝跑得急,喘得好像要断气。冲进凤璘的书房,她抓着他的袖子半天也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把气儿喘匀了,她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话:“你等我收拾一下东西,多!”
  她真怕他“即日”启程,赶不及告诉他等她。
  凤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年少的脸庞上笼罩着超越年龄的怨艾,“父皇没叫你们跟着。”他说起“父皇”这两个字时带了明白的讥诮。
  他的父皇……因为当今皇后的无妄猜忌,几句哭诉,就把他遣送到荒凉遥远的北疆!伤他最深的,莫过于圣旨里的“即日启程”!摆明不给他任何机会,就连舅舅们都因为这句“即日起程”措手不及!
  二舅告诉他,皇后昨夜晚宴散后,彻夜在乾安殿哭求,半夜的时候还特意遣人叫去了凤珣,凤珣刚睡下,被吵醒还发了脾气。
  凤璘冷笑,如果是他,有个肯为保护他太子之位而彻夜向父皇哀求哭诉的母后,半夜被叫起又算什么?他会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
  他的母后过世了,父皇便变成了凤珣的父皇,只有凤珣才是他的儿子!为了凤珣,就像丢弃一只家养的狗一样,把他远远抛开,居然还用了“加封”这样可笑的字眼。亲生父亲尚且如此——凤璘冷冷看着大口喘气,俏脸涨红的小姑娘,年幼的她又能有多真心?可能她都不知道北疆是个多贫瘠可怕的地方,想同他远行不过是年少贪玩。
  月筝被他的口气伤到,明显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不过她能理解他的坏脾气,谁被亲爹坑了还能喜笑颜开啊?
  “等我,等我!”她肯定地点头,“你车上还有多少空余的地方?我瞧瞧。”实在不行,夏天的衣服就少带,估计也没机会穿了。
  凤璘眯了眯眼,满带嘲讽地扯出一个浅笑,“为什么跟着我?”
  月筝眨眼,必须说个他同意带上她强有力的理由。她嘿嘿一笑,双手叉腰,仰头看瘦高的他,“当你的王妃呗。”
  凤璘被她的话逗笑,半带自嘲地挑起唇角,“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这么想当我‘梁王’的王妃。只是——”他冷下眼,“你够得上‘举世无双’么?”
  他的口气几乎恶毒,就因为他这句戏言,竟然导致了这样的结局!或许这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后对他的忌惮从凤珣被立为太子就开始日积月累。可是……他仍旧怨恨自己的愚蠢,仍旧怨恨这四个字!
  “这……这……”原小姐扯了扯自己为快点儿出门而催促丫鬟梳的麻花辫,咽了几口吐沫,看起来颇有自知之明。但是她说:“你要对我有信心嘛。”
  凤璘失笑,瞧着她粉嘟嘟小脸上一派认真的表情,心底有一丝柔软,拍了拍她的头,他有些哄骗的意味,“那好,你就留下,努力争当举世无双的女子,等我回来。”
  “凤璘!”她还是不死心。
  “听话。”凤璘瞧见门外的侍卫已经整装待发,无心再与她纠缠,意兴阑珊地向她一笑。
  他会回来!当凤璘随身只带了十几名随从,萧索策马出了城门回望泱泱帝都时,他握紧马缰,眼眸深深尽是寒意。回来,不是他的愿望,是他对自己的誓言!
  他的笑容,落入月筝的眼中,便成为记忆,像一豆萤火,即使岁月流逝,仍旧微弱而炫丽。
  六年后,她仍然清晰无比地记得分别的那天,他向她笑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尖因为眼睛微眯而翩翩轻动,根根都好像刷在她的心上。
  清晨下了雨,一开窗花草香味格外清新,月筝瞧见师父手里抓了把碧草从院外走进来,潮湿的山路没让他淡青的长衫沾染一丝泥污。她笑嘻嘻隔窗招呼,有些谄媚:“师父大人早。”
  谢涵白抬眼看了看她,淡然说:“不早了,你哥已经嚷嚷着要吃中午饭了。”
  月筝嘿嘿笑,抓起桌上自己最新的得意之作摇头摆尾地跑进谢涵白的屋子,“师父,你看看这一幅。”
  谢涵白放下新采的草药,一举一动优雅超逸,他细细看月筝摊在案上的画作,是幅水墨山景,把这座渡白山画得气韵超然,笔意细致,用墨典雅,完全不像是眼前这个蹦蹦跳跳的少女能画得出来的。
  见师父良久不语,月筝一缩肩膀,夸张地戒备后退一步,好像生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她意的评语来,墨黑的水眸顽皮眯起,说不出的灵动活泼。“难道——还是有匠气?”俏美无匹的容貌配上极其生动的表情,让人见之忘忧。
  谢涵白抬起眼,浅浅一笑,似有憾意,“你并非真心喜欢作画,不过得益于几分天赋而已。”抱着如此心态作画,也不过是个技艺高超的画匠而已。
  月筝凑近他,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就像聚积了一汪星空下的清泉,“师父,你就说,除了你,还有没有行家能看出你说的匠气?”她的确是不喜欢画画弹琴,就因为当初凤璘那句“精通琴棋书画”,她才下了大决心刻苦学习。
  “京中无人。”谢涵白云淡风轻地说。
  “就连曹淳也不能吧?”月筝笑容满面,她不求达到师父说的什么了无所求的至高境界,只求能糊弄住行家,夸她一句举世无双。
  谢涵白一展眉,“不能。”
  月筝哈哈大笑,“那就行了!”
  杜丝雨拜入名师曹淳门下,月筝就很不服气,她要拜师就要拜个比曹淳更厉害的。曹淳号称第一才子,人称曹谪仙,一手丹青惊才绝艳,琴技更是整个翥凤无人能及。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只有内行人才知晓的“渡白山人”,因为隐居避世,所以知者甚少。当年谢涵白曾经画下“知寒图”一幅,雪中数枝红梅,题诗一首,送给友人做贺岁之仪。友人见了叹为绝世之作,自己不敢私藏如此珍品,献入皇宫。
  此画及题诗被惊为神迹,皇帝珍而藏之,曹淳奉旨一观,当下惊诧,愧说从此不敢称“擅画擅诗”。谢涵白名声大噪于皇族贵戚,皇帝费尽心思也不曾再得一幅画作。谢涵白懒于陷入俗务纠缠,十几年来再无墨宝现世,民间虽然知之甚少,皇族贵戚却视他为神话逸仙。
  当初献画于皇帝的友人,恰是原月筝的舅父,谢涵白唯一的朋友。舅舅自豪无比地对她说可以让她跟着渡白山人习学时,年少无知的她还很不识货,被“山人”两个字打败,说什么也不肯投入一个山民的门下。
  后来当她得知此山民不仅天赋奇才,还修炼了一身好武功,所以皇帝明里暗里找他这么多年也奈何不了他。而且,音律,棋艺,医术……她估摸着,天底下就没这山民不精通不知道的了,这才真心叹服。她哥哥苦苦哀求,泪涕横流,才以“买一送一”倒贴白给的形式也拜在座下,正职徒弟兼职杂役。原氏兄妹分工明确,哥哥只肯学功夫,其他就只限于不是文盲。妹妹只肯学琴棋书画和一些轻身功夫,以期跳舞的时候身形更为飘逸绝美,投师六年,还是手无缚鸡之力。
  月阙提了两只野兔,兴高采烈地小跑回来,毫不见喘息。“师父,加菜。”他向谢涵白举高兔子,昔日的顽皮小子已经长成俊美少年,他笑的时候很他妹妹很像,贼贼的,却可爱。
  “师父,”月筝摇头轻叹,娇媚神态是她对着镜子苦练多年,又受到谢涵白精心点拨,绝对无懈可击,蹙眉时尤其称得上我见犹怜。“你当初收下我哥,是为了灭绝渡白山上的飞禽走兽吗?”
  谢涵白肃然点头,“是啊,已经所剩无几,大可让他出师下山了。”
  “得了,得了。”月阙无心理会他们,直盯盯地看着手中“濒临灭绝”的兔子,“还是烤着吃最香。”他笑得温情四溢,“走啊,妹。”他只有在招呼妹妹做饭时,才最富有手足之情。
  谢涵白拿起新采的草药细细观看,任由两个宝贝徒弟连吵带闹地杀去厨房,原家兄妹从小呱噪,好在他也习惯了,鸡飞狗跳中仍能辟出一片净土。
  月筝从厨房窗子探出头来,“师父,你今天吃辣不?”
  谢涵白皱眉思索了一下,吩咐:“微辣。”
  环视因烤兔子而烟雾缭绕的草庐,谢涵白微微一笑,当初……为什么会收下这么对儿徒弟呢?虽然对渡白山上的飞禽走兽抱有深深歉意,他还是没有后悔过。
  也许是缘分,见到月筝的第一眼,他就发现她眼眸深处的固执。
  他没有看错,六年来,这个看似懒散娇憨的女孩坚持不懈地学会了她想学的所有东西。
  孜孜追求自己的爱好并不难,可月筝日复一日刻苦钻研的全部,她都不喜欢。
  她的坚持,近乎执妄。
  这样的她,引得他倾尽全部细细教导,虽然明知她并不是理想的弟子。


第4章 风云难料
  原家在广陵府的宅院不算宽敞,仆役也只有十几人,广陵王改封梁王远赴北疆,原学士不再担任王师,被派往广陵府担任府丞文书襄赞。这是个比翰林学士还虚的官职,就是朝廷养在广陵府的闲人,只要拟拟公文样式,指导下小文书们行文措而已。
  皇后猜忌梁王,连梁王的教书先生也跟着不待见,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原学士还在花前月下惆怅过,喝两口淡酒无限感慨地说“时不予我”、“襟抱难开”之类的酸话,好像自己曾经风光过一般。
  好在原家其他人都不以为意,快乐度日。原夫人心情好,会对丈夫婉言相劝:“人生贵在平安和乐。”心情不好,就淡嗤一声:“在京城也不过如此,老爷你算不得有何起落,何必妄自慨叹?”
  月筝忙于研究各类才艺的省力取巧之法,月阙本就是除死无大事的主儿,原学士的抑郁无人响应,就更抑郁了。抑着抑着也就习惯了,广陵山水娟秀,原学士携夫人四处游弋,写出来的文章倒有了些灵气,不再酸腐空洞,渐渐在广陵名头响亮了起来,喝醉了以后也开始说徜徉山水,悠然自得之类的话了。
  渡白山距离广陵府不过一天的路程,原家兄妹每月都要回家探望父母——顺便在城里繁华的集市上乱买东西。原学士深深觉得这才是他们积极回家的真正原因。
  原学士昨夜写了首相当得意的长诗,恰巧儿女都回来了,听众多了分外高兴,急不可待地在早饭桌上就拿出来献宝。他抑扬顿挫地吟诵着,月阙早起练功,早饭向来吃得比别人香,不愿听爹爹的杀鸡嗓子,他故意把粥喝得呼噜呼噜响,十分嘈杂。原夫人和月筝安然吃饭,并不觉得月阙发出的噪声破坏气氛,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听原学士在念叨什么。
  “筝儿,为父此诗如何?”原学士笑眯眯地捋着须髯。
  “爹,你又超越自己了。”月筝头都没抬。
  “筝儿,这就替为父题写这首诗吧,为父想把它挂在书房里。”对女儿的字,原学士还是服气的,小楷能写得隽秀玲珑,行书草书可以写得大气潇洒,他自愧不如。
  月筝正好吃完了最后一口,抬眼柔柔地瞧着父亲,神情乖巧娇媚,口气却冷漠坚决:“休息时间,概不做工!”
  原学士一板脸,端出父亲的权威:“写字作画这等风雅之事,怎能视为做工?!”
  “好了,老爷。”原夫人也用完饭,“她不写就不写吧,反正我也要带她去府尹大人家做客。”
  “啊?!”月筝大惊失色,府尹孙大人算是爹爹的顶头上司,孙夫人很喜欢叫原家内眷“过府一叙”,听她叙,卖弄下府尹夫人的威风和见识。“我不要去!”月筝斩钉截铁。
  “去吧,去吧。”月阙吃完饭,屋里安静了,他笑嘻嘻地劝说妹妹,幸灾乐祸,表情相当无耻,“娘要带你去,不过是想让你压压孙小姐的威风,让娘脸上有光,也算你报答养育之恩么。孙小姐……”月阙摸下巴,思绪飘远,“长得不错,就是嘴巴大点儿,我一看见她,总觉得肚子饿,什么吃的都被她抢去吃了似的。”
  月筝懒得理他,一脸肃穆,可惜她长得娇俏,生气时候嘴巴会微微有点儿嘟,怎么看都像撒娇。“就算忘恩负义也不去!”
  “哦?”原夫人倒没生气或者强迫的意思,淡然掂了掂腰间荷包里的碎银,通情达理地说:“那就算了,我自己去。”
  月筝长长的睫毛极快地上下纷飞一阵,她当然知道娘亲荷包里哗哗作响的是下个月的零用钱,深吸一口气,原小姐极为诚恳地看着娘亲说:“母亲生我养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舍得母亲独自受苦?定当甘苦与共!”
  “还是筝儿懂事,”原夫人状似欣慰,“速速打扮妥当,这就随娘去吧。”
  孙夫人刚从京城回来,召集了不少下属家眷来“恭听”游记,原夫人和月筝到的时候,小小后厅已经花团锦簇到了不少女眷了。
  坐在上首的孙夫人瞧着原家小姐穿了身月白夏裙,跟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步态娉婷,心里顿时有点儿不痛快。原家姑娘拜师学艺不常在家,没想到今天跟来了,未免扫了自家女儿的风头。
  果然,原本笑语盎然的小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细细盯着月筝看,原小姐的美貌在广陵官宦人家中还是都有耳闻的。
  月筝只是半垂着头,似乎对大家的注视毫无所觉,长发上的精致步摇随着脚步微微款摆,长睫低垂似娇羞又温柔,整个人都好像拢着淡淡的月光,本就精致的眉眼,因为她的娇柔气质更加撩动人心。不仅美,而且媚,媚得雅致,媚得让人生怜……
  孙小姐也在瞧这个年岁相当的少女,简单准确地概括了原月筝:狐媚子!桃花精!
  “原夫人,快坐,快坐。”孙夫人表面上还是很热情的,待原家母女坐定,就啧啧称赞,“原夫人,你这女儿当真好相貌,与杜家千金相比,也逊不了几分。”
  月筝闻言,似害羞的把头更低了半分,嘴角不为人知地抽了一下,孙夫人把她赞得——真够让她闹心。
  原夫人笑了笑,“小女如何能与杜尚书的千金相比?慢说杜小姐艳冠京华,就像孙小姐这样名满广陵——府的,也天差地远呀。”
  月筝真有点儿同情孙小姐,被她娘夸得她听着都觉得寒碜。广陵府是广陵郡的首府,城郭并不很大,“名满广陵府”就好像说人家在自家后院家喻户晓似的,别提多恶心人了。
  孙夫人首战失利极不甘心,只好另辟蹊径,装作很为女儿委屈的样子:“萱儿再美,终究输在家世。”家世两字咬音甚重,“太子选妃在即,纵然是我家收到入选旨意,太子妃之位恐怕还得落在杜小姐身上啊。对了,原夫人,你家可有收到进京待选的旨意?听说当初你们与太子也很相熟。”
  对于孙夫人的明知故问,原夫人淡然一笑,“原家小小襄赞之家,哪有资格攀龙附凤。”原夫人见好就收,不再针锋相对。
  广陵将军的夫人着实细看月筝,越看越中意,这姑娘貌美还在其次,不言不语的,看着着实柔顺可人。自家儿子正值婚配年龄,原家虽然无权无势,却是书香世家,各方面都很让她满意。
  见原夫人说完话,孙夫人洋洋得意地不接口圆场,对理想亲家有分回护之意的将军夫人开口说道:“孙夫人似乎弄错了,我听我家老爷说,这次好像是为梁王殿下选王妃呢。”
  月筝轻轻一颤,梁王?
  “不会吧。”孙夫人有点儿讪讪的,旨意上的确只是宣召官宦人家的小姐入京待选,没明确说是给太子选妃。“太子殿下比梁王位尊年长,不可能哥哥没选媳妇,给弟弟先选吧。”
  一个小主簿的夫人急于帮衬府尹夫人,有点儿没分寸地说:“孙夫人说的有道理,先选梁王妃,难道挑剩下的再当太子妃么?”
  这话说的很不中听,无人接口,气氛顿时有点儿尴尬。
  “请问,”一直没抬起头的原月筝突然出声,“梁王回京了么?”
  将军夫人顿时对这个女孩更满意了点儿,人漂亮,嗓音也好听。
  孙夫人刚从京城回来,正得意着,很权威地回答说:“回京了,京城里到处都在谈论他,我和萱儿觐见皇后娘娘的时候,还有幸见了一面。”
  提起梁王,孙萱儿神思恍惚了一下,微笑低喃道:“能嫁给他,不当太子妃……也值了。”
  听女儿突然花痴兮兮地冒出这么一句,孙夫人顿觉颜面扫地,也没细思量,高声打断道:“梁王怎么能和太子相比?北疆贫瘠,梁王又年少轻狂!”传播小道消息的天性让府尹夫人环视了在座的女眷们一圈,她们瞪大眼急于知道的表情十分鼓舞她,“梁王一回京,就被京城名妓迷住了,要给人家赎身。京城名妓笑红仙啊,身价就要一万两黄金!说起来笑死人,这个梁王也真好意思,自己只能拿出二千金,人家名妓自己掏了二千,剩下的竟然问太子殿下借!堂堂一个藩王,连一万金都拿不出来,还学人家……”
  月筝冷笑一声,“太子不更差?出钱让弟弟嫖妓!”
  这话一出,谁与争锋,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瞧着片刻前还明艳如花,温柔似水的美人儿,将军夫人受到的震撼尤其深重,感觉心中的某处美好崩塌了。
  月筝起身告辞时还是那么婀娜,转身而去的态度却是那么果决,直到她摇曳生姿地走出后厅,大家才缓过神来,孙夫人语义深长地微笑对原夫人说:“你这女儿——还真特别。”
  原夫人低头沉思着什么,好像没听见孙夫人这句满是诮意的话。
  一个穿着雅致的美貌少女发足在街道狂奔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俏丽的身影一闪而过,大家纷纷议论,大概是那家的小姐逃婚或者逃命。
  月筝不管,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急切很可笑,她跑得再快,也见不到朝思暮想了六年的人。可她就是想跑,使劲跑,把翻腾在胸臆间的那股快要沸腾的情绪全变成体力消耗精光。她冲进院子的时候,身上带的风把原学士放在石桌上的稿纸刮得四处飘飞。石凳上的原学士稳住自己的美须,处变不惊地向女儿冲进房间的背影问:“忙什么呢?”
  月筝已经背了个小包袱出来,“爹,我回师父那去了。”
  养育儿女十几年的原学士对他们任何的举动都不惊诧,只是问:“不等你哥啦?”
  “让他回来后立刻追我去。”月阙的脚程,追上她不用一个时辰。
  月筝脚步匆匆,在大门口差点撞上回家来的母亲。
  “娘——”月筝低下头,让母亲在那么多女眷面前尴尬她还是抱歉的,但她却无法容忍孙夫人用那样的口气说起凤璘和太子。“我先回师父那儿了。”依娘的性子,多耽搁准没好果子吃。
  “站住。”原夫人叫住一条腿已经跨出门槛的女儿,“跟我来。”
  月筝浑身一抖,娘用了这么沉肃的口气,她倒真没胆子一跑了之了,乖乖地和她一起走到院角的葡萄架下。
  下人们都识趣地没跟过来,原夫人背对着女儿,“你要回京?”虽是问句,口气却很肯定。
  月筝苦笑一下,点了点头,她的确是打算辞别师父后跑回京城。
  “筝儿,我们当初来广陵,是为什么?”原夫人微微一笑,口气平淡。
  月筝垂下眼睫,她已经十六岁,再不是个懵懂顽童,回想当初……只有原学士才会认为皇后娘娘是因为凤璘而迁怨原家。
  原夫人瞧着女儿,“你爹爹虽为府尹属官,仍有五品官衔,若论为太子选妃,六品以上官员的女儿皆有资格,为何原家没有接到旨意?”
  月筝抿嘴不语。
  “皇后心中的人选,早在几年前就已尘埃落定,不过因为杜将军调守北疆了两年而耽搁下了。此次选妃,不过是在天下人面前给太子一个应享的尊荣,更是要给这个将要被‘询出的太子妃出类拔萃的无上美誉。这出好戏里,皇后娘娘不会允许一点儿差池,就连六年没见太子的你,她也绝不掉以轻心。”
  “哈哈,”月筝故意发笑,“皇后娘娘还真谨小慎微,我和太子不过就是小孩子喜欢在一起疯玩,他现在恐怕原月筝是谁都不记得了!”娘扯远了,她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太子殿下。
  “皇家的风云难料,无论如何都不是我们这样平凡妇人应当掺与其中的。筝儿,母亲只希望你平安和乐度过一生。”原夫人一挑唇角,慢慢地说出她的意愿。
  平凡妇人?月筝展眉轻轻一笑,她为了不当“平凡妇人”,这六年来苦苦坚持,寒冷的冬天用冻僵的手指反复拨弄琴弦,酷热的夏季汗流浃背不停练习舞步,听母亲这样一说,她不甘心,很不甘心!
  看着女儿眸光闪动,原夫人的语气还是平静如水,“你说当初太子与你不过是小孩子的情谊,那梁王呢?梁王可能也不记得你是谁了。”
  月筝倏然抬头,原来娘什么都知道……
  “娘,如果不试一试,我就没有平安和乐的一生了!”月筝不想再听娘说下去了,娘说的道理——她都懂,所以格外不想听下去。


第5章 柔丝结绳
  月筝跑回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谢涵白早早就点上了蜡烛,悠闲地烹茶。月色,烛光,英俊的男子……幽静的院落到处是诗情画意。
  月筝跑进客堂的时候,烛火剧烈地晃了晃,谢涵白抬手护住,“回来啦。”对于外表弱不禁风的小徒弟风风火火的举动,他早已习惯,也从没纠正,这样的她,他认为很好。
  “师父,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月筝放下包袱,凑过去拿起一杯茶来喝,师父的茶真是好喝,她满足地砸吧两下嘴,十分不雅的举动让她显得格外俏皮可爱。
  “哦——”谢涵白抬头看她,拉长了语调。“他回来啦?”
  “啊?!”月筝瞪眼,她这深藏心底的少女心事怎么好像被张榜公布过似的,人人都知道。
  谢涵白悠悠地挽住袍袖,往空了的茶杯里注入新茶。“你的心事从来就不难猜。”
  月筝有点儿挫败,一屁股坐下来,谢涵白只好又去护住烛火。
  “师父,我此去要是达成心愿的话,就不再回来啦。”月筝有点儿记恨师父隐晦说她傻,说狠话报复报复。
  谢涵白一笑,“你就这么笃定能如愿以偿?”
  月筝眯眼,“当然了。”温柔地说刻薄话是师父的拿手好戏,她戒备地看烛光里分外俊雅的谢涵白。
  “要知道,你的六年和我的六年是不同的。”谢涵白拿起一个茶杯,轻轻啜饮一口,似不甚满意地皱了皱眉。“我过六年,翩翩公子还是翩翩公子。”
  月筝故意大声咽口水表示揶揄,果然天才都是自恋的。
  “你过六年,是从一个傻孩子变成懵懂少女,是人生完全不同的两个阶段。”
  她就知道他没好话,抿着嘴瞧着师父。
  “你的心上人,也从少年变成男人了,也许早就不是你记忆里的模样。以我对你童年时期的观察,搞不好你还是他的噩梦。”
  月筝沉下眼神,师父和娘都在对她说一个事实,凤璘长大了,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她和凤璘……变成了陌生人。
  小时候学成语,夸父追日,她就觉得夸父这人真够傻的,一辈子没干别的,就追着太阳跑,半途还渴死了。后来……她觉得自己也成了夸父。为了一个盲目的目标,学那些——窃窃瞄了师父一眼,师父一直因为她不是真心喜欢他引以为傲的那些本事而怨怒不已。其实,她只是想像月阙那样没心没肺,轻松自在地四处游逛,人生过得恣意自得。可是,她想成为那样的人——让他喜欢让他欣赏的人,所以就一直学啊学,渐渐就好像变成了习惯,一下子就学了六年。
  “有时候我也想,或许他已经有了心上的姑娘,搞不好连孩子都有了,早就忘记我是谁。”月筝嘻嘻笑,“可是放弃吧,我又不甘心,毕竟为了他,我已经痛苦地学习了那么多东西。总要试一试吧?好在我现在已经变得这么多才多艺,不能嫁给他……”她顿了一下,故作幽默地挑了挑眉,“也能迷到一片金贵少年,随便嫁一个都穿金戴银逍遥一生啊。”
  谢涵白只是微笑,缓缓放下茶杯,“说说,他是怎么成了你的心上人?”
  月筝一愣,看来她这篇话非但没骗过自己也没骗过师父……
  “我六岁的时候,爹爹刚当上他的教书师父……”月筝望着摇曳的烛火,幽静昏暗的夜晚很容易让人想倾诉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而且是对着谢涵白这样的人。就要见到离别六年的他,很多她从来不曾吐露的心事一下子都涌到心头,能说给师父听,她也感到很轻松。“皇后娘娘过千秋节,我第一次进宫赴宴,好奇的要命,趁母亲不注意就溜出去玩,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红红叶子的枫树下,他显得那么单薄瘦小,遍身华衣也掩不住萧索。“皇后娘娘的寿诞啊他居然在哭,望着曦凤宫在哭。”她缓缓地述说,神情因陷入回忆而恍惚,那个男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她形容不出的好看,他哭的样子一下就让她心疼了。“小孩子是挺傻的,我当时就很仗义地决定要对这个小美男好一些,让他再也不用这么难受地哭泣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广陵王殿下,他的母亲也曾住在曦凤宫里受尽万千宠爱。师父你说,小时候的一个临时起意,是不是在不断长大中就能变成莫名其妙的执念?我开始就想陪着他,逗他高兴,后来我知道,一个女人能总是陪在一个男人身边就要当他的妻子,那时候当他的妻子就成了我的梦想。然后,我一直在追逐这个梦想。”
  谢涵白沉默了一会儿才笑了一声,“很好的梦想,这让你来找到我,学到了很多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月筝噎了一下,又来了,天才又在自恋了!枉费了刚才她那一大段动情的叙述。还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呢,要不是凤璘,她对他的那套肯定嗤之以鼻。
  “当初我收下你,并不是你有什么过人资质,而是你这股韧劲,就连自己都拧着的固执。可惜……”谢涵白没继续说下去,感情和才艺不一样,可以凭一股执妄而学有所成,她的固执让她意外的变成如今这样动人的少女,的确很动人,绝美的外表,精灵狡黠的性子又不失少女的娇憨可爱。那个“他”能欣赏她还好,如果不能,她的固执——便会变成害死她的砒霜。
  “可惜什么啊?”月筝眯眼瞟着师父,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送你这个。”谢涵白起身,从内室拿出一个小盒递在月筝手中。
  月筝满怀期待地打开,顿时失望地垮下脸,“这是什么啊?你的临别赠礼也太寒碜了吧?几条绳,打包行李都嫌短啊!”
  精心之作被人这样嫌弃,谢天才一时受伤,缓了半天才故作优雅地解说:“这叫情丝。”
  月筝抖着手里四黑一红头发粗细的五条细丝,难以置信地瞪着眼,“情丝?这个?”好歹也染成五种颜色么,四黑一红,孝带一样!
  谢涵白眼角抽了抽,抢过月筝手里的细丝,放在桌子上,抽出墙上的长剑用足内劲劈了过去,上好的红木台面豁然两分。
  “师父,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月筝扁着嘴,看样子要假哭,那楚楚可怜的娇美小脸,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软上一软。
  这招用得太多,谢涵白都到了不屑一顾的状态,冷声吩咐:“去看看。”
  “哦。”月筝从凳子上跳起身,瘦小的身子怎么看怎么像灵活的小猴,“呀!”她惊喜地瞪大眼,那五条拧在一起的细丝未损分毫。
  “你放在火上。”谢涵白愤愤不平地冷嗤一声。
  那五条情丝果然不惧水火!
  月筝喜笑颜开,“好东西啊好东西,师父,都拿出来吧!你是怕我不会功夫遇到意外,特意研制了这样的细丝,帮我制成软甲防身吧?”
  谢涵白用没拿剑的手抚了抚胸口,真怕自己内力翻涌吐出一口鲜血来。“制甲?!用了上千束天蚕丝和金刚晶石才炼制这么五根!”
  听师父说的这么厉害,月筝才凑到蜡烛边细看,那五条看似平凡的细丝果然闪烁着晶石的光泽,越看越宝光流溢。
  “细细看着!”谢涵白扔下剑,劈手夺过情丝,示范着慢慢缠绕起来。月筝学艺多年,心思手指都非常灵巧,看了几遍就通晓机窍,手痒地抢过来学着缠,谢涵白从旁指点,不一会就编出一个中空的小珠,宛如穿在情丝上似的。纯黑的小珠玲珑巧妙,中空的内心镶嵌着红色小结,精美非常,情丝经过紧紧缠绕,编出来的珠子仿佛晶石雕琢,幽幽有光,十分神奇。月筝看得爱不释手,这丝的长度正好盘成一条手钏,完成了肯定极其漂亮。
  谢涵白又从装情丝的小盒子里拿出一把小剪刀,不由分说拿过情丝就把刚才编出来的小珠利落剪断。
  月筝有点儿生气,嘟着嘴巴瞪他。
  “这剪刀叫‘慧剑’,是这世上唯一能剪断情丝的东西,你也要随身带着。算做师父的严令,遇见他以后,他每做一件令你感动至深的事你才能打一个结,打满三个结你才能嫁他,如果你胡乱对待,必将受到严厉惩罚。但愿——今生你能结满这条情丝,到时候师父就把绝学不老之术传给你。”
  月筝惊喜地张大嘴巴,不老术?!她可以美一辈子!
  “师父,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她感动得真要哭了,这丝要结满,不过十八个珠子左右,哪用一生呢?明明就是师父故意放水成全她么!
  谢涵白淡淡笑了,“好了,该吩咐的,我都吩咐了。这情丝凝结了无数心血,万万不能等闲视之,要像对待你的内心一样对待它,切忌自欺欺人。成则吉祥无比,定能护佑你终生幸福安康。”
  月筝重重点头,情丝珍贵,又是师父如此唠叨嘱咐下来的。
  “师父放心,筝儿此去,不成功……”
  谢涵白赶紧打断,“也别成仁!回到师父这里,伺候我终老,也不枉我悉心教导一场。”
  月筝悻悻,“师父,我没成仁的意思,我是说,你把我教的这么好,不成功是不可能的。你还是自己好好活着吧。”
  谢涵白沉默了一下,唏嘘不已,“果然女生外相,还好我膝下尚有你兄长,不致寂寥平生。”
  正好月阙举着火把,大步流星地冲进院子,欢天喜地地嚷嚷:“师父,妹,我回来的路上顺便抓了两只野鸡,宵夜啊?”
  谢涵白对月沉吟了一会儿,“算了,你兄妹还是一块儿下山去吧,寂寥平生比较适合我。”


第6章 如此重逢
  月阙拿着长剑,走在前往京城的驿道上十分潇洒惹眼,不少姑娘甚至从车轿里微微探出头来看他。月阙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花怒放的死德性让扮做小厮跟在他身后的月筝极为唾弃。这小子从师父那儿就学会了两样,武功和装深沉。
  掂了下背上包裹紧密的画轴,这是谢涵白听闻原家并未收到召女待选的旨意后,特意连夜赶制出来的,落款的“谢涵白”篆字印鉴如今价值连城。月筝决定看在师父如此牺牲的份儿上,腹诽不牵连到他,“公子!”她没好气儿地喊前面走得意气飞扬的月阙,“饿了,饿了!”因为上次出门是她扮成少爷,月阙扮成护卫,所以她很亏本,上京这一路都轮到她扮随从。她人瘦个矮,扮成书童十分顺眼,穿上短褂背个小包,活脱十二三岁一个粉嫩嫩的小童。
  无论什么时候说到饿,都能引起原月阙的共鸣,他立刻风度翩翩地一转身,下巴俊帅地向路边一家食肆一抬,“就前面那家吧,我一闻就知道他家的饭菜最香。”
  月筝连冷嗤都懒得奉送给他,跟着他走了过去,在吃这方面,相信他,真的没错。
  兄妹俩这顿饭吃的很沉默,离京城已经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精彩人物时有出现,月阙忙着看路上的美女,月筝缓慢地吃着饭,难得没有出言讥讽。
  一路疾行,临近城门她反倒突然想延宕一会儿,大概是近乡情怯?不知道凤璘回京以后,有没有去原府找她,有没有去找杜丝雨?还是……真的把她们当成儿时的玩伴,全都忘记了。
  道路上起了骚动,食肆里吃饭的客人纷纷站起来向路上张望,月筝陷入人群骤然觉得周围暗了很多,十分不高兴。
  正挡在她前面的青年男子还夸张地扶着同伴的手踮起脚,把月筝望向驿道的视线遮得十成十。“梁王!梁王!”青年男子抻着脖子,不停地念叨。
  男子因为踮脚,下盘不稳,被背后突如其来的力道掀到一边,勉强扶住旁边的桌子才不致摔倒,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窜到前面,陷入围观的人群里。他刚想破口大骂,气势非凡的一队青年个个骑着骏马威风凛凛地跟随着主人飞速驰过,挺拔俊朗的身姿配上高头大马的彪悍煞是好看,虽然掀起漫天沙尘,路边的众人仍是呆呆观望。被推开的男子瞪大眼看着为首的梁王,一时忘记刚才的恼火,张着嘴巴目送一瞬而过的梁王殿下远去。不愧是刚回京城就引起轰动的美男子,虽然没看清脸面,仅仅是背影也让人赏心悦目。
  也站起来看热闹的月阙撇了撇嘴,有几分失落,“几年不见,这小子变得这么拽了。”以前的凤璘寡言少语,不太讲究排场的。
  钻到最前排的月筝在人群散开后才若有所思地走了回来,默默坐下。
  “动身吧。”月阙把饭钱放在桌子上,扯了扯妹妹的衣服,没想到她重重地摇了摇头。“干吗?你该不会是想去追……”月阙张望了下凤璘远去的方向,早没影儿了,“追不上啦!”
  月筝没答话,郑重从包袱里摸出装情丝的小盒,不理会月阙的连声催促,拿着情丝编结起来。第一个珠子圆满玲珑完成了,月筝轻轻用手摩挲着它,突然嘿嘿一笑,看得月阙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她又盘算什么馊主意。
  月筝没有收起情丝,干脆就缠绕在手腕上,她站起身招呼哥哥上路,背上包袱时仍不忘美滋滋看一眼腕上的柔丝。“师父啊,并不是我草率敷衍。”她轻声喃喃。凤璘长成那样好看的男子汉,就是第一件让她感动至深的事!
  她曾深深担忧远离京都的凤璘会因为怨愤和不平变成一个满脸阴霾的猥琐男人,总是牢骚满腹。她也怕他因为终日忧郁而变成瘦弱不堪,体弱多病的小藩王。刚才她离他那么远,可是仍看清了他紧抿着嘴唇而显得格外坚毅的神情。北疆的风沙彻底砺去了他少时因为矜贵和漂亮而显得有些荏弱的感觉,她喜欢他策马狂奔的洒脱,喜欢他挺直脊背的身影,关于他的流言她一个都不相信,只这电光火石的一眼,就让她满心喜悦!他没让她失望,她……也不会让他失望的!
  就凭着这股喜悦,她昂首挺胸地跟着哥哥走进京都的城门。
  原府只留了三个下人看护宅院,虽然清扫及时,仍旧因为缺乏生气而显得萧索。两位少主人突然回来,让三个仆人很是忙碌了一阵,月阙看他们粗手笨脚的样子,就对他们置办的晚饭绝望了。他十分想念京城的美食,月筝累了不想再出门,他就不辞劳苦地主动去隆香苑打包日思夜想的菜馔。
  月筝漫步在这座她久未回来的家中,她的小院看起来有几分陌生。原家这座平凡的宅院只有一处精彩,就是她的闺房前有一眼清泉,不甚名贵的石料被水打磨得平整圆润,小小一座泉池带给她童年多少欢乐。
  夏初天气已经十分燠热,一路的风尘让她极端渴望碧澈清凉的泉水,已经吩咐下人谨慎看守门户,想来无人会来她这里,月筝解去外裳跳入泉池。因为从小喜欢戏水,在渡白山这几年也过的是闲云野鹤的生活,谢涵白从骨子里又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从未阻止过她所有大胆妄为的举动,甚或从旁指点,月筝在山潭里倒是练出了好水性。
  远远的听见脚步声,月筝这才惊觉自己在水里玩得太畅快,竟然耗掉了这么长时间,月阙都从外面买饭回来了。脚步声来得很快,须臾已经在她小院门口了,她爬上岸跑回房间断断来不及,只有继续泡在水里镇定地让月阙滚走才是上策。拿定了主意,又起了坏心,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隐约瞧见男人的身影走到池边,用里衣的下摆满满兜了一兜水,泉池不深,她可以踩到池底,用力一蹬,她突然从水下冒出来,借力一扬,哗啦啦就让池边人顿时满身是水。
  “啊!”池边的男人被吓了一大跳,又被水骤然一淋,激得后退了半步。
  月筝得手,本想哈哈大笑,却对上了遍身湿透的男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一时愣住——竟然不是月阙。
  “哎呀呀,妹,你给太子殿下的见面礼真是太惊喜了。”因为晚了半步而得以幸免的月阙悠然抱胸,明显的幸灾乐祸,笑容越发俊美。
  “太子……凤珣?!”实在太惊诧,月筝站在及胸深的泉水里仰着头愣愣看岸上的太子殿下,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小时候淘气黝黑的他,长大了倒变得白皙俊秀,英挺的身姿,沉稳的表情,处处都在显示这六年来所受的良好教养。他也不再是那个唯她命是从的混小子了,她突然担心他要端起太子的威严,大声斥责她的不敬。
  浑身湿透,头发都在滴水的凤珣有些怔忡地看着水中的月筝,她的白色里衣隐约在水面下飘浮舒展,宛若莲花,披散的长发湿透以后更显得幽黑,柔媚地浮荡在水面上,灵动美艳。极致的黑亮衬得她的俏脸就像绝美白瓷,颊上淡淡的粉韵是少女特有的娇美,带了水汽的妩媚长睫下,一双星目亮过粼粼波光。听见她的轻呼,他竟然微微一颤,那双娇艳樱唇叫出他的名字时,他的心跳骤然乱了频率。六年来,他不敢去广陵看她,没想到她竟然出落得这般动人心魄。几乎就是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凤珣生怕自己会面红耳赤,不再与她对视,故作镇静地转身向外走,口气也刻意带了些威仪,“我们在厅里等你。”
  月筝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局促,不由露出笑意,不是应该她羞得要钻地缝么,怎么是被戏弄、饱眼福的人一副目不旁视的讪讪样子?他故作肃然的样子,让她觉得亲切又好笑,这才是她认识的凤珣。
  耐心等他们走远,月筝恨恨地拍了下水,不论如何都要记恨该死的月阙一下,怎么就把凤珣公然带进她的闺房来呢!还不算倒霉到底,她咬牙切齿地安慰自己,如果今天来的是凤璘,这一面见的……估计她就直接在他心里“绝世无双”了。
  回房换衣时,她不知怎么想起刚才凤珣直直盯着她看的眼神,如今她目标明确,还是少惹是非为好。故意选了一套极其平常的衣装,头发也只是粗粗梳拢整齐,这才缓步走向前厅。
  凤珣站在窗边沉吟不语,头发和衣服上的潮湿慢慢干去,他的心越来越热了。月筝从月洞门一转进来,他就立刻瞧见了她。她的装扮十分随意,可这样不施粉黛的她却鲜亮得让他转不开目光!从小她就漂亮,成年后的她多了股撩拨人心的娇媚劲,她越是不经心,越是神情疏懒,那股纯真娇俏就越让人心生怜爱。
  母后时常刻意安排他与杜丝雨相见,不可否认,杜丝雨是人间绝色,艳冠京城实至名归,他也觉得不可能有女人比杜丝雨更美。月筝不见得比杜丝雨眉眼精致,她俩也都是娇柔型的美人,身材纤细弱不禁风,照理说难分伯仲。可月筝就是多了些他说不出的感觉,是眼睛里极力掩饰的狡黠顽皮,还是与生俱来的媚惑灵动?
  月筝见了他,一本正经地盈盈福身,凤珣瞧着暗暗发笑,看来这几年原夫人把她教得不错,至少大家闺秀装得似模似样,若非刚才那个意外,他还真要被她骗过。她还恭声问候:“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凤珣抿着嘴笑,“免了,用饭吧。”
  月筝自然听得出他的笑意,暗暗恼恨,忍不住又剜了眼无良的哥哥。月阙觉得十分冤枉,“可不是我带他来的,我在隆香苑偶然碰见凤珣,他自己跟来的!”
  在山里野了六年的原少爷说起当朝太子时显得相当无礼,凤珣却觉得无比受用,自从原家兄妹离开后,就再也没人敢直呼他的名讳,再也没人敢把他当朋友看待。他笑了笑,自己先走到桌边坐下,“特意给你点了蛋黄酥。”他清楚地记得她的偏好,招呼地向她点了点头。想到以后与她的关系,凤珣对月筝多了份娇宠。
  月筝喜上眉梢,她也挺想念蛋黄酥的,广陵府的和京城没法比。
  “你们这么早就回京了?”凤珣吃了几口,状似无心地问。
  月阙吃的高兴,抢话尤其利落,“听说各地的美女都进京待选,我们可不要抢先来看看热闹。”
  月筝斯文地啃着蛋黄酥鄙夷地翻了下眼,月阙想到的理由虽然恶心了点儿,也倒说得过去。只是凤珣这一问……似乎会错了意。
  “哦?”凤珣目光闪动,心里因为月阙的这句“抢先”十分喜悦。
  “对了,这回到底是给你还是给凤璘选妃啊?”月阙很好奇地问。
  月筝第一次因为有他当哥哥而感到欣慰,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说了句对她有用的话。
  凤珣看了眼故作平静的月筝,“当然是选太子妃。不过父皇和母后的意思,也顺便为凤璘挑选一门中意的亲事。”
  顺便?月筝觉得有些刺耳,当初就把凤璘远远赶走,如今选门亲事也还是“顺便”!忍不住冷笑一下,“当然是你选了最好的,差一点儿的当梁王妃吧?”
  凤珣被她讥讽的口气惹得怔了怔,“不是的。母后打算在合适的人家里先为凤璘挑选王妃!”
  月筝愣了下,随即了然。皇后娘娘还是那么精打细算!她挑了挑嘴角,举国上下心知肚明,皇后娘娘是亏待了前皇后的儿子的。如今选妃,皇后娘娘把面上功夫做得十足,先给梁王选,免得再被说成偏私薄情。可关键是“在合适的人家”里选,估计全都是些无足轻重的角色。说起来好听,先可着梁王挑,结果好的全剩给自己儿子,面子里子什么好事都让母子俩占了。
  “对了,凤璘干吗去啦?我们在城外瞧见他了。”月阙喝了口酒。
  “去华川府了吧,父皇叫他办个差。”凤珣情绪不高,和月阙碰了下杯。“要不,从我府里给你们拨几个丫鬟来吧。十天后,庭选就开始了,你们……忙不过来的。”他又忍不住看月筝,太子妃的位置,他无法拂逆母后的安排,好在还有两个良娣是他自己能做主挑选的。
  “忙?!”月阙一脸疑惑,“月筝又不参加选妃,我们不忙啊。”
  凤珣脸色一白,“不参加?”
  月筝没有抬头看他,仍不免有几分讥诮,“皇后娘娘没给原家下旨呀。”
  凤珣沉下眼,紧紧地握着酒杯,他自然知道母后为什么这么做。为了拉拢杜家,母后这么多年来真可谓处心积虑!


第7章 顺水推舟
  夏夜的月亮,总有种柔媚的韵致,幽幽挂在繁茂的婆娑树影上,清澈凉爽。
  月筝却烦躁地冒了一脑门儿汗,忍耐地垂着头,脚步又不敢太快。再几步就要回到她的小院了,默默跟着她的凤珣却没有一点儿离去的意思。他好意思,她还吃不起这个亏呢!大晚上把年轻男子往自己的闺房带?!
  “嗯——”她忍无可忍,终于停住脚步,表情疏淡地转身看他,“我到了。”他也真拿自己不当外人,这是在她家,从厅里回房还用他送么?
  凤珣闻言,也顿住脚步抬眼直直瞧月光下更加娇美无比的她,他当然感受到了她的冷淡。“月筝……”他皱眉,轻轻喊了她一声。
  她一颤,骤然起了身鸡皮疙瘩。
  “你是怪我六年里对你不闻不问吗?”凤珣跨前一步,双眸里光焰闪烁。
  月筝吓得后退了半步,他这是什么眼神儿?“我……我没这意思。”她诚恳地说,发自肺腑。
  “月筝,母后……”凤珣烦恼地眨了下眼,母后曾经说过,他每去看她一次,就把原家调远一郡。这话他不能和她说,如果他的计划顺利实现,母后与她便成婆媳,月筝得知此事,难免不记恨于心。“你只要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凤珣,我此来是为了——”月筝被他情切切意绵绵的眼神和话语弄得十分焦躁,决定快刀斩乱麻,粉碎他的误会。
  “我都知道!”凤珣的双眸更亮了些,月筝瞧着发寒,赛过狼眼啊,太瘆人了。“你不要担心,我一定设法让你能参加庭选!”
  月筝无语,小时候怎么没瞧出来凤珣这么会自作多情?果然总被人捧着就自恋了,月亮星星都该围着他转似的。不过他说能设法让她有资格庭选……这倒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就算她有“谢涵白”的传世之作,想顺利献给皇上也颇让她头疼。
  “凤……”习惯地叫他名字,月筝觉得还是拉开些距离为好,改口道:“太子殿下……”
  她刻意地改口,让凤珣的心微微一麻,他忍不住宠溺地瞪了她一眼,她还是在和他闹别扭吧,故意这样撒娇气他。
  这氛围很不好,所以当她豪气干云地宣布:“我此来是想当梁王妃的!”凤珣只是无奈又好笑地深深看了她一眼,丝毫没有心碎的意思,反而声调里掺入了些道不尽的意味,“好了!我明天再来看你,父皇母后近日要设宴为入京的重臣家眷接风洗尘,我带你进宫。”
  月筝噎着气看他自顾自心情很好的离开,这人怪不得能和月阙当朋友,听人说话从来听不到重点!
  太子府调拨过来的四个丫鬟个个伶俐无比,凤珣生怕原家艰窘,为女儿准备的服饰简薄粗劣,极其用心地为月筝送来诸多豪奢无比的钗环锦裳。为首的丫鬟□娥,满面堆笑地捧着价值千金的冰帩纱裙给月筝看,柔声为自己主子报功说:“原小姐,太子殿下这是铁了心让你艳压群芳啊。”
  月筝皱眉看着屋里摊放的大箱小匣,凤珣的这番心意让她受之有愧,毕竟,她在利用他。今天过后,他还能把她当成朋友么……
  “还是给我穿那一套吧。”月筝指了指自己原本的衣裙,对凤珣的愧疚是一方面,谢涵白弟子的傲气是最主要原因,她要艳压群芳,何用依赖这些外物?六年来的苦心孤诣,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
  凤珣早早来到原家,晚上父皇母后在隆恩殿设宴,这是引荐月筝极好的机会,尤其……他要当众表明态度,让母后无计可施。
  月筝打扮完毕来到前厅,看见正在等她的凤珣时,心虚地垂下头,不敢看他眼睛。
  凤珣不自觉地迎向她,“你怎么……”他皱眉,发现她并没穿他送来的贵重衣饰。那冰帩全翥凤只有两匹,父皇赐了一匹给他,今日只要月筝穿了那套冰帩裙,他的心意父皇母后定然就心知肚明了。
  月筝深深吸了口气,“太子殿下,你的好意我领受不起。”她语带双关,有些烦恼地紧蹙着眉,此刻应该向凤珣清楚说明心意,却怕他一怒之下不带她进宫。她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卑鄙。
  “没关系,没关系!你这样打扮也……”凤珣觉得自己竟然有些脸上发烧,心里的赞许不好意思全说出口,只轻描淡写地支吾了一下,“……也很美。”
  虽然她没有按他的计划来,那纤秀紧蹙的黛眉,水波漾漾的眼眸让他的心都酥麻了,哪还有意怪她?反而觉得自己鲁莽送来锦衣华服有些侮辱她,这不明摆着他嫌她寒窘吗。“月筝……”他有些为难,希望她别误会了他的意思,从袖中拿出小小锦盒,他说的小心翼翼,“这是最上佳的玉料,父皇喜欢书画印鉴,这块玉料举世罕见,定能博他欢心。”
  月筝接过来看了看,果然是无价之宝,有了话题她不再压抑惆怅,嘻嘻一笑,把锦盒还给凤珣,“我有更好的宝物进献。”
  凤珣瞧着她得意洋洋的小脸,心情大好,忍不住和她一起笑容满面,“是什么?给我看看。”
  “不告诉你!”她歪头瞧着他笑,故作神秘,眉眼间尽是俏媚风情。
  凤珣不说话,直直看着艳光流溢的她,她虽然没穿珍贵的冰帩,这样素雅穿着的她却胜过任何价值万金的装扮!娇俏绝丽的神情媚态,让他很不能把她拆解入腹。他突然庆幸自己和她错过了六年,与他重遇的是少女月筝!思念、惊喜……对她的喜欢似乎骤然沸腾至顶点。
  凤珣的目光太过灼烈,烧得月筝浑身不自在,赶紧收敛了笑容,不自然地半转了身,率先向门外走,“快进宫去吧。”她催促,心下暗暗祝祷皇后娘娘一定不要让她失望,赶紧替她先了断了凤珣的痴念。
  因为乘坐的是太子殿下的车马,月筝一路到了隆恩门外才下车。很多从宫门步行而来的女眷忍不住向月筝投来讶异的目光,不知道这个从未见过的美女是什么来头,竟然受到这样的优待,就连江都郡王的家眷都是从方化门远远走过来赴宴的。
  凤珣飞快下马,赶到车前来扶月筝下车,月筝把手交到他温热的掌心里时难免又自我罪恶了一把,凤珣握住她的手时,眼睛里的光都好像要烧起来似的。月筝垂头没脸看他,凤珣看来却更显得柔情万种,让他怜爱得生怕自己手劲儿大了都会捏疼她。
  月筝浑身发僵,真想尖叫着把手缩回来,不过……只有这样,皇后娘娘才能把她当成杜丝雨的心腹大患,“除”之后快吧。
  紧跟着太子一路走进殿里,真可谓风光无限。一是眼生,二是太子护惜的态度,让殿前已经落座的女眷们低声议论不已,所有人的眼光都胶着在月筝身上。就连坐在皇后娘娘下手的杜家母女都转过脸来细细瞧她。
  原本集万千风华的杜丝雨瞬间就被袅娜走进来的素雅佳人夺去了大半风头,杜丝雨毕竟久享盛名,所有人对她都十分熟悉,倒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美人引发种种猜测,更显得神秘新鲜。
  皇后娘娘早就听身边的嬷嬷说太子带了个招风的美人进宫,一身妖魅的小美人儿一路走进来,她就一路直直盯着瞧,眼神深邃凌厉,如果小美人儿抬头偷眼瞧她,定会被她的威严震慑,敛去这刺目娇态。结果那姑娘径自低着头,娇娇俏俏却旁若无人,一径走到台陛之下,满殿的注视丝毫没让她产生一丝局促。皇后娘娘的不快更深重了,脸色不免阴沉了几分。
  “咦……”也在看儿子带来的小美人的皇上突然低讶了一声,“这不是……”他不确定地细瞧已经走到阶下的月筝,“这不是原家的姑娘么?”
  皇后娘娘看见凤珣眉目含情的样子,早就猜到这姑娘是谁,听皇帝这么一说,也淡淡地笑了笑,“可不是,长得比小时候更好,举止也有几分像女儿家了。”
  月筝此时正一板一眼地对帝后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凤珣因为父皇母后没一个人喊免礼而十分不快,看月筝跪下起身地折腾着,嘴角紧抿。
  顺乾帝自然察觉了皇后的不快,瞧了瞧杜丝雨又看了眼原月筝,再看着儿子那副心疼呵护的神情,暗暗发笑,袖手旁观不置一词。虽然凤珣娶杜家女儿是他也乐见其成的,但多年来皇后为巩固凤珣的地位暗中举动太多,并不使他十分愉快。体谅皇后对儿子的苦心,顺乾帝并没多做表态,毕竟太子为国祚之本,皇后虽然过于热衷拉拢权贵,倒也无伤大妨。今日能让皇后难上一难,他也暗生快意。
  施礼完毕,皇后娘娘笑了笑,对垂着头的月筝说:“抬起头来本宫瞧瞧。”这吩咐并不热心,就带出了些许的不屑。凤珣的脸色也立刻青灰了几分。
  月筝依言抬头,一殿的人全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皇后娘娘细细端详,这情景让月筝想起月阙在集市上买入菜的鸡鸭。“啧啧,”皇后摇头赞叹,“这小模样,果然倾国倾城……”心意一动,皇后娘娘眸光闪动,看月筝的眼神也柔和些许,语气里的讽意消散无踪,“过来本宫身边坐!”
  凤珣大感意外,露出惊喜的表情,难道是母后知晓了他势在必得的心意,向月筝示恩?顺乾帝看着他掩不住的笑意,暗暗摇头苦笑。凤珣这孩子……作为未来的帝王,还是缺乏历练琢磨,心思全都让人瞧得一清二楚,而且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所谓到皇后身边坐,不过就是坐人家身边比较靠近的小桌。这样一来,月筝和杜丝雨简直比肩而坐。
  杜丝雨十分动情,拉着月筝的手,眼泪都流出来了。“月筝,六年都没见到,你……长大了,这么漂亮了。”说着还像姐姐一样抬手为她理了理流海。
  月筝看着她,杜丝雨的真挚让她心里百味杂陈。六年里,她坏心地希望杜丝雨越长越丑,不复儿时美貌,可惜,杜姑娘的美名从京城传得全国皆知……她又希望在名利富贵的漩涡中,杜丝雨变成像皇后娘娘那样满腹心机奸诈做作的美女。今日一见……杜丝雨还如年少时那般善良美好,甚至更加出色,容颜气度样样超过她的预料。
  “丝雨,你也变得更美了。”月筝努力地掩饰自己的失落,与杜丝雨执手相看的这一刻,她才不得不向自己坦白,她一直想成为的是凤璘喜欢的女子,其实……就是杜丝雨这样的女子。就连她自己都不想承认,她把丝雨当成目标,日夜苦练不过是想超越她,让凤璘再看见她俩时,会觉得她毫不逊色。
  皇后娘娘和左近的诰命女眷们寒暄了几句,又把目光投向月筝,“你父母可好?为何现下独自回京?”
  月筝在心里冷笑了两声,这么问不是拐弯抹角嫌她瞎凑热闹么?面上还是一派娇甜,盈盈起身回复皇后的问话,“机缘凑巧得一物件,得知圣上甚爱此物,便火速进京献宝。”她说话间带了几分顽皮,神情活泼,惹得顺乾帝心情大好,只觉得小丫头可爱伶俐,朗声问她所献何宝,还戏谑道如不中意,定要好生责罚于她。
  月筝把贴身携带的画轴双手奉到顺乾帝席边,太监接过。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翘首注目原家小姐所献之物。凤珣有些紧张,如果月筝所献之物不能让父皇动心,这众目睽睽,笑柄就重重落下了。母后更有了诸多借口,不赐月筝入选资格。
  顺乾帝笑看了殿中众人一圈,这才吩咐太监打开画轴——原本就安静下来的殿宇更加鸦雀无声,顺乾帝惊喜得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才豁然起身,小心翼翼地轻抚画轴,“这……这是谢涵白的画作!”
  离得远或不懂行的女眷们见皇上高兴得语不成声,也心下骇然,看来这幅画实在了不得。
  “宣曹侍郎进宫!”顺乾帝也无心饮宴,亲自从太监手里接过画卷,“宣严相,杜尚书等人速速入宫!”扔下这么句旨意,便带着随从直奔前殿而去,只剩隆恩殿上面面相觑的诰命女眷。
  杜丝雨微微而笑,“谢先生的画作,皇上求索多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真是可喜可贺。就连家师也对谢先生的作品心悦诚服,渴望赏鉴。”
  月筝满是自豪地挑了挑嘴巴,状似矜持,心里早乐开了花,连声暗赞:师父你行啊。在凤珣欣喜的眼睛里,她的笑容越发璀璨媚人。
  皇上一去,虽然有几分扫兴,却让女眷们略微放松,气氛更热闹了些。
  酒过几巡,皇后娘娘笑容满面地看着月筝,“小筝儿既然能得到谢先生的画作,想来与之颇有渊源。当年曹谪仙曾在玉昆湖畔偶闻谢先生抚琴,一直夸赞到今日,不知小筝儿可学得几分?丝雨,今*****且歇下,让小筝儿一展才华,抚琴助兴吧。”
  这话里的机锋傻子都听得出来,凤珣又刷地冒了一后背冷汗。杜丝雨的琴技名震京城,是名师曹淳的得意弟子,母后把月筝与她比,明摆着要月筝出丑。
  月筝也不推辞,起身来至殿中摆好的琴案上,略一思索,轻轻抬起纤纤素手按在弦上,突然有点想哭,六年来的痛苦练习,所为不过就是此刻的一鸣惊人。稳了下心神,指尖轻动,一曲谢涵白亲自谱写的《江上月》行云流水般从弦上奔流而出,听得满殿众人瞠目结舌。
  直到月筝奏毕盈盈起身向大家行礼,殿上还是毫无响动,所有人都被这天籁之音震慑,久久不能回神。
  “好曲。”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殿门外响起,俊丽的一袭英挺身影悠然走进殿来。


第8章 取舍得失
  一殿人的灼灼目光都随着来人潇逸随性的步伐移动,那样炽热的注视下,安然徐行的年轻男子面带浅淡微笑,对周遭的一切冷然罔顾。他缓缓走向琴案,却停在三步开外,线条完美的嘴唇有些流气地嚅动了下,他的眉目太过俊美,浅薄的嚣张映照在玉致天成的俊颜上,却变成带了妖艳韵味的霸戾。
  月筝坐在琴后愣愣抬眼望他,一定是他,只有曾经那样美丽的少年才能长成如此俊俏的男人。他微笑的时候,还是她记忆中深刻不去的样貌,长长卷翘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冷光流溢的黑眸。
  北疆的烈阳晒去了他的白皙,暴烈的风沙却没使他的皮肤粗粝,康健的肤色使他细腻的肌肤显出极为悦目的釉色,宛若天工杰作的完美五官配了这样绝佳的质地,每一个弧度都绝美无暇。如果他像儿时那样白皙,这样的俊俏难免流于文弱脆稚,就算能有如今深藏眼底的冷漠决然,不过只会显得任性骄纵。偏偏大漠荒野给了他这样野性难驯的傲骨,他不再是白玉细琢的富家少年,他是墨石雕刻的桀骜男子。月筝想起了他策马扬尘的背影,他的冷厉决绝此刻尽然深藏晶黑眸底,浮泛在眉梢唇角的流气张扬竟让她飞快一阵心痛,别人不懂他,她……明白。
  “你……”凤璘似乎不太确定地再次深深看她,“月筝?!”
  月筝骄傲地挑眉看他,突然无比满足,六年来她不就是想看他这样惊诧意外么。他的墨眉微微高掀,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许之情,“果然成了举世无双的女子……倾国绝艳。”后面四个字语气变得缓慢轻浅,似低喃更似叹息。月筝听得心里重重一麻,脸颊也骤然飞霞,她有点儿心情复杂,这小子……变得很会调戏女子么,虽然嚣张得有点儿欠收拾,总比小时候不言不语好吧。
  “月筝,还不见过梁王。”沉着脸的凤珣干脆从他的席上走过来,拉起还坐在凳上的月筝,刚才这两人旁若无人地四目交投简直让他怒火攻心。口气里虽然是微责月筝失礼,但紧紧拉着月筝,几乎把她扯到身后的护惜态度,再加上一句“梁王”,十分明白地把凤璘远远疏离。
  凤璘只是无声一哂,挑着眉毛戏谑而视。
  月筝这才发觉自己当众花痴地瞧着凤璘,一直都僵在凳子上十分失态,幸好凤珣这么一扯,她顺势福身问候。偷眼瞧瞧殿上众人,有回魂的,还有继续痴瞧美男的,相比之下,她还不算出了丑。
  “凤璘回来了?”端坐在上首的皇后娘娘似乎心情不错,笑容满面地客套了一句。
  凤璘浅浅抱拳躬身。
  “快坐下来,”皇后指了指凤珣下手的位置,“这里不少名门淑媛,璘儿还没见过吧。”一句话惹得不少姑娘红着脸垂下头。
  凤璘笑笑,缓步入席,肆无忌惮地挨个打量殿上的少女们,修长的手指闲闲勾着小酒盏,碰见哪个姑娘羞怯抬头恰巧撞上他的眼神,还妖娆一笑向人家轻举酒杯致意。
  也回到座位上的月筝极力隐忍,还是眯起眼狠狠瞪着他暗暗磨牙,如果他这色胚样是装出来给皇后娘娘看的,未免也太过逼真了!怎么练的呀?估计也没少假戏真做!长川总督的女儿十分胆大,不仅迎视凤璘的目光,还礼无不答地端起酒杯遥遥回敬。凤璘似乎对她很感兴趣,特意让身边的宫女为他斟满酒杯,那双桃花俏目闪烁着荧荧光焰,妖惑地盯着总督女儿笑。月筝突然有点儿相信京城名妓什么的流言,难不成她猜错了,他真自暴自弃了?!
  凤璘的目光轻佻露骨地挨个打量对面的一排名门小姐,月筝极其注意他看杜丝雨的神情,没想到他的眼神只是飞快地在杜丝雨凝视他的目光里淡然扫过,丝毫没有停顿地看向杜丝雨身边的她。
  月筝实在意外,竟然没来得及收敛自己暗暗切齿的凶相,凤璘瞧她一脸凶恶地瞪着自己愣了一愣,失笑出声,没向她举杯,反而盯着她,挑衅一般浅笑不语。月筝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假装看对面屏风的图样,讪讪闪开了目光。看了会儿真正匠气十足的屏风,她偷眼再去瞧凤璘,没想到他还在凝神瞧她,那眼神……
  月筝皱起眉,他的眼神像凤珣看她时候一般炙灼,却……那决然太像是残酷了,风流媚惑之下,全是冷厉复杂。她瞧得愣住了,他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呢?
  凤璘一凛,眼眸里的冷光敛去,刹那间全是惊艳欣赏,长睫半垂便是极致的媚惑。月筝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风流的梁王殿下这不眼波粼粼地坦然勾搭她呢么,色胚!
  “既然父皇在前殿,我也先告辞了。”凤璘起身,牵动诸多情意绵绵的眼神。
  皇后娘娘欣然允许,月筝忍不住再想看一眼他俊挺的背影,目光流动间竟无意发现了身边杜丝雨眼中莹然泪光!
  杜丝雨在哭……是因为凤璘的忽视么?像她这样温柔内敛的女孩子,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下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这太让月筝惊骇了。杜丝雨发觉了她的注视,飞快地抬手拭去眼中的泪水,幸好未曾流下,花了俏丽妆容,柔柔向她若无其事地一笑。月筝倒不好意思再探究地看着她了,生硬地夹了口菜吃。
  宴会散去时,月筝便没能见到凤珣,临到尾声,皇后娘娘借故叫住了他,凤珣还特意嘱咐她稍等片刻。
  月筝心情放松地坐上太子座驾,催促护卫快些送她回府。今天的一切都比她想象的顺利,师父的画作震动朝野,她的才艺一鸣惊人,皇后娘娘也积极采取了行动,只有凤珣才傻傻地认为他母后会“片刻”就结束对他的训话。
  只除了……凤璘的眼神和杜丝雨的泪水。
  第二天清早,赐她入选的圣旨就到了原府,因为她献画有功,整个原家都沾了光,原学士被敕封四品翰林编修,即日入京供职。
  月阙捧着圣旨喜笑颜开,连声说要回广陵问师父多要几幅破画,让他连升数级,直至他梦寐以求的大将军一职。月筝冷眼瞧他白日做梦,那幅画哪有那么大的威力?不过是皇后娘娘的小算盘噼啪作响而已,很好,她决定以后爱戴皇后娘娘了。
  宣她入宫待选是三天后,月筝觉得度日如年,这三天就好像独自度过的六年一样漫长。凤珣再没来找过她,很明显是皇后娘娘下了狠手,搞不好是把他软禁在宫中了。凤璘也没来……她不急,他和她有的不止这三天,而是漫漫一生的每日每夜。
  原学士和原夫人来得很快,为了赶得及为女儿张罗待选诸务。有了母亲的帮助,月筝入选当日打扮得花枝妖娆,比起三天前的素雅大不相同。月筝几乎趴在镜子上细看自己额上的花钿,她这么华丽贵气的装扮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更像狐狸精了,她自己都觉得,越是想表现出端庄高贵越是会妖艳媚惑,天生就这气质她也没办法。只能在神态上尽量冷漠,聊以挽救。
  原夫人也盛装打扮,默默陪同女儿上车入宫,一路无话。
  “娘……”倒是月筝忍不住,满含歉意地喊了她一声,自从回了京城,娘再也没和她说一句劝阻的话,可她知道,娘对她并不支持,尽管事事为她置办妥当。
  原夫人抬手,止住了女儿要说的话,“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是个撞塌南墙的性子!儿孙自有儿孙福,强求不得。”说到强求的时候,还抬眼深深看了女儿一眼。
  月筝十分谄媚地一笑,“娘不再生我气就好——”撒娇地蹭娘亲的胳膊。
  “民妇怎么敢生梁王妃的气?”原夫人冷嗤,戳穿女儿的假小心。
  月筝佯怒瞪眼,“母亲大人,要谦虚!那么多美人名媛,女儿实在没把握呀!”
  原夫人轻摇团扇,“我不是对你有信心,我是对皇后娘娘有信心!”原家毫无背景权势,在皇后娘娘心中,已经是梁王妃的上佳人选了,再加上太子对月筝的衷情,只有让她变成弟媳妇,太子才会死心罢手,真是一举两得。
  月筝抽了抽嘴角,悻悻眨眼。
  车马在皇城门内换了内廷护卫,缓缓向集秀殿行进,就算胸有成竹,月筝还是有些紧张,手心里有散不去的细汗。
  车外突然起了喧闹,马车停得突然,月筝和母亲都不得不慌乱抓住壁上的扶手。还不等月筝探问,车帘刷地被大力掀开,月筝正打算下车看个究竟,差点撞在车外人的身上,离得这么近,凤珣憔悴的脸色和满布血丝的眼睛一下子扑进她的视野。
  凤珣明显地按捺了一下自己的烦躁,向车里的原夫人勉强问了声好,才一把从车里扯出月筝,力道之大让松松插在她发髻上的珠花都掉落下来。
  原家的马车后跟着其他两家待选美人的车驾,跟随太子来的侍卫十分冷静地示意为她们牵引马匹的护卫们不动声色地绕过原家马车继续行进。
  凤珣一路拉扯着月筝走向集秀门前的影壁后,月筝人小,被他拖得十分狼狈。明知他为什么这样生气,也怕惊动了后面马车里的其他女眷,月筝忍耐地一语不发,顺从地与他到人少僻静的角落。
  凤珣把她圈在围墙的死角里,沉默地盯着艳光四射的她,半晌才低沉地命令说:“别去集秀殿!别去参选!”一旦出现在梁王妃的内选仪式上,就等于失去参选太子妃的资格。连藩王选妃都落选的女子,当然绝无资格再入选太子妃嫔了。
  月筝静静地看着他,淡漠的眼神刺痛了凤珣的心,“你是故意的吧?”他赌气地质问。
  “嗯。”月筝毫不犹豫地承认,“我早说过,我就是想当梁王妃才来的。”
  凤珣倒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好像承受不了她这句话带来的心痛似的,过了一会儿才满眼怒火,“你一直都是盘算好的吧,一直都在利用我!”
  月筝心虚地垂下头。
  凤珣深呼吸了一下,终于抑制住了种种情绪,抓住她的双肩,仍旧是不容反驳的命令语气,“别去庭选了!”他皱眉犹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直说,“太子妃位我给不了你,但我可以给你一生专宠!”
  月筝愣了一下才苦笑出声,只有凤珣才能把这样的话说得如此坦白真诚。一生专宠……虽然在那样的前提下,仍然让她片刻失神。一个男人用如此眼神,如此口气郑重承诺,任是哪个少女都会心旌摇动一下吧。
  凤珣以为她的恍惚是在动摇,有些急切地晃了她一下,“北疆那般贫瘠,天寒地冻,连人烟都稀少,凤璘他又……你跟着他,只有吃苦!那能与京中富盛……”月筝瞧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刺得他竟然呐呐中断了话语。
  “你也知道北疆贫瘠?你也知道凤璘这么多年度日艰难?若非因为你与皇后娘娘……”月筝被他的话激怒了,只图一时畅快口气极其讥讽,“凤璘将会在物阜人丰,气候适宜的广陵颐养终生!”
  凤珣受伤地皱眉看她,她这么护着凤璘让他心痛神伤,“我不和你吵!你可知……”他极为不愿把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这也是他的耻辱,可是为了让她死心,他无所顾忌。“你可知凤璘和杜丝雨早就两情相悦么?!”
  月筝脸色瞬间青白,强作镇静地冷声发笑,“你为了让我不去集秀殿真是煞费苦心!这样的话都说出口来了!杜丝雨不是你的太子妃么?凤璘和她六年没见,他俩两情相悦?!”
  “你不知道吧,杜尚书镇守北疆的时候,杜丝雨不顾家人反对,偷偷跑去父亲的驻地,也就是凤璘的封国。母后几个月后才知晓,勃然大怒,亲自下密旨给杜夫人,让她把女儿接回来……”
  “别说了!”月筝俏面生寒,“随便你怎么说,杜丝雨仍然会是你的太子妃!”她决不会为他这几句话而动摇!凤璘和杜丝雨到底是不是情愫暗生又怎么样?还是该选妃的选妃,该嫁太子的嫁太子!
  她不当梁王妃也会有别人当,凤璘的人生里根本就不该有也不会有杜丝雨的一席之地,这个消息对她……毫无意义!
  她的心……是有点儿疼,那又怎么样?这条路,是她早就选好的,在看见凤璘悄悄落泪的那个瞬间就决定好的!她别无他途!
  “不行!我就不让你去!”讲不通道理,凤珣耍了脾气。
  被他逼出倔劲的月筝哼笑一声,“太子殿下,你也别太贪心了,江山你已经抢去了,美人也要么?人生总要有取舍得失,贪得无厌难免一场空欢!”
  凤珣骤然瞪大眼睛,脚步虚浮地松开她后退半步,她说话时鄙夷的神态,她话里的那个“抢”字……这么多年来深埋在他心底的痛楚自卑骤然被她无情掘开。是的,在月筝的心里,在世人的眼中……他抢了原本该属于凤璘的一切!
  凤璘这么多年等同流放,他这个做哥哥的只能硬着心肠不管不顾,全部只是因为他想牢牢守住抢夺来的成果。
  凤珣踉跄离开时,脑中一片昏沉,怎么会呢,小时候与他情投意合,成年后让他一见钟情的月筝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她的心里……半分也没有他!
  月筝确定自己神色恢复常态了才从角落里走出来,马车还在原地等她,那朵被凤珣弄掉的珠花也还静默地置于甬道地面。她轻盈走去拾起,面无表情地插回发髻……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是的,对她来说,什么都没发生!


第9章 进退两难
  陪伴女儿入宫的夫人们在集秀殿的台阶下就被拦住,由太监从侧门带入殿中,参选的少女们则由宫人带领从正殿门鱼贯入内。月筝偷眼四顾了一下,今日应旨而来的不过十人左右,她并不全都认识,只识得尚书右丞李家姑娘,还有一个同属广陵郡的属员之女。大致全是这样虚职无权人家的女孩,就连孙萱儿之流都留下入选太子妃嫔了,可见即将选出的梁王妃家世之平凡。月筝突然替凤璘觉得不平!孙皇后的心胸未免太狭窄了些,生怕凤璘得到半点儿朝堂助益,连选妃都如此,可见平日对凤璘的苛刻。
  不过这位皇后娘娘自有她的慧黠之处,待选王妃的十几个少女个个容颜俏丽,皇上看了估计也挑不出毛病,至少皇后娘娘还顾全了凤璘“好色”的偏嗜。
  即使内选的仪制简薄,帝后还是宣召了一些内官臣工前来壮声势,坐在顺乾帝下手的不是凤璘,而是个气质超凡的中年男子,月筝依稀认得他竟然是才子曹淳。月筝心里冷笑,肯定又是孙皇后耍的门面功夫,回头说起来梁王妃还是经过曹谪仙慧眼青睐的。
  凤璘坐在皇后下手,懒散地用手撑着腮斜倚桌案,挑着眉一个一个细细打量厅里的少女,似乎完全没察觉孙皇后的小肚鸡肠,反而很是满意的模样。他过来的时候,月筝故意低低垂首,他……真的喜欢杜丝雨么?凤珣很成功地在她心里留下一根刺!
  因为是内廷私选,项目不多,气氛不太郑重,帝后还随意地和身边的臣属交谈说笑,少女们简直就像来赴宴前献艺娱乐。月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书画这两项成功胜出,她在诗词方面不甚专长,好在平时暗暗记诵了不少师父的习作,这时候随便拿出来抄袭一首,清逸词句配上她苦练出的上佳笔迹,连曹谪仙都大为惊艳,拿在手上反复端详。
  折腾半天,已到午膳时刻,皇后似乎对这此内选极为满意,满面春风地吩咐摆宴款待参选的少女和她们的母亲。席间只吩咐月筝一人奏曲助兴,帝后的决定不言而喻。月筝坐定后轻拨丝弦试音,心情竟比献画那日怠惫很多,也没了六年辛苦只为一朝的感慨。凤珣对她的打击,比她想象到的要严重,直接泄了她的士气。
  “等一等!”就在月筝屏息片刻抬起双手去拨动琴弦的刹那,杜丝雨娇柔的嗓音喊出阻止的话语时仍带出尖锐的冷肃。月筝僵住,没有回头去看殿门口的人,不知为何,她不看竟也能巨细靡遗地想象出杜丝雨此刻当殿而立的情景。纤弱的身形因为决绝的态度更显得娇柔,苍白的脸色让她绝色的容颜更让人心疼,她的眼睛……月筝的心剧烈抽痛,杜丝雨的眼睛里闪烁的是不是对凤璘誓不背弃的情意?
  她也突然失去了抬眼看凤璘的勇气,虽然他就坐在她前方不足几步的地方。在凤璘和杜丝雨之间,她竟显得如此胆怯懦弱,诡异得连她自己都陌生。或许,凤璘喜欢杜丝雨胜过原月筝……一直是她明明知晓却绝对不愿承认的秘密。
  孙皇后的脸色在看见突然出现的杜丝雨时就变得十分阴冷,雷霆之怒简直无法掩藏。“丝雨,你也来品鉴小姐们的才艺?快坐到你师父身边吧。”镇静了一会儿,孙皇后才极其勉强笑了笑,生涩地为杜丝雨找了个借口,语气里却明显地露出胁迫意味。
  “不!”杜丝雨立刻反驳,没有半分迟疑。
  月筝竟然为这个“不”字而浑身剧烈一颤,向来温顺娴雅的杜小姐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铿锵有力地对皇后娘娘说出不字?月筝觉得自己算得上胆大妄为,但易地而处,在皇后娘娘这般威慑下,她也未必能这样决然无畏。
  曹淳有些坐不住了,白着脸焦虑地看着爱徒站了起来,责备的语气里竟然掺杂了些许恳求,“丝雨,别胡闹。过来。”
  杜丝雨没有回答师父的话,背对着她的月筝此刻听力变得异常敏感,听见轻轻的钗环摇曳之声,杜丝雨在摇头。
  “我是来参选梁王妃的。”
  殿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殿门口的杜丝雨,就连她这句石破天惊的表白也没引发任何窃窃私语。
  月筝的手缓缓落在琴边的桌案上,因为用力,指甲微微陷入木漆之中。她知道,不该去看凤璘的神情,他此刻的任何情绪都将成为她记忆里永远抹不去的晦暗,可是……她仍然忍不住缓缓地抬起了双眼。
  她竟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她也委屈,她也不甘!
  杜丝雨出现在这里,说了这样的话……不仅成了皇后娘娘眼中的罪人,恐怕也会成为整个家族的罪人!皇后娘娘再想拉拢杜家,也不可能忍受太子妃曾主动想成为梁王妃这个污点,更何况,作为未来的国母,这个污点是永远掩不住的耻辱。杜丝雨放弃的……几乎是她人生的全部。以皇后娘娘的性格,杜丝雨这样拂逆她的意愿,几乎是连命都豁出去了!
  她原月筝呢?原月筝何尝不是放弃了太子承诺的“一生专宠”?原月筝争取的,何尝不是她人生的全部?可是,她的牺牲比起杜丝雨……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凤璘,他能不能明白,她为了这一刻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她对他的心意,决不会比杜丝雨浅薄。可是,她没机会……没机会像杜丝雨那样,大声的,坚决的,说出自己的心意!
  凤璘没有看杜丝雨,只是默无表情地虚浮着眼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握着酒杯的手,骨节泛白。
  只看这一眼,月筝也后悔了,重重收回了目光。凤璘浓密眼睫下掩藏的情绪,她决不要去猜测品味!
  她和杜丝雨一样,都没有回头路走!
  孙皇后一直没说话,顺乾帝轻咳一声,打破了极为紧绷的气氛,“既然这样……不如丝雨也弹奏一曲,就让曹先生做个评断吧。”
  皇后的手竟然捏出骨节的轻响,多年的筹划竟然这样一瞬崩毁,她恼恨得连一句敷衍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千算万算也想不到杜丝雨能这样发疯!皇上让曹淳评断,简直是暗中偏帮杜丝雨!
  六年来,皇上为凤璘,一直对她有说不出的怨责,无端迁怒,对凤珣的百般挑剔就是一例。虽然明知她这样做也是为了稳定国祚,还是对凤璘抱有深深愧疚,对他万般包容,就连前一阵子的名妓事件也装聋作哑。换成凤珣,早就要雷嗔电怒了。她自己的儿子有多少脓水她会不知道?平空给凤璘拿出六千金而不来向她求援,这钱到底是出的,她还能猜不到么?!
  如今杜丝雨这番痴情举动,看来是打动了圣上的心,明知凤璘获得了杜家的帮助后患无穷,还是不顾后果地想成全这对小儿女。
  皇上这样轻易地暗许,难道……孙皇后几乎不敢深想下去,这几日把凤珣关在宫中,凤珣极怒,曾试图闯入曦凤宫大闹。被皇上撞见后,皇上的神情那么失望,恨声说:“你就只会在这里发脾气胡闹么?你就只能被你母后死死攥在手心里么?”
  她躲在宫门后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简直绝望得要失仪尖叫!所以今日杜丝雨作出这样惊人之举,她就格外恼恨!老天爷都在和她作对么?!
  孙皇后深深地看向曹淳,眼神几乎是哀求,她现在只能指望他了。前日她曾召见曹淳面授机宜,让他在内选中举荐原月筝,曹淳恭敬应诺,半点没有名士的孤高清僻,显然是个深谙世故的灵透人物,所以她深信曹淳能助她一臂之力。
  曹淳垂头避过孙皇后的目光,眉头深皱,如坐针毡。
  “你二人同奏一曲《雪塞曲》吧。”曹淳沉吟了半晌,低低说道。
  还是一厅静寂,所有人再愚钝都看得明白,皇后娘娘十分震怒,好好一个内选,因为杜丝雨变得微妙复杂,甚至杀机丛生。
  比之其他人屏息凝神,原夫人倒是神色如常,甚至还能轻摇团扇。对筝儿来说,赢算不得幸运,输算不得悲哀,原夫人轻声叹息,听天由命吧。
  月筝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她不去看凤璘,不去看杜丝雨,她要全神贯注地奏好这曲《雪塞》!曹淳果然是个行家,两人同奏一曲,琴艺高低圣手一听即知。他挑的曲子也好,很符合她和杜丝雨眼下的心境。
  《雪塞》是首苍凉磅礴的曲子,月筝弹奏过无数次,却只有这一次与杜丝雨同奏时才真正体察了曲调悲凄的意境,壮士戍关人不还的悲壮决绝。她竟然听不到杜丝雨的琴声,只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在风雪边关绝望驻守家国的军士,望不见家乡,盼不到止戈,前路茫茫。
  一曲奏罢,良久无声,整个殿宇都好像还回旋着凄清悲叹的乐音。
  顺乾帝半晌才赞许长叹,“所谓天籁,不过如此。”好奇地看向出神的曹淳,“曹卿家认为如何?丝雨月筝哪个技高一筹?”
  曹淳皱眉不语,这样沉默地对待圣上的问话简直失仪。好在顺乾帝并不嗔怪,也没出声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曹淳烦乱地抬眼看了看殿中的杜丝雨,她直直挺着脊背,还是那副无惧无畏的倔强表情。眼睛没了往日的温柔神采,只剩幽黑空茫。
  若论琴技,的确是原家小姐更胜一筹。丝雨痴情至此,做师父的违心偏帮于她,若能成全她一生幸福,他也甘受良心责备。可是,皇后娘娘心机深沉,气量又极为狭小,丝雨违逆她心愿是小,让梁王有了杜家臂助是大,这是皇后娘娘断断不能容忍的,只怕……丝雨要有性命之忧啊!
  皇后眼中闪过凛凛寒意,竟然生硬地笑了笑,出声圆场:“看来,曹先生实难评断,那……”她拿起案上的玉如意,缓缓向凤璘一举,“还是梁王亲自决定吧。”极力掩饰着心里翻涌的杀意,孙皇后深目注视着凤璘。她倒要瞧瞧,在这样好的机会面前,这位梁王平时是真傻还是装傻。
  凤璘起身接过玉如意,微微一笑说:“也好。”
  月筝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凤璘可以公平地对待她和杜丝雨吗?
  他走过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徐缓安然,他甚至还能璀然而笑。
  月筝空洞地抬眼瞧他,她已经没了喜怒,没了任何情绪。她曾经以为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胸有成竹沾沾自喜,可笑啊,她只有被命运算计的份!撞进他黑眸的瞬间,她惊得一颤,悠然举步走过来的他,幽瞳深处隐抑的尽是忿恨和怨怒!
  凤璘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抬眼看他,极快的怔忡后,竟然对她媚惑轻佻地挑眉一笑。月筝知道皇后娘娘正死盯着这儿瞧,极力压下自己的心绪,他骗不了她。果然……他和六年前离开京城时一样满心怨怼,只是学会了掩藏。
  凤璘在月筝面前站定,看都没看旁边脸色死白的杜丝雨,轻松无比地笑着说:“我自然会选月筝。”
  杜丝雨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态,踉跄退后时把琴凳都撞翻了。
  月筝恍恍惚惚地接过凤璘交给她的如意,沉甸甸,触手冰凉……这就是她追逐的梦想么?为什么她觉得如此虚幻!用力握紧那柄白玉,仍然心里一片空荡。凤璘的那个眼神,让她连自欺的幸运都没有。
  皇后娘娘推说头疼,早早离去,这餐宫宴所有人都吃得如同嚼蜡。
  宴毕,众人退出集秀殿,齐齐等在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下,片刻就有内监捧出圣旨,高声宣唱原氏女儿赐婚梁王。
  月筝一直沉默不语。
  她从没想过,愿望实现后,竟是这样的心情。
  杜丝雨将来会怎么样?
  凤璘明明有机会让杜丝雨成为他的妻子,为什么……她想不出答案。


第10章 第二颗结
  月筝一直偷偷地观察着杜丝雨。
  凤璘被皇上叫去定元殿,杜丝雨神思恍惚地站在集秀殿台阶围栏下的阴影里,曹淳走过去和她说了什么,她就好像没听见一样,曹先生叹着气摇头走了,并没强行带她离开。
  参选的女眷们散去得很快,原夫人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就知道她还有没了的事情,一脸的诡异。不言声地拿走了月筝手里的玉如意,原夫人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月筝从小就在皇庭疯玩,边边角角都摸遍了,轻而易举地避开宫女太监的耳目,往通向定元殿的小路上躲躲藏藏地走去。
  定元殿离宫门并不远,途中只有福安门边有一座小小的花园,草木繁盛,月筝找了个极为隐蔽的花篱后潜藏妥当。过不久便看见杜丝雨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缓步走过来坐在牵牛花架下。
  月筝咬着嘴唇,放缓呼吸,生怕被杜丝雨发觉。她就知道杜丝雨一定会找凤璘问个明白,一定会来凤璘出宫的必经之路上等他。这样蓄意偷听窥探她和凤璘……的确可耻,她也不是没有小小地动摇过一下。可是,与其好奇一生,不如卑鄙一时。她也很想知道原因……真正的原因,她生怕以后盘问凤璘,得到的不过是他敷衍的借口。
  蹲在花丛中,头上又金宝玉钏一堆,时不时还有趁火打劫的蚊虫飞来吸血,她还不敢动,生怕发出珠翠摇曳的响声,腿麻虫咬倍受荼毒。还好凤璘来得并不算太迟,杜丝雨远远就听见他的脚步声,俏脸更加没有血色地慢慢站起身。
  凤璘看见了路边花架下的她,脚步顿了顿,终于还是面色沉郁地走了过来。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彼此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杜丝雨轻声问,却不像心存疑惑,凤璘一定还在怪她,不然不可能是这样的结局。“我都闯进集秀殿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么!”杜丝雨的声调尖厉了些,也带了哽咽。
  “丝雨……”凤璘欲言又止,语气沉痛。
  “当初我离开北疆回京,不是贪图太子妃的尊崇!你该知道的,皇后娘娘给我娘亲下了密旨,我不能拖累我娘!我不能拖累杜家!”
  “如今你这么做,不也拖累了你双亲,拖累了杜家?”凤璘反问,情绪已经不似刚才波动,平淡克制而无奈。
  “我奉旨回京了,皇后娘娘就没理由再给我母亲降罪,父亲也班师回京,杜家应当安全无虞。”
  “你可知——”凤璘打断了她的话,似乎又抑制不住怒气,终不忍怪责杜丝雨,他深吸口气,冷冷说道:“你母亲,杜家或能幸免,可你这样胡来,有性命之忧的是你自己!”
  “我不管!”那么温顺的杜小姐也能用任性的语气低喊,她突然顿住了,“你是……是因为怕我遭遇不测才选月筝的吗?”
  月筝觉得齿间涌出一股潮润,淡淡的血腥让她有些反胃,咬破的嘴唇并不疼,疼的是……她攥紧拳头,死死克制因为越来越艰难而加速的呼吸。
  凤璘沉默。
  “你说啊!凤璘!你亲口对我说!”杜丝雨抓住凤璘的胳膊,有点儿疯狂地摇动,她的全部希望仿佛都在凤璘要说的话里。
  “丝雨……”凤璘沉沉地低喊了她一声,“我们……”他说得十分艰难,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斤重,这重量全压在了月筝的心上。“当初你离开了镜川,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杜丝雨僵直地保持死死抓着他胳膊的姿态,整个人却好像瞬间冰冷了。
  “我选月筝,”凤璘微微地别开脸,不忍看杜丝雨的表情,“是因为她合适。”
  合适……
  月筝和杜丝雨同时在回味着这个词。
  “凤璘,”杜丝雨定定地仰头看他,“我不管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我今天这么做,就是要你知道,即使不能嫁给你,我也不要嫁给凤珣!我不要当太子妃,不要当皇后,我……可以一生一世等你。”
  杜丝雨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激动,一字一顿,却好像极为尖锐的长钉凿穿了月筝的心脏。她竟然为杜丝雨而心痛了,当这个美丽而痴情的女孩说出一生一世的时候,她就好像看见了她自己,就好像是她在向凤璘做这样天荒地老的承诺。因为能体会杜丝雨的感情,所以她更明白杜丝雨的悲哀。
  凤璘的脸色极为苍白,他的嘴唇褪去了血色,月筝绝望地觉得,他一定会被杜丝雨感动了,即便当初杜丝雨弃他而去真的是因为贪图荣华富贵,他也会原谅她,什么都不再计较。
  但是他说:“我已经选了月筝做我的妻子。”
  杜丝雨再也没有说任何话,甚至也没有再哭泣,再没什么比这句话伤她更重。
  “为了你……和我,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凤璘转身背对着杜丝雨。
  “好。”杜丝雨木然应声。
  月筝以为他会就此快步而去,但他没有,轻颤了一下肩膀,他说:“以后……要好好听杜将军的话。”
  “好。”杜丝雨仍旧飞快而空洞地回答。
  “丝雨……”这一声呼唤,隐忍,绝望却深情,虽然他并没转身再看杜丝雨一眼,凤璘的这一声低唤,比他说刚才的任何话都更让月筝心痛。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曾经如此呼唤过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很疼,心很疼。
  月筝深深地垂下头,额头几乎埋入了双膝,果然卑鄙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现在也搞不清,是被好奇折磨一生好呢,还是被这些真心话折磨一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片葱茏才只剩她一个人。
  几乎要靠揪扯着花枝才能缓缓走出来,坐在杜丝雨刚刚坐过的地方,艰难的等待每一处疼痛消减。
  等腿不再酸麻钻心,月筝解开腕上的情丝,认真地细细编结,一缠一绕丝丝用心……
  虽然凤璘那样喊过杜丝雨,那样看过杜丝雨,她还是决定原谅他,因为他说,他选了月筝当妻子。
  这个结,是纪念他拒绝了杜丝雨。
  就像杜丝雨说能等待一生一世,她原月筝也有这份信心,守护凤璘一生一世!
  她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无论是因为“合适”也罢,因为凤璘和杜丝雨被命运作弄而错过也罢,她终于有了机会!
  杜丝雨只能用一生去等待去遗憾,她却可以用一生去争取去感动。
  这个结,是凤璘肯选她,肯在杜丝雨面前说出她是他的妻,更是她的决心。
  凤璘和杜丝雨的过去虽然惨痛,但也给了原月筝很好的开始!
  从第二颗结以后……就全是属于凤璘和月筝的岁月了。
  月筝笑了,她不后悔偷听了他们的分手,她一定能够彻底遗忘今天的伤痛,没有一点儿瑕疵能染上她和凤璘的未来。
  回到原府已是日光西斜,一路从皇宫走回家,月筝觉得所有烦恼都被她没心没肺地沿途丢弃了,这点还是能看出她和月阙是嫡亲兄妹的。走到原府附近的小街时,她已经能心情很好地凑到一个零食摊子前,和摊主讨价还价,用悄悄从裙子上揪下的一颗小珠换了一大包地瓜片。本还有心多玩一会儿,又怕弄丢刚才为避人耳目摘下的头上手上的那些珠宝,只好意犹未尽地回家去了。
  月阙似乎正要出门,收拾得溜光水滑,没有带长剑反而附庸风雅地拿了把折扇。
  “哟,回来啦,梁王妃娘娘。”瞧见妹妹,月阙嘿嘿一笑,出手如风地从月筝手里抓了把地瓜片。
  “这是干吗去啊?”月筝捏住纸袋口,瞥着喜笑颜开的哥哥,准没好事。
  “喝花酒。”月阙倒也实在,把扇子旋出一个团花,笑得一脸奸诈。“你猜和谁?”
  月筝嗤了一声,“太子呗。”月阙京中的朋友没剩几个,除了凤珣还能有谁?凤珣眼下的确很需要借酒浇愁一下,杜丝雨也弃他而去,皇后娘娘肯定会迁怒臭骂了他一顿,真是凄凉无比啊。
  月阙优雅地从她身边闪过,十分得意地回身说:“还有新妹夫。”
  这声妹夫当真入耳,月筝瞪他的时候眼中已经带了笑意。
  月阙浑身一抖,嘴角抽搐,“瞅你那德行,肉麻死了。这么想凤璘,走啊,一起喝花酒去不就见着了?”花酒两个字坏心地加重,不等月筝回答,人已经摇头摆尾地跑远了。
  月筝冷笑着磨了磨牙,原月阙,你等着。
  根据多年对自己无良兄长的了解,入夜洗漱完毕后月筝没有就寝,一边晾干头发,一边在灯下看新从月阙房里顺来的下流小书,这几天她忙着应选,月阙搜罗来不少好东西她都无暇过目。
  衣袂轻响,月阙翻墙回家的身影在月光里还是潇洒悦目的。
  径直闯入妹妹的闺房,“还没睡哪?”月阙一脸遗憾,他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妹妹从甜睡中吵醒。
  月筝早就不动声色地把小书坐在屁股底下,眼神淡定地落在书案上摆的琴谱,冷声说:“你不显摆完了,我能睡踏实吗?”
  “那倒是。”月阙点头赞同妹妹的观点,回身坐到八仙桌边倒茶给自己喝,“妹,凤璘给你多少聘礼你都别挑拣啊,他不容易。”月阙摇头叹息。
  月筝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北疆穷啊,还连年打仗遭灾,皇上皇后对他又抠门,凤璘没钱。”月阙语重心长,十分维护新任妹夫的样子。
  “他说的?”月筝挑眉。
  “不是。”月阙皱眉,很同情地说,“你没瞧见,笑红仙跟了他以后那叫一个寒碜,浑身上下没个值钱的,还不如来陪酒的小花娘。”
  月筝的牙齿咯咯轻响,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冷笑,“或许人家从良后洗净铅华,偏爱素雅。”
  月阙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偏爱什么素雅!她瞧着太子打赏给唱曲丫头的玉佩差点眼馋得哭了,我的耳力你是知道的,什么悄悄话听不见啊?凤璘看她那样子有点儿坐不住了,凑到她耳边说等父皇把置办婚礼的钱拨下来就给她买几件好东西。妹啊,这就是你的命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不要为难人家。”
  月筝微笑的时候眼角一个劲儿的抽搐,一字一顿地说:“我谢谢你的忠告呢。”
  好啊,她的小黑帐上除了月阙这个杀千刀的,还要记上她的新夫君和那个什么笑红仙!


第11章 心意相通
  原家出了个王妃,原学士又升迁回京,上门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久未走动的亲戚也奇异地纷纷冒了出来,进京小住,等着参加梁王和月筝的婚礼。孙皇后看来十分急于赶凤璘回北疆,命钦天监“卦算”出十日后便是极为难得的大吉之日,适宜婚嫁。婚期如此靠近,原家上下本就繁忙,再加上不断投奔来的亲眷,让原夫人格外头疼。
  各怀目的的势利亲戚原夫人懒于应酬,借口帮女儿置办嫁妆,有事没事也非带着月筝出门采买避个清净,未来梁王妃于是成了最悲情的陪逛人等,一听“买嫁妆”就头疼躁狂。
  一上午耗在锦石斋,月筝都打算跳窗逃生了,趁伙计下楼去拿首饰图样,扑在母亲身边苦苦哀求:“娘!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再这么挑下去,我就要活活被逼疯了!”
  原夫人啐了一口,“大喜的日子不要说什么生死疯癫,不吉利。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原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要样样精挑细选,丝毫不能马虎敷衍!”
  月筝就差泪流满面,“娘啊,你也知道是我出嫁呀?让我自己挑吧,可以了,我看这些就完全可以了。”颤抖地指着堆积摊放了一桌面的簪环首饰,她太佩服招呼她娘的伙计了,要是她碰见这么个挑剔的客人早就要跳起来当场掐死了事。
  “你就是不知轻重!娘家对女儿有多重视,全在嫁妆上体现,这只是娘家私下为你置办的,明天梁王的聘礼送来,那才真正开始购买置办。”
  月筝眯眼瞧着娘亲微笑,“娘,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成心不愿回家。”揭发完了,继续谄媚哀求,“娘挑选的我都中意,样样都是稀世珍宝,您就替我挑着,放我出去透透气吧。嫁了人……”月筝继而皱眉,又哀愁起来,“就不像在您身边当姑娘那么无忧无虑了。”
  原夫人不为所动地细瞧手中的玉簪,闲闲地点评:“今天演的还不够恳切。”
  “娘!”月筝拍案而起,气急败坏的样子十分恳切。
  “放你出去,不是问题。”原夫人放下玉簪,又拿起珠钗。“怕就怕你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比如……跑去找梁王。”
  月筝飞快地眨了眨眼,娘真是千年老妖,能看穿她的心事。从回京到现在,她就没私下见过凤璘一面,她还真是这么打算的。
  原夫人淡淡瞥了女儿一眼,“没过门的媳妇,上赶着找去王府,传出来会让人笑的,而且婆家也会看不起,好像急不可待似的。”
  “……”月筝嘴角抽搐,“知道了,娘,我走了啊。”只要放她走就好!
  “香兰,跟小姐一起去。”原夫人高声吩咐等在房门外的心腹丫鬟。
  月筝不敢拒绝,这个猴精的小丫头就是娘亲的耳目啊,不带着恐怕没那么容易逃离。
  出了锦石斋,整条街都是首饰古玩店铺,人头攒动车马纷纷,很多来挑选饰物的妇人少女。月筝这两天饱受置买苦恼,根本不愿多瞧,快步向街角走去。
  “咦?”一直亦步亦趋跟着她的香兰突然大力地扯住她的袖子,“小姐,快看!”
  月筝被她吓了一跳,顺着她遮遮掩掩的指点看见的不过是辆普通马车,瞧不出有什么值得香兰大惊小怪的。
  “是……”香兰十分紧张地躲在月筝身后低声嚷嚷,怕小姐错过又怕被车上下来的人看到,“是笑红仙。”夫人派她和管家去梁王府送宴客名单,正好碰见笑红仙出门,她就认得这辆车了,虽然车身普通,但车辕上镶嵌了鎏铜的装饰,这是王族才有资格用的。
  笑红仙?月筝眯眼抿嘴而笑,好啊,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笑红仙只带了两个丫鬟,衣着也不扎眼,毫不引人注目地进入了一家玉石行。月筝一仰下巴,伶俐的香兰心领神会,赶紧跟着她状似无心地走进那家店。
  笑红仙不在一楼,月筝用眼角一扫香兰,香兰立刻满面庄严地走到掌柜面前:“我家小姐婚事在即,要看些好货。”
  月筝暗暗点头,娘亲的心腹果然不同凡响,她很中意这个小丫头,用着顺手啊。
  掌柜一听婚事,再看月筝气度不凡,知道这样的人钱最好赚,立刻笑容满面地把主仆二人往楼上请。二楼相比清净,也没隔断,笑红仙正一脸不满意地看着伙计拿来的手镯。
  伙计见掌柜也上楼来像见了救星,迎上来挤眉弄眼地说:“笑姑娘不太中意咱们的镇店之宝呢。”月筝瞧他俩的样子就知道是价钱谈不拢。
  掌柜的让伙计招呼月筝主仆,自己陪笑着凑到笑红仙跟前,“笑姑娘啊,您嫁入梁王府后见惯了好东西,我家这些物件自然就看不入眼啦。”
  月筝被伙计引着坐下,也不急看货,冷眼瞧着这位“嫁”入王府的名妓,这个字怎么就这么刺耳呢?笑红仙大概二十左右年纪,相貌自然是上佳的,只是风尘味太浓,即便做了这般朴素的打扮,那股俗艳媚人的劲头还是从眉梢眼角满溢出来,美得有些不入流。
  月筝挑了挑嘴角,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我见着好东西?”笑红仙忿忿冷笑,终于勉强忍住后面的抱怨。当初她得知夜夜来捧她场的俊俏公子是梁王殿下真是欣喜若狂,以为钓到了什么大鱼。梁王虽然不受圣上宠爱,怎么也是嫡亲的皇子,样子又那么俊美,嫁了他,随他去天高皇帝远的封地,没人再盯着她的过去不放,她不也成了王妃,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吗?所以她才大方拿出积蓄,缠着梁王为她赎身。没想到……
  笑红仙冷着脸,“王老板,我也是老主顾了,这个镯子一百金卖不卖,多了我也买不起了!”
  “您真能说笑。堂堂的梁王侧妃,您还有买不起的东西?”掌柜笑得勉强,一百金……笑红仙也不是个不识货的人,这价钱还不如从他这儿抢!“这镯子是老坑的翡翠,也就是您,我才肯拿出来,少了五百金小的宁可留下镇店。”
  笑红仙也知道自己开的价钱绝无可能,又有其他顾客在旁,她也不好自跌身份,紧蹙眉头娇声训斥身边的丫鬟:“要你们去找王爷来,怎么到现在还不见?”
  丫鬟惶恐躬身:“小厮早已前往,夫人稍等。”
  月筝缓缓抚摸着自己的镯子,侧妃?夫人?极力压制自己露出狰狞的笑容。凤璘要来吗?很好,很好。
  掌柜和伙计见笑红仙放出话来等梁王,便都过来招呼月筝。识玉是谢涵白的拿手绝技,作为他的徒弟,月筝当然也能算个行家里手。几句内行话点评掌柜拿来的首饰就让掌柜刮目相看,后来竟是拿出所有好货与月筝一起品评鉴定。
  月筝有意拖延时间,难得耐心的和掌柜一起细细评判店内货物,她的解说颇有见地,笑红仙虽然不屑走过来请教,却也侧耳倾听,当月筝和掌柜品鉴某一物件时也极目细看。
  楼梯噔噔响起,月筝攥着一块玉佩的手紧了紧,人来了?
  快步走上二楼的却是个面目清秀的青年男子,脸上虽然带着笑,眼里却带着明显的厌倦不耐。他瞧见月筝有些意外,毕竟月筝这样的美貌少女并不常见,但还是颇为守礼地适时收回眼光,径直走向笑红仙,敷衍地抱了抱拳。
  “怎么是你?!”笑红仙本已酝酿好一脸甜笑妩媚,娇娇柔柔地站起身,瞧见清秀男子脸色一变,重重地坐回身去。“你主子呢?”
  “王爷还在宫内,见红夫人找得急,先派我来了。”清秀男子对笑红仙的坏脸色视若无睹。
  “我非要凤璘来!我非要这个镯子!”笑红仙身为名妓,撒娇胡闹固然驾轻就熟。
  “王爷便是派子期前来为夫人付账的。”清秀男人冷淡一笑,显然瞧不上笑红仙这套青楼里练就的本事。
  月筝慢悠悠地含笑喝茶,香兰侍立在她身后露出鄙夷的神色,伙计和掌柜也饶有兴味地瞧着。
  “五百金,你有么?”笑红仙斜眼瞥着容子期,讽意十足。
  容子期显然被这个价钱小怒了一下,当着这么多外人他克制地勉强笑了笑,“夫人的首饰堆积如山,怕是还没完全戴遍吧?王爷今日公务在身,莫不如夫人且先随子期回府,改日再来。”
  被容子期那句首饰堆积如山恭维得身心舒坦,笑红仙脸色也缓下来,可还是决不松口,“买不买,也要凤璘亲自来决定!我就在这儿等他,他不来,今天我就不走了!”说着还在椅子里扭了扭,表示坐到底的决心。
  容子期看来被这位红夫人折磨了不短的时间,知她甚深,不再废话,皱着眉快步离去,想是去找他主子来收场了。
  月筝把玩着面前的玉器,笑容诡异,掌柜和伙计知道这场好戏人人想看,也不好意思赶她走。月筝时不时看笑红仙两眼,暗暗摇头,作为一个名动京城的花魁,笑红仙在气度、心计上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至少她摸不清现任金主的脾性。
  得到小道快报的人们熙熙攘攘地涌入店中,小店盛况空前。伙计们百般维持,终于没让看热闹的人冲上二楼。
  月筝听着满耳嘈杂,磨牙淡笑,看来梁王和名妓的号召力非同凡响么。
  鼎沸的人声突然一低,月筝眼梢一挑,来了。果然片刻间,凤璘就冷着脸走上二楼,无论何时看过去都俊美无匹的容貌,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让店堂为之一亮。月筝好整以暇地斜眼瞥着他微笑,凤璘顿了顿脚步,眉头蹙得更深,没想到她竟然会在。面无表情地再瞧了瞧笑红仙,看样子两人还未正面交锋,他并没贸然说话,见招拆招吧。
  “王爷——”笑红仙有些幽怨地站起身,疾步靠近,“红仙还以为王爷不管红仙了,不要红仙了。”
  凤璘眯眼,瞧了瞧月筝,被她眼中的讥嘲和杀气蛰了一下,没扶笑红仙偎过来的身子,只低声道:“先回府再说。”
  “不!”笑红仙撅嘴摇头,“红仙要那个镯子。”
  凤璘的脸色阴了阴,嘴唇不悦地抿起,月筝瞧他那副隐忍不发的样子就知道,肯定兜里没钱。没钱学人家养什么名妓啊?
  “凤璘,你这位侧妃真是好大的手面。”月筝瞧准时机,阴恻恻地微笑开口,“连我都还没问你要五百金的镯子呢,果真是妻不如妾。”
  她尖酸的口气和幽怨愤懑的神态十分逼真,周围耳尖心灵的人们顿时一片哗然,难不成坐这儿冷眼看半天笑话的小美人儿就是新任梁王妃?今天来着了,大事件,大热闹啊!
  凤璘的眼中掠过狐疑的光亮,嘴角抽了抽,“月筝……你听我说……”
  “不听!”月筝虎虎生威地站起身,一甩袍袖,“你我婚事是圣上御赐,你竟然养了个这样的女子在王府之中,你置我于何地?我还有何颜面?”
  凤璘秋水凤目中此刻有抹心领神会的欣喜,刹那便沉入眸底的深冥幽暗,他轻微地挑了下眉头,有些左右为难地支吾开口:“月筝,我……”
  月筝已经俏目圆睁地转回身,直直盯着已经呆了的笑红仙,“你选吧,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三天内把她赶出王府,不然别想娶我过门!你自己去和圣上解释吧!”声色俱厉地开头,含冤带悲的结束,末了还悲不自抑地用袖子掩了梨花带雨的俏面,一路奔下楼去。看热闹的众人极其自觉地让开一条路,瞠目结舌地瞧着她袅娜奔过。
  “月筝!”梁王惨白着脸,含情脉脉地呼唤。
  笑红仙一把拉住凤璘举步欲追的身形,盈盈垂泪,“王爷!你不要留下红仙啊。”
  梁王殿下回头深深看着这个让他名噪一时的佳人,冷俏双目里难得波澜起伏,瞧得笑红仙骨软筋酥,呐呐忘言,梁王殿下真不愧是顺乾朝第一美男,靠眼神就能把人看煞了。
  “红仙,”梁王心碎神伤,“与其留下你而让月筝伤心,不如……”手决绝一甩,挣脱笑红仙的拉扯,“你还是速速离开吧。”说完人也疾步下楼,不负楼下万众期待地作出焦急神态,追寻未婚爱妻离去方向边走边低声呼唤:“月筝,月筝……”
  这一幕被迅速传遍京城,街头巷尾无人不晓,新任梁王妃不容名妓笑红仙,梁王对新王妃百般迁就,竟立刻舍下爱姬,急追王妃而去。及至次日,笑红仙黯然离开王府,京城上下更是又沸了一沸,梁王爷对王妃极端宠爱的传闻甚嚣尘上。梁王妃的美貌和手段一时被捧为神话。
  月筝跑了一段路程,果然见凤璘似笑非笑地追了过来,不若刚才表现的为难伤感,月筝暗暗撇嘴,在店里众人面前,他果然是装的,此刻的清冷才是她熟悉的凤璘。
  两人不曾交谈,很有默契地继续前行,直奔人烟僻静之处。梁王的其他随从并没跟来,只有容子期锲而不舍地紧随主子身后,被一脸不屑的香兰突然伸脚绊了个趔趄,险些扑街。
  “你干吗?!”容子期瞧着一脸奸猾的小姑娘,目眦尽裂。
  “傻子。”香兰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身悠闲折返。容子期皱眉瞧梁王和原小姐已经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没再追赶上去。
  拐进一条少人走动的小巷,月筝才停步,轻喘着歪头邀功地看着跟在身后的凤璘,“喂,梁王殿下,我这么帮你,不惜背上善妒黑锅,要怎么谢我?”
  凤璘气定神闲地抱起臂,笑容冷峭,“谢你?你赶走的可是我万金买回的大美人。”
  “哦?”月筝瞪眼,一副知错就改的谦逊样子,很热心地想要回去,“那我赶紧去把她留下。”
  凤璘一笑,拦住月筝,那笑容让无心抬头瞧他的月筝一窒,心脏狂跳,她十分抱怨,太媚人了,这家伙!
  “好了,请你吃顿好的。”他不着声色地松开她的手,举步先行,“清阙楼怎么样?”
  月筝嘿嘿笑着跟上,“不错,不错。”
  凤璘向来话少,和他一起月筝还和小时候一样习惯没话找话,她自说自笑,一路才不至尴尬沉默。
  凤璘歪头看了眼她笑容满面的俏美小脸,和刚才泼辣吃醋的样子天渊之别,他也不觉微微而笑,挑眉问她:“你怎知我有心赶走笑红仙?”
  月筝骨碌一下眼珠,她只是坚信他不是浅薄到会喜欢这样女子的人,但嘴巴仍满含讽诮地一撇说:“你养不起她呗,那么烧钱的女人。”
  凤璘闻言轻哼了一声,郁郁的脸色月筝看来十分可笑可爱,一下子亲近不少,这样的他才不再高在云端,她的心情好上加好。
  “喂,梁王殿下,当初怎么就那么肯下血本为人家赎身啊?”她故意坏坏的奸笑。
  “我乐意么?还不是凤珣‘热心仗义’,主动拿出六千金来做媒,我骑虎难下么?”凤璘瞥了她一眼,嘴角下拉。
  月筝看他的脸色看得心花怒放,扑哧笑出声来,能和他这样轻松聊天更是让她的心情锦上添花。想也知道那是凤珣的小算盘,希望凤璘身边多个名妓来增添风流艳名,让杜丝雨对他更加死心绝望,或者让朝堂上凤璘的名望蒙尘。
  “我这回可亏大了,妒妇的名声就算落下了。”月筝唏嘘,“我说,你既然对笑红仙痛心疾首,干吗不早早打发了她呀?除非你对她的本事……”不怀好意地拉长调子,暧昧地嘿嘿笑。
  凤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知羞耻,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立刻打断她道:“忙,没顾上。”他也戏谑地挑眉瞧她,“爱妃,就看你的了,这位京城名妓不是那么好揭的狗皮膏药。”
  轻声一句“爱妃”真是麻进她的骨子里去了,也知道该矜持一些,可不知怎么就十分诚实地眉开眼笑说:“放心吧,夫君!万事有我!”
  月筝的一声夫君,让凤璘微微怔忡,他怎么如此轻易地就和她戏谑谈笑?少年时他嗤之以鼻的情谊似乎还在的……他冷冷皱起眉。


第12章 义陵夫人
  听见下人们渐渐出来洒扫院子,月筝轻轻翻了个身面向床里,若被猴精的香兰发现她因为今天凤璘要来下聘礼而兴奋得一夜没睡,还不定怎么明枪暗箭地笑话她呢。
  因为今天是大日子,丫鬟们格外殷勤,月筝听见外屋叮叮咚咚很是热闹,小姑娘们还嘻嘻小声说笑,很盼望见一见回京不到月余就惹得全城关注的梁王殿下,还不停地追问见过梁王一面的香兰,梁王是不是真长得花容月貌,风流倜傥?比家里的美男少爷又谁高谁低?
  身为夫人特意调拨给小姐陪嫁的大丫鬟,香兰自有她的威风,斜睨着一干同僚后辈,她公允地评价说:“少爷和梁王殿下比,就像田里的向日葵和山巅的雪莲花,没法比,不是一种东西。配小姐——”
  屋里的月筝竖尖耳朵,细细聆听,心里冒出来的词是:俊男美女,天作之合。
  香兰思索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词语,终于想到合适的,“就好像把太太最喜欢的秋苓配给前院打更的大冬。”
  月筝气得浑身哆嗦,嗯,香兰,这句话她记下了!等着吧!
  所有的听众都发出深深叹息,脑内出现娇美的秋苓和猥琐的大冬站在一起的画面,发自肺腑地说:“啊?那可真太糟蹋了!”
  月筝咬牙切齿镇定了一会儿,重重翻身坐起,床榻发出声响,外屋静了静,突然锦帘一撩,一群人全涌进内室,个个喜气洋洋地说着祝福的话,讨赏钱。月筝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一脸怔忡,她没想过下聘这日也要打赏下人……香兰不紧不慢,从腰里摸出一叠红包,笑眯眯地发给小丫鬟们,还要她们更大声地说吉利话。
  月筝摇头叹息,爱恨交加啊……被香兰伺候的日子,也不容易。
  下聘的仪式其实和她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原老爷和夫人在前厅接受未来女婿的问安和聘礼。月筝还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半推半搡地被赶去厅后小廊旁观。聘金早由皇上赏下,今日凤璘前来只是叩拜岳父母并送上精心置办的彩礼。原家的亲眷也都欢天喜地的挤在前院,说笑等候梁王前来。这样众目睽睽,原学士十分紧张,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不多一会儿就起身问旁边的夫人他有没有不宜之处。
  大门起了低低的喧闹,人们都兴致盎然地踮起脚张望,人群里一片:“来了,来了!”的惊喜低呼。
  跑进来的却是月阙,难得他没有嬉皮笑脸,沉着脸一路奔到父母身前,低低禀报着什么,原夫人听了尚且镇定地皱眉不语,原学士很掉链子地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脸色发白。
  大喜之日但凡出现这样的场面准是了不得的大灾祸,挤在院中的亲戚们先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原家人,后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甚至有人猜测梁王遭遇不幸,恐怕已不在人世。
  月阙向父母解说完毕,知道妹妹着急,立刻冲到小廊下,拍了拍月筝的肩膀,“别着急,凤璘没什么大事,就是昨夜遇刺受伤了。”
  月筝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哥哥,月阙被她看得发毛,赶紧解释说:“真不要紧!皇上已经把他接进宫里,太医看过了,也说只是皮肉伤,不过需要时日将养,绝无大碍。”看妹妹表情并没放松,更压低的声音,神神秘秘地靠在月筝头侧说:“是勐邑人干的,昨夜凤璘约我喝酒,我也在的。也幸亏我在,不然你相公现在肯定不会只是腰上被划了一下。”报功地撇撇嘴,很是替凤璘庆幸的样子。
  月筝终于长出一口气,继而双眉紧皱。
  “今天下聘凤璘来不了,还挺着急,非要挣扎着来,怕你觉得不风光,生气。皇上不让,派大总管和严丞相来,也够面子了吧?你就别不高兴了。”月阙低头瞪妹妹,好像月筝必定会不识大体地胡闹一番似的。
  “我要进宫去看他!”月筝双眉一展,不容拒绝地说。
  “哼哼。”月阙坏笑,“我的新妹夫真有两下,什么都猜得到。”
  月筝没好气地瞪他,因为他好歹是在夸凤璘才没一手刀劈过去,这么紧张的时刻他还能笑得这么欠揍。
  “皇上和皇后都说了,还有三天你们就要拜堂了,现在见面不吉利。他就猜到你要很急色地跑去找他,违背了皇上皇后的旨意不好,让你担心也不好,他就给了我这个,说你见了就知道他没事。”
  急色……月筝面目抽搐,月阙把一个小环佩塞给她,她接过来的时候趁机在月阙的手上狠狠就是一口,月阙立刻叫得像杀猪,还好此时爆竹骤响,丞相和宫里的大总管前来替梁王下聘,说来也是少有的风光。众人虽然猜测纷纷,还是都露出喜庆的表情,气氛重新热闹了起来。
  趁所有人都在看前厅的热闹,月筝低头摊开手掌,凤璘捎来的是他随身多年的小玉佩,以前先生授课无聊,她经常偷偷从他腰间扯过来摩挲把玩。翻过玉佩……背面果然有她熟悉不过的篆字,凤璘,他的名字。
  一切喧闹繁杂都好像是道远远的迷障,她握着这块小佩,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握得久了,不知道是她暖了玉,还是玉暖了她,从手掌一直热进心扉。
  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他还能顾虑到她的担忧,托月阙捎来信物让她安心……他的心里已经有她了吧?
  坐在自己的小窗前,她笑眯眯地编结了第三颗绳结。师父真是奇人,早就算到三颗结足以定终身。
  月阙频频从宫里传回消息,月筝知道凤璘的伤势无甚大碍,幸得年轻,恢复也快,并不会耽误婚期,即便如此这三天还是过得万般煎熬。
  她已经这么担心了,向日葵美男还总一脸向往地对她讲述:勐邑人刺杀凤璘失败后并不死心,还多次潜入宫中企图刺杀圣上和在宫中养伤的凤璘。
  凤璘在北疆镇守多年,很了解勐邑国的行事,对皇上建言说要立刻增兵北疆,勐邑这样急切莽撞地多次刺杀,证明他们蓄谋南侵,此举是为了制造恐慌和企图侥幸行刺成功。皇后娘娘还趁机进言,同意凤璘的提议,让北疆藩主速速回封地主持大局,赶凤璘离开的嘴脸都不屑再掩饰了。
  月阙少爷信誓旦旦地声称要倾力保护新任妹夫,跟他们前往北疆,为国尽忠,为妹妹尽力。月筝对他的豪言壮语嗤之以鼻,好像谁看不出这人就是哪儿有热闹往哪儿钻似的!
  大婚之日一切顺利,因为新郎官负伤在身,顺乾帝特意指派了太子和严相之子在喜宴上代为招呼贺客,婚仪的细枝末节也都由宫里经验丰富的内官 安排,毫无纰漏。
  月筝端坐在偌大的新房中,因为盖头遮住脸面,尽可随心而笑,这么多年,她的梦终于实现了。盖头外的红烛把周遭照得一派喜庆,听着周围喜娘们的祝祷,前厅鼎沸的人声,她所体会的幸福和满足无比真实。
  喜娘和下人们渐渐退去,屋里不过两三个王府的丫鬟和香兰守着,新房外响起沉重踯躅的脚步声,香兰奇怪地咦了一声,叨咕说:“不应该是王爷回来啊,喜宴刚到一半。”
  月筝喜忧参半,或许是凤璘的伤势让他不堪应酬,提前退席。明明已经等待很久早就放松下来的她,毫无过程地绷直了脊背。
  “你们……都下去!”来人口齿有些缠绵,想来喝了不少,的确不是凤璘。
  香兰太过愕然有些结巴,但还是能义正词严地说:“太子……太子殿下,这是喜房,您这么闯来似乎不合礼数。”
  “滚出去!”凤珣口气极坏,根本不屑和下人们多讲。
  月筝呼地掀开盖头,蹦起来气得竖眉瞪眼:“你闹够了没有?!”这几天凤珣没有来找她,也没做什么让她烦心的事,她还以为他认了命,顺当过去了。没想到竟然在她新婚之夜闹这么一出,传出去大伯子比新郎官先一步闯进洞房,这算怎么回事!
  凤珣愣愣地盯着她瞧,全然不顾下人们惊恐疑惑的眼光,“月筝……你真美。”
  月筝气得鼻子眼睛都要凑到一块儿了,她自己估摸着都挺狰狞的,凤珣还是看得发痴,喃喃叫着她的名字。
  “赶紧出去,赶紧!”月筝觉得自己就要断气了,指着门口的手都哆嗦。
  凤珣瞧着瞧着,突然就凄然一笑,“月筝,你对我真的太狠心。”他自嘲自鄙地闭了下眼,“若我不是真心喜欢你,我……”他决不会拼尽所有勇气甚至不怕担上一世骂名冲过来找她!明知机会渺茫,他也不能就这样让她成为凤璘的妻子。忍了这许多天,在看着她和凤璘夫妻对拜的时候,还是挣断了最后一丝理智。
  见她一副赶瘟神的样子,他突然明白,他最悲惨的不是被她拒绝,是她的心里从来没有他。
  月筝僵直地保持着向门外指的动作,凤珣的眼神,凤珣的话……何尝不让她突然苦遍了整颗心。她和凤珣何尝没有一丝感情?他对她的百般呵护娇宠她又如何能毫无感应?但是,这与她对凤璘的执着相比,就好像她路上的沙砾,磨痛了她的脚心,却阻不住她的步伐。而且,她的眼睛只盯着路的终点,那就是凤璘,她甚至不愿低下头瞧一瞧,她不要一丝犹豫,一丝动摇。
  凤珣冷笑,月筝第一次看他露出这么怨恨的表情,“你的凤璘……不过就是个小藩王!总有一日,你也不过是位义陵夫人!”
  “混账!”不等月筝说话,门外厉声传来断喝,皇后娘娘的脸色在红彤彤的灯笼下越发青白。孙皇后怒到极处,额头的青筋都迸出来,眼角的皱纹也格外显眼,月筝小小的惊悚了一下,这副嘴脸太可怕了。
  “你喝多了酒,如此胡言乱语,不怕你父皇得知震怒么?!”孙皇后的嗓子尖厉得让所有人心脏都缩了缩,跟着她来的心腹太监赶忙上前拉扯凤珣,描补解说太子喝多了,糊涂了,赶紧回宫休息。
  凤珣也知道自己在急怒中失了口,惹得母后如此雷霆大怒,失魂落魄地被太监一路拉走。
  孙皇后冷冷地瞧着月筝,又逐一看喜房中的几个丫鬟,月筝打了个哆嗦,难道皇后想杀人灭口?
  义陵夫人的典故的确太恶劣了,难怪皇后起了杀心。义陵夫人原本是翥凤世宗之兄河间王的正妃,世宗爱之甚深,竟毒杀河间王,弟纳兄媳,召河间王妃入宫,甚至还想封她为后,招致朝廷一片反对,五个言官当殿触柱而亡。世宗无法,只能封她为义陵夫人专宠一生。世宗不失为翥凤朝一代英主,只此一件却青史蒙羞,留千载骂名。今日凤珣酒后失言,不仅惹祸上身,甚至隐隐流露出杀戮手足之意,若被顺乾帝知晓,恐怕太子地位都会动摇,无怪皇后震怒异常。
  “今日之事……”孙皇后低低地拉长着调子,阴冷得让人难受。
  “今日之事月筝全都忘记了。”月筝立刻表明态度,她本想说,今日何事?又怕装得太傻,让孙皇后更加怨怒。
  孙皇后冷笑点头,“这几个下人,我瞧着甚是伶俐,就随我入宫伺候吧。”
  几个丫鬟简直是瘫倒在地,连连叩首,这摆明了是要命啊。
  月筝赶紧对着皇后福了福身,“皇后娘娘,这几个丫鬟近日就要随我返回北疆,月筝的清白也牵连在此,断不容有人胡言乱语,还请娘娘把这几人留下继续伺候月筝吧。”
  孙皇后沉思不语,显然还在衡量利弊。
  刚才席间得知凤珣竟干出这样混账失仪之事,她情急之中赶来时来不及掩人耳目,皇上怕也察觉了这些动静,如今再灭五六个人的口,难免事情曝露,引火烧身。为今之计,只要“义陵夫人”之语不被揭破,其他都算小事。
  “也好。梁王妃,哀家应你一回。”虽是卖了个情面,月筝觉得孙皇后看她的眼神比以死威胁更甚。
  皇后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后,屋里的丫鬟们才敢哭出声来,连连磕头叩谢月筝的活命之恩。
  “快别哭了,大喜之日。”香兰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别人,众丫鬟也赶紧止了哭。
  月筝不怀好意地斜眼瞟香兰,香兰也觉着了,满腹狐疑地观察着自己的主子。
  “我突然想起秋苓和大冬的典故来,香兰,你如此伶俐,还是去服侍皇后娘娘为好。我明日就送你进宫。”月筝笑如狐媚,眼中水波漾漾。
  “王妃娘娘……”香兰苦下脸,很认命地绞了绞手中的绢帕,“你听错了,我的意思是您是秋苓,梁王是大冬。”
  “哦?谁是大冬?”
  香兰吓得跳了一跳,今天真是“惊喜”不断,梁王殿下在一身喜服映衬下,美若仙人,幽黑的凤目正凛凛有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淡然询问。


第13章 如火焚身
  轻风微微摇曳廊下的红纱灯笼,光影交错中,他就好像夜归天庭的仙人,俊美无比的面容带了浅淡的倦怠,长睫掩映下的潋潋幽瞳明明无波无澜,却让人觉得似乎带着戏谑的笑意。红烛透过羽纱,照在他光洁的面庞上,每一条轮廓便是绝美弧线。
  月筝沉迷在梦和醒的边缘,穿着喜服的他……终于成了她的丈夫。她赞同了香兰的描述,被人称为美男子的月阙与他相比……凤璘的确是雪山上孤寂高傲的莲花。
  他被她这么直直地盯着瞧,突然轻轻笑了出来。
  他笑的时候……左边竟然有梨涡啊……月筝下意识地竟想眯起眼,他的笑容实在太耀目了。
  “这……这……”香兰这次回魂很快,因为她终于觉得自家小姐这么直白又花痴地一直盯着美男看真的很跌份儿,以人为镜理智就回来得快一些。“小姐,你的盖头……”
  月筝如梦初醒,急得跳了跳脚,双目圆睁,像被什么噎住了,顺不过来气。小手再次抬起,像驱赶凤珣一样不停地向外指。
  “重新再进来一遍!”她终于喘上一口气,人也急匆匆冲回床边,抓起盖头就往自己头上罩,她听喜娘说的,新娘子自己掀盖头不吉利,新郎官要用秤杆挑,寓意称心如意,这样才行。
  凤璘瞧她慌慌张张又十分在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很配合地向后闪了闪身,再举步跨过门槛,装作刚到的样子说:“我回来了。”
  总算回到正常程序,丫鬟们战战兢兢地用锦袱盘子托来秤杆,颤声说喜娘反复教过的祝福套话,只求这对儿新人再别出什么幺蛾子了。
  即便是刻意而为,当他缓慢挑开她的盖头时,月筝仍然感到了意动神摇的震撼,怪异地红了脸颊。她居然没勇气再抬眼直直瞧他,虽然她很想知道,此刻他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也会像刚才凤珣看见她时露出那么惊艳的神色,低低夸她一声你真美么?
  凤璘久久沉默,还是一边儿的丫鬟们扶起月筝,搀到桌边共饮合卺酒,她才在端起杯与他手臂相缠时偷眼细瞧他,他……怎么会没有笑容?他的眼睛里为什么会闪着那么深冥的幽光?
  月筝闭起眼,仰头喝下了祝福他们天长地久的美酒。他是不是想起了杜丝雨?
  如果这一切是她从小到大的梦,凤璘的梦……又是什么样的呢?
  重重放下酒杯,月筝抿嘴而笑,不管凤璘的梦中人是谁,从今往后,他的妻子就是她了!她决不为虚无缥缈的东西苦恼,她只相信现实,只相信决心。
  “笑什么?”直到下人们退出去,密密掩上房门,凤璘才微笑着问她。
  月筝瞪了他一眼,“笑还不行?高兴呗。”
  听了这话,凤璘的微笑反而淡淡敛去,长睫的阴影再次拢住黑眸。
  月筝皱眉,眯着眼观察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情绪异常敏感,她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你不高兴啊……”也对,被凤珣那么一闹,他要是高兴得起来才怪了。他有没有听见凤珣说的气话呢?“你听见啦?”她没头没尾地问,鬼鬼祟祟的心虚样子看起来十分顽皮可爱,凤璘瞧了她一眼,抿住嘴角泛起的笑意,故作不豫地嗯了一声,走到床沿冷着脸坐了下来。
  看吧,还是不高兴了!她懊恼痛恨,该死的凤珣,不迟不早闹这么一出,被皇后娘娘抓回去拆皮扒骨也是活该!“这个吧……”她叭了叭嘴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语重心长地深沉分析,“你不会是河间王,我更不会是义陵夫人!世宗能得逞,那是义陵夫人自己愿意。我就决不愿意!如果凤珣毒杀了你,他就是大仇人,天天琢磨怎么宰了他还来不及呢。”
  凤璘失笑,“你的衷肠怎么诉得这么让我毛骨悚然呢。”
  月筝也觉悟到洞房花烛夜说这样的话题不是一般的煞风景,嘿嘿讪笑几声。
  “睡吧。”凤璘云淡风轻地说,自己不紧不慢地脱了喜服,从容躺下,居然还躺进床帐里侧,用意明显地把床沿让给了她。
  月筝呆愣地坐在床沿上,就这么睡了?她的新婚之夜……看了那么多月阙的珍藏,她当然知道洞房花烛要发生些什么,可是凤璘平静得太过理所应当,简直让她不知所措。
  “嗯……”背对她面朝帐里的凤璘终于出声了,“我有伤在身,你我夫妻日长,不急在朝夕。”
  “哦。”她放心释虑了,点头同意。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扑通跳上床,不由分说地掀凤璘后背的衣服,“伤得这么重吗?让我看看!”
  凤璘极快地起身反手抓住她的双腕,哭笑不得地瞪着她瞧,口气里竟有一丝忍耐地痛苦,“好了!”轻轻甩开她的双手,“别胡闹,好好睡下……就是帮了我了。”他又僵着身子背对她躺下,最后一句说得极轻。
  月筝顺从地下床,自己摘除凤冠脱下喜服时竟无端感到一阵凄凉,虽然知道自己如果怨怪他的话很不讲道理,毕竟他受了伤,可是哪个女孩子不盼望享受花烛照映下,丈夫温柔为自己卸妆脱衣的幸福呢?撅着嘴巴瞪了瞪高卧榻上的英挺背影,他受伤了不能那个也就罢了,她虽然好奇,总归还是心存恐惧和羞涩的,但帮她卸妆脱衣总还可以吧?居然就这么睡下去了。
  真要闹脾气叫他起来……她又舍不得。
  算了,闷闷躄到床边,轻手轻脚地躺下,活像个给主子守夜的丫鬟。原本以为自己会气愤得久一点儿,可折腾了一整天,她也确实累坏了,在陌生的喜房里,缩在床沿边的这一觉居然无比香甜。
  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睁眼便看见凤璘俊美妖娆的面孔,月筝十分不习惯,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笑了,原来醒来就看见他的心情是这么愉快的。
  凤璘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月筝的确与小时候有了很大改变,比如她那一身才艺,她娇艳万方的容貌……但是自说自笑这毛病完全没变,他也没再问她笑什么,略含抱怨地轻声道:“你也真能睡,都快巳时了。”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昨天太累了嘛,你几时醒的啊?”她在枕头上蹭了蹭,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他笑,与他同榻聊天,比醒来就看见他还让她开心。
  “卯时。”他瞥了她一眼,躺平,不再与她对视。
  啊?他就这么干耗了两个时辰等她醒来?她还来不及感动,立刻风疾火燎地坐起身,“我们是不是要进宫去晋见帝后?”她脸色发白,她的公婆可不是一般人哪,不会也等了她好几个时辰了吧?
  凤璘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不必了,明日太子选妃,我又有伤在身,父皇早就宣免了。”
  月筝黯了黯眼,她怎么会听不出凤璘冷淡语气里的苦涩,他没了亲娘,连爹也像后爹了。
  故意欢呼了一声,她又慵懒躺倒,“哎呀,没人管的日子就是神仙过的啊!平常我想睡到辰时,不是娘就是师父,比公鸡都尽职尽责,我恨死他们。现在我是梁王妃,王府我最大,我要睡懒觉,谁也管不着啦!”
  凤璘冷眼瞥着她,嘴角却出卖了他的好心情,“王府你最大?那我在哪儿啊?”
  “你不会不让我睡懒觉的吧?”她又扑闪大眼睛了,伸手圈住了他的胳膊,像撒娇的猫儿。
  他闪了下神,不疾不徐地坐起身,不露痕迹地收回被她扯住胳膊,“还是起吧。”
  她看着他悠然下床的身影,感受到了他的疏离。
  他瞧了瞧桌上没动的饭菜,“一夜没吃东西,饿了么?”
  “饿!”月筝又笑嘻嘻了,他还是关心她的。
  太子选妃是朝堂大事,仪式极为隆重,新婚的梁王夫妇被早早请到宫中,端坐在帝后座下。
  趁宫女上茶,月筝偷偷凑在凤璘耳边抱怨:“今天我们就是人肉屏风,能不能早点儿溜走啊?”
  凤璘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小声回应她:“怎么也要定出人选,领完赐宴。”
  月筝绝望,还好这时待选少女列队进入,月筝可以名正言顺地盯着她们瞧,果然环肥燕瘦,赏心悦目。杜丝雨……果然没来。孙萱儿在里面毫不起眼,若非月筝卖力寻找,根本瞧不见她,不由自己又偷笑了几声。
  凤璘转头瞧了瞧她,无奈地抿了下嘴唇。
  少女人数众多,即使是重点人物献艺,那也是个漫长的过程,帝后二人当然看得津津有味,陪同的臣属也郑重其事,月筝却觉得无聊乏味。趁人不注意溜出大殿透透气,却意外地在殿外遇见了月阙。
  “宫里最近不太平,上次凤璘被刺,我小露了一手,皇上让我在这里护卫几天。”月阙洋洋得意,卖弄完了,突然现出鬼鬼祟祟的表情,拉扯着妹妹到四顾少人的角落,难得有支支吾吾想问又问不出的样子。
  “有话赶紧!”月筝翻白眼瞥他。
  月阙一挺脊背,“凤璘和你那个了吗?”
  月筝和他吵嘴惯了,顺口反问:“哪个?”问完了自己也红了脸,恨恨地别开脸。
  月阙很认真,“就是圆房,房……”
  月筝赶紧打断他,“你管那么宽干吗?!送子观音啊?”
  月阙锲而不舍,“你就说他有没有吧!”口气还很严肃。
  “他有伤在身!”月筝仰起下巴为自己相公辩护,也觉得花烛之夜没那个并不光彩。
  “看看!看看!”月阙像没头苍蝇一样围着妹妹飞了两圈,右手在左手心重重一捶,“我就知道那一下坏事了!”
  月筝眯着眼瞧他,保持镇定。
  “那天来刺杀的勐邑人当真不少,我拖住两个,凤璘的功夫不错,就是当敌经验太少,我解决完手边的一回身就看见他的命根子中了一招。当时凤璘的脸都青了,我就觉得要糟,后来太医来看也没提这事,我又把了把他的脉象,不应该有大问题啊。今天一问你,还是……”
  月筝脸红,羞得不敢正眼看哥哥,也只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才能和妹妹说的如此直白。
  “他有伤!”她其实不想解释,但月阙这么危言耸听下去她也受不了。
  月阙还沉入深深的忧虑,“你懂什么?男人啊,那个心思就是死前剩最后一口气也灭不了!你傻是傻点儿,皮相是绝对没挑的,这方面绝对不会出问题。”分析更深入了,“还是伤了那里!妹妹啊——”当哥哥的语重心长,“男人最痛苦的就是有心无力,那滋味如火焚身哪。”
  月筝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窘迫,怎么会陷入这样莫名其妙的境地?和自己的哥哥谈论闺房之秘!“怎么,你体会过?”她故意冷笑,鄙夷瞟他。
  月阙瞪了她一眼,口气戚戚,“都是男人,感同身受啊!妹妹,我看他也是一时之伤,你现在千万别撩拨他,让他安心养病,这样反而会好得快一点儿。你要再着急……那他真是如堕地狱啊。”
  月筝忍无可忍照他脸就是一口吐沫,“你才着急!”
  月阙闪得飞快,还热心地安慰道:“你先耐心等一等,实在不行我就去找师父!”
  月筝掉头就走,再不想理他。
  太子妃的印绶最终颁赐给了左司徒孔瑜的三女孔芳晨,凤珣从台陛上亲自捧下来交于孔女。月筝看着他,自始至终凤珣都目不旁视,包括端坐在帝后身旁观赏献艺的时候,反倒是她总偷眼瞧他。看来他是被皇后娘娘收拾惨了,脸色十分不好,表情太过庄严了反而生硬。
  孔女接过印绶,娇声谢恩的时候,月筝发觉身边的凤璘极不易被人察觉地颤了颤,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一下子就猜知他的心思——这本应是属于杜丝雨的荣耀。杜丝雨为了他舍弃的太多,任是谁背负起来都太过沉重了。月筝也看向红着脸谢恩的孔芳晨,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她都无法和杜丝雨相比,丝雨……连她都觉得有愧于丝雨,更何况凤璘。
  她悄悄伸手握住凤璘冰冷的手,现在的他需要安慰和支持吧。
  凤璘的手明显地抖了抖,月筝觉得他是想下意识地挣脱,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他,他也在看她,眼神却太过复杂了,她看不明白。她也觉得奇怪,他的情绪她明明可以轻易感知,为何当她用眼去看的时候却会一片迷茫呢?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轻缓地反握了她的手,月筝偷偷地笑了,无论愧疚还是伤痛,两个人分担就轻了很多。
  她不怨凤璘起初的抗拒,六年来,他过得如同遗孤,或者连他自己都不习惯亲人的温暖了。
  他的手心慢慢热起来,她却想起了月阙的话……她这算是撩拨他么?主动接触他,靠近他,让他动念却力所不及……这么想来,这两天他的疏冷和喜怒无常倒能解释了。月筝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还不自觉地藏在身后。
  凤璘皱眉,侧过脸来瞧她,见她反而一脸担忧地盯着他瞧,满眼同情。他呛了一下,想到她刚刚偷溜出去,想来是碰见了月阙。他垂下眼,这样……很好。


第14章 兔死狐悲
  因为太子选妃,月筝的回门都晚了一天。
  站在围廊下,看凤璘在院中认真地检查每样回门赠礼,时不时小声吩咐下人什么,月筝抑不住心头的甜蜜,笑容满面。
  凤璘一一查看完毕,回身有些抱歉地皱起眉,“今天父皇召集大司马和将军们商议增兵北疆的事,我没办法在你家多待,你怕是要自己回来了。”
  月筝赶紧笑着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你忙你的。”增兵北疆是何等大事,凤璘这个北疆之主当然要参与讨论,不然一个大意,皇后娘娘的手又□来,什么好事都变坏了。在皇后娘娘眼中,增兵北疆不是抵御勐邑,而是助涨了凤璘的实力,是她心口一把尖刀。
  回门仪式凤璘十分看重,不仅精心准备了礼物,还对岳父母恭敬有加,行礼如仪。原学士原夫人都深感满意,重视女儿才会重视岳家,看得出梁王对筝儿还是很上心的。
  见父母这样高兴,月筝也觉得自己十分有面子,笑不停口。只有月阙忧心忡忡,时不时愁眉苦脸地看看凤璘,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被月筝狠狠掐了几把,露出的笑容越发诡异了。还好他向来诡异惯了,原家夫妇还觉得儿子今天表现得很正常,甚至非常合宜,至少没有说什么让大家无颜面对的傻话。
  廷议定在未时,凤璘迟迟不愿动身入宫,还是月筝反复催他了几遍,他才歉然向岳父母道别,承诺过几日再陪月筝归宁,原氏夫妇对这个女婿更加满意了。月阙也跟着他一起入宫,晚上回来还笑嘻嘻地传回一则笑话:皇上见凤璘迟到,也知道他是陪王妃回门才来晚了,当着文武重臣开凤璘的玩笑,说他疼爱媳妇超过疼爱北疆的土地,凤璘弄得面红耳赤。
  凤璘走后,月筝又待了会儿才从娘家出来,凤璘带着容子期一同进宫,留下另一个心腹属下卫皓送月筝回家,卫皓是个沉默寡言的黝黑少年,月筝发现香兰总是红着脸偷瞧人家,看来很有猫腻。也真让她想不明白,明明是容子期更英俊一些,心细斯文,办事牢靠,凤璘总派他办理内宅事务,和香兰接触更加频密,香兰这小丫头却偏偏色迷迷地盯上卫皓,对容子期却从来没有好脸,还背地里叫人家容二愣。在月筝看来,卫皓更像二愣子。
  月筝别有用心地提议去南城商铺逛逛再回家,香兰雀跃欢呼,卫皓却冷眉冷眼,一副壮士赴死的惨烈模样。月筝缓步从一家店铺出来又进另一家店铺,不看货物反而一脸坏笑地瞧香兰向卫皓发动各种进攻。回府的路上,月筝提议步行,卫皓向来坚决执行主子的命令毫无推诿,铁青着脸打发轿夫随从先行回府,神情越发残酷。月筝边走边吃花生酥,忍笑瞥着香兰非要让冷血家臣卫大人当街吃酥糖,卫大人太阳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从南城回府走王府后巷更近,月筝心情大好地走近胡同口的时候却发现一队王府护卫面色肃杀地守住巷口,平时在后巷摆摊的小贩都被驱赶出来,在巷口挤作一堆继续买卖,还频频小声议论着往巷子里张望。卫皓的神情明显地一变,难得开口说:“请王妃改行西门。”还半胁迫地跨前一步,挡住月筝去路。
  月筝眯眼,这黑小子肯定知道点儿什么,而且还不想让她发现。眼风若无其事地扫过也一脸狐疑的香兰,香兰立刻心领神会,手里抓着的各种刚买的小物件顿时稀里哗啦掉落在地,嘴里还哎呀呀地惊叫着,泫然欲泣地瞧着月筝说:“王妃,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神态极其逼真。
  月筝被她的演技和反应惊到,果然是娘亲训练的精兵强将,吸了口气才配合着竖起柳眉,“你就是笨!还不快帮着拣!”后面这句是吊着眼梢对卫皓说的。
  卫大人的青筋再次爆出来,咬了咬牙,还是和香兰一起蹲下身子。
  机不可失啊!月筝一步就从矮了半截的卫皓身边窜过,香兰也一把摔下刚捡起的纸包跳起身,不忘嘱咐卫皓:“你拣吧,一样也不许少。”
  卫皓铁青着脸招呼两个护卫来拣东西时,那一主一仆已经身手敏捷地跑进巷子,把守的卫兵面露难色却也不敢阻拦。
  “瞧瞧那是谁。”月筝在小巷拐角停住脚步,挑嘴角冷笑。
  香兰不赞同地看着自家小姐,她这么笑的时候阴毒不够,还狐媚兮兮的,和皇后娘娘不是一个段数。
  一脸悲愤不平坐在后门石阶上的笑红仙也看见了月筝,恨恨地站起身。她个子比月筝高,又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傲兀怨愤地抬着下巴,自然而然形成了居高临下的情势。月筝很是不爽,一翻眼,好像没瞧见她似的昂首挺胸往王府里面走,守在门里的管家很有眼色,带着守门的家丁点头哈腰地迎了出来,众星拱月地把月筝往府里引,笑红仙的气势不攻自破。
  眼看着月筝在众人围随下就快跨入府内,笑红仙急匆匆地开口尖叫:“站住!”
  月筝冷哼,继续前行。
  “你们休想就这样打发了我!”笑红仙气白了脸,很没气质地跺了跺脚。“我天天来,直到凤璘知错而改。”
  月筝停住脚步,甜甜回头向她一笑:“好,你等吧。”
  笑红仙顿时炸了肺,瞪着月筝袅娜而去的背影无可奈何。
  回房换了家常装扮,小睡片刻,日影已经西斜。月筝信步走到小园中,深深呼吸傍晚和暖的空气,这一觉她睡得极不踏实。天空飞过几只回巢的鸟儿,云朵的颜色橙黄中微微泛着古怪的浅绿,无端有些凄凉。
  “她走了没?”她问身后的香兰。
  “没,我打听了,笑红仙自从被赶出王府就一直不死心,隔三岔五地守在后门口,每次都会待到入夜。如果不让她靠近她就在大街上呼天抢地,王爷也没办法,干脆就让她在门口耗着,封锁小巷了事。大概是想拖到返回北疆不了了之。”
  月筝叹气,果然请神容易送神难,凤璘早就料到的,而且坦然地把这件“家务事”推给了她。
  走去后门的时候,笑红仙的丫鬟正从大街上买了包子回来,准备递给主子,笑红仙看见月筝来,冷着脸站起身,推开丫鬟的手。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太多,除了看门的四个护卫,府里连个路过看热闹的人都没有,越发显得她这番举动的失败。
  月筝看了看笑红仙丫鬟手中粗劣的包子,慢慢地皱拢柳眉,笑红仙虽然堕入风尘,却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这样坚持,怕是赌气钻了牛角尖。
  “你……这是何必。”月筝不明白笑红仙是怎么想的,她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虽然凤璘为她赎身的事全城尽知,名妓的名气还是相当响亮的。她现在重获自由,远走高飞嫁人也罢,重操旧业也好,断不至于要这样自毁尊严,死缠烂打。更何况像她这样贪图享受的人,凤璘也不见得很中她的意。
  笑红仙故作傲兀地扬起下巴,“我岂是让你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月筝简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人脑袋里全是浆糊吧?她死死黏在王府门口就是要证明不能“挥之即去”?
  “是凤璘给的价钱你不满意?”月筝清冷地一笑。
  笑红仙闻言愣一下,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个嘴巴,眼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月筝的心莫名其妙一刺,这句话怕是的确太伤人了。
  笑红仙咬了咬嘴唇,哼哼冷笑,“你莫得意。”
  月筝被她这样直视,浑身不舒坦,脊梁骨冒出阵阵寒气。
  “你嫁的男人……”笑红仙露出幸灾乐祸的狰狞表情,“我肯赎身跟他,自然对他有份情意,希望跟着他过些安稳日子。入府数天,我百般取悦于他,他也很是享受。如今转眼就将我扫地出门,我这样没皮没脸苦缠多日,他却是置若罔闻,看都没来看上一眼,说都没来说过一句,可见心肠冷硬!梁王妃,你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
  月筝不愿听她数落凤璘,冷着脸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笑红仙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我想怎样……”当初她不过是对自己的媚术容貌很有信心,觉得凤璘是因为新王妃百般责难才不得已把她赶走,如今婚礼已过,她这样放下身段苦苦哀求,凤璘自然会心生不忍回心转意。结果……她只是这么傻傻地等,却渐渐不知道自己想如何了。
  看着她迷茫的眼神,月筝不由软了软心肠。一直觉得笑红仙浅薄势利,十分讨厌,如今看着她被凉凉地丢弃在这儿,苦苦挣扎,又觉得她挺可悲。
  笑红仙突然双目一凛,冷冷一笑,“我算是认清了他的铁石心肠,再能入府又怎么样?迟早还要落到这步田地!一口价,再给我黄金万两,让我后半生衣食无忧,也不枉瞎眼一回!”
  原本被她几句话说的心头发沉,后来听她开口要钱,月筝一边鄙夷一边安了心,笑红仙满身风尘铜臭,把凤璘说得那么残忍,不过是为了多要些钱财。这般苦苦纠缠,不是凤璘冷漠丢弃她而忿忿不甘,还是钱没给够!
  “王爷已经没少给你,你还狮子大开口?!”香兰忍不住鄙夷地出声质问,一万两!自从小姐嫁过来,接手王府账房,整个梁王府的余钱都不到一千金,还是因为婚礼诸事皇上额外赏赐的。
  “不给?不给咱就耗下去!反正我的脸都已经丢到姥姥家了,不弄个够本,我窝囊下半辈子!要回北疆是吧?我一路跟着去!”笑红仙也豁出去了,不再一脸抑郁,反而趾高气昂起来,撒泼地一屁股又坐回石阶上。
  月筝看着她眼中的泪光,虽然笑红仙这副嘴脸十分可憎,她却恨不起来。
  凤璘对杜丝雨算是情深义重,她虽然吃醋嫉妒,却还是能理解同情,凤璘对笑红仙这样冷酷寡情,她本来觉得解气爽快,可又说不出的感到悲哀。
  “五千金,要就拿着,不要你就耗下去吧。”月筝面无表情。
  “小姐!”香兰急了,小姐不是傻了吧?不给,笑红仙又能怎么样?耗不下去的是她!
  月筝看了香兰一眼,轻轻摇头阻止香兰继续说。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可笑,她同情笑红仙真是兔死狐悲,谁都觉得假惺惺,笑红仙也不会领这情,还得把她当成冤大头。可是……这个半生坎坷的女人,既然她还爱钱,就让她也从了心愿吧。
  笑红仙垂头想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站起身向月筝点了点头。
  月筝小声吩咐香兰回房把银票取来,这五千金是皇上赐下的聘金,娘给她置办嫁妆并没动用,过门前叮嘱她说北疆贫瘠,凤璘身家也算不得丰厚,这钱让她带着应付不时之需。
  笑红仙看着手中的银票,久久不语,刚才张口要钱也是半真半假,她当然深知梁王窘迫,真没想到月筝能真的给她。抬眼看月筝,这个出身官宦人家的幸运女孩,眼里有她妒羡不已的清澈,眸底深处是豁达通透。
  幸运?未必!
  “没想到,我打算托付终身的男人舍不得给我钱,你却给了我。”笑红仙有些哽咽,真是可悲可笑的结局。不管原月筝出于什么理由给她钱,她还是感激她的,至少她比那个男人心软。
  “你……也好自为之吧。”笑红仙叹息般地轻声说,她当初期待在凤璘这里得到安稳庇护,是傻。这个心无杂念的姑娘,何尝不傻?今日她凄惶离开还有个傻子同情她,不知他日,这傻子凄惶离去时,可还有人这样怜悯她?
  见月筝张了张嘴,又恨恨抿紧,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红仙一笑,“看在钱的份上,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月筝犹疑了一会儿,终于前行几步和笑红仙走到小巷拐角,香兰和笑红仙的丫鬟都很有眼色的原地没动。
  “那个……那个……”月筝涨红了脸,这要怎么问出口吗?!刚才当家主母的威风全没了,支支吾吾才像她这个年纪的少女。
  “你是想问我,凤璘和我的房事吧?”笑红仙是何等人物,一看月筝的样子就知道她想问什么,她倒说得坦然大方。“正想告诉你,梁王爷勇猛得很呢。”笑红仙嗤嗤冷笑。
  月筝听了一边泛恶心,一边放下了心头大石,至少凤璘在身体方面以前是正常的,那毛病不是天生的。
  笑红仙又开始怨毒无比地唠叨:“我倾尽浑身本事,把他伺候得那样舒坦,他竟然毫不留恋。梁王妃,你可要加小心,一个连肉体之欲都能舍弃的人,绝非良善之辈!”
  这也是她觉得原月筝这位梁王妃将来也没好果子吃的原因。朝堂大事什么的她不懂,但她见得男人多了,梁王这样的……绝不简单。
  “快走不送!”月筝听了她的话掉头就走,不贪□的倒成了“绝非良善”,贪的却是圣人吗?笑红仙脑子有病!


第15章 言听计从
  终于打发走了笑红仙,月筝也一直高兴不起来,一时悲天悯人却当了冤大头,五千金啊,现在缓过神来真是痛心疾首!那是她的聘礼啊……更何况,她越来越觉得自己问笑红仙凤璘那方面的情况是傻到极点的举动,正好给了笑红仙一个恶心她的大好机会,简直是扬着脸找抽。
  越想越懊恼,连吃饭都不香了。
  回府用饭的凤璘也察觉了,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解说:“还生我气?不是都解释过了吗。”
  “我不是生气。”月筝愁眉苦脸,她是心疼。而且借她个胆子也不敢告诉凤璘,因为她亲眼瞧见他连给笑红仙买镯子五百都拿不出来。要是他知道她一转眼败掉了五千金,估计会一剑捅死她。
  下人们撤去碗盘,容子期一脸凝重地走进来,禀报说:“王爷,按照您的吩咐,把他们召集到内院来了。”
  凤璘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向门外的小院。
  月筝和香兰轻手轻脚地躲在窗边偷看,院子里聚集着约摸五六十壮年男子,英武地站在那里,个个身手不凡的样子。凤璘站在他们面前,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可就是这么一副不壮硕不肌肉纠结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压倒了对面数十个昂藏男子,他才是主人,他们全是俯首听命于他的奴才。
  “你们也都得知了吧,皇上下旨通缉勐邑刺客。”凤璘的声音不高,清清朗朗却威严无比,“这批刺客对我们北疆来说,更是至关重要。所以,我们必须抢在官府之前抓获刺客,活捉最好,情况紧急的话就地格杀,有功者赏金五千。”
  原本正为凤璘傲视独立而沾沾自喜的月筝,听见五千这两个字时,浑身剧烈哆嗦。
  一边的香兰很解气地哼哼两声,小声自言自语:“假大方,真活该。”
  月筝瞪了眼自己这个刁钻的丫鬟,也无心偷看了,闷闷走回内室。安慰自己凤璘肯定也有私房钱的,而且他也不知道娘亲把聘金当嫁妆给她带过门,五千金这个数字完全只是巧合。
  凤璘训示完毕,悠闲自若地走回内室,坐在桌边用蜡针拨亮烛火,“月筝……”他笑的时候,永远是眼睛里星光烂漫,嘴角微微一挑,梨涡就浅浅地浮在俊俏的脸颊上,让人一看就痴痴迷迷,魂飞魄散。
  月筝瞪着眼睛瞧他……痴迷了。
  凤璘眼中的星光一闪一闪,晃得她心中一片空白。他说:“月阙告诉我,岳母把没用完的聘金给了你,先借我应急吧,回了北疆加倍还你。”
  一道霹雳击中了沉迷在美色中的月筝,顿时清醒了,还冒出一头冷汗。
  凤璘发现她又开始无声地开合嘴唇,像条可爱的小鱼,她心虚,故作聪明,悔恨无比的时候就会这样,非常明显。凤璘挑起眉毛,托起下巴等她解释,看得出,这笔钱出了问题。
  “那个……凤璘……”她原本是坐在床边上的,现在站起身,手背在身后来回绞手指,还有点儿谄媚地看着他笑,“今天晚上天气真好啊,月亮很圆。”
  凤璘不答,看着她,丝毫不为她的打岔迷惑,似笑非笑地没转开目光。
  “你觉不觉得也很安静?”月筝瞪大眼,笑眯眯地提问,没人回答,只好讪讪地自己宣布答案,“笑红仙再也不会来啦。我给了她五千金让她永远消失。”
  凤璘没有惊讶地瞪大眼,反而长睫一垂,半遮住了粼粼黑瞳,没有跳起来掐她,也没破口大骂。月筝瞧着他这么平静的俊容,脊背上的汗又渗出新的一层。“你……你还好吧?”她忐忑不安地觑着他的脸色,他估计是气懵了,还没缓过劲来。
  凤璘终于轻咳了一声,“我还好。”他淡定地说,“梁王妃,你好大的手面。”
  她僵着嘴角嘿嘿笑了两声,终于装不下去,哭丧着脸问他:“赏金要怎么办啊……”她是真忘记了她还有个不害她就活不下去的好哥哥了,也没想到凤璘这么快就要用上这笔钱。
  “没关系,”凤璘站起身,捏了捏太阳穴,“反正那也是额外省下的,没了就没了。你睡吧。”转身就要向外走。
  月筝快步上前一把扯住了他袖子,她宁可他跳脚骂她,埋怨她,也不想看见他强忍忧心转身离去。“我错了。”她垂下头,眼睛漫起水意。她明知凤璘度日艰难,上有皇后克扣刁难,下有北疆艰窘财政,还这么任性胡来,因为自己一时感触就花掉了凤璘打算用来做正事的金子。
  凤璘看她这样反倒轻笑了,“怎么还哭了?”他转过身,微微侧头瞧她,“没关系的,我出去不是因为生气,是打算去舅舅家里暂且借些应急。之前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听了月阙的话改了主意,问老婆借怎么也好过舅舅。”
  月筝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眼睛里却泛起笑意,他还是把她当最亲的人哪。
  “你先睡吧,我怕是要晚些回来。”他笑笑,嘱咐了她一声才转身离去。
  接近黎明,凤璘才回府,内室的烛火昏暗,即使他不在,月筝还是堪堪睡在床外侧,留了很大的地方给他。
  即使他的脚步那样轻浅,她还是立刻察觉了,腾地坐起身显得有些冒失,转过头来却是一脸得意笑容,“你回来啦?”语气不带一丝倦意,想来是一直熬着没睡在等他,“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看着这样的她,凤璘皱了皱眉,想如平时那样淡淡而笑终于没能成功,“干吗不睡?不累?”
  月筝显然心情大好,神气十足地跳下床来为他宽衣,“太得意了,睡不着。”她坦白地呵呵笑起来,感觉到触碰他领口的玉扣时,他的身体颤了颤。她慌了一下神,竟没能一下子解开,难道这样的接触也让他难受吗?她真的已经非常注意了,躺在床上恨不能贴着床沿睡,离他远点儿是点儿,天天睡得腰酸腿疼。若不是怕下人们胡说八道,她真的宁可躲到别的房间去睡。她也想过打地铺,终于还是放弃了,让人看见比分房睡还糟糕。
  “我自己来吧。”他举步走向床榻,这回月筝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抗拒,又一次不着痕迹地闪开了她的手。
  “我给你说说明天的计划!”她重重按下心中的苦涩,他病了嘛,这时候她不体谅他,凤璘不更可怜了?为了表现自己的不介意,她摩拳擦掌得几乎有些夸张,“明天不是要进宫去给帝后请安辞行吗,哈哈,看我的。”
  凤璘把外袍随意地扔在床头的矮几上,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不放心地说:“你该不是又要给我惹什么祸吧?你就放过我吧,在京城也待不了几天了。”
  月筝咧嘴嘻嘻笑,“放心,是福不是祸。”
  凤璘还是一副绝不相信的样子。
  难得一夜不得安眠,梁王妃娘娘清早起来还是神采奕奕,凤璘有些困倦地梳洗完毕靠在床栏上看月筝打扮,平时都是他起床很久,事情处理了大半,他的这位王妃才意犹未尽地醒来,今天很是反常,他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月筝还曾用说惊天秘密的神情告诉他,其实她的师父就是谢涵白,他将信将疑,若论月筝这一身的造诣,他倒还能够说服自己相信,可月筝这懒散的做派,他真无法想象也是出自谢大师的□。
  “走吧!”月筝对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非常雀跃地跑过来想拉他起来,手都将将地伸出来却生硬地转了方向,抓起搭在另一侧的丝帕。“快走,快走!今天要早去埋伏!”
  凤璘苦苦一笑,却还是配合地同她一起走去外面。
  进宫太早,顺乾帝还在妃嫔的寝宫没有去曦凤殿,月筝在竹林甬道的拐角略显紧张地探头探脑,凤璘却若无其事地坐在竹下石桌边闲闲品茶。香兰快步从女墙那边跑过来,向月筝一个劲儿点头示意。
  “来了!”月筝非常激动,几步窜过去粗鲁地抢下凤璘的茶杯,甩在石几上,把他拉扯站起,还紧张地连连清嗓子。
  香兰站在月筝刚才张望的地方匀着气儿把风,这个拐角简直像个被竹子屏风挡住的小空地,从女墙那儿走过来看不见拐角这边的景物。香兰突然站直身体,好像恭敬侍立,眼睛却使劲眨动。
  月筝深吸一口气,抓住凤璘的胳膊使劲摇,声音娇嗲还别有用心的洪亮,“凤璘——王爷——给我表舅买下那个宅子不行吗?才二百金!表舅从小疼我,第一次向我开口。”
  凤璘用余光确定顺乾帝听见后隐在竹屏那侧,真没想到月筝的胡闹还管了些用。他眨了下眼,入戏地重重叹了口气,为难地说:“月筝,你也知道王府的情况,我……”
  “我不管!”月筝跺脚,“我要不是嫁你梁王,表舅能来拜托我吗?是,王府现在账房里就剩二三百金,可说出去谁信啊?你是一藩之主,梁王殿下,我表舅也没长期要你救济,不就是在京中买所宅子吗?你给笑红仙赎身都拿出二千金,怎么?我这个正妃还不如一个□吗?”
  “胡闹!”凤璘板起脸,“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训斥完了,似乎又心疼,“我……唉,筝儿,我那也是一时糊涂。若回了北疆,拿出王府全部用度帮补你亲戚我也决不犹豫,苦几个月就捱过去了。可眼下……咱们还要千里迢迢地回北疆啊,这点儿钱都不够,我还打算问三舅再借点儿,你亲戚的宅子,我是真的没办法啊。”
  月筝高声哭泣,“你就是舍不得给我娘家人花钱!说起来我还当了王妃,亲戚都看我们家风光无比,结果二百金你都不肯给!都说我嫁得好,皇亲国戚,好什么好啊!跟着你吃苦受穷!我不管,你不出钱,我也不去穷巴巴的北疆了!听说连水果都没得吃!请安我也不去了!”扭来扭去,哭得肝肠寸断。
  “筝儿,唉,好吧,好吧,我问大舅舅再借点。”凤璘无奈,“别哭了,一会儿当着父皇千万别胡言乱语,知道吗?快走,迟了不敬。”
  “你不是骗我吧?等向父皇母后告完辞,你就耍赖不出钱了吧?”月筝抽抽搭搭地质问。
  “不能!”凤璘也火了,“我再穷,也不至于诓骗一个女人!快走!”
  夫妻俩相视一笑,带着忍笑得快要抽筋的香兰和容子期快步奔曦凤宫而去。
  在正殿等了好半晌,顺乾帝和孙皇后才姗姗而来,皇后的脸黑得吓人,冷冰冰地没有半丝笑容,顺乾帝也不算太高兴,但好歹还装点了些笑纹。
  请安完毕,凤璘说了些告别的套话,帝后也按礼回复了几句。
  顺乾帝向身边的太监一丢眼色,太监立刻捧了卷圣旨出来,高声唱诵着要梁王和王妃接旨。
  凤璘和月筝很默契地表现出莫名其妙的样子,惊讶地互相看了看。
  顺乾帝下旨把北疆以南的丰乐郡也划为梁王封地,丰乐郡不大,却号称“塞上江南”,物阜人丰,商业繁盛,原本是顺乾帝胞弟吉昌王的封地,能有这样的决定,顺乾帝也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凤璘得了丰乐,又统领了新增的北疆守军,怪不得皇后娘娘恼成这副样子。
  除了增加封地,还赏赐了黄金万两,找的借口也十分有趣,梁王成家立业了,赏金子修缮王府。
  凤璘虽然惊喜,还算镇定,月筝除了真高兴,还有表演成分,欢天喜地的连连叩谢父皇,感激得无以复加。
  顺乾帝看着她微微一笑,低低道:“这下有水果吃了。”
  月筝立刻配合地表现出惊恐之色,收了狂喜,拉着凤璘慌忙告辞。
  出宫的路上月筝呵呵笑个不停,凤璘瞧她小脸因为兴奋而染上的粉晕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傻不傻?一直笑。”
  月筝得意忘形地挽上他的胳膊,“现在相信我足智多谋了吧?没水果吃真是点睛之笔,丰乐郡啊!大惊喜!”
  凤璘闪了下眼眸,任她抱着胳膊缓缓前行,微笑调侃道:“是啊,王妃英明,顺口胡说也能为北疆立下如此大功,小王感激不尽。”
  月筝也是歪打正着,如今北疆防御任务吃重,他这个北疆之主在朝堂上份量增加,父皇心中又对他本就有愧,见儿子被妻子这般数落,又为银钱之事束手无策,正触痛处,才终于铁了心扛住皇后的百般阻挠,下了这样的旨意。
  “所以啊!”月筝高兴得都要蹦跳走路了,“以后你要对我言听计从。”
  凤璘扑哧失笑出声,抿着嘴连连点头,“是了,要言听计从,说不定父皇再赏个丰乐给我呢。”


第16章 北归之路
  归期将至,王府上下忙碌不堪,月筝真没想到自己嫁来王府才几天,行李居然积攒了这么多箱。
  凤璘整日奔忙,亲自带着容子期和卫皓追缉刺客的下落,希望在离开京城之前能有所收获。
  香兰小心翼翼地整理装箱着月筝的嫁妆首饰,唠唠叨叨地说要把这个箱子随身放在乘坐的马车里才安心。月筝瞧着面前大大一箱,眼珠骨碌碌转。香兰已经十分了解自己这位主子,扑在箱子上戒备地看着月筝,“小姐……你别动这些首饰的主意,夫人知道了会宰了你的,这里很多是夫人的嫁妆。”
  月筝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了。”可她更知道皇上赏的一万金,凤璘归还了平素向舅家的欠债,支付归途花费,打赏得力属下……已经所剩无几。北疆增兵,皇后娘娘的爪牙百般刁难,她躲在屏风后听见容子期向凤璘禀报过,凤珣的新岳丈生生把军费减掉五分之一。就算凤璘得到了丰乐,也不可能一夕暴富解决燃眉之急。
  天色擦黑,凤璘才脸色郁郁地回到房中,连晚饭都没吃,看来还是一无所获。
  月筝赶忙为他张罗饭菜,犹豫了一下,还是急于献宝地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到他眼前。凤璘扫了眼银票上的数字,疑惑地皱起眉,“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月筝歪头笑,“这你别管,有了这笔钱,应付回北疆还是十分宽裕的。”
  凤璘低头,沉默而缓慢地吃着饭,月筝愕然地发现他并不因为这额外的收入而欢喜。难道他是怪她不和他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吗?“嗯……嗯……”她又开始支支吾吾,“我是想着在京里能卖个好价钱,所以就……”
  “月筝……”凤璘放下碗,却没抬起头,“嫁了我,你就一直跟我吃苦……连嫁妆都要变卖。”
  “没没没!”月筝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来竟然伤害了他的尊严,“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苦!能和你在一起,怎么样我都很高兴。”
  凤璘的手慢慢握成拳,头也一直没有抬起,突然就起身快步走出室外,月筝着急要追,被门口的香兰拉住,“让王爷静一会儿吧。一个男人,要老婆变卖首饰帮衬,心里好受不了。”
  月筝愁眉苦脸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是凤璘想得多了,还是她想得少了?夫妻间患难与共为什么会这么复杂呢?
  夜里辗转难眠,月筝时不时从床上跳起身跑到房门口向外张望,天亮就要启程回北疆,凤璘能去哪儿呢?
  天终于慢慢地透了亮,忍耐已久的月筝亲自跑到西院去找容子期,容子期不在房里,隔壁的卫皓听见敲门出来瞧看,告诉她容子期也一夜未归,并且王爷出门前吩咐过,今早如果没在动身前赶回,让他护卫内眷启程,北门外十里亭会合。
  月筝听了喜忧参半,闷闷地走回内院,凤璘看来是去办公事,并不是被她气得一夜不回来,可什么事要临行前连夜处理呢?他们的行期是早就定好的,不应该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啊。他这样……还怎么带队赶路?
  因为月阙也随队前往北疆,原家夫妻一直送子女到北城门外十里长亭。
  一路上月筝在母亲的车里听够了训话,无非让她别再如闺女时骄纵懒散,勤俭持家。月筝听得头疼脑胀,而且越来越不明白,她是这样做了啊,处处为凤璘想,可他还是不高兴。
  接近十里亭,月筝有点儿坐不住,总是撩起车帘向前观望,当她看见凤璘带着几个心腹随从在亭里等待,顿时笑容满面,连声喊车夫停车,急不可待地跳下地。
  车里的原夫人瞧着女儿飞跑向丈夫的背影长叹一声,“养女儿有什么用呢?”
  凤璘脸色疲惫,见她跑来还是笑了笑。
  月筝见他微笑,终于平复了忐忑的心情,他果然是去办公而不是和她赌气。凤璘身后的容子期笑嘻嘻地向月筝打眼色,向亭中放的一个木箱努嘴,站在箱子边的护卫很机灵,轻轻把箱子掀开一线。月筝瞪大眼,忍不住双手捂住嘴巴,是她的嫁妆!凤璘连夜奔忙,就是为她买回卖掉的首饰!
  凤璘阻止地向她摇头,因为原家夫妇的马车已经一前一后地到了亭外路边。“别让岳母知道,看她不生你气。”他小声地在月筝耳边说,率先出了亭子恭敬地向岳父母请安,用让人心安的恳切语气安慰岳父母不要担忧远行的儿女,他会尽力照顾好月筝兄妹的。
  与细心的女婿相比,习惯离开父母的原家兄妹显得无可救药的没心没肺,从早上见面到现在,一个魂不守舍一个欢天喜地,没半句宽慰父母的话或者表现出离愁别绪。货比货得扔,瞪了眼自己的那对无良的子女,原夫人突然恶毒的感到一阵轻松,她也别担心这俩人了,都扔了算了。
  马车行进在北去的驿道上,看着车厢角落的首饰箱子,月筝的嘴角就没办法不上翘。解下情丝甜蜜编结,凤璘这次真太让她感动了。
  坐在一边的香兰十分怀疑地盯着月筝看,“王妃,你的这条绳子是干吗用的?”她凑前细看情丝,“不像是装饰品,不然就一气编完了。”
  月筝心情好,笑着回答:“结绳记事知道吧?”
  身为从小跟在学士夫人身边的丫鬟,香兰当然也颇有知识,“记事?记什么事呢……”她发现月筝又笑眯眯地看首饰箱了,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结绳记的是王爷欠你的钱!”
  月筝钉了她一眼,懒得和她解释。她记的是她欠凤璘的情!
  中午用饭的时候,一队人拐入驿道边的空地,野炊休息。
  凤璘在马车里补眠,月筝不忍去打扰,乐呵呵地去找月阙聊天,月阙坐在一株柳树下难得沉默地想着什么。
  月筝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耳力极佳的他竟然没有察觉,月筝摸着下巴细瞧哥哥八百年才出现一次的深思表情,有点儿骄傲地承认,自家哥哥不说不动,面无表情的时候的确算是个俊俏的男人。
  笑眯眯地看够了,她才大跨一步,猛地“喂”了一声,月阙果然被吓了一跳,横眉立目地瞪了妹妹一眼,却没出声针锋相对,闷闷地转了身,背对妹妹。
  “怎么了?”月筝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能让月阙都发愁的事件一定是极为耸人听闻的。她一脸打探地挤到哥哥身边,瞪着眼睛使劲眨巴,循循善诱:“说说,说说。”
  月阙烦恼地吸了口气,扭头看着妹妹娇俏生动的小脸,她还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呢!“你……”月阙抿了下嘴唇,向来和妹妹无话不谈,但这件事他没确认前,真的不想和她说。“……你和凤璘还好吗?”
  月筝眯眼抿了抿嘴唇,哥哥在岔开话题,“很好,非常好。说说你的烦心事!”
  “他的那个病好了吗?”月阙瞧着妹妹,十分认真。
  月筝怀疑地看着他,猜不透他是真的关心还是想把她的注意力引开。
  “算了。”月阙也不等妹妹回答,皱眉站起身,“我自己去弄清楚。”快步走开。
  月筝满腹怀疑,从没见月阙这么深沉过,原本很是忧心,但见他直奔篝火,凑到正在烤肉的家丁身边细细地嘱咐什么,还不停指火上的肉,一颗心又落回原地了。
  饭罢赶路,一直急行入夜,赶到广青驿才停下,队伍里人人疲倦不堪,草草用过驿站的饭食都各自歇下。
  月筝被马车颠得头晕脑胀,脚踩了实地非常享受,容子期还安排人送来沐浴用的热水,夏末的夜晚本就凉爽,再洗上一个热水澡就越发浑身舒坦了。凤璘和她一起吃过晚饭后就不见了踪影,月筝在房里等了一会儿就有点儿着急,也想松散松散酸疼的筋骨,便出了驿站,且行且寻。
  容子期和卫皓都在房里,她出门的时候留心看了,难道凤璘是一个人出去的?
  天色如墨,驿站的灯笼光亮有限,四外荒郊月筝也不敢远走,正想回去,听见二楼窗子开阖的吱嘎声,衣袂迎风,月阙穿着月白长衫在灯笼的映照下骤然从楼上飞掠到树顶显眼而吓人。明知那是哥哥,月筝还是被吓得心脏一沉,正想出声责骂几句,急于飞掠的月阙并没发现淹没在夜色中的她。
  想起白天月阙反常的举止,她猜想他趁夜外出肯定有诡异,好奇心战胜了胆怯,她轻手轻脚地沿着月阙前往的方向行走。还好沿路只是花草茂密,树林却稀疏,月亮渐渐升高,柔和的光华照亮了四野,周遭也不至于太过吓人。月阙轻功绝佳,几个飞跃人便消失在清澈夜色里。月筝摸索着走了一会儿,还是害怕起来,刚想打退堂鼓飞奔回驿站,却十分意外的看见月阙鬼鬼祟祟地躲在草丛前的大树后面似乎在什么。
  树影稀疏,隐隐看见水面反射的星点月光,前面有水!难道……月筝撇嘴,心里无比鄙视月阙,他在偷看人家洗澡吗?
  月筝不会武功,脚步相对沉重,月阙又贼人警觉,倏然回头看见了妹妹,立刻焦急地向她做噤声的手势。
  “谁?!”一声熟悉地断喝,月筝大吃一惊,月阙偷看的人竟然是凤璘?
  月阙狠狠剜了妹妹一眼,被人发现这样恶心的行径居然面无愧色,反而气急败坏地用手使劲向月筝比划,理直气壮地埋怨她坏他好事。月筝一面为他的无耻感到佩服,一面很有默契地原地蹲下隐藏。
  “出来!”树丛外传来了拔剑的声响,凤璘的声音离他们更近了一些。
  “是我,是我。”月阙变脸很快,若无其事地嘻嘻笑着走出树丛,“不好意思啊,我听说这里有水潭也想来洗澡,看见你已经来了,怕你不好意思,想等你洗完再出来。”
  凤璘显然非常无语,沉默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月筝死命地减轻呼吸,被凤璘发现他们兄妹这样无聊的举动简直丢脸到家了,该死的月阙,害她都不用成心的。
  “你洗完了没?要不就再一起洗洗?我不介意。”月阙十分大方,躲在密实草丛里的月筝都能想象得出他毫无羞耻的可憎嘴脸。
  凤璘再次沉默,一会儿淡淡地笑了笑说:“你洗吧,我洗完了,先走一步。”
  月筝安然,到底自家相公是个正常人。
  “哦,那走好!你……别是不好意思吧,都是男人,没事的。”凤璘都快步离开了,月阙还很实在地招呼。“对了,我妹说她颠得浑身骨头酸,要散散步,你能碰见她最好,碰不见也不用着急。”
  凤璘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从月筝藏身的草丛边走过时,月筝紧张得连呼吸都停顿了,还好凤璘急于逃开月阙的视线,行路匆忙,没有发现异样。
  确定凤璘已经走远,月筝才暴跳如雷地跳出来,月阙已经窜进水潭洗的畅快淋漓。
  以前在渡白山,月筝洗澡常让月阙把风,月阙虽然不用被人把风,但为了不吃亏,也总要月筝把风回报,所以这样的场面兄妹俩见怪不怪,毫不尴尬。月筝甚至气急败坏地从潭边双手托起一块大石头奋力砸向月阙。
  “你到底想干吗啊?偷看凤璘洗澡!”
  月阙被溅了一脸水花却不恼,从容淡定地撩水洗后背,“狗咬吕洞宾!你以为我不害臊吗?都是为了你这个好妹妹啊!”
  他害臊?还真没看出来。“为了我偷看凤璘洗澡啊?看出什么来了吗?”月筝抱起双臂,冷笑着看洗得如鱼得水的哥哥。
  “看出来了。”月阙转过身背对妹妹,“他病好了。”
  月筝很庆幸现在天色深沉,她面红耳赤可以不被发现,“你真无耻。”她极力平静着声音,夸奖哥哥。
  “你好好琢磨琢磨吧,看来问题还是出在你这里。”月阙背对妹妹,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担忧的脸色,尽量戏谑地说。
  月筝强作平静地嗤了一声,掉头害羞地跑了。
  月阙这才停下撩水的动作,静静站在水中,看着月光下水面圈圈涟漪……
  应该是他多心了,一定是。
  事到如今,他这个当哥哥的除了装糊涂还能做什么?月筝已经嫁给凤璘,还天天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他怎么能对她说他发现队伍里有个不起眼的随从,无论是体型还是身手都酷似那个被他追杀过的勐邑刺客?因为当时他对那个刺客格外仇视,交手中发现那人右手拇指关节处有一道伤疤,他装作不经意地细看过那个随从的手……一模一样的疤痕。
  其实他在宫里护卫时就发现了不对,企图刺杀皇上的勐邑刺客所用功夫和那天刺杀凤璘的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只是当时他并没多想。如今想来,勐邑人要来刺杀皇上,驻守北疆多年,总和勐邑人打交道的凤璘必定已经暗地得知,所以他派自己手下假扮刺客刺伤自己,博得皇上的重视和担忧,所以此行他赚得钵满盆溢,得到了朝廷的增兵甚至还扩张了封地。
  可是……凤璘为什么要假装那里受伤还特意让他看见呢?
  月阙慢慢走上岸,夜风吹在湿透的长衫上,一片冰凉。
  他对月筝说的没错,问题还是在她身上。


第17章 所问非人
  月筝一路小跑,回到驿站的客房还喘吁吁的,凤璘正坐在灯下随意地翻一本书,见她匆匆忙忙地跑回来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有些担心,问:“怎么了?”
  “嗯……”月筝也觉得自己傻兮兮的,跑什么呢,虽然月阙说的让她又惊又羞,这么赶着回来还能当面问凤璘不成?骨碌一下眼珠,她叭叭嘴唇,“刚才树上突然飞过一只大鸟,把我吓一跳。”倒了杯茶灌下去,呼吸和思绪都平复了很多。
  “树?”凤璘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睛里掠起一丝犹疑。
  月筝一激灵,好端端地她说什么树啊?!凤璘现在怀疑她和月阙一起去偷窥了他。这可冤枉死了,她什么都没看见!“就是旁边那棵挂着串灯笼的大树啊!”她瞪大眼,指着窗外,尽量真诚地表现出怨气,“你说,那么亮的地方怎么会落了只大鸟呢?”
  凤璘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站起身往床边走,“歇了吧,明天还要起早赶路。”
  “我……我……”月筝结结巴巴,站在桌边没动。刚和月阙讨论过那样的话题,现在让她若无其事地和凤璘躺在一张床上还真做不到。“我跑了一身汗,再去洗一下。”她转身往香兰房间走的时候非常懊恼自己怎么想出这么烂的借口,哪像个闺秀说的?更别提“举世无双”的女人了。是不是她嫁给凤璘以后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原形毕露,才让凤璘“病上加病”?
  香兰作为陪嫁丫鬟的待遇非常好,还单独有间小客房,月筝本以为跑去打扰她休息,增加她活计,会遭她几句抱怨几个白眼,没想到香兰却任劳任怨地应承下来,还十分踊跃的样子。见她欢天喜地的跑去找卫皓安排热水,月筝释然了。香兰因为“房间被占”而扯着卫皓在楼下厅堂聊天更不足为奇。月筝边洗澡边感慨,娘亲总说自己出身书香世家什么的,生出她和月阙是悲惨的意外,可怎么教出来的丫鬟也这么带有“原氏”特色呢?大概原家祖坟的风水不好。
  香兰送衣服进来,伺候她梳头,月筝愣了一会儿,明知香兰不是个好军师,还是忍不住喃喃问:“什么样的女人对男人最有诱惑力呢?”
  香兰停下手里的动作,弯腰审视地看了自己的主子一眼,月筝翻了个白眼给她,“王妃,你没嫁人之前就挺好的,妖妖叨叨,媚得很,嫁了王爷以后吧……总疯疯癫癫的。”
  月筝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是么?”
  香兰非常肯定地点了下头,“是。”丝毫不为主子威胁性质的冷笑所动,麻利地梳着月筝的长发。“王妃啊,你虽然花容月貌,但是身材实在……”又停手郑重其事地啧啧摇头,月筝再次切齿而笑,“王妃,我总觉得你嫁人以后吧,好像笃定是皇上赐婚,概不退换,对王爷就很大意。我都没见你和他拉过手,或者有什么羞人答答的举动。阿一她们总问我看见你们什么什么没?我都没什么内幕跟她们说,没面子啊。”
  月筝面目抽搐,“阿一是谁啊?”她要牢牢记下她们!
  “王府的丫鬟呗,以前还总偷听笑夫人和王爷,据说挺精彩的。”香兰绾好了简单俏丽的花髻,淡淡地说。可那语气让月筝偏偏觉得她和凤璘之间至今算不得真正夫妻这事,香兰这鬼丫头知道得十分清楚。
  “我觉得对男人最有诱惑力的女人是会撒娇的女人。”香兰收拾妆盒,总结一句。
  月筝站起身,临到门口又很不甘心地转回身,挑着眉瞧香兰,“你说的这么在行,也没见卫皓给你什么好脸。”她必须报复一下,不然今晚非气得睡不着。
  香兰不以为意,自顾自铺床展被,信心满满地说:“给我一点儿时间嘛。”
  月筝报复失败,气哼哼地撅嘴回房,原本以为凤璘已经睡下了,还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没想到他还在桌边看书,眉梢眼角带了淡淡倦意。“才回来?”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却没如往常一样占据里侧,反而转身向她笑了一笑,“你睡里面吧,驿站比不得家里安全。”
  月筝心头一热,生怕自己的脸红了被他发现,赶紧垂头点了点。他对她这么好,月阙一定是在瞎说!
  驿站的床榻狭小,即使凤璘侧身躺着,两人间的距离也并不大。月筝借着幽幽的月光看着他挺直优美的脊背,他真的是“不想”与她成为真正的夫妻而不是“不能”吗?一个她不愿意承认,却压不住从心底翻涌上来的想法让她感到有些酸涩,他不会是……忘不了杜丝雨吧?
  如果是真的……她闭上眼,她除了给他时间,又能怎么办呢?
  笑红仙与他有肌肤之亲,可他丢弃她的时候,一丝留恋都没有。
  她还没卑微到千方百计只想与他有夫妻之实,她想要的……一直是他的心。
  香兰或许有一句话说对了,她对他不够用心。以为他病了……她想得太多,怕他难受,怕他无助,她反而忽略了很多东西。她相信他没有骗她,月阙的话……她也无法完全置之脑后。凤璘没好的,怕是心里那道伤。这不光是他的伤口,也是她的……她不该回避,不该让他一个人面对。
  不能急躁,又不能放任……夫妻之道,还真难,她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声轻而无奈的绵绵叹息落入了他的耳中,心底骤然泛起无尽酸楚,对不起……他除了对不起,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隔日仍是个朗晴天,赶路的人都起得早,简单用过饭,队伍就出发了。将近中午的时候正好到了泉山城,凤璘体恤众人劳苦,决定在泉山比较大的饭馆吃中饭,大家都很雀跃。席间月阙吃得非常匆忙,不一会儿竟然不见了。月筝觉得十分反常,命香兰打包了一些饭菜,回头月阙一定会嚷嚷饿的。
  队伍出发前,月阙很及时地赶了回来,一脑门的汗,脸居然还有些微红。月筝确定这不是赶路所致,月阙功夫了得,根本不会跑得脸红脖子粗,害羞……就更不可能了。
  “给我留饭菜没?一折腾肚子又饿了。”月阙四下瞟,香兰一脸不以为然地搡了饭盒给他,月阙顿时喜笑颜开,窜进月筝的马车里补饭。
  队伍启程,月筝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看月阙吃得津津有味,“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月阙扒完最后一口饭,擦擦嘴淡然说:“帮你解决问题。”
  月筝哼了一声,“我没问题!”
  月阙把食盒胡乱归置到饭篮里,“少耍嘴皮子了。”他不屑地瞪了她一眼,“这个给你。”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塞在她手里。
  月筝低头细看,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
  月阙的脸上又泛起可疑地红晕,表情却因此而更加忿忿,“你不是挺会的吗,把太子爷都迷什么样啦?怎么轮到自己相公就不行,还要我当哥哥的买这种东西给你!倒进他喝的水里,包你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真是的!”抱怨着跳下马车,居然还失衡地趔趄了一下,立刻就响起香兰凉凉的声音:“哟,少爷,你抢我们家王妃的钱啦?这么慌慌张张的。”
  月筝觉得脸胀得都肿起来了,胡乱把那瓶药塞进身边的小包袱,又怕一会儿香兰上来发现,热山芋一样又捞起来塞进衣襟里。该死的月阙……他这好心也太让人无法消受!竟然买这种东西给她,她和凤璘的闺房之事都快成公开的秘密了,谁都来搅合一下。
  路过一条小河,队伍在河滩边休整小憩。
  月筝站在河边,望着临近傍晚而有些湍急的水流,只要拿出瓶子这么一丢,就完全毁尸灭迹了。揣着这瓶子□,一下午她都紧张地不敢闭眼,生怕同车的香兰会发现。
  可是……
  这的确不失为一条捷径。先有夫妻之实,再有夫妻之情嘛。
  凤璘也不是个傻子,他要是发觉她竟然这么对他,会不会又伤了自尊,很生她气呢?她这不是欲速则不达吗?
  挣扎了很久,她还是把瓷瓶扔进河里。
  她太在乎凤璘,所以赌不起。而且,也不甘心,时间久一点没关系,她要的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你扔的是什么东西?”月阙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边,寒着脸问。
  “你给的那瓶药。”月筝好像扔掉的是块心病,璀然向他笑道。
  “你知道我是丢了多大脸,费了多大劲儿才买到的吗?”月阙简直要怒发冲冠了。
  “哥——”月筝又开始向着他谄媚地笑了,“我知道你对我好。”
  “少来这套!”月阙不依不饶。
  月筝一眼看见凤璘正坐在上游的一块大石上出神,立刻就丢下哥哥跑了过去,刚才她太专心考虑药的事,都没发现。突然一阵庆幸,好在凤璘是在上游,不然那个瓶子不是要飘飘浮浮地从他眼前路过吗……
  “你给我站住!”月阙一口怨气没出,也追了上来,“我还没说完呢!”
  离他越来越近,她看清了,他的眼睛里是孤寂,是怨恨……和他六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发觉了向他跑来的兄妹俩,幽冷的双瞳微微一缩,又换成了波澜不兴的浅淡笑意。
  他……还在埋怨他父皇,母后吧。他失去的是亲情,给他多少财富和权力都无法弥补,更何况他得到“补偿”还要看着皇后娘娘那副晚娘脸孔,这些补偿……和他本应得到的天差地远!
  “在看什么?”她故意喜笑颜开地跑到他身边,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
  月阙也追到了,月筝挑衅地笑着睨他,料准他当着凤璘什么抱怨都说不出来。月阙嗤了一声,“拉手就算一伙吗?”他转过去拉住凤璘的另一只胳膊,“妹夫,我将来是你的前锋大将军,你站在我这边的啊?我跟你说啊,你老婆她……”
  生怕他胡言乱语颠倒黑白,月筝赶紧伸过胳膊,隔着凤璘死死掐了月阙一把,月阙惨叫,扯着凤璘讨公道。
  凤璘被兄妹俩拉来扯去,满耳呱噪,苦笑着一手抓了一个,“好了,赶路吧,不然天黑前赶不到驿站。”
  骑上马,凤璘幽幽再看了眼那片河滩……六年前,他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少年,来到这荒凉的河边,深深感到命运的凄苦,前路茫茫,后路绝断。
  “真狠啊!都紫了。”并骑在侧的月阙撩着袖子看被妹妹掐的胳膊。“凤璘,你上当了,还以为娶了什么色艺俱佳的美人儿,简直就是个山大王!”
  凤璘被他说得一笑,六年后有他们相伴……他竟被吵得无心伤感。
  “走吧。”他招呼月阙,忽视掉心里泛起的温暖。


第18章 官岭香珠
  马车行进在上山的坡道,倾斜的角度把月筝和香兰不停地往车后甩,为了避免撞上后橼,要紧紧抓住身边的木梁,真比走路还要辛苦。还好驿站修在山腰的坡地,在月筝精疲力尽之前终于可以停车休息。
  简直是从车里爬出来,月筝大口呼吸山间清新的空气,放松自己已经僵直的身体。驿站因为依山而建,十分简陋,房间也不是很多,卫皓带人骑马先到,命令驿馆驱离了其他旅人,务必让梁王的队伍能有房可住。放眼尽是自己人,月筝对这座山间小驿格外亲切。坡地树木稀疏,却连山遍野的草丛和野花,景致虽不大气,却别有恬淡风味。
  凤璘走过来,低低的语气略带歉意,“一路受苦了。”
  他能这样说上一句体谅的话,她就心满意足了,微笑摇头,“能这样四处走走,也是我梦寐以求的。”一阵清风吹来,原本似有若无的香味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月筝闻了闻,“什么香味?”她原本以为是野花的香味,可花香怎能这样清雅绵长?
  凤璘笑了笑,“这里是官岭,有种独特的香料,只是皇后娘娘不喜欢,下令官岭百姓不得采摘制香,所以近十几年里渐渐被人遗忘了。”
  月筝使劲嗅嗅,突然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惊喜起来:“官岭?这里居然就是官岭?”记得以前看过师父珍藏的一本古书,上面记载了官岭香珠,加入几种配料后能调制出一种香丸,令女子肌肤生香,吐气如兰,终身不散。当初她就心向往之,拼命追问师父官岭在哪,师父竟然说在东海的岛屿上!她当时就很怀疑,因为古书上提起官岭香珠似乎极为司空见惯,关键是要用秘方搭配,并不像师父说的那么难得。师父撒谎的时候会特别一本正经,她不死心地追问很久也没问出什么,渐渐就淡忘了。现在想想,一定是师父怕她得知官岭离渡白山其实并不算天南地北,肯定会拉上月阙私下跑来。
  “皇后娘娘真是奇怪,这么好闻的香味都不喜欢。”她深呼吸,贪恋地闻着这种似花香又很清冽的味道,喃喃自语。
  凤璘讥嘲而又苦涩地笑了笑,“因为我娘喜欢官岭香料。”
  月筝的心骤然掣痛,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遥望曦凤宫流泪的男孩,他一直深深思念着自己的娘亲吧?自从孙皇后受封,他甚至连称呼自己娘亲一声“母后”都会招来孙皇后的责难。明明天色还早,加急赶路完全可以走出官岭,他却非要在山里住上一晚,或许就是想多多沉浸在母亲喜欢的香味中间吧。
  “这次赶得正好……”凤璘闭上眼,山风吹动他的发梢,锦袍的下摆也微微飞掀,他似乎要愉悦地乘风而去。浓密的长睫在俊俏的脸上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弧线,微翘的嘴角边,镶嵌着溺毙她的一朵梨涡。月筝看得痴了,这么美好的他却让她心酸得想流泪。“上回路过,香珠还没开花……”他轻声叹息。
  月筝默默把视线垂落到不远处那片结满殷红小果的香珠草上,以前她想做香丸不过是想身怀异香令人艳羡,现在……她想为他留住对母亲的思念。机缘巧合让她清楚记得那个配方,或许就是天意。
  吃过饭,除了轮值的护卫和刷洗马匹的随从,大家都各自回房歇下,月筝拿了个小布袋,蹲在山崖边香珠草最密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采集着,香珠细小娇嫩,采摘半天也没多少。
  凤璘从驿站里踱了过来,想是回房不见她出来寻找。“收集香珠?”他在她身边蹲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抚上挂满红珠的香草时,那棵平凡的植物立刻妖娆了起来。“我来帮你……”
  “骑了一天马,”月筝强迫自己从他的手上挪开目光,对他的眷恋像是种毒瘾,居然会日渐加深,“你不累啊?”
  凤璘摘得很耐心,“在这样美丽的景色中采集香珠,也是很好的休息。”他微笑着说。
  月筝笑起来,点头同意。
  蹲得腿都发了麻,她站起来舒散一下,山间薄薄起了雾霭,半遮半掩平添了许多仙风道骨。“哈哈,我们好像在仙境里一样。”她呵呵笑着环视周遭的山谷。
  “仙境?”凤璘也缓缓站起身,失笑地看了看,小山虽秀,还不至于像她说的那么美好。
  听他语带戏谑,她微笑摇头,凤璘啊凤璘,他不懂……对她来说,有他的地方就是仙境。
  “将来,我们在山上盖座小院吧。”她满眼希冀地抬头看他,不用太大,让她和他总能享受静谧恬淡的时光。
  “将来?”他的眼中闪过深冥的幽光,敛去后,他无可不可地笑了笑,“好啊。”
  夜里,她感觉到他的满腹心事,尽管安然地躺在床上,那紧绷的身体没有一刻是放松的。虽然也为两人间不知怎么逾越的障碍感到焦急无助,但她实在不忍心勉强他一分一毫。她紧贴着床帐背对着他,什么时候,他无法入眠的夜晚能对她倾诉心中忧虑呢?她希望分担他心里的苦,急切得甚过盼望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过了官岭,便到了丰乐最南边的华湖县。即便只是个县城,也人烟繁盛,商铺林立。
  安顿下来后,月筝几乎立刻就带着香兰直扑附近的药铺。丰乐山峦环绕,本就盛产药材,华湖又恰巧是丰乐最大的药材交易商埠,所需的几味药材非常顺利的买到。
  月筝喜滋滋地和香兰回客栈的时候,意外碰见凤璘和月阙只带了容子期也来逛药市。因为大军随后就要入驻北疆,凤璘又担心大战马上爆发,军中会药材紧缺,正打算在华湖大量购买所需药材囤积待用。月阙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对草药的认知很有天分,闻闻尝尝就能辨别优劣,谢涵白又教了他一些常用药方,凤璘十分信赖他,全权交由月阙负责采买。
  药市拥挤,月筝又急于制药,难得没缠着凤璘,自己先跑回客栈。
  香兰虽然满心疑惑,还是认真仔细地帮月筝研磨药材,她的表情非常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想法,她的这位主子每次兴高采烈地鼓捣什么玩意儿,通常都不是好事。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她问了问月筝这是打算做什么药,月筝果然笑而不答,香兰了然,这果真是给王爷“强身健体”的药啊。
  她研磨得更加仔细,月筝吩咐她什么也极其殷勤地答应,作为王妃的陪嫁丫鬟,她早就为自家小姐担忧不已了,她没嫁人也很懂得,这夫妻没有圆 房就好像大树没有树根,一切都不稳当,别说开枝散叶了,抵御和风细雨都成问题!她支持王妃,不择手段也必须打牢基础!随即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喜悦,今晚有香艳的声音可以偷听;惋惜,阿一她们留在京城看房子,她听见了也没法向她们讲述,很没成就感。
  药丸很快就做好了,月筝瞧着那两颗乌漆麻黑的丸子突然胆怯,吃下去没事吧?看着怎么这么恶心呢!尤其目睹香兰那么用力地揉搓它们,虽然明知她洗干净手了。
  香兰大功告成,十分期待地频频趴到窗口张望,还不停念叨:“王爷怎么还不回来啊?这个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呢?”
  月筝在吃与不吃的问题上已经十分挣扎了,懒得理会她反常的热情。终于下定决心,拿起一颗紧闭双眼塞进嘴巴。
  “哎呀!”香兰大惊失色,“王妃,你怎么吃起来了?!”难道王妃打算“鼓舞”自己,硬上弓王爷?快步跑过来,她用力拍月筝的脊背,“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呀!”要不夫人怎么总说小姐傻呢,干吗这么不矜持啊?!应该给王爷吃,让王爷无法自持,然后还应该羞怯不堪地说“不要啦不要啦”才对啊!
  月筝被她拍得就快断气,药丸反而更快地滑落下肚。推开香兰,月筝咂吧咂吧嘴,好像并不太难吃,一不做二不休,她又伸手去拿桌上剩的一颗。
  香兰简直气急败坏了,扑上去抢夺药丸,“这颗你也要吃?!不行啊,王妃,这个必须给王爷吃!”
  月筝满头雾水,这个给凤璘吃?!香兰不是疯了吧?凤璘长得就够要人命了,再让他遍体生香吐气如兰,还让不让人活了?!“放手,放手!你跟着起什么哄!”她用力想躲开香兰。
  香兰情急,不顾主仆有别,用力来抢月筝手中的药丸,月筝也急了,飞快地把药塞进嘴巴,骨碌咽下。
  香兰都哭了,“王妃,你真傻啊!”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凤璘回到客栈,一上楼就看见主仆俩在房间里形同斗殴。
  月阙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明显没看够,容子期瞠目结舌,原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正常的……
  香兰自责地抽噎着,凶恶地把月阙和容子期推出房门,只留下莫名其妙的凤璘。她自己也满怀对夫人的歉疚退出房间,从外面紧紧掩住房门……亏得当初夫人殷殷嘱咐她好好照顾小姐,她却没有做到,让小姐这样丢原家书香世家的脸面。算了,事已至此,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把房门从外面栓住吧,免得王爷受不了从房间里逃出来。
  擦了擦眼泪,把满脸惊骇的月阙和容子期驱赶到楼下,为小姐做好所有外围工作。
  “怎么啦?”月阙抻着脖子向楼上张望,两眼放光。
  “吃饭了没?”香兰正中要害,月阙立刻转移了注意,容子期还满脸疑虑,又被香兰不客气地推了一把,悻悻地走去前面店堂用饭。
  吃了没两口,就听凤璘在房里大声叫:“香兰!香兰!”
  香兰脸色沉肃,专心吃饭,筷子都不抖,听不见听不见,王爷你就从了我们小姐吧,她都那么豁出去了。
  “香兰!香兰!”凤璘开始不客气地拍房门,整个客栈都听见他高声呼喝。
  “叫你呢。”月阙淡定地夹着菜,眼皮都不抬。
  整张桌子就容子期如坐针毡。
  终于凤璘忍无可忍地喊了声:“子期!”容子期立刻临危受命,轻功都用上了,几个借力跃上二楼为主子打开了房门,一股特别的味道扑面而来,说香还臭……容子期呛了一下。
  “快去请郎中!月筝腹泻腹痛!”凤璘脸色焦急,又带着薄怒,站在门口挡住容子期的视线。
  月筝坐在马桶上双手拽着床栏疼得呜呜哭,极其伤心,大部分是因为觉得丢脸。当着自己的相公拉肚子,该死的香兰还把门锁住,想让凤璘避开都不行!什么脸都丢光了!她造了什么孽才摊上这么个好丫鬟啊。
  香兰心慌意乱地跑进房间时被凤璘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毛骨悚然了。
  “再有下次定斩不饶!”凤璘冷冷撂下一句,转身还想问月筝怎么样了。月筝哭得更大声,一脸是泪满头是汗,身子抖得厉害,更显娇弱无依。
  “出去!出去!”她难得对凤璘发了脾气,门都开了,他还想看她怎么丢脸啊?
  香兰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怎样大错,善后工作做得一不怕脏二不怕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凤璘月阙跟着郎中一起回到房间的时候,月筝已经能躺在床上哭了,还是哭得那么痛彻心扉,这么半天也没有纾解半点悲痛。
  郎中见这场面也有点儿懵,把了把脉也没大事,泛泛地说就是吃坏了肚子,开了止泻的药拿了诊金就匆匆溜了。熬了药月筝也不喝,还是发脾气哭泣不绝。哭泣是羞恼的,不吃药是生怕这药搅合了刚吃下去的香丸。
  等月阙已经在楼下吃宵夜的时候,月筝还在坚持哭泣,不过已经从嚎啕大哭变成嘤嘤低泣,中间又拉了好几次,渐渐也就止住了。
  天色已晚,凤璘回房,香兰被他恐吓得暂时十分怕他,也不敢阻拦。
  “你去别的房间睡吧!”见他进房,月筝尽管拉得虚脱仍然十分利落地翻身背对他,抽抽泣泣地说。
  凤璘笑了一下,在床边坐下,“害羞啊?”他忍住笑,“也不是小孩子了,还发脾气大哭。”
  月筝继续坚持哭,凤璘估计是和月阙那混蛋待久了,也变得没心没肺,一个女孩家,碰见这样的事能不哭吗,死的心都有。
  “好了,起来喝点米汤。”凤璘抿着嘴搂她坐起。
  月筝觉得脑袋顿时晕晕乎乎,凤璘第一次对她这般温柔亲密,温润的米汤灌进肚子,不适也缓解了许多。
  “你……”软软偎在他怀里,她十分忐忑,“你还觉得……还觉得……”这么自夸的话还真说不出口,他看见了她那么窘迫的时候,还能觉得她美吗?
  凤璘终于忍不住笑了,放下汤碗,看着她扑闪的眼睛,心里一软,她竟然还在担心这个。“我还觉得你很美,比我在集秀殿看见你的时候更美。”他脱口而出,原本只是想安慰她一下,却不料说得那么真挚,自己都愣了一愣。
  月筝心满意足,被他搂在怀里,听了这样的赞美,真是幸福无比。心一宽,体力消耗剧烈的威力就展现出来,她沉沉睡去。
  他静静地搂着她,直到她睡熟了才轻轻把她放在床上平躺,她睡着的时候竟然会微微嘟嘴,可爱而俏皮。
  他生硬地挪开眼光,双手紧紧握起,隐忍而无奈。


第19章 震北元帅
  昨天睡得早,月筝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客栈外的街道上隐隐传来人行市声。
  凤璘还在沉睡,月筝不敢动弹,生怕惊醒了他,他睡眠极浅,心事又沉,难得睡的如此安稳香甜。她轻轻耸了耸鼻子,香丸成功了吗?她还真没勇气细闻自己,昨天那样丢脸,肚子疼得出了好几身汗……真不希望此刻与他同榻而眠!
  清空了肚子,又只喝了半碗米汤,她的肠胃很不给面子的咕噜噜响起来,她很气愤地去捂,肚子却照旧响得没受半点阻碍。果然,凤璘眉头轻蹙,缓缓睁开了眼睛。
  月筝因为昨天长时痛哭,眼睛肿胀,连脸颊都有些浮胖,吵醒了他又兀自一脸懊恼,那神情异常可爱,看得凤璘扑哧一笑。她肚子又咕噜几声,表情就更可爱了些。他忍不住笑着坐起身,盯着她看,“饿了?我去叫他们备饭。我已经吩咐了他们,就在华湖歇下,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
  “嗯……”她拉住他,“我想先洗澡再吃饭。”
  甜腻的低语让他的心不由柔软如水,她怎么说,他都愿意答应。
  他笑的时候,眼睛像幽潭里燃起磷火,月筝愣愣地看着,觉得天底下再没有让她不开心的事。“你等我一起吃。”她撒娇了,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手。这个美丽的男人是她丈夫呢,这世上她是最可以名正言顺向他撒娇撒痴的人。凤璘笑着点头,起身下楼。
  月筝洗了很长时间,月阙在楼下等她吃早饭等得都开始敲碗抗议了,凤璘只得苦笑着让大舅子先吃。月阙目不斜视地吃着饭,好像很专心,凤璘等待月筝的样子却兀自瞧得仔细,自己之前的猜测似乎不对,若说这两人情投意合……还是不像。要不是凤珣有个那样的妈,他还是更中意他当妹夫的,决不至于怎么都看不透月筝的丈夫到底心里在想什么!而且总有一种自家傻姑娘被玩于股掌的感觉。
  楼上客房开了门,香兰招呼人进去收拾,看着下人把浴具抬走才小心翼翼地请凤璘进屋,凤璘吩咐她备饭,她也恭敬答应。其实她也不是特别胆小的人,但王爷那天锐利无比的一眼,还是把她的苦胆吓破了。香兰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被她比作雪上莲花的男人和少爷小姐都不一样,少爷小姐平常凶神恶煞,嘴上嚷嚷得凶,真正能狠下心来的却是雪莲花般的梁王爷。
  见识过皇后娘娘的“勾魂”利眼,香兰有些怀疑,当初宫里的太监怕不是搞错了,梁王爷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
  早早吃毕饭侍立在厅堂里的容子期和卫皓瞧着她依头顺尾的样子,不由都好笑,容子期还痛快地报复说:“你不是威风八面的吗,香兰姑娘?连王妃都常被你管制,怎么被我们王爷一吓,立刻就明理本分了?平时摇头摆尾,原来还是欠收拾。”
  月阙少爷吃得通体舒畅,满足地站起身,为香兰鸣不平:“你们不要这么说这小丫头,她就是让我妹妹教坏的,主刁奴不善么。”
  香兰翻着眼珠,默默往托盘里放置饭菜,翕动的嘴唇怎么看都像是在无声诅咒眼前的三个恶人。
  凤璘一进房就看见月筝笑眯眯地站在窗口,眼睛弯弯的,像只刚吃饱鱼的小猫。一身清爽的她,早无刚才颓然疲态,长发披散带了几分天生的娇慵,亮若星辰的双眸里闪耀着明显的狂喜,脸颊都兴奋地染了樱花颜色。
  “开窗做什么?”他皱了皱眉,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还大敞着窗子。丰乐到底紧邻北疆,初秋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凉,她湿着头发,很容易感染风寒。
  月筝闻言,乖巧顺从地回身掩上窗,再转回身的时候已是一脸璀璨笑容,她冲过来,握住他的双臂开心地直跳,“凤璘,我成功了!”
  一股清冽恬雅的香味随着她的雀跃萦绕在他的周身,似花香却带了雪的清寒,绵绵悠悠却似有若无,不浓郁也不寡淡,是极品之香。太沁人心脾,他忍不住低下头靠进她细细闻了闻。
  他靠近轻嗅的动作太可爱,也太……迷人,月筝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顺势柔柔勾住他秀美的脖项,她觉得轻轻亲吻他的脸颊是发自内心的亲昵,更是对梦中之人的虔诚膜拜。唇上的触感微凉,她一凛,这……这……她都干了什么啊?难道官岭的香料除了让人拉肚子还有催情的功效?僵直地挂在他的脖颈上,她简直要自燃了,没脸看他,只好用额头抵着他的下巴,琢磨自己是不是该落荒而逃,然后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幽香……似乎已经渗入了她的呼吸,他第一次感觉怀里的她这般纤小,她勾着他的脖子吻他的面颊时,还微微踮起了脚。这样孩子气的一个吻,竟然让他沸腾了!多少晚,这副娇躯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他对自己说,这身子太瘦,太稚嫩,乏善可陈,他完全可以置若罔闻。可就是这么生涩的一个吻,就让他所有的自制轰然崩溃。
  就在她决定掩面奔逃的前一秒,他重重地搂住她,他急剧的呼吸没过程地吹拂到她的唇上,然后……她觉得她的世界瞬间白雾朦朦,一片混沌,他的吻……这才是吻吧?占据,撩拨,凶狠,好像要把她整个吞噬了一般,她软成一丝飞絮,被他圈在怀中任意揉扯。呼吸仓促得几乎就要停止,他抱起她了,还……还……
  月筝紧紧地闭起眼,虽然这是她早就期待的激情,但来得太突然,太剧烈,他把她按在床上,整个人都碾上来的时候,她还是感到恐惧,他好像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没有温柔的抚慰,也没有怜惜的鼓舞。他的动作太过蛮横,像是被压制很久的困兽突然挣破牢笼,残暴而生硬。她紧紧地攥着拳,他不像是要占有……更像是要摧毁。她尽量稳住自己不要抖得太厉害,或许只是他的“病”让他急切得有些粗暴。
  闭着眼,感觉就更明晰了。
  他的唇齿咬啮着她的胸前的娇软时,那尖锐的刺痛像是要穿透她的胸腔,她颤抖得太厉害了,他扯脱她衣衫时她紧张得都没感觉到凉意,没有任何爱抚,他就把他的炙热抵向她的柔软,似乎半点拖延都会让他产生退却的动摇,理智虽然暂时被烧毁却不代表不存在……
  窗外马嘶声声,街道好像滚油上被扔了个爆竹,“容大人,卫大人!速速报于王爷,勐邑拥兵二十万已占领北疆边陲内东关!”
  嘈杂如沸水漫进了客栈,楼上楼下本就通连,房内的凤璘几乎是瞬间就扼住了欲望的崩决,僵直地停止在沉腰而入的最后一刻。
  像是烧沸的铁水上活活泼了坚冰,他的身体丝丝冒出痛苦的挣扎,但他终于是铁青着脸退了开去,动作生硬地穿拢了衣衫。他坐在床边,没有回头看还陷入昏沉的她,不能看,不敢看。平复了许久,他才站起身,几乎是从胸膛深处发出的沉冷低语:“月筝,对不起。”疾步下楼,还不忘为她紧紧关上房门。
  月筝觉得四肢一丝力气都没了,喘了半天气才缓了过来,对大声传报的那个家伙有点儿痛恨,再晚一点点……她又涨得满脸通红,虽然很遗憾,却又有点儿死里逃生的侥幸,她还以为自己能从容应付那一刻的到来,原来还不可以。那么俊俏斯文的凤璘怎么突然就好像变成凶兽了……都不像要成夫妻之礼,倒像要把她扯成碎片似的。
  为了不让楼下的众人看出端倪,她换了身裙子,还用了很久梳头,确保自己看上去神色坦然。
  开门下楼……楼下竟然只剩香兰!
  “人呢?”她站在楼梯口,觉得自己有必要马上回房收拾东西上路。
  “都跑了。”香兰淡定,觉得留下王妃和她不紧不慢地赶去北疆王府是理所应当的,不然光是那番急行军,非把她们的五脏六腑给颠出来不可。即便那样,她们的马车也跟不上男人们的骏马,还不是给半途扔下。
  “跑了?”月筝愣愣看着空荡荡的楼下大堂,凤璘就在……那么一番激情以后,连告别的话都没和她说一句,就走了?
  “王妃,虽然我们不用太赶,也立即动身吧。随后朝廷的援兵就到了,到时候住宿打尖都困难。”香兰皱眉,王爷留下保护她们的下人,里里外外也有一二十人,不走快点儿,大兵赶过,着实麻烦。
  月筝沉下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北疆王府一如月筝想象般“朴实”,占地虽然广大,还是因为久未粉饰修缮而显得十分粗陋。幸好府内树木森森,平添了几许生气。内东关大战,距离不足百里的北疆首府武胜郡戒备森严,梁王府更是卫兵重重,简直像座兵寨。
  月筝满怀好奇地走遍王府的每个院落,毕竟这是凤璘六年来居住的府邸,更是他从一个少年成长为男人的地方。
  更进一步了解凤璘的雀跃很快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压服。
  这座朴实坚固的府第,隐隐透露出一个信息:主人尚武。状似荒芜的后院里,有箭场、马道,木人阵,摔跤场,甚至有个小小的校台。后院广植松杉,高峻挺拔,远远看去宛似一片幽暗的荒林,遮挡住府外窥视进来的一切视线。谢涵白兴趣广泛,兵书逸闻也稍有涉猎,月筝帮他收拾书房时也无心翻看过几本,所以对后院的设置也能看出些门道,这分明是训育刺客的地方。
  沉默寡言的老管家原本远远地把她带离后院,告诉她那是片荒芜的场地。恰巧阵前有信使急来,老管家匆匆前去,香兰又突然想要小解,月筝才发现了密实树林里的秘密。
  香兰没看出异样,箭场马道在她眼中还是荒地一片。月筝默默离开,回到前院卧房。见识了树林里的秘密,再看质朴简拙的前院,那股漫不经心过日子的疏漏便显得太过刻意。月筝坐在窗前细细回想,从凤璘回京招惹了满城风雨,到离开时志得意满却依然淡漠自持。这座府邸与它的主人一样,让人无来由地感到心惊。
  顺乾帝的圣旨来的十分突然,几乎毫无预兆,月筝这边还没等把行李安顿好,那边圣旨已经到了。
  特使和随卫差不多是呼哧带喘地骑马冲进王府,高举圣旨大声嚷嚷,吓得月筝以为是来抄家的。内容倒是十分惊喜,任命凤璘为震北大元帅,统御翥凤三十万大军,加封丰疆亲王。
  因为特使还要去阵前宣旨,只能在梁王府暂宿一夜,王府大喜,王妃自然要亲自招待报喜人等。
  特使酒量浅,赶路又劳累,几杯北疆烈酒下肚,就醉的胡言乱语。
  月筝自然是别有用心的,见时机已到,才细问特使何以皇上肯这样厚待凤璘。顺乾帝这旨意,简直把凤璘推上翥凤建国以来,皇子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就算皇上是爱儿之心大发,皇后娘娘也决不能答应。
  特使酒意浓浓,眼前又是梁王妃的花容月貌,简直是知无不言了。“王妃……嗝……你不知道……”特使醉眼朦胧,酒嗝连连,月筝勉强笑着,隔着两张桌案之遥还是闭住呼吸。“勐邑进犯,朝野震惊,严相上本提议太子亲任震北元帅抵御敌军。”
  月筝暗暗点头,凤珣虽为太子,却无半点功绩于国于民,威信不高,此番大战,确是个建功扬名的好时机。
  “皇后娘娘就舍不得啦!差点从偏殿冲出来驳斥严相。”特使摇晃着身体,压低声音,很诡秘地说,“其实咱们号称三十万大军,里外里不过十几万,还得算上原本的北疆五万驻军才够这数,这太子殿下为国祚之本,丝毫容不得半点闪失,再说……”声音更低了点儿,“皇后娘娘素来提防梁王,怎么可能在这种敌众我寡的时候,把宝贝儿子送到梁王身边?”
  月筝失笑,这位特使喝醉了还真是个实在人儿,这种大实话都说出来了。
  “可这么一来……皇后娘娘就不怕那梁王功成名就拥兵自重吗?”她坏笑着问,故意用疏离的口气说起梁王。
  “咳,那哪能呢,这次监军的不就是皇后娘娘的新亲家孔大人吗,梁王爷舒坦不了。”特使发愁,“希望老天爷保佑翥凤啊。”
  月筝皱眉,这的确是皇后娘娘的作风,只顾自身得失,不顾国家大义。或许这和她出身小门小户有关,媚帝有术却韬略不足。她也不想想,翥凤都没了,她这个皇后、皇太后还当个什么劲?或许皇上是对她这番狭隘举动失望透顶,才越发觉得冲杀在前的凤璘难能可贵,这般厚待重赏,皇后娘娘为保住儿子,也说不出什么,只好退让。
  酒席尽兴而散,月筝回房后却没半点歇下的意思,吩咐香兰立刻收拾简单行李,全带男装。
  香兰不赞同,“干吗?去阵前啊?王妃,咱就别去添乱了,你是能替王爷带兵打仗啊,还是押送粮草?”
  月筝瞪了她一眼,决然说:“我是没什么大用,但怎么能让他单独面对前有勐邑大军敌众我寡,后有皇后心腹掣肘藏针?就算替他戏耍戏耍那位孔大人也是好的。这个你在行啊,香兰姑娘。”
  香兰明显心动,但还是来回摇头。
  “你还可以天天见到黑小子卫晧。”月筝把头发梳拢,淡然道。
  香兰转身就从柜里拿出一个包袱皮,认真地问:“什么时候动身?”


第20章 内东关上
  瞒过老管家跑出府,主仆二人从武胜向北走,北疆的恶劣气候就越来越显著了。初秋的天气,在从小生活在京城和广陵的月筝看来简直和冬天差不多,早上地面都落了白霜,说话会有雾气。她第一次看见树叶全掉光的北方植物,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枝杈显得四野格外荒凉空旷。
  因为穿着普通男装,又裹着薄棉袄,她和香兰看上去像两个平凡人家的文弱男孩。总有从内东关后撤的老百姓里出现特别热心的大爷大婶拦住她们,凶悍地阻止她们前进,拉她们回头,把前方的战事描述的血肉横飞,害得月筝更加着急。为了不再横生枝节,月筝用王府的令鉴在一个兵驿拿了两套兵士装束,和香兰穿上更显得不伦不类,像两个被就抓了丁的孩子兵。好在路上信差杂役都是这副打扮,老百姓也不来干扰,一路无惊无险地到了内东关。
  内东关早就被重重封锁,三里外就设置了关卡,不断有避祸的百姓从里面涌出来,月筝和香兰虽然逆流而行,身穿军服倒也顺利靠近。香兰一出示王府令鉴就立刻引起了护卫长的注意,他留神打量了一下,变了变脸色,恭敬引领着月筝主仆通过关卡,并暗暗支派了一个兵士进城报信。月筝并不奇怪,梁王府那个沉默寡言阴恻恻的老管家一准早就向凤璘报告了她离府的消息,凤璘都不用猜就会知道她肯定是奔这儿来了,传下令来守株待兔。
  天空传来阵阵大雁哀鸣,北疆此时正是北雁南归的时节,神色凝重的难民中不少仰头观望,露出哀戚表情。寒风萧瑟,雁鸣声声,月筝也顿时感受到战祸深重,背井离乡的愁肠,觉得那悠长的鸣叫更加不忍入耳。雁群突然乱了阵型,叫声也变得短促刺耳,几只中箭的大雁直直坠落下来,其他的全惊慌失措地纷飞而去,令人哀愁的鸣叫瞬间消散。
  跌落下来的大雁,有两只正落在离月筝主仆不远的地上,月筝不由惊叹此人箭法卓绝。大雁机警胆小,一只中箭必定全队惊飞逃散,此人能同时射落数只,必定是同发数箭,她留神看了看地上的死雁,居然是穿眼而过!
  马蹄声响起,旁边看见这一幕赞叹却不惊异的护卫长敬佩地向来人抱拳:“窦校尉,箭法更精进了。”
  月筝也崇拜地细看窦校尉,他居然带了个黑银面具,看不出相貌和年龄。容子期带着两个随卫飞马而来,看见他便勒马招呼,窦校尉也不说话,点了点头又背着长弓扬鞭而去。
  容子期翻身下马,快步走近,苦笑着小声向月筝抱怨:“王妃娘娘,你真是不添乱就不安生啊。”
  月筝瞪眼,“我是来报效国家的!”
  容子期嘴角抽搐地瞥着她即便做兵士打扮仍难掩妖娆俏美的容貌,这哪儿是来报效国家的,分明是来扰乱军心的。“王妃,王爷可郑重下令给你,要么立刻返回武胜王府,要么在帅帐里寸步不离!军中不准有女子出现,这是铁律。”
  月筝肃容点头,这她是懂的,军中有女人出现是大忌,她认真地盯了眼容子期,“你也别再乱称呼我了,从现在开始,我和香兰就是王府跟来的随从,你就叫我……小原,我就叫你容大人,明白吗?”
  容子期呲牙咧嘴地点头,哪有这么横的下人啊,不过这也合了王爷的主意。相处一段时间,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小原”大人除非被王爷关进大牢,不然绝对不会让王爷省心地待在王府,王爷也深知她的脾气,所以根本没提送她回去一说。
  “咱们王爷大人呢?”月筝笑嘻嘻地恭声询问,进入角色十分快速。
  “出城迎战了呗。”容子期皱眉,最近战事“吃紧”,王爷几乎天天要出城督战。
  “什么?!”月筝霎时白了脸色,人都跳起来了。“快带我去看哪!”
  “可是……王……小原,王爷吩咐……”容子期为难。
  “少废话!”小原随从不客气地大力推了容大人一个趔趄,“赶紧带路。”容大人满脸悻悻,香兰幸灾乐祸地接声催促,狐假虎威。
  容子期多带了几个心腹侍卫,这样月筝主仆陷入队伍中也不怎么显眼,登上城楼时果然没有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
  从城墙向远望去,月筝的心不由一沉,远处尽是影影绰绰连绵成片的敌营,相比之下,内东关这座壁垒显得十分单薄。距离护城河不远的沙场上烽烟滚滚,战鼓厮杀之声此起彼伏。月筝焦灼地极目在乱军之中寻找帅纛,“这是干什么呢?!”她颤声问,疑惑不解地瞪大了眼。这仗打的,不是攻城,也不是袭营,人数不多,狼烟却浓。
  容子期嗤笑了一声,在她身边低语:“说来可笑,如今勐邑掠阵的这位,是勐邑的九皇子。他老爹洪成帝自早年丧妻就没再立后,如今得宠的是贵妃权氏,二皇子是权氏所生,子凭母贵,是太子人选的大热门。而这位九皇子是已故皇后嫡出,照道理,也是册为太子名正言顺的人选。”
  “啊?”月筝瞠目点头,这不是和凤璘的处境差不多吗!还真巧。
  “这个九皇子长年驻守勐邑与翥凤的边界大彤关,算是咱们王爷的老熟人了,几乎要算彼此看着长大的。”容子期戏谑地笑了笑。“如今勐邑大军在百里外驻而不攻,就是在等待二皇子从京都赶来建功立业,不知为何主帅二皇子却迟迟未到。这位打头阵的九皇子被逼着天天来攻城扰袭,一肚子不乐意,这不,就打成这样了。”
  月筝扑哧一笑,怪不得,这两帮子人就好像在演戏耍闹一般,嗷嗷叫得厉害,战鼓也擂得震人,这不都在满场乱跑,四处放烟吗,骑了匹枣红马的月阙闹腾得格外起劲,奔来跑去就属他扎眼。这仗能打得这般儿戏,也算旷古奇谈,就连凤璘都显得有些幼稚可笑。细细想来,这两位不得宠的敌国皇子也都是无奈之下才互相配合。她一路赶来内东关,也看出些门道,由孙皇后指点过的震北副元帅彭阳斌带着十万援军迟迟未到边关,这分明是想先让凤璘的北疆驻军先行迎战,大受折损。凤珣的岳父监军孔大人更是不见前来,先军士而行的粮草也毫无踪影。幸亏勐邑也正是各怀鬼胎的情况,不然凤璘的羽翼恐怕受创深重。
  勐邑贵妃也必定是用尽解数逼九皇子天天出战,以消减他的实力,凤璘呢,也需要让战事“十分紧急”,这样物资和援军才会来得快些,所以才与勐邑九皇子一唱一和,“连日苦战”。
  兵器撞击的叮叮锐响由远及近,银甲披身的凤璘和一个黑甲青年在马上战成一团,两人虽然都没杀心,但打着打着也逼出几分好胜之意,频频出现惊险杀招。凤璘且战且退,渐渐靠近护城河,横枪一挡黑甲青年的长戟,用了十分力,把黑甲人震退了半步。
  容子期嘿嘿一笑,小声对月筝说:“这是王爷告诉隽祁,可以回营吃饭了。”
  勐邑九皇子隽祁似乎打得并不尽兴,一抡长戟,又劈山压下。凤璘不得不继续迎战,几乎退到城下,月阙也策马奔回,并不出手相帮,反而骑马绕着缠斗的两人小跑,城楼上的月筝听见他喊:“差不多得了,肚子饿了。”
  隽祁的头盔是勐邑式样,遮住了大半张脸,距离这样近也看不出相貌,月筝觉得他的下巴虽然长得挺好看,不过很烦人,缠着凤璘没完没了,还能隐隐听见他嘿嘿坏笑。
  弯腰拣起城墙上堆的石块,月筝向城下的月阙吹了声口哨,月阙和妹妹这手早就玩得炉火纯青,抬头见妹妹在掂手中的石块,立刻心领神会,大惊小怪地抬手一指远处高喊:“有美女!”
  凤璘和隽祁都被他吓了一跳,月筝趁机瞄准隽祁,距离不远,她又用了全力,石块砰的击中隽祁的头盔,打得他的头向后一仰。威风凛凛的皇子被石块击中,样子十分可笑,凤璘也忍俊不禁,月阙更是笑的在马上拍大腿。隽祁回神后也不恼怒,潇洒驳马而去,大概也觉得有些滑稽,自己也笑了。走了不远他回身眺望城楼,盯着月筝看了几眼。
  月筝眯眼,怎么着?还想报复啊?她挑衅地向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隽祁在战盔下,神情莫辩,凛然策马远去。他一归去,勐邑便响起收兵的锣声。
  月筝皱眉叹了口气,这仗要是一直这么打下去,十年八年也可以……只是,等勐邑的二皇子一到,她又抬眼遥望连绵的兵寨,真正的杀戮就要开始了吧。像凤璘和九皇子这样身不由己的人,能否从血雨腥风中全身而退呢?
  无怪凤璘和九皇子能这样似敌非敌的相处,就连她,也对只见了一面的黑甲男人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凄楚。
  这场状似儿戏的交战,包含了太多时不与我的无奈和不甘!堂堂皇子,都是被亲人刻意舍去的前卒,就算满腔热血为国洒尽,也不过徒惹至亲几声不屑冷笑。


第21章 盲目支持
  凤璘的帅府,其实只不过是内东关里的一座两进小院,又住了很多心腹死卫,非常拥挤,凤璘只占了一个套间,前厅议事后房起居。月筝到来的第一顿饭吃得非常沉重,一屋子没人敢喘大气,当然不排除多数人急于看好戏而激动得屏息凝神。月筝扮作亲兵,凤璘极其配合地默许了这个角色,太配合了,简直一丝不苟。负责起居的亲随阿熊入厅摆饭,把月筝的碗筷摆在凤璘旁边,被他冷冷一瞧,顿时汗透脊背,身子一矮,乖觉顺从地把“小原”亲兵的碗筷撂在王爷腿边的凳子上。阿熊是个憨厚人,想了想,体贴地从角落里搬出一张矮凳,放在凳子边。
  月筝愁眉苦脸,刚才进城时不还挺高兴的嘛,月阙和她得意洋洋地说起石块事件,凤璘也笑容满面,怎么这会儿又变天了?震北元帅用眼神淡淡一点,小原亲兵立刻识相地窜过来,一蹲身坐在和脚踏差不多高的小凳上,很规矩地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等待开饭。没办法啊,人在帅府,绝对要低头,凤璘铁心送她回去的话,她也没辙,现在她还没到敢和他打滚哭闹的亲密程度。不过……她极力镇定,不让自己露出诡异的笑容,只要她留下来,很快就可以了。
  容子期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笑眯眯地亲自来给小原亲兵拨饭,相比之下卫皓就善良多了,绷着嘴角的笑意表情还算正常。月筝心里重重地憎恨了一下容子期,暗下决心以后要多多成全香兰对卫皓的企图。容子期盛好了饭,请示地看了眼凤璘,凤璘的眼睛在桌面上一扫,容子期心领神会地每个菜都给小原亲兵拨一点儿。充作她饭桌的凳子只有凤璘膝盖那么高,容子期弯腰拨菜给她,怎么看都像在喂狗。
  一屋五人的等级是十分明显的,大元帅和他大舅子算是主人,坐高桌圈椅,容子期和卫皓是心腹爱将,在侧旁的茶几上摆了饭菜算是陪吃,小原亲兵……地位真和爱犬差不多。不用妄自菲薄,还有惨的,小兰亲兵连进屋的资格都没有,在门外蹲着等主人上司吃完了才轮到她。
  席间没人说话,就连月阙都极其难得地吃得很优雅。月筝低头埋在自己的碗里,看都不去看一眼那个因为她才当上元帅大舅子的无耻之人,她太知道了,他不吭声是怕自己一说话就要爆笑出来,大喜若悲。
  阵前艰苦,凤璘也只有四个菜,味道平平,想来是军中厨役的手笔,月筝有点儿心疼,回头给他开小灶,食材差点不要紧至少制作精心。男人们吃得都很快,月筝刚扒拉了半碗,容子期已经叫阿熊和香兰进来收拾了,月筝总觉得该死的容子期是暗暗期待她早点儿遭到凤璘的教训,才急不可待地吩咐撤桌。
  房间里很快就剩下大元帅和小亲兵,卫皓最后一个走出去,皱眉犹豫了一下,回身关上了房门。月筝的眼角跳了跳,这不是欲盖弥彰吗,帅厅关什么门啊!
  凤璘已经起身坐到书案后的正座上去了,月筝一时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办,于是还缩着坐在板凳上,一副衰样。凤璘握着书册,眼角扫了扫她,看她蔫头耷脑的样子,墨染的黑眸不由泛起一丝笑意,口气却还是威严清淡的,“你太任性妄为了。”
  终于开始了,月筝决定积极认错,骂不还口。
  “既然你已经来了,外面兵荒马乱送你回去也令人悬心,留下来也罢,只是不许走出这帅府前后。”他还不了解她么,搞不好前脚派人送她回去后脚又跟在送的人后面回来了,还不如关在帅府里省心。
  虽然是责怪她的话,她听着怎么心里甜丝丝的呢?月筝抬头看他,不自知地微微而笑。他原本皱眉瞪她,她突然向他粲然一笑,他的心就好像被什么抓了一下,不自然地避开了目光。“你去后房吧,就要开始议事了。”
  月筝看着他别向一边的侧脸,真好看哪,这时候显得睫毛尤其浓密弯翘。她突然勇敢了起来,站起身走过去从椅子后搂住了他的脖项,整个人扑在椅背上,下巴堪堪地落在他的颈窝,“凤璘,我想你了。”经过那样的激越,她觉得自己的脸皮也厚了,说出这样的话竟然非常自然,也不觉得害臊。
  倒是被她箍在椅子里的凤璘有点儿赧然地僵直了身体,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去吧。”他催促,语气失去往日的淡漠,这让她非常开心,至少她的热情表白对他还是很有影响的。心情大好地走到后房,她觉得突然找到和他相处的正确方式,其实他和小时候一样,在感情方面很被动,需要她主动出击。
  帅厅的后房摆设也很简单,没有一样多余的物件,天已经墨黑,月筝一边听凤璘在前厅说话,一边把自己的包袱打开,把换洗衣服放进柜橱,当她的衣服和他的衣服并排摞叠在一起,她突然感到非常幸福,竟然傻傻地看着衣服笑起来。
  “我就不信混不进去!”月阙突然拔高了声音,吓了月筝一跳,不由留心细听前厅的对话。
  “现在孝坪城只准出不准进,我派了几个人去,都失败了。”卫皓的声音有些无奈。
  “真是出鬼了,自己的封地,自己的国家,还进不去城了!”月阙说着还拍桌子,“干脆,端了姜含彦的老巢!我就纳闷了,他怎么就对孙皇后那么忠心,都不惧生死了!难道年轻时有一腿啊?!”
  原本是月阙泄愤胡说,却惹来凤璘讥嘲一笑,“他就是皇后娘娘的远房表哥,算是青梅竹马吧,现在孙家外戚扬威朝野,偏偏这个姜含彦死守在孝坪城五年多……”
  凤璘没继续说下去,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月阙嗤了一声,“没想到老姜头儿还是个痴心人,能在孝坪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呆五年,帮孙娘娘把你看得牢牢的,生怕你投敌叛国。”
  凤璘笑了笑,孙皇后只怕是日夜盼着他投敌叛国呢。
  容子期笑着反驳月阙的话,“孝坪如今囤了千石粮食,哪还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不是还不知真假嘛!你说说,老姜头儿一个小城的守备,囤积那么多粮食,他想干吗?卖到勐邑去啊?我就不信这消息,八成是百姓误传的。”月阙不服。
  容子期卖关子地笑了笑,“这你就不懂了,太子新选的两个良娣里就有一个是姜含彦的女儿,孙娘娘这么看重姜家,肯定不是小时候那点儿少女情怀。”
  月阙又不服地嗤了一声。
  容子期继续说:“孝坪这个地方,紧邻内东关,又有山峦庇护,天然就是个囤积战备的宝地。皇后娘娘让她绝对信得过的人死死把住这里,为的就是将来有一天……必须和咱们王爷兵戎相见的时候,有个强力后援。不得不说,孝坪城的老姜头儿一直是咱们后背的匕首。有了这样的背景,孝坪城里能偷偷藏了千石粮食也不足为奇了,再说,孝坪的赋税和供给向来是不用北疆王府过问的,这恐怕就是孙娘娘为了瞒天过海布下的迷局。端了孝坪居然痛快,也得划算才行,不然白和孙娘娘翻一次脸。”
  月阙嘿嘿一笑,“看来凤珣的老丈人个个都不是善碴,相比之下……凤璘你的老丈人就差远了。”
  月筝在后房翻了个白眼,有这么说自己爹爹的吗!
  “孝坪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凤璘淡淡地笑着说,“你赶快回京,按照咱们事先计划好的办。勐邑的二皇子想来不超过十日就会到达,我们的时间不多,务必要让援军速速前来。”
  月阙自信满满地拍胸脯,“别的不敢说,蒙人行骗我绝对可以以假乱真。保管让皇上得知你日夜孤军作战,身中剧毒命悬一线!让皇上也知道一下孙娘娘的私心!”
  月阙要回京?
  月筝十分意外,想想也就明白了,肯定是凤璘派他回去演苦情戏,让皇上向彭阳斌施压。
  “你先别走,去见见月筝,看她有什么话要带给岳父岳母。”凤璘嘱咐月阙,月筝听见了,心里骤然一暖,这样的时刻,他还能顾虑到她思念父母。
  月阙走进后室,凤璘却没跟进来,想是给兄妹俩私谈的空间。
  “你都听见了吧?”他问。
  月筝点头,摊开纸笔写家书给父母。
  月阙在椅子里坐下来,刚才还一脸的缺心少肺的笑容都慢慢沉寂,望着窗外的夜色满腹心思的样子。
  月筝摇着纸张,让墨迹快干,瞟了眼哥哥,有点儿意外,“怎么了?”
  月阙凝神听了听前厅的动静,还走出去确认了一下,凤璘确实不在。
  “妹,凤璘……”他皱眉,“恐怕真有夺嫡之意。”
  月筝摇晃纸张的手停了停,却也不是很惊讶,凤璘的野心……她也并非毫无所觉,明明是个心思深沉的人,却偏偏在帝后面前故意好色疏忽,那么骄傲,却能坦然表露自己的窘迫,还有王府后院的秘密……她再猜不到他想的是什么,那真是傻子了。
  “你都知道?他对你说起过?”月阙端详着妹妹的神色,不太确定,在他看来凤璘绝对不会把心事对月筝透露分毫。
  这话正触月筝的痛处,凤璘什么话都不对她讲,“我不用知道!无论他做什么,我都支持他!”她发倔地一横眼。
  “可是……凤珣……”月阙的眼睛暗下来,凤珣也是他们的朋友,他做不到像月筝那样,几乎盲目地支持。
  月筝神色平静地把信放入信封,“哥,对我来说,这根本没有选择。我也……”忽略心里对凤珣的愧疚,“不觉得凤璘错了。他只不过在拿回他本该得到的。”
  月阙沉默地看着妹妹,似怜悯又似戏谑,这个傻姑娘……
  “哥,皇后娘娘这样嫉恨凤璘,他日凤珣登位,凤璘和我即使躲避在北疆这样的荒僻之地,恐怕也难逃一死。”月筝目光闪动,像在说服哥哥,更是在说服自己。
  “月筝。”月阙打断了她的自圆其说,她不需要任何解释,凤璘的意愿就是她理由。这样平静看着自己的哥哥,月筝也感到陌生而局促,故意嘿嘿笑了笑看向别处,“一路顺风吧。”
  月阙笑了下,站起身接过妹妹手中的信,“希望他对你,有如你对他。如果他做到这一点,我也可以完全地支持他。”
  月筝觉得自己的眼眶酸痛了一下,不想哭,她挑起眉头,“哥,你突然说了人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第22章 孝坪城内
  月筝等了很久,凤璘才缓步回房,嘴边虽挂着淡淡笑意,终不免露出疲惫和烦躁的神色。
  月筝迎向他,近了才看清他的嘴唇干燥起皮,心疼地转身倒了杯茶捧给他,“怎么了?”
  凤璘果然还是淡然摇头微笑,“没什么。”
  他又不说!什么话,什么烦恼,他从不对她倾诉!月筝皱眉,想发脾气,终于还是忍住了,大战在即,他孤立少援,处处被制,她不该再给他增添负担。吸了口气,她稳了稳心绪,主动说起:“因为孝坪城的事?”
  知道她在后室听见他们的对话,凤璘点了点头,坐下喝茶的时候终于没再维持微笑,皱眉忧烦。
  月筝明白他在烦什么,北疆军备有限,马上又要入冬,副元帅摆明了分心离德,多储军粮便成了北疆军第一要务。姜含彦身份特殊,如果孝坪城真的藏着千石粮食,凤璘撕破脸皮硬攻进城也还划算,将来向皇上解释也有理有据,姜含彦私藏粮食不支援北疆军,本就是大罪一件,说不定还能扳倒孙皇后一局。如果只是个谣传,那便凭白给了孙皇后一个大把柄。更可疑的,孝坪城藏有粮食的传闻恰恰在这时传出来,未必不是个精心策划的大阴谋,别是这边凤璘进城夺粮,那边丰疆王造反的消息便千里加急地奔入皇庭。成则一箭双雕败则危及性命,确实难以决断。
  “我有个主意。”月筝骨碌着眼珠,黑亮的眼睛兴奋地闪漾了光彩,“我有把握混入孝坪。”
  凤璘苦笑摇头,瞪了她一眼,“别胡闹了。”像她这样的美女,别说混进城,就算破衣烂衫地掺和在难民里还是会被一眼挑出来。
  “你听我说嘛。”她撅嘴,听都不听就说不行,摆明把她看扁,她在渡白山混了如许年,也不是等闲之辈哪!
  凤璘瞧她一副不死心的样子,故作威严地深深看她,“这是男人们的事,我自有办法解决。”
  “有办法?”月筝眯眼揭他老底,“连卫皓都失败了。”卫皓是那种完成使命不惜代价的铁血人物,连他都承认自己的人没办法混入城内,凤璘还和她嘴硬什么呢。他有办法就不会急得嘴唇都干裂了。
  凤璘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向床榻,“累了,睡吧。”
  这分明是转移注意力,不想再和她谈论。月筝不甘地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使劲晃,“听听嘛!退一万步说,那也是翥凤的地盘,我要真被抓住了,就亮出王妃的身份,谁还能把我怎么样啊?男人混不进去,所以女人才有用武之地吗!”
  他侧过脸来无奈地看着她,低声说:“危险,我不能让你去。”
  月筝原本乱晃他胳膊的手停住,她抬眼看他的眸子,这句话胜过倾诉相思的甜言蜜语,她松开手却环上他的腰,偎进他的怀里。“凤璘,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她喃喃诉说,竟带了几分歉意,“我没有把握重权的娘家,也没有丰厚的嫁妆,我能为你做的就是甘苦与共,生死相随。”
  凤璘的身体轻轻一颤,也紧紧搂住怀中的人,她这自语般的几句话,竟让他无言以对。
  凤璘侧躺在床上,看月筝在灯下细细缝制棉包,穿针引线的她神色恬适,少了平时的娇媚俏皮,淡雅娴静,幽幽烛火照映,他只是这么静静瞧着,心却莫名舒坦踏实。她察觉了他的目光,抬眼望向他的时候,幽亮的美眸露出探询责备的神采,又点娇俏又有点刁蛮,“还不睡啊?天都要亮了,快睡!不然明天成猫头鹰了。”
  他笑了笑,“明天千万不要勉强,不要乱来……”
  “哎呀!”她皱眉撅嘴顿下手中的针线,瞪他,“元帅大人,你知道一晚上你说了多少遍了吗?!”
  “是吗……”他淡淡一笑,回想一下是好像说了几遍,他何时也变得如此唠叨?自己都意外了。
  接近黎明,月筝拍了拍缝好的棉包,抬头看榻上的凤璘还在幽幽看她,心情异常愉悦,他陪她熬了一夜呢。起身跑去亲了亲他略显疲惫的俊脸,“睡一会儿吧,我去找香兰对对戏,明天她的表现也很重要啊。”她还是对这次行动很雀跃的。
  看她兴高采烈地跑去找香兰,凤璘苦笑着倒在枕上,鼻端淡淡萦绕着刚才她的那个吻的香味,自从她吃了官岭药丸……总是这么香的。母后过世时,他还很小,对母亲身上的香味其实毫无印象,孝慧皇后钟爱官岭香料举世皆知,他也只是借以怀念。自从月筝带了这种香味……他才真正的喜欢上这个味道,清甜明媚,像她的人。
  他阖上眼,准备在天亮前小睡一会儿,随她去吧,只要她高兴。小小的孝坪,还在他的掌握范围,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月筝和香兰穿着北疆女子最普通的薄棉袄,打了补丁,脸上涂了药汁显得面黄肌瘦,头上蒙的头巾遮住秀发和大半张脸。月筝很有经验,连手都不放过,让香兰和她一起猛抓了一阵土,指甲缝都塞了泥。香兰觉得自己的改扮就够成功了,瞟瞟身边和她一同躲在孝坪城外草丛里的月筝真是自愧不如。月筝装了假肚子冒充孕妇,配上臃肿的棉衣和“精致”的妆容,哪还有半点儿丽绝京城的王妃模样,活活一个乡下大妈。
  城门到辰时三刻才开,逃难的百姓等候已久,拖家带口地一窝蜂涌出城门。把守的卫兵有些懈怠地瞧着人潮,表情麻木。
  月筝和香兰互看一眼,从草丛里走出来混入人群,没有引起半点关注。
  “哎呀,疼啊,不好了,我要生了!”月筝粗着嗓子往地上瘫下去,原本就人多路窄,顿时就阻了一片,甚至还有人绊在前人的脚上摔了跟斗的。
  “姐姐!忍一忍啊!”香兰早就演习多遍,此刻驾轻就熟,哭嚎得十分惨痛逼真。“你千万别在这儿生啊!”
  月筝疼得浑身都哆嗦了,声音也嘶哑的厉害,“我……我也不想啊……孩子要出来,我怎么办啊!”
  路过的很多妇人十分同情,连声说不能在城外荒郊生,招呼自家汉子抬起呼天喊地的月筝往城里送返,卫兵也很为难,香兰哭哭啼啼地说家住城内,为避兵祸才赶着去关内投亲,没想到姐姐早产,恳求回城。卫兵也没注意刚才有没有孕妇出城,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又被月筝和香兰的哭嚎弄得头昏脑胀,只好叫来几个兵丁抬着月筝“回家”。城里大半房屋空置,香兰暗暗选中一家,让官兵把“孕妇”抬进小院,官兵做这样的事也很不情愿,放下月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官兵走远,月筝才停止“生产”,跳起身扒着门缝往外张望,果然安全了,这才放心地往衣服里掏了一阵,把棉包掏出来扔进井里,谨慎地和香兰进屋换了套贫家妇人的衣衫,溜到街上。
  孝坪城虽然受到战事影响,街市冷落,但秩序还在,月筝听容子期讲过粮仓应在的大体位置,赶去探看的路上都很顺利。
  城里西北角果然有座戒备森严的高墙大院,外面卫兵紧锣密鼓的巡逻把守,里面死静没有半分人声。
  月筝和香兰潜进附近一座空屋,偷偷细瞧,实在看不出有没有粮食囤积在里面。
  正犯愁,两个神态鬼祟的中年男人巴头巴脑地向大院里张望,也向空屋走了过来。月筝和香兰大惊失色,幸好空屋里家具杂乱,里间还有一个破旧的大柜,主仆二人刚慌慌张张地钻进去关好柜门,那边两个男人已经走进外间了。两人一直窃窃低语,月筝依稀听见他们不停担忧地互相问:“到底能不能来……”
  老旧的大门吱嘎一响,月筝和香兰侧耳细听,好像又有人来了。三人见面并不寒暄,反而沉默地一同走进内间。月筝和香兰紧张的浑身都冒了冷汗,小心翼翼地压制着呼吸。柜门并不严实,月筝瞧见后来的竟是一个穿着兵士衣服的壮汉。
  “官爷,数目对吧?”两个中年男人刻意压低声音,即使在这么僻静的地方仍然好像做贼,巴结的口吻因为低声而更加谄媚。
  “嗯。”官爷掂了掂手中的银袋,态度倨傲。
  “官爷,您看……能不能再为我们弄五十斤出来啊?您也知道,如今战乱,带再多银钱也不如粮食管用啊!”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更加殷勤地恳求。
  “别做梦了!”官爷十分不悦,冷声呵斥,“就这三十斤都是我脑袋别在裤腰上带出来的!现在大人把粮库看的死紧,看谁都像贼似的,也就是我吧,还能弄出来点儿!你们听着,死都不能说出你们在我手里买的粮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里藏着粮食!这是掉脑袋的事!”
  “明白明白!”两个男人点头哈腰,躬身送官爷离去,才忿忿地咒骂了几句,背着粮袋掩掩藏藏而去。
  月筝惊喜地在柜子里两眼发亮,都忘记出去了,这就叫如有神助!她是凤璘的福将!
  香兰瞥着主子欣喜若狂的样子,不以为然,“‘姐姐’赶紧出城向姐夫报喜吧。”她催促。
  月筝小鸡啄米一样笑着点头,跳出柜子脚步都如在云端,要不是香兰拉一把,就要载歌载舞地出城去了。
  已经过了正午,寒冷的天气让阳光也疏疏淡淡,城里的行人步履匆匆又都无精打采,更添了潦倒破败的气氛。月筝咬着牙关才能让自己别笑出来,香兰看了她一眼,吓了一跳,“‘姐姐’你这表情太吓人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就和画上的白无常似的,别再因为这个让官兵注意到你。”
  白无常……月筝噎了一口气,上辈子她一定是香兰的丫鬟,所以香兰这辈子是来寻仇的。
  三个高壮的兵丁突然从胡同拐出来,吓得月筝脚下一踉跄,和香兰紧张地互相看了一眼,都木了表情缩着身子放缓脚步,让这三个人先行。
  走在前边的略瘦的高个子应该是头目,与月筝主仆擦身而过时突然顿住了脚步,月筝的心一下子就被提到嗓子眼,僵着身子继续向前走,她也停步的话岂不是更可疑了?瘦高头目不走,他的两个神色凝重的手下也静默地站在他身后,却没流露出半分不解或好奇。
  月筝的心骤然一凛,这三人绝非普通兵士,仅这两个随从的气势就不输凤璘身边的卫晧和容子期。
  她简直都要哆嗦起来了,幸好走了几步那三个人并没追上来,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一定是多心了,这三个人也不见得有多厉害。
  一口气还没舒完,双臂一疼,竟然被人用力箍住。月筝吓得不轻,惊恐地抬头瞪向瘦高头目,他长着浓密的络腮胡,鼻梁和额头的皮肤却很细致,眼睛凌厉而清澈……竟然非常好看,睫毛的长度不输凤璘。月筝惊恐之下,还不免自愧了一下。明明是陌生的容貌,她却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你。”瘦高大胡子笑了,嗓音非常悦耳,和他粗鄙的容貌很不相称。
  与其说是认出来不如说是感觉出来,月筝肝胆俱裂,他是黑甲男,勐邑九皇子?!
  不可能!他怎么会甘冒奇险混入孝坪?也打粮食的主意?
  不等她再动什么念头,只觉得身上几处穴位被人狠狠地戳中,又酸又疼,等她恢复了意识,却看不见听不见周遭的一切了,该死的大胡子点了她的盲穴和聋穴,她用力想喊,果不其然,哑穴也被点了。她应该是被放在百姓逃难最常用的平板车上了,还被点穴摆了个非常小媳妇的造型,手里还沉甸甸地被塞了一个大布包,颠簸着赶路。
  因为看不见,听不见,她连什么时候过城门都不知道,身体不能动,想做古怪的举动引人注意都不行。
  走了很久,她都快被颠吐了,板车才停下。身上又疼了几下,渐渐听见了声音,看见了光亮。
  手脚还是不能动,所以她还扭捏地摆着小媳妇侧坐的姿势,恢复了视觉她第一件事是四下寻找,太好了,他们没有抓香兰,她就能把城里有粮和她被抓的消息告诉凤璘了!
  身边传来几声轻笑,“放心吧,我没抓你的丫鬟,放她回去当信鸽了。”
  月筝恨恨地回头瞪他,本想气势万钧地甩个眼刀,却很跌份地愣了一下。黑甲男已经卸去伪装,也换了勐邑打扮,上次匆匆一眼她就觉得他长得应该不难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
  他的五官虽然不及凤璘精致,却因带了桀骜不羁,显出一种嚣张狂放的美感,凤璘是俊俏的雪莲花,他就是耀眼的毒罂粟。
  “果然是个大美人,”他轻佻地伸手捏住月筝的下巴,月筝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眼睛里都要飞出利剑来了,惊艳是一瞬间的,现在全剩痛恨了,“丰疆王很有艳福,嘿嘿,我也很有艳福。”
  月筝不屑地瞥着他,因为从小和无良兄长一起生活,她用眼睛表达“你去死吧”这个信息非常传神。
  隽祁看得一愣,不由意蕴悠长地笑了,看来这个小玩意儿毫无身为俘虏的自觉,还以为自己是当日内东关上向他示威的王妃娘娘,很好,他会让她明白的。
  他轻松地抱起她,裹挟着上了马,“月筝王妃,走,我领你去探探勐邑军情。”隽祁笑呵呵地说。他的随从也都跟着各自上马。
  月筝脸色一白,要糟糕,这个家伙知道她是谁!甚至连名字都知道!


第23章 无心之失
  月筝第一次这样狼狈地骑马,被隽祁当包袱一样戳在鞍前,颠得尾骨都要碎裂了。她几次想大骂隽祁都因为扑面而来的劲风刮得张不开嘴,最后还极其没面子的开始打嗝。隽祁听见她打嗝,笑得和拣到金子似的,非但没有减慢马速反而不断策骑,搂着她腰的手臂渐渐收紧,还不怕死地松开握缰绳的另一只手给她拍背,上下夹攻,拍挤得月筝只想小解。
  穴道还封着,她不能动弹,清了清嗓子,她大吼一声:“停下!”
  隽祁根本不理她,骏马飞快地在荒草遍地的平原上飞驰。
  月筝觉得越来越急了,想想当着凤璘她都那么丢脸过,一个异国倒霉皇子就更不必在乎了,说不定到了晚上凤璘就会来把她救回去了,一辈子都不用再见面!
  “停下!内急!”她迎着风喊,冷风好像一下子灌满了肚子,更难受。
  “什么?”隽祁拉紧缰绳弯下腰,下巴都快搁到她肩膀上了。
  月筝气得咬牙切齿,他是故意的!风往后刮,她打个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又装聋子了!
  “我要小解!”她气急败坏,发狠说:“你再不停下,我就尿你马上!”
  “噗嗤!”隽祁笑出声来,用力一勒缰绳,他的大黑马漂亮地打了个立柱,落地的时候一颠,月筝觉得差点就尿出来了,恨得浑身发抖。隽祁跳下马,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她从马上拽下来,点开穴道,一脸笑容地看着她,还用很善待战俘地宽容口气说:“去尿吧。”
  月筝恨得要死,穴道刚解开,浑身酸麻,她哪走得了路啊?!只好原地忍耐地抖着,不停来回跳脚,希望快点恢复灵活。
  “让他们也下来!”活动间隙,月筝发现隽祁的两个随从还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周围半里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隽祁难得十分依顺,向两个大汉一抬下巴,两人就从马上潇洒地跳下来,虽然冷漠却很知趣地背过身去。
  月筝觉得这两块冷木头的讷然都比隽祁那一脸兴趣盎然的笑容要顺眼无数倍,简直都让她感到亲切了。
  周围荒草丛生,都将近到她的大腿,所以月筝倒不担心被隽祁揩到什么眼油,强撑着走开十几步就蹲在最茂密的一丛枯草后解决了问题。身体舒坦了,心思就灵活起来。她身材瘦小,蹲在草丛里低下头简直被遮挡的一丝不见。隽祁似乎对她也不甚戒备,此刻正转过身去抚摸爱马的鬃毛。
  多好的机会啊,她穿妥衣服,蹲着向后蹭,后面是一道极矮的坡地,坡下是连绵一片的一人高的草甸,只要跑进那里,隽祁的马匹就不太顶用了,她逃生的机会增加八成。
  终于蹭到坡底,月筝大喜过望,站起身准备全力冲下土坡,她最后看了一眼已经相隔三五丈的隽祁一行,发现他已经闲散地坐在马上,手里掂着一个石块看着她笑。月筝吓了一跳,手脚并用地往坡顶爬,她听见隽祁的清朗的笑声,脑后嗖嗖风响,然后一下剧痛,眼前都发了黑。
  晕过去的最后一刻,她无比怨恨这个睚眦必报的小气男人!刚才看那眼他抛石头的动作她就觉得眼熟,完全是学她在内东关上的姿势呢!
  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昏暗,适应了一会儿,月筝才看清自己是躺在一座还算豪华的帐篷里。没有生火,她是活活被冻醒的,挣扎着起身,冷得直哆嗦,不禁又咒骂了那个倒霉皇子几句。
  门帘掀了掀,她都没看清是什么人,就听外面一个老妇人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几个勐邑打扮的少女便鱼贯进入帐篷,升起火盆,月筝打量着她们,她们也在打量她,双方眼神都不算友好。她们小声说着什么,月筝完全听不懂,估计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她们全都露出厌恨和戒备的神色。月筝这才意识到,那个勐邑王子说的是中原话,而且还很纯正,让她都没想到勐邑有他们自己的语言。
  少女们退出去后,帐篷里又剩月筝一个人,周围渐渐暖起来,月筝觉得身子不再那么僵硬了,摸了摸脑后的大包,再次怨骂一番,那个混蛋绝对是故意放她跑远报那一石之仇的!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浑身乏力,想从勐邑营寨里跑出去大概暂时不太可能了。凤璘一定会来救她,她如今身陷敌营,正好刺探一下军情,回去也算大功一件。
  她故作镇定地掀起门帘,门外守着四个勐邑兵士,听见声响也不转身看她,木雕泥塑般耸立在帐外。月筝刚迈出一步,刷啦一道疾风,最接近帐口的卫兵的长刀就落了下来,堪堪停在她脚前一寸的地方。
  月筝翻了下眼,不让出去她就不出去了!干脆把帐帘撩起挂在门钩上,她坐在帐里看总行了吧!
  天色已经昏黑,她眺望出去立刻大喜,她竟能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内东关!虽然那么渺小,却给了她无比的安慰,一瞬间她差点要落下眼泪。她求证般细细打量目所能及的营帐,果然,这里并非勐邑大军的主营,是那个混蛋的前锋营。营里篝火并不明亮,但来来去去不少勐邑姑娘,使得整个营寨很没杀气。
  没杀气……月筝眯起眼,打量一下门口的四尊门神的背影,跟在凤璘身边她也体味出了点儿什么,仅看手下的气势就知道主人如何。不管这个混蛋九皇子放了多少女人在营帐里冒充荒淫无道,但整个营寨里没有一个兵士狎戏女色,所以这座营寨和凤璘的王府有相同的气氛——如同一个高贵的公主非打扮成妖冶的娼妓,放纵得十分古怪,不耐细看。
  她又看向在夜色里尤为明显的内东关……凤璘,他什么时候来救她呢?
  香兰有顺利地回去报信了么?
  她皱眉,虽然她恨不得立刻从这里被救回去,可却担心凤璘涉险,勐邑的混蛋皇子再笑容满面也瞧得出不是个吃素的家伙,万一他是想拿她做铒,引凤璘前来捕获,献给他父皇邀功呢?
  四尊门神突然动作统一地动了下身子,齐声说了什么,一个俊挺修长的身影便从黑暗里渐渐走入她的视野。
  月筝重重地哼了一声,仍保持托腮坐在帐门口远望的姿势,对隽祁的到来置若罔闻。
  隽祁还是眉眼含笑,进了帐篷却放下门帘,阻住她的视线,月筝还是不动,彻底漠视他。
  隽祁也不生气,走到她身后的桌子边坐下,“等你男人来救你啊?”他笑着说,像是在闲话家常。
  月筝背对着他,做了个很不屑的表情不答话。
  “他是不会来的。”他说得无比肯定。
  月筝嗤了一声,当他放屁。
  “不信哪?”隽祁呵呵笑,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瞥了眼她纤瘦却秀美的背影。“我和他似敌非友地认识了五六年,我敢说,这世上最了解他心思的就是我了。”
  月筝听得憋气,平时和月阙斗嘴惯了,抓了语病就想反击,简直不加思索地怪声怪气接口说:“对,你俩青梅竹马,心意相通,天生一对!”
  “噗!”隽祁喷出一口茶,心情很好地嘿嘿笑起来,“只要你愿意,我不介意啊。”
  月筝又极其鄙夷地嗤了一声,心里很肯定地回答:我不愿意!
  隽祁含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真正的兴味,“喂,王妃娘娘,不如我们打个赌。”她僵了僵脊背,还是不接声,他自顾自地继续轻笑着说,“如果丰疆王不来救你,你就心甘情愿当我的女人吧。”
  听了这么恶心的话,月筝首先想转过身照他脸吐口唾沫,可是脑中灵光一闪,她挑衅地转过身,斜睨着火光照映中多了几分俊帅的混蛋,“那我等他来救我的这段时间,你不能强迫我……那什么!”
  隽祁故作天真地瞪大眼,求教:“哪什么?”
  月筝飞眼刀,嘴唇翕动,又在无声咒骂他。
  隽祁心情大好,哈哈笑着,非常痛快地说:“行!我答应你!”
  月筝放下心中大石,喜形于色,如果这个混蛋守信用,她就可以轻松地保持清白了,这可是她的大心病。哈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她原月筝一直就很走运。
  隽祁看着她释虑的笑靥,黑眸深处的笑意更重了几分,口气却还是轻佻下流的,他别有含义地说:“我会让你主动和我……那什么的。”
  月筝听了简直怒极反笑,做梦也没这么离谱的!
  “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个赌你必输无疑。到时候,你就心甘情愿地给我生一堆孩子吧。”他笑得十分淫邪。
  月筝翻着眼睛看帐篷顶,极度蔑视他的结论。
  隽祁心情极好,站起身踱到榻前悠然躺上去,放松地舒散着筋骨。“你也看到内东关外的‘战事’了吧?我和他一样,就连国家的利益都会排在自己利益的后面。”他十分坦率地承认,“如果勐邑提出让他打开国门,给他的好处是扶持他登基为帝,宗政凤璘又信得过这个承诺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敞开内东关。”
  月筝撇嘴表示反驳,却在心里问自己凤璘会不会,没有答案。
  “有这样野心抱负的人,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让自己陷入险境。易地而处,如果宗政凤璘抓了我极其心爱的女人,不管这个女人多绝色,多让我留恋,我也不会杀进内东关去救她。”
  月筝的眼睛黯淡下去,她绝不相信隽祁的话,却又反驳不得。
  “别看我们俩可以如儿戏般交战,多年故友似的,只要有利可图,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方。”隽祁的笑容不知何时隐去,这句话说的冷酷决绝。“我希望他来救你,那么我就可以为勐邑立下显赫大功,不妨告诉你,我已经在方圆十里布下重重埋伏,赌的就是他万分之一的色令智昏。他不来……我虽然有点失望,却捞到你这么个心甘情愿‘服侍’我的翥凤美人儿,也不算太亏。”
  月筝抬眼看他,俊毅的脸上尽是冷酷漠然,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这个赌,根本不是他和她打的,是他和凤璘打的。贪图她的美色不过是他一贯的障眼法,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捕杀凤璘。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和凤璘可以笑嘻嘻在阵前有如儿戏般交战,一旦有机可乘,全都会亮出致命的利爪。
  凤璘……她看向被帐篷阻挡而瞧不见的内东关,千万不要来救她,她很安全,虽然隽祁说她对他只有万分之一的无法割舍,她有点儿辛酸,却还是希望连这么微小的可能都不要出现。
  “喂!”她垂着头,必须说点儿什么,毕竟凤璘来不来救她,都让她伤心难过,“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她就不信他的眼睛那么好使,那天距离那么远就能看清她的容貌,易容了也还能认出来。
  隽祁已经敛去刚才的冷戾,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笑容,“你的香味呗。一个村妇打扮的大妈怎么可能会带着那么名贵的香料?在勐邑,只有皇室才能用上来自翥凤官岭的香料呢。”
  又是官岭香料!
  月筝气得都要跳起来痛骂官岭了,第一次觉得孙皇后下令封杀官岭香料是无比英明之举!她的这个无心之失,真是损失惨重啊!将来她要是当了皇后,干脆一把火烧光官岭!
  她一愣,自己都差点失笑出声了,凤璘的野心总在她心底盘桓,连她也被蛊惑了。


第24章 毒计百出
  隽祁叫进了一个勐邑姑娘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月筝十分戒备,这个狡猾又小气的男人实在让人无法放心。
  勐邑姑娘沉着脸,很不客气地走过来拖月筝出帐篷。了解了她的意图,月筝还是很积极地跟着她走的,远离隽祁就让她感到安全。因为语言不通,勐邑姑娘对她虽然十分鄙夷,却不出言讥讽,月筝觉得很省心。被带到一个空置的帐篷,勐邑姑娘招呼了几个士兵抬来热水,月筝大喜过望,唯一的遗憾是帐篷里没有生火,很冷,那个晚娘面孔的勐邑姑娘也没给她换洗衣服。不过这都不要紧……确定帐门掩紧,月筝急不可待地跳进浴桶,在孝坪躲来藏去就蹭了一身灰,被隽祁带回来更是奔了满头满脸的土。
  水凉得很快,从桶里出来的时候简直冷得就要抽筋,不过月筝还是洗得心满意足,如果隽祁每天都能提供一次这样的沐浴,她可以减轻对他的憎恨。她又穿上刚才的衣服,很庆幸她混进孝坪扮成贫妇,普通妇人的棉衣厚实暖和,为了方便干活还做了很多改动,虽然不好看,却行动方便穿着舒适。要是还穿她那些昂贵轻薄的王妃衣裙,冻都得冻死她。
  勐邑姑娘估摸着时间来接她回去,月筝有些紧张,把她洗干净了送回隽祁的帐篷,怎么都觉得不是好兆头。
  隽祁已经安逸地躺进被窝,拿了本书歪在枕头上看,月筝被推进帐篷带进来的冷风让他不悦地皱眉,抬眼瞪了她一下。刚刚沐浴过的她,洗去脸上残留的药汁露出娇嫩的肌肤,不知是害羞还是气愤,脸颊上浮着粉红的晕痕,更显得俏丽 妩媚。那双水亮乌黑的大眼睛戒备警惕地瞧着他,毫不森冷反而像只可爱的小狐狸。没人为她梳头,她编了一根麻花辫,更显得年纪很小。她的确很美,美得灵动娇俏。
  在内东关挨了她一下,他就派人打探了她的底细,真没想到当初艳压京城第一美人,色艺双绝的王妃原月筝竟然是个这么有趣的小家伙,他本以为她也是那种从小被教木了脑袋的闺英闱秀,说话举止酸腐不堪。
  隽祁把眼睛落回书上,不再理她。
  月筝防备了他一会儿,见他果然没有兽性大发的迹象,放下心来,接着就不满了,他也不说给她安排个睡觉的地方,让她就坐在凳子上睡?动了动嘴唇,她还是没问出口,她都能想到他的答案。她一问睡哪儿,他就会说:我床上。
  沉默有了僵持的味道,隽祁放下书,吹灭了蜡烛,什么交代都没有就享受地躺进铺设厚实温暖的衾褥里去,帐篷里因为点着火盆,依然很亮,月筝咬牙切齿地瞧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呆头鹅一样坐在凳子上傻得要命。
  凳子太靠近帐口,月筝觉得丝丝冷风一阵阵地刺在她背上,一身身地起寒栗。探头瞧了瞧榻上的隽祁,姿势放松呼吸平稳,估计是睡熟了,她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把书案后靠背椅上的皮褥子抱过来铺在火盆边上,抱膝团在上面,总算比刚才暖和了。困意袭来却无法安睡,那滋味实在煎熬,月筝倦眼朦胧,昏昏沉沉地暗下决心,回去后一定要做一张天下最舒适的床铺,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又冷又难受,这觉睡得比没睡还疲累。隽祁倒一夜好眠,早上起来通体舒适的享受样子,招来头重脚轻双眼发花的月筝的极端憎恶。隽祁穿着内衣掀被下床,毫不避讳月筝用诅咒般的眼神盯着他看,优雅从容地穿上外袍。他瞧了她两眼,皱眉,极为不满地说:“你屁股下面坐的是父皇赐我的五塘兽皮,珍贵的很!”
  月筝往下拉嘴角,报复性质地扭扭屁股,把珍贵无比的兽皮在地上多蹭几下泄愤。
  隽祁用眼风冷扫了她一下也没再说什么,叫人进来又用勐邑话吩咐了一通。
  月筝望着空了的床榻,好像那就是桃花源一样,对啊,一会儿隽祁就会出去办公,帐篷里就剩她一个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大不了以后她日夜颠倒。人贵在随遇而安,她不嫌那床被隽祁躺过脏了。隽祁打发走了下人,回眼看见她正喜滋滋地望着床铺,一副打小算盘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却没出声嘲讽。
  月筝闻见非常浓郁的烤肉香味,一天一夜没吃饭的肠胃立刻翻腾起来,要不是当着隽祁还要保持一点儿仪态,她觉得自己都要扑到帐篷外香味的来源去了。门帘被挂起,少女们盘盘碗碗端进来摆满整张桌子,月筝双眼闪亮地盯着香气四溢的食物瞧,勐邑人就是和翥凤不一样,一大早晨就鸡鸭鱼肉地吃也不嫌腻,不过此刻正合她意。
  “请用吧,王妃娘娘。”隽祁彬彬有礼地含笑招呼,自己坐在桌边只端起一碗粥喝。
  月筝觉得没有和他客气的必要,坐上桌快速不乏优雅地吃开来,不知道是她太饿了,还是这顿丰盛早餐出自隽祁王府大厨的手艺,月筝觉得每道菜都滋味无穷,她可悲地预感到将来回了翥凤,她一定会无比想念这顿美味珍馐的。
  “好吃么?”隽祁喝完粥就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吃。
  月筝皱了皱眉,还是决定诚实地赞美一下厨子的手艺。“嗯!”她不情愿地点头。
  “这顿,就算是你的接风宴吧。”隽祁嘿嘿一笑,月筝又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他微笑着宣布:“我的床,你随时可以睡上去,但只要你睡了,我就认为你愿意和我欢 好。这么美味的食物,你随时都可以吩咐下人做给你吃,但只要你吃了,还是代表你心甘情愿和我欢 好。”
  月筝面目抽搐,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说:“你是要我不吃不睡吗?”
  隽祁笑而不答,“我也不是那么不讲情面的人,每天早上一顿白粥是没其他含义的,水你随便喝,我也不会误会。”
  月筝不自觉地磨牙。
  隽祁看她的样子心情更好了,“所以盼你男人快来救你吧,不然你坚持不下去,可就……”笑容里的意味让月筝觉得十分反胃。
  眼前有难眼前解吧,月筝一横眼,就知道他不会给她好日子过的,不给饭吃是吧,这顿先吃饱了再说。刚想再塞进肚子一点儿,隽祁已经喊下人进来收拾了,月筝眼巴巴地看着一盘盘美味被端走,又更恨该死的隽祁几分。
  饭后他就不见踪影了,月筝坐在凉巴巴的皮褥上,望着床榻快要哭了,忍吧!
  心一狠,月筝倒身歪在兽皮上,地上的凉气一下子漫浸了全身,团成一团,她想到了一个问题,不睡床铺,拿一床被子行不行?趁他还没说出拿被子也是表示愿意和他怎么怎么的恶心话,她赶紧跳起身从榻上拽起最厚那条被子往地上铺,想了想,又拽了一条厚褥子,精心在靠近火盆的角落里为自己搭了个地铺。躺上去虽然还是寒凉硌人,总算上边有被下面有褥,比干坐一晚好多了。吃饱了又暖和,她缩在地铺上昏然补眠。
  这一觉简直是晕厥,到了傍晚才被另一个表情和缓些的勐邑姑娘摇醒,她竟然整整睡了一天。隽祁还没回来,勐邑姑娘把她带到帐外,月筝简直不敢相信隽祁还会提供洗澡待遇,刚要惊喜,帐外守门的卫兵哗啦哗啦地拎着一条铁链走过来,拖着她转到帐篷后面,锁了她一手一脚栓在帐篷的木柱上。
  月筝面无表情地站在帐篷边,像条被栓住的狗。折磨她就是隽祁的乐趣,他早说了,要她主动爬上他的床。这个人心狠又奸诈,睡觉吃饭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他就从这里下手,月筝抿嘴冷笑,和她比韧劲?他必输无疑!
  大不了是一死,那她也要清清白白的去死,见了阎王也好,将来再见凤璘也罢,她都能昂首挺胸地说:我是宗政凤璘的妻子,毫无愧色。饿又怎么样,困又怎么样,还有什么绝招都用出来!她不要凤璘把她救回去的那一天,被染了任何污垢!她还要和凤璘幸福无比的过一生,一点点的遗憾……都不可以。
  暮色里,还没燃灯的内东关显得十分昏沉模糊,凤璘……她毫不怀疑他会来救她,她相信,他在等时机,冒然闯来,只会徒增损失,她一定会等到获救的那一天的,一定会!
  帐篷里又燃起大火盆,光亮透出来,帐内的一切都有清晰的剪影。
  隽祁悠闲的洗了澡,月筝撇着嘴冷笑,这是向她示威呢。
  下人们收拾完毕,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留了下来,他们……他们……月筝闭上眼,还好,四周都陷入浓密夜色,她置身在黑暗中,羞涩还有一些些遮挡。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吟哦……各种各样不堪入耳的声响,一层帐篷隔挡不住什么,月筝腿软地蹲下身,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她被锁住的地方,和帐内的床榻只隔一层油毡,帐内的火光把什么都映出来。
  隽祁这个混蛋,每个折磨都如薄刃割肉,一丝一块,都削在最不耐痛的地方!
  入夜的寒风格外刺骨,月筝觉得自己连血都被冻住了,双腿无法站立,坐在地上冰冷得浑身麻木。
  帐篷里的淫靡还在继续,通宵达旦,好在月筝以为自己就要在凌晨最寒冷的时刻被冻死的时候,一切归于平静。
  少女是被人抬走的,守夜的卫兵很及时地来牵她回去。
  帐篷里很暖,欢 爱后的气息因此而更加明显,月筝都顾不上嫌恶心,几乎是用最后的一点求生意识扑到火盆边上去,太急切了,手指伸向炽热的火焰时被烧红的铜盆烫了一下,钻心的疼,小指上迅速地起了水泡。月筝简直顾不上了,终于把自己烘烤得能感觉到血液又开始流动,她才踉踉跄跄地扑到她的地铺上,还好,隽祁并没命人收走。
  躺在榻上的隽祁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她已经被寒风冻得面无人色,缩在被子里也抖如筛糠。
  “喂,这才刚开始。”他沉声说,“何必呢?”
  月筝哆嗦得都要抽筋了,却还是倨傲地哼了一声。
  躺了没一会儿,天就慢慢透了亮,少女们端了早饭进来,虽然没有昨天丰富,仍然香气扑鼻。
  隽祁洗漱妥当,坐在桌边很体贴似的对地铺上的一团说:“来喝口热粥吧。”
  月筝挣扎了一下,被冻了一夜,肚子饿得格外快,虽然被他一叫就来有点儿吃嗟来之食的屈辱,热腾腾的米粥还是有无比大的吸引力,她还得好好活着等凤璘来救她呢,饿死太亏了。
  端起饭碗她就愤怒了,这哪儿是粥啊,简直是米汤!
  隽祁笑了,指了指桌上最香的油酥饼,“豆沙的,吃吗?”
  月筝冷冷一笑,故意十分满足地喝了米汤,吧嗒了一下嘴,似乎再回味米汤的滋味,“不吃!”
  隽祁毫不意外她的拒绝,点头笑了笑,这才第一天,他有的是时间,他了解凤璘,这个女人盼望的那一天,恐怕永远不会到来。


第25章 万千理由
  夜晚的寒风越来越凛冽刺骨了,被栓在帐外的时候月筝不得不带上褥子裹在身上才不至于被冻死,隽祁也不阻止,她自己倒很不情愿,这样回帐篷的时候褥子会被冻得发硬,半天也暖和不起来。
  冬天的夜晚悠长而昏暗,就连月亮都没光彩,帐篷里的皮影戏看了这么多天,也无聊了,越发觉得等候的时间漫无尽头。月筝裹着棉褥瑟缩成尽量小的一团,从剪影的姿势和呻吟呼喊的语调,她就知道今晚给隽祁侍寝的是那个晚娘面孔的姑娘,勐邑名叫绮金。
  月筝哆嗦着,还是忍不住奸笑一下,牙齿被冻得格格轻碰,笑容都变得僵硬恐怖。真是有比较就有优劣,隔帐旁观了这么多天,她也算见多识广的人了。想想开始的时候自己还羞得不好意思睁眼看,现在大方了。大概总在隽祁这个色鬼身边近墨者黑了,她现在非但看得淡定坦然,还分出优劣好坏来了。昨天那个新来的姑娘真厉害,居然能倒挂,她瞬间被惊骇了,张了下嘴被灌了一肚子风。相比之下今晚来的绮金就很一般了,来来回回就那么点儿本事,隽祁好像也觉得乏味,两次以后就叫她退下了。
  月筝学会的勐邑话不多,“吃饭”“退下”是最先明白的。不等卫兵来叫她,她就自动自发地哆嗦着站起身,虽然新来姑娘的侍寝比较有看头,她还是盼望绮金夜夜被召来。
  隽祁懒散地歪在榻上,胸口细密的汗珠被火光照映着,显得胸肌光滑结实,委实好看。月筝进帐照例直扑火盆,烤冻硬的褥子。隽祁缓缓坐起身,锦被滑落,整个精壮悦目的胸膛都露出来,乌黑披散的发丝有一缕垂在胸前,妖娆冶艳。月筝瞟了他一眼,果然神色沉冷,这是没尽兴哪。
  这混蛋越来越深知“诱惑”的精髓,这半露不露才最动人心,她恍有所悟,受益匪浅。
  开始的时候,隽祁看不起她,觉得她是看看他光板洗澡就把持不住的层次,月筝嗤之以鼻,当初她可是凤璘那样的美人躺在旁边都冷静克制的人呢,这算什么呀?当然,开始的一两次,她还是很不争气,羞得面红耳赤不敢睁眼,隽祁因此很得意,呵呵笑着故意不往浴桶里去。她这人最受不了激,他这么大方让她看,她就看呗。慢慢也就麻木了,还能羞辱意味十足地从他胸口往下看,看到大腿,重点地方要停一停,再轻蔑地嗤一声。
  效果很好,她大方看了,他倒吝啬起来,突然有了廉耻,知道遮掩遮掩。不得不说,遮了以后她倒是看出点儿美感来了,他的身材端的不错。
  隽祁看了她一会儿,什么美人都不能太瘦,一瘦就显得极度憔悴,妩媚全销,整个人都好像干柴一样僵硬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寒冷让她的肌肤总是呈现暗沉的青苍,乌黑的大眼和长睫却更加显眼,像罔死后茫然的鬼魂。
  月筝铺好了被褥,咝咝哈哈地钻进去,这会儿才觉得胳膊腿儿能打弯了。
  她听见穿衣的声响,懒得睁眼,战事拖了这么久,这两天明显吃紧了,隽祁公务缠身也不奇怪。她听见他向帐外说了个她没听过的新词儿,迷迷糊糊就要入睡,却偏偏闻见的饭菜香味。
  这是比任何折磨都难忍受的刺激。饥饿,真的能让人发疯。她可以满心讥谑地反击隽祁的男□惑,对食物却显得异常脆弱。好几次,她都想哭着哀求隽祁给她一个馒头,半个也好,终于还是忍住了。她不怕他脱光了,却怕他在她面前吃饭。每次看着他的菜色,她都觉得自己绝对要熬不住了。
  希望,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每次她觉得自己就要败给饥饿,败给隽祁送进嘴巴的每口食物,她就对自己说,必须坚持下去,说不定这个晚上,凤璘就会偷偷潜入救她离开。如果在他来救她的前一刻放弃了,这辈子会后悔死的。
  兵士送来一托盘食物,月筝死死咬紧牙关,口水不停的分泌,真要命,她像乞丐一样在食物面前不停的咽口水,这样会让隽祁更开心的。她转过身,不让隽祁看见她的脸,是红烧肉的香味啊……她不自觉地扭紧被子,忍耐,拼了命也要忍耐。勐邑军营明显有了动静,想来是二皇子已经到达,大战在即,凤璘就会趁着混乱来救她了。
  “这是第几天了?”她听见隽祁缓慢低沉地问话。
  “十四天。”她答,说说话也好,不然她就要被肉香馋疯了。
  隽祁一笑,“记得真清楚。”
  月筝垂了长睫,能记不清吗,饱受折磨的每时每刻她都在盼凤璘在下一个时辰,下一个夜晚来救她。
  “我二哥已经到了,明日一早,勐邑主力就要向内东关推进,驻扎在我营寨的前面,也就是说,今晚宗政凤璘不来救你,就再也没机会了。”
  月筝愣了一下,今晚么?
  她鼻子突然就泛了酸,好像紧抓着的浮木突然断裂了,不,她不要沉下去。“一定是凤璘有信心打败你们,等着你们礼敬有加地列队把我送还。”她故意用平时的讥诮口气说,是了,话说出口,她自己也就深信不疑了。
  隽祁呵呵笑起来,“没见过有你这么傻的女人。他有心救你回去,不会拖到现在。你说,是对付我一个小小的九皇子卫队容易还是对付整个勐邑大军容易?原月筝,你该清醒了,你……被他抛弃了。”
  “不!不会!”她失去镇定,喊出来的时候声音嘶哑哽咽,这样的音调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是在怀疑凤璘么?隽祁的几句风凉话就让她不再相信凤璘了吗?她深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语调,“哦?你又改成挑拨离间啦?”
  隽祁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沉了眼不再说话。
  火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隽祁挑了下眼角,“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有宵夜,过来吃吧。”
  她颤抖了一下,真是没出息啊,一提到吃,她就气势全消。真的太饿了,肠胃都好像打成了结,而且越来越紧,都好像要磨穿了。肚子变成了空落落的无底洞,把她的意志都要拉下去了。
  “来吧。”他轻声召唤,难得有了丝温柔意味。
  月筝跳起身,飞快地跑到桌前,她也想铁骨铮铮地嗤笑一下,实在做不到啊。相信,等待……必须她还活着才行。
  “妈的!”看见碗里清澈如昔的米汤,她终于爆了粗口。骂了以后很痛快,她的美好是要留给凤璘看的,对隽祁大可不必再伪装。“都说了是加餐,你倒是多给几粒米也好啊!”她咒骂。
  隽祁笑了,拿起一个松软热腾的馒头,递向她,“这才是加餐。”
  手指甲都抠进手心的肉里去了,月筝觉得自己的眼睛死死地被吸在馒头上,可是她用最后的理智问:“是白给吃的吗?”
  隽祁抿了下嘴角,“吃吧,白给的。”
  月筝几乎是从他手中抢过馒头一下子就塞进嘴巴,贪婪地咬了几口又舍不得了,太快吃完太可惜了,她非常克制地小口小口咀嚼,面的香味都要渗入她的骨头里去了。
  隽祁一直在看她,没有讥嘲戏弄的神色,这个女人……是他见过最坚韧,最美丽,也是最傻的。“慢慢吃,”他突然厌恨她的执着,抑制不住自己的恶意,对她说:“过了今晚,没人来救你的话,就给你这盘肉。”
  他没看错,她的眼睛突然就进了水汽,但是她没哭,还是慢慢地吃着手里的馒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这一夜,格外漫长,帐篷外除了寒风呼啸,什么声响也没有……
  喝了热汤吃了馒头,本该有一夜好眠,她还是眼巴巴瞪了一宿眼睛,每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会心跳加速,该死的隽祁,他的新诡计异乎寻常的成功。他是想让她在盼望后绝望吧?笨蛋也知道,凤璘在勐邑大军推进前没来救她,今晚就更不可能来了,隽祁一定是毫不松懈地张网等他,凤璘本就进退维艰,更是没办法找到机会来救她。
  会不会……凤璘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这才真的有些绝望,不不,她对自己连连摇头,隽祁还指望她当诱饵,自然会把她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凤璘的。
  勐邑大军向内东关扑过来,气势还真是地动山摇,尤其她躺在地上,感觉更是鲜明。
  隽祁早早起身披好甲胄,早饭也没吃就出帐去了,老嬷嬷端来给她的早饭仍旧是米汤,月筝惊喜的发现,今天的米汤真的可以算做粥,很浓稠。
  她还挣扎了一下,万一隽祁给她肉吃,她能不能傲然拒绝?毕竟这个挑衅对她来说太残酷了,可是对香喷喷的肉扭开头……她也没了信心。还好,隽祁再没提,她也就没为难了。
  平静的驻守生活就在那天早上终断了,月筝渐渐习惯每天满耳厮杀哀号的声响,攻城的炮声会让她心口发闷,震得想要呕吐,还好,她没什么可以吐出来的。
  每天傍晚隽祁脸色沉冷的回来,她就很高兴,看来凤璘打得很顺利,这么多天了,内东关安然无恙。
  她也想过趁乱逃离,隽祁虽然没揭破她,却把门口的守卫增加到六人,她连揭开帐帘望一望硝烟都会被阻止。
  日子变得更漫长……也更寒冷了。
  月筝天天围着火盆转还是冻得浑身发僵,勐邑干吗非要大冬天的来打仗么?!庆幸的是,战役开始,隽祁营中的少女就没剩几个,他估计也没心思没体力,这段时间都十分安生的睡觉休息,她也不必出帐挨冻,很是开心。
  也许是总缩在营帐里,她渐渐算不清到底又过了多少时日……不管过了多少时日,她都不动摇!
  看隽祁越来越寡言少语,她的希望就越来越高涨,凤璘大败勐邑之日,一定会接她回去的,她要风风光光的回到他身边,毫无愧疚地紧紧搂住他,对他说:凤璘,我回来了!


第26章 知恩图报
  隽祁已经两天没有回营帐了,月筝努力地回想日期,应该快过年了吧?无论是勐邑还是翥凤,都到了人心思归奋力一搏的时刻。因为她听不懂勐邑话,隽祁和部下商量军情并不避讳她,从他们凝重的神色和低沉的语调看来,勐邑和翥凤应该是陷入了僵局,而且勐邑是吃力的一方。
  帐外响起了惶急的喊话声,很多人在嚷嚷,月筝苍白着脸从火堆边站起了身,是不是战争结束了?
  帐帘掀起,四个壮汉抬着担架把隽祁送了进来,很多勐邑将领也都忧心忡忡地跟着进来,叽里呱啦地沉声说着什么。月筝悄悄地缩向角落,每逢勐邑将领来这里,她都很戒备地蜷缩到不起眼的地方,生怕这些粗鲁的武人会对她产生什么非分之想,徒惹是非。隽祁虽然可恶,倒还信守诺言,算得上是个很下流的君子,比那些粗鄙残暴的勐邑武将要好得多了。
  一个医官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助手匆匆赶来,隽祁的榻前围了好几层人,缩在角落的月筝看不见他到底受了什么伤。她突然害怕起来,虽然她诅咒过隽祁,当他真的生命垂危,她才意识到他死后她也许会落入一个连中原话都不会说的粗鄙勐邑武人手中,那后果……她简直毛骨悚然。
  医官很果断,很快整个营帐里只剩他沉着的下达指令的声音,所有人都非常紧张地看着。月筝不自觉屏住呼吸,真是可笑,她天天咒骂怨恨的男人此刻对她来说竟是不能失去的保护者,她暗暗祝祷他千万不要死。
  一直昏迷的隽祁突然闷哼一声,所有人都放心地发出低呼,似乎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医官又说了什么,武将们点头,纷纷退了出去。
  月筝这才看清了隽祁的情况,他脸色死白地躺在榻上神智不清,甲胄已被脱去,光裸的上身血迹斑斑,医官正皱着眉处理左肩的伤口,摁在伤口上的白纱布瞬间就殷红了,小医僮不停地更换。地上扔着一只断箭。看来隽祁是中箭了,伤口离心脏很近,差点就没了性命。
  血止住还算快,医官和医僮都长长松了一口气,密实地裹好了伤口,帮隽祁清理了身上的血污。医官叫来一直服侍隽祁的老嬷嬷,嘀嘀咕咕地嘱咐了半天,其间两个勐邑少女端来热水,为隽祁小心翼翼地擦身换衣,隽祁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似乎沉睡过去。
  老嬷嬷和勐邑少女退出去的时候轮番瞪了已经缩回地铺的月筝一眼,月筝不痛不痒,她们肯定是怨恨她不伸手帮忙。只要隽祁不死,她巴不得他受点儿皮肉苦泄泄愤。老嬷嬷亲自来给隽祁守夜,隽祁失血口渴,总昏沉地低喃“青来”,是勐邑话水的意思,老嬷嬷就不停地喂他喝水,吵得月筝也没法安睡。
  后半夜隽祁咳嗽几声,似乎恢复了意识,小声对老嬷嬷说了什么,月筝听见忍不住抬起身往榻上张望了一下,果然见隽祁眼神清明,见她起身还冷冷看了她一眼。月筝撇了下嘴,放心释虑地躺回被窝。老嬷嬷却走过来不客气地把月筝拖出地铺,月筝被吓了一跳,恼怒却挣不过手脚有力的老嬷嬷,手心一凉,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恨恨的又扔在地上,是夜壶。
  老嬷嬷向来管着隽祁的侍妾,对付不愿干活的丫头很有一套,顿时一巴掌甩过来,打得月筝眼冒金星,半边脸酸麻一片,嘴角一热,淌出一条血痕。月筝恼羞成怒,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亏,扑过去就想打回来。老嬷嬷根本没把她这样瘦骨伶仃的姑娘看在眼里,从容不迫地出脚一绊,月筝受饿虚弱,被她十分利落地扫倒在地,脸疼加上屁股疼,气得火冒三丈。老嬷嬷也不屑再理她,吼了一句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躺在榻上看的隽祁笑得痛不欲生,伤口又渗出血来,紧着抿嘴想忍笑,全然失败。
  月筝气得发狠拍地,死瞪着笑不可抑的混蛋。
  “快点,忍不住了。”隽祁笑着催促。
  月筝坐在地上不动,气急败坏地嚷:“你就尿在床上吧!”
  隽祁皱眉,不耐烦地咝了一声,“快点!你还想挨胡嬷嬷一顿揍啊?”
  “揍吧,揍吧!有本事打死我算了。”月筝气得直蹬脚,因为瘦削而显得越发纤小的身材发起脾气来毫无威力,像个坐在地上撒娇发脾气的小孩子。
  隽祁看着她,眼睛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幽暗,“你这点儿事都不肯为我做,我还当什么信守约定的君子啊?我忍得够辛苦,还是当小人算了,比较适合我。”他声音虽然不大,却说得中气十足,哪像个重伤的人。
  月筝皱眉,苦苦挣扎,怕他反悔用强一直是她最惊惧的,毕竟如今她已经毫无抵抗之力了,除非一死。她已经苦苦地坚持了这么久,战争眼看就要结束,这时候放弃……她死都不甘心!
  “又不是没看过!”隽祁烦躁,“装什么呢,快点!你有什么损失么?”
  月筝咬了咬嘴唇,“你就不能再叫个人来吗?!”手还是哆哆嗦嗦地伸向夜壶,算了,他就是故意刁难!他说的也没错,她没吃什么实质上的亏,乐观一点儿想,这也算揩油。被他“耳濡目染”了这么久,她不知不觉也用他的无耻方式来想问题了。
  大概他也有点儿急,所以无心戏耍她,十分配合,月筝死死板着脸,让自己看上去无动于衷。手举着,眼睛看向别处,一扭脸嘴角扯痛,胡嬷嬷那一掌之恨又沸腾了,她忿恨不已地怨骂出声:“老不死的,那么大年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使唤别人干吗!”
  隽祁舒坦了,心情大好地呵呵笑出声,深邃的眼瞳却没染上笑意,“说我没碰过你,连我的主事嬷嬷都不相信,这事她当然叫你了。”
  月筝翻白眼,怨气难消,把夜壶嫌恶地放到角落,不停在衣服上擦手。
  “我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隽祁戏谑轻笑,“我受了重伤,你好好伺候,我每顿给你加个馒头怎么样?”
  月筝挣扎了一会儿,沉默不语,这个条件对如今的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诱惑。就当照顾病人吧,她泄气地垂下双肩,饥饿……实在太可怕了。
  天大亮以后勐邑二皇子也亲自来看受伤的九弟,月筝照例闪缩在一边,偷眼看这位勐邑主帅。
  二皇子三十左右年纪,皮肤白皙,留着整齐的短须,对隽祁表现出极度的关心和爱护,谆谆嘱咐了很多话,带了来许多补品和伤药。
  月筝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隽祁想从他的手中抢夺到点儿什么几乎不可能。这是一只成了精的笑面虎,她听不懂他对隽祁说什么,可那关爱幼弟的兄长姿态他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不了解隽祁这几年来宛如流放边关的生活,肯定会被他真诚的神情感动。月筝细细看他的眼睛……感到心里发寒却有那么一丝似曾相识,是了,二皇子的眼睛里有和凤璘相同的深幽。
  能生出这样儿子的母亲,一定不会像孙皇后那样妇人之见,至少二皇子的母亲敢于让儿子冒险,深知收买人心和积累声威的重要,不像孙皇后,谨小慎微的几乎小家子气。看见了二皇子,再想想凤珣……月筝由衷为凤璘感到侥幸。
  二皇子极为警觉,敏锐地发现了月筝的打量,看似云淡风轻的一眼看过来,眼眸中却有利剑寒冰。
  月筝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赶紧低下了头,庆幸自己最近挨冻受饿,瘦得形销骨毁,不至于让二皇子一见钟情。二皇子还是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月筝如坐针毡,还好隽祁“虚弱”地又说了句什么,二皇子才收回眼光,告辞出去。
  确定二皇子走远,刚才还恹恹垂死的隽祁一扫颓势,傲慢地吩咐月筝,“你看看他都带什么来了?”下巴一点桌上二皇子带来的一堆物品。
  月筝也挺好奇,再不和他置气,走到桌边一一翻看,除了有名的药物和贵重的补品,还有不少阵前难得一见的食物水果。看着新鲜无比的贡品苹果,月筝咽着口水恋恋摸了又摸。隽祁瞧着她,讥嘲地嗤笑了几声,“把那些吃食挨个都吃一点儿,你要是没被毒死,再给我吃。”
  月筝双眼发亮,试毒可真是个好差啊。不顾吃相难看,她把糕饼水果逐一吃了个遍。
  “慢点吃!”隽祁看不入眼,“不然我都不知道你是被毒死的还是撑死的。”
  月筝吃的开心,不屑理他,正犹豫要不要趁他不注意拣格外好吃的再偷塞几口,胡嬷嬷送二皇子回来了,进帐就瞧见月筝扑在礼物上狼吞虎咽,几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掀翻了月筝,虎着脸责骂了几声,被隽祁阻止。隽祁又对她说了什么,胡嬷嬷悻悻住口,狠瞪了坐在地上的月筝一眼。月筝故意心满意足地擦嘴巴,斜睨她挑衅。胡嬷嬷横眉立目却终于没再动粗,高声喊其他的勐邑少女来把东西都收拾出去。月筝心里暗恨,这个老东西是防她偷吃吧?
  月筝觉得胡嬷嬷因为“试吃”事件和她结了大仇,以前至多是对她不理不睬,现在简直多方针对,下定决心折腾死她。伺候隽祁的勐邑少女只留了两个,其余都被送回大彤关,隽祁受伤,故意养病不出,保留实力,天天高卧在营帐里。胡嬷嬷事事使唤月筝打理,月筝开始还不屈反抗,胡嬷嬷为人十分阴险,当着隽祁不敢太放肆,守在帐里等他入睡,逮住月筝就捂住嘴巴一顿修理,月筝拼死挣扎也打不过她,被掐得浑身青紫。
  月筝知道,隽祁根本是故意装睡不阻止胡嬷嬷的暴行,她被胡嬷嬷逼着给他喂饭的时候,明明看见他死忍着笑的可恶嘴脸。她痛恨不已,故意多挖一勺米饭塞进他嘴巴,立刻就被站在旁边监视的胡嬷嬷厉声威胁,就算语言不通也丝毫不减威力。月筝忍气吞声,这个眼前亏吃大了,但也无可奈何,没被隽祁怎么样却被一个下人折磨死了,她会冤得几辈子在黄泉边上悲鸣的。
  侍候隽祁吃完饭,胡嬷嬷扔给她一个馒头,招呼人收拾碗盘也跟着出去了。
  月筝气鼓鼓地蜷在隽祁榻前的热砖地上啃馒头,每一口都当成是胡嬷嬷的肉。原本就是皮肉伤,补品好药喂着,隽祁恢复得神清气爽,闲极无聊地趴在榻边戳月筝的后脑勺,嘿嘿直笑,“知道厉害了吧?”
  月筝用力嚼馒头,闷声不响。
  “喂,你不觉得……相比之下,我对你很好吗?”
  要不是爱惜食物,月筝真有心转过头一口吐在他脸上。
  隽祁突然支起身靠近她皱眉嗅了嗅,“什么味儿?臭死了。”
  月筝一阵羞赧,他就是故意让她难堪!她想装作满不在乎,终于还是恨恨地说:“让你二十几天不洗澡试试!”
  隽祁夸张地躺回榻上,还远远避入里侧,啧啧嘲讽说:“这哪是当初满身香气的绝美王妃,简直是乡下养猪的大婶。”
  月筝气得说不出话,要不是贪恋为他养伤而搭建的热砖地炕,早愤然缩去角落了。
  胡嬷嬷回来后,隽祁对她吩咐了什么,胡嬷嬷脸色不善地揪起地砖上的月筝,壮硕的嬷嬷和瘦弱的月筝老鹰抓小鸡一般走向帐外。月筝又被胡嬷嬷趁机掐了几把,还以为隽祁是纵容她出来动用私刑,却被扔进一个帐篷给了捅热水沐浴。
  月筝泡进热水里真的哭了,觉得这算得上是人生的惊喜。
  洗得香喷喷地回到帐篷,隽祁直直地盯着她看,月筝心头一寒,他的眼神……她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他心里有了淫邪的想法。故意瞪了他一眼,也不敢再去他榻前取暖,故作镇静地走回她的冷地铺。
  隽祁下床,她原本就如惊弓之鸟,立刻就戒备不已地缩向角落,一副决然模样死盯着他看。
  隽祁飞快地欺近,没受伤的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几乎把她从地上拎起来,疼得她全身僵直,颤抖地低嚷:“你说好信守约定的!”
  他冷然一笑,“该死的约定!”他低咒一声,突然俯下身来,细细看她因为羞愤而樱红的俏脸,大拇指用力揉搓她因为刚刚沐浴过而格外嫣红的嘴唇,“用嘴巴给我来一次吧,你不说,我不说,无损你的贞洁,就当是你对我万般忍耐的回报。”
  逼入绝境,月筝反而不似刚才惊惶,被强迫着抬眼看他,她冷冷一笑:“你杀了我吧,再不甘心,我也不要沾染一丝污秽!”
  “污秽?!”隽祁怒极反笑,“你贴身服侍过我,看了那么多淫靡艳事,早就不干净了!”
  月筝的脸白了白,长长的睫毛慢慢垂拢,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到他钳制她的手指上,“是……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原月筝了,可我还没有羞愧得要去死!我看见他的时候……”
  他冷笑着打断她,手指加劲,“看见他?你还没醒吗?今生今世,你别指望了!”
  她闭着眼,微微一笑:“一辈子不来……我就等他一辈子。”
  他一震,瞪了她一会儿,终于克制住自己的怒气,甩开她的脸,恢复讥诮口气:“你这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东西!”


第27章 勿忘承诺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加厚了帐篷也无济于事,帐篷里的大火盆烤得月筝口干舌燥却还是浑身冰冷,感觉骨头都被冻硬了,哆哆嗦嗦偏还手脚僵直。隽祁从那天提出过分要求被她拒绝后还算安生,可她不敢靠近他——和他温暖的地炕。
  隽祁的伤好的很快,让她羞愤不已的“服侍”渐渐就终止了,胡嬷嬷也不总在帐篷里守着他,月筝松了口气,觉得这几天过得舒坦多了。
  半夜帐外的寒风呼啸得十分吓人,像鬼哭狼嚎一样,月筝冷得无法入睡,在被子里簌簌发抖,不停往自己麻木的手上呵气。帐帘被猛地掀起,月筝被刮进来的冷风蛰了一下,上下牙膛格格轻磕了几下。她皱眉转身去看,是谁竟然半夜不通禀就闯进来,看来发生了重大的事情!
  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的是隽祁心腹属下,月筝认得他,他和隽祁一起去的孝坪,好像叫登黎。她来了这里就没再见他了,显然他不是负责看门护院这种小事情的。登黎还穿着甲胄披风,肩头落了一层厚雪,月筝看着那刺目的白色……下雪了,她都不知道。
  隽祁也立刻感到了异常,起身沉静地看着他,登黎连问安都没有,低沉地说起了什么,隽祁的脸色也渐渐青白凝重了,垂着眼并不答话或者询问。月筝突然有点儿欢喜,是不是勐邑被打败了?看隽祁的样子像。
  登黎出去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瞥了月筝一眼,月筝一直在偷偷观察他,立刻被那冷漠的眼神扫得心头一激灵。勐邑战败退兵——隽祁会不会杀了她?身为俘虏,即使凤璘再施压,决定权还是在隽祁手中!他是遵守了约定,却不见得会成全她的愿望!
  营寨里渐渐起了震动,人声马嘶越来越嘈杂,地面都被踩踏得轻轻震颤。
  月筝坐起身,脑中一片凌乱,竟然感觉不到寒冷,她愣愣地看着盘膝坐在榻上的隽祁,这一天终于到来,她却从未有过的恐惧。隽祁面无表情,半垂着眼睫,火光却把他的黑瞳照映得熠熠生辉,他似乎在做艰难的选择,心绪起伏。
  “喂……”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再不说话,她就要疯了!太紧张,也太无助了。她的生死,她的人生,全都操纵在他的手里!
  隽祁抬眼看她,眼中的辉光却迅速敛去,只剩几点寒星。
  月筝咬着嘴唇,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很怕,勐邑突然凌晨撤兵,凤璘即使有心救她,恐怕也要大费周折。一路北退,会有各种意外发生,每一种都是让她胆寒心碎的!
  隽祁看着她,瘦得只剩巴掌大的小脸早失去昔日艳光迫人的娇媚,可她那双因为瘦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潋滟,他用了很多办法想去遮掩这种发自内心的纯美,没有成功。从小娇生惯养的她,终于还是坚持到了最后。
  他看着看着,突然坏坏地挑起嘴角一笑,“当我老婆怎么样?和我北归。”
  她的瞳仁骤然收缩,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顿时变得青苍透明,他都看见了她太阳穴轻轻颤动的血管。
  “也是王妃,你没亏。”他陷入被里的手紧紧握拳,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不!”她直直地盯着他看,刚才眼中的盼望,恐惧全消失了,他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他的话粉碎了她的希望,于是她又变成了一块冷脆的生铁,宁碎不弯。
  他缓慢地抿起嘴唇,原本就太过刻意的笑容淡去得十分突兀。
  在她心里,只有宗政凤璘,其他人全是尘埃粪土!他早知道,却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到最后一刻!
  “问个事儿。”他懒散地半躺在枕头上,斜睨她一副决心赴死的惨痛模样,“我和宗政凤璘,除却身份地位,就以你看男人的眼光看,谁更好一点儿?好好答,答对有赏。”
  月筝一愣,她正悲痛欲绝,早知道最后的结局还是一死了之,她何必受这么多天的活罪?亏了!还不如被他抓来的时候就抹了脖子,死得何等壮烈风光。就在这么凄惨的时候,这个混蛋居然还问如此幼稚的问题?!她本想出声大肆刻薄他一番,却看见他微微一笑,眼睛里有她陌生的光一闪而逝。她皱眉,他是和凤璘处境相似的失势皇子,他这么问……她决定认真地思考一下,也算是对他和凤璘同病相怜的一点儿安慰。
  就容貌而言,凤璘精致隽祁冷魅,各有千秋,从勐邑少女对隽祁俯首帖耳的样子,可见他在勐邑也是上等的美男子,就算和凤璘勉强相等吧。个性……凤璘是那种话全闷在肚子里,怎么问都不会掏心窝子的人,隽祁也差不多,像他们这样的处境,心直口快早就死八百遍了。月筝紧皱眉头,隽祁虽然极为可恶,她在他面前却很放松,骂人撒泼,也算随心所欲……她当着凤璘要多乖有多乖,再生气也不会坐在地上撒泼哭闹,她总希望在他眼里是最美的,至少不能比不上杜丝雨,稍微的……有点儿累。
  她展眉,忽略掉自己心里的答案,撇着嘴巴说:“哪还用比?!当然是……”
  “行了!”他冷笑,打断她的话,只要有她刚才那一瞬的犹豫,也就足够了。他躺下,用被裹住自己,“我父皇……昨晚驾崩了。”
  月筝正坏心地想继续大声说出凤璘比他好,却被他平平淡淡说出来的消息恍惚了心神。她瞪圆了眼睛,他父皇死了……不管谁登上宝座,或者他自己也想最后一搏,他的人生都在昨晚改变了。
  “勐邑和翥凤一直陷入苦战,谁也没得着甜头,父皇一死,二哥怕京中其他兄弟浑水摸鱼,自然会火速收兵北归,战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凤璘算是拣了个大便宜。”
  他说起父皇、二哥的语调那么讽刺却难掩孤寂,她听得心酸,凤璘每次说起皇上和凤珣……口气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会有事吧?”她低声问,也觉得自己问得很傻,就连隽祁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
  隽祁一笑,翻了个身背对她,“我是个守信重诺的人,你呢?”他故意啧啧出声,“女人都不可信。”
  月筝哼了一声,她可是因为凤璘一句话而苦学六年技艺的人。“怎么不可信?我比你强多了,只要答应了,连一丝‘动爷都不会有!”她别有用意地加重了口气,讽刺隽祁前两天那个恶心的提议。
  隽祁听了她的刻薄反而嘿嘿笑出来,月筝翻了个白眼,恬不知耻。
  “如果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就放你走。”
  月筝木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说……放她走?!
  “答不答应啊——”他故意拉长语调,为了能离开这里,她什么都会答应,他又何须再问。
  “你真会放我走?”月筝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隽祁苦笑,她果然只听了半句。
  “将来宗政凤璘不要你了,你就回来心甘情愿地侍候我,直到终老,能做到吗?”
  她微张着嘴巴,嘴唇都颤抖了,他真的就这么简单地放她走吗?她还是无法相信。
  “他不会不要我的!”与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辩惯了,她满脑子其他的事,嘴巴却习惯地反驳了他一句。
  隽祁没再说话,月筝愣了半天,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你不是在等我送你吧?”隽祁讥讽地冷笑着开口。
  月筝脑袋里一片空白,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发了疯般跑向帐外。
  夜色格外深浓,鹅毛大雪劈头盖脸地一下子把她裹住了,好冷!但她的血液都沸腾了,残破的鞋子被积雪粘得几乎一步一拖,脚底像踩在刀刃上般剧痛冰冷,可是,她每走一步就离凤璘更近一点啊!
  营寨里一片混乱,火把的光把周遭的一切晃得影影绰绰,如同幻景,撤退的时候再严整的军队也掩不住慌乱的样子。
  月筝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故意从阴影里穿行的她终于瞧见了通往内东关的最后一道关卡。仍旧重兵把守的要塞与准备撤离的营寨不同,静肃严整,一丝不乱。月筝胆怯了,生怕被他们抓住,落入勐邑其他人的手中。
  四个兵士簇拥着一个男人不疾不徐地走来,踩得积雪吱嘎一片响,月筝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来的竟然是隽祁的手下登黎!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登黎走来和把守关卡的兵士头目小声地说着什么,眼神准确无误地扫向月筝藏身的地方,下巴轻而又轻地一挑,月筝咬紧牙关,简直是闭着眼狂奔起来,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跑出关卡的。她听见勐邑士兵在呼喊,大概是让她站住,却没人追出来。她因为紧张而迸发出超常的力量,一口气在风雪里奔跑了很长时间。
  等她觉得自己再也没力气抬腿,终于大口喘气地停了下来,凛冽的寒风被吸进肺里,呛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没了火把,她觉得自己陷入一片深冥,只觉寒风冷雪扑打在身上,腿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她用力四望,只见眼前纷乱的雪花,世界好像只剩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她会被冻死吗?冻死在回到凤璘身边的路途上?不,决不!
  她一横心,每天都在帐篷里眺望内东关的方向,她怎么会迷路?!就是前方,只要咬牙一直走,一直走……她会回去的!
  雪渐渐停了,天色也缓慢地亮起来,月筝借着微薄的晨光极目遥望白雪覆盖的内东关……看见了!她想哭,泪水变成冰珠冻住了她的睫毛,她笑了,哭什么?这来自眼睛的刺痛告诉她,这不是她的梦!
  马蹄声来得很急,她肝胆俱裂地回头,看不见人,只见一团飞扬的雪雾急速奔来。
  她吓坏了,已经沉重不堪的腿突然有了力气,加快了移动,可是收效甚微,她根本跑不快!因为慌乱而着急,她被厚厚的积雪绊倒,无比狼狈地摔倒在雪地上。
  她被溅起的雪冻疼了眼睛,用袖子飞快地擦去才又能看见东西,她一凛,距她不足三尺的地方……是隽祁的大黑马。
  她赌气拧开头不去看他,他后悔了吧,来抓她回去!她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
  一件厚重的狐皮斗篷铺天盖地的罩落下来,她吓了一跳,狼狈至极地拨开露出脑袋,来自披风上他残留的温暖一下子擭住她,她贪婪地裹住。
  “我突然想起,”他高高端坐在骏马上傲兀地俯视着她,“你还没答应我会不会遵守承诺。”
  月筝紧紧握住身上的皮裘,手指麻木而疼痛,隽祁……
  “说啊。”他突然俯身,粗暴地抓住她胸前的披风,把她从雪地里提了起来,双脚都腾了空。
  “嗯,我……答应。”她突然觉得睫毛又紧紧地粘连在眼下的肌肤上,眼睛一阵透骨的寒冷刺痛。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冰冷的唇突然罩在她的唇上,月筝闭上眼,没有拒绝,眼睛突然更疼,眼角一寒,竟然在颊边冻成了一颗小小的冰珠。
  他喘息着与她分开些许,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摘去了那粒冰珠。
  手一松,她便颓然跌回雪中。
  “记住你的承诺!”他恢复了冷傲的口吻,嚣张地警告。
  月筝低着头,再没抬起。
  “嗯?”他威胁地瞪着她。
  月筝突然握了个雪团,抬头准确地打中他的额头,“我记住了,可决不会有那一天的!”
  隽祁没有避开,雪团在击中他后散开,几缕残雪挂在他的长睫和鬓发上,更显得双眸幽黑,面孔的轮廓接近完美。她看得愣住了,真好看……
  他突然笑了,不想显得自己太过狼狈,决绝地一拉缰绳,驳转马头。
  月筝裹紧他的披风,看着他马蹄踏出的雪烟……他其实从未让她失望过。
  如果没碰见凤璘,她一定选择和他过一辈子!当然,要管吃饱穿暖。
  她苦涩的笑了,不敢再流泪,太疼。
  “隽祁……”她突然站起身,向他的背影大喊,“你要保重!”
  他在马上的背影僵了僵,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随意举了下马鞭,他示意听见了她的话。


第28章 痴心无药
  积雪和寒冷似乎加长了她的归途……眼望着内东关,月筝有些绝望,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总是走不到呢?
  她从不怀疑自己能成功的到达,她的决心总是让她所向披靡,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只要她坚持,什么祈盼都能变成现实。
  一个马队从内东关里迅速迎面驰来,月筝欣喜得心脏都要迸裂了!雪后天空明净晴朗,视线极好,她看清楚了,来的五个人全都身穿勐邑军服。她本能地惊惧了一下,顿住半埋在雪里的身形,随即恍然松了口气——一定是凤璘得知勐邑退兵,派人乔装成勐邑士兵混入队伍去解救她的!
  跑在最前面领队那个……不是卫皓吗?!
  “卫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用尽全部力气向他们挥手大喊,最后竟变成痛哭……她回来了,她终于熬到最后了!
  卫皓听见呼喊,勒马放缓速度,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她,露出十分震惊的神情。他疯了般策骑向她冲过来,月筝哭着,眼睛和脸颊都疼如刀割,她死死地盯着跑过来的卫皓,如同看见了亲人。一向沉着冷毅的卫皓竟然也乱了心神,跳下马的时候太急切了,在积雪上踉跄一下,“王妃?!”离得这么近,他还是一副无法置信的样子。
  月筝拼命地点头,孤身在酷寒积雪中走了这么长时间,看见他,心底最后一根苦苦坚持的弦也崩断了,她麻木的手脚终于彻底脱力,沉重的拖着她整个人向雪地倒下。她太振奋,也太高兴了,身体的痛苦没有击败她,她的神智一片清明。她不要昏过去,心心念念望眼欲穿地想回来,一刻比一刻接近,她不舍错过每个瞬间。她感觉卫皓紧紧托住她,安稳而牢靠,她放心地微笑了,如许愿般轻喃:“带我去见凤璘,快啊,快……”
  每一个在眼前晃过的景象都非常清晰,城门,街道,她瞪着眼睛看,却全都看不进心里,她的心全被一个声音搅乱了:她就要见到凤璘了……以后,她再也不要离开他身边,再也不要。
  凤璘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非常突然,卫皓抱着她疾步跑进帅府,差点撞上脚步凌乱向外走来的凤璘。
  月筝的脑子突然完全空白,悲哀,欢喜,想念……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她木讷地盯着他看,他的眉梢眼角不停地轻颤,苍白的脸庞显得失魂落魄。她想哭,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无声的悲泣让嘴唇抖得十分厉害,日夜想对他说的那句我回来了,也无法说出口来。
  “月筝?月筝,月筝……”凤璘的嘴唇白得几近灰色,他直直地看着她,愧疚?悔恨?心疼?他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除了不停轻喊她的名字,他还能对这个女人说什么呢?
  月筝无法从他失神的脸上挪开目光,他的眼睛里……是泪光吗?他哭了?
  好像有尖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她不要他哭!她不能看见他哭!他的泪水……在她那么幼小的时候就溺毙了她,是她今生最不能抵御的东西。她摇头,急切的摇头,“凤璘,别难过,我没事,我好好的……我回来了。”她语无伦次,安慰得十分拙劣。
  凤璘的身体剧烈摇晃一下,竟然虚浮地后退了半步,像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
  他弃之不顾的女人,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安慰。
  凤璘垂下头,两行泪珠刷然滴落,今生他注定负她,却也受到了残酷的惩罚!这个女人……他从没料到,她可以这样的让他痛苦。他深深吸气,下定了决心,再抬起脸来已是一脸柔情和坚定。
  “月筝!”他跨前一步想从卫皓手里接过她,卫皓却面带焦灼地闪开,“王爷,不可。你的伤口会迸裂的。”
  伤口?月筝的心被重重一撞,凤璘受伤了?
  卫皓快步把她抱入内室,放在榻上就告辞退下了。躺在柔软温暖的榻上,她瞪大眼细细检视坐在床边的凤璘……她早该发觉的,他憔悴得简直像个纸人!整个脸颊都凹陷下去了。
  “哪受伤了?”她急切地问,眼睛焦躁地搜寻。
  “月筝……”他只是沉沉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入心底。
  她傻傻地迎视着他的目光,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他如此直白的痛楚。这么多天,他也一定像她一样想念得五脏六肺都化为灰烬一般吧?她落入敌手,他却束手无策……他比她更加难受无奈吧?至少她只是饱受饥寒的煎熬,他却……一个男人,想到自己的妻子落入另一个男人的手中,那种屈辱和愤怒,远比彻底失去她的悲痛要难忍吧?
  “凤璘……”她想安抚他的苦痛和屈辱,也想为自己骄傲一下,她有些费力地掀起左臂的衣袖,“我……干干净净地回来了!”
  细瘦得让人心疼的手臂上,娇艳的守宫砂殷红耀目,凤璘默默地看着,原本就灰败的脸色刹时褪去最后一丝生气,胸膛剧烈一震,哇地呕出一口鲜血。
  月筝吓坏了,尖着嗓子大喊来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她面前倒下去。
  容子期和香兰脸色惶急地跑进来,容子期立刻招呼几个侍卫进来,把已经昏迷的凤璘抬上躺椅,焦急地埋怨医官怎么还没有来,连声叫下人去催促。
  香兰也不管凤璘,嚎啕哭着扑过来搂住急得手足无措的月筝,“小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她刚才就想冲进来,被容子期挡住,说要让王爷和王妃先说说话。
  月筝原本就心绪混乱,身体虚软,被她这么紧紧一搂,顿时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松开……我要被你闷死了。”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香兰……果然还是她的香兰。
  香兰手忙脚乱地放开手臂,月筝大口喘气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香兰赶紧焦急地为她拍背,“小姐,要喝水吗?”
  “香兰,凤璘他怎么了?他受了什么伤?”月筝缓过来,立刻追问。看着气色极为不好的凤璘,她急得想跳下床,扑到他身边。
  香兰用力拉住她,在风雪里长途跋涉的月筝自然挣脱不开,香兰冷着脸,看都不看凤璘一眼,语气也十分冷漠,“他能有什么事?死不了的!”
  容子期皱眉咳了一声,瞪了香兰一眼,接过话头,“王爷十几日前受了重伤,被勐邑主帅砍伤了胸腹。”见月筝惊恐地变了脸色,连忙安抚:“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不过……勐邑二皇子的刀上涂了一种奇毒,医官们解不了。”
  月筝觉得心脏像被重重擭住了,每口呼吸都痛楚不堪。
  容子期连连点头,让她放松,“原少爷本是去京城催促援兵速来,又受王爷之托去请谢先生出山来阵前襄助,得知王爷所中之毒,已传来消息请大家勿急,先用人参和曼祭子每日煎汤补气抑毒,解药谢先生能配,只是缺了几味药材需要搜集,算来这两天就能到内东关了。”
  月筝的心被他漫长的讲述吊起来摔下去,终于听说师父能解凤璘的毒才落回原处,重重地哼了一声,嘲戏说:“这么些时间不见,你怎么变了个婆婆嘴,半天说不到点子上,急死人了!”
  容子期被她说的赧然一笑,半开玩笑半郑重地说:“王妃,看见你平安回来,子期太激动,语无伦次了。”
  香兰冷着脸,气鼓鼓没头没尾地说:“急什么?你担心他,他担不担心你?原家人魔魔怔怔地为了救他的命奔东跑西,就知道缩在城里!就知道保全自己!”
  “香兰!”容子期终于顾不得月筝在旁,出声喝止,“你别再横生是非了!”
  月筝把眼神从凤璘身上收回,看向愤愤不平的香兰,心微微发了酸,香兰一定是怨怪凤璘没有去救她吧?看来真是生了凤璘的气,都不叫她王妃了,改叫小姐和他划清界限。真是傻丫头,如果凤璘感情用事,或许就不会有如今团圆的一刻了。有个人,能不顾一切的只为她打算,心还是被熨帖得无比热暖。月筝看着香兰,轻轻摇了下头,微笑说:“过去的事,不提了。我回来了,不是最圆满的结局吗?”
  是,最圆满的结局……她看着还陷入昏迷的凤璘,虽然她也在心里最骄纵的角落怨过他,体谅……原来是这么让人惆怅无奈的事,她怎能怪他呢?他是个不能任性的人……就连当初他被赶去北疆,他对他自己都没有半分放纵。她又能怨他什么呢?
  香兰皱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转头瞧见月筝看凤璘的眼神……终于忍住,什么都没再说。
  医官赶来,为凤璘诊了诊,说是急火攻心,加大人参的用量补回亏损的气血并无大碍。又仔细地为月筝裹好了冻裂的伤口,叮咛她不可立刻洗澡,要等皮肤和筋脉彻底缓和过来才能用热水擦洗,留下了药膏,细细嘱咐香兰用法,香兰听得异常认真,不时发问,对月筝的伤势无比用心。
  月筝一连吃了三碗热腾腾的白粥,觉得是人间美味,吃下去五脏六腑都舒坦温热了。
  香兰在旁边皱着眉头看,闷闷地问:“刚才医官说你肠胃虚空已久,不要立刻吃米饭和荤腥,那个九皇子……不给你饭吃的吗?!”
  月筝心满意足地吧嗒着嘴巴,十分怅然,“要是皮蛋瘦肉粥就好了……”
  香兰也瞧出来她并不想细说在敌营的种种,破天荒没有孜孜追问,乖觉地收走了碗盘。月筝穿回来的狐裘披风搭在椅背上,沾的雪渍化开,淌下滴滴水珠。香兰拿了块干净的棉布细细擦拭,这她就弄不明白了,能给小姐这么华贵的狐裘,怎么会不给吃饱呢?
  月筝默默地看着香兰打理披风,“帮我收起来吧,我再不穿了。”
  香兰听出她语气里的轻微异样,这披风明显是男人穿的,八成就是勐邑九皇子的,小姐是再不想看见,再不想回想了吧。
  擦干了水渍,香兰抓着用力一抖,呼的一阵风,把仍在沉睡的凤璘发丝吹乱。
  “轻些。”月筝皱眉,不敢高声说话,“要不,叫人把他抬上床来吧。”躺椅狭窄,凤璘身材修长,躺久了肯定不舒服。
  “管好你自己吧!”香兰在案上叠披风,又开始没大没小,“床是要给你养病的,我还要给你擦身,给你涂药,多个他碍事!瞧你那一身冻疮,我还不知道要照管到什么时候才能全好呢!”香兰说起凤璘的时候,还是那么冷漠不满,她以前不是很怕他的吗?
  容子期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兴高采烈地说:“原少爷回来啦!”
  月筝眼睛一酸,“哥……”女人总是爱撒娇的,在隽祁那儿受了那么多罪她也没哭,回到亲人中间却总想流泪。
  想挣扎着下床,月阙已经一身风霜地快步进来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他先看了眼凤璘,虽然气色很差,却不至于危及性命。
  “哎呀,这个妹夫真是折腾人哪!”他故作忧愁,想说几句抱怨辛苦的话报报功,一抬眼看见月筝立刻傻住了,“你……”他不知道月筝受困敌营,见妹妹瘦成这样心疼又惊诧。
  “哥……”月筝腿脚无力,月阙赶紧抢步过去搂住她,她背上嶙峋的骨感让他的心都拧起来了,不禁皱眉大骂:“凤璘真穷到没饭给你吃吗?!”
  月筝眼前一片模糊,紧紧环住哥哥的腰背,幸好他不知道,幸好他没涉险来救他……她不能失去凤璘,也不能失去他。
  “师父跟你来了吗?”她哽咽着说,因为兄妹俩都不善于对彼此说温情的话,玩笑话又因为酸楚而说不出口,都沉默了,月筝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
  “没……”月阙悻悻,“师父看不上凤璘,不要给他当军师。”
  “那解药呢?”月筝着急,师父的脾气别扭起来神仙也没办法。
  “放心,放心,在这儿呢。”月阙放开妹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容子期,让他用温水给凤璘服下,又捧起妹妹的脸细瞧,啧啧感叹,“师父要成精了。”
  月筝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这人还是那么说话不分褒贬。
  “真的!”月阙瞪眼,好像是见月筝不以为然十分不甘,“师父说了,凤璘的病有药医,你的病是没药医的!”随即又十分担忧,“你到底是什么病啊?怎么都成这样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香兰一撇嘴,接口说:“傻病!”
  月阙听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月筝佯怒板起脸,在哥哥腰上狠掐了一把,听月阙跳脚喊疼,忍不住又笑了。
  她的确是又回来了……她的凤璘,她的生活。


第29章 结丝之难
  房间被弄得格外温暖,香兰特意在火盆上煮了一小锅茶,水汽和茶香让月筝心神安宁,被精心地照顾着,躺在暖和松软的被褥里,月筝这么长时间来终于睡了最踏实最香甜的一觉。
  极轻的谈话声让她悠悠醒来,屋里已经点了灯,她竟睡了整整一天……
  医官来给凤璘换药,正半跪在躺椅前细看剧毒解去后伤口的情况,容子期为他端着灯。医官惊喜地提高了声音:“伤口终于开始愈合了!”
  凤璘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吵醒月筝,医官面有愧色地点了点头,复又压低声音:“王爷,虽然伤势好转,刀口附近发青的皮肉还是聚集了残毒,恐怕——”医官皱眉细细检视伤口,凤璘却看见月筝起身,脸色异样苍白,她焦急地下床走来看他的伤情。凤璘赶紧对医官做了个眼色,让他别再说出让月筝更担心的话,医官会意,不再吭声。
  月筝本以为自己有了心理准备,在看见凤璘从左肩一直漫延到右肋的伤口时还是惊痛地捂住嘴巴,她吓坏了,凤璘润玉般的肌肤上这样的伤口显得格外狰狞骇人。
  她突然十分恼恨,恼恨所有的人,勐邑人,凤珣,隽祁……她自己!她连孙皇后也恨上了!她舍不得让亲生儿子出战,就这样逼迫凤璘!凤璘这罪都是替凤珣捱受的!勐邑贵妃还知道让儿子出征立功,皇后和凤珣就知道躲在凤璘身后抢功劳!他们在都中锦衣玉食,不齐心抗敌还处处使坏,说不定得知凤璘受伤暗暗期盼他一死了之!她很替凤璘不甘,从这一刻起,她再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凤珣。
  她太心疼了,心疼得全天下人都被她怪上。凤珣的友情,隽祁的恩义……全都比不上凤璘所受的苦楚。
  凤璘勉力笑了笑,安抚她说:“我已经全好了,你不用担心。子期,送月筝去前厅休息,记得……”医官用探针探了下他胸口伤处的深度,疼得他哆嗦了下嘴唇,额头顿时冒出一排冷汗,缓了一下他才继续说,“多在厅里加个火盆。”
  “不!我不要出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月筝发脾气,这股执拗主要还是冲着她自己,在凤璘最虚弱最需要亲人的时候,她总是不在。
  医官为难,皱着眉不动,显然是不想在月筝面前为凤璘割肉治伤。
  “王妃,你还是避开吧,不然王爷和医官都不能专心疗伤。”容子期有点儿着急,半推半拉地往外赶月筝。
  月筝沉着脸不乐意,又犟不过容子期,在门口僵持着不走。
  “筝儿,别闹,去吧。”凤璘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
  月筝敌不住他这样的口气,像被抚顺了毛的小猫,乖乖地点了下头。
  “子期,给王妃把披风拿上,外面冷。”凤璘淡淡吩咐,因为伤口疼痛,声音轻而疲倦。
  月筝接过容子期递来的披风,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容子期关上房门,让她在前厅什么都听不见。独自坐在厅里有些无聊,又担心凤璘,时间过得十分缓慢。月筝嗅了嗅空气里淡淡的茶香,干等也无聊,不如做些茶叶蛋当宵夜,一会儿和凤璘一起吃,自从受过饿,她就对吃异乎寻常地感兴趣。
  帅府的厨房就在后厢右侧,夜来风大,月筝裹紧披风,刚转过围廊拐角,就听见香兰高声嚷嚷,“……我凭什么不能说?我已经告诉少爷了,怎么样?杀我灭口都迟了!难道原家人都活该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吗?!”
  月筝一惊,这里是卫皓的房间,听香兰的口气也不像撒娇吵闹,她忍不住贴着墙站住,细听房间里的对话。
  “香兰,王爷也是迫不得已,他的处境你还不知道吗。王妃既然已经回来了,你何必再说起这些。”卫皓难得十分耐心地解劝。
  香兰一听他说更炸锅了,尖声讥讽道:“迫不得已?说到底还是舍不得以身犯险!觉得不值!”
  “香兰!”卫皓毕竟口拙,不赞同地喊了她名字又被她抢去话头。
  “别欺人太甚了!开始是不愿冒险去救。后来觉得勐邑九皇子那么放纵声色的人抓了我家小姐肯定给糟蹋了,救回来也是一顶捅心窝子的绿帽子,就让小姐自生自灭!”
  “不是这样……”
  “不是什么不是?!生怕小姐被少爷救回来,还特意支开少爷去请谢先生当军师,他那一肚子鬼心眼还用谁给他出主意?根本就是拖延少爷的归期,希望小姐死在那边一了百了!好啊,现在小姐回来了,还是完璧一块,我给她擦身看见守宫砂了。从勐邑九皇子那儿干干净净地回来,小姐得吃多少苦?对他得多真心!就他那些所作所为,他就该向小姐以死谢罪!他就不该吃那解药!”
  “香兰!你越说越过分了!”卫皓终于生气了,冷声打断。“王爷何尝不难受,你看他……”
  “吐血了?一口血就能抵消了我家小姐受的罪吗?我不怕死,觉得我过分就杀了我吧!那时候我跪在他门外那么哀求,也没一个人和我去救小姐,我已经生不如死了!好不容易看他点兵,”香兰哽咽了一下,“我都要感激得给他立长生牌位,结果呢,是去孝坪抢粮食!我家小姐喜欢这么个人,是我家小姐傻!还欢天喜地的回来了,还把抛弃她的男人当块宝!我都看不下去了!”
  卫皓沉默。
  “我走了!”香兰恨恨地说。
  “哎!”卫皓叫住她,“我没有不让你说的意思,只要你觉得说出来对王妃有好处,你尽管说吧。”
  换做香兰不语。
  月筝慢慢转身,风迎面扑过来,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飘飞……夜色好像突然浓重,廊下飘摇的灯笼再也照不亮前路。她缓慢地行走,眼前心里全是辩不清的黑暗。
  “王妃,你去哪儿了?”容子期有些着急地喊了她一声。
  她抬头,原来已经不知不觉走回帅厅……望着厅里的灯火通明,她迟迟没有进去。
  她为他想了万千条理由,却从没想过,或许他并不希望她回来,如果她死在敌营,等他得胜回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杜丝雨了。
  “王妃?”容子期发觉她神色有异,皱眉又唤了她一声,“王爷正在等你。”
  “等我……是么?”月筝恍恍惚惚,木然地走进厅里。
  凤璘听见了她与容子期的语声,缓慢地从内室走出来,月筝瞧着被烛光照亮的他……停在门口,没有走近。这或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在他面前停住脚步。
  挨冻受饿,她并不觉得无法忍受,因为她心里存有希望,失望后再失望,她还是能体谅,因为她理解他的苦衷,可是……其实她不是猜不到真相,只是不愿意去深想。现在,一切都这么真实地摆在她面前,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那仿佛漫无尽头的日日夜夜,她身心俱疲地遥望内东关,坚信他即使无法来救她,仍会五脏如焚地想她念她。她以为清白完璧的回到他身边是幸福的开始,也是他衷心期盼……这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吗?事实是,他真的没有来救她,香兰的哀求也没用,还故意支开月阙……她的回来,对他来说,是场多余的累赘吗?
  “怎么了?”凤璘皱眉细细看她惨白的俏脸。
  容子期从外面掩上了门,没有了风,火光不再剧烈摇曳,轻微的爆炭声胜过了寒风呼啸。
  月筝扭开头,空洞的黑瞳再无平素的光彩,干裂的嘴唇不复樱红,轻微地抿了抿,她问:“你……并不希望我回来,是不是?”
  凤璘一凛,眼眸里翻起一阵光焰,他僵了脊背,什么都没有说。
  相对无语的这一刻,她才真正相信了隽祁的话……她的确被凤璘抛弃了。
  她是太傻了,只凭着自己的一相情愿去揣度他的想法。他的温柔,不过是对她的歉疚。她所有的付出,只能换来他的歉疚。
  月筝咽了口唾沫,喉咙生疼。但是她笑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够她自嘲地笑一笑,再无法抬眼去看对面的凤璘。
  “凤璘,你还是喜欢着丝雨吧。”她没用问句,因为她知道他的答案。他和她至今都不能算正真的夫妻,现在她终于不用自欺欺人了。火盆里的光太晃眼了,视线都模糊起来。对笑红仙的怜悯之情还没淡去,已经轮到她自己了。
  “其实,我……不该回来。”她流着泪喃喃自语。
  凤璘猛地走过来,重重把她搂进怀里,她僵直地撞上了他的伤口,他一颤,却固执地收紧了手臂。“别说了,筝儿,别说了。”
  伤口的疼比起她这几句话刺得他心里剧痛来,微不足道。
  她固执地没有抬起眼睛,长睫下的一行泪痕在火光中幽淡的闪烁,他垂头看着。面对这样的她,任何解释,任何欺瞒都是玷污。
  “筝儿,对不起。”他能说的,却只有这一句。
  对不起?月筝细细品味着他话里的沉痛和无奈。他……对不起她了么?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把自己的情感强加给了他,不管他是不是想要。她明知他喜欢丝雨,甚至还为他和丝雨的无缘暗暗庆幸过,以为他们的错过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她一直觉得自己幸运,其实上天非常公平。
  “没,”她轻轻摇头,舍不得挣开他的怀抱,“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她的心甘情愿骤然击碎了他全部的理智,很多事,很多承诺……他都不想再去顾及!就算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吧,就算是欺骗,他也想让这个女人感到幸福!
  他紧皱的双眉一轩,打横抱起她,向内室走去。
  “凤璘……”月筝被动地蜷在他的怀里,她能感受到他的决绝。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放下与杜丝雨的过去了么?她以为自己已经绝望了,可他的神情一下子又燃起她心中不甘熄灭的火,轻易得让她无奈,她就是这么傻,只要梦还残留一丝幻象,她就不愿醒来。毕竟醒来……太痛了。
  他猛地吻住她,他不想再听她说出一个字……他受不了。
  内室温暖,彼此脱去衣物也不觉得寒冷。月筝沉默地躺在床上看凤璘胸口上缠裹密实的纱布透出殷殷血红,明知不该急于今夜,又深怕他迟疑后又不忍对往事放手。
  凤璘异乎寻常的温柔,他吻她身体的时候,简直如膜拜般近乎虔诚。他想让她知道,她要献给他的珍宝,他也珍而重之。
  月筝没有闭上眼,这一刻她已经等得太久,太苦,她要瞪大眼睛看着一个瞬间,记住。
  他缠绵地吸吮她的唇舌,她紧皱双眉,不要去分辨他这刻火热的给予是爱恋还是愧疚。
  他吻她的脖项,胸腹,“筝儿……”他嘶哑地轻喃,难抑的欲望让他的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却仍不乏温柔地轻轻分开她的双腿。
  月筝觉得天地旋转起来,努力睁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到……她已经落入他编制的梦境,她的脑子里似乎起了雾,一切的怀疑,伤感,委屈,都模模糊糊。
  当他不停轻喊着她的名字进入时,她低低的哭了起来,身体僵直,紧绷的双腿似乎要抽筋了,很疼,但是她感受到了他!
  他缓缓地嵌入了她的最深处,忍耐地停住了。
  月筝揪紧了身侧的床单,用身体,用灵魂去感知他,在身体契合了以后,心灵是不是也能如此紧密的相连?
  她的反应让他身如火焚,快感让伤口的疼痛变得微不足道,她在低低喘息哭泣,他不忍再加剧她的苦楚,咬牙停住。轻轻旋动,直到她准备得更加充分。
  律动中他伤口的血大量涌出,纱布再也吸附不住,滴滴点点洒落在她摇曳起伏的娇躯,是妖艳残忍的媚惑,他低声长吟,痛苦和极乐紧紧交缠,他为她下了甜蜜地狱,他咬牙加快,终于在她飞上云端的时刻也解脱了自己。
  稀薄的晨光中,她抱膝看着因为伤势和疲累尚在沉睡的他。
  一床狼藉,她的血和他的血混在一起。经过这晚……她和他真的重新开始了吗?
  香兰敲门,月筝开了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喑哑,说话都似乎带着哽咽:“别进来,在前厅备好沐浴用品。”
  香兰沉默,久久才嗯了一声。
  泡在温热的水中,身体的不适得到轻微缓解,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情丝,缓慢解下……还只是三个结。
  手指反复摩挲那三个珠子……终于还是重新缠绕回手腕,今天以后……她并没充分的信心。


第30章 如树有根
  月筝回到内室,凤璘已经撤换掉脏污的床单,坐在躺椅上默默出神。
  她停在门口,垂下头。虽然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她却还是失去以往只想扑进他怀里的勇气。
  晨光中的她,身上带着刚刚沐浴后的氤氲水汽,长发因为她低头而直直垂成丝瀑。她只穿了单衣,越发显得单薄纤弱,凤璘看着,心里一阵扯痛,这么个小小的身子却蕴藏着让他也叹服的执拗。她向来那么活泼娇顽,此刻的沉默让他更加怜惜。身子似乎没等他动念,已经站起来前去搂住她。像鼓舞般吻了吻她的额角,她不该这么颓唐落寞。
  她轻颤了一下,这副渴望已久的胸膛里流溢出的温柔呵护,让她心里的感动胜却昨日最火热时刻。是的,她就是想要他这样的柔情,而非单纯得到他的身体。眼泪瞬间就从长睫下滑落,说不清心里是满足还是叹息。
  他用手指抬起她俏美的下颌,凝神看那两排蜿蜒的泪痕,心像是沉入迷潭却甘愿就此溺毙。“别哭了,月筝。”他用手轻轻摩去了她的泪珠,他再不想让她哭泣。
  “凤璘……”他指腹上的每一下轻抚,都像可以平复她心里的创痛。
  “嗯?”他把她搂得紧紧的,不愿被任何人把她夺走般固执,心里盈满放任的恶毒快感,他只想宠她,其他都不想理会。
  她想问,他是不是真的能遗忘过去?终于还是痴痴地陷入他的怀抱,怯怯地抬起手,迟疑一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不管,她就是这般任性的原月筝,她挣扎了这么久,等待了这么久,终于抓住了,决不放手!
  香兰命人收拾完外厅,走进来看见这么温情的场面却置若罔闻,面色不改地径直走过去把凤璘粗粗铺上的新床单整理妥当。
  反倒凤璘和月筝有些尴尬,月筝脸上发热,想退开一步却被凤璘揽住腰,拖到躺椅边挨着他坐下。她觉得自己有些愧对香兰,毕竟香兰是因为替她鸣不平才这般忿忿难平,结果她这个苦主却已经彻底丢盔卸甲。
  “卫皓。”凤璘眯了下眼,似笑非笑地喊人。每次月筝看见他这样的表情都觉得他格外狡诈。
  在帅厅外候命的卫皓应了一声,走来停在内室门外静听吩咐。
  “传令下去,勐邑撤兵,新年降至,丰疆全境大庆三天,内东关守军大庆五天。”
  卫皓的神色微微一喜,重重抱拳领命,刚想出去传令,又被凤璘叫住。“帅府也一直没准备过节什物,你与香兰同去姚镇采买,并催促丰乐把贡物加速送来此处。”
  香兰虽然还是冷着脸,却终于没有出声拒绝。
  月筝偷眼瞥她悻悻的神色,觉得凤璘这招美男计的确是正中香兰的软肋。香兰现在看谁都是仇人,却对卫皓始终恨不起来。月筝心里突然有说不出的滋味,凤璘向来驭下甚严,却对香兰的无礼百般容忍,也是对没去救她的事心存愧疚吧。
  凤璘要沐浴换药,月筝便踱出帅厅想信步走走。王爷传令全城大庆的消息已经让整个帅府沸腾起来,月筝没走几步就被厨娘杂役们团团拦住跪拜,说是替全城百姓叩谢王妃恩典。月筝一头雾水,不明白下人们为什么会如此激动兴奋。容子期走来一一应付遣散,命他们下去准备过节,仆役们才欢天喜地的散去。
  “总算……”容子期长长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王妃你不知道,王爷曾下令今年丰疆不许欢庆宴乐。战事大捷,新年到来,不许庆祝简是直倒行逆施,多少惹来民怨。现在您回来就都好了。”说着还别有用意地笑了笑。
  月筝停住脚步,他真的是为她下了这么匪夷所思的命令?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几缕遮在眼前,她潇洒地抬手理顺,算了,她不要去想了,过去的无论是伤心还是委屈,她都不愿再纠缠不清。她加快脚步,向月阙的房间跑,容子期没有跟上去,站在廊下看着树枝上似要消融的冰晶微微而笑。
  大冷的天月阙还开着窗户,神情沉重地站在窗边木然看着院中的积雪。月阙听见脚步声,沉静地回头看,果然看见妹妹笑着跑进来。他没说话,转头默默关上了窗,走到火盆边拨旺了炭火。他不看她,刚才她脸上那抹依旧明媚的笑容却深刻入他的心底。
  这样沉默的月阙很有师父的神韵,月筝也无法再以微笑虚应,愣愣地望着赤红的炭火出神,一时不知该与他说什么。
  “东西收拾好了么?现在就走?”月阙抱起双臂,歪着头看脸色发白的妹妹,戏谑的口气让月筝分辨不清他是说笑还是认真的。
  “哥……”月筝垂了头,“我……”
  “算了。你已经傻了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月阙冷嗤一声,他还用听她说什么呢?凤璘一直就是她的魔障,似乎永远也无法参悟。他该带她走,但他没有信心让她再展露刚才那样美丽的笑颜。只要凤璘还能为她织就梦境,他就这样默默守护吧。“我终于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喜欢凤璘了。”
  月筝觉得鼻子一酸,却不想在哥哥面前哭,抿了下嘴忍过眼中骤然泛起的水汽,“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月阙没有立刻答话,抬手摸了摸妹妹消瘦的脸庞,她强作笑颜哄他开心的样子比她哭泣更让他心疼。扬起眉,他用力戳了戳她的额头,“不争气的家伙!就做最复杂的那道菜!”
  “疼,疼!”月筝护住额头,“最复杂的菜……内东关没食材啊!”
  月阙摸下巴想了想,“那就烤全羊吧,你亲手做啊。”
  “你……你……”月筝瞪他,“你简直是趁火打劫!”
  月阙再不看她,径自倒在榻上,“烤好了叫我。”
  月筝嘟着嘴,气呼呼地回到帅厅,没想到凤璘麾下的将军们都在,看见她进来都躬身问安。月筝惊愕了一下,赶紧做出一副庄重神态,福身回礼。凤璘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一挑,刚才她还一脸忿忿,此刻硬端出来的王妃风仪倒假正经的可爱。“今天就议到这儿,我们尚需在内东关驻扎多日,把你们的家眷都接来共度佳节吧。”他的话让将领们喜形于色,很识趣地告辞而去。
  凤璘从案后走来把她揽入怀里,“说说,刚才怎么了?”
  “吩咐杀只羊吧。”月筝闷闷,“我哥要吃烤全羊。”
  凤璘听了一笑,“我们是该答谢答谢他。就在后院烤吧,我帮你。”
  月筝在她怀里点了点头,她好喜欢听他说:我们。
  火堆很快在后院架起,怕风吹散了火苗,凤璘还特意吩咐搭了简易的围棚。月筝用帕子包住头发,生怕被火燎了,穿着方便行动的短袄十分投入地往羊肉上撒盐。凤璘穿着昂贵的锦缎棉袍,坐在火堆边负责翻转羊肉,火星把锦袍烧了好几个焦洞他也不在乎。月筝时不时吩咐他翻过来掉过去,重点烤什么地方,他很认真地听从。厨役们几次想来帮忙,都被凤璘拒绝了。
  烤肉的烟雾和香味弥漫了整个帅府,一下子就有了过节的气氛,往日不敢高声说话的下人们全都松了口气,请示过凤璘,在后院角落架起大锅,煎炒烹炸,还煮了一锅羊汤,帅府先于百姓庆祝起新年来。
  王爷积毒全解,王妃也来了,下人们不知道月筝落入敌营的事,只当是王妃从王府赶过来的。小夫妻两个亲自下厨,沉闷的帅府处处欢声笑语。勐邑退兵后,第一次有了过节的喜气。
  月阙闻着香味,也没用月筝去叫,自己跑出来,坐在火堆边冷着眼看凤璘和妹妹忙碌。凤璘拿起一小罐酒递给他,他也没立刻接,心里的怨气总是难消。凤璘也明白,举着酒看着他。月阙瞥了眼正眉眼含笑着烤肉的月筝,轻叹了口气,接过凤璘递来的酒罐。
  不止帅府,整座内东关慢慢沸腾起来,战事大捷新年来到,双喜临门,王爷又解除了欢庆禁制,百姓们燃起了鞭炮,一直响入深夜。周围的城池也受到感染,很多离家避祸的百姓甚至连夜返回家园。凤璘的心情异乎寻常的好,下令彻夜开放通向后方的城门,允许百姓回城。
  将领们闻讯笑着赶来,戏言讨酒,月筝虚应几杯,就和香兰退回内室。香兰为她端了皮蛋瘦肉粥来,月筝看着那粥,讷讷无语。本是她为岔开话题信口一说,香兰却记在心里。“谢谢。”月筝由衷地说,香兰对她的好,她何尝体会不深?
  “没什么可谢的。”香兰还是冷声冷气,“我只是尽我的本分。”
  过了三更凤璘才回房,显然喝了不少,脚步都有些虚晃。
  月筝一直没睡实,赶紧起身倒了杯热茶给他。凤璘没接反而猛地揽住她的腰,月筝吓了一跳,差点洒了杯里茶。
  他的鼻尖贴着她的,没防备,她好像一下子看进他那双幽若潭水的清炯眼瞳里,也许是他喝多了酒,平素冷淡自持的黑眸有种狂放的不羁,“你真美!”他灼热的呼吸偏了偏,吻便落在她秀巧的颈窝,暧昧的贴紧激起她一身颤栗。他却停住,把她压在怀里细细地看,怎么都看不够似的。“月筝,”他苦涩地笑了笑,“你要是从没遇到我,该多好。”
  她的表情僵了僵,“你……”他今生不想遇见她?
  他凛了下眼神,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口,不想撒谎也不想解释,他把她抱得更紧,月筝觉得自己脚尖都要点不到地了,他俯下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用脸颊磨蹭着她滑腻的肩头,叹息般一笑,“既然遇见了,就是劫数,有生之年,我就对你好吧。”
  她痴痴地听着,这是他的承诺吗?
  他抱起她放在榻上,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身子却覆住她。他的眼中多了暧昧的媚惑,离得这么近,她羞涩得不敢睁眼,“还疼么……”他的声音里有了撩人的喑哑。
  她没说话,只是柔柔地抬手攀住了他的腰背,她和凤璘终于是有了根的树木,再不会担心狂风骤雨摧折了细枝,环紧他,她便有了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第31章 宠溺之罪
  凤璘清越好听的声音好像是从梦境深处传来的,月筝蜷在温暖的被窝里,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也觉得安心舒坦,缓缓睁开眼,满室温暖的阳光,让心情更好了些。这一觉睡得真是舒服,骨头都酥了。
  凤璘正在前厅议事,月筝把自己更深地缩进被褥,默默倾听他沉稳笃定的语声,经过这一战,他比起原来更具王者之气了。
  前厅响起将领们散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容子期跟着凤璘,两人的声音就在门外。容子期有些担忧,语气比平时低沉,“王爷,虽然理由充分,皇上心里必定明白您迟迟不班师回京的原因……”
  凤璘打断了他的话,带了些讥诮的笑意,“知道不更好?我倒想看看父皇怎么论功行赏。”
  容子期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月筝也豁然开朗,凤璘推说仍要防备勐邑反扑,决定留守内东关。副元帅彭阳斌和监军孔瑜却早早就带兵开拔,一副凯旋的派头直奔京城讨功去了。凤璘这一仗打得左右掣肘,憋气不满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他要试探皇上的意思。如果顺乾帝继续装糊涂,大赏彭阳斌和孔瑜……皇后娘娘有恃无恐,凤璘怕是不得不加紧在丰疆暗丰羽翼,聊以自保。如果皇上明辨是非,赏罚得当,那么此役凤璘天地人和胜得十分漂亮,自然也是一个改立太子的绝好契机。
  凤璘推门进来,看见月筝蜷在被窝里皱着眉,眨着眼,很认真地在想什么事情,轻浅地牵动嘴角,“醒了?”
  月筝点头,好心情也没了。她掀了掀被子,准备下床梳洗,却冷得咝咝出声,又立刻裹住,钻出被窝千难万难。她对温暖的地方强烈依恋,也许是受冻留下了恐惧。凤璘看着好笑,干脆拖了一张凳子放在床边,把水盆放在凳子上,伺候她在床上洗漱。
  月筝洗得舒舒服服,又眯着眼趴回枕头上发懒,凤璘坐到床侧,拿了瓶味道难闻的药膏,月筝被呛了下,睁眼看见他正轻轻掀开被角要往她脚上涂,顿时惊恐万分地缩回脚丫,整个人躲进床里。
  “别闹。”凤璘含笑轻责,“杵戟草的味道难闻,治冻疮效果一流。你看翥凤兵士不甚受冻疮所苦,全是它的功劳。”
  “那也不涂。”月筝毫不动心,一脸坚决,“让我待在暖和的地方,自然会好的!”她才不要臭烘烘的躺在凤璘身边。
  凤璘看着她那双瞪圆的葡萄黑瞳忍不住发笑,“快来,呛一会儿就闻不着了。”他半躺下来,胳膊探进被里去捉她的脚丫,他的手凉,握着她又痒痒,月筝又笑又急,还不敢挣扎,怕他的胳膊动的太厉害牵连到胸口的伤处。凤璘笑着把药洒在她脚上,月筝没辙了,就乖乖坐起老实让他涂。杵戟草膏味道恐怖但涂在皮肤上热乎乎很是舒服,再加上凤璘轻轻揉捏,大大缓解了疼痛。她无心抬眼,看见他专注而又心疼的神色……心重重一颤,他每一下温柔的触碰都带给她无比的抚慰。
  涂药揉捏后,他又用细软的白棉布条密实地裹住她的脚,帮她盖上被子,他向前坐了坐,拉过她的手重复刚才的程序。他发现她的表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眉头紧皱。“这么了?捏疼了?”
  “嗯……嗯……”她支支吾吾,终于痛苦地说出来:“你为什么先涂脚后涂手啊?”
  凤璘愣了一下,骤然失笑,故作自责地点了点头,“下回改过。”
  早饭兼午饭是红枣粥,凤璘喂她吃了两碗。月筝心满意足,笑眯眯地躺回枕上,这段时间身心俱疲,一旦松懈下来就累得不行,只想总这么懒洋洋地躺着。
  凤璘看着她笑,“再睡一会儿?”
  没等月筝说话,医官在外求见。凤璘放下罗帐才命他进来,医官循例检查了他的伤口,先恭喜他余毒尽祛,后又面色尴尬地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请王爷爱惜身体,伤口一再迸裂的话,将来恐有遗患。”月筝被医官别有用意加重的那句“一再”弄得面红耳赤,凤璘抿嘴,忍住笑意。
  医官说了那话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也不上前看月筝的伤势,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凤璘刚才脱去了外袍让医官诊治,也不再穿起,散漫地整了下里衣钻进被窝,贴着月筝躺下。月筝脸上的热还没退去,不好意思给他看见,翻身背对他。他的手环上来,不甚安分地压在她胸前的柔软上,月筝气呼呼地用裹着棉布条的手去拍,阴阳怪气地说:“不是让你爱惜身体吗!”想想就觉得丢人,医官说出那样的话来,搞得她像急色鬼一样!
  凤璘轻笑出声,松开手掌,把她揽在怀里,“我也睡一会儿。”
  月筝没挣扎,过不多一会儿就听见他低匀的呼吸。这样甜蜜而宁静的时刻,她沉迷无比。
  圣旨三天后用八百里加急送到内东关,凤璘麾下众将领都受到丰厚奖赏,加官进爵,顺乾帝还赐下巨万赏金,命凤璘按功行赏。增加凤璘的仪仗规制,提高丰疆属员的官衔和人数,免去丰疆十年贡税,这些是翥凤立国以来,藩王受过的最高礼遇。相比之下彭阳斌和孔瑜只是被赏赐了些钱财,彭阳斌授了个光武寺卿的虚职,变相被收了兵权。
  凤璘接了旨,只是淡然地命容子期和卫皓草拟封赏细则,自己却认真翻看丰乐太守送来的乐绣样品,丰乐的乐绣是翥凤三大绣之一,以清雅素丽闻名。选了十几个特别精美的纹样,亲自送到内室去给月筝看。
  月筝正吃苹果看书,几天细心将养下来,脸色都红润了很多,凤璘把样品订成的簿子递给她看,让她挑出喜欢的,他好吩咐工匠制衣。月筝选来选去,觉得他挑出的十几个花纹颜色都极好,正犹豫着去掉哪些,却被凤璘笑着抽走样簿,“丰乐都是你的了,王妃,只是让你看看有没有不喜欢的而已。”
  在旁边削苹果的香兰不屑地挑了下嘴角,果然有钱了,说话底气都足了。“还吃苹果吗?”她漠然地问月筝。
  月筝皱眉摇头,战事虽然结束,内东关里还只有少数人能吃上水果,种类也就只有苹果和梨。
  “吃腻了?”凤璘在床沿坐下,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恢复往日细滑的脸颊,“此时广陵倒还有不少水果,我叫他们加急送来。”
  月筝连连摇头,“太劳师动众了,别了,免得皇后娘娘借题发挥。”
  凤璘冷然一扬眉,“无妨,可用军驿传送,不会惊扰百姓的。”月筝看着他带几分傲兀的神色,心下感叹经过这一仗,凤璘的实力真是今非昔比了。
  香兰本想给他添恶心地说他还没怎么先学会荒淫奢靡,却看见他把月筝的手小心翼翼地捂在自己手心里,到了唇边的刻薄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在房间里躺了几天,月筝终于又觉得自己生龙活虎,手脚的冻疮也都减退了。好吃好睡了这么些日子,非但一改面黄肌瘦的衰样,还比之前圆润了几分。凤璘的宠溺几近荒唐,她习惯了以后比之往日又多了些媚态。一直对凤璘不冷不热的月阙都有点儿看不下去,说她被凤璘惯得更像狐狸精了。
  凤璘的伤势也恢复的不错,伤浅处血痂都已脱落。
  月筝再也待不住,在帅府各处散步闲逛,看下人们干活忙碌。
  “一早上也没见凤璘和我哥,不知道又去哪疯了。”月筝嘟嘴,边走边踢路边的积雪,凤璘最近总守在她身边,偶然离开,她便觉得很是寂寞。
  “据说去三家岭给你猎雪狐了。”香兰不以为然地说,三家岭的雪狐皮毛就是因为稀少难猎才异常金贵,哪是脑袋一热去捕就捕着的?
  “啊?!”月筝意外,随即也有点儿灰心,当初顺乾帝极爱乔妃,北疆供奉的雪狐轻裘就赐给了她,孙皇后怏怏不乐,顺乾帝只得再命人捕猎,至今也没得偿所愿。“我哥也跟去的话……应该还有可能。”月筝自我安慰,不希望凤璘白跑一躺。
  “他?”香兰撇嘴,月阙见凤璘对月筝宠上天,又被凤璘好吃好喝封了嘴,也就一副前事不究的德行,连他也看不顺眼了,“他去有什么用?顶多算是猎狗!不过窦神箭也去了,倒还真有几分盼头。”
  月筝一下子想起窦神箭射落雁子的景象,不由点了点头,也没追究香兰刻薄月阙的话。
  凤璘一行人一去就是十几天,或许是深入山岭腹地,也没派人回来报平安。
  月筝头几天还喜滋滋地念叨着要穿稀世皮裘,后来就光剩着急了。
  等凤璘带着三条雪狐皮毛满载而归,刚进帅府就被迎面哭着跑出来的月筝推了个趔趄。月筝看都不看容子期捧过来的珍贵皮毛,哭得一脸是泪,连声埋怨凤璘走也不和她道下别,到哪也不知道派人回来说一声。
  凤璘心疼,用手忙着抹干她的眼泪,连声劝她别在风地里哭,容子期赶紧凑过来献宝,月筝气恨难平,一把掀开,哭着说:“我不要看!都是因为它,我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了!十好几天音信皆无,急都急死人了!”
  月阙窜过来珍惜无比地把皮毛接在手里,生怕落地沾染灰尘,瞪了妹妹几眼。虽然凤璘对她千依百顺的确是因为过去亏欠了她,可自家妹妹这脾气也真让他有点儿同情凤璘。“多辛苦才猎到的,没搭上一条命也有半条了!还你不要呢,不要算了!凤璘!”看见凤璘还在皱眉给月筝擦眼泪,“还惯!还惯!千辛万苦去给她猎雪狐,还落了一身不是!”
  月筝边吸鼻子边翻哥哥白眼,这人胳膊肘转得够快的,现在又成凤璘那边儿的了?
  月阙觉得被挑衅了,刚想再反击一下。
  凤璘就好像没听见他抱怨一样,握着月筝的手说:“我这就派人把京城名匠们接来给你做衣服。”
  月阙顿时觉得一口气提不起来,不屑地剜了凤璘一眼,这男人就不能欠了女人的,看了他就有体会了。


 第32章 冰冻葡萄
  过了新年,北疆的天气也没有半点回暖的意思,月筝怕冷,内室比别处多点了两个炭盆,凤璘穿着薄衫还觉得有些热,十几天积压的公文全堆在案上,他心不在焉地逐一翻阅着,只有拿到顺乾帝批复的封赏细目时才凝神细看。顺乾帝几乎对上呈的封赏人数和等级、金额只字未动的恩准下来。丰疆军因此而欣喜无比,因为此次王爷上报的人数和规格都是史无前例的高,所有人都以为皇上会酌情减等。凤璘幽亮的眼瞳带着讥嘲扫过公文上的字字句句,傍晚庭议上丰疆军的将领们个个喜形于色,拐弯抹角地恭喜他,觉得这是皇上意欲改立的征兆。凤璘啪地合上公文,扔在一边,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越是这样予取予求,越是说明改立无望!他的心骤然一抽,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理解了父皇的无奈!对他的好——是为了补偿。
  一块火炭啪地一爆,升腾起一串火星,他一恍,发现月筝正笑眯眯地趴在床上,双手托腮盯着他看。瞬间,他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他刚才竟然忘记房间里还有她!这种遗忘是令他惊诧的靠近,是的,她已经靠得太近,近得几乎让他心慌。
  他强迫自己如往常般淡然一笑,刚才他的愤怒、失望和讥嘲是不是全数落入了她的眼中?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侧过头细细看橙红暖光中的她——恢复了娇艳姿容的她,何尝不是倾国绝色呢?她的眼睛……他不明白,即使经历了那么多摧折,那双美丽的眼睛为什么还会如此清澈无瑕?如同浸湿的黑晶石,乌黑幽亮映着的全是他……他突然伸手掩住她的眼眸,她长长的睫毛刷得手心刺痒。
  月筝呵呵笑起来,以为他是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拉开他的手。他的头发沐浴后就没再梳起,慵懒地披散着,很少看见他这样随便地穿着里衣,油然一股老夫老妻的感觉。
  他转开头,“这么晚还不睡?”
  月筝抿嘴,他生硬扭开头的样子有点儿古怪,不过很可爱,原来他受不了她这么直直盯着瞧,会害羞。不想让他尴尬,她接口:“都怪今晚的兔子!烤出来那么好吃,吃撑了犯腻。”
  凤璘听了皱眉一笑,“就是,我刚和月阙喝了一杯,转头看你又抓了一块,瞧你吃的香也就没阻止你。我叫他们给你拿点儿水果来解解腻?”
  月筝撅嘴摇头,“这都多晚了,下人都睡了,别折腾了,喝几杯茶就好。”
  “我去给你拿,晚上从丰乐来的东西到了,我看单子有冻葡萄,估计你能爱吃。”凤璘起身,屋里太热,他的烦躁半天也压服不下去,想去寒风里走一走。
  月筝挣扎了一下,舍不得使唤他又想吃葡萄,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你多穿点儿。”
  凤璘含笑披上外袍走了出去,冬天的夜空极其明净,看得久了心里却空空洞洞,入夜已深,帅府一片昏暗,只有几盏风灯在廊下被风吹的摇摆不定,孤寂寒凉,好像与火光温暖的房间是两个世界。他缓步走进小库房,拿了几串葡萄去厨房清洗。
  “谁?!”月阙似乎没想到厨房里还会有人,吓了一跳。借着微薄的烛光看清了以后,夸张地抚着心口凑过来,“这是干什么呢?丰疆王爷亲自来做宵夜吗?”
  “给月筝拿点水果。”凤璘把葡萄递了串给他,“你饿了?”
  月阙把冰冻的葡萄嚼得咔咔响,黑暗中放任自己露出淡漠的眼神,口气却仍是往常的顽劣无心,“没,来找点儿花生吃。”
  “天气再暖一点儿,我就带她回武胜王府,这里……就全交给你了。”凤璘不想在过于郑重的场合说这番话,眼下很合适。
  月阙点头,“只要你对我妹好,别说在这里给你看摊儿,就是……都行啊。”看着凤璘心照不宣地一笑。
  凤璘破格提升他为忠武将军,任丰疆都督,统领内东关守军,说是继续戒备勐邑来犯,其实还不是保存势力,为将来生死攸关的那一刻做万全的准备?为了平服天下悠悠众口,他这个大舅子搞不好还要把叛乱谋逆的罪名背上身,但只要凤璘能真心实意对待月筝,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又嘿嘿发笑,真没想到,那么疯疯癫癫的妹妹竟然也可能母仪天下,这命运之说,果然难料。
  “笑什么?”凤璘好笑地抬眼看他。
  月阙摇摇头,催促他道:“你快回去吧,一会儿王妃娘娘要等急了。”
  “月阙……”凤璘皱眉,似乎还有嘱咐,被月阙不耐烦地重重拍了下肩膀。
  “好啦!放心!我对你总比老姜头对皇后娘娘忠心的。”见凤璘露出古怪神色,月阙又夸张地飞快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还用力在衣服上擦,连连解释:“别误会!别误会!我……我还是喜欢女人的!”
  凤璘哭笑不得,拿起盘子向门外走了几步,想想也觉得好笑,一时玩心大起,故意回头幽幽看了月阙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没误会,我伤心了。”月阙噗嗤一下把刚吃进嘴里的葡萄全喷出来。
  凤璘都走到拐角了,还听见月阙在咳嗽,他也不顾夜深人静,大声嚷嚷说:“王爷,下次你还是别开玩笑了!不适合你,不好笑,吓死人了!”
  凤璘走进内室,月筝正跪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窗外的声音,看见他就问:“我哥鬼叫什么呢?”
  凤璘笑而不答,把葡萄递在她手里,坐下想想也觉得意外,他都多少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了?怎么也突然孩子气起来。
  “真好吃啊。”月筝吃的喜笑颜开,还不忘摘大颗的喂给凤璘,凤璘尝了尝就摇头,嫌酸涩。“可惜没多少……”月筝叹气,“明年让丰乐多冻一些。”
  凤璘的眼神一闪,慢慢敛去了笑容。
  月筝起身拿帕子擦手,不经意看见了他的沉重神色,她有点儿后悔,不该随口乱提要求的,葡萄在丰乐产量本来就少,盛夏冰冻保存十分不易,就连到了冬季进贡入宫的也不过几筐,受宠的嫔妃才能分到一盘,她这么一说凤璘又为难了吧?“嗯……”她咽口水,眨巴着大眼睛,“我乱说的,这东西多吃了也没意思。”
  凤璘一愣,随即笑了,“那有何难?不过就是扩建地下冰库而已,你放心吃吧,吃完了让丰乐再送。”
  月筝嘿嘿笑着继续吃,偷眼瞟了瞟他,果然是财大气粗了……这仗打完,皇上的赏赐再加上免除贡税,凤璘成了大财主,哪还是当初五百金都拿不出来的穷酸王爷了?
  看她吃完,又倒了杯茶水给她喝,凤璘才脱衣上榻。月筝刚吃完凉东西,困意全无,凑过来扒他原本就宽松的里衣,“你的伤怎么样了?就不该带伤跑出去……”她的手突然被他紧紧攥住,动弹不得。她不解地抬眼看他,他微红着脸闪避开她的目光。月筝猛省自己这样趴在他胸膛上脱他的衣服是何等挑逗的举动,一下子羞红了脸想起身躲开,但看见凤璘不怎么自在的局促神情,她又觉得可爱,他也害羞吗?不对啊……月筝眯眼细看,想想他不可能害羞!就那夜的表现,就算不是行家里手也算轻车熟路,之前的笑红仙什么的……她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刚才是嘴巴酸,现在是心里酸了。
  凤璘见她没了动静,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果然在垂着眉眼不知道胡想些什么,他有些好笑地看她的嘴角越来越往下拉。“想什么呢?”他明知故问。
  “什么都没想!”她使劲收回手,闷闷翻了身。她如何感觉不出来?他对她的好近乎赎罪!这绝非她想要的。
  “筝儿……”他挪了挪,贴近她,手环上她的腰。没再多说什么,顶住她臀瓣的灼热表达了他对她的渴望。月筝轻颤起来,按说看了那么多天的“皮影戏”,她对这种事早该处之泰然,轮到自己上场还是紧张生涩。凤璘坐起身,把她也拖起来,月筝极力想控制自己的双肩别抖动的那么明显,低低地垂着头不敢抬起,刚才扒人家衣服的那股勇猛早就化为飞烟了。
  凤璘的笑只是轻微地震动了胸膛,却让她的心头一酥。上次医官那恶心人的语调她又回想起来了,她要义正言辞地对他说:你累了,今晚不要了。而且要很大声的说!
  刚仰起脸,还没等喘上一口气准备冷脸,他的唇就罩了下来。
  她恍了下神,他的舌头便已做起怪来,她被他吮得有点儿疼,这才想起自己要严词拒绝,呜呜地抗议,想推开他。凤璘原本松松搭在她腰上的手猛地一勒紧,她几乎是撞到他胸膛上的,胸前一疼,她不自觉地哼了一声,那闷闷的呻吟酥媚入骨,凤璘听了只觉后脊梁窜起一丝酸麻,胀痛之处也更焦躁了。
  她觉得他的里衣宽松,没想到她自己的更……被他坏心地搂紧松开揉挤了半天,好不容易摆脱了嘴巴的钳制,大大喘了口气才发现:已经被脱的一件没剩,按在枕头上了。
  他的胳膊撑在她脖子两侧,这种时刻他竟然停住了,俯视着身下艳光四溢的她,眼睛里是□无法掩盖的深冥幽暗。
  短暂的回神让月筝看清了他的眼睛,她愣住了,那双俊美无双的幽瞳里闪烁不定的——是悲伤吗?
  她瞪大眼,想细细分辨,他却重重地闭上了眼睛,所有的一切全淹没于他过于急切的撞入。
  她还没完全准备好,又被他的眼神冰了一下心魂,他这样粗暴地进入让她如第一次般疼痛,反射般蜷起了腿,纤纤细腰拱成令人迷乱的弧度,长长地吟哦出声。
  他紧紧地闭着眼,刚才她看进他眼睛的眼神像利刃划开了他的心……他又无意中被她看见了深埋的情绪!在她面前,他变得越来越笨拙和脆弱。
  这种无奈和无力让他脑中凌乱一片,身体的渴望脱离了意识的束缚,变得狂躁不已。他不肯再睁开眼睛,生怕她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像无声质问着他的心灵,让他痛苦不已。黑暗让需索变得简单而直接,不同于上次曲意取悦,这次他彻底地放任了自己。
  她被他突然爆发的狂暴吓住了,他弄疼她了,初经人事的她无法承受这样的激烈,“凤……凤璘……”她连他的名字都叫得支离破碎,她想让他轻些,太疼了……
  紧紧咬着牙,双手死攥着枕头的两侧,不同于第一次积累到极点后飞上云端的快感,她只是觉得疼痛和喘息的急促,整个人被摇摆得昏昏沉沉,她听见他愉悦的低哼,加快到她无法承受的速度后他极度舒畅的长吟,她的心突然也随着他的欢愉而满足。
  灼热的液体满溢在身体里,感觉十分古怪……他的汗水低落在她的身体上,热一下又瞬间冰凉。他的呼吸渐渐平复,却没从她体内撤离,他似乎又在看她了。月筝皱眉,勉力睁开眼,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吗?她不喜欢!非常不喜欢!他的额头布满了汗珠,有几滴竟然沿着他弧线完美的眼窝挂在他低垂的长睫上,他的眼似睁非睁,浓密的睫毛阴影遮住了他的一切情绪。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疼痛不适,他的再次热情带了取悦的意味,虽然不像上次那么难捱,她终于还是没能达到极点,在他最炽烈的时刻,她十分艰难地抬起双臂捧住了他沉迷于欲望仍俊俏好看的脸庞,“看……看……我,看我……凤璘……”
  她喘息呻吟着喊他的名字让已经接近天堂的他骤然失去一切意识,只剩极致的快感和餍足。如同被催眠,他死死地盯着她瞧,她眼中时远时近的自己……直白的愉悦。
  在融入天地宇宙的一刹那,他竟狂放地轻笑了,笑了,心却那么苦涩。他终于用她的眼睛看清了自己,也不过只是个沉迷欲望的凡夫俗子。
  她大口喘息着,细细分辨他的笑容,是满足?还是……她说不清!宛似堕入魔道后的狷狂,堕落而解脱。
  “凤璘……”她突然想问,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眼瞳飞快的恢复了清明的凛冽,偏偏还蒙着一层温柔的笑意,他眷恋地俯下头,吻住她的唇,让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她的疑问便沉溺在他脉脉柔情里了。
  “葡萄味的……”久久,他松开她,轻喘着在她耳边低喃。
  她被他弄得耳朵发痒,酥软的却是早已迷失的心。


第33章 未雨绸缪
  武胜府的气候要比内东关暖和,凤璘又命人改建了王府的主宅,全都铺设了地炕,室内温暖如春。
  几盆水仙被暖气蒸腾着,开出婷婷花朵,为新装饰过的王妃卧房增添了些许雅致。
  月筝无精打采地站在外屋中央,望着条案上盛开的水仙发呆,任由那几个刚从京城来的制衣名匠抬胳膊转身子的测量臂长腰围。工匠们小心翼翼,每个细节都反复测量,还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月筝有些不耐烦,正叹气,就看见香兰领着四个丫鬟捧着几样点心走进来,俨然头领模样。
  月筝故意讥嘲地瞪了她一眼,虽然她对凤璘仍是一副不甚恭顺的模样,但对于成为丰疆王府的领事丫鬟倒还很受用,才来了几天,派头已经十分了得。
  工匠和丫鬟们陆续退下,偌大的厅堂只剩主仆二人,月筝随手拿了块糕点,心不在焉地塞进嘴巴,味道也不太中意。回了丰疆王府,好吃的东西比内东关多得多,她反倒吃什么都不香了。偶尔吃到特别好吃的,就想起还驻守在内东关的月阙,生平第一次这么想念他。
  闷闷走回卧室,满眼是精美帘幕,考究家具,也许房间大了就会显得寂寥,月筝很希望能像在帅府的时候,凤璘就在外室办公,每天她醒来就能听见他在前厅有条不紊地打理政务。只要想他了,走几步就能看见。回了王府,凤璘办公的地方那么远,又总有藩地属官从各地赶来晋见祝贺,她跑去找他未免不合时宜。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到一次面,更别提一起吃饭了。
  香兰跟着她进房,一直偷眼瞧她,表情怪异。“小姐,都要穿上连皇后娘娘都妒忌的狐裘了,这么还不高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月筝懒散地靠坐在美人榻上,斜眼瞟着她,早就看出来她又打听到什么消息,不说出来自己把自己憋够呛的样子。
  “小姐,听说……”香兰故作神秘地拉长调子,月筝白了她一眼,不就是听容子期说的吗,“皇后娘娘去皇上那儿告了王爷一状。说王爷猎得稀有狐裘不进献入宫反而私自留下,目无尊长。”
  月筝皱眉想了想,撇嘴摇头,“乱说,当初去宫里接制衣工匠的时候皇后娘娘不是没管吗?不可能现在又反悔寻衅。”
  香兰嘿嘿一笑,卖关子说:“那当然是有原因的!”
  月筝怎么都觉得她是在幸灾乐祸。
  “皇上又下了圣旨啦,不过这回赏下来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内廷刚刚采选完各地美女,除了留了几个人在宫里,差不多全赏到北疆来了。听说其中有几个是这批美人的尖子,皇上都没舍得留,特意赏给丰疆王爷开枝散叶的。皇后娘娘觉得赏给太子的美女不如赏给北疆的好,又火了,才去皇上那儿找碴的。”说着还瞟了眼月筝瘪塌塌的肚子,“听说太子妃和良娣都怀上了,相比之下,皇上似乎特别怀疑你。”
  月筝气得从榻上跳起来,横眉立目。这也能怪她吗?她和凤璘出发虽早,行程慢哪!
  香兰赶紧安抚,“我就从来没怀疑你,肯定是王爷的问题。”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凤璘站在那儿眉眼含笑,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他身后的容子期却脸色怪异,咳嗽连连,一眼一眼同情地看香兰,嘴角抽搐。
  凤璘缓步走进来,心情很好地问月筝:“量好了?我让他们连夜赶制。”
  香兰乍被吓了一跳,随即故作镇定地扬头出去,毕竟没胆子留下。容子期也很识相地跟着溜了,总觉得留下没好事。
  月筝垂了眼,软软地倒回美人榻,意兴阑珊:“皇后娘娘真的因为这狐裘说你目无尊长么?那……就算尽快做好也不能穿。”
  凤璘一笑,在她脚边坐下,“没有这事也会有其他理由,何必在乎?就算我把狐裘献给她又能剩下什么好?”顿了顿,嘴角向上挑的弧度更大了,“在我心里,能配上这狐裘的只有你。”
  月筝眯眼,坐直身子狐疑地盯着他打量,突然说这样的甜言蜜语肯定有诡异,“皇上真的赐了美女给你?”她开门见山地揭发他。
  凤璘从容笑道:“是赐给阵前所有立功的将士。”
  月筝皱眉瞪他,真是狡猾,在皇帝眼里功劳最大的当然是丰疆王殿下了!“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她突然敛去玩闹置气的神色,露出凝重的落寞。头也慢慢低垂,凤璘一直不肯要孩子,她听说太子妃和良娣都有了身孕,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凤璘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眉头轻皱了一下,轻笑解释:“那些美人我自会全数分赏给功劳显赫的部下。”
  月筝挑眉,果然被引开注意力,质问:“真的一个都不自己留下吗?”
  凤璘把她揽入怀里,笑出声:“嗯。”他重重点头。
  入夜又下了小雪,月筝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微寒的轻风吹不去心底的烦闷,索性合拢了窗页,回身默默看凤璘桌案上放的瓷瓶。那里面是医官配的药丸,凤璘吃了……她就不会有孩子。
  凤璘从外边走进来,身上还带了雪的清冷,月筝走过去,扑进他怀里,凉意激得她微微一颤,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凤璘,为什么……不到时机?”她轻轻问。她在他们最柔情蜜意的时刻趴在他身上祈求一个孩子,他说:还不到时机。她想不明白,他的羽翼已经逐渐丰满,财力兵权今非昔比,怎么就不到时机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呢?
  凤璘环紧她的腰,那么纤细柔软,每次搂住都不由心生怜惜。他当然知道她在问什么,“六月份,父皇寿诞,我们都要入京庆贺,旅途劳顿……”他越说声音越小,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定定地仰视着他。凤璘终于抿住嘴唇,陷于沉默,他和她都知道,这并不是原因。
  “凤璘……”她看着他的眼睛,无声恳求。她不是非要一个孩子,而是希望他能习惯把心底的话对她倾诉。
  他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垂下长睫,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搂紧了,就不用再迎视那样纯净柔暖的眼神。她陷入他的怀里显得那样小,那样脆弱,只要他横在她腰上的胳膊再用些力,他都疑惑这副娇软的身子会一折两半。就是这样的她……却能让他感觉到无法抵御的温暖。她那水灿灿的眼瞳直直看着他的时候,心里的阴郁便被轻缓地照亮了。他不喜欢这种无法躲避的明亮……却贪恋她带来的温暖。
  “刚才京中来了消息,父皇颁下诏书,以身体欠佳为由,命太子监国。六月入京,福祸难料。最好的情况,也是迫我交出丰疆军的兵权,再赏些金钱美女,赶回封地无为一生。”他轻声说,本是想向她说明理由,却意外地带出自己的怨愤。他做的再多,再好,也没有用!他只是一个臣子,若不安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命运,皇庭里那双与他血脉相连的父子,就只能让他死。
  月筝偎在他怀里静静听他说话,闭上眼,却也能那么清晰地看见此刻他眼里的不甘和伤痛。看见了他血肉模糊的伤口,看见了他俊美面目上沾染的寒霜和硝烟。他的委屈便成了她的委屈,他的怨恨便成了她的怨恨。
  “如果……是最坏的情况……”他的声调稳了稳,变得有些冷漠。
  “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她飞快地接口,不愿他说出什么让她心疼的话,“我陪着你!无论是去什么地方,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人都和你在一起!”
  他的身体一僵,久久没有再说话。
  再次开口,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如果……已经没有我了呢?”
  如果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他?仅仅是这么想一下,她就觉得呼吸都痛苦起来。她并不觉得万一他被流放、圈禁是天塌地陷的灾难,她刚刚还下定决心,无论遇到的是如何的困境,她都要每天笑着陪在他身边,给他做饭,带孩子……可她从没想过,他会死,会不在了。
  “月筝……”他抬起手来轻柔抚摸她背上披散的长发,手指颤抖,“我……没有选择的,你要知道,我没有选择。”
  他的语调太过哀伤,一下子如长钉楔如她的心里,她怕自己永远也忘不掉这悲凄而无奈的哀叹,永远为这样的凤璘而痛苦。
  “凤璘!”她深吸一口气,怨怪地抬头瞪他一眼,“你自己都说福祸难料!怎么尽想不好的!也可能……”她用“你知我知”的眼神看着凤璘笑,“那……我就要生一大堆皇子公主!”
  凤璘也缓和了严峻的神情,和她一起笑了,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却深了眼神,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月筝以为他太过谨慎,不愿她说这样犯忌的话,拉开他的手,顽皮眨着眼,“再不说啦!”顿了顿,嘿嘿一笑,补充说:“我只在心里想!”
  本想逗他高兴的,她感觉得出,凤璘听了这话眼睛里那种蛰她发疼的复杂眼神更浓重了。难道他要她想都不能想?不至于吧……
  他坐在桌案后面吃药的时候,她趴在一边托腮看,十分担忧,“这药行不行啊?万一将来想生的时候也生不出来怎么办哪?”
  凤璘嘴里含着药丸正要喝水,瞪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她站直了,一手掐腰一手故作深沉的摸下巴,狐狸精一样眯眼打量他,“该不会刚才你说的都是假话,其实是想多捞几个‘开枝散叶’的人吧?”
  凤璘咽下水,她坏坏的眯着眼其实很媚人,他站起来一把抱起她往床榻上走,笑着点头,“完全有可能。”
  雪在夜半下大了,鹅毛一般落在窗纸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如极远的地方传来。珍贵的乐绣床帐遮不住浓甜春意,轻轻起伏,凤璘的笑声沾染了□特有的低沉,性感撩人,“今晚干吗这么主动?”
  帐里只传出高高低低的沉吟,没有回答。终于在他连着哼了几声之后才听见媚媚的女声说:“只许你深识远虑,不许我未雨绸缪么?”
  凤璘笑起来,“好啊……你要夜夜如此,皇上再赏下成百上千的美女都白费了。”
  月筝嗯嗯了几声,室内一片静寂。
  “喂。”凤璘沉声轻喊了一下,“这就完了?再绸缪一次……”
  京城来的美人们列队步入王府正厅的时候,丰乐、北疆所有六品以上的属官都被召到来,偌大正厅花团锦簇,满目锦绣。正座的丰疆王爷穿着白锦王袍,玉冠束发,俊美冷毅,这一殿臣属与他相比,不过是沙砾尘土。美人们偷偷向上观望,都盼着自己能被他挑中留在身边。
  身穿乐绣丝袍披着雪白狐裘的王妃迟到了,她的神色有些倦怠,也没戴正式的妃冠,浅绿色和芙蓉色碧玺镶嵌成的玉钗点缀着丝缎般光亮的黑发,圣洁的狐裘让她额上的花钿越发娇艳,厅里一片寂静,连呼吸都轻微了。
  臣属们久闻王妃之名,今日才见到了,传言中艳冠京华的美人,比他们想象中还要美。她的眼睛里似乎只有王爷一个,说不上亲和友善,但她的美丽太适合这种单纯的傲然,越发让人觉得她是无法企及的仙子。
  从各地采选入宫的美女们都是一方绝艳,在姗姗来迟媚色撩人的丰疆王妃面前,竟都产生自惭形秽之感。
  一直寒着脸的丰疆王爷伸出手,把她扶在身侧,冷峻的面庞显出清淡的柔情,却更让人感觉到他的眷恋和怜惜。
  凤璘挨个细看阶陛下的美人,月筝暗暗咬牙切齿,极小声的嘟嘟囔囔。
  凤璘侧脸看了她一眼,用仅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问:“说什么呢?”
  月筝的怒气爆发了,他繁复的王袍是不错的遮挡,没人能瞧见,也没人敢瞧见她用力拧了丰疆王爷一把,王爷的身子一僵,脸色沉稳得很怪异。她小声地从牙缝里挤着说:“你就是故意不叫我,自己来看美女!等我睡醒了,都大势已定。”
  凤璘听了,仍旧保持着王者风仪,嘴角却戏谑地挑起,“是你自己‘谋划’得太累,本王不忍心叫醒你。”
  月筝闷闷,看他分配美人。
  怪不得皇后娘娘又犯了小心眼,这批美女中当真有几个算得上国色天香,月筝觉得她自己一个女人看了,心里都痒痒的,更何况男人了。
  凤璘点了最漂亮的两个美女的名字,月筝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幸好他说:“赏给丰疆都督。”
  心咕咚落回原处,赏出去就好,这两个真是妖孽啊,留在王府她会寝食难安的。等一下,丰疆都督……那不是月阙吗?一下子赏了两个,这不是要月阙的命吗,她……她还没嫂子呢!
  第一排站在的四位都是姿容极其出众的,凤璘赏了月阙两个,却跳过另两个,直接分后面几排。月筝本还想因为月阙的事抱怨他几声,慢慢心又被死死攥住了,难道他看上的是留下的这2个?
  心事沉重看什么都不顺眼,男人们分鸡分鸭似的瓜分着庭上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让她感到十分悲哀。女子的命运在男人们眼里,和一件物品无异,送来给去,不喜欢了就随意丢弃。少女们悲哀,她更悲哀!就算这次她能缠得凤璘全数遣发,下次呢?
  他还只是个丰疆王爷,如果他日得偿所愿,他富有四海,后宫佳丽三千,若说她能独宠一生,那也是决不可能的。
  凤璘用眼角看着她越来越低垂的小脑袋,轻轻一笑。下令得到封赏的臣属们退下。
  留在厅里的两个美女有些雀跃难耐,以为王爷看中了她们。
  月筝面无表情,如果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凤璘留下谁又有什么分别。
  “吕雯君……赏给云骑校尉容子期。柳含青赏给昭武校尉卫皓。”
  月筝目瞪口呆,他没留下美人倒不怎么惊诧,怎么会赏了一个给卫皓呢?她突然吸了口气,这人太奸诈了,他分明是蓄意报复香兰!
  回房洗去一身疲惫,月筝坐在床前慢慢编结情丝,虽然未来难料,这次……也算他一功吧,毕竟他还是遣去了所有美女。
  “干什么呢?”凤璘走到她身后她才发觉,她向他一笑,细细说了情丝的来历。
  “打满十八个就学不老术?用不用我突击一下,多做几件令你感动的事啊?”凤璘笑着把情丝接过来细看,心下惋惜,谢涵白空负天人之资,却无济世之心,净发明这些奇巧无用的东西。月筝拿“慧剑”给他看,凤璘用这把小剪子去剪防身匕首的刃,愣是剪出一个豁口。
  “就知道你没什么风雅情意了!”月筝又横眉立目,“你八成在琢磨,想用这种材料打造兵器。”
  凤璘一笑。
  “这次回京,你陪我回师父那儿吧,我们问他要配方。”月筝其实也觉得这么好的东西被师父糟蹋了。
  “你师父……还是算了。”凤璘不以为然地挑眉,“胜败得失也不是靠神兵利器就能决定的。”
  月筝好笑,他还在记恨师父不肯来阵前助他吧?
  “这次打结是为什么?”凤璘靠过来,笑着看她的眼睛,揶揄道:“难道是因为我给你做了件罕世皮裘?”
  月筝气结,恨恨说:“对呀,对呀!”被他气得什么都想起来了,“你干吗心眼那么坏?赏我哥两个美女让他左右为难就算了,好好的赏卫皓一个干什么呢?!”
  凤璘笑了,无辜地眨了下眼,“容子期也有份,我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你就是报复!”月筝发横。
  凤璘好笑地看着她气鼓鼓的俏脸,“看着吧,你不总抱怨香兰净看你的好戏,这回也该轮到她演一出了吧?说不定她还要感谢我。”
  月筝怀疑地看着他,半信半疑。


第34章 萤火晶莲
  难得早上凤璘醒来后没有立刻起身,懒在床上微微含笑。月筝撇嘴瞪他,太明显了,他是留下看香兰热闹的,估计这段时间被香兰冷嘲热讽,也窝了一肚子火。
  香兰今天意外亲自端水进来,小丫鬟们跟在她后面脸色怯怯,显然被她迁怒骂过。月筝坐起身,伸着脖子等洗脸,香兰重重地把盆子顿在方凳上,溅起的水花迸了月筝一脸,连眼睛都迷了。凤璘轻轻扑哧一笑,赶紧起来用毛巾给月筝擦眼睛。香兰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转身在小丫鬟们惊恐的眼神中愤然离去。
  月筝梳洗完毕亲自给凤璘梳头戴冠,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个,她忍不住用梳子敲了敲他的头,“看吧,她把这笔账记我头上了!”凤璘轻笑出声,月筝向下拉嘴角,这回他可什么仇都报了。“你打算怎么办啊?”月筝认真地问,她当然不希望香兰和卫皓真的因此而决裂。
  “不是我要怎么办,”凤璘还是笑呵呵的,“是卫皓要怎么办。”
  月筝沉默,为他戴好玉冠,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如果卫皓对香兰无意,安然收下美人,香兰再闹腾也是白费。
  凤璘去前面办公,月筝也不敢叫香兰来,生怕“耽误”她的“正事”。闷闷地看了会儿书,索然无味。这个时候就格外想念月阙,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被两个大美人迷得神魂颠倒,都想不起还有她这么个妹妹了。香兰倒自己笑嘻嘻地来了,左手被布条吊在脖子上,人却很开心。
  “手这么了?”月筝放下书,细细看,打了夹板,好像还很严重。
  “骨头裂了吧。”香兰满不在乎地说,随即皱眉,抱怨也很甜蜜,“都怪卫皓!”
  “卫皓打你了?”月筝气急败坏地跳下床,一副准备冲出去伸冤理论的样子。
  “没,我打他的,结果自己手断了。”
  “啊?”月筝愣了一会儿,呆呆地坐回床边,香兰是用了多大劲儿去殴打卫皓啊?
  “他把那女的退给王爷啦!”香兰兴高采烈。
  “哦,哦。”月筝点头,随即嘻嘻笑起来,“我是不是要给你置办嫁妆啦?”
  “倒还不急着让你破费!”香兰悻悻,“卫皓说现在还不是娶妻成家的时候,怎么也得等这次进京回来吧。”
  月筝点了点头。
  凤璘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正歪在美人榻上出神,双眉微蹙。“这么了?”他走过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香兰制服了卫皓,你怎么还这副表情?”他揶揄地说,今天早早回来,还以为会看见她摇头摆尾地跑出来向他显摆。
  月筝站起来偎入他怀里,轻轻环着他的腰,“凤璘,我真羡慕香兰。如果将来我暴打你一顿,你就能不要其他女子吗?”
  凤璘也搂住她,轻声一笑,“真是个傻瓜。”
  她也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在他怀中闭起眼,享受此刻的甜蜜,将来的事她何必早早忧心,至少现在她是如此幸福。
  日子过的特别快,五月份眨眼就到来,月筝坐在华贵的马车里遥望着京城的门楼,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当初的梁王府已经重新修缮过,凤璘如今已经是亲王,按照仪制,皇上又把周围大片的土地划拨给他,新修的围墙十分扎眼,是京城里占地最大的王府。月筝望着围墙里的荒芜,不由冷笑,所有的荣耀优待都显得那么虚假,只要天下百姓看见了他这个父皇是如何“宠爱”这个儿子的就好,这“父爱”真是让人伤感。
  回来的第一天就要入宫觐见,顺乾帝的和颜悦色,孙皇后的冷漠相对都在意料之中,月筝耐着性子循规蹈矩,一上午不停地跪下起身,折腾得她头昏脑胀。
  凤璘被皇上留下问话,大概要细说丰疆军情。太监引着月筝先去东宫,如今凤珣监国,来东宫奏事的官员络绎不绝,月筝被领着向后殿走,太监很殷勤地小声对她说太子妃和两位良娣早早就在后殿等她。月筝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颇有去狼窝赴鸿门宴的感觉。刚转过甬道拐角,树下一抹刺眼的黄色,月筝吓了一跳,以为皇上跑到这里来了,再细一瞧,竟是凤珣。她暗暗一笑,是了,如今的凤珣离皇位只差半步了,连服色都换了。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树下,似乎在观赏圃里开得正好的花儿,月筝偷眼瞥了瞥他冷漠的神色,心里一凛,这真是小时候和她一起游戏淘气,对她言听计从的太子殿下吗?这个男人真的跑到她的新房来说着对她余情未了?她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疏离陌生得她竟然认不出他。那些关于他的记忆,一下子都虚浮起来,她觉得也许是自己做的乱梦被糊涂得当成了回忆。
  对他的感受十分复杂,凤璘冲杀在前,他在京中拣便宜的时候,她恨他。想起小时候的种种,她又觉得自己包藏祸心,蓄意害他,有些自鄙和不忍。
  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太监,那年轻的太监想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引着月筝来的太监在他面前谄媚地矮了半截。月筝不好意思盯着凤珣看,不由瞧了那太监几眼,觉得他十分眼熟。
  “原小姐……丰疆王妃,一向可好?”那太监冲她一笑,月筝才确定他就是当年的小香子。心里实在感慨,看着小香子总管的服色,当初的玩伴,现在全都如此陌生。香公公对引月筝来的太监小声说了什么,太监连连点头,两人快步向后殿去了。月筝就被晾在那儿,凤珣的眼神转过来,肆无忌惮地停在她脸上。
  月筝觉得自己脸上的肉都要跳起来了,她真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表情。换一个男人这么直勾勾地看她,她绝对早急了。她正打算赶紧问个好,逃去后殿,真怕凤珣胡言乱语。若说凤珣对她恋恋不忘,她倒还没这么自恋,如今凤璘势大,凤珣那口没遮拦,说话又不过脑子的脾气再犯了,对她说出什么不靠谱的话,真是想忘都忘不了,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恶心。最好就是别听他说!
  “月筝。”没等她开口,凤珣却先沉着嗓子说话了,那一本正经的语气让月筝安了点儿心,也是,人家现在都监国了,不会再像原来那么莽撞直白了。
  “太子殿下。”月筝对他恪尽礼数地福了福。
  凤珣愣了一下,眼睛里泛起讥讽和苦涩,“用得着这么生分么?即使你不再是当初的原月筝,也是我的……弟妹。”
  月筝垂着头,没再抬起,总觉得气氛有点儿怪异,还是早走为妙。
  “听说,凤璘对你很好。丰疆王疼老婆,京城也都传遍了。”凤珣笑了笑,闲话家常。
  月筝傻笑了两声,“是吗?太子殿下……我……”她想告辞。
  “我的想法没有改变!”他突兀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从小,我想铸金屋,不过就是为了载下一个你!”手一抬,划过东宫华丽殿宇。
  月筝皱眉恨声:“又疯了!你又疯了!”她就不该相信他,还是这副德行!“那边后殿里的两个女人肚子里都揣着你的孩子呢,还‘就是为了载下一个我’?!”
  被她这样一讥讽,凤珣反而笑了,这才是原月筝,天底下谁还敢与当朝太子这么说话?
  “算了,现在说什么你也不懂。”凤珣又摆出威严,“将来,我是不会让你吃苦的。”
  他别有含义的后半句话让月筝一凛,看来……皇上最终的想法还是除去凤璘?必定是有了周密的计划,所以凤珣才说得这么胸有成竹。此次来京城……还真是凶多吉少!
  脚步声异乎寻常的沉重,都有些刻意提醒的意味了。
  月筝心烦意乱也没注意,凤珣却看见父皇和凤璘都面带微笑地转过拐角,凤珣顿时起了一身冷汗,不知道刚才的对话他们听去了多少?他略显慌张地察看父皇和凤璘的脸色,都是一脸莫测高深的笑容,或许……他们什么都没听见?
  “在等我?”凤璘走过来拉起月筝的手,也不避讳父兄。
  月筝胡乱给皇上问了下安,今天的晋见算是被凤珣全毁了。
  因为皇上也跟着来了,太子的内眷对丰疆王夫妇格外礼遇,姜良娣就算因为爹爹记恨在心,脸色也不敢太难看。
  上过茶,凤珣突然冷声说:“凤璘,我这良娣的父亲原为丰疆的属官,被你羁押入狱,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释放他回原籍,度了残年?”
  顺乾帝端起茶,暗暗着恼,凤珣今日像是鬼迷心窍!真的快成扶不起的烂泥了!刚才那些昏话他还没来得及斥责他,竟然又为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来触怒凤璘!
  姜良娣一脸感激,看向凤珣的眼光满含情意。月筝心里不知怎么竟会一酸,凤珣当着父皇这么说,是想让凤璘无法推诿,想来是姜良娣暗中求他为父亲脱罪的。能在这个当口,仍为姜良娣达成心愿……易地而处,凤璘,是绝对不会的。
  凤璘一笑,看不出情绪,“太子言重了,本王怪罪姜含彦,是因为他大敌当前只顾私利,明知大军冬粮匮乏,仍囤积千石粮食独善其身,置朝廷大义于不顾。既然太子开口,姜含严又是姜良娣的父亲,本王自然也不好再枉顾情面,回头释放他回乡就是。”
  一番话说的凤珣面有愧色,再没说话。
  回王府的路上,月筝心事沉重,觉得都快要窒息了,“皇上和你说什么了?”她问同样沉默的凤璘。
  凤璘极为嘲讽的一笑,“还能说什么?让我交出丰疆兵权。”
  “今天就说了?”月筝忿忿,这也太急不可待了,回京还没把宅子住热乎呢。“让交给谁?”这个她倒是很关心,谁都好,千万别给凤珣。她发现他进步不大,真是枉费他父皇母后为他苦心谋划。让他掌了重兵,说不定哪天脑子一热,就干出什么蠢事来了。
  “让交给……杜尚书。”凤璘似乎不愿多谈,说了这句话后再就闷不吭声了。
  杜尚书?杜丝雨的爹爹?
  月筝心头一拧,皇上也真是机关算尽了,因为杜丝雨的事,杜家对凤璘有说不出的怨怼,要不是他,杜丝雨就是太子妃了。皇上让杜家接管凤璘的兵权,那真是万无一失。
  为了皇上的寿诞,各王府都精心准备贺礼,除了珍奇古玩,皇族内眷也纷纷排演了献艺节目。太子妃身怀六甲还准备抚一曲万寿赋,月筝也被安排献万寿舞。
  皇后的懿旨传到丰疆王府,月筝气得跳脚,拉着凤璘哭闹抱怨,说皇后娘娘挟怨报复她。五月天气炎热,练舞痛苦万分不说,万寿舞还要穿得花里胡哨,戴极长的水袖来回呼扇,好笑又滑稽。
  凤璘任由她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撒娇哭闹,“总不能让太子妃跳万寿舞吧?”
  他的口气……让月筝感到莫名其妙的压抑,是因为他心疼她才这般沉痛?或许是无奈交出兵权,凤璘最近总是闷闷不乐,难得露个笑颜,说话的语气也总好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心上。入京后的一切早都在他的算计中,他不该如此颓唐萎靡。
  难道是……她真是不愿这么猜测,听母亲说,杜丝雨没再许配人家,移居到城外的慧慈庵礼佛。凤璘不会是因为内疚,心又活了吧?
  来教她跳舞的是宫里的舞师,舞艺极精,人称席大家。
  月筝在她手里吃足了苦头,这才感念师父当初对她是多么宽容。席大家教过不少公主王妃习舞,严厉到月筝觉得她藐视皇权的地步。手里那根鲸骨教鞭让月筝闻风丧胆,稍有懈怠就一鞭抽来,绝对是皇后娘娘派来寻仇的。
  凤璘也来旁观陪练过,月筝以为当着王爷席大家总会网开一面吧,没想到她比往日更加严格,那小鞭子刷刷挥得凤璘都看不下去。
  凤璘赴宴游乐总带着月筝,京城官宦都觉得丰疆王爱妻成痴。只有他俩自己明白,这是为了让月筝逃避席大家的管教。刚乐了没两天,席大家就捧着皇后命丰疆王妃献舞的懿旨长跪在凤璘和月筝的卧房外,高声说如果王妃的万寿舞在千秋节上出现纰漏,她只能一死谢罪。
  凤璘坐在屋里皱眉听,抱着月筝摇头叹息,表示他也没辙了。
  月筝眼泪汪汪地被席大家带走了,从此也就死了心,认命地勤加练习。
  天天一身汗,她怀念起娘家那个小池,如果被折腾一天后能在那池子里泡个清凉的澡,游下泳就好了。
  凤璘听了她的念叨,微微一笑:“哪有何难?”他眨巴眨巴眼睛,“我有个主意,能让你从席大家手中逃离几天。”
  “真的啊?”月筝都要哭了。
  凤璘抿唇而笑,有几分落寞,“我现在闲人一个,父皇又赏下不少银钱,不挥霍一下还真说不过去。”
  凤璘亲自向席大家给月筝讨假,说王府要小做改建,要送月筝回娘家小住几天,等改建完毕再回来继续练习。席大家完全不理会,一鞭鞭抽着月筝,倨傲地让王爷:“自去改建”。
  月筝愁眉苦脸,万念俱灰地看着凤璘离去,刚想绝望,突然就来了一二百工匠,在她们练舞的花厅前动工挖池,整个后院暴土扬烟。席大家是宫里的舞师,最讲究妨嫌气派,舞也顾不上教了,催促着侍女遮挡帘幕,万不可让工匠看见内眷一丝裙裾。
  视线可以挡住,漫天灰尘如何遮蔽?席大家终于忿忿而去,凤璘当着她的面扶月筝上了回娘家的马车。
  在家住了三天,月筝睡得昏天暗地,被席大家折腾掉的半条命也回来了。凤璘似乎非常忙碌,三天里就来看了她一次,月筝天天坐立不安,原夫人都烦了,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吧,看着你,我头疼。”
  回了王府直奔后院,汉白玉铺砌的大池已经修建完毕,只是雕着花型的水口并没放水,周围一个工匠也看不见,月筝十分失望,也无心赞叹这奢华的大池。四下寻觅凤璘的踪影,深知她心思的香兰这时候还不忘恶心她说:“这不都修完了,还不接你回来,也不知道存的是什么心。难道想抽空去会什么老情人?”
  这话正扎在月筝的痛处,更气哼哼地到处寻找凤璘,出了后院,接近后门的一排厢房中传来叮叮的斧凿声,在寂静炎热的下午十分明晰。月筝跑去看,果然见凤璘和几个工匠一起忙着雕琢着什么。先回头翻了香兰一个白眼,心落回肚子,这才笑眯眯地凑过去看凤璘在忙什么。
  “怎么回来了?”凤璘刻意掩饰,把手上的物件交给旁边的工匠,工匠们心领神会,用薄薄的丝布盖住成品。
  月筝不满,撅起嘴巴,对她用得着这么神秘么?凤璘一笑,用满是灰土的手指掐了掐她的脸蛋,“晚上给你个惊喜。”
  晚上……惊喜……她不由红了脸,三天没见,是挺想他的。
  看着她怪异的脸色,凤璘哈哈大笑,心情特外好似的,抱起她往卧室走,在她耳边揶揄地说:“你想什么呢,还脸红,你想要的‘惊喜’我现在就给你,不用到晚上的。”
  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她故意白了他一眼,多少天了,没看见他这样的笑颜。“淫邪!”他眼中的急切她很喜欢,她想念他的时候,他也在想念着她。
  “真是倒打一耙。”他笑着瞪她。
  缠绵到傍晚,月筝疲累地昏昏睡去,直到月挂中天才醒了过来。
  凤璘坐在床边默默地看她,见她醒了,才露出一丝笑容,“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月筝慵懒地笑了笑,还不就是那个大池子,他干吗还弄得这么神秘,好像她没看过似的。
  起身要穿衣裙,被凤璘笑着抱起,“就穿着个去吧,没人。”月筝想想也对,池子就在卧室后面的大花园里。
  远远的,她以为是萤火虫……明明灭灭,宛如繁星。
  更近了些,那萤火的颜色居然是紫色?
  到了池边,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清澈见底的浩浩大池里竟开满了紫色荧光的莲花!凤璘笑着把她放入水中,她急不可待地拽过一朵——用紫晶雕琢的莲花放在羽毛织就的假荷叶上,双手才能捧起的晶莲雕工极其细腻,逼真的莲瓣浑然一体,不露斧凿痕迹。每瓣花瓣中间有小小的空隙,里面用上好的油液浸泡着极亮的荧粉,水波一动,莲瓣的光亮也跟着摇曳流动。这一池数十朵晶莲,紫光幽幽,美不胜收。
  “太……太……美了……”月筝都结巴了,她好像在仙境里沐浴一样。
  “这里面是荧珠的粉屑,光亮百年不减的。”凤璘也下了水,拿起一朵莲花凝目注视,“这池叫邀月池,每朵莲花下面都刻着你的名字。”凤璘低低地说,夜色波光里听上去有些落寞。
  月筝看着莲花下她的名字,感动得想要流泪,是他亲自刻上去的吧。他对她这么好,她却还在怀疑他……真是不应该。“为什么全是紫色啊?”她有些语无伦次,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
  凤璘把晶莲放回莲叶,一推,硕大的莲叶载着流光溢彩的晶莲起起伏伏地飘远了,“听说,只有紫色的萤火能穿越一切,甚至阴阳。”
  月筝摇头,“大晚上说着个,吓人。”
  凤璘一凛,似乎回过神来,挑了下嘴角,不再说话。
  月筝在水里尽情地玩了一会儿,“真是可惜!这个池子修在京城的王府。凤璘,回了丰疆也给我修一个吧,”她游过来,搂着凤璘的脖子撒娇,“我要把这些晶莲全拿回去。”
  凤璘的黑瞳一深,半晌才说:“好……”


第35章 泉边险胜
  凤璘站在窗边,享受清晨清凉的微风,月筝躺在床上偷瞄了一眼他的背影,大概弄出了响动,凤璘微微回过头来看,月筝赶紧闭上眼继续装睡。
  凤璘笑了笑,缓步走到床边坐下,“别装了,起来吧。”
  月筝被揭穿,有点儿不好意思,亡羊补牢地迷茫睁开大眼假装睡眼惺忪,“你先吃早饭吧,今天不是还有重要公事吗,不用等我了。”她说的极其自然,却被凤璘洞悉一切的微笑注视打断。
  “我再睡一会儿!”明显被他看透,她干脆耍赖,翻个身誓不起床。
  “一会儿席大家又要手捧懿旨在外面寻死了。”凤璘笑出声,俯下身,把她圈在双臂之间,“真那么难吃吗?不就一个药丸而已么。”
  “就是难吃!吃完还难受!肚子里像有个火团在烧,喝多少水也没用。现在天气这么热,我太难受了……”月筝开始说得慷慨激昂,见凤璘满脸心疼歉然,立刻变本加厉地假哭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哀哀请求,“秋冬再吃吧!哪有夏天进补的呀?”
  凤璘凝视着她,幽黑的眼瞳深处有抹凄楚,他的口气掺入了娇宠,有点儿像哄小孩:“筝儿,你身子弱,元气又亏,必须现在就开始将养。”
  月筝一听他不让步又不干了,“你夏天吃老参灵芝试试!活活会被烤死的!”
  “听话。”他瞪了她一眼,抱她起身,“你不是……还想要孩子吗?那就好好吃这补药,秋天……还有秋天的补法。”这话倒是说进月筝心坎,嘴撅了半天高,还是乖乖喝了碗粥,勉为其难地把药丸吃了。
  刚放下茶杯,鼻梁一酸,月筝用手一摸,果然流鼻血了。“你看!你看!”她眼泪汪汪,委屈不已。凤璘眉头紧皱,赶紧起身拿帕子要给她擦。月筝连连摇头,用手护住口鼻,“别擦,我要给席大家看。”
  凤璘苦笑着瞪了她一眼,“都这时候了,还惦记装病呢。擦了吧,今天席大家有事,说了不来的。”
  月筝立刻喜形于色,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鼻血,想想又不对了,“那你刚才不让我睡懒觉,还说她会在外面寻死!”
  凤璘伸手拿帕子替她擦没擦干净的地方,很大度地说:“吃了药,随便你睡一整天么。”
  月筝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志得意满地走出去,又气愤又惬意地躺回床上,一想今天不用见到席大家就觉得是过年了。
  凤璘逼她吃的药丸都是些极补的药材,夏天尤其会觉得燥热难耐,月筝干脆拿了套里衣,直奔邀月池,清凉的池水泡着她都不愿意出来。本想泡一会儿,太阳变烈了就回来,邀月池边的几株大树遮出一片荫凉,太舒服了,她居然睡了一小觉。
  “王妃。王妃!”半醒不醒的时候突然听见席大家的声音,月筝简直是一个激灵醒彻底了。
  席大家神色凛然地站在她身边的池岸上,傲兀地俯视着她,“王妃,你果然在这里玩乐。”席大家用“我就知道你装病”的锐利眼神扎着月筝,弄得月筝莫名其妙,今天有事的是她自己吧,怎么又搞得她像罪人一样了?!刚想高声申辩几句,席大家没给她机会,很庄重地宣布着皇后娘娘的口谕,“虽然王爷已经说你身体欠佳,今日不便入宫饮宴,但此次宴聚京中内眷到者甚众,皇后娘娘请你务必坚持参加。”
  月筝被弄得一头雾水,凤璘只说今日有事,晚上回来得迟些,完全没提今天宫里设宴的事情啊。
  月筝的茫然似乎印证了席大家的什么猜测,她微微一笑,口气异样地说:“今日杜尚书家的小姐丝雨也从城外庵堂入宫赴宴了,皇后娘娘还很期待你和她合奏一曲呢。”
  从打扮到登上马车,月筝都很沉默,凤璘故意不让她去,是因为杜丝雨么?其实她知道,凤璘对丝雨有深重的愧疚,丝雨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他尤其不愿意和她成双入对的出现在丝雨面前,这她都能理解。可她受不了他刻意的隐瞒!像被欺骗了!
  她决不相信……凤璘是为了单独见丝雨才刻意留她在家。
  香兰不知就里,一路唠叨,想不明白为什么席老太今天这么得意洋洋的。
  进了宫,席大家和月筝打了个招呼就不见了。月筝和香兰没走几步就听见设宴的锦华殿上笙歌阵阵,笑语喧阗。月筝停下,香兰被太阳晒得两眼发花,半搀半拖地把月筝拉到树荫下。“你又这么了?”看小姐的脸色就知道有事,一路她念叨席大家小姐都没跟着抱怨她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没事。”月筝深吸一口气,继续向锦华殿走去,虽然她非常想躲在暗处偷偷窥看凤璘和丝雨的举动,但皇后娘娘一定派了不知道多少条眼线等着看她和凤璘丝雨的笑话,就算……她也不想凤璘被皇后娘娘嘲笑刻薄。
  因为宴席已经开始,太监并没高声宣布丰疆王妃的到来,只是引她向皇后请过安,说了晚来的借口,虚虚向左近的诰命打过招呼,便被让到离皇后的主桌不远不近的席案。桌上设着两副碗筷,酒菜也略动了几样,显然凤璘坐这里,可他不在……月筝忍不住搜寻着杜家的桌席,杜夫人也正冷冷看她,月筝不免被蛰了一下,笑容生硬地点首为礼。杜夫人态度虽不友善,礼仪却极为周到,深深垂头半福回礼。
  厅中的歌舞正精彩,无人注意到月筝的神色。月筝强迫自己微笑着观赏了一会儿,才要求宫女引她去更衣用的后殿。皇后娘娘和杜夫人都看了她一眼,月筝假装没有察觉,陪她去的宫女竟然有四个之多,皇后娘娘也不怕她被盯得太紧,放弃 去抓凤璘和丝雨的幽会?
  马桶循例放在屏风后面,宫女们都在雕花隔栏外守候,月筝不用看都能想像出她们眼巴巴盯着屏风,生怕她跑了的样子。月筝轻轻掀开窗纱,无声无息地翻出窗户,要不是心情太酸涩了,肯定要得意地笑几声。锦华殿后便是锦华泉,是太液池的源头之一,泉池边草木葱茏,月筝轻手轻脚地穿行在树荫花丛间,终于在繁花深处看见了凤璘和丝雨。
  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仍然那么赏心悦目,月筝看不见凤璘的神色,只看见丝雨在哭,她的声音有些尖,月筝断断续续地听见她哽咽地说:“……你到底还是舍不得?”
  凤璘的脊背挺得很直,久久没有回答丝雨的话。
  丝雨泪眼斑驳地抬眼望他,黑黑的瞳仁被泪水氤氲得柔情万种,这样的眼神就连月筝看了,心也被重重一拧。被迫寄宿庵堂,饱受家族谴责,丝雨一定也受尽煎熬,她的苍白憔悴令人生怜,比起以前,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哀怨,让过去如明月娇花的她像被拢上一层黑纱,让人看了心里发沉。
  凤璘的沉默让杜丝雨的神色一凛,咬了咬嘴唇,一向羞涩的她竟扑进凤璘的怀里,捧住他的双颊吻了上去。
  月筝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差一点就跳起来冲去阻止他们,但是……凤璘侧开了头,于是月筝看见了他的神情,痛苦却依然决绝。
  杜丝雨的眼睛空洞地睁大了,双手还捧着凤璘的脸颊忘记放下,她绝没想到凤璘会躲闪她鼓足勇气才献出的吻。凤璘咬了下牙,侧脸因为坚毅的神情而更加俊美,他拉下杜丝雨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虽然这种珍惜的姿态让月筝心里大发醋意,看在他躲闪了杜丝雨的献吻,还能勉强抑制得住。
  “丝雨……”
  月筝愣住了,真是奇怪,听他这样喊杜丝雨的名字……比看见他接受了她的吻还难受。就像心瞬间被刺了一刀,他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喊她的名字呢?
  “丝雨……”他还是没松开杜丝雨的手,头已经转回去,想来正注视着她,“我能给她的……实在太少,而她给我的实在太多!你……能明白的,是不是?”
  杜丝雨的眼神不断黯淡,终于垂下长睫,遮住了一切情绪,“是的,我明白。”她又恢复了平日的乖巧温顺。“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脚步声匆匆而来,几个人分花拂柳,还有一个小丫鬟十分刻意地高声说:“我们家小姐就该在附近啊,说热了,来这儿透透气。”
  杜丝雨和凤璘的神色都起了些微变化,杜丝雨焦急地看了凤璘一眼,似乎催促他快快躲开,凤璘轻轻摇了下头,没动,那几个人来得太快,躲不及了。
  为首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梅芳,眉眼间尽带讽意,瞧见了杜丝雨和凤璘没有立刻上前请安,反而别有用意地抿嘴一笑,说了声:“果然在这里。”
  来的几人里宫女和杜家丫鬟参半,月筝明白,肯定是皇后娘娘和杜夫人发现她跑了,立刻派人出来,皇后娘娘当然是唯恐不乱,杜夫人是不希望女儿受辱。
  “哎呀,找不到。”月筝叹了口气,看在今天凤璘表现不错,她就仗义出手吧。
  她这一出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连凤璘的脸色都微微发了白,蹙起眉头看从花丛里站起身来的她。
  “凤璘,你的玉佩真掉在这里了吗?根本找不到!”月筝抱怨着从花丛里走出来,挽住凤璘的胳膊。她也知道自己很恶劣,明知这样会让丝雨更难受,仍想用这样占有的姿态挽着凤璘。
  凤璘的幽瞳闪缩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当着丝雨的面挣开月筝的手,淡然说:“找不到就算了,有什么要紧。”
  梅芳有些失望,皇后娘娘对杜家小姐愤愤于心,特意叫丰疆王妃来,期待着王妃能作出好戏羞辱羞辱她,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娘娘本想请杜小姐或者王妃抚琴一曲,都找不到人,原来都在这里啊。请快些回殿上吧。”梅芳笑容生硬。
  杜丝雨嘴唇颤抖,婀娜先行,月筝以为她会忍不住偷偷流眼泪,没想到擦身而过的时候,杜丝雨看她的那一眼让她僵了一下。杜丝雨那眼神……是怜悯吗?也不全是,酸楚和恨意自然是有的,可她凭什么用可怜的眼神看她?获胜的是她原月筝吧!
  走在最后的凤璘重重地握住她的手,月筝撇嘴回头瞪了他一眼,这账还是要记一笔的,拒绝了杜丝雨很好,知道她给他的实在多也很好,可说得好好的干吗和人家拉手?还很余情未了似的捧着人家的小手,这……这……简直罪大恶极!
  她的话全用脸色生动地表达清楚了,凤璘看得皱眉一笑,摇了摇头。
  他还好意思苦笑?月筝危险地眯眼,与其他人已经拉开些距离,她抓着他的手就是不客气地一口,咬死这只不规矩的色手!
  凤璘没想到她会出这么幼稚的招数,出其不意地被咬得闷哼了一声,梅芳等人立刻反应灵敏地停步回头看,就连杜丝雨也眼神凄楚地转回身,凤璘面不改色地转身背对她们,另一只手搂住月筝的腰,俯下头像在和她说悄悄话。
  这种小夫妻的亲密倒也不奇怪,梅芳洋洋得意地瞥了杜丝雨一眼,这个细节回头告诉皇后娘娘,娘娘准高兴。这个不识抬举的杜小姐放着堂堂的太子妃不当,要去当人家的王妃,现在人家夫妻蜜里调油,她自己却无人可嫁,一辈子孤老的命,真是活该!
  被咬了一口的凤璘,心情倒是变好了,月筝虽然凶悍地一眼一眼剜他,却也终于顺了一口气。
  虽然不太完美,她毕竟是终于险险的胜利了么。


第36章 半梦半醒
  月筝醒来,半趴在枕头上看了看天色,已经大亮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天好像要下雨,天阴阴的,本来就让人发懒,一想到席大家就更觉得疲惫不堪。凤璘听见她叹气,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淡淡一笑,不用问也知道她为什么愁眉苦脸。
  “还好,再过两天就是千秋节了,再也不用看见席老太!”月筝咬牙切齿地笑了,自我安慰。
  凤璘没说话,抬手慢慢轻抚她细滑的背脊,月筝被他弄得有点儿痒,嘻嘻笑着一躲,胸前的娇软在锦褥上隐隐浮现,说不出的娇慵甜美。凤璘默默地看着,幽亮的黑瞳泛起淡淡惆怅。
  月筝解下手腕上的情丝,凤璘为她修了邀月池就想打个结的,玩得太高兴,又被席老太折磨得够呛,都忘记了。
  凤璘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编,“这是为什么?”他轻笑着问。
  “邀月池呗。”月筝盯着手里的情丝,黑黑的瞳仁凝视的时候越发明媚诱人,凤璘看着,忍不住在她的肩头重重一吻,她又笑着躲,编好了一个,又开始编第二个。“这又是为什么?”凤璘翻身压在她背上,他的长发垂到她的肩上,与她的交缠在一起。他俯下头,亲了亲她开始泛粉晕的俏颜。
  “为……你在泉边……拒绝了杜丝雨。”月筝被他撩拨得轻喘,话也说的断断续续。
  正舔吻着她耳垂的凤璘一僵,有些突兀地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握住了她编结情丝的双手,月筝吓了一跳,感觉背上的那具身体骤然减了温度。“教我怎么编吧,我来编……”他也感觉到她的愕然,解释般地笑了笑,从她身上退开,与她并排趴在榻上。
  月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停下,这个……也不好催促他继续吧……她的脸红了红,为了不那么难为情,把情丝塞给他,认真地讲解编法。凤璘算心灵手巧的,但那个结还是编得歪歪扭扭,月筝看着很不满意,戴回手腕时心里还是喜滋滋的,她故意板着脸说:“你还需要多努力,以后就让你来编结吧。”
  凤璘的眼瞳不知为什么,疼痛般闪缩了一下,有些沙哑地说:“好。”
  “我今天打发走了席老太想回趟娘家,又好几天没去看爹娘。”月筝翻身起来,披了件薄衫,打算直接冲去邀月池梳洗。
  凤璘没动,还躺在榻上看她穿衣。“你先去,我忙完公事去接你。”
  “不用了吧。”月筝想了想,“我去去就回来的。”
  凤璘有些烦恼地皱起眉,“我送岳父母去内东关看月阙的事……父皇没准。”
  月筝错愕地僵住,没准?!照道理凤璘堂堂一个亲王,岳父告假探亲根本无需请示皇上,只是目前情势微妙,原家两老如果贸然离开,反而更落口实。皇上没准……这倒让月筝极为心寒,已经防备凤璘到了这种地步了么?
  练舞的时候月筝心思沉重,今天是席大家最后一次来指导,她都顾不得感到高兴。以往虽知处境凶险,但万事有凤璘担当,他也很少向她说起细情,此番父母探亲被拒,月筝才第一次深刻感到她与凤璘身处怎样的危急。
  席大家走后,月筝让香兰带着刚从丰乐送来的水果什物先回娘家。她想等凤璘一起去,今天她觉得尤其脆弱无力,特别希望他陪在身边。
  时辰还早,凤璘应该还忙,月筝心烦意乱,又泡进邀月池,想让凉爽的池水洗去压在她心头的忧愁。
  天终于下起小雨,绵绵雨雾中的邀月池显得柔美沉静,月筝拿了一片羽叶遮在头上,懒懒散散地贴在池壁边,心绪烦乱。
  远远的,她看见凤璘和一个男人向这里走来,月筝有些意外,凤璘怎么会让人进到他们的私园来?她把自己更深地沉入水中,只留脑袋方便呼吸,又牵了几朵晶莲来遮蔽,总不能让外人看见浑身湿透的她吧。
  凤璘和那个男子在池边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说话,月筝躲在荷叶下都有点儿着急了,有话快说啊,说完快走!
  “太子那边的人……最后确认过了么?”凤璘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冷漠,又有些意兴阑珊似的。
  “是,万无一失。他宁愿为王爷效死。给他妻儿的银钱也都妥当了。就算受尽酷刑,他也誓不改口。”
  月筝细细分辨这个男人的声音,说陌生吧,好像又在哪儿听到过。
  “你……”凤璘说着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王爷,请抱持着王妃必死的决心,丹青明日才敢射出那只箭!”男人说的异常郑重。
  凤璘没有说话。
  男人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涩然开口:“王爷,您临时改变早就定好的计划,杜将军恐怕……”
  凤璘冷了语气,似乎起了薄怒,“这是我的私事!我只要能履行对他的承诺,其余的不容他置喙。”
  男人似乎没想到凤璘的反应会这么强烈,顿住没再言语。凤璘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控,稳了下情绪,淡淡说:“你也易容进宫吧,生死存亡明天全看你了。”凤璘似乎十分疲惫。
  男人退下很久,凤璘才缓步而去。
  月筝没动,淹没到她下巴的池水让她的心跳十分缓慢……她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想得太入神了,竟一直傻傻地举着荷叶,直到手指感到麻木冰凉。双肩一松懈,失去知觉的手臂垂入水中,溅起一道水花。
  没了遮蔽,细雨淋湿了她的脸颊,睫毛抵挡不住,眼睛进了雨水,酸涩不堪。
  早就定好的计划……王妃必死……杜将军……很多散乱的,她忽略的回忆慢慢连接起来。凤璘说过很多她听不明白的话,现在……她好像突然都懂了。
  她早该想到,杜家是行伍世家守卫极其严密,皇城的护卫统领又是杜丝雨的哥哥,杜丝雨竟然能进入集秀殿参选北疆王妃?
  杜家和凤璘,恐怕早在杜志安奉命驻守北疆的时候就达成了最秘密的盟约。凤珣说过,凤璘和丝雨就是那时情深互许的,凤璘当时得到的……看来不止是杜丝雨的心。
  能让父亲弃太子而支持凤璘,杜丝雨给予凤璘的也不仅仅是爱情。月筝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苦苦笑了,她曾以为只要对凤璘捧出她最真挚的心就能击败杜丝雨,真是可笑了……杜丝雨能给凤璘的,她再努力也给不起。
  她还觉得皇上把丰疆的兵权交给杜家是机关算尽,现在想来,对凤璘来说,一切都不过是按部就班。
  明日寿诞上……为什么死的人会是她呢?月筝颇为费心去想,想通了就更苦涩地佩服自己的丈夫。他不刺杀皇上,因为那样等于帮凤珣更快登基。他的目的是让皇上相信太子急不可待地弑父篡位,所以要安排甘心效死的人在凤珣身边,诟陷太子入局。怪不得刚回京去东宫拜见太子内眷时,凤璘要让皇上听见凤珣的话才加重脚步,凤珣对她的眷恋,可以让她死的更无辜——凤珣想杀的绝对不是她,而是自己的父皇。
  即便皇上此次还是没有罢黜太子,举国皆知丰疆王宠爱妻子,丰疆王妃死于太子的篡位阴谋,丰疆王爷也有了天大的理由反戈一击,多么的有情有义!
  杜丝雨嫁不成太子,哪里是可悲的将要孤独终老……她是在等着当凤璘的皇后啊。所以,她才能那么怜悯地看着她吧。月筝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太丢脸了,她还一副美滋滋大获全胜的样子向丝雨示威呢,在丝雨眼中,她这颗自以为是的棋子很可笑吧?
  她现在才终于淋漓尽致地明白,当初在福安门边的小花园里,凤璘隐忍地对丝雨说:“我选月筝,因为她合适。”
  月筝眨了眨眼,凝结在睫毛尖端的雨水滴落下来,她……的确太合适,他对她所有的好,全都因为她合适为他去死!
  天色阴沉,紫色的晶莲微显光芒,月筝痴痴地看,这些穿透阴阳的紫色,他做出来是打算在她死后偶尔想起她的时候,来见一见她不忍离去的精魂?是的,按他的计划,她会痴痴爱恋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便是死了,魂魄也会恋恋不舍。
  愣愣地爬上岸,岸边的蔷薇花开得正好,她瞪着眼看,真好看……她忍不住抬手去摸那些娇艳的花儿。她和他所有的情意,让他在完美的计划里擅自改变了一点点,想留她一命?
  留她活着……又能如何呢?她再也不可能是他的妻子,因为“原月筝”已经死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他说“今生不该相遇”的含义。
  如果宗政凤璘遇见的不是她这么执妄的原月筝,他大可以毫无烦恼地完成他的计划。计划里,他连碰都不想碰那个女人,将来他面对杜丝雨的时候,深情而无愧。
  偏偏,他遇见的是她这么个爱恋他至深的愣头青。她一相情愿地塞给他太多,多到他无法不报答,所以……他违背了与丝雨的誓言,泉边的丝雨才那么难过怨恨。她也让他陷入了两难,他说,她是他的劫难。
  他,算是她的劫难吗?
  月筝缓慢地走向凤璘正在等他的房间,只要有他的地方,她就觉得甜蜜而安全。此刻……还是吗?
  她停下,看着花影柳枝后的屋宇。不,她不觉得他是她的劫难!他带给她的痛苦再多,也抵不过她感觉到的甜蜜,虽然这甜蜜是那么自欺欺人。她如果没有遇到他,就不会六年来孜孜想念,有心上人的少女原月筝,幸福而期待。如果没有遇见他,她也不会恋慕成痴,时时娇缠在丈夫身边,受尽宠爱的王妃原月筝,满足而骄傲。虽然相遇的代价沉重,她……仍不后悔。
  卫皓从房间里奏事出来,看见她浑身尽湿曲线毕露,赶紧低下头,打算尽快走开。
  “卫皓……”月筝叫住他,卫皓垂首站住,“你要对香兰好一些!”
  卫皓皱了下眉,以为香兰又在她面前抱怨了什么,抿了抿嘴角敷衍地行了下礼,匆匆走开。
  凤璘听见她和卫皓的说话声,出来看见这样的她愣了一下,看了看天,雨并没大到把她淋得这么湿。“你……没回娘家?”他吸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月筝去拉他的手,明知这温暖虚幻,她仍忍不住想汲取靠近。“我想和你一起去。”她说的缓慢,因为“和他一起”这个说法让她心如刀割。她以为今生什么都能和他一起,生也好,死也罢……可是,他并不这么打算。
  “着凉了吗?”他皱眉来摸她的额头,转身拿了巾帕和干净衣服,为她擦拭更衣。
  “没事。”她笑了笑,“快些出发吧,还赶得及和爹娘一起吃晚饭。”
  马车里,她和他靠得那么近,谁都没有说话,安静得让她窒闷。她突然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她委屈,她不甘!
  月筝抬头,千言万语都涌到喉头,她眼中的凤璘茫然地看着窗外,浓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让他凄清深冥的眼眸格外忧虑怅然。月筝愣住了,她想起他悲凉地说:“如果没有我了呢?”她想起他冷漠地说:“成王败寇!”
  凤璘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转回脸来淡淡向她一笑,“到了。”
  马车在原府停下,月筝深深吸了一口气,太多的情绪争相翻涌在心里,却混成一片空白。他扶她下车的手,依旧坚定而温柔,他握住就不曾放开,她的手小小的,被他全然包在掌心里。月筝默默看着他的手,她能让这双手的主人满含未酬的宏远愤愤而死吗?她能让这双修长洁白的手,操持流放荒蛮的生活俗务吗?
  凤璘见了岳父岳母,面有愧色,厅中无人才开口说:“此番不能去探望月阙,还请二老毋庸忧烦,凤璘一定会再做妥善安排。”
  原学士倒不以为意,还朗朗说道:“不妨,不妨。本应子女千里省视父母,不去也罢。”
  凤璘听了,半晌无语以对,苦苦一笑。
  原夫人也听不下去丈夫的傻话,悻悻命人摆上晚饭。
  月筝腻在母亲身边坐着,把头靠着母亲的肩膀。原夫人皱眉:“这么大人了,还撒娇!”
  月筝一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依偎着母亲。“娘……你明天也会入宫赴宴吗?”
  “不会。”原夫人漠然一笑,“皇后娘娘并未下旨。”
  月筝愣了下,不许远走,也不许入宫赴宴,皇后娘娘对原家的憎恶已经不屑掩饰了。如有不测,原家也绝难幸免。
  凤璘敬了岳父一杯,听岳母这样一说,又皱起眉头,“岳母,都是因为我……”
  原夫人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事已至此,何必还说这话,自然是休戚与共。”
  月筝在母亲肩头轻轻阖眼,休戚与共……是啊,当初母亲就对她说皇家风云难测,不该是原家这样的人家参与其中,她不听,现在把父母也牵连在内。现在她自己……又如何能孑然抽身?
  “不去也好,”她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呵呵笑道:“省得看我的傻样子。”
  凤璘听了,身子微微一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入了夜才从娘家回了王府,到了内室屏退左右,凤璘才搂过月筝,细细看她,“你怎么了?”
  月筝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和母亲的肩膀一样,这里……她也留恋不舍。
  他说,她给他的已经太多,可是与丝雨相比,她的爱分量太轻。月筝紧紧搂住他细挺的腰身,既然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她又何必顾惜这最后一点?
  “刚才在娘家没吃饱。”她晃了晃他,“天阴阴的,还想喝点儿酒。”
  凤璘沉默了一会儿,“嗯,好。”今夜,他也需要一点儿酒。
  酒菜还算丰盛,月筝满意地点点头,都是她爱吃的。
  为他斟了酒,她倒满自己的酒杯,拿起来舔了舔,咂咂味道,笑眯眯地一饮而尽。
  “凤璘,”她又给自己满上,“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凤璘皱眉,不答。
  她认真地点头,“我相信。”她对他就是,真是从小就多花花肠子,她六岁就对他一见钟情呢。
  “凤璘,你相信日久生情吗?”她又喝了一杯,问他。
  他深深地看着她,满眼疑惑。
  她也不等他回答,又重重地点头,“我相信。”
  “凤璘,你相信有情就能天长地久吗?”她再倒了一杯,凤璘按住她的杯子。
  “我相信!”他直直地看着她。
  月筝哈哈一笑,他相信?她却不信了。
  “和你说个笑话。”她让他也喝,想了想,“以前我跟师父学弹琴,总偷懒。有一天来了一个酸秀才,他说他爱琴如痴,苦练十载。听说我师父琴艺卓绝,要来切磋一下。”又喝了一杯,她已经有些醉态,瞪着两个眼睛十分娇憨,“他肯定不知道我师父就是谢涵白,不然吓死他!师父当然不屑和他比,就让我去。那秀才弹得真不错,可惜,没灵气。我一曲让他自愧不如。他都哆嗦了,问师父,为什么他苦心孤诣练了十年,都不如一个小丫头。我师父就说,不过胜在天分。那个秀才就黯然地走了。我得意了好久。师父就教训我,那秀才至少非常努力,我再这么得便宜卖乖会遭天谴。”她歪着头,看凤璘,他还是沉沉地看她,“怎么,不好笑啊?”
  凤璘轻笑了一下,“是不好笑。”
  她不依,瞪着眼睛摇他胳膊让他笑,“好笑!明明就好笑!”
  怎么不好笑呢,她就是那个苦练十年的傻秀才,杜丝雨是那个幸运的天才。凤璘的心上人始终是丝雨,她再努力也没用。
  再一杯,“凤璘,你相信至死不渝吗?”她又认真。
  “筝儿,你醉了。”凤璘抱起她,今天说“死”,太敏感。
  月筝贪恋地埋在他的胸膛里,“嗯,我醉了。”
  她一直醉醺醺的,此刻恐怕是她这一辈子最清醒的时候,沉醉与清醒,其实分别不大,因为她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筝儿,”他看着怀里的她,“你……愿意为我死么……”
  “不愿意!”她想都不想地回答,“我要和你白头偕老!”
  凤璘,你想过么?
  入睡前,他又要她吃药丸。月筝难得没有要他哄,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她瞪着美目疑惑地看他,“凤璘,生宝宝的时机什么时候到?”
  凤璘忍不住亲了亲她娇俏的面颊,“快了。”
  月筝点点头,躺下。他没骗她,他的时机就快到了,她的……却永远也不会来。
  这一夜,她以为自己会失眠,却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太液池边,小凤璘把花瓣撒在小丝雨的头上,清风绿柳,落英缤纷,真美啊……她还梦见了自己,小小的月筝一脸羡慕的远远看着他们。一晃眼,他们都长大了,俊美的凤璘温柔笑着握住了丝雨的手,丝雨笑得那么娇俏,长大的月筝还是躲在远处悄悄地看,想成为他眼中的那个人。
  她怅然地笑了,她总是很自信,觉得可以实现自己的梦。她却忘记了,凤璘也长大了,不再是只能对着母亲寝殿哭泣的小孩子,他也有了实现自己梦想的能力。
  她知道,他的梦里,从来就没有她。


第37章 死而无憾
  满耳是鸟儿清脆的鸣叫,月筝微微睁开眼,柔和的晨光照拂进来,绣帐里朦朦胧胧,清新而明媚,完全不像是接连着昨日的阴雨绵绵而来的。
  凤璘已经醒了,他正在看着她,双眉紧皱,脸色苍白,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又是那种她觉得莫名其妙的眼神,但她现在却完全懂了。他舍不得她死,又觉得她死了也算是种解脱。
  月筝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摩他俊俏的脸庞,他的眉,他的眼……她笑了,她已经倾注了一切去爱恋。凤璘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里异常潮润,凉凉的。“筝儿……”他喊,那么好看的黑瞳蒙着极薄的水雾,更加幽亮深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形成了深深的川字。
  月筝咽了下唾沫,也许他不知道,她明白他喊她名字时的无奈和苦涩,之前她都认为这是情深。
  她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去抚平他眉间的忧愁,他没阻止,放在枕畔的手轻微地颤了一下。
  她用手指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轮廓,闭上眼,手指的触感变成了心里的烙印。
  这么美,她舍不得让他消失。那……还是她消失掉吧。
  她有过这样的惶恐,每个这么美的清晨,黄昏,春天,冬天,她睁开眼,永远再也看不见他,走遍天涯海角,哪里也再找不到他。
  如果,她活下来,他却因此而死去,因此而失去他想要的,失去他的梦……她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她又睁开眼,心里的他和眼里的他重合在一起,她笑了,晨光里娇美无双,“凤璘,你爱我吗?”
  他眉间刚刚被她揉开的深皱又倏然出现,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就连强迫他说出答案也有点儿舍不得,于是她没等他回答,抢着说:“我很爱你!”很爱,很爱。爱到不知道这世间没了他,只剩下她的话,她要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总想起师父说她的话。他说,她看上去聪明伶俐,其实傻得要命,月阙与她正相反,她当初很不服气。他说,漂亮的人往往不坚定,她却是少见的一根筋。他说,她的病是没药医的。
  从看见凤璘的那天起,她就病入膏肓,一病这许多年,拖成了绝症。
  她看着他微笑,今生,她和他其实不该遇见,可是遇见了……她也认了。
  很俗的设想,如果有来生……凤璘,她眨了眨眼,因为不想哭,下辈子还是别遇见了。
  “真想赖床啊,一觉睡到明天。”她呵呵笑起来,他眼里的雾气加深,眸子却更亮了。“可是不行啊。”她怅然,不行啊……她是他人生里轻轻飘过的柳絮,再纠缠,终于还是要随风而去。那么……她想离开的潇洒一些。
  “起来喽!”她笑嘻嘻地跳下床,大声叫香兰进来,“给我打扮漂亮些,谁看了都神魂颠倒。”
  香兰瞥了她一眼,“又疯了。你打扮得让人神魂颠倒还有什么用?”
  她坐在镜前,遗憾地点头,是啊,是没用了。
  在镜中看着香兰指示丫鬟们为她梳妆,“今天,你……别跟着我进宫了。”她不想让香兰看着她离开。
  “怎么好?不使唤我了?”香兰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脾气越来越糟糕了,可能是年纪大了,还没嫁出去的缘故。凤璘,过完了千秋节,就让卫晧把这个坏脾气的老丫头收走吧。”她笑笑,香兰会幸福的。
  凤璘穿了他那套白色的王袍,戴上矜贵的玉冠。她打扮完,歪头看他,真喜欢他穿这套衣服,太好看了,他穿明黄龙袍的样子应该更帅吧,也许是翥凤有史以来最俊美的皇帝。她不用亲眼看……也知道。
  她站起来,轻盈地转了个圈,为跳万寿舞而穿的舞衣非常华贵精致,她还挺喜欢的。蹁跹的裙裾如绽放的花,又如翩翩的云,她停住,花落下,云停滞,她歪着头认真地问他:“我美吗?”
  凤璘的拳紧紧握起,“美。”天天在一起,他都有点儿忽视了她的美貌,她何尝不是天仙绝色?
  月筝抿起嘴巴,有点儿顽皮也有点儿落寞,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比杜丝雨好看。
  “走吧,我们走。”她反倒催促起他。
  宫里人满为患,无论往哪儿看,都能看到极为精彩的人物,丰疆王和王妃下车的时候,还是引来全场的注目,这样两个人无论站在哪儿都会美如画卷。月筝坐定,杜丝雨没有来……凤璘不希望她看见他这么残忍的举动吧?是啊,他留给杜丝雨的,全都是好的。
  坐在正对面的凤珣直巴巴地盯着她瞧,冷漠而傲兀,月筝却在这张故作深沉的脸上看到孩子般的纯挚,他像个吃不到糖而赌气的孩子。对他轻轻打了个眼色,凤珣太意外了,很不矜持地微颤了一下。宫里到处是人,清净的地方还是有……月筝走在前面,凤珣在几步之后跟着。
  花荫下,她转过身来,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俏眼一翻,瞪了他一眼,“以后你要争气点儿,别再没头没脑,胡言乱语了!”
  凤珣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叫他出来竟然说了这么句话。总说让他争气,她还不是小时候那副傻样子,“就这啊?还用你说!”
  月筝看着他的笑脸,突然明白了孙皇后的苦心和无奈,已经娶妻生子的太子殿下,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如果当初是他被扔到北疆,他永远不能像凤璘那样为自己筹划妥当,绝处求胜。明知他并不适合做一个雄才伟略的君主,仍然舍不得他遭到任何不幸。她不怪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不过是有点儿小气。
  她也理解了皇上对凤璘的狠心,自古帝王多无情,为了保住江山,牺牲一个儿子又何足挂齿。
  并肩坐在盛况空前的宴会一角,凤璘没有说一句话,月筝也没有。
  太子妃的万寿赋一抚完,下个节目就该是她献舞了。宫女走过来给她披上那可笑的五彩斑斓的水袖,簇拥着她向后殿走去准备,月筝走了几步,回头看僵坐在桌旁的凤璘,她还能对他说什么呢?她想了想,说:“凤璘,我都知道了。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原来悲伤到极点的时候,是流不出眼泪的,所以她笑着离去。
  凤璘的黑瞳骤然一缩,手里的酒杯颓然跌落。
  月筝跳得很认真,守在台下的席大家露出惊艳而欣慰的神色,月筝向她笑了笑,练习的时候她百般偷懒,是因为没想到这会是她最后跳的一支舞。比起枯燥的琴棋书画,她最喜欢跳舞了,虽然能跳的最后一个舞蹈是无聊的万寿舞,她还是极为用心地跳了。
  当她站在皇上正前方舞动水袖,寓意雨雪纷纷都是祝福时,她仿佛有预感般看向人群的深处,她看到了一张很清秀的脸。这个清秀的人射出的箭极快,极准,月筝故意向右偏了偏身子,没有听到箭簇上带的风,胸口已经一凉,人像被重重地一推,踉跄跌倒。
  凤璘,他想留她一命,她却不想了。爱结束的时候,生命最好也随之结束吧。
  所有人都在惊呼尖叫,禁卫军的兵器拖在地上的声音非常刺耳,皇上和凤璘都扑到她身边,凤璘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月筝没有看他,只盯着那纷纷落下的眼泪,太近了,就好像她茫然地瞪着眼寻觅着什么一般。她想用手去接,她穷尽一生挚爱,换来的不过是这几滴眼泪。
  手不能动,他的泪便全数滴落在她的脸上。
  “凤璘……”她半阖着眼。曾经,她非常渺茫的盼望,他会在最后一刻后悔,在最后一刻放弃。他没有。虽然希望那么渺小,失望却来得这么强烈,终于彻底的绝望了。她始终是个不该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
  “你说!”凤璘呼吸急促,比起平静的月筝,中箭的好像是他。
  “凤璘,护驾!保护好圣上!”她说。
  凤璘,她已经用尽她的生命做完一切可以为他做的事,说了最后一句她应该说的台词。她没有流泪,在她的血流干之前,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完全合上了眼睛,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这一生,她不遗憾。她爱一个人,爱的彻底,爱的毫无瑕疵。她可以含笑而去,去到黄泉的最深角落,她也无愧无悔,她曾经这样爱过一个人,也很好。
  凤璘,他样样计划的天衣无缝,得到杜将军的支持,边关还有月阙带领着他的亲军,就算杜家反悔,那也是他最后的凭借,他会赢得万无一失。然后,他和丝雨就可以幸福和乐的过一生了,实现她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希冀。朝夕相守,还有……一大堆皇子公主。
  凤璘,你算错了一样。
  就算他雕刻了再多的晶莲,紫色萤火再怎么穿透阴阳,她……也不会来见他,永远也不来!
  这一生这样爱过就好了,下一辈子,就让她幸福而平淡的生活,遇见一个对她好的男人,生儿育女,碌碌终生。
  眼角似乎有些氤氲,始终……聚集不成一滴泪珠。


第38章 恍若一梦
  黑暗,寒冷,安静。
  月筝觉得口渴,但她没有出声唤人,她死了么?
  缓缓睁开眼,幽暗的四周笼罩着荧光点点,是紫晶莲。她苦涩一笑……她的魂魄还是不忍散去么?
  呼吸一重,胸口就疼得厉害,意识也恢复得更加清晰。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萤火看清这是一间阔大的石室,没有窗,应该是在地下。她……没死成。她又转动着眼珠,打量这死寂幽冷的房间,没死——就要如此阴暗的活么?
  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从极长的甬道里走来,微有回音。来人拿了盏烛台,转过石室门口的屏风晃得月筝有些睁不开眼,隐约中看清是香兰,她把烛台放在桌上,石室很大,烛火和荧光只能照亮附近一片,但她还是轻车熟路地走到角落里端来一盆水。
  看来一直是香兰在照顾她。
  香兰走进床边,猛然发现月筝睁着眼睛,吓了一跳,手里的铜盆哐当跌翻在地,水打湿了地面的青砖。
  “小姐?”她试探地喊了一声,“醒了?”
  月筝点了点头。
  香兰有些惊喜,走到床边来细看月筝,眼泪也突然涌了出来,从抽抽噎噎到泣不成声。
  月筝苦笑,她还没哭,“给我倒杯水。”
  香兰听了,连忙跳起身去倒水,还哽咽不住。
  月筝喝了水,舒服了很多,香兰的情绪也恢复了一些,又打了盆水来给她擦身,竟然是很温热的泉水,有淡淡的硫磺味道。
  “已经过了几天?”月筝淡漠地问,以她伤口的恢复情况,她应该昏迷了不短的时日。
  “十二天了。”香兰说起就有些忿然,“伤口早就无碍了,要不是给你吃了龟息丸,早就该醒过来了!担心死我了,生怕……”觉得不吉利,香兰没有继续说下去。
  十二天……月筝闭上眼,“我爹娘知道我还活着么?”
  “不知道。”香兰皱眉,“他登基前就送老爷夫人去少爷那儿了,大概是不愿意让他们看见……”香兰又谨慎地缩住口,她执意不愿称呼凤璘为皇上,说起“他”来也满腔怨愤。
  月筝深吸了口气,伤处因而又刺痛……不愿意让她爹娘看见女儿“尸骨未寒”他就迎娶了杜丝雨吧,她猜到了,却不恨他。就好像她在敌营中苦等,他没来救她一样,她理解他。比那个时候更加淡然,因为这次她没留存半点希望。为了安抚拉拢杜家,他必须要尽快迎娶杜丝雨的。
  “登基……”她皱眉,有些意外,“好快。”她微微感慨,死去又活来的这十二天,外面已经换了天下。
  “碰运气而已。”香兰不服气,“太子也是犯傻,龙座都坐上一半了,急什么?!”
  月筝听了一笑,果然,“刺杀”是个永远的秘密了,连香兰也不知道内情。或许有一天,他会杀她灭口,或许这一天……来得很快。
  “太子阴谋败露,皇上十分震怒,召集群臣要废黜太子,结果怒气攻心在殿上晕倒。皇后娘娘走投无路,只能希望儿子尽快登上龙椅,竟然在皇上的膳食里投毒。皇上被御医救回来,气得立刻下诏赐死了皇后,把太子贬为庶人发配西海,还立了那个人当太子。没两天皇上也薨了,那个人就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龙椅还没坐热乎就把杜家小姐娶进宫去了。”香兰说着,又一阵恨,当初隐瞒小姐还活着,就是为了明媒正娶杜家小姐吗?
  月筝望着密室的屋顶,默默听着香兰说话,帝王之家,亲情爱情……都菲薄可笑。顺乾帝一生对孙皇后,虽说不上专宠如一,也基本予取予求,朝中宫内对孙皇后的种种动作都隐忍纵容,对凤珣百般偏爱,明知他并非上选仍竭力扶持呵护。即便如此……还是死在爱儿爱妻手中。孙皇后对顺乾帝的夫妻之情本应深厚真挚,她却为了儿子毒杀了丈夫。杀父的毒计凤珣想不出来,可他却默认了母亲的行径,到底也算半个凶手。
  凤璘最后,真逼得孙皇后和凤珣弑君篡位,他自己却不动刀兵地达成了目的。
  以凤璘的心机,孙皇后的毒药是不可能在他防范周密的情况下送到顺乾帝嘴里的。毒药的药量把握的太微妙了,没有立刻死,却还是死了。孙皇后是张牙舞爪的螳螂,凤璘是不动声色的黄雀。他们……都能为达成目的不惜杀死至亲的人。
  她向这样的人乞求爱情,只能落得如今的黯然收场。
  甬道尽头又传出机关开启的声响,香兰听了,撇了撇嘴,“一说就到。”
  脚步声……很熟悉,转过屏风的人,却那么陌生。月筝平静地看着他,或许是知道他已经成为天下之主,她觉得他俊美的面庞疏离孤高,即便只是穿着便服,也有一种无法靠近的冷漠。他走进烛火的光亮里来,她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看,这真是那个与她有过那么多哀怨痴缠的男人?她都有些认不出。
  “筝儿。”凤璘快走几步拉起她的手,他不喜欢她这样看他,无悲无喜,空空荡荡,看得他的心也陷入无可攀援的空虚里去,他抓紧她的手,纤细柔软,她的温热让他心安。
  她不答,还是那么凝神地看他,他有好多话,却还是沉着脸先遣走香兰:“去给筝儿弄些粥来,她还不能吃饭。”
  香兰不屑地掀了掀嘴角,头也不回地走了。
  “筝儿。”他坐上床沿,轻轻抱她入怀,她没有挣扎,娇软的身子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他才真正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给我些时间。”她毫无反应,凤璘松了手臂,低头看她的神情,“还怪我?我……”
  “我不怪你。”她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解释,他要说的她都明白,却实在不想听。
  “筝儿……”凤璘皱眉,被她这样一说,竟然不知怎么接口。
  她抬起眼,长睫的阴影闪闪烁烁遮住了水亮的眼瞳,“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凤璘沉默,如果她怨恨,他可以解释,如果她哭闹,他可以娇宠,可她这么平平淡淡地看着他,这样问,他的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为沉默。她也不催促,静静地等。他的心越来越沉,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他垂下眼,“自由,我现在无法给你,后位,我现在也无法给你,我……”他自嘲且自鄙地笑了笑,“什么都给不了你。”再多解释,再多借口,这些……就是事实。“筝儿,”他看着她,有些绝望,“你还能相信,我对你的心么?”
  他又苦笑了,这话问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夺走了她的一切,而且全给了另外一个女人,他要如何让她相信,他还爱她?
  月筝侧过头去看那些紫色的晶莲,“你该让我死的,这样你记忆里的原月筝一直爱你。”
  凤璘的身子剧烈地一抖,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用惯常的语调冷漠、坚定、不容置疑地说:“给我时间,属于你的我都会给你,属于我的,你也都给我。”
  “属于你的……”月筝皱眉思索,“我还有要给你的东西么?都还了。”爱恋,执念,甚至生命,都给他了,她什么都没剩下。
  “有!”他站起身,俯视她的时候,帝王的威严自然流露,“一大堆皇子公主,与我白首偕老,还有……你的心!”
  她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
  他握紧拳头,时间,她和他都需要时间,她需要时间化解对他的怨恨,他需要时间为她夺回一切。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她说:“凤璘。”他几乎是立刻转回身来。
  她又用那种淡漠的眼神看他了,“凤璘,你……爱杜丝雨吗?”
  凤璘的呼吸一窒,他爱丝雨吗?他也无数遍问自己。
  终于他快步离开了石室,什么都没有说。
  月筝望着他离去后的一片黑暗,幸好他没眼都不眨地说“我不爱她”。恍若一梦,梦醒后她似局外人般看着凤璘和丝雨,凤璘刚才的沉默,让她觉得他还对得起丝雨的爱。可以了,她觉得心满意足,梦醒前她就想成全他们的爱,现在……完满了。
  凤璘听着太监高声呼喊:“下朝——”回音萦绕在整个太极殿,臣属们全然跪下恭送,高高的殿门外是属于他的皇城,天下。
  缓步走回后宫,早有太监端着各宫妃嫔的牌子躬身高举任他拣择。
  他看着托盘里的几个名牌……还说给他时间,就能还她一切呢,他讥嘲地挑起嘴角,讽刺的是他自己。新帝登位,各世族名门纷纷送女入宫,他一个都拒绝不得。不要严相的侄女呢,还是不要右司徒的女儿?时间越长,这盘子里的名牌只会越多。
  放在最高处的,是贵妃杜丝雨,他拿起来,还好,他无论如何还是为她留住了后位,只是……现在他还不能让她坐上去,他还没有这个能力。
  丝雨穿着贵妃的服色,即便是他随常的临幸,她也打扮得一丝不苟。她对他行礼如仪,俏语娇声说:“圣上万安。”
  他伸手扶起她,她看向他的眼神娇羞脉脉,柔情万种。他忍不住赞许地搂住她纤细的肩膀,她便甜蜜地依入他的胸膛。杜家把她教养的实在很好,处处符合皇后的风范,即使杜家如今权势熏天,她还是那么恭顺娇柔,为他把后宫操持的井井有条。他没有让她如愿成为皇后,她也没有半句抱怨。
  他笑着想,月筝绝对不会做的像她一样好。至少她不会有丝雨这样容忍整个后宫的雅量。
  她问,他是不是爱丝雨。
  怎么不爱呢?少年时两小无猜,落魄时不离不弃,显达后绝不恃宠生骄。他吻了吻怀中的美人,他亏欠了月筝,难道就没亏欠丝雨么?他……爱丝雨。
  红帩帐里,春色盎然,他凝视着身下的她,同样娇美,同样柔媚。
  他埋入她的身体,看她欢愉的表情,听她声声吟唱他的名字,一样动情,一样激越,身体躁动了,如失控的悍兽,弄得她娇呼低泣,骤然来到的痉挛也带给他近乎疯狂的快感,他和她也能同去极乐的天堂。
  然后呢……然后……
  搂着为他绽放了全部美艳的她,他沉入一片噬骨的空虚。他更紧地搂着她,她娇嫩的肌肤全都贴服在他身上,可是……没用,她的温暖填不进他心里的那块冷冥。
  他望着绣着龙凤金纹的华丽帐顶,这本是他的梦,皇位,丝雨……可他突然觉得恍惚,想醒来,却挣扎着找不到回头的路。


第39章 已成往事
  因为不影响收费,我就在这里说说关于修改的问题,大家都说老版的感情怎么有爆发力,新版如何,我都理解大家,因为一旦有比较,就有好恶,请大家纵容之之按新思路写下去吧,我觉得这样月筝和00的反应在后面的情节里会比较顺当。谢谢大家了,尤其是认真看新版的几位童鞋,写文的动力全在于此了……
  丝雨起的很早,一夜的缠绵让她身体酸软,她下床的时候不得不扶着雕花的床栏,她动作很轻,凤璘还是轻浅地皱了下眉,睁开眼睛。丝雨羞赧一笑,有些歉意:“扰了你?”
  凤璘摇了摇头,却没动,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觉得有些疲惫。
  丝雨穿妥了衣物,唤了宫女进来,亲自捧了水盆到榻前服侍凤璘洗漱。
  “放着让她们来。”凤璘坐起身,看着一脸认真的丝雨,怜惜地说。
  四个宫女进来为丝雨梳妆打扮,起的早了些,凤璘并不急着下榻,斜倚着枕头看丝雨梳妆。各地进献的上好珠宝珍品,他都赏了她,宫女们琳琅满目地摊放了一妆台任丝雨拣择。丝雨用眼睛点了点东晶石耳坠,伶俐的宫女手指轻盈地为她佩戴妥当。
  “贵妃,穿这套可好?”另一个宫女捧着一套云锦绣裙给丝雨看。
  丝雨侧头看了看,犹豫着摇了摇头,“还是选套乐绣的吧。”
  宫女们立刻捧来几套乐绣衣裙让丝雨挑选,送入杜贵妃祥云宫的无一不是上品,凤璘瞧着她们手中光彩璀然的衣饰,想起当初他还是梁王的时候,离开京城的前一晚还连夜为月筝买回嫁妆奔波,岳父岳母来送行,他和月筝遮遮掩掩,生怕他们得知月筝傻兮兮地卖掉了嫁妆。
  丝雨顺着他的视线拿起那套他出神时无心凝注的衣裙,误解了他的微笑,“皇上喜欢这套?”她满心喜悦,让宫女服侍她穿起。凤璘怔了下,回过神,随口应付地嗯了一声。丝雨穿戴整齐,在镜前缓慢地转着身,确保自己毫无失仪之处。
  “传膳吧。”丝雨吩咐。她出身宰辅之家,钟鸣鼎食,一举一动自有风仪。
  凤璘坐起身,与她在桌边悠然对坐,以前因为月筝总是赖床,都是他传了膳,千呼万哄地叫她起来吃。
  杜贵妃驭下有方,伺候用饭的宫女太监们恪守本分地垂头站在角落,绝没一个香兰那样没规没矩的异类。
  丝雨并没怎么吃,时时观察着他的神色,他连着夹两次什么菜,她立刻会命宫女拿到近处。凤璘默默吃着,糖醋藕做得格外好,他习惯性地夹了一片放在身边人碗中,“尝尝……”他抬眼,看见丝雨惊喜而甜蜜的眼神,后面的话生生咽住,月筝爱撒娇,无论他夹什么给她,她都嘟嘴说不好吃,所以他都会顺口说:“听话,好吃的。”
  饭后,丝雨起身双手给他捧了茶。凤璘接过,端在手中没有喝,应该感到满足,他向丝雨笑了笑。
  总管太监已经备齐了銮驾仪仗,在殿外恭请皇上上朝,凤璘起身,祥云宫的凤凰花开的正好,早晨清澈的阳光洒下来,红若云霞。
  他的江山这么美,他回头看了看奢华的祥云宫,这一切……他都想捧给那个总是缩在他怀里嘟嘴撒娇的她,逗她高兴,逗她展颜而笑。可是,他却让她栖身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形同囚禁!
  月筝抱着膝坐在床上,石室里点了很多蜡烛,再明亮也阴气沉沉。香兰带来的书她不想看,摆在桌上的菜馔也没动几筷。香兰从外面摘了把鲜花来替换瓶中已经凋谢的,石室里不见阳光,花朵枯萎得特别快,要一天一换。月筝看被丢弃在桌面的残花,“以后别摘了,真可惜。”她也像这些花,只能慢慢枯萎凋零。
  香兰不以为然,“就靠这花添点儿生气了,反正也是他的花,糟蹋了也活该。”
  凤璘走进石室的时候,香兰正端着托盘向外走,看见他眼都没眨,脚步匆匆地扬长而去,他还是看清了几乎没少的饭菜。
  璀璨烛光中,她抱膝而坐,只有那么纤纤一团,伤口早已痊愈,脸色却还是那么苍白。
  “怎么不好好吃饭?”他坐在床沿上,抬手抚摸她披散的长发,口气担忧而宠溺。
  月筝不答,他明知故问。
  靠得她这么近,她身上怡人的香气让他感到莫名安心,他想抬手揽她入怀,却死死忍下。他怕她冷漠而洞悉一切的眼神,更怕她为此而更加讨厌他。
  “收拾一下,”他眼睛里闪过痛惜,“我们出发。”即使他再不能随时见到她,即使放她远远的离开,他也想让她能生活在阳光里,看到那么美丽的山河。这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她走多远……也都是他的天下。
  “去哪?”能离开这里的喜悦终于战胜了对他的无动于衷,即便他说“我们”,只要能离开这里!她已经快疯了,但她不打算对他述说,对他提出要求。他永远会有一大堆的理由,永远只会对她说:给我一些时间。
  “送你回渡白山。”这是他深思熟虑过的,无论如何谢涵白能保她周全。
  月筝点了点头,去哪儿都好。
  她的东西不多,其他行李都由香兰在外面准备,凤璘亲自给她梳头穿衣,月筝没有拒绝,让他感到一阵喜悦,她已经开始原谅他了吧?她平时视若珍宝,随身携带的东西不过就那个装慧剑的小盒,他带来了。自从她收了伤,他就把情丝也收入盒中,生怕她在对他最失望最怨恨的时候拿它出气。她的温顺让他有点儿兴奋,忍不住拿出情丝重新缠回她的皓腕,顺势捧住她的手握入掌心,“筝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结满它。”
  月筝木然地被他拉着手,她低头看手腕上的那条编结了五个珠子的情丝,每个珠子都是对她的讽刺。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说要她结满情丝?他的手,依旧让她感到熟悉,可是,那种执手交握的甜蜜早已荡然无存。她爱过这个男人,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也会同样爱她,当这个梦醒来后,他说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可笑,他是个不该有爱情的人,他爱谁或者谁爱他,只会彼此无奈绝望,因为他是一个帝王。
  他含笑看她,俊美黑眸不知道因为什么而熠熠闪光,是因为她的不闪避吗?她只是觉得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他们,闪闪缩缩很无谓。她抬眼看他,因为她的注视他眉眼含笑,满是柔情。她叹了一口气,如今在梦中的反而是他了,拥有了一切的皇帝开始希冀爱情。很可惜,他站在原地品啜着过去的甜,而却她已前行。
  马车行驶的有些快,大概是皇上不能擅自离开皇城很久。
  月筝恋恋地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景色,已经到了秋天,她的记忆好像中断在先皇寿诞的夏日,也好,永远中断在那里吧。
  转过山坳突然现出一片大湖,今年雨量充沛,湖水泱泱几乎涨平了石堤。“停下。”月筝突然说。
  凤璘立刻吩咐车外护驾的卫皓停下队伍,后面车里的香兰也赶来伺候。
  月筝的腿因为长时间坐车有些麻,行路缓慢。她扶着香兰向堤上走,秋高气爽,天空格外明晰清朗,湖水浩淼,景色开阔怡神。凤璘快步赶来,一把扯住已到堤边的她,脸色发白,眼瞳因而更显幽黑。
  月筝没防备,被他扯得一趔趄,有些愕然地抬头看他,却看见他担忧的神色,忍不住一笑:“你担心我寻死?”
  凤璘不答,更紧地箍住她的胳膊。香兰还想帮她挣脱,先被卫皓拖走了。
  月筝看着烟波濛濛的湖面,笑着摇头,“我已经死过一次,够了,不会再那么傻,松手吧。”
  凤璘皱眉,缓缓地松开五指。
  月筝一捋腕上的情丝,不等凤璘反应,用力掷向湖里,连个水花都没激起,只泛了一圈涟漪就不见了。月筝看着,她就是他生命里的涟漪,散了就罢了。
  “你干什么?”凤璘有些恼怒,因为她的顺服而带来的喜悦此刻全化为无力的失望,因而更加恼火。
  “凤璘,忘了我吧,你肯忘记我,放过我,我会感激你的。”她淡淡一笑。
  “感激?”他怒极反笑,“不要说这样的话!”她还在怨他吧,故意这样做来气他。“情丝,我会再做一条!”
  月筝还是那么平静,“没用了,原月筝……已经成为往事。”
  “胡说!”他呼吸加速,“你还活着,你永远也不会成为我的往事!”他还要与她分享很多很多,包括这华丽江山!
  她一笑打断了他,“我还活着,但爱你的原月筝已经死了。”
  他瞪着她,目光凛凛,半晌只说:“不!”
  他不信她的意气之语,如果爱能说没了就没了,他还何须如此痛苦!他盯着她傲然一笑,他已经是天下之主,没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不爱了?那也没关系,他可以让一切从头再来!让她重新爱上他!


第40章 划地为牢
  一路异常的沉默,月筝倍觉轻松,淡然看着沿途的风景。凤璘一脸冷凝,嘴唇紧抿,再没说过一句话。
  马车停在渡白山脚下,凤璘让随行的十几个护卫原地待命,只带卫皓和香兰陪着月筝上山。
  月筝越走越慢,眼前这些她再熟悉不过的景物让她觉得辛酸而踏实,花草山石毫无改变,人却已经恍若隔世。清雅的小院隐在疏密有致的树木后面,月筝停在竹篱外,树下石凳上那袭白衣让她突然就不敢走进去。当初离开得那么意气风发,如今……
  凤璘回头看了看踯躅不前的她,轻叹了口气,举步进入小院,抱了抱拳,淡然问候:“谢先生一向安好。”当初谢涵白不肯去阵前助他,见面怎么都有些不甚欢悦。
  谢涵白倒掉洗杯子的头道茶,也不回答也不招呼,只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竹篱外的月筝。
  月筝皱了下眉,又舒开,师父看见她毫无惊诧神色,就像往日她从家里探望父母回来一样。师父一定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想明白了,他的平淡如昔让她的惭愧扭捏显得十分可笑而生疏,师父和爹娘月阙一样,都是无条件支持她谅解她的人。她缓步走到谢涵白对面坐下说:“师父,我回来了。”
  谢涵优雅地放下茶杯,看也不看被晾在一边的凤璘,“听说,你没成功,却真的成仁了。”他有些揶揄,嘴角下拉。
  师父的态度让月筝轻轻一笑,是啊,已经过去的事何必耿耿于怀?现在提起不过尽是笑谈。“所以,我回来侍奉您终老么。”
  凤璘被如此忽视也不难堪,在石桌边坐下,自己拿了杯茶来喝,谢涵白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谢先生,代我先照顾筝儿些许时日。”他说的云淡风轻,不是请求也非命令。
  “代你?”谢涵白冷冷一笑,“那可真不敢当。”凤璘的意思他明白,如今杜家实权在握,月筝对他们来说终究是个隐患,难保他们不计后果地痛下杀手,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想刻薄几句。
  “我在山下安排了三十暗卫,先生如需调动,请指示此人,卫皓,来见过先生。”卫皓依言上前见礼。
  谢涵白嗤了一声,“不需要,你是留下人手拘禁我们师徒么?”
  凤璘一挑眉梢,对谢涵白的脾气早有体会,也不生气,只语调不改地说:“先生言重了,不过是想护卫筝儿安全。”
  谢涵白嘴角一瞥,“烫手的山芋扔给我,哪那么便宜?我不需暗卫,但要二万黄金和三百工匠。”
  月筝惊疑地看着师父,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她相信师父有自己的道理,当着凤璘,她连问都没问。
  凤璘沉吟不语,银钱工匠是小,可这么兴师动众,月筝居住于此不就全然曝露了么?双眉一扬,他还是选择相信谢涵白,“好!”
  谢涵白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抬手,说的却是:“恕不远送。”
  凤璘又深深看了月筝一会儿,才起身下山。
  月筝垂着长睫,他的背影也不想再看一眼,如今的她只想遗忘,在这个男人身上,她已经看不到希望。她曾经盼望懒散而安逸的生活,这不是……终于实现了么。
  香兰因为谢涵白对凤璘的态度立刻对他产生了亲切感,笑着走上前见礼,好奇地问:“谢先生,你要那么多钱和工匠做什么?”都够修座行宫了。
  谢涵白淡淡一笑,“修完你们就知道了。”
  渡白山整天萦绕着各种嘈杂,月筝无奈地托着腮,坐在小院里晒太阳,闲闲地看不远处正在修建的小宅院,师父要了那么多钱,容身之所却修得不算大气。工匠们大多数都在山间不知道忙碌什么,月筝也无心去探看。每天好吃好睡,身心安泰。
  谢涵白拿着一卷图纸和卫皓从山道上走进来,连日指导施工两个人都黑了不少。卫皓去厨房帮香兰做晚饭,谢涵白就随意地坐在树下细看图纸,月筝按不住好奇心凑过去看,繁复的图画像是某种机关。月筝皱眉,“师父,若是防备有人杀我,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一个你就足以应对了。”
  谢涵白头也没抬,“我知道。这不是为了你修的。”
  月筝眨了眨眼,无言以对。
  “我新研究的星罗阵,正想试着修修,就有冤大头撞上门来,又出人又出钱。”谢涵白拿出一截小炭笔在图上做了几个记号,神色颇为自得。
  月筝嘴角抽搐,她怎么忘了,谢先生骗人的时候尤其显得仙风道骨。“师父,你能修星罗阵,我也算有功劳,情丝虽然结不成,不老术还是传给我吧。”
  谢涵白的眼角极其微弱地一抽,他继续低头看图,口气很是庄重:“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宿命,逆天而为终是不祥,还是算了吧。”
  月筝眯眼瞧他,抱起双臂,谢涵白固执地盯着图纸,怎么也不抬头。“师父,其实……你根本不会什么不老术吧?”月筝直白地揭发他。
  谢先生拿炭笔的手顿了顿,很自然地说:“嗯。”
  月筝咬牙切齿,“师父……”
  谢涵白这才很平静地抬起头,露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无辜地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徒儿:“我当时就想骗你认真对待我千辛万苦做出来的情丝,想不明白,那么荒唐的谎言你为什么会深信不疑。”
  月筝觉得太阳穴的青筋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蹦一蹦,骗子!正打算来个秋后算账,谢先生很欢喜地说:“你哥要成亲了,我给他传信说了你的事,他送人回乡正好来看你。”
  月筝恍了下神,脸上的血色缓缓退去,大哥成亲了?“我爹娘也跟着回来吗?”她很想父母,又心疼他们年纪大了还千里奔波。
  谢涵白卷起图纸,又讥诮地挑起嘴角,“没,你大哥送完人,我也要他赶紧回北疆去。帝王的心思反复无常,你父母远在边陲比近在京师要安稳。你哥如今贵为丰疆都督,全家锦衣玉食,回来做什么?”
  月筝沉默地点点头。
  月阙来的比预料中快,月筝得到消息跑去接他,在半山腰相遇的时候,他还一脸不甚赞同地看到处施工的山坡,嘴里念叨着:“瞎折腾,瞎折腾!”回眼看见妹妹,似乎早就拿定主意不露出伤感,他故意皱眉问:“天天这样你不嫌吵?”
  月筝扑进了他的胸膛,哥哥搂得她那么紧,让她感觉如此安全的怀抱……似乎只剩下他和师父。
  “哥……”她其实也想像月阙那样显得云淡风轻,只是依入哥哥的怀抱,突然脆弱起来,眼泪就流下来。月阙搂着她,再不说话,她还活着就好,无论她哭还是笑,他都觉得无比庆幸。
  “月……月筝。”站在月阙身后一直看他们的美丽姑娘费了好大劲才叫出了这个名字。她早就想过,绝对不能叫王妃,虽然当初殿上一见,丰疆王妃给她留下的印象终生难泯。叫小姑……也太近便,还是名字好。
  月筝颤了颤,在月阙衣服上擦干眼泪才推开他,细细看面前这个有点儿眼熟的女子,不比初见时正装华丽,素雅的打扮似乎更能体现出骆嘉霖的美丽。月筝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微笑着叫了声:“嫂子。”
  骆嘉霖的脸红了红,非常羞涩,瞥了月筝一眼真说的上娇媚万方,然后她大言不惭地说了声:“你乖。”
  月筝瞠目看她,突然噗嗤笑出声来,真没想到骆大美人是这么有趣的。
  月阙习以为常,回身拉起骆嘉霖的胳膊,“走吧,小二,先去见我师父。”
  月筝无语地看着这对夫妻,小二?以风格来判断,应该是月阙给骆美女起的昵称。看着月阙和骆嘉霖携手上山的背影,月筝心里突然起了种落寞,月阙也有了最心爱的女人,她也曾有过这种感受——她这个妹妹恐怕再不是他心中份量最重的那一个。不过……月筝皱了下眉,这个干醋吃的真够莫名其妙的,她从第一眼就喜欢上骆嘉霖,哥哥有她一生陪伴,她也替月阙开心。
  月阙回来,谢涵白十分欢悦,连声说晚上要开怀一醉。
  月筝、香兰、骆嘉霖三个女人自然都要在厨房准备晚饭的菜肴,香兰对骆嘉霖也很亲切,少奶奶少奶奶的叫她。骆嘉霖又露出十分娇羞的神情,“不要叫我少奶奶,虽然我和月阙有夫妻之实,但我还没答应嫁给他。”
  香兰愣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其实这话并不算太难接受,关键是这样看似羞涩的美女说出来就很让人心惊肉跳。月筝很理解香兰的感受,不过淡定多了,含笑问她:“为什么?”
  骆嘉霖剥着栗子,闲话家常般淡然:“我祖父、父亲姬妾成群,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嫁个对我一心一意的男人。月阙不送走沈梦玥,我就绝不嫁他。”
  这话引起香兰的强烈赞同,对骆嘉霖的态度就更热络了些。
  月筝微微而笑,看着骆嘉霖,她仿佛看见原来那个不谙世事或者说一意孤行的自己。骆嘉霖很幸运,她碰见的是月阙,所以她把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骆嘉霖似乎没意识到,虽然她立下那样的决心,还是被父亲送入宫廷,如果她没被送到丰疆,而是被先皇或者凤珣选中了,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幸福而骄傲地说出这样一番话么。
  回想过去……也是需要勇气的,真正放下了,才能平静地想起。听了骆嘉霖的话,月筝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就算沉迷于眼前的迷障,心底深处也还是明白的,“一心一意”不过是美好的愿望。就算她与凤璘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一路陪他攀上了九五龙座,留给她的结局,也不过是深宫寂寥。
  席间因为有卫皓,所以大家只谈了些生活闲事,月筝得知爹娘身体安好,听说她还活着都高兴得泪流满面,若不是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很想随月阙一起来看她。
  香兰听少爷这样说,不免又埋怨凤璘害原家人骨肉离散,顺便迁怒了卫皓。卫皓知道人家师徒有话要谈一直碍于自己在场,借香兰怨骂,起身告辞。骆嘉霖也颇有眼色,跟着起身,招呼香兰为她准备沐浴用物。
  小厅里只剩师徒三人,秋天的月色格外皎洁,几乎把屋内的烛火都盖住了。一时的沉默,让席间格外显得凄清。
  “月筝,去把这两个菜热一热。”谢涵白淡然吩咐,月筝也明白师父有话要与月阙单独谈,点头拿着菜离开。
  月阙喝了杯酒,“师父,我要一直驻守北疆,月筝……”
  谢涵白一哂,“不用你唠叨。管好你自己的脾气就是。”
  月阙明白师父话里的机锋,嘿嘿笑了笑,“放心,我虽然讨厌他,还要继续为他效命,直至更进一步。”
  谢涵白笑着点头,“你的机会就快来了,西海的都督许南云是个野心勃勃的武夫,被人一鼓动就做起了清秋大梦,以为废太子是他的垫脚石。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既能名正言顺地除去废太子这个心腹之患,又能从杜家手里挖回一些兵权。不得不说,那个人虽然是个狠心的丈夫,却是个不错的皇帝,江山在他手里,宗政家的列祖列宗在黄泉下该高枕无忧。”
  月阙冷笑,“我管他是不是好皇帝!既然他希望我能为他牵制杜家,我也乐意顺水推舟,杜家能与他谈条件,迟早我也可以。”
  谢涵白为自己斟了杯酒,摇头叹息,“筝儿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看着傻,其实猴精。”
  月阙郁闷:“我看着傻吗?”
  谢涵白认真地点了点头,肯定说:“嗯。”
  月阙忿忿,扬着头喊:“月筝,菜热好了没?”
  月筝端着菜回来,眯眼看了看两人,刚才准没好话,不是说她就是说凤璘,她才不要问。
  “师父,你这星罗阵威力真那么巨大?几千人围困也能安然无恙?”月阙吃着菜,表示完全不能相信,报复师父刚才对他的伤害。
  谢涵白点头,“几千人绝无问题,再多自然就不行了,毕竟只是个阵法。不过……无论是杜家或者肇兴皇帝,都不太可能派出上万兵马来对付渡白山。真到那一天,我自然也有办法带月筝安然离开。”
  月筝默默吃菜,骤然听见师父提起杜家和凤璘,心里还是有点儿怪。
  月阙讥讽一笑,“杜家不能,新皇帝未必。他来找你,不是余情未了,”他看了月筝一眼,直白地说,口气就像在说不相干的人。“男人最放不下的,是自己得不到的女人。比如说我,其实我是很喜欢小二的,所以才选她,但送走了梦玥,心里就有点儿牵挂。再过几十年,小二老得鸡皮鹤发,我心里的梦玥却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谢涵白呵呵发笑,点头道:“有理,有理。”
  月阙说得兴起,自己又干了一杯,“我能忍。可当皇帝的人,心理都有点儿变态,天下都是他的,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所以他宁可把月筝抓回去,慢慢不喜欢她,也不能让自己总惦记她。尤其凤璘那么个心狠手辣的玩意儿,亏谁也不会亏自己。”
  月筝淡淡一笑,“不管他怎么想,我是不会回去的。大不了……”
  谢涵白瞪了她一眼,“没出息!大不了一死是不是?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窝囊的徒弟呢?你对不起他么?你欠了他么?凭什么你死?就算回去,也该把他折磨死。”
  “我同意!”月阙拍桌子,“不过最好还是别回去。”他又摇头,“星罗阵虽好,不能离开,也等于是给自己造了所牢狱。”
  谢涵白挑了挑眉毛,“心里放不下,天地再大,去了哪里也还是给自己画地为牢,自由不了。放下了,就算栖身咫尺之境,也能海阔天空。你,明白么?”
  月筝不高兴,无论是师父还是月阙,总对她旁敲侧击,很不放心她的样子。“明白!”她大声说,瞪了师父和哥哥一眼。
  谢涵白嘴角下拉,端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头。


第41章 故人相见
  月阙走后不到一个月,如谢涵白预料的,西海都督许南云拥戴流放西海的废太子凤珣为帝,起兵作乱。肇兴帝宗政凤璘立刻调遣了北疆都督原月阙带着一万兵马火速入京,与杜家二公子率领的五万兵马汇合,由月阙担任征西大将军,西去讨伐叛逆。
  内乱兴起,百姓惶惶,渡白山却仍旧一片平静无波,星罗阵将将修好,月筝每日指点工匠们在山间点缀树木花草,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秋来日短,夕辉洒遍山谷也不见月筝回来,香兰拿了一件披风循着山路来找,果然见无人缓坡的一片枯草地上,小姐抱着双膝默默看山下接近收割的黄灿灿田原。落日的余辉照在小姐身上,或许是她遥望远方的寂寥神色,又或许是她身旁的枯草凄凄,如此娇美的姑娘看上去莫名让人生怜。
  香兰走过去为她披上披风,她已经非常了解月筝了,经历了那场变故后,她越是表现得淡漠无谓,说明越是失望伤心。“在惦记少爷吗?”香兰也在她身边坐下,没话找话。“我听卫皓说了,许南云有勇无谋又刚愎自用,根本不是少爷的对手。”
  月筝听了淡淡一笑,许南云不敌月阙,凤珣……就要死了。月阙此刻的心情恐怕和她一样难过,少年的玩伴全都变成了陌生人,还不如陌生人……都变成了仇敌。
  她刚才还想起小时候凤珣脸上骄纵又可爱的神情,想起他在她成亲之夜跑来找她,被拒后的伤痛,他的妻子和妾室,他的孩子……她似乎都看到他被流放后的凄楚颓丧,他对父皇的愧疚自责,他对母后的思念伤感……即使是这样的他,也沦为野心的牺牲品,或者说,像他这样已经一无所有的人,凤璘还是不肯放过。不用师父提点,她也想得明白其中奥妙,凤璘暗中派人鼓动许南云拥立凤珣造反,凤珣就算不答应,许南云也不会顾及他的意愿。北疆都督掌管了部分杜家军去西征,分走兵权是小,压制了小杜将军是大,杜家二公子是杜志安最信任的儿子,不用言明的接班人。朝堂上那些见风使舵的臣属立刻会明白皇帝的意思,掂量清楚该依附的山头。
  正如当初意气风发的凤珣沦为悲惨的傀儡,对她百般娇宠的那个男人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帝王。他如今所作的一切,与他父皇当初对他又有何分别?当初他半真半假地说,还不能和她生孩子是怕孩子遭受他当初那样的痛苦孤单,一转眼,他却让别人的孩子遭受生死离别,只怕……败落为寇的那一家人,都难幸免。
  还是那种可悲的感受,她并不怨恨责怪他。如果他没成功,如今遭受这一切的便是他自己。她只是觉得心寒……彻骨的心寒。
  “回去吧。”月筝站起身,裹紧披风。
  仗打了不到一个月,只有满腹痴想的许南云兵败身死,废太子也死于乱军。
  战乱平复,又赶上举国丰收,肇兴帝顾念黎民疾苦,减赋大赦,百姓欢呼雀跃,称颂圣上的文治武功,登基不到一年的皇帝俨然已被视为一代英主。接连而来的秋收节举国欢庆,官府也举办了各种庆典,成为翥凤五十年来最隆重的一个秋收佳节。
  合家团圆的节日,月筝只有师父一起共度,幸而有香兰和卫皓相伴,也不至太过寂寥。
  节后三天便是谢涵白为香兰卫皓选的成婚吉日,婚礼虽然极为简单,卫皓还是守礼把婚讯禀报了凤璘。
  凤璘亲自带着赏赐赶到山下却被星罗阵挡住,谢涵白特别高兴,在婚礼上喝了许多酒,任凭卫皓怎么恳求,也不肯告诉他上山之法,更不肯撤掉机关。卫皓无法,在婚房外向着凤璘所在的方向长跪不起,一直跪到天亮。香兰的洞房花烛夜白白虚度,一边因为凤璘被自己出钱出人修的阵法挡在山下而快慰不已,一边又恼火卫皓的愚忠固执。
  月筝第二天起的很早,出了房门看见卫皓还直挺挺地跪在院子里,喜服上蒙了薄薄的寒露。香兰一夜无眠,嘴巴翘得天高,骂得累了,蔫蔫白着脸,无精打采。
  月筝吸了口气,对夫妻二人说:“你们随我来吧。”
  山下停了很多马车,都是凤璘带来的礼物,卫兵和车夫们一夜未睡,都歪歪斜斜地靠坐在地上,只有凤璘马车周围的八个侍卫站了一夜仍旧脊背挺直,神色凛然。月筝看了看马车上未散去的白霜,他又何必如此。斜靠在车前的总管梁岳见月筝三人下山来,满面喜色,隔着车帘说:“皇上,原……小姐和卫统领夫妇来了。”
  皇上……月筝的睫毛极其轻微的一颤,立刻撩起车帘出来的男人,五官明明一如往昔般俊美悦目,对他的陌生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她不得不细看一眼他才能确定。
  “筝儿。”凤璘平素波澜不惊的俊脸满是挡不住的喜色,他的呼吸甚至都加快了。她肯来见他,让他有些难以自控的兴奋,她已经没那么生气伤心了吧?
  梁岳生怕自己露出惊诧的神情,深深垂下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皇上表现出喜悦和急切。
  月筝向后退了半步,拒绝之意让凤璘立刻顿住脚步,眉头瞬间皱拢。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她如果对他还是这个态度,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想了想,月筝终于还是没有称呼他,只对他深深地福了福,“我这次来,是希望你能给凤珣的妻儿留条生路。”她斟酌了一下用词,这只是她的愿望,对他说了,该怎么做还是看他的决定。
  凤璘看着她,还是那样——她根本不抬眼看他。她来见他是为了给凤珣的妻儿求情,她……在怪他杀了凤珣?“这……”他一拉长语调,就显得十分冷漠,“留下他们……”
  月筝转身就走,她不再想听他说,他已经拿出皇上的腔调来了,她知道他一定会说:“留下他们等于养虎为患,须得斩草除根。”她已经没什么和他好说的了。
  走回小院,谢涵白也已经起来了,负手站在屋檐下,似在欣赏落叶纷纷,见月筝走进来,只微微一笑,并不开口询问。
  香兰和卫皓也跟着回来了,车夫侍卫们一趟趟搬运着赏赐。
  谢涵白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月筝去见凤璘关掉了阵法,凤璘也没死皮赖脸地跟回来,这倒让他对皇帝陛下的印象转好一点儿,至少这人还算有些傲骨,也很懂把握时机。此刻他若步步进逼,只能让月筝更加怨怒。
  “都送了什么?”谢涵白缓步走到已经堆成一片的赏赐旁饶有兴趣地看。
  “先生,你没气节!”香兰对赏赐和赏赐的主人都看不入眼,恨恨地说:“就应该扔在山下,拒不接受!”这时候才虚情假意地来看小姐,早干什么去了?还害得她新婚之夜这么“难忘”!
  卫皓看了她一眼,也不回话。香兰的不满他当然明白,但他不能让皇上难堪。
  谢涵白对香兰的话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和他怎么讲气节?你踩的地都是人家的。就因为讨厌他,才更该好好享受他给的东西,让他深刻体会肉包子打狗还被狗咬的痛苦。”说着,还挑眉戏谑地看了看抿着嘴不高兴的月筝。月筝沉着脸,她当然知道师父说的狗是谁。
  香兰也知道,却冷嗤着瞟卫皓,嫁祸江东地说:“最怕碰见忠心的狗了,傻透腔!明明包子不是喂他的,自己扑上去。”
  卫皓和月筝额头的青筋同时跳了跳,香兰和谢涵白却因为这句妙语而自得地哈哈笑。
  很快就入了冬,渡白山地处广陵郡,山间草木仍见绿色,月筝闲来抚琴作画消磨时光,渐渐真心喜欢上这些她往日只为博取赞许学习的技艺,颇有进益。
  天阴阴的,午后飘起很稀薄的雪花,香兰皱着眉从山下回来,对正在下棋的谢涵白和月筝说:“山下来了两个怪人,既不求见,也不上山,只坐在山脚往山上看。”
  谢涵白笑了笑,“什么样的人?”一定是凤璘吃了星罗阵的瘪,找人来破解,他不甚着意地随口问问。
  香兰眨了眨眼,想了一下才说:“一个是四十多的中年男人,长得不太好看,却非常有气派。女的……和先生差不多大吧,眉眼不如我家小姐精致,却有一股仙气,右眼角有颗小朱砂痣。”
  谢涵白持着棋子的手顿了顿,落下去的时候月筝皱起了眉,师父明显心不在焉,这一子下去就要输了。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香兰问身边的卫皓,卫皓还是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得浓浓稠稠,雪停了,却起了刺骨的寒风。
  谢涵白坐在火炉边默默看门外的夜色,月筝知道他有心事,也不打扰他,暗暗猜测山下的两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似乎香兰那么几句模棱两可的形容就让师父猜到是谁。
  静寂的山间落了薄薄的积雪,踏雪而来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谢涵白听了,脊背僵了僵,月筝有些惊讶地去看他的表情,谢涵白的眼睛里清辉闪烁,分不清是期待还是烦躁。
  来人停在门外,月筝瞪大眼睛去瞧,男人站在女人身后,真的像香兰说的,两个人身上仙气十足,像是不食人间香火。男人表情冷漠,看见谢涵白的时候还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女子却淡淡一笑,声音那么好听:“谢师兄。”
  月筝噎了噎,师兄……难道这两个人是师父的同门吗?师父一向不与人交游,也从没提起亲族故友,月筝下意识觉得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突然出现的“师妹”让她极为震惊,就连香兰都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一声“谢师兄”让谢涵白的眼神冷了冷,站起身十分客气也很疏远地回应了一句:“原来是韩师兄和蒋……师妹。”
  月筝偷偷看了眼师父,他的口气明显是在赌气报复。
  韩成锦挑高了门帘,让师妹进屋,两个人不甚见外地坐在火炉边,偏偏怎么看都优雅。香兰赶紧奉上热茶,月筝亲自端给两位师伯。韩成锦赶紧站起来,点首道:“不敢当。”蒋南青也跟着师兄起身,不卑不亢地浅浅向月筝一福。
  月筝尴尬,回礼后就想退走,却被蒋南青叫住:“原妃请留步,我师兄妹二人此番受托前来,正是为了娘娘。”
  月筝垂下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好转身离开。
  谢涵白淡淡笑了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讥诮:“没想到十年没见,师妹破解阵法的本事更加精深,竟然只用了半天就破了我的星罗阵。”
  蒋南青挑了挑唇角,“师兄不必妄自菲薄,不过因为你我二人师出同门,我又对你布阵的技巧颇为熟悉才侥幸破解。”她又转眼看月筝,“皇上此举并非挑衅,还请原妃不要误解。”月筝被她冷冷地一声声原妃叫得很不舒坦,又辩驳不得。
  “我二人任务已了,这就告辞了。”蒋南青神色平淡,看向谢涵白的时候眼中也无波无澜,“还请谢师兄不要再改动阵法,不然我与韩师兄还得前来叨扰,彼此不便。”
  谢涵白还是一副不屑的冷笑神情,“师父一生清高,怎么……二位如此为权贵折腰?”
  蒋南青听了,原本向屋外走去的脚步顿了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外,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韩成锦本想和师妹一起走,听了谢涵白的话却冷着脸等师妹离去才看着他说:“小师弟落入皇帝手中,师妹与我不过是想救他回来。”看谢涵白的眼色更加厌恨,“你即便不打算回雪清谷娶师妹,也该明确拒绝她。这么多年……她一直等你。”
  屋里的所有人听了韩成锦的话都重重一颤,谢涵白缓缓站起身,似乎不能相信般喃喃问:“你和她……还没成亲?!”
  韩成锦哼了一声,“不知道师妹看上你什么!你根本不懂她!”再懒得多说一句话,韩成锦也快步走出屋子追赶蒋南青。
  谢涵白愣愣站在那儿,神色飘忽。
  月筝和香兰互看一眼,默默退出,各自回房。
  月筝睡不着,总是反复想韩成锦那几句语调平淡的话,轻描淡写却让她当时心都猛烈一痛,他说的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十年岁月,蒋师叔一直在等师父?
  一夜睡得不安稳,月筝起得非常早,却发现谢涵白已经坐在厅里出神。她走过去,轻轻坐在师父身边,没问,却很希望师父愿意说给她听。
  “月筝,为师要离开一阵去处理些私事。”谢涵白叹了口气。
  “是去找蒋师叔吗?”月筝忍不住问。
  谢涵白顿了一下,坚定地点了点头,“她已经等了我十年……”
  月筝看着他,很认真地问:“师父,你去找她,是喜欢她,还是她等了你十年?”如果真心喜欢,又怎么会十年里不闻不问?当初又为何独自离开?如今再想回头,这感情也未必是蒋师叔孜孜求索的了。
  谢涵白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自嘲且无奈,“韩师兄为人正直善良,一直苦恋南青。我觉得……南青与他成婚一定会比跟着我幸福。我对南青说,想趁年轻多游历体验,不愿早早成亲捆住手脚。我以为……我离开了,她就会选师兄。”一开始不回去,是怕她不忘情,后来……想想见面的时候,她已嫁为人妇,他……不过是她年少时的一场梦。她如果生疏地喊他一声“谢师兄”,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感受,这一避就是十年。
  我以为……月筝挑着嘴唇苦涩地一笑,师父并非完人,他也犯了男人很容易犯的错误。一句他以为,就耗费了蒋南青十年的青春。
  谢涵白走了,香兰才走进厅来,不断回头看谢涵白离去的背影,显然什么都听到了。“我现在才知道先生为什么会收你为徒了。”香兰瞥了眼月筝,语气笃定。“蒋……小姐也是个死心眼的傻子,和你差不多。”
  月筝看了她一眼,用眼神威胁一下,香兰这一打岔,她心里那股翻腾不下的复杂心绪被冲淡很多。
  卫皓端了早饭进来,香兰一边摆桌子一边敲山震虎地说:“你主子真是越来越阴险毒辣了,我觉得他叫那两个人来破阵是幌子,把先生勾走才是目的!”香兰看了眼自家小姐,心里忿忿地补一句:看着吧,先生前脚走,后脚人就得来!


第42章 名动琴湖
  月筝站在屋檐下看周围淡如水墨的冬日山景,洁白的积雪隐约山间,更像一副雅意十足的画。
  卫皓从山路间缓步走来,引着一个有些眼生的人进了小院。月筝看了两眼才认出是凤璘的内廷总管梁岳。梁岳穿着普通,态度恭谨,双手捧着一个锦包。见了月筝,便一板一眼地跪下叩头,颇为庄重地说:“给原小姐请安。”还把包袱举高,捧过头顶。
  月筝看着他,淡漠一笑。凤璘反复表示,假以时日后位一定会留给她,所以他的下人不敢称她为妃。“原小姐”这个称呼,从凤璘下人们的嘴里喊出来比昨日蒋师叔坦然自若地叫她原妃更让她难受厌恶。他视为珍宝的后位,对她来说一钱不值,她要的他给不了,他给的她却不想要。
  卫皓见站在月筝身后的香兰撇着嘴没有接过梁总管包袱的意思,只好自己捧过来,小心地打开。里面是那件让孙皇后妒恨不已的雪白狐裘,梁岳跪伏在地上,恭声说:“皇上说,他对这条狐裘的看法从未改变。”
  月筝疑惑地回想了一下,凤璘曾经戏言:在他心里,配得上这条狐裘的只有她。
  她突然笑起来,其他三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拿回去吧,我不要。”月筝冷笑着摇头,睿智如凤璘者,一旦登临极顶也不免陷入帝王的思考方式。他无法想象这世间还有他得不到的女人,无论这个女人经历过什么,无论她曾经如何绝望,只要他表示一下心意,这个女人一定会感激涕零,对他重燃爱意。
  陷入后宫佳丽之中的他,把自己的心意看得太重,人人都想要,他肯给就是恩赐。
  “原小姐,”月筝的拒绝让梁岳很不安,“皇上并非不想亲自前来,临近新年,朝中千头万绪……”他急于向月筝解释皇上的苦衷。
  “嗯。”月筝不耐烦地皱眉,打断了梁岳的话,“你走吧。”她已经不屑于对这个忠于凤璘的下人再说什么了。
  梁岳又叩下一个头,“皇上定会在新年庆典过后来探望您的。”
  卫皓的眉头也皱起来,知道梁总管这话会让月筝更加厌恨,伸手拉起他,催促道:“我送你下山。”
  卫皓的表情让梁岳更加忐忑,走出小院才惴惴地问:“卫统领,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吗?”他根本摸不着原小姐的脾气,把事情办糟的话,怎么回去面对皇上?!
  卫皓缓步走在前面,淡淡地说:“原小姐并不是皇上的妃嫔。”
  梁岳是个聪明人,一听卫皓的话额头就浮起一层冷汗。皇上与原小姐的事,他深知原委,朝夕陪侍皇上身边,原小姐的特殊是显而易见的。他在宫中久了,难免对宫妃的怨怼习以为常,觉得就是因为恩宠稀少,他又想起刚才原小姐那充满讽意的笑声,后悔不迭,还不如只是把话传到!他恨不得搧自己两耳光。
  卫皓送梁岳下山,回来便看见香兰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他询问地看着妻子。
  香兰冷笑着看他,卫皓在她眼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凤璘派来的奸细,“小姐打算下山走走。”
  “这……不妥!”卫皓立刻斩钉截铁地摇头,谢先生不在,杜家最近因为连遭贬抑而动作频频,绝非小姐出游的好时机。
  香兰嗤了一声,“先生不在,去哪儿过年都是咱们三个人,何必死守在山里?干嘛,日夜翘首盼着一代英主前来临幸吗?”脸一沉,“受不起!”
  卫皓皱眉,就知道是梁总管那几句话坏事!“香兰。”他恳切地看着妻子,“你先劝小姐多等两天,待我……”
  香兰呵呵冷笑,“待你问过你主子是吧?凭什么?想要关住我们小姐,再抓回去关在黑屋里啊!假惺惺地放我们出来干吗?”
  卫皓口拙,向来不是她的对手,拧着眉不再争辩。看月筝一脸决绝地从房间里出来,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行装,绝无劝阻可能,卫皓只得先下山招呼暗卫行动,并传讯给宫里。
  临近新年,城市村镇到处都喜气洋洋,赶集卖货的人比平时多了十倍。
  月筝本就没有目的,只随意南行,碰见喜欢的城镇就多住几日。新年前后正是客栈生意最好的时候,几乎处处挂着“客满”的牌子,月筝却从没为此而烦恼过,只要她说打算住下,卫皓立刻就会找到最上佳的住所,偌大的客栈只有他们这一队客人。四个暗卫变成随侍,无时不刻地站在她身后,她从没看见他们吃饭喝水,更加不说话。看着客栈门外熙来攘往的人群,再环视厅堂里的寂静肃穆,就连老板和小二都诚惶诚恐地垂手站在她的饭桌边,月筝觉得十分压抑。
  在渡白山的时候感觉还不十分明显,再次回到人群中她才深刻地明白,凤璘从来没有放她自由过,只不过换了个更大的牢狱!
  时刻警觉的卫皓和四个随从,以及周围埋伏的不知道多少眼线,是保护她不被人暗害,何尝不是在监禁看守她?
  如果说原来对凤璘只不过是绝望,此刻真的是无奈又忿恨!他明明什么都清楚,她对他已经死心了,他如今富有四海,美人在抱,根本不缺她一个,两两相忘是最好的结局,他何必这样苦苦相逼!他这样做只能让她越来越恨他!如果他真的这么在乎她,珍惜她,他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就像师父说的,天之骄子不过是对无法得到的东西不甘放手!
  江陵是出名的水城,每到夜晚,琴仙湖上画舫笙歌游舟吟唱,是翥凤南国一等一的风流繁华之地。月筝要夜游琴仙湖,卫皓立刻不知从哪儿找来一艘阔气华贵的双层画舫。月筝站在船头,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师父说的没错,她和凤璘讲不起气节。
  那种发不出又咽不下的闷气让月筝就要疯了,“摆琴。”她皱眉吩咐香兰。
  夜晚的琴仙湖歌伎名伶、文人雅士云集,月筝弹奏的《云唱》是谢涵白新谱的曲子,月筝本是满心愤懑地抒情之举,没想到一曲终了才发现湖面寂静异常,其他游船上的弦歌都停了,只有《云唱》的回音飘渺地萦绕在灯影摇曳的湖畔。
  月筝的画舫上没有点亮灯笼,周围游船上的男女都走到各自船头向这边观望,甚至远处的船只也都聚拢过来,议论赞美之声由窃窃私语变成高声迎奉。月筝有些局促,没想到会引起这样的关注,最靠近的船上灯光极亮,几乎贴上月筝的画舫时也照亮了这边的人。惊叹的抽气声顿时从四周响起,抚出这样仙音的女子竟是这等美貌,这样的惊喜向来是文人雅士甚至花丛艳客最喜欢的,气氛顿时又爆了爆。香兰满面骄傲,卫皓却面沉似水,干脆走过来挡住探看的目光,半请半逼地让月筝进入舫内。
  周围便响起连绵地挽留声:“姑娘留步!”
  月筝加快脚步,一时发泄竟会引来这样的局面真是让她始料未及。
  “原……原月……”突然有人尖声惊叫,卫皓的手都扣在剑柄上,眼风如刀,幸好那人也稳住心神,聪明地住了嘴。
  月筝十分意外地去看认出她的人,一艘很花哨的画舫,船头站了几个男女,尖叫的女人手还按着胸口显然心有余悸。月筝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一身华丽装扮的竟是笑红仙。卫皓示意船夫把船划过去,月筝冷笑,想来他是要去恐吓笑红仙不要多嘴。
  笑红仙慌乱的神色渐渐退去,眉梢渐渐挑起,她的妆有些艳,挑眉笑的时候显得讽意十足。月筝看了心里不痛快,再不理她,进了船室。
  月筝的船很快靠上了笑红仙的船,外面众目睽睽,卫皓也不好太显痕迹。笑红仙却傲气十足地高声对卫皓说:“我要见见你们主子!说起来还算我半个恩人。”
  她船上的酒客立刻央求道:“红老板请务必带我们也去见见刚才那位姑娘。”
  卫皓沉声拒绝:“不行!”
  笑红仙对卫皓从来就没有好印象,冷笑一声:“行不行轮不到你说话!原姑娘,见我一见!”
  月筝微微一笑,“进来吧。”卫皓的态度让她很不高兴,无论他现在是什么身份,笑红仙说的对,她想见什么人轮不到他做主!
  一群人走了进来,笑红仙还没来得及说话,跟着她来的一位年轻公子先急不可待地抢上来:“请姑娘莫嫌冒昧,在下苏泽,平日素喜音律,刚才听闻姑娘天籁琴音三生有幸!”
  月筝见他表情坦荡真挚,眉眼俊雅,虽然是随笑红仙来的,倒也不怎么惹人讨厌,淡淡回他一笑。
  苏泽见她并不恼怒,很受鼓舞,急切地笑着问:“敢问姑娘刚才所奏何曲?我竟没有听过。”他的口气有些托大,笑红仙怕月筝笑话,连忙解释说:“这位苏公子可是江陵名家之后,我也是费了好大面子才请他前来教授我些曲目。”
  月筝想起师父曾经提过,江陵的苏家是琴曲世家,往往一曲谱成,全国传唱。月筝不由多了几分和气,“此曲为家师所作,名为《云唱》。”
  苏公子十分激动,眼睛都发了亮,拿出随身的长箫,“云唱,云唱!姑娘,仓促之间我谱得并不完满,请姑娘多加指教。”苏泽爱曲成痴,听了《云唱》灵感泉涌,立刻吹奏出一曲和歌,云唱表现天高云淡,高渺潇逸,苏泽吹得箫曲轻灵活泼,宛如云间飞燕,听得人心意也随之纷飞起伏。月筝被箫声感染,也随之抚起《云唱》,琴音箫曲相合相应竟比刚才还动人心魄。
  一曲终了,苏泽兴奋异常,忍不住上前握住月筝的手,“姑娘,我这首就叫《燕语》吧。”
  月筝也沉浸在得遇知音的激动中,反复轻念:“燕语……燕语……真是好名字。”
  卫皓的脸黑得不能再黑,皇上如果得知他让其他男人上了原妃的画舫已经是失职,现在还任由别人拉着原妃的手,估计会惹得皇上雷霆暴怒。顾不得月筝的态度,卫皓一使眼色,舱外的两个侍卫立刻进来,毫不客气地抓住苏泽往外拖。
  月筝大怒,瞪着卫皓责问:“你想干什么?!”
  卫皓无语,外面扑通水响,苏泽已经被侍卫扔进琴仙湖。跟随笑红仙来的男人都被侍卫冷酷的眼神盯得发毛,不用驱赶,仓惶地自动退回自己的船上。只有笑红仙不改讽笑,挑着眉看月筝。
  月筝气得脸色发白,当着笑红仙却不想失态发作,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你虽给了我五千金,让我能到广陵改名换姓创下这番家业,但当初你那副嘴脸委实可恨!就像站在岸边看一条落水狗,呵呵,现在你不和与我一样了吗?”笑红仙虽然口气讥讽,但眼睛深处闪烁着辛酸的感慨。
  月筝听了愣了愣,随即淡淡一笑,笑红仙说的何尝不对?
  “我们小姐能和你一样?!”香兰哼了一声,鄙夷地看着笑红仙。
  笑红仙知道她是在刻薄她老鸨的身份,眉毛更是高高地一挑,“不一样!我比你主子走运,因为……我还能随意挑选我喜欢的男人!”说着哈哈笑着走出画舫。卫皓还想拦她,她一瞪,“怎么能活得更长远,我知道。”
  香兰等她上了自己的船才嗤了一声,“下流!”
  月筝无心地拨动着琴弦,冷冷一笑,“她说的不对么?”抬眼讥讽地看了眼卫皓,卫皓低下头。


第43章 面目疏离
  江陵这一代是翥凤人口最为密集的州郡,气候比广陵还要和暖,百姓极喜聚集欢庆。从新年到十五天天都有不同的习俗庆典,月筝去看了江陵有名的新年乐舞,花会,灯会……分散精力的事多了,倒觉不出无人团聚的孤清。挤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卫皓和护卫们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时不时就被挤得离月筝远远的。月筝也起过趁乱逃走的心思,几次刻意不等他们靠近,专往人多密集的地方挤,还成功地拐入胡同,溜到少人的小道上。往往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卫皓已经先知般等在她前面的去路,也不揭破她,只是表情淡然地请她回客栈。就连频频被她甩脱的香兰也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几次折腾,月筝也死心了,暗中不知道还有多少双盯着她的眼睛。
  因为怕冷清,月筝很喜欢热闹的江陵府,一住月余,江陵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就更不想走了。
  几乎每天月筝都要驱车去城外的桃花林游玩,桃花的花期不长,她觉得十分惋惜。画了几幅得意的丹青,非常想给师父看,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摇头说有匠气?月筝放下笔,看着满眼花雨出神,师父和蒋师叔怎么样了?
  卫皓这段时间话更少了,大概是担当的角色实在尴尬。难得他主动走上前,躬身说:“小姐,请您收拾行装,移驾广陵府。”
  月筝看了他一眼,扔下笔,“为什么?我还不想走。”
  卫皓表情格外凝重,直直跪下,语气坚决地说:“请小姐移驾广陵府!”
  香兰急了,跨前踹了他一脚:“你这是逼我们小姐啊?”
  卫皓不吭气,算是默认。
  月筝冷笑,“他是你的主子,却不是我的主子,我干嘛要去?”
  卫皓深吸了一口气,双眉皱紧,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刺向自己的肩胛,“小姐,卫皓受命保护您的安全,还死不得。皇上有旨,卫皓必定竭尽所能达成。”匕首□,鲜血喷涌,他又用力地刺入自己的上臂,沉声说:“请小姐移驾广陵!”
  香兰在他刺第一下的时候还强忍着没说话,嘴唇却抖得发不出语声。在他刺入第二下的时候,香兰终于“哇”地哭出来,扑过去死死握住卫皓要刺第三下的手,抖着身子要他别再刺。
  月筝浑身发颤,气愤,无奈,不忍……一时间脑袋乱成一团。“好了!”她尖声高喊,把远处的护卫都惊动了,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我去!我去!”她的声音因为气恼而断断续续,她是怪卫皓出这样的办法苦苦相逼,她更怪把卫皓逼成这样的凤璘!
  前往广陵的路上,月筝一句话也不说。越接近广陵,百姓越是振奋欢闹,皇上要去广陵的天元山祭拜是件大盛事,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不休。一向喜欢热闹的她听在耳内只觉得烦躁。天气渐渐热起来,她也不肯掀起车帘。
  进了广陵府,月筝立刻发现车马并不是向行宫去,而是到了一所僻静的大宅,她在广陵府住了六年,都没注意到有这样一所占地广大的宅院。她冷笑着看这所巨大却仆役极少的院落,她现在果然是个他无法昭示于世的人,这是干吗?金屋藏娇?
  当晚凤璘并没来,月筝沿途听得多了,对皇上此次行程极其了解。他一面领着杜丝雨去天元山祭天,一面却把她接到这里,真是可耻得几乎可笑!他为什么要让她越来越恨他了呢?
  第二天月筝还没起床,凤璘已经来了,月筝在卧房内慢条斯理地梳妆洗漱,幸好他还有点儿分寸,只在厅里等她并没直接闯进来。月筝看着妆台上的胭脂冷笑,闯不闯进来有什么分别?只有在真正开始恨他的时候才更了解他的心思,这番假惺惺的举动不过是给她设下的迷障!真要尊重她,怎么会挟持她来这里?一抬手扫落所有的妆物,香兰吓得跳了跳却抑住没出声,她理解小姐心中的愤恨。
  她干吗要描眉画鬓地打扮,等他恩典盼他临幸?!月筝站起身,连发髻都没绾,面无表情地缓步走去厅里。凤璘默默坐在椅子上出神,听见脚步声,便把目光投注在阳光朦胧的门口。终于,那抹很久没看见却又时时在眼前的倩影遮住光线,纤纤剪影看不清脸面却还是显得娇媚万方。
  “筝儿……”他站起身,走向她,就在要伸出双臂的时候,进入厅内的她不再背光,俏丽眉眼间的冷漠和怨气煞了他一下,凤璘停住脚步,背脊一僵。苦苦一笑,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脾气?“筝儿,别怪我逼你来。”他喃喃轻语,如同叹息,他只是太想她了,太想。这种想念随着她离开他的时间而慢慢累积,多到让他无可奈何的地步。
  月筝看着他,生平第一次这样怨恨。
  凤璘吸了口气,轻咳了一声,发现自己竟然不敢上前拥她入怀,曾经这对于他和她是那么自然而然。就算她再不高兴,他仍想靠她近一些,抬手握住她紧握的小拳头,硬硬的骨感一下子刺痛了他的心。“筝儿,时机到了!”他有些急切地说,“祭过天元山,百姓人心安稳,杜尚书就会告老致仕……”
  月筝看着他,突然就笑出声来,凤璘愣住,一贯淡漠的脸浮起一片惶然。她的笑声里充满讽刺和悲悯,让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解说是那么可笑且可悲。他看着月筝,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终于承认了心底从刚才看见她就产生的绝望。他苦苦谋划,要献给她的宝物……她视为粪土。
  “凤璘。”她耐下性子,最后一次试图让他明白,“你现在唯一能为我做的,就是放过我,让我真正的自由。”
  凤璘沉默,阳光照进房间,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月筝看着那两片小小的阴影,突然心里就泛了酸,“凤璘,”她无法控制自己毫无预兆爆发出来的脆弱,“你别让我恨你……”如果他肯,很多年后,他一定是她很美的回忆!少年的他,如今的他……无一不是她能想象的梦中人,年华淡漠了伤痛后,她会好好回想起他的美好的,一定会。
  凤璘的睫毛颤了颤,那水亮幽深的眸子看向她的时候,月筝没有避开,她是真心在恳求他!他非要把一切都毁灭得干干净净,连当初那点儿自欺欺人的甜蜜回忆都不留给她吗?!
  “筝儿。”他咽了下唾沫,眉毛陡然舒展,露出无奈却决绝的神情,“我做不到。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月筝看着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
  他没再看她,口气也变得意兴阑珊,这些天来他费尽心血达成的结果现在说来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我终于可以把你接回身边,让你不再过躲躲藏藏的日子,我终于可以让你做我的皇后。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信不信,我再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他淡淡一笑,那么苦涩,“我现是皇帝了,君……无戏言。”他握紧拳头,在她面前剖开了自己的心,得到的还是她的冷漠和怨恨,这一刻的痛苦和悔恨他不堪忍受。他能怪她么?他能怪谁?
  他与她擦肩而过,他必须逃开她的视线,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狼狈和痛苦。
  “一派胡言!你现在就在伤害我!”他身上带的风拂过她的面颊时,她忍无可忍地大声斥责。
  凤璘顿住脚步,却实在无力回头,“我想对你好,就必须让你待在我身边。”无论她多怨恨,他也没办法。就算这样近在咫尺,她还像指尖的流沙,更何况放她远走!之前是他做不到,现在……可以了。
  “你想对我好?”眼泪不知道怎么就淌了满脸,烧毁理智的愤怒戳穿了这么长时间的故作淡漠,“你想对我好,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是的,她其实一直都看不开!被他逼至绝境她才肯对自己坦白,她不甘心!她爱他不够深?不够真?“你既然让原月筝死了,又何苦非要逼我回来?!你想和杜丝雨双宿双栖,做到了啊,干吗还非拉上我?!旁观你们的幸福吗?可悲地成为你三宫六院中的一个吗?”
  凤璘直直地站着,对她的质问漠无反应,他只是说:“月筝,回来,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留你在身边。”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也绝望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了!不想!”
  这回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离去。
  一切语言都太苍白无力,只要她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让她明白……他到底有多爱她!
  有多爱?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愿意背弃丝雨一切的好,不顾后宫牵连朝堂的一切丝缕,她想要的生活他全明白,也知道做起来难如登天,但他愿意尽力试一试!所有的憧憬……首先她要在他身边!不管现在她有多恨他,迟早他会让她原谅过往种种。他现在,只不过需要一个开始……
  后院有座假山,月筝带着香兰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上山顶,半个广陵府尽收眼底。街道、集市、来来往往的人……月筝默默地看着,从小长大的城镇,看着莫名就十分伤感。香兰看着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个仆妇快步跑来,到了山顶气喘吁吁地通报说:“有人来访。”
  月筝皱眉,有些厌烦。
  “是宫里的杜贵妃。”仆妇惶恐地偷眼看着月筝。
  杜丝雨?月筝舒开眉头,倒真想去听听她来说什么!
  杜丝雨端庄地坐在厅里,打扮得雅致而不张扬,看见月筝进来还站起身,礼貌周到。月筝站在厅口,微微冷笑着打量她。
  “月筝。”杜丝雨犹豫了一下,主动走过来轻轻拉起她的手。月筝无法抑制自己微微一颤。这一瞬间,她是佩服杜丝雨的,她绝对做不到这样。“跟我回去吧。”杜丝雨的声音柔和,却听不出她的任何情绪。
  月筝笑了一笑,果然没猜错,她是来给凤璘当说客的,来示威或者怨骂都不是杜小姐能做得出来的,虽然那才是比较正常的反应。跟她回去……多么经典的正房安抚小妾的口吻,杜贵妃入宫才一年,这副腔调已经炉火纯青了。“我回去,你怎么办?”月筝有些恶意地看着她笑,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是无谓地迁怒。杜丝雨有什么错?她非但没有错,简直贤惠得足以母仪天下。
  听了月筝的话,杜丝雨那副雍容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悲哀,她松开握着月筝的手,口气却极力显得平淡:“我安心做我的贵妃。毕竟……是你先嫁给他的。”后面那句轻得几不可闻。
  月筝要笑出来了,看见杜丝雨那副自欺欺人的样子实在可悲才极力忍下,她不该对这个女人太残忍,她何尝没像杜丝雨这样傻过——只要那个男人高兴,她做什么都愿意。
  “你怎么没想过,如果我不回去,皇后之位不就是你的么?”月筝微笑着说。
  杜丝雨突然凌厉地看了她一眼,这突兀的眼神让月筝的笑凝在脸上,她没想过杜丝雨会让她看见这样狠戾的神色,好像突然撕开伪装露出本相。杜丝雨看见了月筝的惊愕,并没收敛自己的表情。她真的恨她,听她这么笑着说起皇后之位真的恨透了她!父亲为了她冒险支持凤璘,又为了她和杜家告老辞官,她离那个位置就差半步!这一年来,她已经知道,无论多努力,那半步就是她今生都无法越过的海角天涯!就算原月筝死了也没用。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月筝嫁给凤璘也不过一年时间!
  “你知道那种感受么。”杜丝雨挪开眼光,厅里的下人早就识趣地退开,她看着桌子上朦胧的光影,面无表情。“你用尽全部心血去达成某个目标,结果没能成功,别人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月筝垂下眼,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万寿节的前一天,她被这种滋味苦透了心肺。
  “你把后位看得淡,却还非要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的确很残忍。”杜丝雨挑了下嘴角。
  “丝雨……”月筝皱眉,刚才她的确错了,她不该把对凤璘的气恨发在丝雨身上。丝雨……她曾以为丝雨是个幸运的女子,现在看来也和她一样,是帝王家的牺牲品。当初她还很傻地问凤璘,他是不是爱丝雨,假大方地安慰自己该安然离去,凤璘本就应该与丝雨相守到老。现在她终于把他看得更透一点儿,这个生而为王的男人只爱他自己!他以为自己爱上了她,就把对他有恩的杜丝雨抛诸脑后!他不该千方百计地逼她回来,这只能让她把他看得更清楚,对他更绝望!
  “随我入宫吧。”丝雨淡淡冷笑,正如月筝看她可怜可笑,这个自命潇洒的女人还不是和她一样,注定老死宫闱!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看月筝瞧着后宫妃嫔们的表情了,多一个人“分享”这种煎熬,她就觉得痛快一些。“你也知道皇上的脾气。”
  月筝一凛,杜丝雨口中那声“皇上”让她寒透肺腑。
  真是太讽刺了,丝雨和她一样,与凤璘从小一起长大,凤璘能登基为帝,丝雨的功劳无法抹煞,这世上最有资格喊他名字的人,他的妻子,也要恭恭敬敬喊他一声皇上。
  “你走吧,再别来找我。”月筝叹了口气。
  丝雨也不想再与她多话,正色喊了声:“来人!”
  几个太监应声冲进来,外面隐隐有兵戈的声音,刚才那个述说幽怨的小女子不见了,厅里只有高高在上的杜贵妃。
  月筝并不惊慌,突然她也理解了凤璘的悲哀,他何以要死死抓住她不放。改变的人何止是他?娇娇柔柔的杜丝雨,如今淡定用兵,要把她当成贡品献给皇帝陛下。龙座的确是太孤高了,即使一路同行的人也变得面目疏离!
  “丝雨,你做错了。”月筝惋惜地看着她,终于知道她的问题在哪。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嫁入皇家的丝雨,对皇权认识得太过清晰。凤璘不是皇帝的时候,她能做的很好,一旦凤璘变成了她从小被教育要去侍奉的人,她就把皇帝和丈夫混淆一团,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的对错,不用你来评说。”丝雨笑了笑,语声轻柔,“给我拿住她。”


第44章 爱恨难了
  月筝没有喊卫皓,杜丝雨有备而来,刚才外面又有兵戈之声,太监们冲进来卫皓和香兰都没阻拦就说明他们已被杜丝雨的人制住了。
  太监们作势要来捉她,月筝一横眉,“我自己走!”
  丝雨笑笑,下巴一点,太监们蜂拥而上,捉住她的双臂,捏着她的下巴塞入一颗味道极苦的药丸。月筝抿紧嘴巴,她什么都不想再和杜丝雨说了,她连最后一点而尊严都不肯留给她。药丸让她四肢无力,连话都说不出来,太监架着她上了马车,一路奔入行宫。她很好奇杜丝雨干吗不直接打昏她,渐渐她懂了,马车驶入宫门后减缓了速度,一点点接近宛似宿命的地方,她心里窒息般的绝望越来越强烈了,杜丝雨是希望她能记住这种无力挣脱的悲哀感受。
  车还没停稳,一个老嬷嬷就神色惶急地掀开车帘,接过身后小宫女递来的药碗,急匆匆地灌入月筝的口中,灌得太猛,黑褐色的药汁从月筝嘴角淌落,弄脏了胸前的衣服。
  老嬷嬷刚退开,月筝已经听见凤璘风雷内敛的冷声喝问:“你们在干什么?!”
  车帘档住视线,月筝满嘴药味,胸前又湿漉冰冷,十分难受。她很想知道,凤璘知道杜丝雨为他所作的一切后,会不会赞许地夸她知情识趣,贤良淑德?车外很静,凤璘喝了一声以后似乎再没说话。
  车帘挑开,月筝干脆闭上眼,如今她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随宰割!
  凤璘见了车里的月筝,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十分恼怒,但终于没在众人面前说丝雨什么,只是探臂把月筝抱了出来。月筝固执地不肯睁眼,说不出此刻的感受,太恨又觉得太可悲,她连发火都不屑。满耳风声,凤璘似乎走得很急,不停有人说“皇上万安”。被他一颠,刚才吃下去的药在小腹和胸口渐渐灼热起来,身上又黏黏腻腻,月筝觉得呼吸都燥热,嗓子发干。问安的声音变得稀少,周围的空气也渐渐潮湿,她渴得难受,不得不睁开眼,周围似有淡淡的雾气,是他寝宫里的泉池,“我要喝水。”她羞恼不甘地开口要求。
  凤璘皱眉,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怀中的她,嗯了一声,快走几步把她放入泉中,没有喊人亲自去取水。温泉有些热,一下子裹上来让月筝更加难受,熟悉的欲念比平时强烈数倍,浸透的衣服缠在身上让她烦躁不堪,“水!水!”她发了脾气。
  凤璘拿着一大碗清茶快步从帘幕后跑过来,月筝几乎是伸手抢过来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下去,嗓子好受多了,心里的燥火却更盛。她突然明白杜丝雨让人给她吃的是什么药,简直要气疯了,气得都无法去想杜丝雨到底想干嘛!
  “滚出去!滚出去!”她恨透了站在汉白玉池边看着她的凤璘,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他践踏了她所有的尊严,更可恨的是,他都不用亲自出手,自有人替他做得淋漓尽致!她用手里的碗去砸他,他闪身躲过,哗啦一声响,瓷碗在大理石地砖上破碎的声音十分刺耳。
  “筝儿。”凤璘脸色难看,眼里翻涌的全是恼怒,显然杜丝雨此举并没能讨好他。他下水来抱住她,动作轻柔,他的身体让她无法拒绝,她已经快要被体内越来越烈的火焰烤疯了。“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吻绵绵密密地落下来。
  月筝忍不住贴住他的身体时,被□遮蔽的眼眸中全是刻骨的恨意,喘息变得急促,但是她说出来却是诅咒:“我恨你!我恨不得你去死!”凤璘听了,眼中的悔意更浓。
  月筝死死抓着枕边的丝绸床单,太滑顺,握不紧,手指纠缠得抽筋发疼。身体里的他异常激越,几乎粗暴,却奇异地纾解了折磨着她的□。以往的契合不再,她无心取悦他,但却仍能被他带入极乐天堂。在炽烈的快感中起起伏伏,她讥诮地享受着,现实永远比理想可笑,以前她以为是因为心灵相通才达到那样的快乐,原来就算彼此憎恨也无妨。
  寝宫里的灯盏彻夜不息,照得帐内朦胧生色,凤璘清楚地看见了她脸上的讽笑,他的牙关紧了紧,不想理会心里猛然翻出的种种情绪,放任自己沉迷于她带来的愉悦。连他也不敢相信,即使这样鄙夷厌恨的她,还是能给他带来绝无仅有的满足,是享受,释放,更是心灵的休憩,一直被太多东西压制的内心此刻无比放松。
  一次高峰过去,他翻身在她旁边躺下,平复着自己的喘息,刚才还炙热的汗滴现在变成彻骨的凉意。她闭着眼,似在享受极乐的余韵又像在讥讽刚才纯粹的□。凤璘黯下眼眸,几次见她,他忍耐得十分辛苦,但他太了解她——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他碾碎了她最后的骄傲,她对他恨上加恨,化解这一切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时间!
  他刚才真的很恼丝雨,但责备的话却无法说出口来,丝雨这么做……也可怜。
  鼓噪的快感渐渐平复,月筝握紧拳头,药物的作用又慢慢催逼上来。她咬着牙,默默忍耐。杜丝雨一向心思细密,只有她那样的女人才会真正刺中敌手的痛处。杜丝雨说过,她怨恨她对后位、凤璘的淡漠,她百般取悦迎奉的“皇帝陛下”被自己这样漠视,连杜丝雨也觉得被侮辱了。所以她要她向他乞求,让她和后宫其他的女人毫无二致,只能卑微地向这个男人乞求!经过这样无休无止需索的夜晚,她还如何在他面前冷冷地昂起头颅?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她是怎样求他施与!
  凤璘似乎感受到她又再升起的热度,撑起身吻着她再次鼓舞狂躁起来,漫长又短暂的疯狂一夜,他从不让她流出半分乞求需索之态。对他的这份细腻体贴,月筝只轻浅地软了一下心,这不过又是他的攻心之术吧?他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在杜丝雨身上,自己处处表现得柔情蜜意。他和杜丝雨相互配合得如此默契!即便他自以为顾全了她最后的一点儿尊严,更让她厌弃他城府幽深的性格!
  终于解脱了药力的煎熬,她疲惫地软瘫在他怀里,连挣扎着推开他都有心无力。
  外边响起悠长的梆子声,已经到了起床的时辰。
  负责起居的管事太监汤立按照惯例站在头道帐幕外低声叫起,凤璘飞快地应了一声,怕打扰了将将入梦的月筝。
  “皇上,留么?”汤立循例问道,刚进宫门的梁岳白了脸,摇手阻止已经晚了。
  原本昏沉欲睡的月筝猛地睁开了双眼,幽黑的眼眸泛起冷冷的清辉。留不留……与她彻夜缠绵的男人在旖旎过后就要冷漠地决定要不要她孕育他的孩子。后宫的女人可能对此习以为常,但她却受不了!她突然厌恨自己曾对他说要生一大堆皇子公主。
  “退下去!”凤璘厉声喝道,昨日勉强压服的怒气一下子爆发出来,“掌嘴二十!”
  幕外的汤立十分委屈,跪下还要求饶申辩,被梁岳慌乱地捂住嘴巴拖了出去。
  “叫香兰来。”月筝再无睡意,冷声说。
  凤璘点头,隔着帘幕低声吩咐外面的梁岳。他不急着梳洗上朝,走过来抱她的时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去洗洗吧。”他轻声说,抱她去侧殿的泉池。不再被药物蛊惑,月筝泡在池水里想起昨晚种种不由再次羞恼不堪。身后的凤璘正为她揉洗丝幕般的长发,细细涂抹上香膏仿佛手中的是无价珍宝。她回过头冷冷地盯着他看,这幅珍惜怜爱的嘴脸格外让她恶心。凤璘停下手,他竟会在她的注视下感到一阵赧然,明知她现在对自己只有憎恨和厌恶,他仍是这样的留恋她的一切。她的长发在他指尖飘荡的感觉那么熟悉,就好像又回到了在丰疆的时候。
  月筝忍不住冷笑出声,□着身子就从池中离开,她还怕谁看呢?
  凤璘也赶紧跟着出来,配殿没有准备女子的衣物,他抓起桌上放的浴巾披裹住她,才回身拿过里衣胡乱套上。梁岳早就在寝殿里备好穿戴梳妆等物,伺候梳洗的宫女也等候在帘幕外。月筝看了看托盘里的衣物,竟是皇后的常服。
  “皇上。”梁岳听见声响,躬身询问,“奴婢们进来伺候么?”
  凤璘征询地看了看月筝,她面无表情,便嗯了一声。
  宫女们伺候月筝梳妆的时候简直诚惶诚恐,汤总管因为说错一句话就挨了二十个耳光,人人自危。月筝缓缓打量着这间寝宫,奢华,倒也不见得,虽是行宫也颇具帝王的雍容厚重之气。多少阴谋筹划就在这间高阔宫室里诞生,华丽的龙榻上他又与多少女人同床异梦?这么一想,这间充斥着明黄色的殿宇到处都是散不开的阴郁。
  一面墙上难得挂了幅用色明丽的丹青,十分眼熟,竟是她在桃林时画的。那种处处被制约,时时被监视的恼怒立刻沸腾,月筝霍地从妆凳上站起来,小宫女正要为她绾上凤钗,不防她突然起身差点划伤她的脸。小宫女吓坏了,抖着身子匍匐在地上连声讨饶,其他宫女也都跟着跪了一地。月筝看都不看,直奔那幅画,用力地从墙上扯下来恨恨地撕成碎片。
  凤璘并没阻止她,看见她的手指被划出细细的伤口才深皱双眉,一把搂住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筝儿……好了,都是我的错。”他轻声安抚,却被她猛地推开。
  站在宫门口的梁岳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凤璘看了他一眼,他才战战兢兢地说:“左司徒在宣德门外请皇上上朝议政。”
  凤璘皱眉,他一向理政严谨,被臣子催促早朝还是头一遭。
  “筝儿,”他无奈地看了看她,“我去去就来。”
  月筝漠然不答,香兰这时候已经急匆匆地跟着一个小太监赶来了。
  “药呢?”月筝淡漠地问香兰。已经走到宫门口的凤璘猛地转回身,直直地看着她。
  月筝不理会他的眼光,香兰向来伶俐,进宫前就把避孕的丸药随身带来,月筝就当着凤璘的面冷着脸吃下,心里一阵痛快。
  凤璘黑眸深深,看了她一会儿,终于什么都没说,走出寝宫。


第45章 重回故地
  因为字数问题,在这里唠叨两句,不会影响收费╮(╯▽╰)╭,因为之之最近有考试,所以更文又慢了。我痛恨考试,可惜天朝是个喜欢考试的国度……就算工作了还是要考试,据说能自我提高,真是杯具。结缘大纲是不会有改动的,就在补充细节,让大家等真是很对不起,之之总遇到这样的困扰,不写文吧,闲得膀子疼,写了吧,工作啊生活啊一下子全压过来,又累得像死狗……o(T^T)o 什么时候咱也能悠闲的生活呢……悠闲了才能优雅,像之之这样天天掉了魂似的,不是丢三落四就是慌慌张张,晚上都想不起来中午吃的是什么,(这么看来,以这样的智商,考试算是没戏了……)日子过得精疲力尽啊。
  心绪再怎么翻腾,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限,月筝昏沉一觉睡到天色擦黑。
  见她醒来,宫女们小心翼翼地侍候她穿戴,月筝推开宫女欲往她身上披的皇后衣装,“你们下去!”她对凤璘寝殿的宫女也没好气。
  凤璘处理完朝务,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回了乾元殿,灯盏刚刚被点上,璀璨烛火中月筝只穿着雪白的里衣坐在床上出神,他顿住脚步,又是那种神色——和在密室里一模一样。
  余光看见刺眼的明黄身影,月筝缓缓转过头,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皇帝的朝服,比想象中还要好看。只是……这明黄衣衫改变了所有人。
  凤璘皱了皱眉,招呼宫女为他换了便服,这才走过来轻轻坐在床沿,他不想让她以为经过昨晚,他就对她很随便。
  “月筝,”他知道她不会爱听,但他必须说明,“我已命人去北疆接岳父母和月阙,四月十八是个大吉之日,我以皇后之礼迎你入宫。”
  月筝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良久才说:“不。”
  凤璘觉得疲惫不堪,劳累了一天,又面对这样的她,连心跳都沉重得让胸口发闷。“筝儿,过去的一切就都过去吧。”他的声音低沉,接近恳求,“我们重新开始。”
  月筝在心里冷冷一笑,果然她的拒绝是没用的,他从来没给过她选择的权力。
  “别让我父母和月阙回来。”她说。
  凤璘一喜,原来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北疆寒苦,等勐邑内乱平息,我就让月阙担任右司马,入京供职。”他想让月筝以原家“二女儿”的身份入主曦凤宫,以解天下人疑惑,所以原氏夫妇不回京恐怕不妥。但他不敢在月筝面前说出来,怕她又胡思乱想。
  右司马?月筝轻浅地挑了下嘴角,她再次把他想得简单了,以为他真是不能忘情才锲而不舍。杜志安虽然归隐,他的二儿子却担任着左司马的职务,掌管翥凤一半兵权。凤璘继位后与杜家的关系十分微妙,看来她能登上后位,八成是屡建奇功的哥哥帮了大忙。原月阙是目前制衡杜家最佳的人选,这样很好,她不在了以后,凤璘也不会伤害原家任何一个人,因为……对他来说还有用。
  杜丝雨,她,这就是她们得到的爱情,这就是她们深爱过的男人。
  确定自己不会露出讥讽口气,她才缓慢地开口:“我欠父母太多,为了我,他们远走北疆,如今又为了我,被你一旨诏书莫名其妙地召回来,做女儿的愧对他们。”她抬眼直直看着凤璘,“我要亲自去接他们回京!”
  凤璘犹豫,“你身体单薄,来回路途迢迢,我怕……”
  月筝皱眉,恨恨地扭过脸不再看他,长长的羽睫赌气般轻轻颤动,凤璘看得心里一麻,这撒娇的样子他已经太久没瞧见,忍不住温柔一笑,不由自主地揽住她的纤腰,“随你,只要你高兴。”
  宠溺的口吻,宠溺的眼神……正如以前的凤璘,就是当初这么柔情脉脉的他,百般温存时心里想得却是让她一死以成就他的大业。她紧握双拳才忍住没推开他,恶心,除了厌恨就是恶心!
  “今晚你去别处睡!”话说出口她也觉得冷硬得太露骨,捏着嗓子放轻语调,“我太累。”
  凤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好,我去前殿安歇。”
  月筝点点头,顺势躺下脱出他的怀抱。去前殿安歇?是为了表现对她的忠贞和诚意吗?真是虚伪得让她发笑,三宫六院和杜贵妃就摆在那儿,广陵行宫不大,说不定就在隔壁宫室,他这番表白简直苍白无耻。
  月筝第二天就要动身,凤璘也不阻拦,她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这样的安排,他已心满意足。卫皓加封了宣威将军,香兰也成了四品诰命,这样的荣宠却没人敢在月筝面前笑。香兰不肯穿四品夫人的衣妆,还愤恨地瞪卫皓,这些都是他逼迫小姐得来的!
  这段时间总出门在外,一切现成,月筝坐进马车,凤璘站在窗外以为她怎么也会向他道声别,但她只是靠着坐垫神色疲倦,一眼都没向他看过来。凤璘苦涩一笑,轻拍了下窗棂引起她的注意,说:“一路平安。”
  听了他这句话,月筝的嘴角突然弯起,竟然回了他一个笑容,凤璘皱眉,明明是他想念不已的甜蜜笑颜,心里却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看到她笑容的惊喜感觉骤然梗在心里。
  马车吱吱嘎嘎地穿过行宫高高的门楼,月筝伏在窗边看,突然就呵呵笑起来。正在为她倒茶的香兰听见,以为她是因为能离开这里才如此开怀,心里骤然泛酸,小姐实在可怜,虽然现在轻松发笑,迟早……还是要回到黄金牢笼。
  月筝回手接茶,看见了香兰的表情心里明白她的想法,却不敛笑容。杜丝雨让她绝望地体会了无力挣扎的痛苦,所以此刻离开的感受加倍畅快!只要能离开,她不惜用任何手段。
  北疆的春天照例迟到,遥遥望着内东关那座让她刻骨铭心的城楼时,道路两旁烟柳初绿。无论是冬天的荒凉,还是春天的明媚,遥望内东关的感觉永远悲伤,这次她真的已经绝望。
  月阙从城里疾奔而来,马上的身影坚毅俊朗,月筝看着,已经没了他年少时的浪荡不羁,挺直的脊背,平实的肩膀……她的哥哥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小时候总是他惹父母生气,没想到长大了,却是她让爹娘操碎了心。
  “妹,爹娘也来迎你了!”他离她很远就扬声大喊,用马鞭指了指城门方向。原家夫妇的马车速度不慢,月筝刚从车里下来,夫妇俩就到了面前。两位老人拉着女儿的手,老泪纵横,失而复得却也这样心痛。
  月筝想放任自己像孩子一样向父母撒娇哭泣,终于死死忍住,抽出手来反握住父母颤抖的手,微微笑着说:“爹妈,我会过的很好,你们……再也不要为我哭了。”
  晚上,月阙在帅府设了宴,全家人聚齐说笑,虽然团圆的快乐有些刻意,但仍旧十分温馨。
  原学士拙于谈笑,于是高声吟诵了他新写的关于边塞的长诗,月筝和月阙还像小时候那样表情怪异地互相看着,强忍笑意。原夫人淡定吃菜,只有骆嘉霖认真在听,还不时叫好,原学士受到极大鼓舞。一首长诗终于念完,骆嘉霖激动地拍手,原学士慈爱地看了看儿媳妇,赞许说:“还是小二懂得欣赏,不愧是骆家的女儿。”
  月筝听爹爹也叫她“小二”一下子笑出声来,月阙很郁闷,摇着头鄙视妻子,“小二你真虚伪。”
  骆小二很真诚地反驳说:“我真的觉得公公写的好,我爹写的比这个烂多了。”
  原夫人听了也呵呵地笑着放下筷子,坐在最下手的香兰一口酒全喷在卫皓袖子上了,卫皓也抿着嘴微笑不语。
  原学士又抑郁了,坐下吃饭。
  月筝不想让欢乐的气氛淡下去,故意逗骆嘉霖说话:“嫂子,你为什么叫小二啊?”
  骆嘉霖皱眉不平,“死月阙总说我是二房,那天明明是我比沈梦玥抢先半步跨进大门的!”
  月阙有点儿受不了她,斜眼看着她说:“你好意思啊?那天你不是绊在门槛上了吗。”
  骆嘉霖不服,柔柔地挑着眉较真,细声细气:“你就说是不是我先进门的吧!”
  月阙想了想当时的情景,无奈地认可她的观点。
  一席饭因为活宝夫妻吃得笑声不断,月阙喝醉了,被骆小二拖回内室。酒量不佳的原学士也因为高兴,喝的晕晕乎乎,原夫人嘱咐月筝早点儿休息,也和他一起回房了。
  席间只剩月筝和香兰夫妇,顿时冷清了下来。
  月筝喝了口酒,慢慢环视着这间帅厅,月阙没有改变这里半点陈设,她是这样的熟悉,好像凤璘随时会从内室走出来坐到帅案后面办公。香兰站起身,“小姐,回房吧。”如今睹物思人,对小姐来说真是很残忍。
  月筝站起身,走到门外,就连长长的围廊也都一丝未变。“你们先下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香兰还想说什么,被卫皓摇头阻止,两人默默离去。
  月筝看树梢上的月牙,就连季节都一样,她走了几步,回身看灯火明亮的帅厅,从敌营刚回内东关的那晚,她也是这样在黑暗里看着厅里的明亮,痛苦和失落明晰得就好像她又退回了那时那刻。
  夜风拂在脸上,刺痛的是眼睛,冰凉的是内心。
  一样的季节,一样的地方,人却变了。这里有着太多她和凤璘的甜蜜记忆,真的回来了,她才最深刻地感悟,就算凤璘可以让一切看似回到当初,也没用了。
  “筝儿。”原夫人从围廊拐角的黑暗里走出来,停在一步外借着幽淡的月光看着久别重逢的女儿,“你瞒不过我。”
  脸上的泪没有干,黑暗中月筝没有抬手去擦,“娘,我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
  原夫人哽咽了一下,努力地笑了,“还不至于,只要你还活着,就算不得最不孝。”
  月筝也笑了,眼泪又流出新的一行。
  “不用担心我和你爹,无论你怎么决定,我们都支持。”凤璘的计划早通过密报告知了月阙,原夫人了解女儿,凤璘只会把她往绝路上逼。
  月筝等直冲脑门的酸意过去,才开口:“娘……我不要回去。”
  原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我也觉得要你去当皇后实在很不靠谱。”
  月筝也含泪笑出声,“就是。”
  厅里传出骆小二的抱怨声,“真讨厌!喝什么粥,就是折腾人!”一边说一边向厨房走,没看见暗处的母女二人。
  原夫人等她走远,深吸了一口气,“我回房了,要走早走,我们老两口眼不见为净,拖长了我们也难受!”走了两步又顿住,“就算为了我们,你一定要过得好!”
  月筝一笑,“娘,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月阙和衣倒在榻上一动不动,月筝放轻脚步走进去,“哥。”她试探地叫了一声。
  月阙没动静,月筝放了心,这里也曾是她的卧房,轻车熟路地去书案抽屉找出关的令牌,可惜没有。
  “粥……粥好了没有?”月阙突然嘟囔了一声,口齿不清,“热死了!”他摇摇晃晃地背对着墙坐起身,胡乱脱了外衣甩在地上,啪的一响,原本挂在腰带上的令符也被带了下来,摔在石板上。月阙又躺下去,没了声息。
  月筝走过去捡起令符,对着哥哥的背说:“哥,多保重,替我……尽孝吧。”怕忍不住哭声,她疾步扭头跑了出去,她知道月阙是故意的。娘和他一早就猜到她的心思,处处成全她的任性。今生她亏欠家人的,太多,太多。


第46章 天渊河畔
  回房换上早就暗暗准备好的男装,等夜色更沉了些才带着小小的包袱溜出帅府,因为有了月阙的令牌,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内东关城池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北门,就算有都督的令牌,半夜开城门也让卫兵十分疑惑,值夜的头领要月筝稍等,打算派人去核实原都督是不是真的这个时候派人出城。
  月筝有些着急,就为了摆脱卫皓才挑选了深夜离开,卫兵一去问,想走就难了,总不能让月阙和卫皓因为她正面冲突吧。
  “都督令牌在此,还问什么问!”月筝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一个人从城楼上走下来,沉声道:“什么事?”
  虽然面貌陌生,他的声音,他走路的姿态,让月筝一眼就认出他是窦丹青。心里一凉,碰见了他,今天她恐怕绝难出城。
  窦丹青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卫兵们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等命令。
  “既然有令牌,那就开门。”窦丹青平静地吩咐,月筝意外地瞪大眼,他明明认出了她,为什么放她走?他是凤璘的心腹死士,留在这里明显是盯着月阙的。
  不管怎样,看着巨大的城门缓慢被推开,月筝真如逃命一般向城外疾走。马蹄声在深夜起了回音,听起来更杂沓纷乱,月筝简直跑起来了,是卫皓!他一直很警惕,只是没料他会来得这么快。月筝听见身后的窦丹青沉声说:“关城门!”
  月筝太过惊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背对着她的窦丹青正拉开弓,嗖地一声把箭射在卫皓坐骑半丈前的地上,骏马疾驰中受了惊,长嘶着抬起了前蹄,卫皓大惊失色地拉紧了缰绳。
  窦丹青冷声道:“快走!”月筝如梦初醒,回身拔腿狂奔,远远地似乎听见他说:“今天,我还你一命。”
  城门哐当当仓促关闭,大大的响声回荡在周围死寂的幽暗,月筝跑出很远还隐约听见卫皓在大声喊,质问窦丹青想干什么。
  月筝跑进树林,虽然这样脚程慢些,却容易躲避追捕。也许窦丹青是因为当初伤了她而心怀愧疚,也许……她离开翥凤是天意。
  疾走了一夜的路,并没有追兵赶来,看来月阙又为她善后了,他不发兵符,卫皓再大的本事也调不出兵士。凤璘再愤恨,一来她走也走了,二来月阙目前无人能替代,想来绝对不会为难原家,月筝苦涩而笑,她的爱情为家人招来的全是灾祸。
  大彤关已近在眼前,因为与翥凤休战,兵力又被调走平叛,守关的护卫人数不多。很多翥凤商旅也带着货物进进出出,月筝没有引起任何怀疑,顺利地进入了勐邑国境。
  在两国相邻的城隘还不觉得,到处都能听见翥凤官话,深入了勐邑,月筝才真的有流落他乡的感慨,满耳只有勐邑语声。她也入乡随俗换了打扮,略作易容,混在被内乱困扰的仓惶百姓中间毫不起眼。投栈吃饭,她孤身一人多少有些劳心疲惫,最糟糕的一晚还睡了通铺,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她抿着嘴笑了,这就是她要的自由。天地广阔,总有凤璘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即使凤璘表现的再克制,她也看得出,他其实深信不疑,只要把她抓回去朝暮相对,她迟早还会变得如往日那般爱得卑微。
  不,她绝不要成为第二个杜丝雨!为他死,是原月筝心甘情愿的,但她却再不想为他活!他把她逼得太狠,她也只能如此还以颜色。
  一路向北,她极少开口说话,怕被看出是翥凤人平添麻烦,在隽祁营中学的勐邑话帮了她的大忙,日常对话她都勉强能听懂,顺利来到了勐邑极北的洛岗。她行程缓慢,到了这里已是初秋,广袤的平原一派金黄,总有临近傍晚的感觉。
  地一开阔,天空就显得格外高远,幽蓝的颜色倒映在散乱分布的湖泊上,明净万端,好像来到了天地之极。
  空气有些寒凉,月筝大口地呼吸着,风吹拂起头发,她忍不住闭眼,就好像飞起来了。她喜欢热闹繁华的地方,可置身在如此静谧的荒原也十分享受,心也变得如这里的水一样干净透明。
  传说蜿蜒在这片无际苍茫上的天渊河划分了阳世和冥界,河的另一边是寸草不生的死国。
  她沿着静静流淌的河水行走,岸边的芦草都枯萎了,粼粼的水光映衬着漫向天边的衰草,让人起了无限感慨。她不用问路,几十里不见人烟的荒原上,隽祁的住所十分惹眼,质朴厚重,像一座小小的堡垒,偏偏后院接连着一处小湖,刚柔并济。
  在水流浅缓的地方,她蹲身洗了洗脸,水很凉,洗掉了易容的药水,皮肤被水冰得更显细腻瓷白。她不想让隽祁看见她一副丑丑的落魄样子,水里倒映的人影,她细细看了一会儿,明明还是那个俏丽佳人,原本眉梢眼角拂不去的笑意却不见了。
  浅滩上游就是河水的转折处,月筝突然有些紧张。毕竟,再见隽祁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将会是完全崭新的局面了,原家小姐,丰疆王妃,凤璘的妻子……终于死得彻彻底底,这虽然是她决然追求的,真到了最后的时刻,心里还是千头百绪。
  还以为见面会有些缓冲,她没想到,只是转了个弯,她就看见了他。
  这么冷的天气,隽祁仍穿着薄衫,挽起袖子在河里刷马,四个随从都缩着脖子,坐在河滩上说笑。月筝顿住脚步,愣愣地站在河畔看他,她以为他成为败寇,流落荒蛮会颓唐萎靡,似乎没有,他朗朗的笑声让秋天的荒原也增添了生气。他素来爱马,认真刷洗马鬃的神情桀骜而温柔。
  四个随从先看见了她,极为惊愕地张大嘴巴看这个似乎从天而降的美女。跟随王爷来到洛岗的美人不少,却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位。
  隽祁终于发现了异样,先回头看了看随从,顺着他们的眼光看见了她。
  握着刷子的手慢慢垂下,他没动,只是站在冰凉的河水里直直看她,幽黑的眸子掠过一丝惊诧,然后全变成深冥的了然。
  这么默默相看让月筝有些受不住,缓缓走向他,微笑着问:“这回……吃饭管饱吗?管饱,我就留下。”
  隽祁听了一笑,把刷子扔在水里,快步走向她,“吃饱穿暖,不成问题。”他又呵呵地笑起来,水光映亮了他的眸子。他一把抱起她,高兴地转了个圈。
  被他搂住的瞬间,月筝无法遏制地轻颤了一下,抗拒他似乎还存在于她的潜意识。她被他转得有些头晕,仰头看他,猛地坠入他那双因真心喜悦而亮晶晶的漂亮眼瞳。心,一下子酸了,他见到她竟是这么真挚地高兴,搂住她的双臂透出万般怜爱。就这样吧……她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她是如此的卑鄙,只是想利用他,可就凭他此刻的真诚和笑颜,作为补偿也好,被感动了也罢,她会做好该做的。
  “看,”她压住心里的一切,也刻意遗忘了全部,“我是个诚实守信的女人。”她说得顽皮而自嘲。
  隽祁听了,揭露她般坏坏一笑,“骗子!”
  她也笑起来,就知道瞒不过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是不想让他再那样敏锐地看着她的眼睛,“不管怎么样,我不是来了吗……而且,再不走了。”
  隽祁沉默了一下,大声说:“好!”


第47章 埋骨洛岗
  因为字数差异,我又跑出来啦……
  我是这么认为月筝的想法的,她是在打击凤璘,也是在断自己后路,因为如果像行宫那天似的,凤璘一直对她那么好,她怕自己对他恨不起来,但确实应该恨他。月筝是个懒人,她不会喜欢把自己陷入来来回回的纠结当中,与其让自己闹心,不如让凤璘闹心。我记得群里的篮子对我说,不要把月筝的决定写成任性,不要让凤璘的原谅当成恩惠。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月筝希望自己解脱,也希望解脱自己的时候顺便伤害了凤璘,的确是正常人在被伤害后饱受刺激下做出的决定,但也可以说,她并不是个成熟的,擅于经营未来的女人,至少她的生活里,感情还是第一位的。当然,凤璘的原谅也不是恩德,他应该明白,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很多时候,幼稚的人把感情当成生活的第一要义,很多人因为恋爱失败,某个男人离开自己而自杀,真可惜,她没机会长大了,认识不了生活的真面目。这的确是个题外话,不适合loli看,╮(╯_╰)╭恋爱或者失恋中的人大概很少有人能明白,无论所谓的伤害或者悲痛,都是因为心里还有爱,才会存在。如果一个男人不爱你了,你就算站在金茂顶楼给他打电话,说尽不舍的肺腑之言,他也只能送你一句话:跳吧,赶紧!
  所以,我觉得月筝从没对凤璘真正的绝望,因为她还下意识地觉得她投入隽祁的怀抱会伤害到凤璘。所以不要骂她傻,生活里比她狗血的人多得是,天天看民生频道的八卦新闻,我天天都有惊喜,不断刷新自己的眼界:还有这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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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隽祁抱她上马,牵起缰绳的时候还向她笑了笑,那笑容璀璨得让月筝讶异,她也微笑看他,或许偏安在静默如世外一隅的荒蛮之地,反而不用处处算计熬心。也许是搁置了野心,也许是真的看开了,隽祁毕竟是个洒脱的人。
  慢慢走向隽祁那座小小堡垒的时候,月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回头看了看,一路从广陵到了这里,她从未回头看过。来时的路因为河滩转弯,而隐在浅坡之后……什么都看不见。月筝扭回脸,垂下了长睫,永久地记住了刚才回眸所看见的景象。她没有过去,也没有退路。
  隽祁的流放生活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他从小带兵,就算护卫只有数十人也被他训练得气势不凡,寥寥六人站在门口也不输威风。
  厚重的石墙里面,是几座单独的院落,让这个堡垒看上去更像微缩的小城池。见主人回来,路边的下人都纷纷问安,为首的那个月筝觉得眼熟,那个人也冷着脸看她,态度并不友善。月筝想起来了,就是那晚协助她逃离勐邑大营的登黎,虽然他对她无甚好感,月筝却和气地向他笑了笑,毕竟是个故人。
  最大的院子自然是隽祁的住所,洛岗气候严寒,院中没种花草,只有几棵树叶已经掉光的树木。隽祁的风格看来丝毫没有改变,有他在的地方女人成群。相比隽祁的衣装随意,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女人们却打扮得颇为华贵,在如此荒凉少人的地方突然看见这样一群美艳丽人真有些诡异。女人们各忙各的,似乎对隽祁带回女人司空见惯,连关注都不屑。月筝笑了一下,隽祁却误会了她的笑容,抿着嘴巴瞪了她一眼,随即也笑了,对自己的嗜好被她看穿毫不羞愧。
  他招呼两个丫鬟来帮月筝安顿,没有一个是月筝认识的。被带到一个非常暖和的房间,浴具已经准备妥当,月筝舒服地泡着澡,呵呵笑着想主动跑来和被抓果然待遇不同。沐浴完毕,丫鬟为她换上考究的勐邑衣裙,因为赶路而很久没穿好衣料的月筝十分享受丝绸的触感,这样优裕的生活让她始料未及。
  被带回隽祁的房间,他没在。月筝不见外地躺到舒适的床榻上,有些冷,她伸手拉过被子盖住。被上有隽祁的味道,她愣了愣,重遇他的时候也没这一刻感受强烈,她……选择跟随这个男人,在他撑起的天地里生活下去。窗外隐约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其实选他与选凤璘没有区别,即便如此……她也不后悔!
  她终于成了凤璘心里最无可奈何的一道伤口,如同他留给她的。这种吐气扬眉的感觉,或许又是她的自欺,但终于让她觉得人生不再那么窝囊。
  到达了终点,一路行来的疲惫突然爆发,很好,她需要这种精疲力尽的感觉,累得什么都不能思考,睡醒之后——一切都会变了。
  洛岗天黑得极早,月筝醒来的时候已经夜色深深,寂静得只能听见炭火的噼啪声。她看见隽祁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默默地看她,就连她醒来,他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月筝懒懒地坐起身,用一只胳膊不经意地斜撑着自己,长长的头发在肩膀处形成微微的波弯,她也在看他,长睫的阴影随着火光的挑动颤如蝶翼,小小的菱唇勾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如他记忆中一般,很美,很媚。
  她回味了一下刚才在他眼睛里看见的复杂神色,何必去分辨?既然已经来了,她也要学习随遇而安,她这辈子就是因为太固执才吃了一连串的亏。她又抬眼看他了,因为有了足够的勇气,甜甜地拍了拍床,这种笑容在凤璘身边展露了太多遍,只要她愿意,不管对面的男人是谁都可以。这种感受,行宫的一夜,她已经体会良深。
  隽祁的双眉微微一掀,刚才沉凝的神色顿时化为一抹坏笑,“哦?不守着你的宝贝了?”他起身,走到床边把她一搂,人也顺势躺下。
  月筝被他压得半趴在他身上,呵呵地轻笑了几声。“嫁过了人,这才想开啦。”
  隽祁听了哈哈大笑,很能欣赏她的黑色幽默,“还是这样的你更招人疼。”他很近地看她,并非虚言,这个女人的眼睛还是那么迷人,水光潋滟,媚色浮动,可原本眼眸深处的星光湮灭了,或许她自己也知道,可她不在乎。她的不在乎,让他心里泛溢疼痛,曾经的她是多么的坚持,如今的她却这般无谓。
  她的结局,他早已料到,因为她要的,一个帝王绝对给不了。但在天渊河畔见到风尘仆仆的她时,他的确欣喜若狂。虽然……她只是利用他,报复凤璘也好,报复她自己也罢,他不在乎,只要怀中的她如此真实就好。
  他吻上她的唇,她似乎早就准备好一般,火热地回应了他。隽祁一笑,翻身压住她,细细摩挲她绝美的面颊,心满意足地叹息说:“唉,我们就这么相伴到死吧。”
  她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绽开一个甜美的笑颜,抽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呵呵地笑着说:“好啊。”她和他一直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灵相通,他从不问她却似乎什么都知道。
  此刻他说:相伴到死,而不是相爱到老。
  她不需要他的爱情,所以可以容忍隔壁或许还在等他的女人。相伴,再准确不过的一个词,相爱不能白首,相伴……或许真的能像他说的,天长地久。
  她微微仰着下巴细细打量他,松开一只手,用食指细细描摹他挺直的鼻梁,嘴唇……他可真好看,蜜色的肌肤有种说不出的桀骜狂放之美。他本就是个不经撩拨的人,猛地张口咬住那根细柔的春葱,舌尖一卷,她便轻颤了颤。
  他于床第之间向来有些粗暴,技巧却无可挑剔,有别与凤璘对她总有些愧意和取悦的欢爱,他更喜欢征服和逗弄。也许是第一次与她欢 好有些急切,他没有更多的前戏,只是撩拨得她微微湿润便一举侵入,她觉得有点儿疼,弓起腰长声呻吟,他嗯了一声,呜呜地发出些急促的碎音,失笑般责备:“你要我命啊……”他全部撤离,似乎稳了稳,又重重捣 入,“差点英名尽失!”他喘息着抱怨,惩罚般狠狠撞她。月筝很难抵御这样的激烈,昏昏沉沉地咿呀地哼个不停。他很快就发现了她的敏感点,刻意地顿两下又错过,她每每快到极乐临界却又被抛下,被欲望蛊惑得有些恍惚的她不满地用腿勾住他的腰,迫使他为她打开天堂。他笑起来,不再折磨她,扣住她细弱的腰肢猛力顿上她的极乐之门,月筝觉得呼吸都停顿了,四肢都酥软无力,颓然从他身上跌落。她的紧握颤动也让他急速猛烈地飞上云端,畅快地给予了彼此。
  月筝软软地伏在床上,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有些轻狂地低笑起来,就这一点说,隽祁比凤璘让她幸福。有了对比,她才知道称帝前凤璘对她是多么的小心翼翼,甚至诚惶诚恐近乎侍奉。再后来……她只剩厌恶和愤怒。
  她堪堪撑起身,回头看躺在身后的隽祁,媚媚一笑,很满意。她对她的选择很满意!
  “你……”他斜瞥着她,这样的笑容,是邀请吗?还不等他说话,她已经柔柔地翻身,手脚缠上他。
  “再来一次吧。”她含笑看他。
  就这样沉迷吧,沉迷于新的人生。她在他营造出的幻境里,飘飘荡荡,迷失了……却很享受。
  早晨醒来的时候,隽祁已经不在了。丫鬟很恭敬地服侍月筝沐浴,头发快干的时候,隽祁才回来。丫鬟们捧入一套套勐邑式样衣服,月筝半倚在床头微笑拣择,她挑了套樱红的锦袄,领口袖口都镶嵌了细滑的白貂毛,她本就纤瘦,穿着这样厚重的袍服显得妖娆华贵。
  月筝看了眼正在喝茶的隽祁,“你被流放了以后好像比原来过的还好。”
  隽祁朗声笑了,“交出了兵权,皇帝陛下又突然惜才起来。给我点儿甜头,万一将来他应付不了那些叔伯兄弟,也希望我能替他分担些血债。”隽祁顿了顿,“就好像你们翥凤的肇兴皇帝,对你哥……当真是无可奈何,那样捅他心窝子,还晋封了右司马。”
  月筝眯着眼细细瞧他,毕竟经历了那么多,她对于隽祁这种出身皇家的男人都有了可悲的戒心,他提起月阙,她就由不得心里一动。
  “别这么看着我。”隽祁显然明白她没说出口的意思,揶揄坦白地挑眉一笑,“我可是真的好心好意去打听一下你家人是不是被迁怒了。你哥再位高权重,他掌得也是宗政家的军队,事已至此,你觉得宗政凤璘还能支持我?”
  月筝默认他的话,随即媚媚嗔他一眼,“听起来,你似乎十分惋惜。”
  隽祁嘿嘿笑,撇嘴点头,“有点儿,所以我要再捞捞本儿。”话没说完,人已经粘上来,丫鬟们飞快地退出去。
  月筝也笑,勾着他的脖子叹气,“亏大了,亏大了啊。”
  隽祁浅浅咬着她细腻的肩头,呼吸加快,语声也断断续续:“还行吧……”
  再睁眼已是下午,隽祁神情餍足地睡在她身侧,月筝出了会儿神,胡乱处理了身上的狼藉,轻轻穿妥厚重的衣衫,缓步踱出住所。城堡不大,她出了后门也没人拦她,石墙外视野一片开阔,缓缓流淌的天渊河,远处轮廓朦胧的孟青山……天那么高,地那么远,现在,这就是她的世界了。
  不一会儿隽祁也走出来,沉默的与她一同看苍茫的莽原山色。
  月筝侧过头,微笑看他,用勐邑话对他说:“谢谢。”谢谢他的沉默,谢谢他的包容。
  隽祁有些吃惊,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说勐邑话。
  她又转过头去看连绵远山,傍晚天气骤冷,天空突然飘落几片稀疏的雪花,她笑着用手去接,这就是她决心埋骨于此的天与地,她抬眼看眼眸深深的隽祁,这就是她决定相伴终生的男人。


第48章 鸣凤高塔
  宫女们的笑声飘满了整座皇城,一年只有这时候,严谨肃穆的殿宇里才允许生活其间的人们大声说笑。冬季也苍翠的树木衬了红色的除夕饰物越发显得生机勃勃。过了除夕……又是一个春天了。
  容子期站在鸣凤塔下等待通传,春节的气氛弥漫了整个皇城却似乎被阻隔在塔墙之外,围墙内太监们静静地垂首侍立,不敢出半点语声。总管梁岳快步从塔里出来,对容子期做了个请的手势。容子期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梁岳皱眉轻轻摇了摇头。鸣凤塔是皇上登基后唯一翻修的建筑,每次来这里,皇上的心情却总是十分恶劣。宫里渐有默契,一旦听说皇上是从鸣凤塔回来,嫔妃宫人在他面前都加倍小心,噤若寒蝉。
  翻修后的鸣凤塔共九层,原本就是京城最高的建筑,如今可以看得更加高远。容子期快步上到顶层也不免微微气喘,看见凤璘站在北面围栏前远眺的修长背影,他在楼梯口站了站,稳了气息才开口问安。
  凤璘没有回应他的叩见,只默默地遥望着不真切的天际,半晌才喃喃地说:“不够高……这塔还不够高。”
  容子期皱眉,他怕皇上真的会下令再次加盖鸣凤塔。一路跟随着走来,他固执地认为凤璘应当是那种生而为帝的男人,这个男人一步步让自己脱出困境,坐拥天下。如今,他已经把朝野江湖牢牢地控制在手中,所有的人都是任由他摆布的棋子。他独断朝纲,大兴农林工商,国力在短短三年里巨幅增强,除了开国太祖,他令翥凤其他六帝黯然失色。
  这样的成就连他这个属下都自豪不已,创造了这一切的人却总是郁郁寡欢。两年前,容子期觉得能理解,因为原妃对皇上……他亲眼目睹,一个女人能那样爱一个男人,的确让人动容感怀。皇上对她念念不忘,为让她登上后位百般筹划,他觉得都合乎常情。原妃远走勐邑……容子期也不觉得太过惊异,母仪天下虽然是后宫所有女人的梦想,但那个娇俏媚人又有些任性固执的原月筝未必。
  一年后又是一年,容子期倒是意外了。
  鸣凤塔下就是繁花簇锦的皇城后宫,这两年来,有过多少绝色佳丽?即便是代理中宫的杜贵妃,又何尝逊色于原妃?置身于这样的莺声燕色中,皇上遗忘原月筝的时间似乎用得太长了些。她离开的方式也实在让皇上难堪,所以这两年来皇上的脾气越来越坏,因小事被遣出皇城的女子越来越多,坊间的流言蜚语便荒诞离奇起来,他担心这些传言会变成肇兴帝辉煌一生的污点。
  “何事?”凤璘没回头看容子期,淡淡地问。
  “告假出京,探访故友。”容子期轻声说,但凡说起与原妃有关的事,所有人都会小心翼翼,他也不敢贸然提起卫皓的名字。
  “去看卫皓?”凤璘倒直白地说出来,听不出喜怒。
  容子期不敢多言,低头默认。当初卫皓失职放走了原妃,皇上一怒差点杀了卫皓夫妇和窦丹青,结果香兰的炮筒子脾气突然发作,大声嚷嚷说:“有本事就把小姐的家人都杀光,让小姐彻底绝了念想,省得远在勐邑还白白惦记。”他当时都吓坏了,心想香兰肯定是疯了,本来皇上还想不起找原家人算账,这句话不是把所有人都兜进来了吗?!没想到皇上冷了半天脸,居然只是罢免了卫皓的官职,遣回原籍,也没再继续牵连其他,过了一阵子还加封了原都督。
  凤璘半晌不答复,容子期抬眼看了看他,心里泛起酸楚。
  独处时的英主肇兴帝是这样的沮丧和落寞,容子期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开怀的笑颜了。这么个城府极深,自制极强的男人,因为那个女人,有时候甚至会任性地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这让所有深知内情的人极为不安,像守着个火药桶,为了原妃,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捻子就被点燃了。
  就像今年丰乐进贡冰冻葡萄,数量比往年多得多,六品以上的妃嫔都能分上一盘,宫里女眷本都欢欢喜喜。最会邀宠的黎妃趁他去临幸的时候求他额外多给她的黎月宫几盘冰葡萄。按黎妃的品阶和荣宠,这本是个微乎其微的要求,随便和哪个管事太监说一下就行,黎妃此举不过是撒娇讨巧。没想到居然惹得皇上雷霆大怒,下令任何人都不许再吃冰葡萄,丰乐永不再贡。
  别人觉得皇上喜怒无常,容子期还是知道原因的。他真是很为黎妃扼腕叹息,她要不胡乱撒这个娇,皇上都没留意丰乐贡了冰葡萄,这么一来,被全宫女眷恨上,自己也失了宠。原本他以为黎妃会成为继杜贵妃之后最受宠的,因为……她长得最像原妃,脾气也有些像的。
  “梁岳。”凤璘皱眉,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有些疲惫。“拿一封赏皇子的金馃子给子期带上,他们……不是生儿子了么。”
  容子期微笑点首后退,正要转身下楼,又被凤璘叫住,“你还是……叫卫皓夫妇回来吧。”
  容子期十分意外,又有些惊喜,看来皇上是不再生卫皓夫妻的气了。
  凤璘俯看几重塔下的容子期走出,十分开心地一路快步离去,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心里掀起的浓浓苦涩却只有他自己品啜。一朝登临极顶,他才惊觉自己是如此孤单,有些人能找得回来……有些却再也不能。
  他不信,也不甘!
  “宣右司马来这里见朕。”他低低开口。
  梁岳赶紧传命下去,看了看天色,劝道:“皇上,用些点心吧,从早到现在……”
  凤璘想起什么似的打断他的话,“去备些内膳糕点。”月阙向来喜欢吃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这点很像他妹妹。
  梁岳暗暗叹了口气,亲自下塔张罗,每次皇上私下召原大人,原大人都姗姗来迟,点心上早了会凉,皇上又得怪罪。果然,接到消息原大人进宫门,梁岳吩咐太监们送糕点去顶层,看了看旁边的日晷,整整让皇上等了一个多时辰,整个肇兴朝没有比原家兄妹更大谱的人了,先是妹妹弃后位而去,再是哥哥这臣子当得如此放肆。
  月阙一路走上塔顶十分不耐烦,叩拜凤璘后听他说赐座便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手边的桌几上摆的糕点显然是款待他的,月阙吃得挑挑拣拣,似乎不甚满意。
  凤璘看着他,整个翥凤朝没人再敢在他面前如此随便,偏偏他并不觉得月阙这样是无礼惹嫌。原家兄妹向来就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他是落魄的皇子还是威赫的皇帝,在他们的眼中,凤璘只是凤璘。转了一大圈,他才明白,为什么凤珣从小会那么喜欢原氏兄妹,眷恋月筝,甚至打算不惜背上骂名也要和她朝夕相伴。身在孤寒极顶,这样的妻子和朋友如同上天赐下的珍贵礼物。
  “月阙。”凤璘轻声笑了,“你还常常想起你妹妹么?”
  月阙正拿着一块豆沙芙蓉酥,顿了顿,这是月筝走后两年来凤璘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她,“不想,那丫头无论去了哪儿都不会亏待自己的。”这话虽然有刺激凤璘的意思,却也是事实。勐邑诸王内乱,被流放的隽祁日子倒过得十分逍遥,因为当初他没有拼死与勐邑皇帝对抗,作为颇有实力的亲王这么做等于变相支持了勐邑皇帝,皇帝对他还是十分优待的。
  “可是……我想。”凤璘一笑,又看了看已经起了晚霞的北方天际,“两年来,我苦心充盈国库,厉兵秣马,如今勐邑陷入内乱虚耗,我终于可以去接她回来了。”
  月阙皱了下眉,扔下手里的点心,“凤璘。”他抬头看着对面微笑的男人,含笑的俊目深处全是执妄的疯狂,月阙突然深切感受到妹妹的愤怒,“你还非要抢她回来干什么?!是不是把她困死在这座女人扎堆的深宫牢笼里,你就能抹平遗憾的耻辱了?”
  月阙口气冷诮,凤璘却没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们都可以想成这样残忍。”
  月阙被他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嘿嘿冷笑着,“皇上,难道我们要感戴您对月筝的一片深情么?感谢您让她一死成全您的大业,感谢您让她能与那么多女人平分共享一个丈夫,感谢您把她关在深宫里慢慢孤独老去?您对她的想念太刻骨了,全后宫女人都是她的替身,两年里,你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了!”
  凤璘听了反而笑了,“你说的都对,我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丈夫,所以,我失去了她。”
  听他这么一说,月阙抿了下嘴唇,“既然你已经知道覆水难收,何必再强求呢。筝儿现在……说不定都要生第二个孩子了。”
  这话明显刺中了凤璘的痛处,肩膀竟都微微颤了颤,月阙看了,叹了口气。“算了,凤璘,算了。你这辈子想要的都得到了,除了筝儿,所以你才这么紧抓不放。”
  “这话……”凤璘苦涩地挑起嘴角,“我对自己也说过。”他双目幽幽看向月阙,“你亲自送走了沈梦玥,因此而更想她了么?”
  月阙没说话,他惊讶于凤璘还记得沈梦玥这个名字,两年过去了,就连他自己也渐渐淡忘,有时候竟会连梦玥的容貌都想不起来。
  “我这辈子想要的都得到了?”凤璘茫然地自问,似乎在认真回想,“小时候,母后病重,我拉着她的手不想让她死,结果她还是死了。我想让父皇看重我这个儿子,处心积虑表现得出色,结果他还是更喜欢凤珣。我不想让月筝‘死’,却只能失去她。我喜欢丝雨,也想像对月筝那样对她,可是……”他笑了笑,自嘲而疲惫。“对,在筝儿走后,我照常选妃纳嫔,我照样生儿育女,我把宗政家的天下看管得国泰民安,也为皇室基业留下根苗,作为一个皇帝,该做的,我都做好了。现在,我可以做一个丈夫想做的事,包括宽容妻子的任性。”
  凤璘这两年里话少得可怜,突然说了这么多让月阙一脸怔忡,“可是……可是……”面对这样的凤璘,他突然有点儿不忍说出实话,“唉,凤璘,就算把筝儿逼回来也没用。她……”
  凤璘笑着打断了他,月阙要说什么他全都清楚,筝儿不爱他了,不要他了,筝儿现在过的很好。“你还不知道筝儿的脾气?”凤璘有些无奈地反问,“她喜欢什么的时候一门心思,恨什么的时候也专心致志。”凤璘笑了笑,“她从来不会分辨一个男人的假意和真心。”他摇头苦笑,当初他假意对她,她看不出来,如今她也瞧不见他的真心。“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会幸福的。”
  月阙看着他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凤璘了然地摇了摇头,“她是我的妻子,变成什么样子,都还是我的妻子。她……就是没勇气再相信我一次。现在的我,已经可以不用让她再忍耐,再等待了。”
  话都让他说完了,月阙悻悻,“反正我是不会帮着你的。”
  凤璘淡然而笑,“没必要,这只是我的事。”


第49章 华年如梦
  偌大的乾安殿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殿上花团锦簇的妃嫔,舞台上下的歌伎乐工,侍候的宫女太监,殿外的守卫御林,汲汲泱泱到处是衣香鬓影。除夕之夜的守岁庆典进行得正热闹,所有人都笑容满面,一改平日拘谨,说笑不绝。
  杜丝雨以贵妃身份,与凤璘同坐一席,亲自为他添酒倒茶。
  杜贵妃所出的大皇子隆安,韩妃生的二皇子隆景,李贵人新添的公主雅宁都被放在父皇的龙座上,凤璘虽然算不上多情的丈夫,却是非常慈爱的父亲,三个子女向来没有亲疏之分。一岁多的隆安最不安分,咿咿呀呀地在宽大的龙座上爬行,凤璘看了轻笑出声,伸手把他抱起,放在腿上,隆安视线大好,又发现母亲在侧,自己奶声奶气地咯咯笑起来。
  杜丝雨为他夹了块如意糕,他浅笑的时候真是俊美无双,只是,这笑停留在他的眉梢唇角,原本少年时那种明明面无表情,眼瞳深处却轻漾着温柔笑意的神情,再也不会有。他那么看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最幸福的女人,丝雨端起酒杯笑着浅啜了一口,真有些恍惚了,她真的有过那样的时光么?
  小一些的隆景也开始往父皇的腿上爬,凤璘觉得他胖乎乎的实在可爱,也想抱抱他。丝雨笑着从他那儿抱过隆安,让他能腾出手去抱隆景。坐在台陛下的韩妃看见皇上疼爱万端地抱着自己的儿子,眼睛里流露出掩不住的喜色。丝雨喂了隆安一口汤,微微笑了,这座后宫里最了解凤璘的果然只有她。因为儿时的遭遇,他尽心竭力地疼爱自己每一个孩儿,丝雨不在乎,就算其他皇子分走了属于隆安的宠爱又如何?将来成为太子的,只能是她的儿子。面露骄横的韩妃显然不明白这一点,起了可笑的非分之想。
  时候差不多,皇子公主们被乳母抱下去休息,厅里的气氛也因为临近子夜而接近高峰,歌伎舞者全数登台载歌载舞,祈求明年天地祥瑞,烟花也燃亮了整个京城的天空。在普天同庆的欢乐中,凤璘侧过脸来看身边的女子,杜丝雨立刻感觉到了,迎上他的目光。五彩闪烁的烟花映得他幽亮的黑眸熠熠生辉,她骤然失神了,仿佛他还是那个与她两小无猜月下私会的俊美少年。她痴痴地看着他的眼睛,在这双幽深好看的眸子里看见了她和他所有美好的回忆。
  凤璘也被她溢满柔情的眼波陷住,沉沉回看着她,她眼中的爱慕和痴恋让他莫名熟悉和怀念。他握住了她的手,这个女子……何尝不是他曾经想给予一切美好的恋人。明知这感觉虚幻而短暂,他也觉得温暖。
  外面的爆竹连连响成一片,像突然沸腾的水,满殿宫妃下人都齐齐列队跪下,恭祝帝妃新年吉祥。
  凤璘和丝雨都轻轻一颤,坐直了身子接受祝福,凤璘抬臂命他们起身,与她交握的手也不着痕迹地分开。
  子时过后,乐府歌伎们退下,是妃嫔与皇上的守岁家宴。各宫美人都挖空心思,极力想在宴席上一展美姿,引起皇上的注意。开场的自然是杜贵妃,她奏了首赞咏牡丹的曲子,寓意富贵吉祥。
  黎妃因为失宠,一曲屠苏舞安排在诸妃之后,虽然她跳得极为精彩,凤璘也只是反应平平。上前贺岁谢恩的时候,黎妃便有些委屈,跪在台陛之下双眼氤氲,樱唇微嘟。凤璘本在意兴阑珊地自酌,无心向阶下扫了一眼,却直直看住。杜丝雨垂下眼,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失神,因为黎妃委屈娇嗔的神态像足了月筝。
  丝雨笑了笑,像又怎么样?在那个男人的心里,原月筝是无可取代的。
  能一起长大真好,无论是凤璘还是月筝,她都算得上知己知彼,她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彻底的失去月筝。
  刚才那甜蜜感觉就如同炫极一时的烟火,此刻还不是只剩幽冷无尽的夜空?凤璘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她也不再是只盼天长地久的少女。两年前,她冒了次险,看来……很成功。永不回头的原月筝牢牢占据了凤璘的心,谁也得不到,很好,她赢不了却再也不会输。皇后之位,她坐不上去,别人也不能,杜丝雨怜悯而大度地看了眼下面含泪乞怜的黎妃,没有名分又如何,她还是后宫的主人。
  凤璘长久地注视黎妃,神情柔和,妃嫔们面面相觑,以为黎妃成功地咸鱼翻身了。黎妃也因为皇上的目光而回嗔作喜,含羞带笑地媚媚抬眼看了凤璘一下,凤璘的眼瞳瞬间黯淡,原本举杯停在唇边,现下一饮而尽。只淡淡说了声:“赏。”黎妃大失所望,又不敢在节庆时哭,怅然回座。
  宴会接近尾声,献艺已经到了分位较低的宫眷,凤璘也已半闭了眼,斜靠在坐榻上,不甚关注殿中的一切,打赏诸事都交由身畔的丝雨。
  太监报过名号,一个身材纤瘦的婷婷少女甜声说:“臣妾要奏的是《雪塞》。”
  原本倦倦欲睡的凤璘缓慢睁开了眼睛,却空洞地没有凝住在某点,也没向殿中看。
  杜丝雨一愣,嘴角淡漠地挑出戏谑的微弧,功夫做得太足,未必就有好结果。
  少女已经琅琅地演奏起来,虽然琴艺照杜贵妃略逊一筹,曲意倒也表现得十分动人。
  凤璘的身体僵了僵,他干脆坐起身,默默倾听琴曲,他的沉醉让少女的眼中亮起媚人的光焰。
  琴音落去很久,凤璘也没说话,杜丝雨等了足够长的时间才替他说了声赏。
  “你叫什么?”凤璘突然问。
  “臣妾名唤景秋,是奉天府右补阙宋兰书之女。”宋景秋微笑,皇上会当众问她名字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回答的落落大方,按宫中礼仪把自己的姓名家世奏报清楚。
  凤璘又歪靠在扶手上,吩咐梁岳,“打发出宫去吧。”
  梁岳挑了下眉,躬身受命。这两年打发出去的宫眷实在太多,多到已经无人再对理由感兴趣。
  殿上很静,所有妃嫔都神色古怪地低下头。不止皇城,那个古怪的传言都快世人皆知了——英明的肇兴帝于闺房之事,恐有隐疾。在作王爷的时候,就只专宠原妃一人,称帝后妃嫔就更是稀少,每年进献的美女大多都被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打发出宫。若非还有二位皇子和公主存在,肇兴帝的不幸恐怕就板上钉钉了,朝中重臣和宗室贵戚也不会这般安稳。
  肇兴帝对后宫诸妃寡恩,即使有幸生育皇子公主的韩妃和李贵人也不见得有多得宠,生了孩子后,圣驾更是少有前往,皇上想孩子都是乳母抱去定元殿,因此二人落下不少讥笑。
  整个后宫也只有贵妃保持着长宠不衰,虽有专宠之讥,但对杜家和贵妃本人,妃嫔们也都只能无奈服输。现在少有人再提起杜家辅佐帝君登极的往事,但皇上对杜家的厚待是整个翥凤人所共知的。杜贵妃的哥哥至今仍把持朝中一半的兵权,归隐故乡的杜国丈每年大寿时节,皇上都会亲自携贵妃前去祝贺。
  凤璘看着被太监架出去的悲切少女,还是感谢她能费心准备了这首曲子的。《雪塞》是当年月筝击败丝雨的曲子,听起来还真是有说不出的感慨。他沉着眸子扫过一殿的如花美眷,倦倦地说:“散了吧。”
  凌晨,凤璘宿在丝雨的祥云宫,歪在榻上看丝雨在妆台前卸去华丽的贵妃发饰,宫女全退下后,绾着随意发髻的丝雨坐在妆凳回身看着懒散的他微微一笑,她特别喜欢凤璘看她卸妆,宛似民间夫妻。
  凤璘也看着她,突然问:“丝雨,你愿意为我死么?”
  丝雨一愣,沉默了。他……还是容不下杜家吗?昔日辅佐的恩德,今日却变成心头的刺。父亲已经归隐,族亲们也极为收敛,凤璘还是要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凤璘看着她,没有说话,很专注地在等待她的答案。
  丝雨出了会儿神,没有哀求,也没有哭泣,默默起身从柜里拿出贵妃的金印册宝,凝重地跪在榻前双手高举过头,“臣妾甘愿为皇上赴死,只求皇上善待杜氏一门。”顿了顿,“请善待臣妾的孩儿。”
  凤璘看着榻边的丝雨,半晌,才淡然一笑,“开玩笑呢,你倒当真了。大过年的,害你伤感,是朕不该,来人,为贵妃加禄一等。”他伸手拉起她,“平身吧。”
  丝雨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再加一等禄,就与皇后齐肩了。攥紧手里的金印册宝,他在试探她,但她猜不出他的用意,加禄……那她刚才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或者他是暗示,要立隆安为太子,但又怕外戚专政,要立子杀母?
  “累了,睡吧。”凤璘躺下,轻拍了拍身边的床榻。丝雨顺从地上了榻,小心翼翼地偎进他的怀里。
  幽幽宫灯里,他阖着眼,仿佛还是她记忆中那个丽色少年,刚才的那句话注定让她一夜无眠,丝雨偷偷看着他。再一次深刻地感悟身畔的这个男人不止是她的丈夫,更是翥凤的皇帝。她会因为他状似玩笑的一句话无法抑制地猜测万端,而且她更明白,如果刚才他没说自己是说笑,那她……只能依言去死!
  凤璘猛然睁开眼,丝雨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也感觉到了,垂下眼来看怀中脸色苍白的女人。
  “丝雨……”他皱眉笑了笑,她永远想的太多。当初他就知道她很适合在后宫生存,她的心思,她的手段,无一不是皇后的上佳选择。假如今夜他一眠不醒,她也不会手足无措只知哀哀哭泣,他相信她会在最快的时间做好最应该的事情。拉扯隆安登上皇位,在儿子少小时替他牢牢把住江山。若非“皇后”这个位置也代表了妻子的意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名分赐给她。
  “丝雨,朕知道你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他就是太知道,所以终于绝望。即便刚才他说了那样的话,她也不会向他哀求哭闹,她立刻就说了她所有的愿望,杜家有这样的女儿,也无怪孙皇后心心念念要为凤珣娶她为妻。“朕会册立隆安为太子,也会善待杜家,自然……也会善待你。”
  怀中的人呼吸窒了窒,凤璘无声苦笑,“善待”在她听来,或者又有了其他深意。厚葬也是善待,遣回故乡保全性命也是厚待。他懒于解释,不知怎的又想起当初私自跑来北疆找他的丝雨。那是杨柳刚刚吐青的阳春三月,明媚的阳光下,他与她在嫩绿的连绵柳烟里相拥低喃,他记得自己说:“丝雨,我不会负你。”
  他突然搞不清,他到底负没负她?若论感情……他的确算是个负心人,可是,如今的丝雨要的却不再是夫妻情长,她最想要的,他已经全都给了她。这个美丽的女人,不仅是是他的贵妃,隆安的母亲,更是杜家的女儿,未来的太后。
  因为今晚看见她深情望着他微笑,居然想问她那句话。
  他真的希望她说:不愿意,我要与你白头偕老。
  幸好她没说,不然他的心里还会有一丝动摇。
  轻轻起身,穿好袍服,凤璘再次登上鸣凤塔,东边已经露出微微的晨光,北方还是一片冥黑。城中零星还有爆竹在响,他侧耳倾听,明黄的朝服在幽暗中依然光彩耀目。好了,他终于筹备好了全部,现在……他终于可以去接回那个要与他白头偕老的人了。


第50章 同样选择
  过了春节,洛岗还是一片雪国景象,半点春天的影子都不见。
  月筝围着厚厚的披风,坐在水台上铺的皮褥里,懒懒地出神,不停地向水面上撒玉米面的碎屑。
  “哎,你这样我还能钓到什么啊?”坐在台边的隽祁抱怨,“扔点儿把鱼引来就行了。”
  月筝愣愣地住手,眯着眼看他,“你说,都依古会生个什么啊?”她闷闷地问,真是好笑,正牌亲爹在无动于衷地悠闲钓鱼,她倒坐立不安的。这是两年来隽祁的侍妾生的第四个孩子,她非常希望是女孩。
  “肯定是个人。”隽祁看着水面,没心没肺地说,黑眸深处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失落。
  月筝翻了他一个白眼,随即有些谄媚地笑着说:“要是个女孩,抱来给我养好不好?”
  隽祁回头冷冷瞥了她一眼,“亲妈还在,你抱人家女儿,缺德不?你自己生不出来么?”
  月筝听了,把手里的一把碎屑全恨恨地扔进水里,水花四溅。也不知道命里埋了什么冤孽,她的男人没一个愿意跟她生孩子的!因为过去追着凤璘要孩子现在想起来真是傻得冒泡,所以她决定吸取教训,隽祁说不想让她生孩子,她就爽快地答应了,连追问下原因都没有。
  隽祁好歹是正宗的王爷,绝后是件非常吃亏的事,连封号都要被朝廷收回,所以隽祁以延续香火,多占便宜为借口,去妾室中广布恩泽时,月筝也不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唯一的不足是,避免麻烦的药就不能由隽祁来吃了。这个无耻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经常以此讥讽她,好像她是不能下蛋的母鸡一样,明明是她成全了他的意愿,倒落下了这样的名声,真是恨冤交加。
  一个丫鬟快步跑来,满面喜色,隽祁连头都懒得回,月筝倒紧张地站起身询问地看着丫鬟,姑娘用勐邑话说:“女孩。”月筝高兴起来,转着眼珠打算骗个便宜娘亲当当。都依古的身份低微,前两天特意来表达了献子的意愿,她用了勐邑比较文雅的说法,月筝听日常用语没问题,文雅的词句就一头雾水了,所以都依古哇啦哇啦说了半天她一句没懂。当时隽祁就歪在她身后的榻上看书,她回头想让他翻译,结果隽祁冷着脸对都依古说了一句什么,都依古就灰着脸退出去了。
  那天晚上她费了很大劲才让隽祁说给她听,果然和她猜想的差不多,都依古希望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她抚养,她就是要隽祁亲口说给她听,以便知道他的态度。把隽祁“贿赂”得心满意足,她柔柔地勾着他的脖子使媚,隽祁当然知道都依古的提议算是合了她的心思,却故意不肯表态。月筝一直憋着这个主意好几天了,对他又是撒娇又是讨好,他倒是十分享受,没想到都依古这么快就生了。
  “喂!你不高兴啊?”月筝跺得木板嘭嘭响,横眉立目。隽祁皱眉扔下竿,今天看来别想有收获了。“是女孩。”月筝抱着双臂,一脸骄横,“我要抱来养。”她说得不容反驳。
  隽祁站起身拍衣摆上的浮灰,挑衅地看了她一眼,“你把孩子抱过来打算喂她吃什么?”眼光鄙夷地落在她的胸前。
  月筝咬牙切齿,“反正都是要请乳母的!”
  隽祁已经与她错身而过,随意披散的黑发被风吹动,显得背影更加英挺迷人,却不知怎的显得有些落寞,“想要孩子就自己生。”
  月筝又跺木板了,这回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隽祁突然转回身,静静地看她,“你真的想给我生个孩子的话,现在应该都可以满地跑了。”
  月筝本来还以为他是故意气她才这么说,想剜他一眼却被他的神情蛰了一下,愣愣看着他转身离去。他的眼睛里……是失望吗?两年来,他从来没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她一直以为,相伴的日子他也过得很快乐。
  风把小小的湖面吹得水波凌乱,一股寒意从皮肤渗入心底。隽祁说的对,如果她真想给他生个孩子的话……毕竟一直吃药的人是她。隽祁只是表达了不要孩子的想法,她却从没问过原因,也从不需要他监督催促着吃药。
  暗自苦笑了一下,不经意留下的伤痕真的很难痊愈,她苦苦哀求凤璘要个孩子的往事留在她心上的印记比她想象得深。重重地吸了口气,尚且寒冷的空气呛了下嗓子。她向屋里走,她不该把自己的伤痛转嫁给隽祁……他说的对,想要孩子的话,她该自己生。
  隽祁并没在屋里,她向来并不爱缠着他,鲜少四处寻他,今天……她有些抱歉,所以又走出房间,向前院正料理事务的登黎打听隽祁的去向。两年来登黎对她的态度从未改变,很冷淡,但还是有问必答的,他告诉月筝,隽祁去了孟青城,要两天后才能回来。
  月筝闷闷回房,其实这两天她也有感觉,隽祁似乎有心事,只不过她把心思都用在都依古的提议上,没怎么理会。他为什么没和她说一声就去了孟青城?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受。
  两天后的傍晚,听丫鬟跑来报信说隽祁回来了,月筝特意跑去前院接他。隽祁看见她就拉住了马,淡然一笑,这似乎是两年来她第一次出来迎接他。或许时日再长些,她真的会彻底遗忘了那些过往,可惜……
  见他坐在马上不动,月筝眯了眯眼撇了下嘴,这是还生气哪。不过她并不怪他,那天他看她的眼神让她悔愧心虚,对他……她永远有种说不清的歉意。
  “隽祁……”她柔声叫他,每次她用勐邑话这样叫他,都像点中他的死穴,有求必应。果然,隽祁听了眉梢一动,飞身下马,她也趁势走到他身边,踮脚搂他的脖子,隽祁也轻车熟路,一把抱起她。奸计得逞,月筝甜笑着在他臂弯里惬意地荡着小腿,趴到他耳边诱惑地哑着嗓子:“走啊,我们去生个女儿。”
  隽祁的身体骤然僵了僵,脚步都停止了。月筝笑着,这两年来他受过她各种花样翻新的诱惑,这句话的威力似乎也太被他小题大做了。
  隽祁的手臂突然一松,月筝只能无奈地落回地面,他也不说话,径自快步走回房间,月筝翻着白眼在后面快步追赶,估计她这手是合了他的意,在欲擒故纵。
  月筝进门后看见隽祁已经坐在桌边,深沉地看着她。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让他看个够,也不说话,让他自己演下去。
  “孩子……还是不生了。”他说,原本就上挑的眼梢微微一动,像讥嘲又像失落。
  月筝歪头看他,抿着嘴愤愤不平,执意看他如何自说自话。
  “你哥率领二十万大军已经攻占了勐邑云都。”隽祁平淡地说,太平淡了,月筝都觉得他又在逗她玩。二十万军队就能攻占勐邑都城云都?不可能!隽祁属下有时候奏报消息并不避着她,勐邑皇帝和势力最大的五王爷在云都周围僵持不下,光是他们各自的军队加起来就在三十万左右,更何况周围还驻守着其他宗室的势力。若说月阙带兵占领了与翥凤交界的那几座城池,她还能相信,带兵进了云都,这个玩笑就太离谱。
  隽祁知道她不信,笑了笑,有些苦涩,“勐邑内乱两年,国力衰微,民怨沸腾。我八哥原本与五哥结盟,可五哥的最终目的是一人独大,骗得八哥大半兵力后,派他率剩余军队在云隘山迎战二哥的主力,又故意没按计划去增援,导致八哥全军覆没。八哥索要原本的兵力未果,终于知道自己上了恶当,一气之下就跑去大彤关引入翥凤的军队,想借刀杀人。”隽祁冷冷地一笑,“宗政凤璘早就看好这个时机,就算没有八哥的叛国,也会起兵杀来。二哥和五哥正两败俱伤,勐邑的外防简直如同虚设,你哥哥兵强马壮一路毫不费力就占了云都。可笑我二哥还在云隘山与自己的兄弟搏杀,后面的老窝都被占了,这个皇帝当的真是窝囊到家。”
  月筝异常沉默,她知道隽祁所说的句句是实。勐邑皇室多子多孙,隽祁这一辈直系皇子就有十二位,再加上正当壮年的皇叔十几个,宗室势力割据相当严重。二皇子登基为帝,诸多皇子皇叔群起反对,后来甚至造反自立,二皇子明知初登帝位就引发内乱是大忌也束手无策,两年争斗下来,反让翥凤渔翁得利。
  房间里静得只剩他和她的呼吸声,隽祁没有再说话,月筝也没有追问。
  天黑的非常快,似乎只是稍稍出了下神,猛醒时,屋内已经一片幽暗。
  “吃饭吧。”月筝若无其事地说,平静得太过刻意反而显得有些慌乱。
  “我已经答应了。”隽祁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月筝原本站起身打算去叫丫鬟,听了这句话骤然停住了。“如果我想坐上皇位,就要送你回去。”他轻轻地嗤笑一声,“讽刺吧,如今谁能坐上勐邑皇位,要听翥凤皇帝的。”
  月筝还是没有反应,甚至都没有转身回来看隽祁一眼。
  “即便如今勐邑沦为翥凤的属国,皇位对我……还是很有吸引力。”隽祁坦然说,半分没有羞愧或者悲戚,“宗政凤璘可以选任何人当皇帝,年幼的十二弟,甚至是五哥,都比我合适,他偏偏要给我这么个机会,你说为什么?”月筝不答,隽祁冷笑,“他就是想让你明白,女人与皇位之间,男人都会做同样选择。”
  月筝静静听他说,他一样都没说错。
  隽祁声音很冷,鄙夷而自嘲,“当初我放你走,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现在,还是一样。”
  月筝终于长吸了一口气,“我并不是一件东西,由得你们送来转去。”
  隽祁听了却低低笑出声,“是啊,所以我要你自己选。我当然没权力送你回去,因为……你从来就没真正的属于过我。”
  月筝骤然转身,一片沉黑中仍然看得见他幽亮的双眸,只是她什么情绪都看不清。
  “早就料到有今天了。”隽祁挑着嘴角,故作轻松地说,“所以,我不想要你生孩子,不然现在怎么办?”
  “我不会回去的!”月筝无法控制地尖声说。
  隽祁懒散地靠坐在椅子里,“随便。”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月筝无从发作,只能恨恨地瞪着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夜越来越浓,房间里的两人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问:“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月筝的呼吸都窒了窒,自欺欺人?她没有!可想要大声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似乎又失去了力气。
  “玩物丧志,”隽祁用翥凤话字正腔圆地说,“这个词很有意思。喜欢了一个东西,就变得没志气。我还以为宗政凤璘有多了不起,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傻乎乎的普通男人。因为他地位高,所以尤其显得缺心眼,他明明已经把勐邑这块肥肉叼在嘴里了,就为了向一个女人证明自己曾经犯的那个错,她现在的男人也同样会犯,就把这么个便宜吐了出来。看不起他。”
  “这跟我没关系。”月筝尽力冷着语气。
  “嗯。”隽祁有些厌倦,“这和我也没关系,我只是答应不再留着他要的女人。这个女人怎么决定,怎么看他,我都不想知道。但是,月筝,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像宗政凤璘那样的男人,如果连你跟过我这件事都能容忍,我看,你只有一死才能让他死心。”
  “好啊,那我就死吧。”月筝赌气。
  隽祁呵呵笑起来,“太好了,就在我面前死,让我痛快痛快。一个我搂了两年的女人,陪着我睡,对着我笑,迷得我魂不附体,却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你死吧!”
  “隽祁……”月筝腿软地跄踉后退半步。“你不是……”
  “我不是也不爱你,是吧?我和你在一起,身体满足了就完满无缺了?”他飞快地接口,“原月筝,每个喜欢你的男人都太可悲。宗政凤璘活该倒霉,因为你心里至少还放不下他,我就太冤枉了。就算他没这么快来,我也打算放弃了。月筝,我做不到……”他叹气般摇摇头,“我做不到!和一个女人朝夕相处却对她无动于衷。”
  月筝陷入黑暗,呼吸异常困难,她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放弃了,两年来,我很累。”隽祁笑了笑,“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觉得你亏欠了我,就去云都吧,他在那里等你。你去你该去的地方,我得到我想得到的,我们各得其所。”
  房间里始终没有亮起烛光,月筝甚至有些庆幸,黑暗让此刻的她没那么狼狈。隽祁一直什么都知道,其实……她也知道,所以她对他和别的女人视而不见,和平相处。他说的对……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当初一箭穿心后的原月筝,变成了一个可悲的怪物。不甘心再爱凤璘,却也无法爱上别人。她尝试了……失败了。
  现在她觉得很讽刺,很绝望!她就是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凤璘一而再地伤害她,逼迫她,直至让她变成现在这样无可奈何!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就连隽祁……她都失去了。
  他非要逼她回去,无非是想印证她对他无法忘情,想在她的绝望和不甘中获得骄傲的满足感,他就是要用她最后的尊严,让他的人生完美无缺!
  好吧,如果这是一场生平难以结束的折磨,她逃不开,那就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第51章 云都相逢
  凤璘派来接她去云都的车马很简朴,月筝看了简直发笑,他不想大张旗鼓地迎接她回云都,生怕别人知道她的来处,她和隽祁的关系。这简直是掩耳盗铃,这世上对她和隽祁最无法容忍的人不正是他自己么?难道天下人不知道,他也能跟着不明就里了?
  隽祁本来被要求提早两天独自前往,月筝偏偏要一起出发,隽祁当然同意。扶她上车的时候,他幽眸深深地看着她笑,“你真是半点儿面子也不打算给宗政凤璘留,同为男人,我倒真的有点儿可怜他。”
  月筝用余光瞥了眼凤璘派来领队的陌生男人,不用说,隽祁这话傍晚就能传到凤璘的耳朵里。毕竟是夺国之恨,虽然不想惹怒他,依隽祁的脾气,不给他添点儿恶心自己也舒坦不了。她故意笑得很灿烂,声音也大了点儿,“我都替他感谢你呢。如果现在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儿子,哈哈,他接我回去这个孩子就是他的皇子啦,将来继承他的江山,勐邑就大翻身了。”
  隽祁听了,抿嘴而笑,眼中真的流露出同情神色。领队的背脊异常挺拔,脸色冷峻,估计在考虑要不要原话禀奏,禀奏了以后还有没有命活下去。
  月筝也瞥见了领队的怪异神情,越发觉得有趣,一手撩着车帘一手反握住隽祁的胳膊,媚眼如丝,“要不……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再努力一下?”眼睛柔柔地往车里一瞟,十足地蛊惑邀请。
  隽祁扑哧笑出来,被月筝瞪了一眼,很配合地钻进马车,心里暗叹领队真不容易,这话要怎么和他的主子说?
  马车狭小,隽祁自然地把她搂在臂弯里,月筝很安静,软软地依偎在他的肩头。隽祁淡淡地笑了,抬手为她理顺了鬓边的头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阖拢长睫衬着肤色益发显得纤长浓密,微微蹙起的眉尖泄露了她的疲惫。刚才那个媚色撩人嚣张跋扈的妖精不见了,只剩难掩内心茫然的小女人。
  他的臂弯似乎永远温暖可靠,就在奔赴永远离别的路上,她突然十分难过,这两年里是她过的太糊涂,还是他过的太明白?更紧地贴伏在他身侧,这么好的他……她一直都没珍惜。“隽祁……如果……”
  隽祁突然笑了声,打断了她的话,“看来我要长寿了。”
  月筝抿起嘴巴,她知道隽祁是故意的。
  “你回去以后多多努力,早点儿把宗政凤璘气死吧,我就可以宇内称霸了。”他呵呵笑。
  月筝短促地叹了口气,艰难地用戏谑的语气回答:“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对于他俩来说,这个笑话的确不怎么好笑,于是车里便冷了场。
  隽祁抬起另一只胳膊,完全把月筝环抱在怀中,声音很轻却异常沉重,“月筝,没有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没办法重来一次。”
  月筝默默享受他带来的安心感觉,两年夫妻,她虽然没能爱上他,却对他万分依赖。没办法重来一次……她的心被这句话刺痛,是啊,如果真的可以,当初她就不会从他身边离开非要回内东关!
  他似乎又猜到她在想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看上去是最勇于向前走的人,其实……受困于已经过去的事不能自拔的却是她。所有人都变了,但她却没有,也难怪,她本就是个极为固执的人。“过去的事,虽然无法忘记,但如果抓不住眼前,就只能一直失去,比如……”他顿住,原本想说,比如我,可是他剩余不多的骄傲却让他无法说出口,一个大男人,在让他充满挫败感的女人面前坦白自己的失败,真的很狼狈。“比如……”他又用嘲讽的口气掩盖一切,“皇位。如果我不能忍受宗政凤璘带给我的耻辱,我就没办法得到那个位置,将来就只剩后悔。”他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幸好她沉默地不知在想什么。
  洛岗到云都要十天的路,渐渐进入人口繁密的地区,月筝才真正见识到内乱带给百姓的灾难。到处是兵火废墟,壮年男人几乎被征用一空,老人和妇孺满面愁苦地踯躅盘桓在断壁残垣间,希图找到些可以遮风挡雨的物什。幼儿因为饥饿而啼哭,妇人在绝望的呜咽,让明明和暖的春天也好像处处阴云笼罩。
  隽祁的心情极为低落,几日下来连话都没一句。月筝明白他的感受,她尚且为眼前的景象如此痛心,所有人陷入战乱的地狱,她却在恬静的洛岗安逸地生活,每一天平静奢靡的日子都像是对饥寒交迫的人们犯下了过错,更何况这是他的国家,他的子民。在这样的苦难面前,她与他离别的伤感显得十分浅薄。
  夜晚宿在城里一处荒弃的宅院,隽祁照例吩咐属下尽力搜罗粮食菜蔬,分发给周围流落街头的老弱妇孺。月筝站在一边默默地看亲自散发糙面馒头的他,心里油然生出巨大的安慰和希望。这一瞬间,她几乎有些感谢凤璘能让隽祁成为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的主人,她相信隽祁,他一定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他的善良,她比谁都体会得深切。
  一直忙到夜色深沉,隽祁和她才各自回临时收拾的房间安寝,因为上次“皇子窃国”的言论估计对凤璘造成崩溃型的打击,他加派了人手前来“护送”,强制两人分开就寝。为此她还要领队“代传”了她的鄙夷,一路分开睡能说明什么?她和隽祁之间玉洁冰清?后来彼此的心情太过沉重,她连和凤璘置气的心情都没了。
  院子里点着熊熊的火堆,她叫住了满面冷肃的隽祁,“你一定要结束这些苦难,这样我才觉得走得划算。”
  隽祁失笑,因疲惫而黯淡的眼眸升起些许光亮,“放心吧,我至少不会做的比宗政凤璘差。”
  云都的春意比洛岗要浓些,树枝上娇嫩的绿色让这座初获安宁的城池现出恬静的生机。
  路上不见任何百姓,大开的城门像是在唱空城计,月筝抬眼看城楼,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离城门尚远,那个影子模糊渺小,身后又是层层卫兵,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果然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她被逼无奈只能屈从于他为她安排命运的耻辱画面。如果没有隽祁同行,再次掀开他心头那个不愿正视的伤口,她都能想见他此刻脸上带着何等志得意满的笑容!逼她回来,他也不见得能好受。
  在她车边骑马并行的隽祁笑了笑,“如果是我,绝对不来看。”宗政凤璘没有直接到洛岗接月筝,就说明他在乎。原来阻止不了,一旦可以,他就无法再容忍,一路上侍卫们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个猜测。隽祁不明白,这样掩耳盗铃的宗政凤璘为何会站上城楼,看着月筝和他一起姗姗归来?心里骤然泛起苦涩的自嘲,月筝果然比任何人都了解宗政凤璘,她不肯晚两天走,就是算准了让宗政凤璘看见这一幕吧。
  站在城楼上的梁岳暗暗皱了皱眉,也看见勐邑九王爷伴着原妃的马车相携走近,时不时九皇爷还俯下身,听车里人说话似的。看来这个原妃的脾气一点儿没改,怎么能往皇上心头捅刀子就怎么来!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他小心翼翼地说:“皇上,风凉,回了吧。”
  凤璘面无表情地看着马车,淡然笑了笑。终于看见了——站在高处瞭望北方天际,终于看见她慢慢出现,渐行渐近。不管她是以什么身份回来,不管她身边此刻有谁,因为视线中有她……他意外地感到释然。是啊……对隽祁的忌恨的确很无谓,毕竟两年里陪伴在月筝身边的人是他。不过不要紧,他总要月筝忘记过去向前看,他自己先要做到。
  进了城门,凤璘的帝辇停在路中间,月筝和隽祁的队伍自然就止步了。
  接近城郭的时候月筝已经放下车帘,马车停下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重重地一顿。不等她有什么准备,薄薄的帘幕外,凤璘清朗又淡漠的声音已经响在她的耳边:“筝儿。”月筝僵直地坐在车里,怨恨他足够久,足够多,却因为他轻轻地喊了声她的名字,就突然心酸想哭。
  他已经缓慢地掀起车帘,月筝猛地扭过脸,不想看他。她的眼泪,她的懦弱只会增加他阴暗的自傲,不,绝不!
  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筝儿,我来接你了。”
  月筝想挣开,这徒劳的挣扎或许在他看来不过是撒娇,还不如大方地走下车。被他扶着登上气派的帝辇,她到底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隽祁。他神情漠然地下了马,在翥凤皇帝面前,他这个属国的王爷是无权骑马的。月筝忍不住冷笑一声,隽祁随行在帝辇后面,她觉得讽刺又可悲,凤璘羞辱人的手段较之两年前又精进了,尊卑在见面的一刻立即见了分晓。
  云都城里戒了严,家家门户关闭,道路不见行人。
  月筝第一次来勐邑的都城,虽然比不上翥凤京城繁华富盛,却比她想象中要宏伟得多。因为地处北方,建筑大多结实厚重,整个城镇显得异常肃穆。凤璘随着她的视线,也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座他拱手让出的城池,“云都……就是你的嫁妆。”他笑笑,“我与……”凤璘愣了下,在月筝面前说出那个名字的确还是心里一蛰,随即他舒了舒眉,微笑道:“与隽祁达成了协议,让你以和亲公主的身份成为翥凤皇后。”
  月筝冷漠地挑了下嘴角,他是在示恩么?云都是她的嫁妆?他的意思是为了她放弃了吞并勐邑?如果是三年前的她或许还能相信!“勐邑民风彪悍,诸王残余势力又未除尽,你虽然勉强吞下云都,怕是不好消化。”她的语气里满是看透了他的讥嘲,“把这个当我的嫁妆,就好像用月亮给我当宫灯一样。”
  他或许可以占领云都,绝对统治不了勐邑。他给隽祁机会,一来是羞辱羞辱她,面对她和皇位,隽祁照样也选皇位,二来是因为隽祁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八皇子挟怨卖国,勐邑百姓恨他入骨,自然坐不得龙座,挑起内乱的诸王和废帝枉顾民生,也落得怨声载道,反倒是一直置身事外又战功彪炳的隽祁最得民心。凤璘这样得便宜卖乖,真让她十分不屑。
  凤璘默然,并不解释。
  “我哥呢?”她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原本以为月阙会跑出几十里来接她。
  “他追勐邑五王爷的残部去了宁兰山区,最快也得两个月后才能回返。月阙他……参加不了我们的婚礼了。”凤璘有些遗憾。
  月筝冷笑。
  凤璘也不再试图与她交谈,兀自从手腕上解下什么,坐在帝辇上就开始编结。月筝看清了那是串情丝,照样是四黑一红,凤璘编结的手法娴熟,看来是受了师父谢涵白的指点。为了做到这些,他又用卑鄙的手段去要挟师父了吧?或许还抓了蒋师叔当人质!
  凤璘编完一个结,又把情丝缠回自己手腕,还是用云淡风轻的口气说:“这是我问谢先生要秘方炼制的,今生,换我来结满你我的缘分。”
  月筝的脸倏然失去血色,心跳乱得她不得不紧紧抓住帝辇的扶手。
  凤璘看了她一眼,她眼中掩不住的悲伤让他心疼,“这个结,是我终于找回了你。”
  月筝大口地喘了下气,真丢脸,第一回合就这么狼狈,她稳了稳心绪,说:“你真是越来越会自欺欺人了。”
  凤璘听了一笑,无论她怎么扭曲他的意思都没关系,他对她的好,她总会明白。


第52章 勐邑公主
  可惜,进了宫,她就被好吃好喝地晾在这儿。别说见隽祁了,两天来连凤璘都没露过面。
  鑫蓝公主年轻的时候大概很喜欢室外活动,后院里各色玩器齐备,年深日久毁损了不少,月筝坐上秋千试了两下还算结实。春风和煦,秋千缓荡十分惬意,看来她见面的第一根刺扎得很是地方,凤璘显然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她了解这种感受,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凤璘。似乎心里已经做足了准备,一见面,还是羞恼慌乱。她甚至还没仔细地看他一眼!
  他似乎比之前多话,把他的打算明确解释给她听,但她却觉得他比以往更加沉默,有种让她说不出的压抑感。
  殿里快步走出两个宫女,用勐邑话禀报说嫁衣送来了。
  月筝用脚点了下地,秋千又高高地荡起,迎面而来的风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嫁衣……烦乱、讥讽和恨意一起涌上心头。“原月筝”死了不要紧,凤璘又凭空造出一个勐邑公主,他得偿所愿时从不想她的感受!回了殿里,满眼都是鲜亮的红色,装饰的金纹闪出无数星点。凤璘坐在这一片红色里,很安静,月筝走进来时,他也只是默默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没有说话。月筝看见他有些意外,他驾临这里不该三番五次地派人催她回来叩见么。
  只是扫了眼嫁衣,是勐邑式样,月筝便走入内室,坐下了又觉得无事可做,干脆上榻面向里躺下。她听见珠帘清响,凤璘也走了进来。
  “样式喜欢么?”他问,就站在床沿边上没有坐下来。
  月筝浑身紧绷,如果他敢坐下来有什么过分举动,她非抽冷子打他个乌眼青不可!他轻辱了她,她也不能让他舒坦了,就让他顶着乌青眼眶去上朝,去和勐邑群臣谈判。心里有了这个恶念,她倒生出些期待,拳头用力地攥了又攥,竖着耳朵听他的方位,务求一击必中。
  凤璘却没动,“都处理好了,我们明天就动身回去。”他清楚地看见月筝细弱的双肩剧烈一颤。
  她没想过会这样快!明天就走?入城后匆匆分别,她才发现还有很多话没有和隽祁说。“我要见他。”她又攥紧拳头,不是为了打他,而是坚定决心,他不答应,她就会一遍一遍地重复下去。
  “好。”凤璘连犹豫都没有,淡然答应。
  月筝皱起眉,果然分开的太久了,很多时候她都觉得猜到他的心思并不难,这次见面却总有一拳打空的无措感。
  月筝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到外殿等隽祁,凤璘只是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慢慢喝着茶,等待中与她一样沉默。或许是等待太过无聊,周遭的红色又让她心烦意乱不愿多看,她的目光慢慢集中在角落的凤璘身上。他穿了件浅灰色的丝袍,上好的衣料让黯淡的颜色现出一种内敛的贵气,也衬得他的脸如皎月,眉目如画。他从小就不易现出喜怒,有些少年老成,可两年没见,他还是漂亮得让她无奈地呼吸一窒,太美丽的东西都是罪过,月筝体会深刻,单说外表,他真是让她无可奈何的喜欢看。他比刚刚登基的时候多了分雍容沉静,偏偏却显得更加强横。月筝咬了下牙,再不想细看他,幸好隽祁来的够快。
  隽祁换了贵重的勐邑袍服,让站起身迎接他的月筝瞪着眼,愣愣地看着他忘记说话。她从不曾看见他打扮的如此华贵,不是军中的甲胄皮身,就是洛岗的低调装扮。她回过神,赞许地微微笑了,“真好看……”她用勐邑话轻声却一字一顿地说。
  隽祁停步,僵直地看着她,原本还挂着浅笑的脸瞬间毫无表情。月筝觉得脸颊上的肉僵硬得不太听使唤,想来她的微笑一定怪模怪样,她想耍宝问他是不是她的赞美太过虚假被他识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却被他猛然跨前几步抱在怀中。她重重地撞在隽祁的胸膛上,头顶还磕到他的下巴,紧紧相贴的一瞬,她听见他狂乱的心跳。
  泪水,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承认自己伤心。
  凤璘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她紧紧搂着隽祁的腰却不再是为了气他。她知道,这一次就是和隽祁的永别……舍不得,她真的舍不得!她要是成功地爱上他该多好!若说她到底有多对不起他,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
  “筝儿。”隽祁搂了一会儿渐渐放松了手臂,还是轻轻地把她环抱在怀里,她那么小,搂着她像搂着一个香喷喷的偶人,让他又怜又爱。如果留住身体就能留住心的话,他绝对会一辈子再也不放手。可是谁会比他更明白,身体缠绵得再契合,心也会相隔一个微尘的距离,他总是觉得很近,却远得怎么也无法到达。放她走,解脱的她,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筝儿……”忍不住在她馥郁娇软的唇边亲了亲,他轻叹了一声,“别再和自己赌气了,你该活得自在些。”
  月筝把脸贴在他的心口,始终是这副胸膛让她最安心,因为她不必担心自己会受伤。是啊,隽祁说的对,她一直就在跟自己赌气,明明不是凤璘喜欢的类型非要让自己看上去是那样的女孩,明明被他深深伤害了还装作理解他的苦衷而淡然离开,因为不能忘情而恨自己,怕自己回到他身边会没骨气地被哄得回心转意而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她实在活的不够自在。“会的。”她点了下头,像是回答隽祁,更是对自己说。
  哗啦一声,茶杯顿在几案上有些重。月筝听了双眉一横,冷漠置之,隽祁却戏谑地挑了挑嘴角,宗政凤璘还想在筝儿面前装大度,装深沉,终于还是自讨苦吃。如果是他,就会一五一十对这个女人说清楚自己的心意,可惜,宗政凤璘不会。或许也是这个悲哀的男人太了解这个固执又任性的女人,就算此刻他说得感天动地,她也会冷眼相看,口是心非地践踏这番真心。月筝……其实一直是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对于自己的感情永远是该明白的时候犯糊涂,该糊涂的时候又一下子机灵起来。爱上她,实在很累心。
  隽祁苦中作乐地起了坏心,附在月筝耳边忽高忽低地说:“糟了,忘记告诉你一个我新打听到的大秘密。是关于……”声音又小下去。
  凤璘冷着脸,袖子里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再握紧。最后一次,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让隽祁见月筝!房间里很静,隽祁声音高的时候,他不想听也不行,低下去的时候他也不屑细细去听,只是寒着眼看隽祁几乎吻上月筝耳廓的唇。他觉得隽祁低语完看他的眼神尤其可恶,说不出的欠揍,月筝竟然也瞪着大眼古里古怪地瞟了他一眼,凤璘觉得指甲都刺入掌心。
  “你可以退下了。”凤璘压低双眉,冷漠地对隽祁说。
  隽祁松开手,并没表现出留恋之意,半含讥诮地说了声是,逼得凤璘也拿出宗主国君的腔调也算他此行的收获,就好像看一个孩子终于出尽所有法宝,最后只有耍起无赖一样。
  隽祁转身向殿外走,凤璘觉得呼吸不再那么窒闷,终于都结束了。月筝突然用勐邑话叫住隽祁,作为邻国皇子时学习勐邑语言也是门功课,他又曾驻守内东关数年,凤璘知道是她在喊隽祁的名字,拳头握得太紧,手指都发疼。接着月筝又说了串话,他竟然一点都听不懂。隽祁听了,愣了一会儿,点头而笑,说:“我会的。”
  隽祁走了很久,凤璘才说话:“早些休息,明日上路。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勐邑的月筝公主。”
  月筝因为隽祁的离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听见他这句话又立刻起了火气,尖声讥嘲道:“不用换个名字么?陛下不怕引发诸多猜疑?”
  凤璘沉声说:“不怕。”他的心里总盘旋着她刚才对隽祁说的那句话,不,他不要知道,这和隽祁一样,都该永远地从他和月筝的人生里永远的过去。
  “不怕?”月筝冷笑,“那我不要叫什么月筝公主,我有名字的。”
  凤璘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不说地走了出去,她一不顺心就胡闹的脾气,他知道怎么对付。


第53章 繁复婚礼
  一路南去,天气越来越热,过了武胜府,月筝坐的马车就换了轻薄的围布。晚上宿在江边驿馆,因为行程不同以往,这个临水的驿馆竟是月筝没有来过的。春天的月亮临水而照,有种说不出的明艳清朗,月筝闲散地趴在窗台上仰头看,心情难得恬适无波。这里的花木已经是春末极其茂密,微有醺意的夜风把树叶吹得沙沙轻响,月筝闭上眼倾听,这种自小就熟悉的声音在洛岗是听不到的,即便是夏天那里的树木也没有这样繁盛的枝叶。
  脚步声从墙边渐渐走近,月筝抿了下嘴,刻意没动,他一来她就躲,倒像是她欠了他什么似的,凭什么!她躲他躲得够多够久,已经腻烦透顶了。
  脚步在她窗边停下,他没有立刻开口,她也不睁眼看他,过了一会儿凤璘才说:“明天中午就到官岭了,要住两天吗?”也许是太久没说话,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听见官岭,月筝骤然睁开眼睛,眸子里的讥讽映着月光让凤璘心里顿时一蛰。与两年前故作冷漠不同,如今的她敏感而易怒,像是打定主意不再隐忍闪缩。他反而更喜欢这样的她,看她气到他后得逞的小得意或者生气时眉目生嗔的娇媚,他怎么看都看不够,看一辈子也可以。
  “官岭有什么特别?”她冷笑着反问他,居然还用了勐邑话。自从出发,他硬安了个勐邑公主的身份给她,她就赌气一直说勐邑话,还好从勐邑带来的宫女都是特别挑选的,自然不会揭发她的半吊子,翥凤的内侍们又听不懂。
  凤璘没答,月筝以为他听不明白,刻意傲兀地仰起下巴,转身要离开窗口。
  “官岭对我来说,很特别。”他突然开口,月筝吓了一跳,强自表现得无动于衷。凤璘又沉默了,月筝冷嗤一声,往房间里走。凤璘看着她隐没在床帐后的身影,淡淡一笑。官岭对他,一直很特别,过去是母后喜欢,现在是他很喜欢,不,他不是喜欢官岭的香料,而是她身体的芬芳和官岭香料混合而成的特殊香味。他曾下令后宫只用官岭的香料,才发现她身上这股甜淡的味道独一无二。当他又下令禁用官岭香料时,所有人都暗暗怨怪他的无常,甚至连朝臣都私下议论了这件事,说他有刚愎自恣的苗头,生怕他中年后居功自傲变为一个暴君尽毁英名。
  “早些休息吧,明天就直接赶路。”他笑了笑说,“我走了。”
  月筝翻着白眼不给他半点反应,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她在枕头上半撑起身,皱眉望了眼空空的窗口,看来隽祁说的是真的。以前胡乱看师父的医书,记得有提过男人如果思虑忧烦太甚,就会导致那方面的问题。他忧烦?这两年来他不是处处春风得意,会忧烦到陷入男人最尴尬的境地?月筝裹住被子,想想也有可能,他从小就是深心诡诈的人,天天谁都算计,现在要盘算的是整个天下,成这样也不足为奇。一路上他都是与她分房而睡,连拉她手都没有,更别提有什么□难抑的样子。月筝心口一闷,会不会他非要接她回来,是因为他和别的女人渐渐不行,觉得以前和她没什么障碍,所以才这么偏执成狂,连她和隽祁的事都容忍下来?他是把她当药用?他不是有两子一女了么?不过……都是她离开后一年里生的,后来就再也没有皇子出生了,完全不行了?
  越想越乱了,月筝用一只胳膊压住脑袋,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即便这样一夜也睡得支离破碎,早上起来一脸菜色。
  凤璘倒是神清气爽,容色照人,早饭简单,他担忧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月筝,“不舒服?”月筝漠然不答,拿起包子来吃,不自觉地偷眼打量他,据说太监的皮肤都会比正常男人好一些,凤璘这白皙瓷绷的面皮该不会就是“症状”吧?
  凤璘被她看得脊背莫名有点儿发寒,放下碗筷迎上她的视线,月筝正满心疑虑,边偷瞟边走神,被他盯得一恍,怔忡回魂时没避开他的眼神。她清楚看见那双沉黑幽亮的眼瞳里慢慢泛起笑意,他还挺高兴?她眼角抽了抽,是啊,这都关她什么事啊?虽然以后会少了很多“乐趣”,和隽祁在一起,她实在是食髓知味,即便这样她也决定袖手旁观,再好好地刻薄他一番!心情不好,她就天天拿这个说事,利用她不是那么容易的!月筝眯起眼,幸灾乐祸地看他,想起当初他就装不行想为杜丝雨守身,这算报应吧?
  凤璘竟被她看得有些招架不住,讪讪地闪开眼神,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才会有这么邪恶的表情。“今晚会到丰州,明天我就先行回京都,准备迎你入城的仪式。”他觉得必须得说些什么,不然那种心口发堵的感觉陌生又难捱。
  “入城仪式?”月筝用勐邑话重复,他要搞很大的阵仗?随即她恍然大悟,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怪不得会“不行”,天下的事都让他算计绝了!什么旧情难忘,根本,一来是存了那样不堪的私心,二来是想让天下人知晓勐邑和翥凤从此休戚相关。给她个公主的身份不是为了讨好她,提高她的地位,最重要的是“和亲”。现在让她做皇后真是八面玲珑,便宜占尽,月阙会感激他进而为他赴汤蹈火,杜家被“和亲公主”压了一头再无话可说。幸亏她吃了他太多的亏,把他看透了,不然还会傻傻地认为他真的“不能忘情”!一股火从心里烧起来,她甚至冷笑出声,活该得那病,活该!
  凤璘的脊背上又浮起一层冷汗。
  随行人数不少,过了丰州所有仪仗又全铺陈开来,队伍行进的就更缓慢了。
  凤璘先一步回了京城,月筝倒觉得轻松很多,渐渐有了沿路看景的心情。一路行来,她真得觉得与他相处很累,情绪起伏非常大,处处揣测他又在算计她什么,如果她是男人一定也和凤璘一个症状了。月筝心烦意乱,越发觉得天气闷热,用袖子直扇风。她也发现了,争锋相对也需要精力,两年前她连报复他的力气都被折磨得精光,天天在崩溃的边缘挣扎,最大的爆发就是去投奔了隽祁。洛岗的平静生活,隽祁的细心呵护,她现在才体会到恢复得有多好,至少她有精力去琢磨怎么折磨他。
  到了京城外五十里的平安州,队伍在行馆里安顿下来,宫里派来的执事太监说采纳、送聘、送册宝……一套仪式下来要半个月还多。月筝十分不耐烦,天天被折腾得够呛,想甩手不干,宫女太监包括勐邑跟来的侍女都哀哀凄凄跪了一地,个个都好像命在旦夕的惊恐样子,让月筝束手无策。
  凤璘的戏做得很足,有几次他都是凌晨从宫里出发到平安州来履行仪式。月筝每次看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就报以不屑冷笑。最后一个仪式是酬神,因为司礼监已经选定吉日吉时,帝后要共同拜谢天德。月筝戴着沉重的礼冠跟着凤璘跪下起来,已经憋了一肚子怨气,礼官还捧着香滔滔不绝地说祝祷之词,一说就是半个时辰。月筝忍无可忍,甩手就往旁边设置的椅子走,凤璘发觉她的意图并没阻拦,她才走了一步就被跪在脚边的勐邑侍女瑞十死死拉住,吓得嘴唇都苍白了,眼神里尽是哀求。月筝烦恼地叹了口气,终是站回原地,捱到礼官说完。也是,她现在怎么说都是勐邑公主,太放肆的话,最丢脸的还是勐邑,隽祁大概早就料到她会不择手段地折磨凤璘,所以才挑选了这么个侍女天天用软刀子逼她别丢他的脸。
  仪式完毕,月筝冷着脸闷闷地往寝宫里走,凤璘倒一反常态地跟着她。她回身瞪他,赶他走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凤璘视而不见,他也穿着厚重窒闷的礼服站了一个多时辰,起得早又赶五十里的路,天气也燥热起来,他的倦色掩都掩不住,脸色有些苍白。他发现月筝又用那种古怪地眼神盯着他瞧了,还好没再执意赶他走。喝了口茶,心里的烦恶去了几分,他一抬眼,又撞上她探究的视线,她似乎也吓了吓,故意板起脸,看得他又想笑了。也许他的笑意真的流露出来,她看上去有些恼羞成怒。
  “你的目的都达到了吧?”她恶意地嗤笑,长长的睫毛轻蔑地一扇,非但不刻薄反而很媚人,他的喉咙紧了紧,赶紧压服了瞬间窜起来的心猿意马。目的?她知道?凤璘看着她娇美的侧脸。他的目的在她看来又是可笑的吧?当初娶她的时候,他并不真心,后来成为他追悔莫及的隐痛,如今他有幸重来,当然要一板一眼,尽善尽美,虽然他也觉得冗长的仪式十分烦躁,但只要想到他能用天下最隆重的礼仪迎娶她,他就觉得心满意足。
  “勐邑百姓很满意你这番表演吧?”她挑着嘴角,讥诮地说。他这样大费周章,耗费时日,不过是做样子给天下人看,尤其给勐邑人看。沦为属国,勐邑人到底觉得蒙受奇耻大辱,民心并不驯服。翥凤皇帝用这样高的规格来对待勐邑的和亲公主,多少起些安抚作用。
  凤璘的眼神一黯,没有说话。他不想解释,虽然难受。


第54章 绝非贤后
  月筝坐在挂着红纱的凤辇上,听着百姓的欢呼和不停不歇的鞭炮声,心烦到连微笑都装不出来。幸好红纱颇厚,她看外面也朦朦胧胧只是个大概,看热闹的人更看不清她的神情。这是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她也知道不该以现在这样的心情对待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像被凤璘当众戏耍的猴子一样招摇过市!
  接近皇城的时候周围就安静得多了,路边设立的御林军也更多,密密地排成人墙。凤璘就站在五凤楼下的宏伟大路中央,亲贵臣僚肃穆地躬身站在甬道两侧,甬道太宽,他们远远的都只是些人形布景。这是月筝第一次从午门下走过,从门楼的阴影一出来,眼前就是无比宽阔的巨大广场,翥凤皇宫的正殿就像顶立在天地之间般威武,虽然帝后大婚,这座历经百年的高傲殿宇也没有披红挂彩,仍旧维持着它神庙般的尊严。凤璘穿着皇帝的明黄袍子,当然而立,天子的威仪潢潢昭显,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向他臣服。
  月筝被四个执事太监扶着,踩着躬身伏地的太监下了凤辇,甬道宽阔,似乎天地最高贵肃穆的空间里只有她和他。
  月筝被扶着走到他面前跪下,这一瞬她心有不甘,但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他面前,竟然没有胡闹的勇气。凤璘在太监的唱颂下,把象征皇后荣耀的印玺金册颁赐给她,月筝被两侧的宫女扶着双手高捧,还要叩谢皇恩。凤璘没有让她弯下腰,飞快地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后面执礼的太监顿时傻了,没想到皇上竟会不按事先安排进行。一直紧张守在旁边的梁岳倒吸了口气,其实出这样的状况他一点儿都不意外,赶紧瞪了执礼太监一眼,示意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执礼太监赶紧跳过皇后对皇上三叩九拜的这一步,宣布送帝后进天极殿行礼。
  仪仗浩荡地往天极殿走去,梁岳和执礼太监都是一头冷汗,梁岳暗暗摇头,只要一碰见原妃,不,人家现在是皇后了,皇上也跟着没谱起来。
  所有步骤进行完毕,皇上赐宴群臣,月筝被送到曦凤宫等待。曦凤宫简直成了红色的海洋,月筝原本就盖着红纱盖头,整个寝殿像被人扔进红色染缸捞出来的,看得她眼晕得几乎要呕吐。无论是皇帝大婚还是屠夫成亲,呱噪无比的喜娘都少不了,皇帝家的似乎还特别多特别吵……月筝觉得太阳穴都要爆开了。“你们都退下!”她因为想要活命,口气格外严厉,这是最近她唯一说的一句翥凤话,她都等不及宫女们翻译给喜娘们听了。喜婆们面面相觑,虽然没有立刻退下,但都闭了嘴。
  “皇后……”曦凤宫主管宫女香竹为难地上前一步,“按规矩……”
  “退下!”月筝不管不顾地发了脾气。
  香竹只好让喜娘们离开,寝殿里顿时安静了,月筝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努力地大喘了两口气。香竹就没她这么开心了,环视着鸦雀无声的寝殿惴惴不安,没人敢闹皇帝的洞房,所以喜乐气氛全凭那些喜娘烘托。皇上对这次大婚极为重视,以他那个阴阳怪气的脾气,一会儿来了见殿里悄无人声还不雷霆大怒?
  没等香竹继续担心,就看见皇后娘娘抬手掀盖头,香竹大惊失色,几乎是扑过去不顾礼仪地拉住月筝的手:“娘娘,不可!”太慌张了,尾音都岔了。站的稍远些的瑞十也跑过来扑通跪下,连声哀求。月筝眉头紧皱,拿她们无可奈何。
  外边太监通禀:“皇上驾到。”
  月筝被香竹和瑞十拉扯着很没样子,只好冷声用勐邑话说:“放开。”
  瑞十翻译给香竹听,香竹也不想被皇上看见这样的场面,就和瑞十一起松了手,心里又疑惑起皇后娘娘为什么明明会说翥凤话却特意不说,难道这也有关国体?处处强调皇后是勐邑公主?
  凤璘走进来,香竹立刻跪下准备解释喜娘的事,被他抬手阻止,“都下去。”他声音平和,似乎并不生气。香竹和瑞十赶紧逃命一样退出寝殿。月筝没想到他居然回来得这么早,赐宴不是才开始吗?没人再扯着她的胳膊,她气闷地要掀盖头——还是没成功,凤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
  “我来。”他轻声说,口气柔和,手上却加了劲,月筝甩了一下没甩开也懒得再挣扎。凤璘用秤杆挑去了盖头,月筝冷着脸垂眼不瞧他。凤璘与她并肩坐下,“上次就是你自己抓下了盖头,我们才那么多波折。”
  月筝张了张嘴,还有这么无耻的人么?这一耙子让他倒打的!千万句反驳的话都涌到嘴边:她和他那么多波折是因为她掀盖头?明明是他自己心怀鬼胎,简直是他按部就班地逼“死”了她!她恼怒地抬眼剜他,却看见他一脸莫测高深的微笑,骤然顿悟他是故意这么说逗她开口。话全被她噎在嗓子里,堵得脸色都发了白。
  见她忍住,凤璘有些失望,笑了笑,又解下情丝编结,“这个……”他低沉开口,“是祝贺我终于可以用天下最尊贵的仪式娶你。”
  月筝愣了下,若说不感动也是假的,因为他说的太真诚,只是这感动去的也快,她已经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了。“虚伪!”她用勐邑话刻薄地说,凤璘只是继续编结,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想解释。
  月筝把礼冠粗鲁地摘下,毫不珍惜地摔在妆台上,自顾自倒回榻上,价值不菲的皇后礼服被她胡乱碾在身下。硕大的凤榻她躺在最外侧,拒绝之意明显。凤璘只是站在榻边不动,不强行上榻也不离去。月筝背对着他躺,大半个时辰过去,也不见他有任何动静,甚至连找个椅子坐下都不曾,她越发坚信他有隐疾。洞房花烛,能这么傻站着干看的男人要是没病就怪了!假意起身喝水,她偷瞥了他一眼,他虽然面容平静,眼睛里却全是痛苦的忍耐,这神色她倒是很了解,以前她累到不行哭闹着不再要的时候,他就是这幅忍耐又无奈的表情。他现在……是在痛苦自己不行吧?
  深恐传言有诈,她决定再试他一试,喝完水躺回榻上的时候,她挪到了里面,虽然还是背对着他,却已经给他留够地方。她也想好了对策,如果传言有假,她就义正言辞地拒绝他,说上次洞房花烛他的表现严重地侮辱了她,这次她也不肯了,怎么也得给他添点儿恶心。
  凤璘果然顺水推舟地躺在她身后,很规矩,手都没有伸过来,身子也保持着距离。
  月筝眯眼,定论了,他有病!
  她突然起了恶念,当初月阙和她不明就里,被他骗得团团转,月阙还劝她不要挑逗他,说那种想要又不行的滋味对男人来说如堕地狱。好啊,他终于掉进去了,这是老天爷给她讨回公道的机会,她不利用一下真是太对不起上天这番因果报应了。
  咽了口唾沫,虽然主意不错,真行动起来还真需要勇气,毕竟这个人是凤璘,对于他,她的心绪太纷乱。她缓缓坐起身,妖娆地转过来面向他,似笑非笑,却轻轻蹙起眉尖,手抚上自己的脖子又慢慢解开衣襟。她仔细观察凤璘的神情,他的眼睛瞬间张了张,又迅速半眯了下来,长长的睫毛掩住了黑眸里的情绪,她看不分明。他的喉结滚动得非常厉害,手重重地按在身体两侧,脊背也非常僵直,他却还是不动。月筝冷笑了一下,好吧,凤璘,她该让他明白抓她回来的代价,她就是个向他讨债的!
  “最近都没……”她故作难耐的样子,白玉双臂从艳红礼袍里滑出来,柔柔撑在他身体一掌远的地方,“我很难受……”话音止于呜咽,听起来更像需索的呻吟。娇美的容颜一旦沾染了媚气,就是毁天灭地的诱惑,凤璘不得不偏开了头不看她。
  月筝咬了咬牙,豁出去地像蛇一样轻扭着伏上他的胸膛,“今天你怎么也该‘振作’起来吧?”她故意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凤璘皱眉,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槽牙重重地磨了磨,该死的隽祁,他终于明白那天他在月筝耳边说的是什么了,也明白了月筝这么多天来又幸灾乐祸又半信半疑地探究神情。不过……目前的形势……似乎对他非常有利。
  月筝已经柔若无骨地攀着他的双肩,神情痛苦地咿咿嗯嗯轻蹭着他的胸肌,他抬眼这一瞬间,身体已经快爆炸了,“别……别再折磨我了……”他的额头倏然冒出一层汗水,眼睛又紧紧闭起,呼吸急促凌乱,煎熬万分地说。
  月筝深呼吸,今天她可是下了血本了!“凤璘……凤璘……”也不说勐邑话了,捏着嗓子媚媚地叫。
  “我……”凤璘死死抿住唇边的笑意,在月筝看来却是无尽的忍耐与绝望,“我还不……”他在心里哀叹,怎能不爱她呢?有她在身边,他竟然有了恶作剧的心情。以前也是,现在还是。他终于感觉自己还是个人,而不是高高坐在龙椅上按部就班的行尸走肉。
  她垂下头,娇嫩的面颊贴着他的脸,他的胡茬扎得她有些疼,他还是没能行,她心里大乐。抬起身,她简直太得意了,有些忘形地抬腿跨坐在他的胸口,听他难受地轻哼了一声。“哎呀呀,”她瞪着大眼睛,笑得意气风发,“一代英主肇兴帝这是怎么啦?皇帝当久了,男人就不会当了?”凤璘转过脸,几乎把半个面颊埋入枕头里。月筝觉得他这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真不行了?”她乘胜追击,用小屁股在他胸口顿了一下,喜不自胜。
  凤璘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直视她,他的目光让她一愣,笑容都僵住了。
  他原本死死扯着殷红床单的双手飞快地掐住她半裸的纤腰,有些抱歉地对她说:“我突然觉得又行了。”
  月筝还没等再说出一句话,已经被他起身掀翻在床上,躺都没躺稳当,人已经压上来了。
  她真是气恼到要与他同归于尽了,不过为时已晚……
  站在殿外廊下的香竹和瑞十一晚上都听皇后娘娘断断续续又气又恨地喊:“骗子……骗子……”最后没了声响。
  瑞十很担忧,“皇后娘娘在骂谁啊……”她有点儿不敢确信,这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公主”没一天让她省心的,将来翥凤皇帝忍无可忍因为她灭了勐邑都有可能。新帝怎么非挑这么个女人充当和亲公主啊?真是铤而走险哪!
  香竹暗自哼了一声,还能有谁,皇帝陛下呗。勐邑的女人就是脾气古怪,想起皇后娘娘对她和喜娘们声严厉色的样子,一会儿说翥凤话一会儿又非要说勐邑话的别扭劲儿……反正绝非贤后!


第55章 皇室诅咒
  一大清早,曦凤宫的寝殿里就稀里哗啦响得十分热闹,几乎到凌晨才去安歇的香竹和瑞十黑着眼眶,惊异不定地带着宫女们小跑进殿去看出了什么大事。寝宫里一片狼籍,地上全是四分五裂的摆设和珠宝,价值连城的新婚凤冠都被皇后摔得支离破碎,珍珠滚了满地。她们进去的时候,皇上坐在榻上悠闲穿衣,神情是近年来从未见过的和煦温润,像是完全没看见身边的凌乱和皇后的怒气。皇后摔了桌面、条几上摆放的所有物品,那些都是皇上为了大婚特意从内库里逐一亲自挑选的,现在全都变成了残破的碎片。见她们进来,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皇后娘娘恨恨抬臂一指,用勐邑话喊:“滚出去!”
  宫女们全都惊得张大嘴巴,傻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瑞十双腿一软,跪跌在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完了,翥凤要与勐邑开战了,她要掉脑袋了。勐邑就因为这么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到底会死多少无辜百姓啊?瑞十真的很抱怨自己错跟的主子,很抱怨皇帝为什么会挑这么个人来和亲,新婚第一天就闹得无法收拾。
  “下去准备盥沐用物。”皇上举止潇洒从容地穿整里衣,微笑着吩咐她们,倒像在回护她们似的。宫女们得了指令,立刻飞速跑了出去,趴在地上哭的瑞十也被拖走了。
  月筝简直气疯了,凤璘绝对是故意让她自投罗网,昨天她就恨得要命,却连发脾气的精力都没了,今早一睁眼就看见身畔带着满足笑意的他,真是气得想死的心都有!以前还能口口声声讨伐他使用卑劣手段掠去她的尊严,昨晚那算什么事儿!
  “小心碎瓷片。”优雅下地的凤璘还体贴入微地用脚为她踢开床边的杂物,细细检视有无扎破她脚的危险物品。
  “你去死!”月筝被他那种吃饱喝足后才表现出来的大度完全激怒了,手边已经没有可摔的东西,恰巧晨风吹起风屏上挂的殷红纱幕,她顺手扯住尾端,用力一拉,整架风屏都呼啦啦倒了下来,这下殿门外都响起了侍卫们“护驾”的喊声。
  “别进来!”凤璘飞快高声阻止,外面又归于平静。看了看月筝半露的香肩,锁骨上还明显留着昨晚激情的印记,凤璘的□一下子又漫升起来,可目前的情况,再想如意……估计难了。忍耐地咳了咳,“先穿好衣服。”他偏过头对月筝说。
  月筝也被他刚才明显色迷迷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尤其他眼神落在她锁骨上的时候,她差点尖叫着去掩,不想显得太懦弱太可笑才死忍着没动。听他一说,她倒没再闹下去,一脸仇恨地上榻用被子盖住了自己。
  凤璘回头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不必生气,也不是次次都能这样,”故意露出些伤感,“昨晚……是难得的……”
  月筝的脸有些泛红,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气的,凤璘赶紧转回身,怕被她看见笑意,顿了下,正色喊人进来伺候。
  香竹和瑞十战战兢兢地蹩进来,偷眼请示皇上的意思,凤璘向偏殿丢了个眼色,香竹会意,上前柔声请皇后娘娘去偏殿的潋滟池盥洗。月筝的确难以忍受自己的一身狼籍,赏脸地跟着她们去了偏殿。泡在池水里,月筝的心情平复了很多,跪在岸上为她细细擦背的宫女神色紧张,她回身打量她的时候,她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月筝心里也有点儿抱歉,虽然她不喜欢凤璘挑中的人,但这个长相清秀的姑娘的确也投她的眼缘,这两天来她的恶劣表现,也把她吓得够呛吧?
  “你叫什么?”月筝轻声问她,失败地发现即使这样轻柔的语气也让曦凤宫的宫女头目身子剧烈一颤,像受了什么惊吓。
  “婢子名唤香竹。”香竹小心翼翼地回答。
  香竹……月筝皱眉,“以前就叫这名字么?”
  香竹摇头,“选入曦凤宫后皇上改的。”
  月筝冷冷一哼,凤璘最拿手的不过就是这些打动人心的小恩小惠。香竹误会了她的意思,立刻放下手中的香巾,以头触地,声音颤抖地恳请道:“娘娘若不喜欢,婢子拜求娘娘赐名。”
  月筝无语地看着哆嗦如惊弓之鸟的女孩,想安慰她又不情愿,只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必改了,拿衣裳来吧。”这次回来,无论是凤璘还是他挑的宫女,都让她厌烦透顶。
  瑞十双手捧着衣裳从帘幕外走进来,双眼哭得通红,月筝一边让她服侍穿衣一边问她:“你又怎么了?”
  瑞十有些赌气,觉得自己的主子不识大体连累国民,冷着嗓子说:“我怕翥凤皇帝会怪罪勐邑无礼,再次发兵攻打云都。”
  月筝听了,噎了口气在喉间,瞪了瑞十两眼,“这么怕死,我就送你回云都好了!”她的声音提高了些,双眉也骄纵的挑起,她们在说勐邑话香竹听不懂,但看瑞十倔强的表情和皇后娘娘冷漠的神色以为瑞十乱说话惹怒了娘娘,立刻伶俐地上前扯着瑞十跪下,口里连声代瑞十求饶。月筝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听了她的话才知道又被误会了,可见骄横的形象已经多么深入香竹的心。翻了下眼,月筝只穿了里衣就返回了正殿,梳洗整齐的凤璘穿着华贵精美的帝袍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向她微笑。他也刚沐浴过,头发没干透就梳起绾上玉冠,看起来分外幽黑服帖。长睫上的雾气也似乎没有散去,黑眸漾漾飘荡着说不清的情愫,看起来格外妖娆风流。
  跟在她身后的香竹和瑞十因为脚步匆匆显得有些狼狈,香竹看见凤璘立刻流露出求救的眼神,凤璘和蔼地笑着向她轻摇了下头,示意不必紧张。月筝看在眼里,心里越发恨了,都是好人,就她坏。好啊,那就坏到底吧!
  “准备一下吧,妃嫔们都在殿外等着拜见新皇后。”凤璘微微而笑,当着她说起他的妃嫔们没有一丝半点的愧疚,听他坦然的口气,月筝又觉得气恨难平,三年前广陵行宫里一副三贞九烈的德行,现在怎么不继续装了?料准她没戏唱了吧?!
  “不见!”她干脆躺倒,凭什么她就非得按他说的办?不满意就杀了她,贬了她嘛。
  凤璘也不急,坐在床边轻笑着看她纤美背影,不再出声催促。
  皇上的迁就和难得的好脾气让寝宫内外的下人们为之叹息,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平常那么难伺候的皇帝陛下娶了个恶女后反而改弦更张,变得柔情脉脉,宽容大度了。司礼太监扛不过,一身冷汗地进到寝殿最里层帘外扑通跪倒,本就尖细的嗓音听起来更加不男不女,让月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皇上皇后,杜贵妃率全体宫眷已经等候多时了……”后半句他还真没胆子说了,巴着眼看贴着帘幕站的梁岳,梁岳两眼平时前方,好像没看见他似的,气得司礼太监暗暗磨牙。
  听了司礼太监的话,凤璘还只是笑着不催促,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月筝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再握紧,心里恼恨不堪。看来她想过的“自在”生活真是异想天开了,今天她要耍脾气不见,估计事情就没个了局,凤璘没有半点代她赶走那群女人的意思,他是在向她示威?他一个半残男人,外头那些女人全是摆设而已,他不以为耻似乎还洋洋得意呢!杜贵妃率领全体宫眷?月筝冷笑,杜丝雨这个无冕之后不是费尽心机讨好皇帝么,那么热衷把她送上凤璘的床,就为看到今天的局面?
  “来人。”她翻身起来,也不看凤璘,用勐邑话吩咐瑞十随意打扮一下。天气已经十分炎热,月筝故意条了件只适合在寝宫内穿的薄纱裙,头发也松松地用白玉扣绾住。凤璘很有眼色,见她穿戴完毕,亲自过来牵她的手,引着她去前殿接受妃嫔们的参拜。
  得到宣召进入阴凉殿内的妃嫔们丝毫没有因为终于不必接受太阳炙烤而开心起来,个个面色不豫,新皇后的下马威似乎给得太重,愣是让她们在院子里等了大半个时辰。站在最前面的杜丝雨仍旧面带高贵微笑,没显露半分怒色。
  新皇后衣着随便地走出来,神色傲慢地与皇上并肩端坐在正座上,一向清冷的皇上还柔情蜜意地拉着她的手,台阶下的女人们立刻都被激怒了,心里又酸又苦。几个妃嫔甚至立刻就红了眼眶。皇后实在过分,她们可都是个个按品大妆,郑重其事地来向她行礼的!
  杜丝雨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月筝会放肆到这种程度,凤璘居然还是纵容她?双眉一展,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一分,这简直是在成全她么。率先跪下,杜丝雨恭声道:“恭祝帝后新婚大吉,多福多寿。”
  她身后的宫眷们再不乐意,份位最高的贵妃都行礼如仪,她们也不好公然忤逆礼仪和圣意,也跟着跪下,重复杜丝雨的话。对皇后极为不满的同时,贵妃的风仪就显得格外得体贵气了,贵妃统领后宫三年,处处比那个一脸妖相坐在皇上身边的外族蛮女强百倍。
  月筝看着跪伏在台阶下的丝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半分受辱不甘的表情,月筝想不出此刻她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如果是她,绝对不会有这样平静的神情,装都装不出来。杜丝雨和凤璘一样,让她感到害怕,她猜不出他们的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是假话,他们向她笑的时候,是真的开心,还是想害她?
  月筝没有说话,包括杜丝雨在内的妃嫔们都不能起身,敢怒不敢言,脸色都越发难看了。月筝淡淡地看着她们,甚至觉得她们比杜丝雨更可爱些,至少她们还表露她们的情绪。与两年前又不同,杜丝雨甚至比之前更老练沉稳了,月筝隐隐觉得,比之夫妻情意,她有更大的图谋。是皇位吗?月筝知道她是皇长子之母,家世又显赫,有这样的想法简直顺理成章。
  一下子又想多了,月筝觉得厌烦又后悔,会不会一段时间以后,她也会被迫变成和杜丝雨用同样方式思考的女人?意兴阑珊地用勐邑话命宫眷们起身,司礼太监立刻逐一向她介绍各位宫眷的名字和封号。月筝只听了几个就觉得头疼,露出恹恹神色,还说肇兴帝后宫少人,放眼一看也是花团锦簇的一大片。凤璘敏锐地发觉了她的不耐,抬手阻止了正要介绍下一位的司礼太监。“改日吧,今天到此为止。”凤璘的眼神淡淡向殿中一扫,妃嫔都不由收敛了自己的怒色,躬身行礼退出殿外。
  这次新后的朝见仪式在翥凤建国后算是绝无仅有的,宫眷们暗地怨声载道,新后傲慢无礼的名声不胫而走,街知巷闻。比起外族蛮女无德而居后位,朝野更惊奇的是向来法度严厉的肇兴帝非但对皇后百般宠爱纵容,对臣子们也渐渐和颜悦色起来,朝堂上时不时还见了笑容,或偶有谐谑玩笑之语。比起先前喜怒无常,冷漠少恩倒像换了一个人。
  不知是江湖术士的传言,还是庙堂臣工的猜测,京城人人知悉:皇城似乎与当朝皇帝有相冲之处,也许是他毕竟夺兄长之位而称帝,受了上天的诅咒。若非本身受罚,脾气暴躁怪异,患有隐疾,就是妻子应劫,顽劣无德,全无中宫风范。反正自从娶了恶女为后,皇帝倒温文和气了,这也未必不是翥凤皇朝之福,毕竟一个女人祸害的不过是小小的后宫。


第56章 如此谎言
  每日皇帝上朝后,有封号的妃嫔都会定时来晨省皇后,这让月筝痛不欲生。在洛岗散漫惯了,如今天天要早起让她厌烦至极。
  香竹为她梳头的时候,月筝无聊地打着哈欠,突然想起一连三夜凤璘睡在她旁边十分安生,虽然又是满脸痛苦隐忍,眼睛里闪着狼光,却还是有心无力的情况。他到底有病没病,她又吃不准了。
  妃嫔问安的时候,月筝真有心留下杜丝雨问问看,毕竟现在真正能“分沾雨露”的妃嫔也没几位。看着杜丝雨一脸皇后式的微笑,月筝真是再也提不起兴趣和她说话,她都能想得出,问杜丝雨什么她都会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应付她。
  实在被好奇心折磨得够呛,月筝忍了又忍,终于留下了二皇子的母亲韩妃,在后宫也算地位超然的一个。香竹为韩妃换过了茶,韩妃拘谨地半坐在椅子里,眼睛里有明显的犹疑,不知道皇后留下她会说些什么。月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气氛沉默而尴尬。“嗯……”见韩妃的神情越来越惊恐,月筝赶紧出声,怕她想歪了。“二皇子……还好吧?”
  一听皇后提起二皇子,韩妃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脸色变得极其复杂。舍不得孩子,可不搭上皇后这个靠山,景儿想压过隆安成为太子的可能几乎没有。慌乱地瞥了眼周围,因为月筝想问的是私密的话题,宫女们都被遣出,只剩香竹一个。香竹本就十分伶俐,见韩妃那一眼看来,立刻躬身快步退出去了。见寝殿无人,韩妃扑通跪倒,吓了月筝一跳。
  “皇后娘娘劳心了。”韩妃甚至还淌下了眼泪,月筝瞠目结舌,不知道她唱得是哪一出。韩妃因为之前月筝的欲言又止和怪异神色,断定她已“深知”皇上的隐疾,生怕自己将来无子,才破天荒地留她下来密谈。斟酌了一下语句,韩妃才悲痛地说:“娘娘不必过于担忧,皇上此病虽然由来已久,绝非不可药治,娘娘日后必定会多子多福。”
  月筝瞪大眼睛,这韩妃也太聪明了吧,她没给半点暗示,她就猜出她要问什么了?
  韩妃擦了下眼泪,继续说:“臣妾愿为娘娘分忧,景儿如今刚满周岁,娘娘不嫌他驽钝代为抚养,将来他一定如娘娘亲生。他日娘娘诞下龙子,景儿与臣妾也无半点非分之想,愿一生服侍娘娘。”韩妃说的直白实在,一是觉得这个外族皇后脾气骄纵,让她主动开口要孩子,将来肯定会挟怨在心。二来怕她翥凤话懂不太深,自己说的太隐晦了,皇后反而不懂。
  月筝一口气提不上来,噎得脸色泛红,完全弄拧了。看韩妃说得悲痛又实在,她还真不好意思说她想太多了,自作多情。“此事我会再多考虑,你先退下吧。”月筝脑袋嗡嗡直响,凤璘的妃子没一个是简单角色,别人还需举一反三,这些女人连一都不用知道就直接想出三来了。
  下午凤璘比平时回来的早,见月筝没精打采地歪在美人榻上,脸色郁郁,忍不住暗暗一笑。
  “怎么了?”他在她脚边坐下,认真地问。早已知她今日留下韩妃密谈,他向来对她们冷淡,估计月筝得到的消息让她十分败兴,无法理直气壮地谴责他欺骗。
  月筝故意闭上眼,别过头。凤璘双手撑在她腿边,俯下身细看她,贴得近了些,她身上的香味沁入他的肺腑。凤璘停住,眷眷轻嗅。月筝又气又羞,恨恨坐起身想推开他,却被他顺势一把抱在怀中。“滚开!”她口不择言地喝了一声,凤璘听了也不生气,反而抱得她更紧。
  月筝恼怒地拧着肩膀,想把手从他怀里抽出来,却发现他身体剧烈地颤了颤,听见他难受地哼了几声。她疑惑地抬眼看他,只见他脸色发白,十分痛苦的样子。“你……你……”月筝有些惊慌,虽然洞房那夜他的表现让她觉得饱受被骗侮辱,但韩妃的话却又证明他的确是有病,凤璘身材瘦高,病弱的印象不知不觉就深埋入月筝心里。“你哪儿难受?”
  凤璘垂下头,似乎无力抬起,胸膛剧烈起伏,“哪儿都难受……”
  “香竹,快宣太医!”虽然恨他,但又实在无法对他的病痛视若无睹,月筝也有些厌恶自己,那么多恩恩怨怨,她不是该对他冷漠视之么,可……的确是做不到。
  “扶我……躺下。”凤璘的病似乎来得很快,一下子连说话都好像断断续续的了。香竹去宣太医,瑞十又去准备接驾用物都不在身边,月筝想喊梁岳带人进来,“别……”凤璘紧紧握住她的手,神色痛楚,“别让人看见朕这副样子。”
  听他说朕,月筝心里一酸,作为皇帝,凤璘的确无可挑剔。或许他对自己要求太高,心思又太细密,所以弄得如今病弱不堪,因为没立太子,连生病也不敢让下人们知道,估计是怕有变故。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额头冒出来的冷汗,心一下子软了,把他扶上榻躺着。
  太医来得很快,跪在榻边上前请脉的时候,凤璘突然抬手止住,皱眉对月筝说:“你先出去。”半似命令半似请求。
  月筝觉得自己心跳很快,有些怕太医做出的诊断,凤璘看过来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没骨气,故意冷着脸。听他让她出去,本来处处于他作对,可现在真的有些巴不得走得远一些。退到外殿,月筝故作镇定地喝着茶,看似对凤璘的病情无动于衷,可端着茶杯的手却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她对凤璘的“隐疾”一直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没曾想过按他的年龄只有在身体油尽灯枯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样的病症,她恨他,时不时诅咒他去死,可她从未想过他真的会死。
  太医从内殿里出来的时候,身体抖如筛糠,脸色青得没有半分血色,月筝光是看他的神情心就全都凉了。
  “他……”不自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竟然没胆量问出口。
  太医双腿一软,跪得很没风仪,颤着声说:“请娘娘屏退左右!”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含在眼眶里了。
  所谓左右不过是香竹和梁岳,虽然担心,但太医都这样说了,也没等皇后吩咐,两人都急急退了出去。
  “皇上他……”老太医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好在皇后只愣愣看他,也没追问,“皇上恕罪!”老太医突然提高声音,说了句不搭边的话,还咚地叩了个响头。内殿的凤璘听见了,有些着急,生怕他没胆说出那句谎话,到底……让一个在宫内供职多年的太医说出这样的话,也实在是为难他了。老太医说这句话,不过是向他再三请罪之意,还好月筝没有发现异样。
  老太医抖了一会儿,终于说:“娘娘恕罪,皇上他……时日无多。”
  月筝身子一晃,像被打了一闷棍,老太医跪着也不敢去扶她。
  “到底是什么病?”月筝缓过神,无法置信地瞪着太医。
  “皇上总是忧心国事,前段时间又御驾亲征,身体虚耗殆尽,元气大亏……”老太医嗫嗫喏喏,脑门上的汗又涌出新的一层,抓着眼前的事顺口胡诌。
  “那就补啊!”月筝几乎跺脚,不是什么大病,不就是身子亏虚吗?怎么可能时日无多呢?!
  “皇上平时……”老太医心一凛,也豁出去了,这倒是实话,“讳医忌药!太医院多次跪求皇上注意保养龙体,莫要过于操劳,按时进补,可太医们尽心配出的药方,皇上置之不理,连梁总管日日劝谏也无用,所以才导致今日恶果。”
  凤璘在内殿听得断断续续,双眉一压,对侯老太医简直刮目相看了,刚才让他说那么一句“时日无多”就吓得快要哭出来的人,现在倒不怕了?找月筝告起状来了?
  心思一分,就没听见月筝说了句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见她脸色煞白地走了进来,凤璘心有不忍,将来她得知他又耍手段骗了她,一定会暴跳如雷吧。身为帝王,本无戏言,撒这样的谎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是……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冷漠,或许花多一点的时间,多一点的心意,她迟早会回心转意,但是他等不了。每天每天,这样活色生香的她就在身边,俏生生却冷冰冰,他真想时时把她拆解入腹,又想刻刻捧在手心,可又怕自己的急躁会适得其反,让她更加讨厌他,抗拒他。这样的滋味,太难受。
  凤璘苦笑,算了算了,他承认自己的卑鄙,就这样吧,他只是想让她接受他的爱而已。
  进了内殿就一直盯着他看的月筝误会了他的苦笑,她讨厌他这样认命的笑!“你笑什么?!”她简直受不了他这样的放弃。
  “我……快不行了吧。”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瓷白的面颊上,他俊美的一向妖娆,此刻的苦涩笑容,让她心如刀绞。
  “是啊!你……”她想说恶毒的话,让自己别哭出来,可那句你快死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缓慢地睁开眼,他心思起伏的时候眼睛就会格外黑亮,也格外美丽了,月筝偏开视线,竟不忍再看他。他慢慢地坐起身,下榻搂住她,“趁我还在,别再继续恨我了……筝儿。”
  月筝僵直地被他搂在怀中,没有动,是啊……人都要不在了,爱和恨,都如过眼的云烟,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凤璘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打横抱起她,月筝下了一跳,下意识想跳下地,生怕他身体不好,会晕过去。
  他收紧手臂稳住她,深深地看着臂弯中的她,“筝儿,我今生最大遗憾……是没能和你生一大堆的皇子公主……”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流眼泪,等他发觉了想掩饰,双手却因抱着她而无能为力。月筝震动地看着那两行飞快跌落的泪水,是真心的么……她还是忍不住怀疑。的确可悲,现在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本能地去怀疑……相信他实在太难。
  可是,如果……她简直不能去想那个假设,三年了,三年后被他伤得那么透的她,一想起他会死,会消失在这个世上,锥心之痛与以前一样剧烈而无法承受。信不信他……还重要么?
  有些懊恼,他竟然在她面前哭了,凤璘飞快把她放在榻上,生硬地掩盖刚才的失态,故意笑了笑,“趁我还能行……给我生个孩子吧,筝儿。”
  月筝恍惚了一下,这口气好熟悉,原来她就是这样哀求他的。
  “不!”她失控地推开他,心里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划开了。
  “筝儿……”凤璘皱眉,心如刀割,他知道她为什么说不。这样双眸含泪,尽是恨意的她让他束手无策。黯然坐直身体,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入夜,难得凉爽的清风吹入殿宇,轻柔的纱幕微微飘摆,凤璘躺在月筝身侧,又是煎熬难耐。“筝儿……”他试探地翻身覆在她身上,“我……好像又……”
  月筝也一直没有睡着,他压过来的时候,她重重叹了口气,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我们……都听天由命吧。”
  凤璘听了,吻住她的叹息,只轻轻地应了声“嗯”。
  缠绵销魂蚀骨,沦陷在这样的快感里,他再次觉得自己卑鄙又幸福……是啊,就这样吧,这样紧紧交缠在一起……就是他们的命!


第57章 专宠之祸
  盛夏的清晨也是闷热难耐,太监们时时泼洒清水在曦凤宫的地面上,总算解了些暑意。
  潋滟池水温偏高,月筝只能下去胡乱洗一洗就跳上来,凤璘严厉吩咐过下人们不许她用凉水沐浴,真的很不痛快。头发还没晾干,身上又被热出一层薄汗。香竹进来通禀说侯太医来了,要例行为她请脉,月筝躺回凤榻,纱帐放下来的时候她简直要闷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她怎么吃也不胖,凤璘总觉得她受过重创又久在洛岗苦寒之地,身体羸弱,每隔七天就要侯太医来为她诊脉。她觉得更需要小心治疗的人是他才对,也许他是成心逃避,宣太医来的时候总在上朝时分,不过太医院送来的药物他倒开始按时服用了,气色好了很多,最近也少见心悸晕眩情况。
  隔着帘子诊了诊,侯太医一成不变地说:“娘娘万安。”
  “大人……”在旁伺候的香竹询问地看着侯太医,月筝几乎都能想象得出太医摇头时香竹失望的模样。每次诊毕,结果都要立刻报去乾安殿,月筝知道,凤璘日夜在盼她有喜的消息。
  “侯大人留步。”月筝烦闷地皱眉,隔帘叫住太医,“香竹退下。”这话她还真不愿意当着香竹问。“侯大人……他……”咬了咬牙,好在已经不是第一次开口了,比上次说得容易多了。“他那般纵欲,真的没关系吗?!”她简直无法理解,明明是病弱不堪,甚至对别的女人“有心无力”的男人,怎么可能有体力和精力隔三差五地通宵达旦与她欢好,只略睡一两个时辰就神清气爽地上朝理政,说他行将入土真是怎么也不像!她劝过他,拒绝过他,每当他幽幽叹口气,说出那句万试万灵的话:“趁我还行,就容我及时行乐吧。”她就没了辄。
  侯老太医跪在地上嘴角抽了抽,皇上这个弥天大谎撒下来,最大的帮凶就是他,说着说着似乎也就习惯了,能极其自然地睁眼说瞎话:“娘娘,这也是皇上身体好转的征兆,皇上忧劳累积,只要不是过于勉强,也是种舒缓。”
  “他就是过于勉强!”月筝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懊恼了,这都什么事啊?竟然和老太医讨论起闺房秘事来了。凤璘这般折腾,看来也是急于求子,其实没必要,他有隆安和隆景,不该这样强求。难道真的是觉得没能与她共有个孩子遗憾终生?
  侯太医的嘴角又抽了一下,尴尬地咳了咳,“只要不是服药支撑,也就算不得……算不得勉强。”
  月筝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热的,脊背又浮出一层汗,赶紧让侯太医走了,说下去真是没脸再相见了。
  刚昏昏欲睡,就听见太监说:“右司马夫人来了。”
  月筝起身随便拢了拢头发,还是疲累得没什么精神,骆嘉霖有凤璘赐给她的令牌可以随便出入宫禁。外人不知内情,都说皇后娘娘与原夫人十分相契,皇上对原氏一家都另眼相看,原氏一门鸡犬升天,连太夫人都常常受邀入宫飨宴。此传言一出,世家贵族对月筝的攀附之风更盛,礼物川流不息地送入了曦凤宫。月筝懒得费心,哪些该收哪些退回全凭凤璘去管,渐渐朝堂尽知:曦凤宫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外族皇后的风头一时无两。
  当然,这是比较中听的,宫里宫外都对一个骄横蛮女为何这般受宠,简直专宠专夜,众说纷纭,里面自然掺杂了很多不堪入耳的猜测。
  “娘娘,娘娘!”两岁多的原非翊一路喊着跑进来,也许是血缘至亲的关系,小小的孩童就和月筝十分亲近。月筝看见他也是精神一振,露出笑脸,伸开双臂让他扑到怀里来。
  给他擦了擦跑出来的汗,月筝立刻叫香竹和瑞十把曦凤宫里的好吃好玩都拿出来给他,逗他说:“小也想娘娘吗?”
  月阙一家人的名字都很奇怪,非翊这个名字是原学士冥思苦想出来的,解释非常生僻奥涩,原家人就都以了解到这是个吉利的名字为满足。当爹的月阙总随口叫儿子“非也,非也”,从此“小也”这个名字广为流传,俨然成为小名。不敢让小小的孩子叫月筝姑姑,于是“娘娘”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就被原家用来代替“姑姑”一词了。
  逗着小也,月筝眼角抽搐地瞥着坐在旁边喝着冰茉莉茶鬼鬼祟祟一眼一眼盯着她看的小也妈。“又怎么了?”月筝没好气地问这个被她哥同化得越来越不靠谱的嫂子。
  骆小二的眼神又猥琐了几分,探问道:“很‘累’啊?”
  当着侄子,月筝立刻受不了了,剜了她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妈的也不避讳儿子,先十分娇羞地推卸了下责任,袅袅婷婷地说:“其实也不是我想问的,是婆婆想知道。京城到处都在传,婆婆也很烦心。”
  月筝右眼开始狂跳,有了非常不祥的预感。小也妈美目纯真地一瞪,“他真的只对你能行,对其他女人都‘振奋’不起来啊?”
  小也也跟着瞪大眼,茫然看着姑妈,好像也等着她回答似的,月筝顿时招架不住,高声喊瑞十把小也带到外面玩。
  “唉,都嫁了人了。”小也妈还眨着眼,似乎觉得月筝的羞涩十分矫情,放下茶杯又来了一句:“这传言是不是真的啊?”
  月筝努力平服着自己的呼吸,“我也搞不太清!”这倒是句实话。
  骆小二点头,“果然是真的。”
  月筝气噎,什么就是真的了?!骆小二面色戚戚地安慰说:“你不用担心,月阙传信问过师父的,医书上也记载过这种情况。男人的那个问题,多数是心理原因,他大概觉得特别对不起你,所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内疚压住了□,就不行了。”
  月筝这回连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们竟然捕风捉影就去问了师父?千里传信就问这个?!“嫂子……”她咬牙切齿。
  骆小二浑然不觉,还从理论角度继续分析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又欢喜又没压力,所以就行了。”
  “嫂子……”
  “唉,唉。”骆小二瞥着月筝白里泛青的脸色,诡异地唏嘘,“宠冠后宫……看来也是个体力活儿,身兼数职啊。”
  月筝的血管彻底爆裂了,以前月阙就对她和凤璘的闺房事很“关注”,娶个老婆也有过之无不及!
  “奇怪啊!”骆小二陷入深深迷惑,“他把整个后宫的‘雨露’都浇灌到你身上了,怎么小半年来你还没消息哪?婆婆都有点儿担心了。”
  “……”月筝紧握拳头,从牙缝里冷飕飕地往外挤话,“用不用再去问问师父啊?”
  “嗯嗯。”骆小二极力赞同这个提议,连连点头。
  就在月筝要跳起来轰她出去的时候,凤璘一手一个拉着隆安和小也从外面进来,瞧了瞧月筝的脸色,有些犹疑:“聊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骆小二抢着说,还知道要避讳下隐私主角。
  凤璘笑笑,低头地看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微笑道:“下次,可不能去爬那么高的树了。”隆安很喜欢小也,只要得知他进宫一定会找来和他一起玩耍。有些老实的隆安一碰见小也,总是会一反常态地做出些极为调皮的举动,大概他身边缺少像小也这样生机勃勃的玩伴才显得有些内向。
  月筝看见他的笑容,心里重重一顿,不可否认凤璘是个好父亲,即便理政再累,每天都要抽时间和孩子们见一面。或许怕她心中有刺,他很少把孩子领到曦凤宫来,都在乾安殿陪他们。有一次她路过的时候看见他在树下给雅宁念故事,惊讶得忘记自己本该傲兀离开。
  第一次知晓他已经有三个孩子的时候,她更深地鄙夷了他的虚伪,也口气恶毒地讥嘲了他。她早就发现了凤璘对付她的新策略,就是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只是微笑着听,不生气也不解释。她把这没火性的样子归结为他的“病症”。或许当初宽容了隽祁的孩子,她如果真的恨凤璘,又何必对此耿耿于怀?她生气的不过是他的虚伪。看他疼爱孩子的样子,她心里竟一下子又酸又疼,或许这就是他从小期待而没得到的父爱。
  “走,朕带你们去泉汤。”凤璘又拉着两个孩子去了偏殿,小也是最喜欢“娘娘”的大水池的,每次来都要在里面玩很久,也不怕热。两个孩子都非常欢喜,笑声从偏殿传出来,忙碌准备午膳的宫女太监们都跟着笑嘻嘻的。
  骆嘉霖凑在月筝耳边,小声地说:“怎么看来,他也不是很讨厌。”月筝没说话。
  “你还恨他吗?”骆嘉霖这回问得很认真,月筝垂下眼,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恨,怎么不恨?可是……太多的事,还有他的病,都让她觉得自己也越来越糊涂了。
  入秋,皇后有喜的消息震动了整个朝野。
  很多传言破灭了,又有很多传言兴起。最盛的消息看起来十分可靠:因为酷似圣上登基前的嫡妻,外族皇后才这样受宠,她若生下皇子,爱她成痴的皇上很可能立刻册封孩子为太子。
  月筝坐在院中享受着秋夜的凉爽,星星格外密集,看得久了有些头晕。“进房吧。”自从得知她有喜对她格外小心翼翼的凤璘轻轻伸臂揽起她,今夜他的话格外少,月筝知道他有心事。
  并肩躺在榻上,谁也没有入睡,凤璘终于开口唤了她一声:“筝儿……”
  月筝动了动表示她在听。
  “皇位……留给隆安可好?”月筝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立嗣问题不容回避。以前从没和她谈过,因为她会自己想出很莫名其妙的枝节,徒惹烦扰。
  月筝沉默,皇位一直让她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凤珣,凤璘,丝雨……包括她自己,都为它变成可悲又可怖的怪物。“我想要个女儿。”月筝没有回答他的话,一直以来她都梦想有个乖巧可爱的女儿,不用担心她直面皇位的血腥争夺。
  凤璘听了,低低一笑,“好。”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在册立隆安之前,我还需……”
  月筝皱眉,非常厌恶,啪地拍开他轻搭在她身上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还需试探杜家和杜丝雨是吧?还需耍尽心机把牵扯到的人都算计一遍是吧?每次他在她面前掩不住深沉心机的时候,她都会极度讨厌。
  凤璘苦笑了一下,淡然说:“我……都要安排好。”
  他都要为她安排好,若先她一步离开,丝雨便会因是皇帝生母而成为太后,月筝……不是她的对手。
  月筝听了他这句话,鼻子骤然一酸,每次他像这样交代后事般说话,她都受不了。虽然恨他的诡诈,又觉得无奈。身为帝君,若不能驾驭情势,便只能落得惨淡下场,就如……凤珣。
  杜丝雨一直迎到祥云宫外的宫道上,距上次凤璘临幸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凤璘的仪仗走过来的时候,她循规蹈矩地跪下迎接,被凤璘飞快地捞起,她向他妩媚的笑了笑,这么久没来,她没有半分怨色。进了内殿,献过茶果,杜丝雨不动声色地打量端坐上首的这个俊俏男人。密报……真的准确么?他的脸色的确是苍白,虽然勉力强打精神还是掩不住布满周身的倦意。可……他真的到了行将就木的最后时刻?
  对他,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怨?爱?极端的情绪早在两年前消耗殆尽,如今的她,变成了和他一样冷酷的人。在收到密报凤璘患上严重的弱症,已经病入膏肓的时候,她不是不难过,正如此刻看着自己从少女时代就爱恋的美貌男人,觉得十分惋惜。他要死了?她不得不承认,她最先感到的是一阵解脱般的轻松,终于都结束了!她再不必对隆安的未来战战兢兢恐生有变了。她看着烛火中的凤璘微微而笑,唉,还是恨他的呀,他变心了,所以就算他死,她也不要伤心!
  凤璘丢了个眼色,梁岳便识趣地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虽然丝雨保持微笑,轻轻颤动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
  “丝雨。”他叹了口气,“五日后,朕打算册立安儿为太子。”
  丝雨立刻跪下,叩谢这天大的恩典。他这样匆促的立嗣是不是真的到了快要撒手而去的时刻?不然不可能月筝还怀着孩子就匆匆册立隆安。
  凤璘坐在椅子里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得她都奇怪地抬头探询地瞧。他笑了笑,“朕只有一个条件。”
  条件?丝雨愣了下,随即无法抑止地冷漠一笑,她已经猜到了答案。他要走,舍不得的只有一样。
  “你……可能善待月筝?”他问,冰凉凉的眼神看得她彻骨寒冷。他何必还问?他自己也说了,这是个条件!
  “臣妾与皇后从小相识,自会和睦相处。”丝雨垂下眼,郑重地说。她听见坐在上首的他深深叹了口气,这样的结局……他很无奈吧。就算原家能与杜家在朝堂上一较高下,可后宫里的原月筝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再多风光荣耀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她失尽人心。不是因宫眷间毁谤她的一切原因,只是因为她受到凤璘的专宠!于是,她便是后宫里所有女人的仇敌。
  夜晚,当凤璘只是安然沉睡在她的身边时,丝雨在深浓的黑暗中微笑了,病入膏肓或者是真的,“隐疾”却是他扯下的无耻谎言!其他妃嫔不知道,所以只嫉妒月筝是唯一让他“兴奋”的幸运女子。可是,他瞒不过她!
  和她生下隆安,并非顾念往日一番情义,出生帝王家,“延续根脉”是从小烙入他灵魂的东西,这恐怕是他唯一剩下的把原月筝考虑在外的理智。他从来就对杜家保持着警惕的态度,隆景的存在就是证据,他不会让杜家成为“唯一”皇子的外戚而多了资本。
  命运,真的是个很难以琢磨的东西。丝雨想着,差点笑出来,自己也觉得有些疯狂。此刻他无动于衷睡在她身侧的恨,让她对他的死亡感到一阵幸运。她毕竟比原月筝走运,抢不到这个男人的心却为儿子抢到了那张九五龙座,然后……成为后宫真正的女主人。


第58章 一生结缘
  她觉得烦躁,只是好奇他到底对其他女人“正常”吗,对杜丝雨正常吗?如果他没有改善,三不五时地去“临幸”其他妃嫔,不仅虚伪可笑,还暴露了他的问题,换来的不光是妃嫔们的抱怨更会惹来万般猜疑,这不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吗?
  凤璘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笑了笑,“快起来陪我用早膳。”
  听他这样的口气她尤其受不了!他凭什么认为她该笑脸相迎地和他一起吃早饭?心里才这么一动念,握扇子的手已经啪地用立拍在大腿上,自己都觉得太露痕迹,干脆躺着不动。凤璘走来拉她的手,“起来吧,有重要的话和你说。”他的语气郑重,她还是甩开他的手。
  “筝儿,我……”他笑笑,不想岔开话题,“这两天我就要……”
  梁岳有些着急地跑进来说:“容将军求见。”
  凤璘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筝儿,回头再和你细说。”他的脚步有些急,月筝回头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刚吃过早饭,就有人通禀说卫将军夫人求见。月筝愣了一下,将军夫人?香兰?
  来的果然是香兰,她比两年前胖了很多,害得月筝以为她也有了身孕,强忍着不哭,也不让她哭,经年重逢的激动过去,还问她几个月了?香兰皱眉想了一下,悲戚地问:“小姐,我真那么胖了吗?”月筝嘿嘿尴尬地笑着,一时无语。
  “我本来早就想入宫看您,‘圣上’不让!”香兰说起凤璘的时候,还是带着一种不屑和不忿,让月筝听了十分舒畅。
  “为什么?你早回京了?”月筝也不高兴了,凤璘又撒谎,她问起卫皓香兰的时候,他还说他们还在老家任闲职,悠然度日呢。
  “是啊,他对卫皓说,太早让我见您,我会出坏主意!”香兰忿忿,瞪着眼睛委屈地看着月筝,“我能出什么坏主意啊?都是您自己想的!”
  月筝无语了一下,眼角抽了抽。
  香兰瞥了瞥月筝还没隆起的肚子,啧啧摇了摇头,一副为时已晚无力回天的样子,“小姐,您已经不恨他了吧?还真给他生孩子啊?”前两天才被骆小二折磨完,今天又来了香兰。看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月筝突然理解凤璘为什么不让她早早来见她,看香兰对他那么气恨难消的样子,她也觉得又更恨凤璘些了。
  “孽缘,我看你们俩就是一辈子都解不掉的孽缘!”香兰下了结论,随即突然眉开眼笑,情绪变化之快让月筝有点儿跟不上节奏,“小姐,您还没见过我儿子吧?”
  月筝摇头,有感而发:“你们怎么都生的是儿子啊!要是现在有个小也那么大的女孩多好。”
  香兰笑嘻嘻,“那就自己生吧。小姐,您更希望肚子里的是个小姑娘吧?”看她真心欢喜的样子,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还咬牙切齿地说起孩子的父亲。月筝含笑点了点头,“嗯,我希望是个小公主。”
  香兰听见“公主”的时候,微微一愣,笑容有些僵硬。月筝无奈地暗暗苦笑,香兰因为她这样自然地说起孩子的身份,等于接受孩子是“皇帝”的女儿,心里十分别扭吧。她身边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这样矛盾的,太多无法正确分辨出来的情绪交缠在一起,爱和恨,已经实在太模糊。
  香兰待到下午,有太多的话一旦开始说,就总也说不完似的。
  月筝有些疲惫,可能是太兴奋的缘故,香兰一走,就觉得浑身发沉,昏昏欲睡。
  这一觉睡的很舒服,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掌灯,寝殿里只有两个听候差遣的宫女,静得让人心里沉甸甸的……这个时候他还没回宫?或者,今晚他又要歇在别的宫苑?月筝茫然地瞪着帐顶,无可奈何地承认,对于凤璘,她的确是无法像对隽祁那般超然,这是她连自己都瞒不过的事实。她很讨厌这种感受,对自己束手无策,然后陷入自怨自艾。
  “娘娘!”瑞十苍白着脸色跑进来,近段时间来第一次用了勐邑话,“杜贵妃来了!”
  月筝立刻觉察了异样,坐起身时,脸色肃穆,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却拒绝去想。
  杜丝雨依然冠戴整齐,缓步走进曦凤宫的时候,平时的温柔和顺不见了,沉重里带了一丝狂佞。月筝坐在榻上,平静地看她,这是回宫后,第一次看见她表露出真实心情。虽然杜丝雨的表情可怕,月筝却比看见那平素那张时时微笑的假面要踏实,这种感觉很像两年前广陵行宫的那一次。
  杜丝雨停在最内层的帘幕外,静静地看着同样平静看她的原月筝,到了这种时候,她仍是一身的慵懒媚态,连下榻都不曾。或许,凤璘就是喜欢这样的骄纵放肆?她看着月筝笑了,像姐姐看着调皮的妹妹,“你也是师从谢涵白,怎么会这样散漫。”这个在集英殿上击败她的少女,当起皇后来真是一塌糊涂。可是,凤璘活着的时候,这样一个处处不符合母仪天下德容的女子,却是后宫的主人。
  月筝没回答,看了看她身后,只有两个她带来的宫女,曦凤宫里所有的下人都不见踪影,刚才还在的瑞十也被人拖出去了。听不见一点儿的嘈杂,太静了,危机四伏。
  丝雨有点儿不屑向月筝说明发生了什么,挑了下眉,她也很疲惫了,“今天,终于都结束了。”
  月筝一凛,不想明白她的话,心底却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不可能!今天早上他还好好的,还说有话对她说!可是……如果他还在,丝雨是绝对不敢这样走进曦凤宫的。因为不相信,所以没有眼泪,她只是看着杜丝雨。
  杜丝雨没有坐下来,一直腰背挺直地站着,现出一种天生的骄傲,“我们都曾觉得对方幸运,”她笑了笑,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唉,看来还是我更走运一些。”今天的她经历了生死一线,的确是心绪起伏难平。早上凤璘一走,她就差人将他决定五日后立嗣的消息传给二哥知晓。对皇家的任何一个人来说,只要一刻没有登上龙座,就不是安全的。她想了很多,她有很多寝食难安的假设:凤璘若然走得很急,原家大可拥兵自重,先一步占领禁宫,月筝的孩子没生下来,就先拥立隆景为帝,隆景外戚薄弱,韩妃的亲眷都不在京城,这也是凤璘看中她的原因。无依无靠的韩妃和隆景简直是任由宰割的鱼肉,将来月筝生下的若是皇子,废掉隆景简直易如反掌。
  若然凤璘走得很晚,月筝届时已经生下皇子,原月阙自然会全力辅助外甥,一场血腥宫变立时爆发,隆安即便名正言顺,登上帝位恐怕也不那么容易。所以,先于原家动手就是至关重要的了,最难把握的是动手的时机。
  原本还朦胧的迷局,却被她一向鲁莽少智的三哥破坏了,他竟然私自出城召集了隶属杜家的京畿兵卫包围了禁宫,亟不可待地想控制禁宫守卫。收到这个消息,杜丝雨完全绝望了,她不知道二哥是怎么和三哥说的,这样一来,不是形同逼宫吗?依凤璘的脾气,恼恨之下,他会干脆杀了她和隆安,让杜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平时再喜爱隆安,生死存亡的时刻,凤璘永远是那个弑兄篡位的冷血帝王,儿子不过只是一个棋子,他会毫不犹豫地丢弃。
  就在她准备接受一败涂地的结局时,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凤璘得知杜家军入城,气急攻心竟然骤崩于乾安殿,梁岳还企图封锁消息,召容子期和卫皓入宫应付变故。幸亏她这段时间加多了眼线,去宣召容卫二人的太监及时地被她诛杀在乾安门。二哥也带人团团围住原府,原月阙的兵符发不出去,大势就在她的掌握中了。
  三哥按她的指示戒严了禁宫的每一条通道,抓住至高权柄后的第一件事,她就是只身前往乾安殿确定凤璘的死讯,断气的丈夫躺在冷冰冰的龙座上,她看了他半天,离去时候的他会想什么?没安排好身后事,放不下原月筝,怕杜家势大隆安反受其害?唯独……他绝对不会想起她!
  “抬下来。”她冷漠地命令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太监们,凤璘已经死了,他不该继续躺在龙座上,那个位置,她儿子要坐上去。她会为凤璘难过的,他毕竟是她的丈夫,毕竟相爱过,但不是现在。
  然后,她就来到了曦凤宫。
  “要打扮一下么?”她问月筝,她觉得她既然是皇后,死也该死的不失礼仪。
  月筝垂下眼,似乎在想什么,想了很久,才迟钝地摇了摇头,“不了。”
  杜丝雨皱眉,一挥手招过她带来的宫女,“还是打扮一下吧。”她看不得她这个样子。
  月筝笑了,没有半点忧伤,“下去见他,何须特意装扮。”
  随意的口气,终于点燃了杜丝雨心里深埋的火线,冷嗤一声,“其实,他曾要我答应善待你,还说这是让隆安即位的条件。他和很多人犯了一样的错误,人都死了,承诺,条件,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我要你死,他又能如何呢?”
  月筝听了,点头而笑,“是啊……人都死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其实,对于我来说,你也不是非得死。”心里的怨恨终于不需要掩饰地爆发出来,她是真的恨那个死去的男人,和眼前这个将死的女人。“你的孩子死了就可以了,但是,”杜丝雨突然笑了,有些疯狂和恐怖,“我很爱他,了解他,把你送下去陪他,他会真正安息的。”
  月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即使在她人生最诚实的时刻,她仍然仪态翩翩,杜丝雨果然是该生而为后的女人。“能放过我的家人么?”月筝淡然问,正像杜丝雨说的,就连凤璘贵为帝王,死了,对身后事也无能为力。
  “这个不是你该担心的。”杜丝雨已经敛去刚才的笑,一挥手,一个宫女端着鸩酒走到榻边。
  月筝拿起来,笑了笑,“原来……这就是成王败寇的感觉。”以前总是嘴巴说能理解凤璘的阴险,这回也自己体会到了,你不杀人,可人家要杀你。
  杜丝雨听了一笑,“是啊,你平常活得太糊涂。”
  月筝摸了摸自己腹中还没来得及长大的胎儿,有一些遗憾,不过还好,她就要带着他一起去见凤璘了,还是挺讨厌他的,阴险了一辈子还不是被人算计了,不过……一家人能守在一起,也不错。爹娘,月阙小二,还有小也……她不敢多想了,会恨的,会不甘心。她终于害了他们……
  “活得太精明,也不好啊。”熟悉的声音带着戏谑地感叹响在月影倾泻的宫门口。
  凤璘穿着普通侍卫的服装,软甲把他的身材勾勒得挺拔俊朗,他就站在灯光和月光的交界,没有因为杜丝雨的背弃而气愤,也没有因为原月筝还活着而喜悦,他就那么淡淡微笑着站在那儿,杜丝雨和月筝都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都说不出话。
  杜丝雨先回过神,原本就冷漠的眉眼染了怒意,“你又何必这样试探我!”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对凤璘这样无礼。一切都是他的计策,怪不得当时三哥进城那么容易,原来不过是将计就计!布好了圈套等着杜家人跳进来!
  凤璘惋惜地笑了笑,“你连累了安儿。恐怕……暂时朕还不能册立他为太子。”
  杜丝雨有些神经质地哈哈笑了两声,倒颇有几分冷绝的风采,“成王败寇,生死无尤。我和安儿本就是福祸相依,漂亮话就不用再说了,我输了,安儿也认命。”
  凤璘赞许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简直是为皇室和后宫而生的,面对失败的潇洒,恐怕连他都未必能做到这样。隆安得她为母,将来的成就或可超越于他。“你回祥云宫吧。”凤璘笑笑,口气平淡。
  杜丝雨听了,惨然笑了笑,回头看了眼坐在榻上眉头紧锁的月筝,她又错了,最幸运的还是这个稀里糊涂的女人!她费尽心血想得到的一切,原月筝就像对待脚边的石头一样,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原月筝甚至不屑弯腰去拣,自有凤璘双手捧到她面前。
  杜丝雨摇头,“凤璘。”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说想说的话了,她一直想问的,“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凤璘认真地想了想,撇了下嘴,“大概是命。”
  杜丝雨失笑,这个答案也太敷衍,“你信命?”她讥嘲的看着他,他信命的话,早该死在孙皇后手中,变成翥凤历史上淡淡一笔无人关注的墨迹。
  凤璘也笑了,似乎也觉得这答案太可笑,但他的眼神还是很认真,“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理由。”
  杜丝雨冷笑着抿了一下唇,“这倒也是。”
  月筝本在沉默听他们谈话,杜丝雨这句话顿时扎了她的肺管,什么意思啊?在她眼里她就这么一无是处吗?可是……这种时候,她还能和杜丝雨吵嘴吗?
  杜丝雨昂起头,她不想在凤璘和月筝面前显得狼狈,是啊,刚才她还想让月筝死得有风范,没想到很快就轮到她自己。
  与她擦肩而过时,凤璘说:“我会善待杜家的,让他们回乡侍奉双亲也是人间至幸。”
  杜丝雨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前行,他要她说什么?谢谢?
  “这里,都交给你了。”他说。
  杜丝雨一愣,停住了脚步。
  “我已经决定迁都广陵,这里……交给你。”凤璘似乎有些抱歉,睫毛微微上扬。
  杜丝雨尖锐地冷哼一声,太可笑了,他要与原月筝去新都双宿双栖,把这座旧宫以及一干怨妇都留给她?他把她当什么了?
  凤璘知道她在想什么,“隆安,我会一同带往新都,作为长子,我对他的期待仍然很大。”
  杜丝雨无法控制自己骤然转回身,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怨毒:“宗政凤璘,你太贪心也太恶毒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凤璘无奈地叹了口气,“经历了这么多,我终于明白,我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我并非是幸运的人,想得到一些,只能舍去另一些。我想,你也是。”
  杜丝雨瞪着他看了半天,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虽然她已经恨透了他,但她承认他说的对!他想得到原月筝,所以舍弃了她和整座后宫,她也一样,她想让儿子达成梦想,只能放弃对他的怨恨。
  凤璘听着她的脚步渐渐走远,皱眉叹了口气,担忧地看坐在榻上的月筝,她一直静静地坐着,连姿势都没改变。和聪明人说话容易,像和丝雨,三言两语就清清楚楚,但和月筝……有点儿难。
  月筝看着他悻悻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都是你的计划?”
  凤璘十分抱歉,“我本是想和你串通好,没想到杜三来得太快,我没来得及。”
  “啪”!月筝卯足力气的一耳光打得十分有威力,凤璘的脸顿时侧在一边,一道血痕也从嘴角滑下。“有病要死了也是耍诈,也没来得及和我说?!”泪水一下子奔涌出来,她尖着声音质问。“我真的很恨你,很厌恶!”月筝哭得浑身发抖,撒谎成性的他,她真是恨之入骨!
  凤璘用指尖擦去了血迹,嘶嘶倒吸着气,真疼啊,他眼巴巴地看着大哭的月筝也不劝。月筝哭了一会儿觉得很郁闷,转过身背对他,却被他从后面紧紧搂住,“随便你,还好,我还能活很长时间让你恨,让你厌恶。”
  泪水顿时又淌出新的一行,月筝恼羞成怒却无力反驳,是啊,恨他,讨厌他,都要他活着才行。
  圣驾浩荡地离开京城向广陵进发,迁都一事也不是没人反对,只是凤璘主意已定,谁也不愿捻这个虎须。旧皇城与肇兴帝命理相冲是个坊间尽知的秘密,皇上要迁都另盖新宫也不算令人意外。百姓尚且讲究宅院的风水,更何况一国之君。
  月筝坐在车里回头望已改名“西都”的旧京城,丝雨真的接受了凤璘那个无耻的条件?留在旧宫以贵妃身份管理一干宫眷,正如凤璘说的,当个明白人实在很痛苦,为了隆安,这样的命运也忍下。
  “你真要册立隆安为太子啊?”月筝闷闷。
  与她同车而坐的凤璘正闭眼欲睡,随意地嗯了一声,“只要他将来争气。”
  月筝有点儿赌气,“那将来丝雨还是太后,她还是会杀了我和我的孩子,我娘家的人!”
  凤璘懒懒地把眼睛睁开一线,原本就眼角上挑的眼睛线条越发妩媚至极,“不会啊,你哥现在是大司马,位极人臣,将来只有他想拉隆安下龙座,没有人能杀他。”
  “可是……”月筝皱眉,又可是不出下文。
  “放心,我也深刻地体会过,扔下你撒手人寰后的惨状,所以我死之前你还活着的话,我会亲手带你一起走的。”凤璘口齿有些缠绵,显然就要入睡。
  月筝用力地推了他一把,他的头咚地撞在车厢上,疼得眉头紧皱,却没有睁眼,还是一副想睡的模样。
  “你是要我生殉?!!那我的孩子怎么办?”月筝寻衅。
  “闹了这么半天,你该不是想让你的儿子当皇上吧?”凤璘又把媚眼睁开瞥了她一下。
  “我绝对不让我的儿子变得像你这样无耻又冷血!我不要让他当劳心劳力口是心非机关算尽的皇帝!”
  “就是吗,别担心,他们有‘月阙舅舅’呢。”
  月筝还是不甘心,“月阙舅舅也不可能长生不死啊!”
  凤璘翻了个身,懒懒地说:“那不还有小也表哥吗。”
  月筝眯眼,“你不怕原家势大,将来……哼哼。”她冷酷地笑了。
  “知道为什么杜家没当成大司马,你哥能行?”凤璘动了动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月筝双手抱臂很想听听皇帝的内心独白,皇帝说:“相比杜家,你娘家人都有点儿缺心眼。”月筝觉得嗓子一甜,好像要吐血。“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心……真是操不起。别吵我了,困。”
  月筝嗤了一声,懒得再和他说。其实……他这话也没说错,生前为子孙做再多的安排,死后也是一筹莫展,杜家逼宫的那一出戏虽然全在凤璘的掌握之中,对他的触动也还是很大。
  广陵的新皇城由蒋南青负责筹划设计,月筝私下问过师娘,师父为什么没跟来,建造皇宫这样的大工程没理由不吸引师父啊?
  蒋南青苦笑着告诉她,谢涵白很记恨凤璘说的一句话,他亲自去请蒋南青来设计新宫图样,当着谢涵白说:没请他是因为他只适合布布粗糙的石头阵,于修建殿宇这项缺乏必要的审美。这句话深深地侮辱了谢大师,导致谢涵白死都不要随她来广陵。
  新宫落成的时候,蒋南青看凤璘又在情丝上打了个结,笑着问他:“你还这么认真啊?不怕涵白赖账?”
  凤璘轻轻一笑,“再生气,说过的话还要算数的,不然我会更看不起他。”
  月筝翻了他一个白眼,他向来和师父不对盘,师娘听了倒好像挺开心,也不生气。
  “师父答应你什么了?”她还是很好奇的。
  凤璘编好了情丝,缠回手腕,云淡风轻地说:“他说不屑教导我的孩子,除非我能结满这条情丝。”
  月筝无语,这的确是师父的风格,口是心非。
  月筝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一个下雪的冬天,是个健康漂亮的胖小子,起名隆锡,月筝因此气得大哭。凤璘倒很想得开,安慰她说:“不要紧,我一定会努力让你生出女儿来的。”月筝听了,哭声又高了一个音阶。见凤璘喜滋滋地又开始编情丝,她就很不满,应该是他做了让她感动的事才编一个结纪念吧?她生孩子,他打什么结啊?“你这是作弊!要是这样糊弄,没两年这结就打满了!”
  凤璘不以为然,“当然要趁锡儿满六岁之前打满啊,你师父就无话可说了。”
  “你这是欺骗我师父!”月筝控诉。
  “嗯。”凤璘大方承认,“情丝的确是骗骗谢涵白的,你和我的缘分……”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在这里编结,一辈子都结不完!”
  月筝听了,抿嘴一笑。
  

---全文完---

所有跟帖: 

这个搞笑多了。平衡了。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1/2010 postreply 08:05:33

梦幻大清 - 雪灵之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189796 bytes) () 09/22/2010 postreply 16:33:25

不好看。现在特讨厌穿越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3/2010 postreply 13:10:57

雪灵之 - 拈花笑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394931 bytes) () 09/22/2010 postreply 16:41:57

《双飞梦》作者:雪灵之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416823 bytes) () 09/23/2010 postreply 15:4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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