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33)

来源: 2021-05-13 17:30:57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无缘社会,一个男人自我了断

 马朝虎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6-29
 

 

 

 
 
1
 

51日劳动节是赵云中头七在这个南方小县,有做的丧殡习俗——人死后每隔七天亲属设斋会奠祭一次,一共七次,等七七四十九天结束,一个人在世间算走到头了。

 

“头七”是人去世后的第七天。相传,死者魂魄会在这天返回家中,家人应在魂魄回来前,准备洗脸的清水、毛巾和一顿丰盛饭菜,然后去睡觉,睡不着也应该躲进被窝,如果让死者魂魄看见家人,会令他记挂,影响投胎转世。

赵云中的家在距离县城25公里的东风村,村子往西爬几个山头,能到江西地界;往北翻几个山头,又到了安徽。34岁的赵云中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走出这片村子,进到县城,娶妻生子。

县城西面依山,东面临水,风光秀美,房价不高,这些年吸引了许多村里人安家落户。10年前,有人投资在城区河流上游建起一个水电站,赵云中的尸体就出现在水电站的拦水大坝里,被发现时,已是他失联的第15天。

大坝两岸是游步道,赵云中在水面上漂浮,脸朝下,头发像一蓬水草。正在锻炼的市民发现了他,一位围观的中年男人说:“这肯定是个男的,死在水里的人,浮上水面后,男的一般脸朝下,这是规律。”

警察将尸体打捞上来,想到这些天县里的公众号都在推送一则寻人启事,把照片与人一对比,还真像。后来从尸体衣服口袋中找到身份证,死者果真是赵云中。

大坝突现男尸,在平静的小县城激起波澜,一时间人心惶惶。但通过查看监控录像,警方很快确认,赵云中是投水自杀的。

 

图|公众号确认死亡消息

没能进入县城生活的赵云中,在县城结束了生命。4月10日,他从杭州回来,在30元一晚的旅馆待了7天,一直没回老家。旅馆服务员说,这一星期赵云中足不出户,饿了就叫外卖,退房那天比住进来时瘦了一大圈。

这是赵云中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段踪迹,没人知道他接下来去了哪里。赵云中没什么亲朋好友,还是村里出面为他操办了丧事,今年情况特殊,一切从简,连花圈都没准备一个。第二天,他的骨灰被葬在公墓里。

“头七”那天晚上,占淑苹一共烧了5样菜,香干炒辣椒、油焖春笋、清蒸鲢鱼、红烧肉、煎醅糕。她已经27年没给儿子做过饭,想到儿子临死前在宾馆吃了7天外卖,心里不好受。

夜里躺在床上,风吹过村庄,门口的香枫树叶瑟瑟发响。占淑苹好像听到屋子里有脚步声,她有些害怕,想偷偷再看儿子一眼,又担心影响他投胎转世。过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2
 

占淑苹的前夫,赵云中的父亲赵启明患有重度糖尿病,病情蔓延到眼睛,世界模糊一片。他还患痛风,导致关节肿大,行走困难,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5年前,赵云中将他送进了村养老院。

养老院里,生活像是秋天的河,清冷静谧。每隔一段时间,会有老人死掉,其他老人来看一眼,算是道别。老人们的儿女几乎都在外打工,不然也支付不起每月近2000元费用,只有过年,老人们才会被接回家里住上几天。

今年过年,赵云中与赵启明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要多得多。赵云中在杭州一家建筑公司做板筋工,腊月二十八那天,他回到东风村,把父亲接回家中过年。

赵家老屋在村东头,还是赵云中祖父手打的泥墙屋,夹在邻居们新起的楼房间更显破旧。除了一张床和一台18寸的电视机,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常年不住人,霉味扑鼻。

 

图|赵云中的家

大年三十,吃过晚饭,赵云中打开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赵启明眼睛看不见,听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和儿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年前说好,公司正月初八开工,赵云中提前买好了初七的车票。他已经在这家建筑公司待了7年,虽然技术一般,但为人老实本分,干活也舍得下力气,经理一直留着他。今年受疫情影响,赵云中出不了村,也进不了杭州,经理让他先在老家待着,等开工了,会提前通知。

正月十二,养老院让赵云中做个选择,要么把立刻把赵启明送回养老院,避免和他人接触,要么就让他一直在家,等疫情结束再回去。赵云中也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只好匆匆将父亲送了回去。

整个正月,赵云中都在村里闲逛,有人约他打麻将或玩扑克,他就拍拍口袋表示没钱。他不爱凑这种热闹,父亲嗜赌的教训太深刻了。而且已经34岁,同龄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凑在一起,又免不了被人取笑。

赵云中也有过一次恋爱,那年他24岁,在镇上的轴承厂打工,喜欢上邻村一个姑娘,然而姑娘知道赵云中家境后就退缩了。像他一样因贫穷而单身的男子,村里还有好几个,他们大多在外打工,几年才回来一次。

3月中旬,各行各业陆续复工,村里人背上行李外出,村庄渐渐安静下来。赵云中有些焦虑,问经理什么时候开工,只得到“再等等”的回复。也就是那几天,占淑苹给赵云中打来电话,让他先到杭州,和同母异父的妹妹见一面。拖了一星期,实在拗不过母亲,赵云中买了3月27日去杭州的车票。

赵启明记得,儿子临走前,还去养老院看了他。父子俩对坐了十几分钟,没说几句话,赵云中便起身走了。

 
3
 

35年前,赵启明托人到占家提亲,自幼父母早逝,受够哥嫂脸色的占淑苹丝毫没犹豫地应下来。赵启明穷,但她不怕,只觉得只要人勤快,一家人很快就能翻身。

结婚第二年,儿子赵云中出生,占淑苹没奶水,掏钱让赵启明去买奶粉,左等右等,几天不见人影。她抱着儿子挨家挨户地找,终于在一个光棍家找到赌得眼红的赵启明。

赵启明伪装得很好,占淑苹根本不知道他嗜赌如命。见多了村里赌到家破人亡的先例,她打定主意不跟赵启明过日子了,但刚出生的儿子,绊住了她的手脚。

1993年,眼看赵启明赌得越来越凶,占淑苹再也忍不下去,决意离婚。临走那天,7岁的赵云中跑去田里捉青蛙,占淑苹心想这样也好,省得自己看见儿子心一软,把下半生都埋葬掉。

她投奔在杭州做家政的表姐,也做起保姆工作,又与小区里一名物业工作人员相识,两年后再婚生下了女儿小逸。

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占淑苹割舍不下儿子,每年过年都会回去看看。一年的相处仅仅几个小时,母子俩在一起拘谨又别扭,她忽略了赵云中也在大,给儿子买的衣服都偏小。

小逸上幼儿园后,夫妻俩商量着,再存些钱,争取买套小居室,把家安在杭州。而后几年,赵云中没考上大学,和大部分农村青年一样,选择外出打工。2010年,赵云中到了杭州,没有告诉母亲,等占淑苹从同乡口中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一年后。

没有学历和手艺,赵云中在杭州混得不好,做过保安、销售、装潢、搬运工,工作经常变动,收入不稳定,住处也不稳定,好在没什么身外之物,把棉被装进蛇皮袋,扛在肩上就能走。

占淑苹托熟人,把儿子介绍进建筑公司做板筋工,赵云中没说什么,一干就是7年。工资发下来,留一部分开支,其它的就用来供养赵启明。每过十天半个月,占淑苹会给儿子打个电话,但赵云中从不主动联系她。

两年前,小逸大学毕业,进入一家大公司上班,还有了在国企工作的男朋友,占淑苹多次想安排兄妹俩见面,一起吃顿饭,但赵云中始终找借口回避。

建筑公司一个月休息4天,工友们总大呼小叫地凑在一起喝酒、打牌,赵云中从不参与,他常一个人坐公交车去西湖边,一待就是一整天。工友知道他母亲和妹妹也在杭州,有次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去后爸家蹭饭了?”赵云中抬头瞪他一眼,说道:“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他们。”

3月27日,赵云中抵达杭州,占淑苹约儿子明天中午一起吃饭,语气满是喜悦,“你妹妹妹夫快结婚了,一家人见个面,认识一下。”赵云中的口气依旧冰冷客气,他问:“我给他们包多少红包?”

第二天中午,占淑苹一家人等在饭店,菜都点好了,赵云中却打电话说不来了。占淑苹装作轻松的样子说:“他突然有事,来不了,我们吃。”又故意去一旁倒水,偷偷擦了眼泪。

4月10日,占淑苹从电话中得知,儿子突然被公司辞退,丢掉工作的赵云中决定回老家,人已经在车站。

占淑苹一直劝他留在杭州,她会托熟人尽量帮他找工作,赵云中没说几句就挂断电话,此后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再也联系不上。占淑苹向东风村的熟人打听儿子下落,得到的答复是没有看到人。她越来越焦虑,到了25日,突然有了不祥预感,一边报警,一边找当地微信公众号发布寻人启事。

 
 
4
 

赵云中自杀的事没能瞒住赵启明。尸体被捞上来的第二天中午,老人们在食堂吃饭,桌上摆着白豆腐炖猪肉,赵启明正吃得津津有味,身边一位老人对他说:“你儿子赵云中死了,以后没人供你住养老院了,你吃不上白豆腐炖猪肉了。

赵启明不相信,大骂他是骗子,“我儿子好好的,凭什么要死”?边上几个老人说:“是真的,没骗你,骨灰都拿回来了。”赵启明起身要走,但身上的关节肌肉不听使唤,又跌坐回塑料圈椅里嚎啕大哭。

村里人把他接回去,让他送儿子最后一程。赵云中已被火化,赵启明将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这几年,他眼神越来越差,心里却慢慢亮堂起来,他知道自己对不住赵云中。

赵启明从小就喜欢赌博,只要坐上赌桌,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睡。然而十赌九输,越输越想翻本,他开始在赌具上做手脚,用小刀把骰子“六点”那面割下来,往里嵌一小块磁铁,开赌前,趁人不备,在桌下固定一块大磁铁,两两相吸,开出的都是“六点”。最后招数暴露,差点被人剁下一只胳膊。

占淑苹走后,赵启明更没了顾忌,有时赌得几天不见人影,输了回家拿儿子出气,难得赢一次,就带儿子去镇上的饭馆搓一顿。

在这样的家庭里,赵云中练就了一手捉青蛙摸螺蛳的手艺,用来解决自己的上学费用。高二那年暑假,村里修水泥路,需要几个小工,他天天抬石头、拌水泥,身上蜕了几层皮,一个月赚了500多块钱,被赵启明一晚上输了个精光。

那是赵云中第一次对父亲发火,他冲赵启明大喊大叫:“如果不是你赌博,我妈就不会走,我也不会过这样的日子!”

输钱饿肚子,赢钱大吃大喝,无节制的生活渐渐掏空了赵启明的身体,痛风、糖尿病、高血压爬到身上,他基本成了废人,连赌桌也上不了。那时赵云中已经成年,便外出打工赚钱,维持父子俩生计。

赵云中内向、木讷,一生未婚,几乎没什么朋友。看到公众号上推送的消息,出于记者直觉,我想去了解这个中年男子生前的经历。然而问来问去,没人记得赵云中曾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也没人说得准他究竟为何死去。

得知儿子死讯那晚,占淑苹立刻从杭州赶了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要不是赵启明,儿子肯定不会走上绝路,如果见到他,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但当病得不成样子的赵启明出现在眼前,她又说不出话来。

赵云中骨灰下葬后,她暂住在赵家的泥墙屋中,想等儿子办完“头七”再回杭州。赵启明则被送回了养老院。

赵启明最担心的是儿子死后,没人供他住养老院,他曾跟别的老人说:“饿死也好,我早点去地下陪儿子。”不过,村里最终决定,以后村里出钱供赵启明住养老院,直到他去世。

5月2日,赵云中“头七”第二天,占淑苹要回杭州了,想起儿子投水自尽肯定很冷,她买了一条新棉被,去赵云中墓前烧。棉被燃烧,青烟笔直,当地人认为,这是死者收到了东西。

村里死了一个人,就像扔一块石子到湖面上,能激起水花和涟漪,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夏天快要到了,他们又谈论起别的话题。

 
 
 

马 朝 虎

喜欢文字的电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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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了一只大熊猫

 彭建民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7-09
 

 


 

1
 

最初发现郑海时,人们还以为是谁在树丛中扔了件破衣裳。后来狗吠,护林员去察看,才发现他仆倒在山坡上已死去多日。

那是2016年的冬天,后来,一同进山巡护的护林员告诉我这件事:“猎杀大熊猫被判过刑那个。”我是一名森林公安民警,郑海这个名字,我只在局里登记表上看到过。

得知消息那天,郑海刚刚下葬。他是被金毛扭角羚抵死的,胸腹被撕开一条大口子,身子下被羚角翻开的新土里渗着血迹污物。

我拜访了郑海的姐姐郑梅。对于弟弟的死,郑梅心情复杂,既难禁悲痛,又有解脱后的豁然。
郑海在牢里待了19年,2008年才获释。四十五岁的他头发花白,身材佝偻,更像六十多岁的人,性格变得木讷怯懦,连说话都不大清畅,自己受苦,还拖累了郑梅。
距他三十多公里路程的两个儿子,似乎与他没有了关系——他们是由继父养大的,生父只能令他们蒙羞。
对于郑海的变化,郑梅不解又无奈,“最后五六年没去探监,不晓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哟。”郑梅感慨,“这哪还像个打虎搏熊的人?”
是的,生活不能自理的郑海,曾经是位优秀猎手。
上世纪七十年代,郑海一家搬到陕西省的一处深山区。父母亲早逝,郑海才十五岁,就开始跟着农村生产队的大人们出工。
家里只有郑海一个劳力挣工分,分的粮少,要精打细算,才能勉强支撑到下一季分粮的时候。
刚开始时,郑海细皮嫩肉,上一天工回来浑身酸痛,晚上睡觉都翻不过身。可是两年之后,郑海日渐显示出农村男人特有的高大,嘴唇上蒙上了层绒毛似的髭须。农活磨砺出了这位未来猎手的健壮体格。
村里坡地收成不好,郑海不甘愿把一身力气浪费在土地上。那时候,狩猎和种庄稼同等重要,猎获的野生动物交给合作社,不仅可以折抵公粮任务,超任务部分还可以折成钱,或换回粮食分配到各户。
各生产队都抽出一部分精壮劳力组成狩猎队,农闲时就专门进山打猎,也记十分工。
年轻气盛的郑海做梦都想去狩猎,与野兽搏斗。但加入狩猎队并不容易,要经过队长推荐和大队审核,但他还是个不受任何人重视的孩子。只有努力劳动,才有被推荐的可能。
郑海报名参加民兵,跟着民兵连的壮小伙子们一起修梯田,干活不惜体力。在这时,他遇见了一位张姓姑娘,两人后来结了婚,郑海也入赘了张家。
张家与张支书沾亲,因此,结婚之后,郑海就被编入了狩猎队。狩猎队里有任务,任务会分到每个队员身上。超额完成任务的人奖励加分,完不成任务的自己想办法,不管是加班加点,还是向别人求助,反正都得交足规定数量的猎获物。


2

 
猎一头大动物,可能一下子就完成了一个季度的任务。但大型动物都凶猛,比如黑熊,脾气暴躁,力大无比。在山区经常能遇见脸上有大面积伤疤的农人,那便是熊留下的印记。
熊的报复心极强,曾经有位猎人猎杀了一头小熊,当天夜里母熊便找到猎人家,在屋外咆哮了一晚上,吓得那家人缩在被子里不敢吱声,等天亮后出去察看,才见窗下的土坯墙已被母熊抓出了一道道深沟,几乎穿透墙体。
熊皮厚实,一般枪弹打不透。中弹的熊更能玩命,有位猎人朝黑熊打了一枪,就在他褪弹壳的瞬间,那熊扑上来一掌打弯枪管,还顺带着拍断了猎人的肋骨。
即使猎到了熊,猎人也舍不得享用,最多只留一张熊皮显示功勋和荣耀,其余的都当奢侈品卖了出去。
野生大熊猫的战斗力并不比黑熊逊色,好猎手需要过人的魄力和胆识。郑海和队员狩猎时,还不知道“大熊猫”是什么东西,只把这种黑白相间、长得像熊的动物称“花熊”。
绝大多数野生动物都祸害农作物,农人恨得咬牙切齿。郑海加入狩猎队时,队员们已装备了猎枪。和民间传统方式相比,猎枪是最高效最可靠的狩猎工具。
那个时代对枪支管理虽不是十分严格,但猎枪出事的情况相当普遍,没有一定把握,谁也不敢把枪交给不可靠的人。
郑海能进入狩猎队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碍于张支书的面子不明说,但人们又担心他驾驭不了猎枪,所以出山时都刻意避着他,不愿和他同组。
郑海当然明白同伴的心思,尽管内心憋气,但为了学到本事,他还是经常将枪放在一旁,赔着笑脸去向老猎手请教。
为了练枪法,郑海经常一个人悄悄去林间,随便找个目标反复瞄准,空枪击发。感觉好时也实弹检验,有了张支书支持,弹壳和火药一直充足。
郑海悟性高,没过多久便有了长足进步,比队里的大多数人的枪法都要好。如今健在的猎手提起当年事,对郑海莫不由衷钦佩。
作者供图|当地山林
据说,有位老猎手先前用的枪支炸膛受了点伤,心里留下了阴影,配发新枪后,想借血气正旺的郑海之手先开第一枪,好讨个好彩头。郑海不明就里,接枪后一枪便打中了百米之外的一只啄木鸟,因此在队里站稳了脚。
他还能凭一闪而过的黑影判断出猎物的种类和大小,曾射杀过两百米开外的一只幼熊。
年代久远,故事是否属实已无从考究,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年轻的郑海,早早挤进了顶尖猎手的行列。
仅仅半年时间,狩猎队员出山时都抢着要和他同组。他所在的小组总能提前完成任务,当那些苦于完不成任务的队员们夜间加班出山时,郑海已在家休息了。


3

 

1982年,郑海一生中的高光时刻仓促结束了。农村包产到户,社员们把各处的田地分到了各户,不再集体统一上工。种好责任田就能多拿粮食,何必再去提心吊胆与野兽搏命?狩猎队也解散了,从那年开始,上级不再下达狩猎任务。

张支书收猎枪时,私下跟自己人透露,国家正准备下发关于保护森林发展林业的文件,以后就不让打猎了。从加入到解散,郑海只在狩猎队呆了大半年时间。

次年五月,张支书拿着关于保护野生动物的布告四处张贴,不厌其烦告诫村民以后再也不许猎捕野生动物了,否则就要被抓去坐牢。

人们已不再为吃粮犯愁,村民尝到包产到户的甜头,可着劲儿向自家田地要粮食。别人家的庄稼长势喜人,郑海家的禾苗却总是面黄肌瘦,没精打采,就跟郑海的精神状态一样。

郑梅了解弟弟,其实是他舍不得打猎的营生,他认为打猎才是他人生价值所在,而种地就屈才了。

村里的人渐渐开始嘲笑郑海,完全忘记了他曾是位优秀的猎手,有过光辉的往事。

老丈人脸上挂不住了,郑重跟郑海讲过几次,但不见效果,老头没了耐心,不再搭理郑海,逢人就抱怨家门不幸,招了个败家子进来。

那时政府倡导发家致富,不时从各乡选拔万元户披红戴花予以表彰。人们已不满足只在土地里刨粮食。

镇上的集市放开了,农民们把吃不完的粮食、采来的草药都带到集市上卖,有营务木耳香菇的,有收购粮食的,也有专门贩卖牛羊的,五花八门的经营活动让农村贸易空前繁荣。

全民经商时代,蓝色黑色的布衣服,被五颜六色的料子替代。郑海的媳妇偏偏没有花衣服。他们不缺食吃,但缺钱花,连买化肥的钱都没有。媳妇埋怨郑海不会经商,赚不来钱。

全家人都不待见郑海,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连责任田也懒得打理了。被骂得心情郁闷时便去林间躲一阵,回忆昔日狩猎的成就。

野生动物还是不时地出来糟蹋庄稼。秋季玉米成熟的时候,种田人晚上根本就不敢睡觉,得在地头看守,名曰“看号”。

看号人各使手段,有的拿着脸盆敲击,有的放声吆喝,还有的拆散一挂鞭炮,随时点一只扔出去。无论朗月当空还是阴雨霏霏,秋夜的山坳间随处都呼应着看号人弄出的声响。

猎枪上交后,野猪越来越有恃无恐,在看号人眼皮低下啃食庄稼。于是有人在田间地头设套猎捕野猪,知情者也不举报,甚至还会称赞,说他除掉了个祸害。用张支书的话解释,猎捕行为“虽然违法,但情有可原。”

农村市场上渐渐出现了买卖野猪肉的现象,甚至还有人走村串乡收购,这种行为当然也是偷偷摸摸的。利益驱动下,村民们的偷猎活动越来越普遍,设套地点渐渐不再局限于田边地头,要猎捕的动物也不仅仅只是野猪。

监管部门虽大力宣传保护法规,高调宣称要严厉打击偷猎行为。但是,如果真的从严执法,那么所有村民都将成为违法嫌疑人。

就连张支书七十多岁的老爹,也曾在水渠中拣到过一只淹死的小麂,欢天喜地卖给了收购的人。依法保护野生动物更像一句口号,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作者供图|当地山林


4

 

对使用猎套等原始手段偷猎捕野生动物的做派,郑海既瞧不上眼,又学不精通,每次得知别人又套获了猎物,他就会说,这算什么啊,以前我如何如何——狩猎队里的日子,是他的眷恋,也是他对自己的安慰。

1985年冬天,林业部在当地召开抢救大熊猫工作会,把保护野生动物工作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郑海眷恋的时光再也不可能回归了。

当地政府采用各种形式进行宣传,村子里的人才知道“花熊”便是大熊猫,非常珍贵。既然从大地方来的专家都称大熊猫为“国宝”,那它一定是和国家文物一样的宝贝,非常值钱。苦于致不了富的人嘴上便时常挂上了一句话,“如果能弄只大熊猫,那……”

1989年,郑海的媳妇怀了第二胎。郑海家被罚款,可是他们没钱,一家人愁得无计可施。“生娃的罚款都交不起,还不如吊死算了!”老丈人见着郑海就吐口水,他对这个上门女婿已彻底失望。

就在郑海与朋友借酒浇愁时,其中一人神秘兮兮说了个消息:有人能联系到求购熊猫皮的港商,出价三十万元。

三十万元对他们是个巨大诱惑,把全县万元户们的钱加起来,也不过是这个数字。提供信息的人信誓旦旦,说港商是他亲戚的亲戚介绍过来的,绝对可靠。

纠结是台支在人心上的天平,一边放着诱人的巨款,一边放着冰冷的镣铐;一边是得手后的天花酒地,一边是现实中看不到尽头的贫困熬煎。

 

作者供图|山林日常巡护
几天之后,郑海和同伴最终决定冒险干一场。为了保密,他们三人起了毒誓,喝了鸡血酒,约定三十万到手后平分。
那位提供商机的同伴弄来一支土制猎枪,郑海考虑到猎枪威力太小,发射的铁砂不足以打死大熊猫,便找来几枚铁条,装入枪管试过几枪后,信心满满地向同伴保证绝对没问题。
进山的第一天,他们便在一条河沟里发现了大熊猫的粪便,那是鸡蛋大小的粪团子,表面粗糙,微微泛黄,便团中还夹杂有竹叶的叶梗。
他们折来树枝在河沟的石大块间作了伪装窝棚,三个人都躲了进去,静等大熊猫来喝水。当天晚上来过只小麂,小麂似乎嗅到了不安全气息,喝两口水便匆匆跳过河去蹿入了山林。
坚持过一天一夜,郑海三人腹中饥渴,浑身酸痛,再也无法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躺着。频繁翻身弄出了响动,第二天晚上居然没有任何动物来喝水,窝棚四周静得只剩下夜鸟的叫声。
他们沮丧至极,带的干粮也吃完了,在第三天早晨只得离开窝棚无功而返。
就在返程路上,三人终于遇见了猎物,朝着大熊猫开了一枪。中枪的大熊猫哀叫着冲出竹林。沿着大熊猫滚爬过的痕迹,三人在一片栎树林里找到了它。
郑海和同伴就在栎林里剥下了熊猫皮,为消除痕迹,他们将熊猫肉连同所有杂碎一并掩埋在了树根下。
郑海给陈老板捎信让他来交易,地点就定在村子下面的公路旁。在陈老板到来之前,郑海与两个同伴已制定好交易计划,由郑海带货去交易,留一个人在山坡上望风,另一个去出村的路上设置路障,防止陈老板不给钱就跑了。
陈老板见到血淋淋的大熊猫皮后,向郑海掏出《警察证》一晃,郑海当场瘫下。另外两名同伴同样被警察毫不费力地控制,连一点反抗都没有。警察拿出对讲机一阵呼叫后,山沟内顿时警笛大作,一溜警车呜呜叫着开进村庄。
村里炸了锅,人们惊呼突然冒出了三个罪犯。全副武装的警察押着郑海等人指认现场,村人们远远地跟着,惊恐地看着,小声议论着。
郑海媳妇又羞又气,当场晕厥,腹中胎儿早产,又是个儿子。郑海在初生儿子的啼哭声中被押上警车带走,后来被判处无期徒刑,另外两人都判了二十年。


5

 
直到被抓的前一刻,郑海都不知道,熊猫皮值钱的传闻,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言。
有位专家解剖毕一只病死的大熊猫后,当着老百姓的面将熊猫皮割成碎片扔掉:“熊猫皮不值钱,没用!还不如狗皮,狗皮还可以做褥子!”
大熊猫属于国家一级重点野生动物,法院审理案件时,认定大熊猫的价值为125万,熊猫皮为100万。很多人把司法价值误认为是市场价值。因为人们曲解法律,才引发了很多偷猎熊猫的社会悲剧。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些地方狩猎的习俗难以革除,群体性的偷猎活动让保护工作无法开展,执法工作难以执行。于是就有执法部门采用化装侦查的方式,通过隐秘途径散布高价收购野生动物的消息,引诱偷猎者冒头后将其一网打尽。

 

作者供图|警方收缴的猎物

化装侦查效果明显,一度作为先进经验推广,但马上便引起争议,被国家紧急叫停,强调任何部门都不得使用可能导致犯意诱发的方式进行化装侦查。但这时郑海已被关在监狱里了。
2008年9月,郑海获释。十九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变了个人。村里已没有郑海的家——张家老人已故,媳妇早已带着两个儿子改嫁他乡,就连郑家原来的土坯房也塌掉了。
没人知道,狱中的十九年,他是如何度过的。
郑梅将郑家垮塌的房舍简单修葺后安顿弟弟住下,开始还给他送饭,但日子久了郑梅也撑不住,郑海就有了吃一顿,没了饿一顿地过日子。
刚开始时村里有人同情郑海,便带着他下地干活,给他管饭,也不需要支付工钱。到后来郑海只要看见田里有人干活他就主动跑去加入,也不用主人邀请。
郑海干活非常卖力,绝不偷懒,而且吃饭还不挑剔,有时就连给他盛饭的女主人也幽幽叹息,“唉,咋就成这样了呢?
郑海就靠给村里人干活过了几年,人们渐渐对他熟视无睹,即使关系要好的人说些私密话也不介意他听见,直到发现他被牛牴死,人们才蓦然意识到已经有两天没看见他了。
郑梅请来几位上了年岁的村民帮忙收殓,并给弟弟妹妹及侄子(郑海的儿子)打过电话,希望他们能来送郑海最后一程,可是他们都很忙,走不开。
村里本来准备按照以往安葬孤寡老人的惯例,将郑海草草安葬。郑梅都同意了,可是新当选的王村长却悄悄跟郑梅说不能就这么把人埋了,国家有政策,因野生动物活动而造成人身财产损失的,可以由当地人民政府予以补偿。
郑梅拿不定主意,连忙又打电话征求亲戚们的意见。郑海的弟弟和儿子闻讯,立即抛开手头事务连夜赶到村里,买棺木,搭灵堂,将丧事办得庄严隆重。
二弟为了稳妥,路过县城时还专门找律师咨询过,并保存了律师的名片,因此,他找王村长要求补偿时说得有理有据。
王村长先向镇领导进行过电话汇报,然后又亲自驾车去镇政府,请镇干部来现场处理。
一见镇干部,孝子们更加理直气壮,“我哥以前打死了大熊猫你们抓他坐牢,可是现在牛把我哥牴死了又该怎么办?你们说的公正在哪里?”“就是!你们得把那牛也捉回来公审,判它也坐十九年牢!”
镇领导镇不住场面。两个儿子放开嗓子哭嚎:“爸爸啊!你老人家死得太冤枉!今天咱不怕了,儿子带你老人家找县长书记去,咱就不信天底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两人虚张声势要把郑海的尸体往县政府抬,王村长适时制止,然后又回头劝说镇领导,毕竟人家也是受害者。
县上的干部不得不出面处置,可是亲属只要求公正,绝口不提补偿,还是王村长两头撮合,双方才坐下来商谈补偿。
补偿数额协商得非常艰难,经过多轮交锋,争吵了七天后双方都精疲力竭了,才互相妥协,最终敲定30万元赔款。签了协议,所有人都舒了口气,匆匆将郑海安葬在公路旁的一条小山沟里,那天是2016年11月23日,距他出狱已有八年多时间。
亲戚们把郑海送到坟上后便匆匆散去,嘈杂多日遽然安静,郑梅似乎才有暇伤心,她抹抹眼泪说,“唉,都是命哟!命是自己的,可由不得自己呀。”
30万,正好是郑海当年卖熊猫皮的价格。
 
 

彭 建 民

伐过木,栽过树,边巡山,边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