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之力:清明时节的杭州爱情故事
温柔之力:清明时节的杭州爱情故事(上)
马上清明假期了,这是追思逝者的节日,不过又是一片春光大好,是开花的日子,许多浪漫的故事,都是在清明时节开始的。
今天拆解一个清明时节的爱情故事给大家,时代是南宋,地点是杭州。
这就是三言二拍世界里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卖油郎独占花魁》。
掌上明珠
北宋末年的汴梁,是全世界最繁荣的城市,没有之一。
汴梁城外的安乐村,有个莘(念深)善,和老伴阮氏两人开了一个“六陈铺”。
六陈铺就是杂粮店,因为大米小米大麦小麦芝麻豆子这样的商品都可以贮藏,所以叫六陈铺,莘善不仅卖粮食,还出售茶酒油盐,就算是北宋京郊超市掌柜的。
家里日子过得不错,就是人口少了一点,莘掌柜40岁之后才有了一个女儿,名字叫做瑶琴。
莘瑶琴虽然才十二岁,却已经生得非常美丽,这个姑娘还有一个特长,就是针线活儿特别好,而且没人教,就是天赋异禀,聪明伶俐。
但是你再聪明,再美丽,生在靖康年间也是一个悲剧。
金人来了,攻陷了汴梁,劫走了宋徽宗和宋钦宗,城外的百姓闻风丧胆,早早难逃,这一路上,金兵倒是没碰到,但是宋兵看见这些百姓带着包袱,就来抢劫,这太要命了。
周星驰扮演的宋兵
夜间乱兵冲来,百姓们亲子之间也不能相顾,莘瑶琴被绊了一跤,起来的时候,父母就被人群冲走,可怜这姑娘逃不能逃,跑不能跑,在坟墓断壁之间躲藏,到天亮,遇到了一个老邻居。
这个人叫做卜乔,附近的人都叫他卜大郎。
“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
乔这个字,不是一个好字,三言二拍世界里,坏人的名字一般都有点意思,“乔”就是作怪、古怪、不正经的意思。元代睢景臣有一首《哨遍·高祖还乡》,收入过中学课本,内里有一句:“这些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
瑶琴看见邻居家大叔,觉得见了亲人,就问卜大叔可曾见过自己的父母,结果卜大郎就起了坏心思:
你爸妈找不到你,先走了,跟我说如果见到你,就让我带你去送还他们。
姑娘虽然聪明,但毕竟是个没出过门的孩子,让卜乔这么一骗,就跟着他一路逃到了临安——今天的杭州。
卜乔这一路上把钱、衣服和铺盖都花尽了,到了临安,就赶紧找烟花人家——准备卖姑娘。
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
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等等,邻居能卖姑娘去妓院吗?
当然不能了,九妈如果听说是邻居,她也不敢买,这叫买良为娼,要坐牢的。
但是卜乔两头骗,对王九妈是这么说的:
瑶琴是我亲闺女,你对她温柔一点,你别太性急。
对瑶琴,他是这么说的:
九妈是我的亲戚,暂且把你寄养过去,等我找到你父母下落,再来领你。
这话这么一说,俩人都没有怀疑他。
瑶琴在王九妈家里住了好几天,问九妈说:“卜大叔怎么不来看我?”
王九妈说:“他说他是你的亲爹。”
瑶琴把话一对,王九妈知道这合同有问题了,但是进了这个门,怎么可能放你走!
“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著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王九妈的意思是,准备捧瑶琴做头牌,储备店长什么的。
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吃吹弹歌舞,无不尽善。
王美娘能写会画,还能作诗,吹拉弹唱都是好手,这一下就在一群公子哥当中有了名声。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哪个有福的汤著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这就是说如果能得到美娘的身体,宁做鬼也幸福的意思。也是因为这种名声,王美娘被称为“花魁娘子”。
贞操问题
养花为摘,养猪为宰,美娘长到十四岁,就有人来谈梳弄的问题了。这是行院里的行话,就是要和美娘发生性关系。
美娘当然不愿意了。
关于什么时候允许姑娘接客,行院里面有规矩,有的是十三岁接客,叫做“试花”,其实女孩子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好,所以那些嫖客们(除了少数变态)都认为这件事没有多少意思,而且老鸨子如果允许姑娘十三岁接客,会被同行瞧不起,觉得她太爱钱;十四岁,叫做“开花”,一般来说姑娘的身体发育了,嫖客们和老鸨子觉得正好;十五岁,称之为“摘花”,正经人家十五岁结婚觉得太早,但是烟花人家,都觉得这事儿晚了。
王美娘十五岁了还不肯接客,但是王九妈一直对姑娘比较看重,所以也没有太勉强她,于是那些客人们,就开始造美娘的谣。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石女,指的是外生殖器畸形,古代这样的女性没法行房;二行子的娘这句还要恶毒一些,二行子,类似于北京话今天说“二尾(yǐ)子”,这些人说王美娘不男不女,这就是逼着她出来接客的意思。
我们看好多电视剧里,女主角一张嘴就是:“我是只卖艺不卖身的。”
谈何容易啊,因为做这一行,身体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是被老鸨子控制的,老鸨子又怎么做得了主?那些王宫贵胄,她又能得罪得起哪个呢。
王九妈听了这个话,就劝美娘接客,但是美娘这几年读书见世面,也明白了不少事。卜乔卖她本来就是非法的,如果爹妈能够找到自己,她就可以让爹妈把自己赎出来。
“若要我接客,除非见了我亲生爹妈。”
她名气大,王九妈也不愿意打她,就这么僵住了,不过这会儿,来了一个金二员外,带着三百两银子,要梳弄美娘。
王九妈就给美娘下了一个套。
其实也简单,八月十五那天,带着美娘去看西湖,金二带着几个帮闲子弟,猜拳行令,几个男人一起灌姑娘酒,把美娘灌得烂醉如泥。
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金二员外那话儿,有非兼人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
小时候看这些东西,总是觉得好像就是小黄书,其实不是。有的版本把上面这段的最后一句删掉了,其实不应该删,这不是渲染细节,这是说明金二这个人的无耻和暴虐。
后面同样的局面,秦重是怎么做的,一比就比出来了。
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由他轻薄了一回。
性这件事,还是得两情相悦,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能有开心和和谐,欺负一个失去知觉的女孩子,有意思吗?对方醒了,心里只是骂你,没有力气反抗,有意思吗?
这就是情感当中的掠夺者啊,金二这样的人,只为得逞自己的欲望。
沦陷风尘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著里壁睡了,暗暗垂泪。
得逞的男人在做什么?冯梦龙没写,因为美娘没有看,根本就不想看,这样伤害自己的人,看他做什么?
我们今天看见一个小姑娘被坏人欺负,我们觉得是大事,但是在南宋临安城中的风月人家里,这又是每天都在发生的小事,对金二这样的坏人来说,他觉得不叫事儿,有钱啊,三百两买一夜春宵,老子花钱了。
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活该。
王美娘一句话都不说了,也不吃饭。王九妈一看,坏了,这要是一着急上火,寻死了,可是就赔了。
她想到了一个人,刘四妈,是她的“结义姐妹”。
说是结义姐妹,其实就是当年俩人在风月场里一起接客,是同事,后来年纪大了,赎了自己,开业都当了老板,刘四妈有一个特点,特别能说,她巧舌如簧。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刘四妈上来了,这一段写得极有意思,比今天那些帮父母对女儿逼婚的亲戚厉害多了:
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
王美娘是个有礼貌的姑娘,刘四妈就做一个有礼貌的客人,人家没拿自己当长辈来指手画脚,就是来做客的。王美娘也不能直接不见。
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妈看他桌上铺著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著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著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
王美娘这两年肯定听了好多的恭维,大多数都是富人公子哥的,但是有这么一个长辈,突然把她作为女儿称赞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
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
美娘开始客气了,这就好进行下一步的说服工作。
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注意刘四妈的话术,美娘是被一个油腻老混蛋灌醉之后糟蹋了,所以才吃不下饭,流眼泪,但是刘四妈说,这是可喜可贺,确实,在风月人家,梳弄就跟新婚一样,是有一个仪式的,也确实会收姐妹之间的贺礼——行院总是尽可能地帮客人把角色扮演这件事做到极致。
但是如果美娘你接受了这种设定,羞耻感就卸掉了一大半了。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著头不来答应。
有戏了。开始讲道理吧。
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著,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
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
刘四妈先用利益来说服美娘,结果美娘对钱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没关系,她开始谈感情:
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哪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哪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老鸨子也是娘,给你饭吃,大家也是相依为命的,她对你,比对别的女孩都好,现在你不挣钱,你那些姐妹们,要不要埋怨老娘?
白玫瑰怼客人,那红牡丹就要去赔笑脸,秦五爷也有压力
美娘道:“由他批点,怕怎的!”
自古到今都有这样的人,号称是业务出众,不在乎同事议论。
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著女儿,用著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
刘四妈说了一个和谐上进的风月门户应该是怎么样的——现金流极大,大家都往公司交钱,人人都发挥主观能动性,就跟律师事务所似的,人人都是合伙人。
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这句话软中带硬,其实已经说出了对抗的下场了。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美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
这句在抬美娘,但更是在抬王九妈,这样好的领导现在不好找了。
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著鹅毛不知轻,顶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话说完了,希望美娘接受福报。美娘还是不愿意,她提出了第二个方案,从良。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
最后的挣扎。
刘四妈首先肯定了从良有志气,然后又告诉她若干种从良的下场:
真从良
才子佳人,对方是真的爱你,可遇不可求。之前我们拆解过王景隆喜欢玉堂春,那就是真从良。
假从良
有的人看上了姑娘,用银子买通老鸨子,把姑娘娶回家,结果,天天吵架,有的姑娘为了能被休掉,就跟家里撒泼甚至偷汉,男方忍不了,把姑娘赶出来,那时候再重操旧业,继续接客,就为骗男方的银子。
苦从良
男的爱女的,女的不乐意,男的有钱有势,强行娶过门,到家里被大娘子凌辱,各种折磨。
乐从良
男方温柔性格好,家里条件也好,大娘子脾气也好,还没有孩子,姑娘从良后生下来一儿半女,你未来就算是圣母皇太后。
还有急流勇退的从良、被逼无奈的从良、做了从良、做不了从良,基本上就是为了凑字数了。
刘四妈继续指导美娘:
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
打压对方的心气儿,便于对方接受自己的条件。
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
强调现实的困难。
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哪个该从,哪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著把你撂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
谈论人生理想。
依著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没了你。
一来风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著意的,说得来,话得著,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
这一番话太厉害了。
王美娘听进去了,从今天开始,宣布接客,每晚白银十两,“宾客如市”。
王美娘在沦落风尘里,王美娘在风尘里寻找真爱。
恩客里找良人,谈何容易!
朱小官儿
杭州清波门外,有个油店。店主叫做朱十老,朱十老死了老伴,也没有儿子,就从一个汴梁难民手里买下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秦重,认作自己的养子。
秦重的爸爸把儿子卖掉,衣食无着,就跑到上天竺附近的寺院里去做杂役,但这件事也没有跟儿子说。
秦重改名朱重,和养父一起经营油店,三年后,十六岁,生得很精神,附近的街坊邻居,都叫他一声“朱小官人”。
朱家有个婢女,叫做兰花,二十了,想要勾引朱小官人,但是:
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后来,朱家又雇了一个伙计,叫做邢权,这邢权有四十多岁,就和兰花勾搭在一起了,俩人一起谋划着,要图朱十老的钱财,但是看着朱重碍眼,于是兰花就跟朱十老控诉,说朱小官人几次调戏非礼。
朱十老跟兰花有一手,是个老糊涂,听了这话,就把朱重叫来骂了一通,朱重一看自己在家里,邢权和兰花还要继续为难自己,就申请挑油上街去卖,回来跟养父上缴利润也就是了。
邢权还不甘心,继续进谗言:“这小子看你没给他娶媳妇,就生你的气,一定是偷了钱要自己出去单干呢!”
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连不上,由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
朱重出门后想要找自己的亲生父亲,找了几天,都没有消息。
十六岁的他,被迫成年,一夜长大。
突然又失去了家和亲人,只有三两银子的本钱,要做什么生意都不够,但是朱重是个坚韧的人,哪怕只是个孩子,经历了靖康之乱,也就明白怎么存活下来了。
他租了房子,买了油挑,剩下的钱就都存在油坊里进油,开始了自己的卖油生涯。
难不难?当然难了,过去已经被称作小官人,现在突然被赶上街做了卖油郎。
但是也有人心疼他,油坊掌柜的,是他过去合作方,知道他是受了委屈、谗言出来的,油都挑好的给他,秤上,也绝对给他管够。
就这样,他的油卖得很顺利,一点点也养活起了自己。
他的挑子上,挂起了一面幌子,上面写着自己本来的姓氏,“汴梁秦”。希望有一天父亲能够看到这个幌子,听到自己的消息。
朱小官人,就这样变成了秦卖油。
攒钱嫖院
小生意有小生意的做法。
卖油最大的问题就是风险,你今天转了三条街,所有的人都不买油,就没法开张。
要规避这样的风险,最好的办法,就是拉拢住大客户。
二月里的一天,春光正好,昭庆寺里在做水陆道场,需要很多油,佛前的油灯,和尚们的素斋,都要用油。
秦重一连给寺院送了九天的油,这一天挑着空挑子,走到了一个大宅门门前。
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子,送几个公子哥模样的男人到大门口。
奇怪,这不像是大宅门的风格啊,按说大宅门的女子,应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秦重再看那个女孩子,我的天!
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给大家赶紧加上一首《突如其来的爱情》!



温柔之力:清明时节的杭州爱情故事(下)
今天继续拆解杭州爱情故事,三言二拍之《卖油郎独占花魁》。
昨天的上集在这里:
有朋友问,这个故事到底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还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女》?
小说的标题,是第一个。
三言的标题,一般是上一回和下一回的标题两两对仗,《卖油郎独占花魁》和《灌园叟夜逢仙女》,是一组对仗,卖油郎对灌园叟,花魁对仙女。但是当单讲这一个故事的时候,卖油郎对花魁女,就是更加顺口的组合了,有的电影,就用了《卖油郎独占花魁女》。
好了,我们继续拆解。
最佳客人
昨天我们说到卖油郎秦重爱慕花魁娘子,苦苦积攒,凑了十两银子,穿了干净衣服,要去王九妈家嫖院。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迳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
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
这是一个好小伙子,人家卖油,但一点都不油腻。他虽然去嫖院,但是心里总是背负着罪孽。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济楚,往哪里去贵干?”
用今天的话说,当面问责,当场社死,脚指头恨不得抠出个三室一厅来。
不过还好,老鸨子看男人看得多,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
会房,就是指嫖客和妓女发生关系,但是不留宿,普通姑娘的一夜价格,就是“钱把银子”。
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座里细讲。”
卖油郎从来没进去坐过,送了油就走了,这次以客人的身份来,才有座儿。
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
丫鬟天天拿着油瓶子,按照今天的说法,这是王九妈和秦氏油业的对接人。但是她这一笑,也是很戳心的,你说花魁娘子会不会笑他呢?
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
这种好孩子,说话总是弯弯绕,不忍心也不好意思说要过夜。
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
在老鸨子面前,就是一句话破功,九妈这人也是有意思,你看她对秦重这几句话,有几分揶揄,也有几分告诫。
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
这话轻描淡写,我们这些旁观者,才能知道秦重用了多少心思。
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好大胆的秦重。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
九妈这话其实挺重的,她也瞧不起卖油的,觉得可能就是对方有二三两银子,痴心疯了想要来一把。
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
秦重的脾气涵养很好,一来做买卖就是要和气生财,二来他曾经是一个养子,这种经历让他懂得怎么做低伏小,讨中老年人的欢心。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好脾气。
宋将第一次见李逵,在酒楼上,因为酒保说了一句“小人这里只卖羊肉,没有牛肉。”就被李逵用鱼汤泼了一脸,说酒保瞧不起他。
同样是姓秦的宋朝人,这么跟他说话,王九妈就死定了
秦重说笑话,缓解了自己的尴尬,也给了王九妈台阶下。
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哪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
早就打听清楚了,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
倾囊而嫖。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
在三言二拍的老鸨子里,王九妈绝对是一个比较有底线的,今天烟盒上写的“吸烟有害健康”,那是虚情假意,但王九妈是真的想要劝秦重一句。
便道:“这十两银子,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先把钱就付了,绝对是最佳客人。
一点苦恼
王九妈收了钱之后,就说出了另外一点烦恼——美娘挑客人。
“你看我家美娘的客人,不是文化人就是有钱人,她如果不肯接你,不是麻烦了么?”
对呀,这怎么办?
“你这几天先不要卖油,先留一点体面。过几天你过来的时候,换一件绸缎衣服,叫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王九妈说。
秦重真的去当铺买了一件半新半旧绸衫——
“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
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死怕和尚们批点,且十景塘散步。
老实孩子在乎一切长辈、师长的看法,就连和尚师傅都不例外。
良久又踅转去,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己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持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风月场上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情,风月人家是会鼓励这种良性竞争的,比着给姑娘砸钱就好了,怕就怕那种恶性竞争——
《马大帅》里,范德彪让小丽放下客人给他按摩
就被客人揪了骷髅,打车逃跑了
秦重是拿着一年收入去过夜的人,这样的人,有的特别爱大呼小叫,作威作福,让服务行业很难办。但是秦重不是,他知道不让王九妈为难。
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
又是公子,又是衙内,他们眼中的美娘,只是一个助兴的道具,若干个被他们玩弄的粉头里的一个,他们哪里知道,有这么一个卖油的,这么心心念念,在等着她!
王九妈看他辛苦,告诉他说,来打听消息的话,不要来早了。
“约莫申牌时分,有各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
申牌就是下午三点到五点,秦重清早去行院里,那场所都是午后才开门的,王九妈其实就是看哪天美娘没客人,才安排给秦重。
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每天下班后就去门前排号,等了一个月,这算特需专家号吧……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著道:“今*****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著甚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是没份。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
俞太尉包了王美娘,但是年纪大了,已经不会做啥了,但是这样的晚上,韩公子齐衙内肯定就不会来了,王九妈趁机就准备让美娘加个班,应付了秦重的十两银子。
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著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著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
这就是王美娘高价的底气,她是一个有文化的姑娘。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
钱花了,就给自己解心宽,自古到今都是这个道理。
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
姑娘们都要挣钱,王九妈来陪秦重,就是怕他抱怨,但是要想让她少挣一点,换个姑娘来陪酒,那是万万不能的。
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
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
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晚,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
啥也没见过,各种不适应,他尴尬得五脊六兽地,才会记得昭庆寺里的钟声,钟声我们都知道,“空——”“空——”“空——”
“今夜你要一场空——”
“放温存些”
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蒙胧。
被俞太尉灌多了,这糟老头子虽然风月无分,却很喜欢看女孩子吃醉酒。
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
注意看九妈的话术,风月行业不说钱,都说礼物。假装大家不是金钱关系,是男女感情。
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甚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
你看,这就是这个行业,一方面,她被有权有势的客人欺负,另一方面,在弱势客人面前,她也可以是个怪兽。
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
这句是王九妈第一次说大实话。
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
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
一头说,一头推著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
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唤丫鬟将热酒来,斟著大锺。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
很不职业了,不过可以想见,王美娘对这种自己不喜欢的、撞上门的客人,就是这样对待的,你承担了我的怨气,下次就不会来了吧。
她哪知道秦重根本也不会下次来——他的收入一年最多来一次。
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躧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躧,念喜,就是趿拉着鞋子一摔,你看美娘回来,就是一副996下班的样子,喝点酒,甩掉鞋子,先睡觉再说。
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甚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王九妈知道不知道美娘这样风格?当然知道。但是很多人就是这么不介意的,还记得美娘的初夜么?金二员外就是把美娘灌得大醉,分开她两腿,用点涎沫就做成了事,哎,好多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对方的感受。
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
王九妈这句叮嘱,是怕伤了她赚钱的机器。就怕秦小官穿着衣服都客客气气的,脱掉衣服,就耀武扬威,为一年收入报仇雪恨了,非要十两银子回本儿不可。
王美娘的每个动作都是怠慢,但背后却是她对这种生活的厌倦;
王九妈的每句言语都是谦恭,但其实却是在应付秦重,让他把钱花出去拉倒;
只有秦重,他的做法——
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
想得非常周到,要知道,这说的是800多年前的故事,不像现在,你有烧水壶,随时有热水,秦重如果不要热茶,等到厨房一下班,开水都没有一口了。
忽见栏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红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著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茶壶抱在怀里暖着,就是防备着姑娘叫渴,喝醉的人半夜都会觉得渴,如果还吃了很多牛羊肉之类的蛋白质,还会渴得更厉害。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著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正常客人的想法,肯定是赶紧把丫鬟叫起来伺候,但是这要是吐一被子,美娘睡觉就要受影响了。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
这道袍,就是秦重的绸缎外衣,估计也要几钱银子,这会儿就不顾了。
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著眼,讨茶嗽口。
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
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
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臜,重重裹著,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
做事就要做极致。
天亮了,美娘醒了,一看身边躺着一个人。
“你是哪个?”
“小可姓秦。”
“我夜来好醉!”
“也不甚醉。”
“可曾吐么?”
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这样还好。”
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
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哪里?”
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娘道:“如今在哪里?”
秦重道:“连衣服裹著,藏过在那里。”
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
冯梦龙说,秦重善于帮衬,帮衬,就是体贴凑趣的意思。
这个评价有点低了,帮衬,是技术上的高明,秦重这个,真的是爱。
真正爱过一个人,你会觉得如果她在你身边软弱不堪、失去知觉、屎尿齐流,都不会觉得嫌弃,只会觉得心疼的。
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这话得反着听。美娘赞叹说,有这般识趣的人,其实是因为她以前没有见过这么识趣的人。
那些王孙公子,只是侮辱她、玩弄她,哪个又会照顾人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甚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
美娘是江湖人,有一份仗义,这一夜受人的照顾,那就不再说对方是不是读书人的事了。
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
如果是目光短浅的人,信口说一句“那我下次来免单吧”,这个格局就下去了。
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
秦重这话,没把美娘当妓女,也没把自己当嫖客,这是一场无望的恋情。
我之前拆解玉堂春的时候也提到过,有的人其实是希望角色代入,很孤独、渴望情感的,这种人容易成为老鸨子坑骗的对象。
有些积极投入情感的人一旦发现被骗,也会堕落得很快,《西部世界》的年轻威廉就是这样的
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
这句是问婚姻状况。
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
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
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
我其实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是想嫖,我只是想你。
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美娘动心了,只可惜秦重不是一个读书人,她从良也要跟一个有前程的人,免得未来受人欺负。
漂亮女人嫁给小商贩,日子只怕不会太幸福
离别重逢
秦重要走了,他担心天亮了,如果被别人发现美娘接了秦卖油这个客人,会有损她的花名。
美娘打发丫鬟出房,开了自己箱子,拿出二十两银子。
“昨夜难为你,这银两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既然不能以身相许,那就给他一些银子,谢谢他的情吧。
秦重哪里肯受。
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净了还你罢。”
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
美娘道:“说哪里话!”将银子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
今生也许会在路上重逢,却也只好推做不认识罢。
对了,风月人家没有街上跟客人打招呼的,因为你不知道人家方便不方便,那些当官读书的人,有的风流自诩,有的就是道貌岸然,你上来跟人家打招呼,人家的妻子儿女、下属同侪,看见不合适。
美娘宿醉,第二天没有接客,整天都在想秦重。
秦重一回家,发现养父朱十老派人叫他了。
朱十老病倒了,用今天的话说,半身不遂,邢权和兰花这俩人当着他亲热,把他气得要死。
这俩人这一年多,已经把朱家的油铺折腾得没什么生意了,因为老坑人。
于是俩人一合计,决定卷了朱十老的钱,远走高飞。
朱十老托人报官查找,一点下落没有,他自己就连生活都成了困难,没人照顾,也没法做生意,这个时候,他想起来养子了。
闻知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
“父子哪有隔夜仇”
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
朱十老剩不下太多钱,而且马上还要办丧事,从利益上看,秦重其实没必要回去,不过有的时候,人不能只看利益。
经商的人,人品倘若厚重,别人就会帮你,信任你。
朱重不在时候,邢权得罪的客人,如今都捧着朱重,来他的店里买油了,一来二去,朱重就招募了一个伙计,姓莘,名善,老两口,五十来岁,以前在汴梁开六陈铺,所以会卖油,躲避兵祸,一路逃到了临安,希望能打探自己独生女儿的下落。
这是莘瑶琴,也就是王美娘的亲生父母,也就是秦重未来的丈人老尖儿,没关系,现在他们还不知道。
衣冠子弟
有个吴八公子,是福州吴太守的儿子,老爹贪赃枉法,有了几个臭钱,就带着银子来找王九妈,要来嫖花魁娘子。
王美娘知道这个人气质不好,所以一直推辞,直到清明节的时候,吴公子终于发作了。
美娘的计划,是利用清明小长假闭门谢客,画点画、写点诗,所以哪也没去,吴公子听说美娘在家,就带着一帮奴才,去王美娘家里抢她。
你不是文化女子吗?你不是认识人吗?真的遇到不讲武德的,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吴家狠仆牵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裹小脚的女子真的没法跑,脚骨头都是断的,这种疼,钻心的疼。
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著船头,掩面大哭。
吴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傍。面吩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
这是关云长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吩咐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哪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
过去真的没遇到狠人,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衣冠子弟都是讲道理的,相信大宋是一个法制社会了,其实法这东西,从来就入不了娼家,遇到这种恶少,王九妈不敢保护美娘,躲得远远的。
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回去,不难为你。”
八公子那可是衣冠子弟,正经的大少爷,应该也有功名,但是……王美娘啊王美娘,还一定要选一个衣冠子弟吗?
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
古代女子的脚,藏得最私密,别看美娘在风月人家,陪男人睡觉,但是你要让全市人民都看到她的脚,她就觉得活不成了。
“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
这个时候,朱重去给养父扫墓回来了,一看有个姑娘在哭,不是别人,正是朝思暮想的花魁娘子。
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
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
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
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最需要照顾的时候,遇到了最会照顾人的人。
多温柔的人,多治愈的人呐,他就是药,他就是光。
这边的王九妈,忙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之前没保住美娘,正担惊受怕,到处打听下落的时候,看见秦重把美娘护送回家了。
一看女儿首饰也没了,鞋子也没了,就知道这孩子吃了亏了,得好好谢谢秦小官。
晚上摆了酒,秦重不能喝,喝了点就要告辞,王美娘不答应:
“我一向有意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
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这里倒不是王九妈想要撮合秦重和王美娘,而是人家家就是干这个的,用美娘一夜来酬谢秦重,对老鸨子来说最划算。你如果拿钱谢秦重,五十两也不止。
再一个,王九妈也听说秦重继承了油店,生意也不错,应该是很挣钱的。
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
说吧,要在吴公子家的油里下毒是吗?
美娘道:“我要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