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社会,一个男人自我了断


5月1日劳动节是赵云中的“头七”。在这个南方小县,有做“七”的丧殡习俗——人死后每隔七天,亲属设斋会奠祭一次,一共七次,等七七四十九天结束,一个人在世间就算走到头了。
“头七”是人去世后的第七天。相传,死者魂魄会在这天返回家中,家人应在魂魄回来前,准备洗脸的清水、毛巾和一顿丰盛饭菜,然后去睡觉,睡不着也应该躲进被窝,如果让死者魂魄看见家人,会令他记挂,影响投胎转世。
赵云中的家在距离县城25公里的东风村,村子往西爬几个山头,能到江西地界;往北翻几个山头,又到了安徽。34岁的赵云中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走出这片村子,进到县城,娶妻生子。
县城西面依山,东面临水,风光秀美,房价不高,这些年吸引了许多村里人安家落户。10年前,有人投资在城区河流上游建起一个水电站,赵云中的尸体就出现在水电站的拦水大坝里,被发现时,已是他失联的第15天。
大坝两岸是游步道,赵云中在水面上漂浮,脸朝下,头发像一蓬水草。正在锻炼的市民发现了他,一位围观的中年男人说:“这肯定是个男的,死在水里的人,浮上水面后,男的一般脸朝下,这是规律。”
警察将尸体打捞上来,想到这些天县里的公众号都在推送一则寻人启事,把照片与人一对比,还真像。后来从尸体衣服口袋中找到身份证,死者果真是赵云中。
大坝突现男尸,在平静的小县城激起波澜,一时间人心惶惶。但通过查看监控录像,警方很快确认,赵云中是投水自杀的。
图|公众号确认死亡消息
没能进入县城生活的赵云中,在县城结束了生命。4月10日,他从杭州回来,在30元一晚的旅馆待了7天,一直没回老家。旅馆服务员说,这一星期赵云中足不出户,饿了就叫外卖,退房那天比住进来时瘦了一大圈。
这是赵云中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段踪迹,没人知道他接下来去了哪里。赵云中没什么亲朋好友,还是村里出面为他操办了丧事,今年情况特殊,一切从简,连花圈都没准备一个。第二天,他的骨灰被葬在公墓里。
“头七”那天晚上,占淑苹一共烧了5样菜,香干炒辣椒、油焖春笋、清蒸鲢鱼、红烧肉、煎醅糕。她已经27年没给儿子做过饭,想到儿子临死前在宾馆吃了7天外卖,心里不好受。
夜里躺在床上,风吹过村庄,门口的香枫树叶瑟瑟发响。占淑苹好像听到屋子里有脚步声,她有些害怕,想偷偷再看儿子一眼,又担心影响他投胎转世。过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占淑苹的前夫,赵云中的父亲赵启明患有重度糖尿病,病情蔓延到眼睛,世界模糊一片。他还患痛风,导致关节肿大,行走困难,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5年前,赵云中将他送进了村养老院。
养老院里,生活像是秋天的河,清冷静谧。每隔一段时间,会有老人死掉,其他老人来看一眼,算是道别。老人们的儿女几乎都在外打工,不然也支付不起每月近2000元费用,只有过年,老人们才会被接回家里住上几天。
今年过年,赵云中与赵启明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要多得多。赵云中在杭州一家建筑公司做板筋工,腊月二十八那天,他回到东风村,把父亲接回家中过年。
赵家老屋在村东头,还是赵云中祖父手打的泥墙屋,夹在邻居们新起的楼房间更显破旧。除了一张床和一台18寸的电视机,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常年不住人,霉味扑鼻。
图|赵云中的家
大年三十,吃过晚饭,赵云中打开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赵启明眼睛看不见,听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和儿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年前说好,公司正月初八开工,赵云中提前买好了初七的车票。他已经在这家建筑公司待了7年,虽然技术一般,但为人老实本分,干活也舍得下力气,经理一直留着他。今年受疫情影响,赵云中出不了村,也进不了杭州,经理让他先在老家待着,等开工了,会提前通知。
正月十二,养老院让赵云中做个选择,要么把立刻把赵启明送回养老院,避免和他人接触,要么就让他一直在家,等疫情结束再回去。赵云中也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只好匆匆将父亲送了回去。
整个正月,赵云中都在村里闲逛,有人约他打麻将或玩扑克,他就拍拍口袋表示没钱。他不爱凑这种热闹,父亲嗜赌的教训太深刻了。而且已经34岁,同龄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凑在一起,又免不了被人取笑。
赵云中也有过一次恋爱,那年他24岁,在镇上的轴承厂打工,喜欢上邻村一个姑娘,然而姑娘知道赵云中家境后就退缩了。像他一样因贫穷而单身的男子,村里还有好几个,他们大多在外打工,几年才回来一次。
3月中旬,各行各业陆续复工,村里人背上行李外出,村庄渐渐安静下来。赵云中有些焦虑,问经理什么时候开工,只得到“再等等”的回复。也就是那几天,占淑苹给赵云中打来电话,让他先到杭州,和同母异父的妹妹见一面。拖了一星期,实在拗不过母亲,赵云中买了3月27日去杭州的车票。
赵启明记得,儿子临走前,还去养老院看了他。父子俩对坐了十几分钟,没说几句话,赵云中便起身走了。
35年前,赵启明托人到占家提亲,自幼父母早逝,受够哥嫂脸色的占淑苹丝毫没犹豫地应下来。赵启明穷,但她不怕,只觉得只要人勤快,一家人很快就能翻身。
结婚第二年,儿子赵云中出生,占淑苹没奶水,掏钱让赵启明去买奶粉,左等右等,几天不见人影。她抱着儿子挨家挨户地找,终于在一个光棍家找到赌得眼红的赵启明。
赵启明伪装得很好,占淑苹根本不知道他嗜赌如命。见多了村里赌到家破人亡的先例,她打定主意不跟赵启明过日子了,但刚出生的儿子,绊住了她的手脚。
1993年,眼看赵启明赌得越来越凶,占淑苹再也忍不下去,决意离婚。临走那天,7岁的赵云中跑去田里捉青蛙,占淑苹心想这样也好,省得自己看见儿子心一软,把下半生都埋葬掉。
她投奔在杭州做家政的表姐,也做起保姆工作,又与小区里一名物业工作人员相识,两年后再婚生下了女儿小逸。
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占淑苹割舍不下儿子,每年过年都会回去看看。一年的相处仅仅几个小时,母子俩在一起拘谨又别扭,她忽略了赵云中也在长大,给儿子买的衣服都偏小。
小逸上幼儿园后,夫妻俩商量着,再存些钱,争取买套小居室,把家安在杭州。而后几年,赵云中没考上大学,和大部分农村青年一样,选择外出打工。2010年,赵云中到了杭州,没有告诉母亲,等占淑苹从同乡口中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一年后。
没有学历和手艺,赵云中在杭州混得不好,做过保安、销售、装潢、搬运工,工作经常变动,收入不稳定,住处也不稳定,好在没什么身外之物,把棉被装进蛇皮袋,扛在肩上就能走。
占淑苹托熟人,把儿子介绍进建筑公司做板筋工,赵云中没说什么,一干就是7年。工资发下来,留一部分开支,其它的就用来供养赵启明。每过十天半个月,占淑苹会给儿子打个电话,但赵云中从不主动联系她。
两年前,小逸大学毕业,进入一家大公司上班,还有了在国企工作的男朋友,占淑苹多次想安排兄妹俩见面,一起吃顿饭,但赵云中始终找借口回避。
建筑公司一个月休息4天,工友们总大呼小叫地凑在一起喝酒、打牌,赵云中从不参与,他常一个人坐公交车去西湖边,一待就是一整天。工友知道他母亲和妹妹也在杭州,有次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去后爸家蹭饭了?”赵云中抬头瞪他一眼,说道:“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他们。”
3月27日,赵云中抵达杭州,占淑苹约儿子明天中午一起吃饭,语气满是喜悦,“你妹妹妹夫快结婚了,一家人见个面,认识一下。”赵云中的口气依旧冰冷客气,他问:“我给他们包多少红包?”
第二天中午,占淑苹一家人等在饭店,菜都点好了,赵云中却打电话说不来了。占淑苹装作轻松的样子说:“他突然有事,来不了,我们吃。”又故意去一旁倒水,偷偷擦了眼泪。
4月10日,占淑苹从电话中得知,儿子突然被公司辞退,丢掉工作的赵云中决定回老家,人已经在车站。
占淑苹一直劝他留在杭州,她会托熟人尽量帮他找工作,赵云中没说几句就挂断电话,此后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再也联系不上。占淑苹向东风村的熟人打听儿子下落,得到的答复是没有看到人。她越来越焦虑,到了25日,突然有了不祥预感,一边报警,一边找当地微信公众号发布寻人启事。
赵云中自杀的事没能瞒住赵启明。尸体被捞上来的第二天中午,老人们在食堂吃饭,桌上摆着白豆腐炖猪肉,赵启明正吃得津津有味,身边一位老人对他说:“你儿子赵云中死了,以后没人供你住养老院了,你吃不上白豆腐炖猪肉了。”
赵启明不相信,大骂他是骗子,“我儿子好好的,凭什么要死”?边上几个老人说:“是真的,没骗你,骨灰都拿回来了。”赵启明起身要走,但身上的关节肌肉不听使唤,又跌坐回塑料圈椅里嚎啕大哭。
村里人把他接回去,让他送儿子最后一程。赵云中已被火化,赵启明将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这几年,他眼神越来越差,心里却慢慢亮堂起来,他知道自己对不住赵云中。
赵启明从小就喜欢赌博,只要坐上赌桌,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睡。然而十赌九输,越输越想翻本,他开始在赌具上做手脚,用小刀把骰子“六点”那面割下来,往里嵌一小块磁铁,开赌前,趁人不备,在桌下固定一块大磁铁,两两相吸,开出的都是“六点”。最后招数暴露,差点被人剁下一只胳膊。
占淑苹走后,赵启明更没了顾忌,有时赌得几天不见人影,输了回家拿儿子出气,难得赢一次,就带儿子去镇上的饭馆搓一顿。
在这样的家庭里,赵云中练就了一手捉青蛙摸螺蛳的手艺,用来解决自己的上学费用。高二那年暑假,村里修水泥路,需要几个小工,他天天抬石头、拌水泥,身上蜕了几层皮,一个月赚了500多块钱,被赵启明一晚上输了个精光。
那是赵云中第一次对父亲发火,他冲赵启明大喊大叫:“如果不是你赌博,我妈就不会走,我也不会过这样的日子!”
输钱饿肚子,赢钱大吃大喝,无节制的生活渐渐掏空了赵启明的身体,痛风、糖尿病、高血压爬到身上,他基本成了废人,连赌桌也上不了。那时赵云中已经成年,便外出打工赚钱,维持父子俩生计。
赵云中内向、木讷,一生未婚,几乎没什么朋友。看到公众号上推送的消息,出于记者直觉,我想去了解这个中年男子生前的经历。然而问来问去,没人记得赵云中曾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也没人说得准他究竟为何死去。
得知儿子死讯那晚,占淑苹立刻从杭州赶了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要不是赵启明,儿子肯定不会走上绝路,如果见到他,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但当病得不成样子的赵启明出现在眼前,她又说不出话来。
赵云中骨灰下葬后,她暂住在赵家的泥墙屋中,想等儿子办完“头七”再回杭州。赵启明则被送回了养老院。
赵启明最担心的是儿子死后,没人供他住养老院,他曾跟别的老人说:“饿死也好,我早点去地下陪儿子。”不过,村里最终决定,以后村里出钱供赵启明住养老院,直到他去世。
5月2日,赵云中“头七”第二天,占淑苹要回杭州了,想起儿子投水自尽肯定很冷,她买了一条新棉被,去赵云中墓前烧。棉被燃烧,青烟笔直,当地人认为,这是死者收到了东西。
村里死了一个人,就像扔一块石子到湖面上,能激起水花和涟漪,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夏天快要到了,他们又谈论起别的话题。
杀死了一只大熊猫


最初发现郑海时,人们还以为是谁在树丛中扔了件破衣裳。后来狗吠,护林员去察看,才发现他仆倒在山坡上已死去多日。
那是2016年的冬天,后来,一同进山巡护的护林员告诉我这件事:“猎杀大熊猫被判过刑那个。”我是一名森林公安民警,郑海这个名字,我只在局里登记表上看到过。
得知消息那天,郑海刚刚下葬。他是被金毛扭角羚抵死的,胸腹被撕开一条大口子,身子下被羚角翻开的新土里渗着血迹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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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郑海一生中的高光时刻仓促结束了。农村包产到户,社员们把各处的田地分到了各户,不再集体统一上工。种好责任田就能多拿粮食,何必再去提心吊胆与野兽搏命?狩猎队也解散了,从那年开始,上级不再下达狩猎任务。
张支书收猎枪时,私下跟自己人透露,国家正准备下发关于保护森林发展林业的文件,以后就不让打猎了。从加入到解散,郑海只在狩猎队呆了大半年时间。
次年五月,张支书拿着关于保护野生动物的布告四处张贴,不厌其烦告诫村民以后再也不许猎捕野生动物了,否则就要被抓去坐牢。
人们已不再为吃粮犯愁,村民尝到包产到户的甜头,可着劲儿向自家田地要粮食。别人家的庄稼长势喜人,郑海家的禾苗却总是面黄肌瘦,没精打采,就跟郑海的精神状态一样。
郑梅了解弟弟,其实是他舍不得打猎的营生,他认为打猎才是他人生价值所在,而种地就屈才了。
村里的人渐渐开始嘲笑郑海,完全忘记了他曾是位优秀的猎手,有过光辉的往事。
老丈人脸上挂不住了,郑重跟郑海讲过几次,但不见效果,老头没了耐心,不再搭理郑海,逢人就抱怨家门不幸,招了个败家子进来。
那时政府倡导发家致富,不时从各乡选拔万元户披红戴花予以表彰。人们已不满足只在土地里刨粮食。
镇上的集市放开了,农民们把吃不完的粮食、采来的草药都带到集市上卖,有营务木耳香菇的,有收购粮食的,也有专门贩卖牛羊的,五花八门的经营活动让农村贸易空前繁荣。
全民经商时代,蓝色黑色的布衣服,被五颜六色的料子替代。郑海的媳妇偏偏没有花衣服。他们不缺食吃,但缺钱花,连买化肥的钱都没有。媳妇埋怨郑海不会经商,赚不来钱。
全家人都不待见郑海,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连责任田也懒得打理了。被骂得心情郁闷时便去林间躲一阵,回忆昔日狩猎的成就。
野生动物还是不时地出来糟蹋庄稼。秋季玉米成熟的时候,种田人晚上根本就不敢睡觉,得在地头看守,名曰“看号”。
看号人各使手段,有的拿着脸盆敲击,有的放声吆喝,还有的拆散一挂鞭炮,随时点一只扔出去。无论朗月当空还是阴雨霏霏,秋夜的山坳间随处都呼应着看号人弄出的声响。
猎枪上交后,野猪越来越有恃无恐,在看号人眼皮低下啃食庄稼。于是有人在田间地头设套猎捕野猪,知情者也不举报,甚至还会称赞,说他除掉了个祸害。用张支书的话解释,猎捕行为“虽然违法,但情有可原。”
农村市场上渐渐出现了买卖野猪肉的现象,甚至还有人走村串乡收购,这种行为当然也是偷偷摸摸的。利益驱动下,村民们的偷猎活动越来越普遍,设套地点渐渐不再局限于田边地头,要猎捕的动物也不仅仅只是野猪。
监管部门虽大力宣传保护法规,高调宣称要严厉打击偷猎行为。但是,如果真的从严执法,那么所有村民都将成为违法嫌疑人。
就连张支书七十多岁的老爹,也曾在水渠中拣到过一只淹死的小麂,欢天喜地卖给了收购的人。依法保护野生动物更像一句口号,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作者供图|当地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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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使用猎套等原始手段偷猎捕野生动物的做派,郑海既瞧不上眼,又学不精通,每次得知别人又套获了猎物,他就会说,这算什么啊,以前我如何如何——狩猎队里的日子,是他的眷恋,也是他对自己的安慰。
1985年冬天,林业部在当地召开抢救大熊猫工作会,把保护野生动物工作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郑海眷恋的时光再也不可能回归了。
当地政府采用各种形式进行宣传,村子里的人才知道“花熊”便是大熊猫,非常珍贵。既然从大地方来的专家都称大熊猫为“国宝”,那它一定是和国家文物一样的宝贝,非常值钱。苦于致不了富的人嘴上便时常挂上了一句话,“如果能弄只大熊猫,那……”
1989年,郑海的媳妇怀了第二胎。郑海家被罚款,可是他们没钱,一家人愁得无计可施。“生娃的罚款都交不起,还不如吊死算了!”老丈人见着郑海就吐口水,他对这个上门女婿已彻底失望。
就在郑海与朋友借酒浇愁时,其中一人神秘兮兮说了个消息:有人能联系到求购熊猫皮的港商,出价三十万元。
三十万元对他们是个巨大诱惑,把全县万元户们的钱加起来,也不过是这个数字。提供信息的人信誓旦旦,说港商是他亲戚的亲戚介绍过来的,绝对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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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图|警方收缴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