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于 2021-12-07 18:36:5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我曾有十年刑警工作经历。在刑警队的时候,蔡康明是刑警队退休的老队长,我们都叫他老蔡,我特别喜欢听他讲以前那些破案的故事。
起初,听老蔡讲案子时,我最感兴趣的是谁被杀了?怎么杀的?为什么杀?怎么破的?
慢慢的,听的案子越来越多,我从老蔡那里听到了更多宝贵的东西。
有时候是侦查员们的嬉笑怒骂,诙谐机智;有时候是受害人或者凶手令人瞠目结舌的极端认知;有时候是人面对无法抗衡的不公命运而产生的无力感;有时候是事情的发展峰回路转、出人意料,让人毫无准备。
这些细微之处,在案卷上不会记录,在新闻上不会报道,它是侦查员内心的经验和感受,只存在于小部分经历过,感受过的人的记忆深处。
当刑警的大部分都很直爽。蔡康明说,队上有人公开说,最不喜欢搭班的法医就是老苗。确实,老苗平时不但事儿多,还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特别是去外地办案,他绝不吃一点亏。
无论再远的路,开车的人里从来没他,聚餐花钱的人里从来没他,无论住什么环境,他总能不动声响占个最好的位置。而且他还是个甩手掌柜,等别人好不容易把事都安排好了,扭头一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躺下鼾声如雷了。
所以队上的人出去办案,都不找老苗。但蔡康明心软,看不得老同事没面子,就他带着老苗。慢慢的,蔡康明、张大为和老苗三人的搭档成了标配。
张大为因此很不高兴,嘟囔蔡康明是软柿子,人家挑剩下不要的,他收着。
蔡康明为老苗找理由,说:“别小看老苗,他有丰富的基层经验,看问题又细,说不定我们哪天遇到个疑难案件,还要靠他呢!”
“正”字案破获后不久,在离承山村50多里地的太溪村,又发生了一起命案。村民在村边打水时,发现水桶的铁钩挂着什么东西了,水桶拉起来异常的沉。这个井不是机井,是村里人吃水用的水井。
几个人一起往上拉,拉着拉着,看到了一具尸体,身上裹着布单,头露在外面,头发很长,盖着脸,看样子很年轻。几个人吓得一松手,拔腿跑了。
接到报案后,蔡康明和张大为就赶快收拾东西,急着往现场去。但当地警方说,尸体情况比较复杂,还需要带一个法医。
张大为开着队上唯一的一辆“吉普车”,载着蔡康明和老苗,火急火燎地往现场赶,车子以能在乡间土路上开动的最高速度颠簸。
前面有人吵架,一群看热闹的人把路给挡住了,车被迫停了下来。
“我下去看看。”蔡康明和张大为还没反应过来,老苗已经推开车门,下车了。
那边急着等他们出现场,这边老苗竟然还有心情看热闹?
张大为气的一拧钥匙,就地熄火,车停在大路中间。他无奈的说道:“这可好,去晚了,影响办案,还是咱俩的责任,可是咱们还能捆住他的腿不成?!”
蔡康明挤到人群最前面,看见一个老汉和两个年轻人在吵架,地上一大群小猪在他们脚边绕来绕去,这些小猪个头差不多大,左前腿都绑着红布条,非常可爱。
原来,他们都是在市场上卖小猪的,摊位相邻,不知什么时候,两家都有些小猪从笼子里跑了出来。巧合的是,两家为了好辨认,都是在小猪左前腿绑了红布条,跑出来的小猪混在了一起,无法辨认了。
两个年轻人说他们笼子里跑出来了9只,老汉说他的跑出来了11只,可地面上总共只有17只。双方都说对方想故意讹诈自己的小猪。
两家越吵越凶,两个年轻人准备捉小猪,老汉拼死拦着,周围看热闹的老乡也跟着起哄,七嘴八舌的分析着小猪到底是谁家的。
这时,老苗一言不发,站在他们摊位前,一边淡定的吸着烟,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笼子里的小猪。
老苗这人一直不修边幅,那天穿着便服,衬衣一半露在裤腰外面,一条裤腿卷在小腿部位,乍一看,就是个无所事事,还爱管闲事的农村老头。
蔡康明估计老苗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准备拉着他走。老苗说:“等会儿,等会儿。”
然后他回头对正在争吵的三人高声喊道:“老乡,老乡,你们都别吵了,你们吵下去也没用,我来给你们评评理,怎么样?”
听老苗这么一说,蔡康明也瞬间来了兴趣。老苗立刻进入角色,两眼发亮,好像身上每个汗毛孔都呼吸顺畅起来。
“你们都来看看,这小猪左脚绑的布条,有的绕了三圈打个结,有的绕了两圈打个结。但是这个不能说明问题,因为,你们各自笼子里的小猪,有绕两圈也有绕三圈的,但我发现,有一个特征是一定的。老人家这边,打结是左边压右边,这个年轻人打结是右边压左边。不仅如此,老汉打的结,两根布条一般长,年轻人打出的结,一根长,一根短。”
大家走到他们摊位的笼子前,仔细看了看笼子里确定归属的小猪的打结方式,还真是这样。周围群众一听,都很服气。蔡康明没想到老苗能看的这么细。
在大家的帮助下,老汉捉小猪,老苗拆解红线,一只一只的数了数,老汉确实有11只小猪跑了出来,年轻人的,只跑出来了6只。如果不是老苗,这两个年轻人就多讹诈3只小猪。
老苗指着那两个年轻人说道:“小伙子,本事还没练好呢!就想出来讹人,下次再让我遇到,小心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两小伙子心虚地辩解道:“那不是凑巧嘛!谁能想到是这样。”
老苗说道:“有这么巧的事吗?绑布条绑成一样的,还都用红布条?”
两人不吱声了,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悻悻地低着头,但手脚麻利地快速收摊。
老汉拉着老苗,激动地连连道谢说,多亏老苗出手相助,家里孩子生病,就指望着卖这小猪给孩子看病呢!
在车上,蔡康明问老苗怎么想到的。老苗说:“小时候,家里穷,就靠着我母亲织布养家。母亲织布,我帮着卖布,经常看人用绳子打结,我发现人打结的习惯是固定的。时间长了,对于周围几个熟悉的人,我看到打的结就知道这东西经过谁的手。”
蔡康明感叹,这真是生活经验啊,没有这种经验,就没有这种意识,就想不到这个问题。
“老苗真是和群众打成一片啊!”蔡康明和张大为无不感慨。
老苗摆摆手,说道:“这都是苦出来的。你们还年轻,都是城里出来的,没在农村生活过,没吃过苦。你们不知道,人穷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有多难啊!你看刚才这个老汉,急着给孩子治病呢!要不是我去给解决了,他孩子咋办?!”
蔡康明和张大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狡猾的老苗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呢!他刚下车的时候,还不知道为什么吵架呢!
但他们都没再揭穿他,而是一路上听着老苗讲他的农村生活经历。
蔡康明没有在农村长大,但他吃的苦不比老苗少。他开始对老苗的“小气”多了一些理解,但理解归理解,他和大为不会因为理解而改变对老苗的看法。
太阳快下山了,他们还没到现场,蔡康明和张大为心里暗暗骂老苗拖后腿。
这个水井井口比较大,老苗打着手电,下到井里看了一眼,上来后说道:“今天太晚了,不好捞,明早天亮了再说吧!”
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关掉手电筒,什么都看不见,确实太暗。听老苗这么一说,蔡康明和张大为也觉得明早再打捞也行。
当地警方一看,市局来的人都发话了,就把水井周围拉上警戒线,只留下一个协勤守着现场,其他人都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尸体捞了上来 。尸体外面包裹着花布,看起来是农村普通的带条纹的粗布床单,尸体的头露在床单外面,头发盖住了脸。
老苗熟练的戴上手套,上前扒开尸体的头发一看,惊呼道:“咦?昨天我看着脸还是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成花的了!”
死者的脸被刀或者类似尖锐的东西划烂了,弄得血肉模糊,应该是凶手戳进去后,转圈拧着划,能看出其目的就是毁容,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并没有反映出仇恨心理。
警方没想到,有人趁着昨晚警方松懈的时候,又下到井里,黑灯瞎火,偷偷把死者脸给划了。
“没想到凶手这么胆大,要是昨晚再来转转,说不定都已经抓住了。”张大为遗憾的直跺脚。
“说明这罪犯和死者认识,离咱们比较近,就在这附近几个村,很可能是有预谋杀人,赶快看尸体,找尸源!”蔡康明催促道。
老苗掀开裹尸布,终于见到了尸体全貌,大家都惊在了原地。
尸体全身赤裸,肚子被划开一个大口子。刀口有明显的生活反应,是死者还活着的时候,被划开的。可能是因为裹着床单,泡在冰冷的井水中的时间不长,尸体的腐烂程度不高。
老苗答道:“还是有东西被取出来了。死者是孕妇,胎儿是活着被取走了。”老苗说道。
蔡康明和张大为心里一惊。人还没死,胎儿就被取走了?这么恶劣,要不就是变态,要不就是熟人早盯上了死者肚子里的孩子,想要孩子。
警方立刻安排人找孩子。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需要吃奶,需要照顾,一定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侦查员把有新生婴儿的家庭都调查了一遍,又把水井附近的房子也搜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孩子找不到,侦查员们关注点又集中在现场情况和死者身上。
一般情况下,像这种从现场流出来的证物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很可能透露出凶手的信息。
蔡康明认真看了床单,非常失望,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老粗布床单,白底,左右两侧有两组红蓝相间条纹,现如今血迹斑斑。
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床单。这床单大多是一些村民家的织布机织的,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在市场上流通,但由于花样差不多,上面又没有商标或者其他什么明显特征,所以,找不到任何能表明死者或者凶手身份的东西。
从凶手半夜划脸的行为来看,应该是熟人作案,必须要了解死者情况。
抛尸水井位于太溪村。太溪村坐落在中原地区太行山脉连绵起伏的山坳里,旁边还有个太白村。两个村子相邻,两个村子离A县大约三十多里地。
经过调查发现,太溪村近期并没有失踪妇女。把调查范围扩大后,终于比对上了A县一户刚报失踪的人家。丈夫来认尸后,确认了死者身份。当知道孩子被活着剖出来时,丈夫抱头痛哭。
死者叫马英,21岁,已婚。娘家是旁边太白村的,平时和丈夫住在县里。在丈夫和亲戚朋友眼中,马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妇女。
丈夫鲁平是个县城橡胶厂的工人。马英怀孕前打点零工,怀孕后就安心在家等候生产。鲁平和马英是相亲认识的,结婚后,鲁平对马英非常好,特别是怀孕后,鲁平就没让马英再干过家务活。
但怀孕后,可能受激素影响,马英脾气越来越大。两周前,鲁平早上做好早饭,和马英一起吃完,准备上班。突然,马英拉着他不让走,非让他上午请假陪自己。她还说,前几天去接鲁平下班时,在厂门口,看见他和厂里其他女工说说笑笑。鲁平说马英就是闲的,没事找事。两人为此大吵一架。马英气的收拾东西要回娘家。
鲁平当时也很生气,平时,马英一生气就威胁他要回娘家。他以为这次她还是在说狠话,就冲着马英喊道:“回就回,有本事回去就别再回来!”
等他晚上回来一看,马英真的不在家,贴身衣物也带走了一些。鲁平知道她真的回娘家了。
鲁平说自己气坏了。他想不明白,他对马英这么好,马英有什么好生气的,而且已经怀孕8个月了,竟然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挺着大肚子就走了。
鲁平当时想,爱去哪里去哪里,不能总惯着她,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
谁知,这一去,就是一个星期。鲁平有点着急了,买了烧鸡和酒,周末迫不及待地到太白村老丈人家,想接马英回来。
到丈人家里一问,马英压根没有回来过。这下鲁平慌了,赶快回县里报警。
这些情况说明死者是两周前失踪的,再结合现场情况来看:
1.抛尸的水井位于太溪村村边,水井附近没有找到可用的痕迹;
2.死者舌骨断裂,推测是被扼颈或者掐颈导致窒息死亡;
3.尸体全身赤裸,裹了一条白底,左右两侧各有红蓝条纹相间的粗布床单;
4.死者腹部被划开,刀口有明显生活反应,腹中胎儿被活着取出。
5.根据尸体腐烂的程度,推测遇害时间为两周左右。死者胃里有未消化的食物残渣,是绿豆芽,说明进食后,2-3个小时内就被杀害。
鲁平想了想:“好像是我炒了点绿豆芽,她当时还很生气,说不喜欢吃豆芽。”
说明死者就是离家后没多久,可能是当天上午9点至11点,在这个时间段遇害的。
上午9点至11点,这个杀人时间很特殊。如果是有预谋杀人,一般不会选择在大白天9点至11点,这个时间段不是罪犯预谋杀人的理想时间。而且马英吵架回娘家这个行为是一时兴起,所以,很可能不是有预谋犯罪。
但之前凶手回到案发现场去划脸,明明就是为了隐藏死者身份,极大可能是熟人作案,说明凶手和死者可能有比较直接密切的联系,有预谋犯罪的可能性大大增强。
有人提出:“会不会是早就盯上马英,尾随马英?”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
情况不明朗,但是熟人作案应该是比较确定。当时的工作重点还是调查马英的人际关系。
鲁平说,马英有个好姐妹住在太溪村,叫沈红。以前过年回娘家的时候,她会去找她玩,也会在她家过夜。
侦查员立刻询问了沈红,但沈红说,马英没来过,而且家里人都能证明,最近没见过马英。
侦查员进而围绕马英、鲁平、沈红,包括马英的七大姑八大姨,大事小事全都问了个遍。
又把马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问了一遍: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家里人有没有得罪什么人?会不会是马英和鲁平祖上得罪过什么人?马英有没有恋人,或者有没有人一直暗恋马英?
但是两家人背景都很简单干净,家里几代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得罪过什么人。马英到县里后,和鲁平两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两口子吵架拌嘴再正常不过,鲁平对马英确实是一心一意的。
会不会是马英离开家后,在太溪村遇到了某个熟人,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事情,凶手为了灭口,激情杀人?
但是,据马英的丈夫讲,在太溪村,马英唯一认识的人就是沈红,沈红周围很多邻居证明,马英失踪的那天上午,沈红在家,而且,没人见到马英。
这个案子十分奇怪,有线索,但是根据线索的推断竟然都不正确。
张大为对蔡康明说:“我觉得,这次,咱们可能真是遇见变态了,村里这么多人,白天看着都正常,晚上关起门,谁知道谁是变态。我们到哪找去?!”
“是啊,之前唐仲伯案件也是找不到动机,但现场线索很明确。但是,这个案子很奇怪。
你说是熟人有预谋杀人吧,死者背景干净,没有仇人,而且作案时间点不大对。你说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情,激情杀人吧,也不应该把孩子剖出来啊,而且到现在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并且,凶手为什么要去划花死者的脸呢?”蔡康明纳闷的说。
那几天,蔡康明和张大为把案情从头梳理一遍又一遍,他们没事就回到案发现场,围着水井,走一圈又一圈,走一圈又一圈的苦思冥想。
蔡康明后来说,估计当时不明情况的村民肯定以为,哪里来的疯子,大晚上不睡觉,夜里围着水井不停转圈。
蔡康明说过,侦查员不怕干工作,就怕没工作干。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局里开始催了。
还有别的案子在压着,蔡康明和张大为不能为了这一个疑难案件一直留在这里,原地打转。
看着本来幸福安稳的三口之家,突然遭受无妄之灾,只剩下鲁平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活在世上,马英和腹中的孩子无辜惨死,蔡康明不甘心。
他知道如果就这样走了,这个案子就放下来了,除非再有重大发现,重新启动,否则难再召集这么多侦查员扑在案子上。
两条生命消逝的悄无声息,而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不公平!
他还是想再等等,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他知道答案一定就在眼前这些线索中,只是自己还没有找到。
这时,老苗突然说:“我发现个问题,不知道对不对。”
老苗说道:“你们是侦查员,我是法医,我又不负责破案,所以我一直没说。看你们实在没办法了,提出来,可以讨论讨论。”
“都这时候了,只管说,什么都行!”蔡康明焦急的说。
“一开始就注意了!我认真看过,没什么特别啊?”蔡康明答道。
发现尸体的时候,蔡康明就认真看过这条裹尸布,此刻,他又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还是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你看,这块布,左边有5道条纹,右边有6道条纹,不对称。”
果然,按照老苗说的,蔡康明仔细数数条纹,确实不对称,但是不明显,被血污弄脏后,更难发现了。老苗不说,蔡康明根本没注意到。
老苗非常有把握地说道:“织布这事,我知道,我之前给你们说过,从小看我母亲织布长大的。织布要起头,起头起错了,那么这一大张布都是错的。这个床单就是。你们看,它这个线就排错了,左边起了5条,右边起了6条,这两边不对称。估计织布的人排线的时候没发现自己排错了,等织了开头,发现线排错了,已经改不了了,只能继续织下去。所以,这就成了一块废布。”
“嗯,可是这和凶手啥关系呢?”蔡康明和张大为瞪大眼睛听着。
“一张布,一开始织,一般就是一大块。绝对不会只有裹尸布这么小。”
蔡康明和张大为认真地听着,完全就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因为不懂织布,所以根本想不到这上面去。
老苗接着说:“虽然,乍一看,看不出来是废布,可能让你们看,你们也不觉得是废布,但那是因为你们不会织布,不懂。农村织布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废布。当买家去买布的时候,他们大多数都懂,而且肯定会仔细挑选,这种布,肯定没人买。所以这块布,肯定不会在市场上流通。”老苗狡黠地笑了。

接着,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补充道:“当然,我说的是一般情况,要是真有人脑子坏掉了,买废布,那就当我没说!”这种时刻,老苗都不忘给自己留个台阶下。
张大为看着老苗,完全是没有接触过的领域,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很可能是他,或者他家人自己织的。因为卖不出去,只能自己用,或者送人。”老苗说完,长长吐了一口烟,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一副很笃定的样子。
“可是凶手这块布已经包尸体了,家里可能没有了。”张大为还是没反应过来。
“那凶手或者凶手认识的人,一定还有剩下的布!我们只要找到谁还有这样的布,就是找到了和凶手有联系的人。”蔡康明两眼冒光,豁然开朗。
张大为也明白了,激动地说道:“老苗,你真厉害啊!这案子你要是没来,我们打死也想不到这个啊!”
当人们不了解一个事情的时候,就算这个事情放在面前,他们也还是看不到。
这个案子的侦破人员如果不懂织布,是绝对想不到这个问题的。但是,如果不在农村生活,有几个人能懂得织布呢?
老苗悠闲地接过张大为递上的烟,夹在耳后,说道:“土经验!土经验!”
世事就是这么有趣,被他们嫌弃的老苗,此刻成了“香饽饽”。如同掩埋在淤泥里的钻石,终有一天,熠熠生辉。
当时,蔡康明担心,如果挨家挨户进屋搜查,嫌疑人发现警方在找布料,把布料销毁或者藏匿,那就彻底找不到了。
老苗还提供了一点信息:“这种废布料,在农村,一般会自己家用来做床单。”
当时正值夏季,酷暑难耐,那个年代的农村,村民们晚上睡觉,有时候就直接在屋外打地铺。
蔡康明找来村长,让村长想办法号召乡亲们,晚上集中到村口的一个广场上,打地铺睡觉。
夜里,趁乡亲们睡着了,侦查员们拿着手电筒,在广场上,蹑手蹑脚的,一张一张床单,悄悄进行比对。
当时并没有惊动这家人,而是先从侧面了解情况。这家人和马英素不相识。这张布是这家的女主人织的。
据她自己讲,她当时已经织了开头,发现织错了,想着自己用吧,就把布织完了。织完后,她把布分了三块,一块给了父母,一块给了自己哥张民,一块留着自己家用了。
当时侦查员们分析,有条件实施杀人剖腹,一般要有独立的空间和独处的时间。
最近一段时间,张民一直一个人住。张民老婆回娘家了,走了很长时间了。
和马英素不相识,还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会不会精神有问题?
为了防止抓捕时出现意外,在实施抓捕前,警方对张民这个人进行了调查。
调查结果和警方想的又不同,张民家里没有精神病人,家族也没有精神病史,张民绝不是个精神病。
这个人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人们眼里,简直老实的过了头,背地里,大家都喊他“软蛋”。三十多岁时,妹妹都有了孩子,他还没找到媳妇。他太老实了,平日里,笨嘴拙舌,不爱说话,唯唯诺诺。好不容易从外村讨了个媳妇,三天两头回娘家,日子过得鸡飞狗跳,据说是生不出孩子。
警方一听是这种情况,突然觉得有了一丝希望,会不会是他们夫妻想要孩子,把马英的孩子剖出来,让他老婆偷偷带回娘家养去了?
这么一分析,警方立刻对张民实施了抓捕。抓捕过程中,张民老老实实,没有丝毫抵抗,并对杀人剖腹供认不讳。在张民家里找到了马英的衣服,都被张民洗干净,放了起来。
抓捕后,留有一丝希望的张大为赶快问张民:“孩子呢?”
“问你话呢,快说,孩子呢?”张大为急的踹了张民一脚。
“我想治我的病啊!医生给我说,要想治好我的病,得吃个人……”
四个月前,张民的媳妇给张民下了最后通牒:“赶快去治好你那玩意,半年内,你要是治不好,咱俩就离婚。”说完,就像马英似的,卷着铺盖卷,气呼呼地回娘家了。
原来,张民性功能有问题,基本硬不起来,不但没法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生孩子更成问题。张民好不容易骗来的媳妇,眼看要飞了。
张民又苦恼,又着急,他听说县城里有一个老中医,对治这种病很有一套。
张民到县城里找到了老中医,老中医给他把了脉,开了药方。
老中医对他说:“你这病比较严重,要是想快点见效,必须要吃一个‘全人身’。”
张民一想:人家都说,吃啥补啥。吃身子肯定补身子啊!
他说:“那‘全人身’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一般人根本找不到,就看你有没有决心了。”
从老中医那里回家后,他每天满脑子里想着全是去哪里找“全人身”的事。
老中医说了,必须是“全人身”,说明全部吃下去才有效,这怎么办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他正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晒着暖,想着“全人身”的事,马英就这么挺着肚子,气呼呼地从他家院子门前经过,应该是打算去找沈红诉苦。
张民一看,“噔”的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这不就是“全人身”吗?大人吃不下,能吃得下婴儿啊!
他一把把马英拽进院子,掐晕了,把孩子剖了出来。回头一看马英也没了气,他找了条家里的废床单,把尸体一裹,趁着晚上没人看见,扔进井里了。
听到这样让人匪夷所思的动机,大家大吃一惊。是不是他在编故事糊弄大家啊?这人像是在讲天书,难道他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尸体缺少胎儿的事,胡说八道呢?
看他这样痛快的承认,又讲出这样的动机,侦查员们反而拿不准了。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警察来了,我就趁晚上天黑,下到井里,把尸体的脸划了划。”
张大为气的破口大骂:“怪不到村里人都叫你‘软蛋’,活该你,自己不行,就对最弱的人下手。你光想着你自己,就想着你有病,你想过你杀的那孕妇多可怜吗?你光想着你媳妇走了,你想过人家的老婆孩子都被你害死了吗?”
“我的病很严重。那医生说,我要想治好病,必须得吃个人啊!可是吃了之后才知道,根本没有效果。早知道吃了没有效果,我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啊!都怪那个中医!”
蔡康明和张大为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张民,心想,这人看上去精神很正常,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平时在村里也很老实。而且他和马英一家素不相识,如果不是受人蛊惑,他根本没有动机杀人剖腹。他说的或许是真的?
有人在村里搞封建迷信,就像以前鲁迅先生文章里写的 “人血馒头”那一套。多么害人啊!这种人比张民更可怕。
蔡康明却阻拦说:“大为,先等等,你只凭张民的口供怎么抓捕,如果他拒不承认,你怎么办?”
“对对,到时候没证据,反而拿他没办法。”张大为问道:“那怎么办?”
“咱们也装成患者,先去探探风。” 接着,蔡康明若有所思的说道:“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们就看看中医怎么说吧。”
蔡康明和张大为立刻按照张民说的地址,找到了那个老中医。这老中医不是正规医院的医生,是个江湖郎中,在家里坐诊。
他们进去之后,张大为扮成患者,装作和张民同样的病情,找老中医问诊。
老中医把了把脉说:“没什么大问题,你这种情况应该是肾虚,开点药补补就行了。”
张大为装作很着急的样子说道:“老先生,我着急的很,您帮我想想办法,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药能快点好?”
蔡康明和张大为心里“噔”的一下,两人一对视,又是“全人身”!就等他说这个呢。
蔡康明赶快装作迷茫的样子,趁热打铁,继续问道:“老先生,老先生,您给我这兄弟支支招,我们着急的很,去哪里能找到‘全人身’呢?
老中医故弄玄虚的说:“那‘全人身’多珍贵啊!那是你们想找就找到的?一般人根本找不到!”
“那怎么办呢?我们有钱啊,我们能从您这买吗?”张大为一边装作着急的样子,一边讨好的递上一支烟。
“那怎么办呢?老先生,您给我们指条路,要不,我去杀个人或者吃个小孩?”蔡康明看老中医一直在兜圈子,索性突然挑明了,他认真观察着老中医的反应。
老中医先是一愣,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反应了一下,然后一脸惊恐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杀什么人啊,你们有毛病吧!为什么要杀人啊?山上才有全须全根的全人参啊!去山里找啊!是地里长的人参!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吗!!”
张大为气的直骂张民:“这张民真是个傻子,多亏你拦着我没有抓捕中医,要是抓回去一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咱们都跟着丢人!”
蔡康明说道:“要不我当时怎么拦着你呢,咱们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想这个人啊!”
张大为恍然大悟:“你之前就想到是吃的人参了?怪不得你说,还有别的可能,原来是这意思,你怎么不早说?”
“如果那时候说了,咱们探风的时候,你就带着主观的认识了,你还能装的这么像吗?而且对他进行调查,咱们肯定要做的不留隐患。早说晚说没区别。现在看来,老中医确实是没问题,我认真观察了,不是演的。”蔡康明道。
“真行,你个蔡康明,为了破案,无所不用其极,把我都给瞒在鼓里。”张大为不忿的说道。
蔡康明笑而不语,他知道张大为肯定理解他。果然,没过一会儿,不快的心情烟消雨散 ,张大为又凑上来问蔡康明:“说真的,康明,你说怎么会有张民这样的人呢?他不懂,他为什么不能再问一句呢?”
蔡康明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人思维的局限性。因为,他不知道人参,所以,他从没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就如同我们不懂得织布,我们也永远想不到这块布会有问题。这是一个道理。”
蔡康明补充道:“我们并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某件事情,这种时候,只能通过学习来改变。否则我们根本意识不到。”
事后,警察关于划脸的事情,还是想不通,又问张民:“你又不认识人家,你事后又跑去把人家脸划花干什么?”
张民茫然的说:“我听说警察来了,我很害怕,我怕警察知道死的是谁!”
张民都不认识死者,警察找到死者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民这个人思维混乱,愚昧无知,却又胆大包天,不计后果。不管警察对他说什么,张民好像没有丝毫感觉,只是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警方,简直是对牛弹琴。
老苗后来把人参的事情和他杀人的严重性给张民解释了,张民抱着头,呜呜的哭了,说那个时候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有很严重的病,一定要治好,不能让媳妇走了,别的什么都想不到了。
同是在农村长大的老苗,感慨万千,对蔡康明说,如果不是我母亲含辛茹苦的织布卖布供我上学,坚持让我读书,学知识,也许我现在也和张民一样,脑子空空,不知道人参是什么。
可怜的马英一家,猝不及防,遇到了这样的无妄之灾。鲁平说,他真后悔和马英吵架,更让他自责的是,最后一句对马英说的话竟然是:“有本事就别回来。”马英真的没有再回来。本以为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吵架,竟成了永别。
怎么会这么倒霉呢?怎么能避免呢?不知道,谁也左右不了。
这就是每个人不同的人生。生命脆弱的出乎我们的想象,我们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不知道我们哪一天会死亡。
老蔡说,当刑警时间长了,就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其实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罪犯,这种匪夷所思的作案动机的案件,是最难侦破的,因为,不能按正常逻辑去分析,但在侦破案件之中的侦查员并不知道当时遇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对手。
所以,破案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打破自己的思维壁垒,大胆推测,小心求证的学习过程。
在本案中,虽然凶手张民智商不高,甚至十分愚昧。但是,他阴错阳差办了一件极其难侦破的高难度案件。
如果不是张民用家里的废床单包裹了尸体,如果不是老苗正好懂得织布技术。那么,想要侦破这个案件,就可能要等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运用现在才成熟的DNA技术才能找到凶手。
但如果张民不再犯案,采集不到他的DNA,这个案子就不知何时能重见天日了。
好在没有如果。
这个案子之后,蔡康明开始对刑侦工作有了更深的认识。
他说,很多东西不是在书本上能学到的,是在生活经验中习得的。所以,侦查员要去认真感受生活,体悟人生,不断打破思维壁垒。生活会给你带来大智慧,会在破案时给你带来源源不断的灵感。
因此,好的侦查员,一定是有丰富生活阅历和经验感悟的。一个“脱离群众”,高高在上,只会死读书本的侦查员,一定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从此,他开始喜欢跟着老苗往“农村”钻,他说,在农村,有大愚昧,更有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