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之力:清明时节的杭州爱情故事

温柔之力:清明时节的杭州爱情故事(上)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4-03

 

马上清明假期了,这是追思逝者的节日,不过又是一片春光大好,是开花的日子,许多浪漫的故事,都是在清明时节开始的。

 

今天拆解一个清明时节的爱情故事给大家,时代是南宋,地点是杭州。

 

这就是三言二拍世界里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卖油郎独占花魁》。

 

 

 

掌上明珠

 

北宋末年的汴梁,是全世界最繁荣的城市,没有之一。

 

汴梁城外的安乐村,有个莘(念深)善,和老伴阮氏两人开了一个“六陈铺”。

 

六陈铺就是杂粮店,因为大米小米大麦小麦芝麻豆子这样的商品都可以贮藏,所以叫六陈铺,莘善不仅卖粮食,还出售茶酒油盐,就算是北宋京郊超市掌柜的。

 

家里日子过得不错,就是人口少了一点,莘掌柜40岁之后才有了一个女儿,名字叫做瑶琴。

 

莘瑶琴虽然才十二岁,却已经生得非常美丽,这个姑娘还有一个特长,就是针线活儿特别好,而且没人教,就是天赋异禀,聪明伶俐。

 

但是你再聪明,再美丽,生在靖康年间也是一个悲剧。

 

金人来了,攻陷了汴梁,劫走了宋徽宗和宋钦宗,城外的百姓闻风丧胆,早早难逃,这一路上,金兵倒是没碰到,但是宋兵看见这些百姓带着包袱,就来抢劫,这太要命了。

 

 

周星驰扮演的宋兵

 

夜间乱兵冲来,百姓们亲子之间也不能相顾,莘瑶琴被绊了一跤,起来的时候,父母就被人群冲走,可怜这姑娘逃不能逃,跑不能跑,在坟墓断壁之间躲藏,到天亮,遇到了一个老邻居。

 

这个人叫做卜乔,附近的人都叫他卜大郎。

 

“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

 

乔这个字,不是一个好字,三言二拍世界里,坏人的名字一般都有点意思,“乔”就是作怪、古怪、不正经的意思。元代睢景臣有一首《哨遍·高祖还乡》,收入过中学课本,内里有一句:“这些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

 

瑶琴看见邻居家大叔,觉得见了亲人,就问卜大叔可曾见过自己的父母,结果卜大郎就起了坏心思:

 

你爸妈找不到你,先走了,跟我说如果见到你,就让我带你去送还他们。

 

姑娘虽然聪明,但毕竟是个没出过门的孩子,让卜乔这么一骗,就跟着他一路逃到了临安——今天的杭州。

 

卜乔这一路上把钱、衣服和铺盖都花尽了,到了临安,就赶紧找烟花人家——准备卖姑娘。

 

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

 

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等等,邻居能卖姑娘去妓院吗?

 

当然不能了,九妈如果听说是邻居,她也不敢买,这叫买良为娼,要坐牢的。

 

但是卜乔两头骗,对王九妈是这么说的:

瑶琴是我亲闺女,你对她温柔一点,你别太性急。

 

对瑶琴,他是这么说的:

 

九妈是我的亲戚,暂且把你寄养过去,等我找到你父母下落,再来领你。

 

这话这么一说,俩人都没有怀疑他。

 

瑶琴在王九妈家里住了好几天,问九妈说:“卜大叔怎么不来看我?”

 

王九妈说:“他说他是你的亲爹。”

 

瑶琴把话一对,王九妈知道这合同有问题了,但是进了这个门,怎么可能放你走!

 

“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著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王九妈的意思是,准备捧瑶琴做头牌,储备店长什么的。

 

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吃吹弹歌舞,无不尽善。

 

王美娘能写会画,还能作诗,吹拉弹唱都是好手,这一下就在一群公子哥当中有了名声。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哪个有福的汤著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这就是说如果能得到美娘的身体,宁做鬼也幸福的意思。也是因为这种名声,王美娘被称为“花魁娘子”。

 

 

 

贞操问题

 

养花为摘,养猪为宰,美娘长到十四岁,就有人来谈梳弄的问题了。这是行院里的行话,就是要和美娘发生性关系。

 

美娘当然不愿意了。

 

关于什么时候允许姑娘接客,行院里面有规矩,有的是十三岁接客,叫做“试花”,其实女孩子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好,所以那些嫖客们(除了少数变态)都认为这件事没有多少意思,而且老鸨子如果允许姑娘十三岁接客,会被同行瞧不起,觉得她太爱钱;十四岁,叫做“开花”,一般来说姑娘的身体发育了,嫖客们和老鸨子觉得正好;十五岁,称之为“摘花”,正经人家十五岁结婚觉得太早,但是烟花人家,都觉得这事儿晚了。

 

王美娘十五岁了还不肯接客,但是王九妈一直对姑娘比较看重,所以也没有太勉强她,于是那些客人们,就开始造美娘的谣。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石女,指的是外生殖器畸形,古代这样的女性没法行房;二行子的娘这句还要恶毒一些,二行子,类似于北京话今天说“二尾(yǐ)子”,这些人说王美娘不男不女,这就是逼着她出来接客的意思。

 

我们看好多电视剧里,女主角一张嘴就是:“我是只卖艺不卖身的。”

 

谈何容易啊,因为做这一行,身体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是被老鸨子控制的,老鸨子又怎么做得了主?那些王宫贵胄,她又能得罪得起哪个呢。

 

王九妈听了这个话,就劝美娘接客,但是美娘这几年读书见世面,也明白了不少事。卜乔卖她本来就是非法的,如果爹妈能够找到自己,她就可以让爹妈把自己赎出来。

 

“若要我接客,除非见了我亲生爹妈。”


她名气大,王九妈也不愿意打她,就这么僵住了,不过这会儿,来了一个金二员外,带着三百两银子,要梳弄美娘。

 

王九妈就给美娘下了一个套。

 

其实也简单,八月十五那天,带着美娘去看西湖,金二带着几个帮闲子弟,猜拳行令,几个男人一起灌姑娘酒,把美娘灌得烂醉如泥。

 

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金二员外那话儿,有非兼人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

 

小时候看这些东西,总是觉得好像就是小黄书,其实不是。有的版本把上面这段的最后一句删掉了,其实不应该删,这不是渲染细节,这是说明金二这个人的无耻和暴虐。

 

后面同样的局面,秦重是怎么做的,一比就比出来了。

 

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由他轻薄了一回。

 

性这件事,还是得两情相悦,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能有开心和和谐,欺负一个失去知觉的女孩子,有意思吗?对方醒了,心里只是骂你,没有力气反抗,有意思吗?

 

这就是情感当中的掠夺者啊,金二这样的人,只为得逞自己的欲望。

 

沦陷风尘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著里壁睡了,暗暗垂泪。

 

得逞的男人在做什么?冯梦龙没写,因为美娘没有看,根本就不想看,这样伤害自己的人,看他做什么?

 

我们今天看见一个小姑娘被坏人欺负,我们觉得是大事,但是在南宋临安城中的风月人家里,这又是每天都在发生的小事,对金二这样的坏人来说,他觉得不叫事儿,有钱啊,三百两买一夜春宵,老子花钱了。

 

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活该。

 

王美娘一句话都不说了,也不吃饭。王九妈一看,坏了,这要是一着急上火,寻死了,可是就赔了。

 

她想到了一个人,刘四妈,是她的“结义姐妹”。

 

说是结义姐妹,其实就是当年俩人在风月场里一起接客,是同事,后来年纪大了,赎了自己,开业都当了老板,刘四妈有一个特点,特别能说,她巧舌如簧。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刘四妈上来了,这一段写得极有意思,比今天那些帮父母对女儿逼婚的亲戚厉害多了:

 

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

 

王美娘是个有礼貌的姑娘,刘四妈就做一个有礼貌的客人,人家没拿自己当长辈来指手画脚,就是来做客的。王美娘也不能直接不见

 

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妈看他桌上铺著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著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著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

 

王美娘这两年肯定听了好多的恭维,大多数都是富人公子哥的,但是有这么一个长辈,突然把她作为女儿称赞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

 

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

 

美娘开始客气了,这就好进行下一步的说服工作。

 

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注意刘四妈的话术,美娘是被一个油腻老混蛋灌醉之后糟蹋了,所以才吃不下饭,流眼泪,但是刘四妈说,这是可喜可贺,确实,在风月人家,梳弄就跟新婚一样,是有一个仪式的,也确实会收姐妹之间的贺礼——行院总是尽可能地帮客人把角色扮演这件事做到极致。

 

但是如果美娘你接受了这种设定,羞耻感就卸掉了一大半了。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著头不来答应。

 

有戏了。开始讲道理吧。

 

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著,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

 

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

 

刘四妈先用利益来说服美娘,结果美娘对钱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没关系,她开始谈感情:

 

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哪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哪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老鸨子也是娘,给你饭吃,大家也是相依为命的,她对你,比对别的女孩都好,现在你不挣钱,你那些姐妹们,要不要埋怨老娘?

 

 

白玫瑰怼客人,那红牡丹就要去赔笑脸,秦五爷也有压力

 

美娘道:“由他批点,怕怎的!”

 

自古到今都有这样的人,号称是业务出众,不在乎同事议论。

 

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著女儿,用著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

 

刘四妈说了一个和谐上进的风月门户应该是怎么样的——现金流极大,大家都往公司交钱,人人都发挥主观能动性,就跟律师事务所似的,人人都是合伙人。

 

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这句话软中带硬,其实已经说出了对抗的下场了。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美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

 

这句在抬美娘,但更是在抬王九妈,这样好的领导现在不好找了。

 

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著鹅毛不知轻,顶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话说完了,希望美娘接受福报。美娘还是不愿意,她提出了第二个方案,从良。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

 

最后的挣扎。

 

刘四妈首先肯定了从良有志气,然后又告诉她若干种从良的下场:

 

真从良

 

才子佳人,对方是真的爱你,可遇不可求。之前我们拆解过王景隆喜欢玉堂春,那就是真从良。

 

假从良

 

有的人看上了姑娘,用银子买通老鸨子,把姑娘娶回家,结果,天天吵架,有的姑娘为了能被休掉,就跟家里撒泼甚至偷汉,男方忍不了,把姑娘赶出来,那时候再重操旧业,继续接客,就为骗男方的银子。

 

苦从良

 

男的爱女的,女的不乐意,男的有钱有势,强行娶过门,到家里被大娘子凌辱,各种折磨。

 

乐从良

 

男方温柔性格好,家里条件也好,大娘子脾气也好,还没有孩子,姑娘从良后生下来一儿半女,你未来就算是圣母皇太后。

 

还有急流勇退的从良、被逼无奈的从良、做了从良、做不了从良,基本上就是为了凑字数了。

 

刘四妈继续指导美娘:

 

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

 

打压对方的心气儿,便于对方接受自己的条件。

 

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

 

强调现实的困难。

 

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哪个该从,哪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著把你撂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

 

谈论人生理想。

 

依著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没了你。

 

一来风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著意的,说得来,话得著,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

 

这一番话太厉害了。

 

王美娘听进去了,从今天开始,宣布接客,每晚白银十两,“宾客如市”。

 

王美娘在沦落风尘里,王美娘在风尘里寻找真爱。

 

恩客里找良人,谈何容易!

 

朱小官儿

 

杭州清波门外,有个油店。店主叫做朱十老,朱十老死了老伴,也没有儿子,就从一个汴梁难民手里买下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秦重,认作自己的养子。

 

秦重的爸爸把儿子卖掉,衣食无着,就跑到上天竺附近的寺院里去做杂役,但这件事也没有跟儿子说。

 

秦重改名朱重,和养父一起经营油店,三年后,十六岁,生得很精神,附近的街坊邻居,都叫他一声“朱小官人”。

 

朱家有个婢女,叫做兰花,二十了,想要勾引朱小官人,但是:

 

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后来,朱家又雇了一个伙计,叫做邢权,这邢权有四十多岁,就和兰花勾搭在一起了,俩人一起谋划着,要图朱十老的钱财,但是看着朱重碍眼,于是兰花就跟朱十老控诉,说朱小官人几次调戏非礼。

 

朱十老跟兰花有一手,是个老糊涂,听了这话,就把朱重叫来骂了一通,朱重一看自己在家里,邢权和兰花还要继续为难自己,就申请挑油上街去卖,回来跟养父上缴利润也就是了。

 

邢权还不甘心,继续进谗言:“这小子看你没给他娶媳妇,就生你的气,一定是偷了钱要自己出去单干呢!”

 

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连不上,由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

 

朱重出门后想要找自己的亲生父亲,找了几天,都没有消息。

 

十六岁的他,被迫成年,一夜长大。

 

突然又失去了家和亲人,只有三两银子的本钱,要做什么生意都不够,但是朱重是个坚韧的人,哪怕只是个孩子,经历了靖康之乱,也就明白怎么存活下来了。

 

他租了房子,买了油挑,剩下的钱就都存在油坊里进油,开始了自己的卖油生涯。

 

难不难?当然难了,过去已经被称作小官人,现在突然被赶上街做了卖油郎。

 

但是也有人心疼他,油坊掌柜的,是他过去合作方,知道他是受了委屈、谗言出来的,油都挑好的给他,秤上,也绝对给他管够。

 

就这样,他的油卖得很顺利,一点点也养活起了自己。

 

他的挑子上,挂起了一面幌子,上面写着自己本来的姓氏,“汴梁秦”。希望有一天父亲能够看到这个幌子,听到自己的消息。

 

朱小官人,就这样变成了秦卖油。

 

攒钱嫖院

 

小生意有小生意的做法。

 

卖油最大的问题就是风险,你今天转了三条街,所有的人都不买油,就没法开张。

 

要规避这样的风险,最好的办法,就是拉拢住大客户。

 

二月里的一天,春光正好,昭庆寺里在做水陆道场,需要很多油,佛前的油灯,和尚们的素斋,都要用油。

 

秦重一连给寺院送了九天的油,这一天挑着空挑子,走到了一个大宅门门前。

 

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子,送几个公子哥模样的男人到大门口。

 

奇怪,这不像是大宅门的风格啊,按说大宅门的女子,应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秦重再看那个女孩子,我的天!

 

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给大家赶紧加上一首《突如其来的爱情》!

 

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小田和正 - Oh!Yeah!/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
 
秦重呆了半天,直到有个中年妈妈带着丫鬟出来问他:“卖油的,你这个油,卖吗?
 
他赶紧跟人客气:“油已经卖完了,我明天给您送来,您看如何?”
 
秦重出门去了旁边的酒馆,要了几杯酒,一点果子点心下酒,不点荤菜(省钱)。他就问这个酒保:对面那个宅院里,住的是谁啊?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从酒保的嘴里,秦重知道了王美娘的过夜身价,而我们知道了王美娘成了九妈的摇钱树,因为和齐衙内搞好了关系,住了他家的大院子。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卖油郎独占花魁》有一个版本,秦重是任泉演的
 
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
 
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
 
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虾蟆想著天鹅肉吃,如何到口!”
 
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哪里来这几两银子?”
 
老鸨子都爱钱
 
秦重的爱,一头热,而且特别卑微。看着都觉得可怜,他哪怕听说对方也是汴梁人,就觉得亲切,其实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酒保说起王美娘,就是又羡慕又轻佻的那种语气,一方面觉得她姿色甚美,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就是一个下三滥,这是底层人对苦命女子的正常态度。
 
但是秦重不是,秦重对人家又敬又爱,只觉得天生得一个好女子,长得像画上的人儿一样,那就是天地造化,值得敬重,便是烟花女子,也值得温柔相待。
 
这种思想斗争,我们日常很常见,这就是纠结。秦重的纠结,就是女神和十两银子。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
 
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多不靠谱啊,秦重这样的好孩子,突然决定攒钱嫖院,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这种行为都是不被认可的。
 
但是秦重可能真的需要这样的一个仪式,这是一个没有被好好爱过的人,父亲卖了他,养父逐了他,他需要一个温柔怀抱,洗净他所有的委屈,告诉他,没事了,你现在已经能在这个世界上独自夜行。
 
人不是机器,一台火车在铁轨上跑,火车不坏,铁轨也不坏,那就不会翻车,但是人不会,人是会难过、会崩溃的,所以人会有变数,会有脱线的时候,会有倾覆的可能。
 
人类有bug,人类会出错,人类会不想着好好过日子,人类会想着追求一点不一样的体验,人会爱上别人,会渴望得其所愿,这是人的弱点吗?是。但这也是人类的可爱之处。
 
好了,决定了就挣钱吧。
 
接下来的一年,是艰苦的一年。
 
秦重开发了两个大客户,一个是昭庆寺的和尚们,一个是王九妈家,这两家都是用油大户,秦重每隔一天就走一次这条路线,给他们送油,偶尔能看到王美娘一次,就会心砰砰地跳,兴奋不已。
 
在一个没法做生意的下雨天,秦重把银子包拿了出来,拿到银匠那里——
 
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著:“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著头纽哩。”
 
冯梦龙写小市民写得最好,你看这个银匠,跟秦重住对门,他认识秦重,日常里可能也用他的油,但是他也瞧不起对方,别看银匠,这算金融业——《西游记》里猪八戒抱怨说,银匠给他把银子弄成一块,还偷了他的银子。
 
秦重把银包子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
 
法马,今天写成砝码。银匠发现秦重有钱,立刻就对他敬重了起来。
 
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
 
倾成锭儿,就是把碎银子融化之后,铸造成一个银锭,这要花手续费,而且本身也会有一些损耗。但是秦重要去做恩客,那就完全是一个消费者的心态了,他在乎面子,不再像在酒店里荤菜都不敢买了。
 
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
 
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乾乾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平日里供应商当得好好的,突然间就要去嫖人家。
 
王九妈会答应秦重的请求吗?王美娘会愿意和秦重共度良宵吗?
 
请明天继续看我们杭州爱情故事的下半部。


 

 

温柔之力:清明时节的杭州爱情故事(下)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4-04

今天继续拆解杭州爱情故事,三言二拍之《卖油郎独占花魁》。

 

昨天的上集在这里:

 

温柔之力:清明时节的杭州爱情故事(上)

 

有朋友问,这个故事到底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还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女》?

 

小说的标题,是第一个。

 

三言的标题,一般是上一回和下一回的标题两两对仗,《卖油郎独占花魁》和《灌园叟夜逢仙女》,是一组对仗,卖油郎对灌园叟,花魁对仙女。但是当单讲这一个故事的时候,卖油郎对花魁女,就是更加顺口的组合了,有的电影,就用了《卖油郎独占花魁女》

 

好了,我们继续拆解。

 

最佳客人

 

昨天我们说到卖油郎秦重爱慕花魁娘子,苦苦积攒,凑了十两银子,穿了干净衣服,要去王九妈家嫖院。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迳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

 

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

 

这是一个好小伙子,人家卖油,但一点都不油腻。他虽然去嫖院,但是心里总是背负着罪孽。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济楚,往哪里去贵干?”

 

用今天的话说,当面问责,当场社死,脚指头恨不得抠出个三室一厅来。

 

不过还好,老鸨子看男人看得多,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

 

会房,就是指嫖客和妓女发生关系,但是不留宿,普通姑娘的一夜价格,就是“钱把银子”。

 

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座里细讲。”

 

卖油郎从来没进去坐过,送了油就走了,这次以客人的身份来,才有座儿。

 

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

 

丫鬟天天拿着油瓶子,按照今天的说法,这是王九妈和秦氏油业的对接人。但是她这一笑,也是很戳心的,你说花魁娘子会不会笑他呢?

 

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

 

这种好孩子,说话总是弯弯绕,不忍心也不好意思说要过夜。

 

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

 

在老鸨子面前,就是一句话破功,九妈这人也是有意思,你看她对秦重这几句话,有几分揶揄,也有几分告诫。

 

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

 

这话轻描淡写,我们这些旁观者,才能知道秦重用了多少心思。

 

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好大胆的秦重。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

 

九妈这话其实挺重的,她也瞧不起卖油的,觉得可能就是对方有二三两银子,痴心疯了想要来一把。 

 

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

 

秦重的脾气涵养很好,一来做买卖就是要和气生财,二来他曾经是一个养子,这种经历让他懂得怎么做低伏小,讨中老年人的欢心。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好脾气。

 

宋将第一次见李逵,在酒楼上,因为酒保说了一句“小人这里只卖羊肉,没有牛肉。”就被李逵用鱼汤泼了一脸,说酒保瞧不起他。

 

 

同样是姓秦的宋朝人,这么跟他说话,王九妈就死定了

 

秦重说笑话,缓解了自己的尴尬,也给了王九妈台阶下。

 

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哪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

 

早就打听清楚了,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

 

倾囊而嫖。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

 

在三言二拍的老鸨子里,王九妈绝对是一个比较有底线的,今天烟盒上写的“吸烟有害健康”,那是虚情假意,但王九妈是真的想要劝秦重一句。

 

便道:“这十两银子,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先把钱就付了,绝对是最佳客人。

 

一点苦恼

 

王九妈收了钱之后,就说出了另外一点烦恼——美娘挑客人。

 

“你看我家美娘的客人,不是文化人就是有钱人,她如果不肯接你,不是麻烦了么?”

 

对呀,这怎么办?

 

“你这几天先不要卖油,先留一点体面。过几天你过来的时候,换一件绸缎衣服,叫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王九妈说。

 

秦重真的去当铺买了一件半新半旧绸衫——

 

“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

 

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死怕和尚们批点,且十景塘散步。

 

老实孩子在乎一切长辈、师长的看法,就连和尚师傅都不例外。

 

良久又踅转去,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己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持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风月场上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情,风月人家是会鼓励这种良性竞争的,比着给姑娘砸钱就好了,怕就怕那种恶性竞争——

 

 

《马大帅》里,范德彪让小丽放下客人给他按摩

 

 

就被客人揪了骷髅,打车逃跑了

 

秦重是拿着一年收入去过夜的人,这样的人,有的特别爱大呼小叫,作威作福,让服务行业很难办。但是秦重不是,他知道不让王九妈为难。

 

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

 

又是公子,又是衙内,他们眼中的美娘,只是一个助兴的道具,若干个被他们玩弄的粉头里的一个,他们哪里知道,有这么一个卖油的,这么心心念念,在等着她!

 

王九妈看他辛苦,告诉他说,来打听消息的话,不要来早了。

 

“约莫申牌时分,有各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

 

申牌就是下午三点到五点,秦重清早去行院里,那场所都是午后才开门的,王九妈其实就是看哪天美娘没客人,才安排给秦重。

 

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每天下班后就去门前排号,等了一个月,这算特需专家号吧……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著道:“今*****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著甚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是没份。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

 

俞太尉包了王美娘,但是年纪大了,已经不会做啥了,但是这样的晚上,韩公子齐衙内肯定就不会来了,王九妈趁机就准备让美娘加个班,应付了秦重的十两银子。

 

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著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著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

 

这就是王美娘高价的底气,她是一个有文化的姑娘。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

 

钱花了,就给自己解心宽,自古到今都是这个道理。

 

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

 

 

 

姑娘们都要挣钱,王九妈来陪秦重,就是怕他抱怨,但是要想让她少挣一点,换个姑娘来陪酒,那是万万不能的。

 

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

 

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

 

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晚,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

 

啥也没见过,各种不适应,他尴尬得五脊六兽地,才会记得昭庆寺里的钟声,钟声我们都知道,“空——”“空——”“空——”

 

“今夜你要一场空——”

 

“放温存些”

 

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蒙胧。

 

被俞太尉灌多了,这糟老头子虽然风月无分,却很喜欢看女孩子吃醉酒。

 

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

 

注意看九妈的话术,风月行业不说钱,都说礼物。假装大家不是金钱关系,是男女感情。

 

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甚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

 

你看,这就是这个行业,一方面,她被有权有势的客人欺负,另一方面,在弱势客人面前,她也可以是个怪兽。

 

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

 

这句是王九妈第一次说大实话。

 

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

 

 

 

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

 

一头说,一头推著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

 

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唤丫鬟将热酒来,斟著大锺。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

 

很不职业了,不过可以想见,王美娘对这种自己不喜欢的、撞上门的客人,就是这样对待的,你承担了我的怨气,下次就不会来了吧。

 

她哪知道秦重根本也不会下次来——他的收入一年最多来一次。
 

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念喜,就是趿拉着鞋子一摔,你看美娘回来,就是一副996下班的样子,喝点酒,甩掉鞋子,先睡觉再说。

 

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甚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王九妈知道不知道美娘这样风格?当然知道。但是很多人就是这么不介意的,还记得美娘的初夜么?金二员外就是把美娘灌得大醉,分开她两腿,用点涎沫就做成了事,哎,好多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对方的感受。

 

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

 

王九妈这句叮嘱,是怕伤了她赚钱的机器。就怕秦小官穿着衣服都客客气气的,脱掉衣服,就耀武扬威,为一年收入报仇雪恨了,非要十两银子回本儿不可。

 

王美娘的每个动作都是怠慢,但背后却是她对这种生活的厌倦;

 

王九妈的每句言语都是谦恭,但其实却是在应付秦重,让他把钱花出去拉倒;

 

只有秦重,他的做法——

 

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

 

想得非常周到,要知道,这说的是800多年前的故事,不像现在,你有烧水壶,随时有热水,秦重如果不要热茶,等到厨房一下班,开水都没有一口了。

 

忽见栏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红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著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茶壶抱在怀里暖着,就是防备着姑娘叫渴,喝醉的人半夜都会觉得渴,如果还吃了很多牛羊肉之类的蛋白质,还会渴得更厉害。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著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正常客人的想法,肯定是赶紧把丫鬟叫起来伺候,但是这要是吐一被子,美娘睡觉就要受影响了。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

 

这道袍,就是秦重的绸缎外衣,估计也要几钱银子,这会儿就不顾了。

 

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著眼,讨茶嗽口。

 

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

 

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

 

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臜,重重裹著,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

 

做事就要做极致。

 

天亮了,美娘醒了,一看身边躺着一个人。

 

“你是哪个?”

 

“小可姓秦。”

 

“我夜来好醉!”

 

“也不甚醉。”

 

“可曾吐么?”

 

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这样还好。”

 

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

 

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哪里?”

 

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娘道:“如今在哪里?”

 

秦重道:“连衣服裹著,藏过在那里。”

 

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

 

冯梦龙说,秦重善于帮衬,帮衬,就是体贴凑趣的意思。

 

这个评价有点低了,帮衬,是技术上的高明,秦重这个,真的是爱。

 

真正爱过一个人,你会觉得如果她在你身边软弱不堪、失去知觉、屎尿齐流,都不会觉得嫌弃,只会觉得心疼的。

 

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这话得反着听。美娘赞叹说,有这般识趣的人,其实是因为她以前没有见过这么识趣的人。

 

那些王孙公子,只是侮辱她、玩弄她,哪个又会照顾人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甚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

 

美娘是江湖人,有一份仗义,这一夜受人的照顾,那就不再说对方是不是读书人的事了。

 

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

 

如果是目光短浅的人,信口说一句“那我下次来免单吧”,这个格局就下去了。

 

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

 

秦重这话,没把美娘当妓女,也没把自己当嫖客,这是一场无望的恋情。

 

我之前拆解玉堂春的时候也提到过,有的人其实是希望角色代入,很孤独、渴望情感的,这种人容易成为老鸨子坑骗的对象。

 

 

有些积极投入情感的人一旦发现被骗,也会堕落得很快,《西部世界》的年轻威廉就是这样的

 

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

 

这句是问婚姻状况。

 

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

 

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

 

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

 

我其实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是想嫖,我只是想你。

 

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美娘动心了,只可惜秦重不是一个读书人,她从良也要跟一个有前程的人,免得未来受人欺负。

 

 

漂亮女人嫁给小商贩,日子只怕不会太幸福

 

离别重逢

 

秦重要走了,他担心天亮了,如果被别人发现美娘接了秦卖油这个客人,会有损她的花名。

 

美娘打发丫鬟出房,开了自己箱子,拿出二十两银子。

 

“昨夜难为你,这银两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既然不能以身相许,那就给他一些银子,谢谢他的情吧。

 

秦重哪里肯受。

 

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净了还你罢。”

 

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

 

美娘道:“说哪里话!”将银子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

 

今生也许会在路上重逢,却也只好推做不认识罢。

 

对了,风月人家没有街上跟客人打招呼的,因为你不知道人家方便不方便,那些当官读书的人,有的风流自诩,有的就是道貌岸然,你上来跟人家打招呼,人家的妻子儿女、下属同侪,看见不合适。

 

美娘宿醉,第二天没有接客,整天都在想秦重。

 

秦重一回家,发现养父朱十老派人叫他了。

 

朱十老病倒了,用今天的话说,半身不遂,邢权和兰花这俩人当着他亲热,把他气得要死。

 

 

 

这俩人这一年多,已经把朱家的油铺折腾得没什么生意了,因为老坑人。

 

于是俩人一合计,决定卷了朱十老的钱,远走高飞。

 

朱十老托人报官查找,一点下落没有,他自己就连生活都成了困难,没人照顾,也没法做生意,这个时候,他想起来养子了。

 

闻知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

 

 

“父子哪有隔夜仇”

 

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

 

朱十老剩不下太多钱,而且马上还要办丧事,从利益上看,秦重其实没必要回去,不过有的时候,人不能只看利益。

 

经商的人,人品倘若厚重,别人就会帮你,信任你。

 

朱重不在时候,邢权得罪的客人,如今都捧着朱重,来他的店里买油了,一来二去,朱重就招募了一个伙计,姓莘,名善,老两口,五十来岁,以前在汴梁开六陈铺,所以会卖油,躲避兵祸,一路逃到了临安,希望能打探自己独生女儿的下落。

 

这是莘瑶琴,也就是王美娘的亲生父母,也就是秦重未来的丈人老尖儿,没关系,现在他们还不知道。

 

衣冠子弟

 

有个吴八公子,是福州吴太守的儿子,老爹贪赃枉法,有了几个臭钱,就带着银子来找王九妈,要来嫖花魁娘子。

 

王美娘知道这个人气质不好,所以一直推辞,直到清明节的时候,吴公子终于发作了。

 

美娘的计划,是利用清明小长假闭门谢客,画点画、写点诗,所以哪也没去,吴公子听说美娘在家,就带着一帮奴才,去王美娘家里抢她。

 

你不是文化女子吗?你不是认识人吗?真的遇到不讲武德的,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吴家狠仆牵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裹小脚的女子真的没法跑,脚骨头都是断的,这种疼,钻心的疼。

 

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著船头,掩面大哭。

 

吴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傍。面吩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

 

这是关云长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吩咐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哪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

 

过去真的没遇到狠人,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衣冠子弟都是讲道理的,相信大宋是一个法制社会了,其实法这东西,从来就入不了娼家,遇到这种恶少,王九妈不敢保护美娘,躲得远远的。

 

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回去,不难为你。”

 

八公子那可是衣冠子弟,正经的大少爷,应该也有功名,但是……王美娘啊王美娘,还一定要选一个衣冠子弟吗?

 

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

 

古代女子的脚,藏得最私密,别看美娘在风月人家,陪男人睡觉,但是你要让全市人民都看到她的脚,她就觉得活不成了。

 

“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

 

这个时候,朱重去给养父扫墓回来了,一看有个姑娘在哭,不是别人,正是朝思暮想的花魁娘子。

 

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

 

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

 

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

 

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最需要照顾的时候,遇到了最会照顾人的人。

 

多温柔的人,多治愈的人呐,他就是药,他就是光。

 

这边的王九妈,忙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之前没保住美娘,正担惊受怕,到处打听下落的时候,看见秦重把美娘护送回家了。

 

一看女儿首饰也没了,鞋子也没了,就知道这孩子吃了亏了,得好好谢谢秦小官。

 

晚上摆了酒,秦重不能喝,喝了点就要告辞,王美娘不答应:

 

“我一向有意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

 

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这里倒不是王九妈想要撮合秦重和王美娘,而是人家家就是干这个的,用美娘一夜来酬谢秦重,对老鸨子来说最划算。你如果拿钱谢秦重,五十两也不止。

 

再一个,王九妈也听说秦重继承了油店,生意也不错,应该是很挣钱的。

 

 

 

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

 

说吧,要在吴公子家的油里下毒是吗?

 

美娘道:“我要嫁你。”

 

我要的幸福孙燕姿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他是真的不敢相信,这是不是角色扮演的一部分?跟每个客人都有这句台词吗?
 
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振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美娘是聪明人,有谋有断,这就是她有胆略的地方,直接就all in了。
 
秦重啊秦重,你见过我口吐芬芳,你见过我脚踏泥浆,我在你面前多丢人事都做了,我现在就以终身相托!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
 
秦重担心的是这件事做不成,他没钱。
 
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亮不费你心力。”
 
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
 
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
 
不会的,油铺掌柜的,炸豆腐还是吃得起的。
 
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神机妙算
 
美娘写信给韩公子、齐衙内之类的老客人,她在那些人家里都存了财物,只说自己要用,都让秦重领走了。
 
然后美娘直接去了刘四妈家里,就是劝她下海的那位姨娘,聊起来了赎身的事。
 
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哪一个?”
 
卖油郎不能说!
 
要知道疏不间亲,刘四妈当然跟王九妈更好。
 
但是有些东西比干姐妹还亲,这就是金子。
 
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语,是个直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没别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
 
现金这东西有它的魔力,你如果急着要买房,就可以带着几万元现金去,约谈房主的时候,直接把钱一放,对方就知道你的诚意了,如果价格谈不拢,慢慢把钱往包里收,对方可能就会直接点头答应。
 
王美娘拿的还是金子。
 
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
 
刘四妈已经成了王美娘的盟军,因为王九妈绝对不会出这么多的好处。
 
美娘道:“姨良莫管问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路:“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接下来刘四妈操控人心的本事实在厉害,我们看看: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
 
这事儿全城都嚷嚷动了,刘四妈就假装是来安慰王九妈的。
 
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甚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且,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有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日官身。”
 
官身,指的就是公务招待,过去这种官方注册的妓女,都有陪酒的任务,官府是不付钱的。
 
“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著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到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
 
刘四妈先跟九妈吐槽行业。
 
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常是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微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著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
 
王九妈中计了,她自己开始吐槽女儿了。
 
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
 
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乾净,省得终身担著鬼胎过日。”
 
刘四妈没有顺杆爬,而是等着王九妈自己爬上来。王九妈果然因为畏惧吴公子,就说了卖掉美娘的计划。
 
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著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口何不做!”
 
那意思是就当培养练习生、搞青训了。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
 
王九妈是个憨头,中了刘四妈的忽悠。
 
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例,只有贱买,哪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
 
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著时,就不来了。”
 
刘四妈把价格合上了,但是还要问问侄女的下落,其实就是显示自己和王美娘没有串通。
 
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哪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
 
刘四妈回家,跟王美娘说了这事,等等,刘四妈好像没发挥对吧。
 
王九妈想要一千两,王美娘正好有一千两,你那需要刘四妈干啥?
 
当然不是了。
 
赎身这种事,是最容易变卦的。
 
第二天大家见了面——
 
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
 
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处,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著他哪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著,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余力。”
 
这就是有文化的力量。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
 
潞绸是山西潞州的丝绸,宫里用的,这些东西比之前的十两金子还贵重。
 
老鸨子最好的一点,就是收了钱人家真的办事。刘四妈立刻就行动起来了。
 
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卖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一看女儿拿出这么多钱赎身,心里就有了想法。
 
王美娘有文化,也有脾气,所以王九妈轻易不进他的卧室,一看她这么有钱,王九妈觉得自己居然没把王美娘的钱搞到手里,这就算是赔了。
 
这脸上变颜变色,刘四妈就看出来了。
 
“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哪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跨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
 
讲道理、谈利益、说感情,刘四妈一段三连击,打得漂亮。
 
口舌便给的人,不要去得罪,这些人可以收买。这就是王美娘的厉害之处,她能用刘四妈。
 
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
 
王美娘这事做得对,这就是夜长梦多,赎身之后,立刻就应该走。别看刘四妈家也是窑子,但是你过去就是客人,只要出了这门,就不怕王九妈反悔了。
 
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他他门,完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
 
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著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
 
第二天,朱重叫莘善见见新夫人,结果发现是女儿!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啊。
 
父女、母女相认。
 
大家抱头痛哭,把过往经历说了说。
 
美娘这个时候,让朱重把从各家里取回来的箱笼打开。
 
这些东西,价值大概是三千两。
 
刘四妈和王九妈的想象力都有限,四千两,这是人家王美娘存下来的钱!
 
王美娘做事很得体,给那几个少爷送了信和礼物:
 
第一,是谢谢您帮我保存财物;
 
第二,是我从良嫁人了,感谢您的帮助支持。
 
王九妈和刘四妈也都收到了礼物,感谢人家成全。
 
老丈人帮着朱重一起经营油铺,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对了,顺便说一句,朱重为了感谢绳命的灰黄,岁月的井猜,决定去庙里烧香,提着一个汴梁秦的灯笼,被庙里的一个杂役看见了。
 
不是别人,正是朱重的亲爹,秦老头。
 
当下也是父子相认,秦重想要接老爹回来养老,但是老爹不肯(应该有惭愧的成分),决定出家。
 
秦重和莘瑶琴生了两个儿子,后来都读书成名。
 
想来这一家子坐在一起,孩子也会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学习吧。
 
“爸爸,为什么要读书啊?”
 
“因为读书有力量。”
 
“读书有多大的力量呢?”
 
秦重看看妻子:“四千两。”
 
“妈妈,有没有比读书力量更大的呢?”
 
“嗯……我想,应该是温柔吧。”
 
“温柔有多大的力量呢?”
 
莘瑶琴看看秦重:“无限大。”
 
在这个美妙的春天,祝大家都能被心爱的人儿温柔相待。
 
p.s
 
对了,另外有三篇跟清明相关的故事,列在下面:
 
她图你什么?图你岁数大?图你不洗澡?
我对你的爱,一如劈头盖脸的钱塘大潮
条件那么好还非要跟你搞对象,不是鬼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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