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的人,就个个知道老子出关后的去向吗?”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究竟是来源于什么了!
来源于东海君的回答太完美了,完美得超出了常理。当时我一心想要把他问倒,尽往难里问,却忘了就算他真是那些时代过来的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些事。然而,这东海君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有问必答,而且件件回答得无懈可击!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感到背上一阵发寒,道:“国尉,难道这个东海君……”国尉道:“现在什么也不能肯定,我要进一趟宫。”国尉进宫去了,我等着他。坐了站,站了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国尉才回来了。
国尉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坐下来就呆呆地出神。我从没见过国尉这副样子,忙问:“国尉,你怎么了?见到他了吗?你看他究竟是什么来历?陛下呢?说了什么没有?”
国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呆呆地坐着。许久,忽然道:“你听说过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镜子吗?”
我一怔,道:“国尉,你说什么?什么镜子?”国尉喃喃地道:“我见到了。形制真是奇特,宽四尺,高五尺,似金非金,似石非石。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我看见了我的骨骼,看见了我的内脏,活生生的。你知道我们的脏腑是怎样蠕动的吗?我知道了……”
我心中一寒,大声道:“国尉、国尉,你清醒一点!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那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东海君制造出来的幻象!那些江湖术士有这个本事的!”
国尉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道:“幻象?他回答你那些问题也是幻象吗?没人能欺骗我的眼睛。我左臂幼年时摔断过,后来好了,没几个人知道。那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我臂骨上的旧伤痕……算了,承认吧,这次我们遇上真的了。”
我道:“真的什么?真的长生不老?真的神仙?”“真的妖孽。”国尉长叹一声,站起来,“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我们的帝国,才刚刚建立啊!”我道:“国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国尉看着我,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作为太史,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句话的含意。无法解释的妖异之事,从来都是亡国的前兆。夏后氏德衰,有二龙降而复去;殷商之衰,始于武乙帝囊血射天,为暴雷震死;赫赫宗周,亡于褒姒,而褒姒不正是龙涎所化的吗?现在,轮到我们大秦了。”
我愣了半晌,才茫然道:“就……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国尉,你不是一向智计过人、战无不胜的吗?”
国尉叹道:“我能为帝国击败一切战场上的对手。可现在这个,不是属于人间的。”“不,不,”我喃喃地道,“一定有办法的,国尉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国尉摇了摇头,道:“他太聪明了,直接从皇帝身上下手。我老了,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和一个君王身边的妖孽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国尉的话,让我无比伤心。
廷议已完全停止,现在奏呈都由李斯他们代为批复。朝臣们越来越难以见到始皇帝。
一些人开始在背后痛骂东海君。始皇帝得知,下令将骂得最激烈的几个人处死,余者下廷尉治罪。
还有一些人密谋暗杀这个妖孽。暗杀没有成功,为首者被车裂,胁从者弃市……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了国尉府。出乎我的意料,国尉又变得好整以暇,居然有闲情整理起他的旧作来了。“我们大秦现在危机四伏,”我伤心地道,“你怎么还……”“那你要我怎么样?”国尉头也不抬一下地道,“蓬头跣足、以头抢地?”我几乎被国尉不以为意的态度激怒了,只是出于一贯的尊敬,才克制着道:“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进谏一下的。”国尉放下手中的简册,慢慢抬起头,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国尉这段时间老了许多。
“你知道的,”国尉疲倦地道,“那天见过东海君,你就该知道的,这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违抗的。”
我道:“尽人事,听天命,是人臣的职分!”国尉摇摇头,道:“我不是臣子,我是以客卿入朝的。从一开始,我就与陛下约好,永远不改变这个身份。功劳再大,受职不受爵,受金不受地。我没有受秦一寸封邑,所以,我也没有义务为它殉葬。”
我呆住了,许久,才道:“原来……那时你就……想好退路了?”
国尉叹道:“那倒不是,那时我只是不想受束缚。今天的情势,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那现在……国尉你……”国尉道:“我说过了,这是天意——我恐怕该归隐了。”我大吃一惊,道:“什么?归隐?不!国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国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国尉道:“我留下就可以收拾了吗?”说完,他弯下腰去,继续整理他的简册。
我怔怔地看着他,悲伤地道:“国尉,无论如何,至少帝国是你一手缔造的啊,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灭亡吗?你就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不,我有。”国尉道,“只是和你想象的不同。”国尉慢慢地踱到几案旁,拿起案上的黄金虎符,轻轻地把玩着,道:“帝国是我的作品,如果它短暂而亡,那将是我的耻辱。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证明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茫然地随口道:“做什么?”国尉道:“找一个传人,把我这一身的智谋传给他,让他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再建一个帝国。以此来证明,亡国不是我的无能造成的。”我目瞪口呆。国尉的心思,向来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还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生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国尉继续道:“当然,我会很小心,不让他用这智谋来对付帝国。我会找一个足够聪明,又有足够的忍耐和信用的人,用誓言来压制他的野心,不让他在乱世到来之前起事。同时密令他所在的地方郡守县令,不要给他在仕途上出头的机会。如果帝国不亡,他的所学毫无用武之地,反会引起他对权力的觊觎;如果帝国必亡,他出仕只是徒然为帝国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乱,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们都疯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个术士迷昏了头,一心想追求长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国尉抛弃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么传人!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名望尊崇而毫无实权的文官,除了忠诚,我一无所有。
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帝国一步步走向沦亡。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国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咸阳,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给始皇帝留下一道辞呈。但始皇帝没怎么看就随手扔到了一边——他已经完全沉浸到东海君为他营造的那个荒唐世界中去了,现实的一切,都被他认为是无足轻重的。
故事讲完了。精致的雀铜灯还在静静地燃着,热好的黍酒早已冰凉。韩信道:“后来呢?”
仲修道:“就像国尉预言的那样,帝国一步步走向灭亡,再也没人能挽救她的命运。”
韩信道:“我是说那个东海君。他不是说他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吗?始皇帝后来不还是在沙丘驾崩了?难道他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仲修苍凉地一笑,道:“他不会的。因为他只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离开了。”韩信道:“半年?难道始皇帝后来就一直……”仲修道:“我说过,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边喋喋不休地进谗。半年的时间,就足以使始皇帝永远陷入成仙的迷梦中了。他突然失踪的那一天,始皇帝像发了疯一样,亲自审讯了每一个奉命侍候东海君的人,然后把这些人全杀了。接下来就是找,找,找。咸阳几乎被掘地三尺,各郡县也接到他的画像和搜寻密令。始皇帝还派徐巿率众出海寻找,他自己也借巡游之名四处寻访。那段时间,皇帝的样子非常可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常常一个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就算东海君的不辞而别使他愿望落空,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骗了。再往后,他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喜怒无常。他完全沉迷于方术之中,可有时又会指着那帮宫廷术士破口大骂,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欺世盗名,说:‘只有东海君是真的,你们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说:‘看以后还有谁敢欺骗朕!’公子扶苏就是因为在这件事上说了几句话,被打发到上郡去了。但是直到他在最后一次巡游途中驾崩,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东海君。”
韩信想了想,道:“你说秦始皇曾绘了他的画像找他?现在还有那画像吗?”仲修道:“现在天下大乱,地方官衙大多被毁,恐怕不会有那画像了。宫里存档图籍应该有一幅的,可也说不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况且赵高把持朝政时,把一切都搞乱了……对了,你不是楚军的人吗?现在楚军接收了一切宫室府库,正在清点搬运其中的器物,你可以问一问啊。”
韩信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只对金银珠宝感兴趣,图籍文书全让刘邦拿走了。”“哦?”仲修若有所思地道,“刘邦比你们大王要高明。”韩信叹了口气,不予置评。仲修道:“不过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一样东西你也许能看得到:照心镜。那是东海君留给始皇帝的唯一物什。”
韩信道:“照心境?就是你们国尉说的那面镜子?”仲修道:“是的。那镜子放在后宫,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据一些内侍说,那东西真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而且人站在前面,映出来的像居然是倒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镜子能照见人体内疾病之所在,可是皇帝更多的是用它来照侍寝的宫人,看她们是否有异心。如有,则当即处死。”
韩信奇道:“这也能看得出来?怎么看?”仲修道:“据说女子若有邪心,则必胆张心动。不过我不大相信,这也许是紧张造成的。那些被掳入宫掖的六国女子,初见始皇帝有几个不胆战心惊?想来因为这面镜子,一定屈杀了不少无辜女子。唉!”
从仲修家出来,已近天明。一个晚上,他听了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故事很有意思,但回到现实中想想,那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是这一切导致他遇到了师傅,可那在整个故事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而他自己,又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不,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个人物,他只是师傅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一个工具。
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赏识过他,不过是过去,还是现在。清晨的寒风吹在身上,刺骨地冷。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街道上,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吹得满地打转。他想自己也正像这飘零的枯叶,孤独而无助,被乱世的暴风裹挟着,不知将吹向何处。他慢慢踱回营房,同营的人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大王派人来找过你好几次了,亚父也找了你两次。”韩信惊讶道:“找我?大王和亚父找我?有什么事?”那人道:“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吧。大王那边看来比较急,你最好去快点。”韩信应了一声出去了。没多久,范增匆匆赶来,一进来就问:“韩信呢?回来了没有?”同营的人道:“回来了。”范增松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他……对了,他现在人呢?”
同营的人道:“去见大王了。”“去见大王?”范增奇怪道,“大王有事找他吗?”同营的人道:“是啊,不知道是什么事,派人来了三四趟。刚才他一回来,我们跟他一说,他就去了。”范增坐下来,疑疑惑惑地自语道:“奇怪,这次大王倒对他产生兴趣了?”
几案上有一支削坏的残简被范增的手肘带到了地上,范增捡起来随意看了一眼,立时眼前一亮。那残简上写着:“关中……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不可轻弃。然……”其余的字就看不清了。
范增抬起头来,道:“这是谁写的?见解不错啊。”同营的人道:“韩信写的,又写又改地搞了一个晚上。我们才没那份闲心呢!”“嗯,是吗?”范增将几案上那些七零八落的残简一一拿过来看,不时点头自语,“嗯,不错,有理。”
忽然,他拿着一支竹简,猛地站起来,手微微发抖。那竹简上写着:“执戟郎中臣信昧死言:今大王……”后面的字被刮削得漫漶不清。
范增道:“这……这原来是他给大王上的奏疏?”同营人道:“大概是吧!要不怎么写得这么认真呢?”范增一顿足道:“糟了!昨天刚有个书呆子为了定都的事跟大王顶撞,被烹杀了。他怎么这个时候……唉!他去大王那里多久了?”
“啪”的一声,奏疏被砸到韩信的脚下。“这个西楚霸王要不要你来做?”项羽怒气冲冲地道,“杀子婴错了,定都彭城错了,把汉中给刘邦错了,封田市错了,封赵歇错了,张耳、陈馀、臧荼……都封错了!是不是我入关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是做对的?不听你的就会重蹈亡秦之覆辙?嗬,不得了,作什么惊人之语!秦朝是谁攻灭的?是我!我拯天下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使六国得以复立,谁不对我感恩戴德?谁不说我处置得当?你居然把我和那昏君比?你懂个屁!”
韩信看着脚下被摔散了的简册,一动不动,等项羽骂完,才平静地道:“现在大王正行封赏之事,许多人赞颂大王,只是为了分封时得到更多的好处。他们并不关心大王的江山,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大王不应被这种人的颂声蒙蔽……”
“放肆!”项羽吼道,“真话假话我听不出来?要你来教训我?哦,说我好话的都是在阿谀奉承我,你这样指着鼻子骂我,我才该洗耳恭听?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执戟郎中,敢这样和我说话?昏了头了你!来人!把他拉下去,笞……不,杖七十!”
韩信愕然地望着项羽,心中的吃惊更多于害怕。两名侍卫一左一右过来抓住韩信的胳膊。
“住手!”随着一声威严的喝声,范增跨进了殿门。两名侍卫不由得松开了手。项羽道:“亚父,你来了?”范增走到韩信身旁,道:“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待会儿我有话跟你说。”韩信道:“是。”抬头感激地看了范增一眼,退了出去。范增又对周围的侍卫们道:“你们也都下去。”侍卫们看看项羽,项羽挥手道:“下去吧。”
众人退下,殿门关上。范增弯腰捡起地上的奏疏,翻看了一下,道:“就为了这个,你要打他?”项羽恨恨地道:“不止是这个。亚父,你没见他刚才说话时的那副口气,教训起我来了!简直狂得没边了。不给他点苦头吃,我看他要……”范增道:“阿籍,不管韩信到底写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只问你一句话:能不能放过他?”
“我办不到!”项羽别过头道,“亚父,你不知道他那些话有多可气……”“好,”范增道,“那你就索性杀了他!”“杀了他?”项羽倒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道,“可……可他罪不至死啊。”范增坐下,把手放在项羽肩上,一字一句地道:“阿籍,你知道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吗?他那样的人,你要么别碰他一根毫毛,要么干脆把他杀了。要是折辱了他又让他活着,有朝一日必遭反噬!”
范增的神态语气十分严肃。但项羽看着他,忽然笑了,道:“我怎么没听说他‘反噬’过那个逼他钻裤裆的小子?”
范增道:“那是时机还没到。阿籍,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想好了没有?到底准备怎么处置他?”项羽无奈地道:“好吧,那就看亚父的面子,饶了他这回。”范增似乎有些失望,道:“唉,那就这样吧。”项羽奇怪地道:“怎么?亚父,你还不满意?”范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站起来向外走去。项羽道:“亚父,我不是照你的意思做了吗?”范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道:“为你着想,我宁可你选择杀了他。”
凌空而起的复道,连接着一间间巍峨壮丽的宫室,仿佛横跨银河的天桥。范增和韩信漫步在一条高高的复道上。从那儿,可以遥遥望见渭南上林苑中那气势恢宏、尚未完全竣工的阿房宫。复道下,是川流不息地搬运着财物的楚军士兵。他们忙碌地穿行在各宫室之间,肩挑手扛,将帝国昔日聚敛来的珍宝金帛成箱成笼地往外运,几名将军在其中大声地呼喝指挥。
范增一边缓缓走着,一边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赞成。阿籍的分封确实太草率,留下了不少隐患,定都的事也是。今天是你受委屈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好吗?”
韩信看看远方鳞次栉比的宫殿,淡淡一笑,道:“亚父,事情已经过去了,没什么。”
范增停下脚步,盯着韩信。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心机太深,我看不透你。但不管你是真心还是敷衍,能不能听一个老人的几句肺腑之言?我知道,你才智过人。但谋臣所要做的,不是提出最正确的建议,而是提出最有效的建议。如果明知一种建议是君王无法接受的,或君王确有错误但已无法挽回的,那就不必说了。谋臣的能力能否得到发挥,取决于能否得到君王的信任和重用。如果因为触怒君王,而连进言的资格都被取消了,那再高明的见解又有什么用呢?”
韩信恭恭敬敬地道:“亚父所言极是。”范增皱着眉头。他很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恭敬受教的态度,但又无法可想,只得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听不进去,我也没有办法。阿籍年纪轻,你也是。其实你们应该能很好相处的,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老了,本想叫你接替我的……唉!”范增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慢慢向前走去。
韩信忽然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生出一种同情心。这个老人背负得太多:君臣之义、托付之重,甚至还有一种类似父辈对儿孙的舐犊之情——这一点也许连范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压得他苍老的身躯不堪负荷。
但他不能因为对一个老人的同情就留下来,将全部心血耗在一个完全不值得辅佐的人身上——这次上书,是他对项羽的最后一次试探。现在,他已对项羽彻底放弃了希望。
范增又道:“韩信,你有没有感到阿籍近来有些变了?”韩信道:“嗯,好像是有点。自从进咸阳以来,大王就不大听劝了,而且杀戮也太重。杀降是大忌,大王不该杀秦王子婴的。”范增道:“是啊,还有定都的事,那么多人也劝不住。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权力这东西,唉!”韩信隐约感到那不完全是权力造成的,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便只是保持沉默。复道尽头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宫观。走进去,里面人来人往,喧闹非凡。宫门的门槛已被撬掉,以便将马车直接赶进来,装运那一匹匹锦缎绢布和各式铜具漆器。贵重的黄金珠宝被整齐地排放在一张宽大的漆案上,一名文吏正在认真地清点登记,见范增走来,忙跪下行礼。
范增挥挥手道:“忙你的吧。”沿着那漆案走去。金蟾、珊瑚树、玉如意、雕花象牙筒……五光十色,琳琅满目。范增脸上毫无欣悦之意,反而显得心事重重。他随手抓起一把珍珠,松开手指看着那一颗颗晶莹圆润的珍珠落回漆奁,道:“韩信,你发现咸阳这些宫室里少了什么没有?”
韩信道:“财物没少,图籍文书少了。”范增点点头,忧心忡忡地道:“也就你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一个个都被这里的珍宝美女迷得晕头转向,谁来关心这个?我跟阿籍说了,他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唉!刘邦早晚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韩信默然。
出了这所宫观,又走了一段路,范增忽然停下脚步,道:“除了图籍文书,我总觉得这里面还少了一样东西,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可就是想不起来。韩信,你能帮我查查吗?人一老,脑筋就不太好使了。”
韩信道:“不会吧,玉玺、符节、宗庙礼器……重要的东西我们都得到了呀!”范增摇头道:“不,一定还有什么,我有这感觉。你去找找看,这次我们得到的秦国所有财物的清单,在军中主簿那儿。你去查一查,也许能想起什么。”
秦国的财物太多了,清单就堆得像小山一样。韩信坐下来,一册一册翻看。他有一目十行之能,尽管如此,看完全部简册,还是花了他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合上最后一册竹简,他开始瞑目深思。主簿奇怪地道:“韩郎中,你在找什么?查到了吗?要不要我帮忙?亚父让我尽力协助你。”
韩信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多谢你的好意。”说完站起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向外走去。
主簿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已经知道了?”范增惊讶地道,“查得这么快?到底少了什么东西?”
韩信道:“九鼎。”
范增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我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偏就想不起来。对啊,就是这镇国宝器!”忽又眼中现出忧虑之色,“九鼎、九鼎,自古相传,得九鼎者得天下。现在九鼎却不在阿籍手中……唉!”
再次见到韩信,仲修有些奇怪。“你师傅的事,”仲修道,“不是全告诉你了吗?”韩信道:“不,是别的事。先生见识广博,我想向先生请教一件事:九鼎为什么在传说中那么重要?不就是九只鼎吗?”仲修道:“九鼎不是九只鼎,而是一只。这只鼎的名字就叫‘九鼎’。相传是当年夏禹集九州之金铸成的,象征天下九州,所以叫‘九鼎’。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成了权力的象征,几乎与玉玺一样重要。当年楚庄王只不过问了一下鼎的轻重,就使周朝为之震动,就是这个道理。”
韩信道:“原来如此,在下真是孤陋寡闻了。那么请问先生:九鼎很大吗?”仲修道:“这我不清楚。不过据说铸鼎之时,连远方蛮夷的贡金都用上了,应该是不会很小。”韩信道:“怎么,先生你没见过九鼎?”仲修道:“是的。”
韩信诧异地道:“先生不是朝官吗?这样的镇国之宝,怎么会没见过?”仲修道:“不但是我,满朝文武都没见过。”韩信越听越奇,道:“怎么回事?九鼎不是礼器吗?祭祀时不是要拿出来的吗?”仲修摇头道:“九鼎不是一般的鼎彝之器,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派什么用场的。我只知道,它对天子之外的人来说是不祥之物。”韩信一怔,道:“先生此话怎讲?”仲修道:“四十……对,是四十九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昭襄王五十二年,秦军攻入周都洛邑,延续了八百年的周朝就这样被我们秦国灭亡了。奇怪的是,攻下洛邑后,周朝的玉玺找到了,宗庙礼器找到了,就是九鼎找不到。将士们不甘心,抓来周王宫中的宦官宫女讯问,打听九鼎的下落。所有被讯问的人说出来的话都一样:九鼎只有天子才能接触。除了历代周王,谁也没有见过九鼎——最受宠信的内侍也不例外。但周赧王已经去世,总不能起死者于地下来问吧?于是秦军将士只能自己分头搜索。他们像篦子一样把整个王城篦过来篦过去,几乎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布局严密的地下迷宫里找到了九鼎。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九鼎抬出来,运回咸阳,献给昭襄王。昭襄王下令,大酺十日,赐民爵一级。你猜后来那些将士怎么了?”
韩信道:“当然是受重赏了。”仲修道:“重赏?回咸阳后,凡是接触过、押运过,甚至是见过九鼎的将士,都受邀参加了宫里的庆功宴。后来,这些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韩信震惊地道:“找到九鼎,是大功一件啊,为何不赏反诛?”仲修道:“谁说不赏的?赏了。昭襄王给那些将士家属的赏赐,是战功赏赐的三倍!至于那些将士,死得也不算痛苦。收殓的人说,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应该是饮鸩而死。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既要厚赏,又要赐死。”
韩信道:“那后来……那九鼎是怎么处置的?”
仲修道:“此后的历代秦王,都像以前的周天子那样,将九鼎严密地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近。这么多年来,只有庄襄王驾崩时,曾有个宦官趁国丧混乱,偷窥了一下那间放置九鼎的密室。始皇帝一即位,立即下令把他杀了。那时是相国吕不韦主政,吕相国劝他不要刚即位就杀人,那不祥。但他不听,竟说:‘除非我不做这个秦王!’后来吕相国也只能依他。你相信吗?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韩信道:“为什么?只不过看了一眼啊。”仲修道:“所以说此鼎乃不祥之物呀。”韩信想了想,道:“那宦官在偷窥之后、被杀之前,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关于九鼎的话?”
仲修道:“说过,就两句,偷偷跟他哥哥说的。后来暗中传开,但谁也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
韩信道:“哪两句?”仲修道:“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韩信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仲修摇摇头,道:“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韩信道:“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外?”仲修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奇特的神色,道:“有。”韩信道:“有?谁?”仲修缓缓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韩信意外地道:“他?那个长生不老的术士?”
仲修点点头,道:“是的,就是他。据我所知,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进过那密室还能生还的人,而且那次还是始皇帝带他去的。进去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韩信道:“一个江湖术士,怎么会对九鼎感兴趣?”
仲修道:“谁知道呢?也许他认为这东西和炼丹之类的事情有关吧。对了,说来也巧,就是在去过那密室之后第二天,他不辞而别了。嗯,也许是这国之重器的阳刚之力把他的邪术镇住了,让他玩不下去了吧。这样看来,这东西倒也不完全是不祥之物呢。”
押运秦朝财物的队伍起程了。季布在前,桓楚在后,于英在左,虞子期在右。浩浩荡荡,首尾望不到头。队伍中还夹杂着一批批用绳索捆连、脸带泪痕的美貌女子。咸阳百姓聚集在道路两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手提马鞭的楚军士兵来回巡逻于百姓和队伍之间,虎视眈眈地盯着人群,不时挥鞭驱回几个被人群挤到街上来的人。
远方一处高台上,项羽志得意满地看着这一切,对旁边的范增道:“亚父,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拼着命要称王称霸,果然有味道……”
范增忧心忡忡地道:“阿籍,韩信这个人真的很危险。你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尽快杀了他。现在咸阳很乱,诸侯正在陆续各就封国,要是他趁乱投奔他人,后果不堪设想。”
项羽皱了皱眉,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范增,道:“亚父,除了韩信,你就没别的事可说了吗?那小子有多大能耐,把你搞得这样成天心神不宁?”
范增道:“他的才能太可怕了,远胜于我。一旦发挥出来……阿籍,我简直不敢想象。”
“亚父,你能不能……”项羽犹豫了一下,“不要再叫我阿籍了?好像我永远是个孩子似的。”
范增一怔,脸上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慢慢地,他的目光黯淡下去。“是,大王。”他吃力地答道。
灞上,汉王刘邦的主营。汉王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皱着眉道:“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样子怎么这么古怪?”
张良站在一旁,摇头道:“臣不知道。军中的考工来看过了,他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不过他说这上面有烧炙的痕迹,估计用的时候要生火。”
汉王道:“废话。我也知道要生火。石室里那么厚的一层烟灰不是明摆着吗?可生了火干什么?冶炼?煮食?烤炙?东西搁哪儿?”
张良道:“不知道。我总觉得它不会是派这些简单用场的。”汉王道:“那它是派什么用场的?”
张良道:“不知道。”汉王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不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了还有谁会知道?”张良笑了笑道:“臣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什么都知道。”
汉王背着手围着那庞然大物转了一圈,道:“死了一百二十多个人,就得到了这样一个连派什么用场都不知道的东西,这叫什么事!我是不是还要带着这大家伙进汉中?听说那栈道走起来可够戗!”
张良道:“正因为已经为它死了那么多人,所以大王一定要将它带上。大王你想,放置在如此隐秘的地方,又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机栝守卫着的,会是普通东西吗?”
汉王点头道:“嗯,有理!那就听你的。你总是给我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过似乎每次都挺灵的。”
回到住处,天色已晚。韩信已经两天没睡一个好觉了,此时只觉得精疲力竭,衣服都懒得脱,就和衣往下一躺,闭着眼睛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疲劳归疲劳,脑子里却还是乱哄哄的不肯静下来。长生术、照心镜、九鼎、秦始皇、东海君……一大堆荒诞不经的怪事纠缠在一起,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腾。
很久以后,他才渐渐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见到东海君。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房间里。他觉得东海君的脸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东海君对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他知道那很重要,却一句也记不住,只是干着急。
东海君阴森森地笑着,递给他一面镜子。他接过来,看见镜子里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还在动。反过来,看见的是一摊浓浓的鲜血。鲜血慢慢扩散到整面镜子,慢慢地从镜子里渗出来,慢慢沾上他的双手……他恐惧地想:这是梦,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他忽然想到,做梦怎么会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呢?“起火了!起火了!”半夜里有人大喊,惊醒了他的噩梦。他睁开眼,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南边阿房宫方向起的火,离这里有好几十里地,毫不相干。
“烧阿房宫关老子屁事!大惊小怪,扰了老子一场好梦!”几个人愤愤地说着,又一头钻回营帐去睡了。
还有一些人因为反正睡不着了,索性三三两两站在那儿看火景,指指点点,倾诉着当年来咸阳服徭役时所受的种种苛酷待遇,言语间透出一种复仇的快意。
韩信独自站在一旁,默默地望着那一方已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天空。许久,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地问:“有何感想?”韩信不由自主地喟叹一声:“何苦呢?都是民脂民膏。”忽然警觉起来,向声音来处望去,道:“谁?”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鸿门一别才几天,这么快就忘却在下了?”
韩信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立刻认出了来人:正是鸿门宴上那个面貌秀美如女子,计谋却耍得极其老练的谋士。
“原来是张先生,失敬。”韩信一拱手道,“先生是韩国司徒,又是汉王重臣,怎么半夜三更来找上我一个项王侍卫来了?”
张良一拉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话。”韩信会意,带着他绕到营帐后面。营帐后停放着一车车粮草。韩信和张良在粮车间穿插行进,四周寂无人声。最后两人登上一辆较大的粮车,坐在那高高的粮草堆上,周围尽皆一览无余。
张良道:“鸿门一别,早就想来拜访足下。只是沛公刚被封为汉王,整军入蜀,事务繁多,拖着不让我走。今日才算得闲。”
韩信道:“找我做什么?鸿门宴一面之缘,还不值得先生如此挂念吧?”
张良看着韩信,微微一笑,道:“‘关中素称形胜,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未可轻弃。’”
韩信一怔,道:“你……你看到我那篇奏疏了?”张良叹道:“好文章啊——可惜明珠暗投了。”韩信道:“你从哪里看到的?”
张良道:“项伯那儿。你真够厉害!知道吗?当时我给你那道奏疏吓出了一身冷汗。项王要是照你说的去做,汉王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你放心吧,项王差点把奏疏砸到我脸上。”韩信说道,望向南面阿房宫的冲天大火,叹了口气,“不定都关中而都彭城,是项王最大的失策。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张良道:“项王有你这样的人才而不用,才是他最大的失策。”韩信望向天边的火光,淡淡一笑,道:“幸好他不用。从他入咸阳以来,整个人都变了,拒谏饰非,一意孤行。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天下必将为他人所夺。范增倒是忠心,看在项梁的面上辅佐他,我看早晚要被他累死。”
张良道:“那你自己呢?总要想条出路吧!你准备怎么办?不至于当一辈子执戟郎中吧?”
韩信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也许是天意。”张良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以你的才华,到哪里不会受到重用?为什么不试试另投明主呢?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嘛。如今是乱世,谁规定只能从一而终的?”
韩信道:“不是为了这个。我想过了,我的所学和性格,注定我这个人只能要么不用,要么大用。不尴不尬的偏裨将佐,我不愿做,也不会做。我需要极大的权力,可又不会为了权力去钻营,也不能忍受漫长的援例提升。然而谁会把权力交给一个毫无官场资历的无名之辈呢?”
张良道:“有一个人也许能。”韩信道:“谁?”张良道:“汉王。”
“汉王?”韩信眉毛一挑,像是不屑。他料到张良会说刘邦,而且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人。刘邦是目前诸侯之中势力仅次于项羽的人,可是……张良道:“我知道,外面有人说他贪财好色、轻慢士人,可你看他进咸阳以来的作为,是这样的人吗?”韩信道:“我犹豫的正是这一点。他明显是在作伪,而且作得十分高明——你不用替他辩解,这点,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没说作伪不好,兵法也讲究虚虚实实嘛,何况他作的又是善行。只是一个善于作伪的人是最难预测的,我不敢肯定他将来会怎样。”
张良道:“他出身布衣,将来至少不会亏待百姓吧!”韩信看了张良一眼,他怀疑这个聪明人是佯装没听懂,故意拿正话搪塞自己。张良没看韩信,看着前方,像是回答他心中的疑问似的道:“其实,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一展所长,何必想得那么远?你看,我是韩国人,就因为偶尔和他谈了一次兵法,他就用尽办法把我从韩王那里要走。可见至少在用人这一点上,他是有足够魄力的。这不就够了?”
韩信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家五世为韩国相,你自己又在博浪沙行刺过秦始皇,有家世,有名声,人人都知道你。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无名小卒,汉王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
张良道:“我和汉王有约:他先去汉中就职,我替他寻找一个能辅佐他打回关中、夺取天下的大将之才。这把剑,就是我们约定的信物。”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双手递了过去,“剑名‘横尘’,是春秋名匠欧冶子所铸。见剑即拜将,决无迟疑。”
韩信没有接剑,道:“让我再想想。”张良道:“那你就慢慢想吧!想到范增对你下了杀手再说。”韩信道:“你……你说什么?”张良道:“项伯告诉我,范增已经在项羽跟前说了几百遍对你要‘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了。”韩信沉默了,望着远方,眼中出现了一丝惆怅之色。
张良道:“剑,我还是留给你,不管你去不去。因为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我看不出除了你,还有谁配用它。”
说完,张良将剑轻轻放在韩信身边,下了粮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韩信,用一种诚恳的、推心置腹的声音道:“听我说一句话,不要再挑剔了。我们就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只能在这些人里选,汉王已经是最好的了。”
张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韩信坐在高高的粮草堆上,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不错,这是范增的性格。他了解范增,正如范增了解他。在周围一片冷淡和轻视中,唯有范增给过他安慰和鼓励,也唯有范增赞赏过他的杰出才华,但这和感情无关,这是为了他的阿籍的江山。所以,为了同样的理由,范增也可以毫不留恋地将他置于死地。他知道。
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难道在他内心深处,竟还是渴望从这个冷静老练的谋士那里寻求到真正的友情吗?
他叹息一声。是自己的错。就像当年他对师傅生出的那种依恋孺慕之情一样,都是幼稚的。师傅从未回应过这份感情。
从他拥有这种才能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在孤独中走完这一生,而不必怨恨任何人。
这也许是害了你,孩子。
他叹了口气,从身边拿起“横尘”剑,抽剑出鞘。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好剑!
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
真正的英雄?有谁这样称许过自己?他心里一阵酸楚。韩信赶上了汉王的大军。那时大军正行走在栈道上,两侧是无可攀缘的绝壁,底下是目力勉强可及的深谷。走在木板架成的栈道上,仿佛走在半空中,令人胆战心惊,不敢多往下看。
长长的栈道,终于走完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忽然,队伍后面有人惊叫起来:“不好!栈道着火了!”众人回头望去,果然见浓烟滚滚,烈焰冲天。士卒们惊慌起来。
“快!快去救火!”“栈道烧毁,我们就回不去了。”队伍开始骚动。
“谁也不许去!”一名将官喝道,“谁说我们要回去的?火是汉王命人放的,就是为了向项王证明咱们没有异心!”
士卒们面面相觑,愣了好久,忽然,一个小兵向东一跪,哭喊道:“爹、娘,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哭喊声旋即响成了一片。大家都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想到仗打完了,家乡却回不去了,人人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除了韩信。好计!他微微颔首,一把火就烧掉了项羽的戒心,也烧掉了楚军追击的可能,这下汉王安全了。队伍在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扎营休息。一名校尉带韩信去见汉王。
汉王正坐在一棵大树下与他的丞相兼同乡老友萧何说话:“老萧,我越想越不对头。你说这张良会不会是在耍我?什么‘消除项羽的戒心’!这摆明了是自绝后路,哼!我看他八成是见我落势了,就把我往汉中一扔,跑回他的韩王那儿去了。”
韩信心里发笑。萧何道:“大王,别胡思乱想,子房不是这样的人。烧栈道确实是利大于弊。烧了栈道,我们将来也许是麻烦点。可要不烧,现在就会有麻烦。栈道可以让我们打出去,也可以让项羽攻进来啊!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能挡得住项羽一击吗?”
汉王道:“可那栈道你也看了,修复起来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到人马备足栈修复,打回三秦夺取天下,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老子今年可……”萧何咳嗽一声,道:“大王。”汉王道:“瞧你那臭讲究!好,好,寡人今年可五十多岁了,难道叫寡人打一辈子江山,做一天天子?”萧何道:“大王不要想得那么悲观嘛,只要子房先生找到的大将之才一到,一切就好办了。”
汉王嘀咕着道:“大将之才,大将之才,他自己不也有这份才吗?还找什么找?哼!我看他就是想开溜,找什么借口。”
萧何笑道:“大王,你讲讲理吧!他那张脸和女人一样,体质又不好,连马都不能多骑,能带兵打仗吗?”
汉王用马鞭拨弄着地上一只甲虫,嘟嘟囔囔地道:“孙膑还是瘸子呢,不一样能当主帅?”
萧何道:“孙膑是副帅,主帅是田忌。就是因为他腿不好,才只能在幕后出出主意的。”见汉王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怕他再胡搅蛮缠下去,就笑笑站起来,到一边指挥扎营的事去了。
校尉乘机拉着韩信上前:“禀报大王,这个人是从楚军那儿投奔来的。”汉王抬了抬眼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韩信道:“韩信,淮阴人。”
汉王道:“你在项羽手下是做什么的?”韩信道:“执戟郎中。”
汉王道:“嗯,秩三百石。那你就做个连敖吧,不升不降,还是三百石。”
连敖?去计算军粮出入?韩信有些好笑。横尘剑就挂在他腰间,只要他拿出来……那校尉推了他一下:“还不快谢恩?”
算了,连敖就连敖吧。先干起来再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现在他还没想好出蜀入秦的计策,单凭他人的推荐而获取高位,也没什么意思。这样想着,韩信跪下道:“谢大王。”
汉王挥手,继续没精打采地用马鞭逗弄那只甲虫。
韩信回到营里,几个人好奇地围上来。“你真做过楚霸王的执戟郎中?那你是不是天天能见到他了?他长什么样?”“哎!听说楚霸王是重瞳子,是真的吗?”“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我们这位老哥也是从那边来的,就捞了个‘上造’的空爵。”
“咦!你这把剑不错,哪里打的?”“别动!”韩信道,“朋友送的。”
到南郑后,因为对东归不抱希望,许多人都不思进取,开始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包括汉王。南郑城逐渐充斥了斗鸡走马、呼卢喝雉之声。
管个粮仓对韩信没什么难的。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心算又快。成千上万石军粮的出入,他连算筹都不用,眼睛看,手中记,口中报,从无差错。经年混乱的账目,他两天就理清了。几个和他共事的人乐坏了,直夸他能干。
做完这些例行公事,韩信还有许多空闲的时间,便常常一个人到外间走走,向当地老人、来往商旅询问道路地形。回来后便在自制的地图上添上几笔,画上几个记号。再有时,就是懒洋洋地坐在南郑城头,口中咬着一根野草,遥望远方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设想将来如何在那群山之外的八百里秦川上,排兵布阵,进退攻守。
慢慢地,他坐在南郑城头晒太阳的时候少了,伏案察看地图的时候多了。他的脸色日渐凝重。
他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太少了。
褒斜栈道已经烧毁,没个三年五载别想修好,傥骆道屈曲八十里,九十四盘,大军根本无法行走,子午道山遥路远,步步艰险,在漫长的行军途中一旦被敌侦知,必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一天晚上,他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下“八宫戏”棋。周围没有人能看得懂这种深奥的游戏,他只能跟自己下,以免自己的智慧在长期平庸烦琐的生活中沉睡消减。
他的同僚们正在旁边饮酒博戏,酒酣耳热,大呼小叫,玩得极其畅快。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一会儿起哄似的齐声对输了的人叫道:“喝!喝!喝!喝下去!”一会儿又是对着尚未停止滚动的骰子大叫:“卢!卢!卢……”
韩信索性放下棋子,抱膝而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大笑大叫的人。他们是无忧无虑的,他想。他们没什么野心,很容易满足。他们永远不会因地位的卑微而苦恼,也不会为军国大事操心费神。有人醉了,吐得满地狼藉;有人耍赖不肯喝,被众人摁着硬灌,然后再放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的醉相。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沉浸在这种无知的快乐中呢?
其实,在这群人里,他已经足够令人羡慕了——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唉!他该知足了,何必还要自寻烦恼?他在这里不为人知地殚精竭虑,究竟图的什么呢?
为了有朝一日,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吗?但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如果找不到一条出蜀入秦的捷径,一切运筹谋划都是白费!
也许他是在做一件永远也不可能有结果的事。他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横尘剑。
那是权力,唾手可得的权力,他曾经热切盼望的权力。然而如果他不能指挥这支军队出关,得到这权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准备出去散散心。那边又有一个人醉倒了。有人扭头冲他喊:“韩信,你来替利羊一下吧,这小子趴下了。”韩信道:“我不会这个。”那人道:“开玩笑!这年月还有人不会六博?”
几个人起哄道:“就是就是,你平时账目算得那么快,哪能不会这个?”“嗨!不要……不要扫兴嘛!帮……帮大伙凑……凑个数。”
“咱们只赌酒,不赌钱,又不犯哪条军规,你怕什么?”韩信道:“我真的不会,你们找别人吧。”几个人上来连拉带拽,硬把他拉过去。“行了,行了,朋友一场,帮个忙吧!现在黑灯瞎火的你叫我们去哪里找人?来吧,你那么聪明的人,一看就会的。喏,直食、牵鱼、打马随你挑,头三把输了算我的。”
韩信被他们强按到赌台边。他确实不会玩,这又是碰运气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场。结果,他掷出来的骰子没一个大的,不一会儿,就被灌了几十杯。输者喝的,是一种极辣的劣酒,很容易醉。韩信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一个脸已经红到脖子上的人道:“韩……韩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么玩……玩起来就这么外行?”
韩信道:“我这不叫……外……外行,我就是不……喜欢玩。”另一人笑道:“少强辩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这辈子都是……赢不了的。”
韩信又输了一把,几个人摁住他强灌了三杯,颈项胸口淋得到处都是。他坐起来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笑道:“赌六博我……我不是……你们的对手,赌……赌天下可……没人是我的……对手。”
众人一阵大笑。一人道:“赌天下?没……没听说过。你跟……跟谁赌?项王吗?”韩信道:“项……项王算老几?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输得……上吊。”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们……大……大王呢?”韩信乜斜着眼睛道:“我不……跟他赌。”那人道:“为……为什么呢?哦……你赌不过……大王,你怕……怕输!”韩信道:“你孙子才……才怕!没……没人是我的对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输……输急了,说:‘妈的,老子刚才没……没拿稳,这把不算。’”众人再次大笑。这次大家都笑得心领神会,汉王好赌,赌品又差,一输就是这副样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韩信也跟着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问他话,他就这样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周围的人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绑缚待斩的犯人。罪名很简单:“口出悖逆之言。”他无从辩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谁告的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楚霸王、汉王都没放在他眼里,他要得天下,做天子。这样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话,也该处死了。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没想过死亡,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会死于非命的话,那应该是死于战场的厮杀,或是叛臣的政变,或是刺客的匕首。现在这算是什么死法?为了几句酒后狂言,五花大绑地跪在刑场上等着被人砍下脑袋?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来。
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阳一寸寸上移,时辰一到,人头落地,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他可以坦然面对世俗小人的势利尖刻,面对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面对项羽的讥讽训斥,因为他早晚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他不能同样坦然地面对死亡,因为死神不会和他讨论将来。
午时已到,开始行刑。一、二、三……排在他前面的犯人一个接一个被斩首。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是惧怕死亡本身,只是这样的死太不值得了——他还没来得及展示哪怕一丝一毫自己的才华啊,怎能就这样死去?将来的人们会怎么说他?不,不对!根本没有人会说起他。他只是一个因触犯刑律而被处死的小吏,没有人会费心记住这个默默无闻的名字。十、十一、十二……就要轮到他了!他心里一颤。不!不能!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活下去!他抬起头,慌乱地四顾。
曾经有谁说过:在他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会来帮助他?是谁?是谁?遥远的过去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啊!那段荒诞离奇的对话,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约……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吗?到了吗?黑衣人呢?他在哪里?他不是还要自己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吗?啊!那桩人神交易。他愿意!他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这个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可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有人骑着马经过,往这里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仪从煊赫的将军,昭平侯夏侯婴。
韩信大声道:“汉王不是想得天下吗?为何要斩壮士?”夏侯婴勒住马,向他看过来。
他心头一松:得救了!
夏侯婴把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带回自己的府第。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但当他和这个年轻人谈上话后,好奇变成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钦佩。
“用间有几?”“用间有五,曰: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何谓因间?”
“利用敌国的当地人充当间谍。”“何为内间?”“利用敌人的官吏做间谍。”“何谓反间?”“利用敌方间谍为我所用。”“何谓死间?”
“通过我方间谍将情报传给敌方,以生命为代价,换取敌人上当受骗。”“何谓生间?”
“侦得敌情,并能生还报告的人。”“用间之道如何?”
……
谈了足足一天一夜后,夏侯婴兴奋地搓着手道:“我这就去见大王!你等着,大王一定会重用你的。”说完就匆匆地去了。汉王在宫里,但他很忙。他忙着看斗鸡。
“上啊!上啊!死铜冠,你瘟啦?快上啊?”汉王又叫又跳。
夏侯婴是汉王的老朋友了,所以才被允许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打扰他一会儿。
汉王眼睛盯着斗场,心不在焉地听完夏侯婴的介绍,道:“那升他的官就是了。他现在做什么?”
夏侯婴道:“连敖。”汉王道:“那就升他做治粟都尉吧!”夏侯婴道:“大王,韩信不是普通人……”
汉王猛地兴奋地站起来,叫道:“快!快!啄它脑门!干得好,蹬啊!对,当心……”
夏侯婴愕然地看着汉王,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退下了。
当夏侯婴怀着歉意把新的任命告诉韩信时,韩信只是笑笑。除了笑笑,他还能怎样呢?治粟都尉,俸一千石。这样的不次拔擢,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几天前还和他一起共事的吏役们羡慕地目送他去就任新职。他知道他的奇遇将被他们添油加醋地说上一年。
他开始做一个治粟都尉应该做的事,但他对这一切毫无兴趣。升任治粟都尉的唯一好处,就是现在他有资格查阅相府的图籍文书了。丞相萧何从咸阳秦宫中搜集来的大量图籍,如今全被堆在一间空房里,无人过问。韩信找到掌书令史,要他打开来看看。掌书令史名叫张苍,个子挺高,肤色白皙,一副精明儒雅的样子。据说他做过秦朝的御史,熟习律令文书,所以萧何叫他来管相府的各类文书。张苍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道:“像都尉您这样的可真不多,如今连丞相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韩信道:“这些不就是丞相亲自收集来的吗?”张苍道:“是啊,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困在这……”说话间,门已被打开,张苍走进去,继续道:“困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鬼地方,这些不都是一堆废物吗?”
韩信跟进去。站在房中,看着四周那一卷卷、一层层堆到几近屋顶的帛书简册,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里汇集了天下最珍贵的军政资料:各地的军事要塞、户口多寡、土地肥瘠、城防强弱、百姓贫富……站在这当中,他几乎能感觉到昔日帝国强劲的权力脉搏的跳动。然而,就是如此珍贵的文件,如今却冷冷清清地随意堆放在这里,无人关心无人过问。
“您要找什么?”张苍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韩信道:“地图。”张苍道:“嗯,地图……在这里。要哪个地方的?这一层是东边的,这一层是东南……”
韩信道:“我要西南。”“西南?”张苍回过头来,“都尉,您要西南的?”韩信道:“是的。”
张苍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信,道:“如果都尉是想替汉王找一条回关中的路,我劝都尉还是别费这个心了。”
韩信道:“为什么?”
张苍道:“没用的。丞相早就找过了,也早就死心了。现在丞相正在考虑重修栈道。”
韩信摇摇头,道:“那不是办法。把地图给我,我再看看。”张苍叹了口气,从木架上抽出两卷帛图,道:“这是《关中形势》,这是《褒谷舆图》,您对照着看吧。”韩信将图摊在一张几案上,仔细看了起来。
张苍看着他,摇了摇头,拿起一柄拂尘,走到一边去为简册掸灰,顺手整理整理。
韩信看了半个时辰,然后将图卷起,交还给张苍。
张苍道:“怎么样?”韩信道:“你说得不错,是没办法了。”
张苍道:“就是呀,要有路咱们还用窝在这地方?项王已回彭城,正是咱们出兵三秦的好时机啊。”
韩信不由得看了张苍一眼,觉得这个小小的相府文吏也颇有见识,有心和他多聊几句,但想想还是住口不言了。
就算谈出名堂又能怎样?如今自己算是什么身份?难道还有资格起用人家?这样想着,韩信走到一排排木架前,随手抽出几册简牍看了看,又放回去。再走几步,看到一个极高的架子,自上而下摆满了帛图。“这是什么?也是地图吗?”韩信问着,随手抽了一份展开看看,却发现是一幅人像。
张苍道:“这些大概是这里最没用的东西了——是秦朝缉捕人犯的绘像。我早建议丞相把这些东西清理掉了,丞相懒得管这种小事,让我自己看着办。你看,这么一大堆,叫我一个人怎么搬?就随它去了。”
韩信又随手抽了一份看看,道:“为什么没用呢?这些人都是犯过事的,天下安定以后,也许还要查一查吧!”
张苍道:“嗨!什么犯过事?偷鸡摸狗的小事上不了宫里的存档秘图!能上这图的,十个有九个是潜藏民间的六国显贵。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秦朝完了,这些人倒上台了,称王的称王,封侯的封侯,搞得比当年的六国还热闹。难道咱们还保存着这些缉捕他们的图像,等着惹火上身吗?”
韩信点头道:“嗯,这倒是。”张苍道:“况且,这些图像有好多只是摆摆样子,一点用也没有。都尉听说过张耳陈馀那个笑话吗?”韩信道:“没有,怎么回事?”
张苍道:“这两人原是魏国名士,连始皇帝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头。魏国灭亡后,这两人当然上了朝廷的缉拿名单,张耳的赏额是千金,陈馀的是五百金。当时他们藏匿在陈县,改名换姓,还混了个‘里监门’的差使。后来朝廷的诏令和画像来了,你猜他们怎么办?”
韩信道:“先躲起来避避风头吧?”“躲起来?”张苍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拎着那两幅画像挨家挨户去传令,还疾言厉色地警告大家要注意这两名‘要犯’!”
韩信一愣:“他们有那么大胆?”张苍笑道:“哪里是什么大胆,那画像跟他们俩的相貌差到不知哪里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们要怕什么?”韩信哈哈大笑:“不至于吧,朝廷的画师就这水平?”张苍道:“倒也不是画师水平臭,实在是这种画太难画了。你想,又没见过真人,光凭四处打听来的道听途说,杂七杂八地拼在一起,能准得了吗?尤其是他们这种六国遗臣,在民间很受同情,一些口述者往往故意误导官府,胡说一气,画出来当然就更离谱了。”
韩信诧异道:“既然不准,还要这些画像做什么?不是多余吗?”张苍道:“也不是每一回都不准啊,一些在朝廷露过面的——比如入秦做过‘质子’的六国宗室公子,就画得挺准的。还有一些本身就以相貌异常而闻名的,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像张良,出了名的男生女相,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就冲这一点,还画不出吗?”
韩信点点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话用在张良身上正合适。这样一个有胆识、有魅力的才智之士,却长了一张秀美如女子的脸,实在叫人难以想象。而正因为难以想象,这又成了张良的标志逼得他不得不在博浪沙一击后东躲西藏,流亡多年。于是他叹道:“是啊,子房就是被他的相貌拖累了。”
张苍一怔,他注意到韩信很自然地称了张良的字而不是姓名,仿佛知交似的,不由得微感诧异。他见过这个新任都尉的履历,在项王那边,只是一个执戟郎中,在汉王这边,也不过是只当过连敖,怎么会和名满天下的张良相识呢?
韩信发现了张苍脸上的诧异之色,倒是有点自悔失言。虽说自己心怀坦荡,但既已抱定主意暂时不公开张良与自己的密约,又何必在言语中落下痕迹呢?便沿着那排木架缓步走去,有心岔开话题。只见架上的画卷越来越少,但封缄越来越严密,想必是被图绘者的身份越来越重要,伸手取看了几份,果然都是六国宗室公卿,赏额动辄上千金。走到尽头,只见这列木架上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摆了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便道:“这里面是什么?也是画像吗?”说着便要拿那只木匣。“啪”的一声,张苍的手一下按在那木匣上。“都尉,”张苍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别看!”
韩信诧异地回过头来,道:“怎么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张苍道:“一幅……画像。”韩信笑道:“那有什么好紧张的?秦朝已经灭亡了,还有什么人的画像要搞得这么隐秘?打开给我看看啊!”张苍道:“不!不!都尉,听我一句话,真的别看。”韩信越发奇怪,道:“为什么?”张苍道:“因为他……他不是人,是妖孽!”韩信道:“你说什么?”
张苍两眼望着前方,用一种奇特的、混合了恐惧和憎恶的声音道:“他是一个妖孽,真正的妖孽。他会带来最可怕的厄运。我……我不想再见到他,甚至是他的画像。我曾想把这画像烧毁的,可终究还是不敢。他是有着真正神通的,我怕连他的画像也带有邪异之力……”
韩信注视着张苍。这个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儒雅文吏,此刻脸色苍白,眼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恐惧之色,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韩信心中一动,道:“你说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张苍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韩信道:“‘他’叫什么名字?”张苍道:“都尉,你别问了……”韩信道:“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张苍惊讶地抬头。韩信看着他,目光中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张苍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称……东海君。”
治粟都尉内室。
几案上静静地放着那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韩信坐在几案前看着。匣子还没打开,开启匣子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是张苍给他的。“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真的吗?这个神秘的术士真有那么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为他而日益昏聩?帝国真是因为他而走向灭亡?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世上真有什么神仙鬼怪。当初听仲修讲那个离奇的故事,他就认定那只是一出幻术与技巧杂糅的骗局。那术士可以骗过秦始皇、骗过仲修,甚至骗过师傅尉缭的眼睛,但一定骗不过他的。他相信,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他就能找出这个术士的破绽,戳穿这出骗局。然而没过多久,咸阳就被项羽焚烧劫掠一空,一切可寻的线索就此中断,他以为真相将永远埋没在宫殿的废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仅仅几个月后,就在这偏远的南郑,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以致他几乎有些来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面的云气玄鸟依然繁复精致,只是颜色已有些暗淡。这种在许多宫廷器物上都可以见到的图案,此刻看来竟有些诡异。
真相也许就在这木匣之中,而开启它的权力,就在他手中。那术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让这木匣凭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时竟有些不敢动手。
怎么回事?难道他内心深处竟也开始相信那个东海君的妖术了?不!不会的!怪力乱神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叫他害怕过。他理智而冷静,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坚信人的智慧终能解开一切谜团。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不知道。他终于将钥匙插入了木匣匙孔,小心地旋转。“嗒”的一声轻响,匣锁松开了。他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幅叠得很平整的帛画,那丝帛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质地光泽明显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别的帛画要好。他将手伸入匣内,取出帛画,犹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铺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幅笔致生动、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画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面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画面,与他相对视。
他感到口唇开始发干,手脚有些冰冷。“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东海君,就是沧海客。
丞相萧何对这个新任的治粟都尉很不满意。这个年轻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副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上朝三天两天迟到,廷议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居然还会闭目假寐起来。忍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萧何遂把这个年轻人召进相府,疾言厉色地训诫了一通。
韩信一言不发地听着,等萧何训完后,才慢吞吞地说了句:“丞相明示,属下到底有哪件公事办错了?”
“就你这态度能不出错?”萧何真火了,“好,我现在就找给你看!”
萧何怒气冲冲地翻开有关军粮的账册公文。找个差错还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对公事上的积弊漏洞最清楚不过。
真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年轻人!一小半翻下来,萧何吃惊地看了看韩信。
年轻人站在那里,依然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剥着自己的指甲。
萧何低下头去,放慢了速度仔细往下看。一遍看完,萧何惊呆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开始看。这次他看得更慢了。
慢慢地,第二遍也看完了。萧何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韩信。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公事办得这么漂亮!汉军的军粮管理向来混乱,连素有经验的人都没弄好过。眼前这个一脸懒散之色的年轻人,才上任十多天,居然就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数据都精确异常,无可挑剔。他是怎么做到的?韩信见萧何不语,便道:“如果丞相没有别的事情,属下就先告退了。”“等一等,”萧何犹豫了一下,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谈。”韩信淡淡一笑,依言坐下。萧何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着韩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夏侯婴说,你能将兵法倒背如流,是真的吗?”韩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婴为了摸他的底,拿了书房里的所有兵书来考他,从《六韬》《司马法》到《孔子》《吴子》,甚至连颇为冷僻的《鬼谷子》都问过了,也没能难倒他,于是就激动得不得了,赶忙进宫荐贤。然而这样的测试是很可笑的,他从来未引以为荣过。
“为将之道,最重要的不在于熟读兵书,”他道,“而在于将兵法的原理灵活地运用于实战,以取得胜利。”
萧何闻言精神一振,肃容道:“嗯,请说得具体点。”韩信道:“如今的为将者,能背出《孙武子十三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有几个人有孙子那样的成就?说来说去,他们只是把兵法停留在口头上,一逢战场厮杀,还是只靠死拼硬打,根本不懂奇正虚实之用。”
萧何点头道:“是的,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兵法有效,为什么会没人用呢?”
韩信道:“不用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根本就没读懂。有些人背《孙子》,是给别人看的,显得自己有深度,实则连词句的意思都没弄懂,又怎么谈得上使用?另一种则是读懂了,但只懂了一半。上乘的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就是最简单的。肤浅者于是就认为它只是毫无实用价值的空谈,浅尝辄止,不愿深究。像项羽就是这样。”
萧何皱了皱眉,道:“你说别的我都赞成,可你要说项羽肤浅,我难以苟同。他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人所共见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胜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强大,他只用三年时间,就率诸侯灭之,其势何等赫奕!说这样的人兵法不行,还有谁行?”
韩信淡淡一笑。对项羽有这样误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从他弃楚归汉以来,三天两头有人一脸崇拜地向他打听这位力能扛鼎的传奇式人物。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灭亡秦国的不是项羽,而是秦国的统治者。始皇暴虐,二世昏庸,刑法严苛,赋役沉重。当此之时,民间积怨已久,犹如干柴遍地,只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势。再加上陈胜起义,席卷关东,事虽不成,也已将秦朝的统治冲击得摇摇欲坠了。在这种情况下灭掉秦国,简直不需要技巧。这就是以项羽之浅薄也能成事的原因。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可称道的呢?他打倒了一个巨人,只是这个巨人早已病入膏肓了。”
说到这里,韩信心中一动。显赫一时的秦朝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从内部开始糜烂?这正常吗?此前哪个朝代的兴衰周期有这么短?难道那个神秘的东海君——或者叫沧海客……真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那他所图的又是什么?天下大乱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萧何没有注意到韩信的心事,他已经听得完全入迷。对时局这样别开生面地分析,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连连催韩信继续谈下去。
谈完时局,再谈治军,又谈治国……
谈到天黑,萧何喜不自胜地道:“汉国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不兴?我要进宫!我要立刻去见大王!”
萧何兴冲冲地走了。韩信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用的。
萧何现在的反应,就和夏侯婴与他进行过那番长谈之后一样。但他知道,没有用的。
汉王东归无望,早已懒得继续扮演一个礼贤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乐再生,他也不会感兴趣的。
“老萧!你烦不烦?”汉王一只脚踩在几案上,捋起袖管掷下一把骰子,头也不抬地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个月升到治粟都尉还不够?我窝在这鬼地方又有谁来提拔我……咦,该谁了?继续啊!”
萧何道:“大王,他的才能胜臣十倍,让他管理军粮真的是大材小用……”
“狗屁大材!你没听说他在淮阴时钻人家裤裆的事?重用这样的人,你不怕难看我还嫌丢脸哪!”说着,汉王又抓起骰子掷了一把,“呸!看看,手气都叫你搅臭了!别烦了好不好?”
萧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虑深沉,自有主见。他的忍辱负重,必是因为所图大者,不屑与市井小人争闲气。再说……”
“你还有完没完?”汉王“啪”地扔下手中的骰子,直起身子恶狠狠地道,“我可警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再拿那小子的事来烦我!再烦我我就叫人把你锁猪圈里去,你有话游说那些猪去!”骂完一头扎进那群赌友堆里:“看什么看?继续!”
萧何目瞪口呆地看着汉王。多年知交,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
人们所做出的一切高姿态,都无非是为了攫取某种利益。一旦确切知道那利益已不可能得到,就算是圣人也会立刻撕下那些假面具,暴露出压抑已久的本性。
这一点,忠厚的萧何也许不知道,但是韩信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他还年轻,他要趁着自己还有足够的精力翻越山岭,逃出这个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小王国。
整理好公文,留下书信和“横尘”宝剑,他骑着来时的那匹马走了。可是,到哪里去呢?他骑在马上,茫然地想。以他敏锐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势力最大的,是楚霸王项羽;潜力最大的,是汉王刘邦,余者皆不足道。现在,他背弃了项羽,又逃离了刘邦,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的栖身之地呢?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走吧,走吧,走了再说。
他骑着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时传来了鸱鸮的怪叫,豺狼的夜嗥。山风吹过深谷,发出“呜呜”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细,仿佛是原野上飘荡无依的幽灵,凄清而可怖。
这些都不能阻挡他,他继续驱马前行。
直到一条河流横亘在他面前。河流不宽,但湍急异常。上,望不到头,下,也望不到头,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巨蟒。水声激荡,轰响不绝,显然流速极快,令人望而却步。他愣愣地看着这条河。
他明明记得,来的时候,这是一条缓缓流淌、清浅可喜的小溪,当地人叫它“寒溪”。那水确实凉丝丝的,喝起来极为惬意。可现在,它怎么会变得这么危险,这么可怕?
想起来了,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这里会有条山间小溪一夜暴涨呢?现在怎么办?前无去处,后无退路。马儿得不到主人的命令,无聊地用蹄子刨着地。河流在朦胧的月色下奔腾不息。恍惚间,他想起了那战火初燃、群雄并起的日子。那时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他以为师傅的禁令到期了,以为自己一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天真啊!真是太天真了。时间一天天流逝,沸腾的热血慢慢冷却,初时的兴奋渐渐消退,卑微乏味的生活还在继续。而他的痛苦,比旧帝国统治时更甚。因为那时没有比较,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但现在,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时代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那些出身草莽的新兴诸侯,完全是凭蛮力横冲直撞,毫无技巧可言。他们所做出的战略决策,在他看来简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玩的把戏,拙劣可笑,不堪一击。只要有一支人数不多的二流军队,他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横扫天下。可问题是,他从哪去得到一支哪怕是乌合之众的军队呢?
如果他有六国王室的血统,他就可以凭着姓氏的优势拉起一支忠于故国的队伍;如果他有庞大的家庭背景,他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势力在地方上纠集出一支子弟兵;如果他有过官场的资历,他就可以倚仗官府的旧权威顺势响应,割据一方。
然而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出身贫寒、毫无背景的底层小民。由于孤傲,他甚至也不愿结交底层那些强梁少年。他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完全的孤独者,这使他注定只能在权力的大门外徘徊。
啊,才华?才华有什么用?如果他愿意巴结,如果他愿意谄媚,没有才华也可以在权势者的盛宴上分一杯羹;如果他不愿,有才华也休想跨入他们的行列。
他就像一个剑术无双的剑客,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九流剑手凭着几套破绽百出的剑法赢得看客们的阵阵喝彩,自己却无法加入进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剑法——因为他手中无剑。
他无剑吗?不,不是的。
他有,他拥有过“横尘”。那是一把好剑。那是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有人把这权力送到他手上了,是他自己不要。不,也不是他不要,而是要了也没用。有了这权力,他又能怎样?
修复栈道,回师三秦?做梦!
如此浩繁的工程,如此漫长的工期,足以使以章邯为首的三秦王提高警惕,布重兵于斜谷关口,只等他的军队前来自投罗网了。
然而这又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他只能在这上面动脑筋。他想过了,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他当然会竭尽自己的智慧减少损失:离间、诈降、收买、结盟……一切可用的手段都用上去。但是人力有时是有局限的,再高的智慧,也无法弥补地理上的绝对劣势。
战争终究是实力的较量,他不可能单凭智慧就使一个孩童打倒一名壮汉。也许,他最终还是会出关的,只是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而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师傅说过,战争是一种艺术,不战而胜是最高境界。尸积如山的胜利,是为将者的耻辱。用这种方式夺取的天下,早晚会因为根基不固而再度走向崩溃。
更何况,就算他愿意这么做,汉王也没有这个耐心等。长期的战前准备,旷日持久的关前争夺,对五十多岁的汉王来说太漫长了。要是这样的话,他宁可就以现在这诸侯王的身份及时行乐,度过余生了。
他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压制着他,堵住了命运中所有可能的突破口,要使他死了那条向上的心。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每条道路都指向失败,而他又不能责怪任何人。他能怪项羽拒谏饰非吗?可项羽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成功了,胜利者就是正确者,项羽有什么理由非听他的不可呢?
他能怪刘邦胸无大志吗?可谁愿意戎马一生,来换取可能至死也看不到的胜利呢?
他能怪张良献计焚毁栈道吗?可那是当时唯一的自保之道,否则汉王在那时就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啊,没有人对他的失败负有责任。唯一有责任的,也许只有他自己。也许他本来就是在痴心妄想,也许他本来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许他本来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啊!不!不!他不能这么想。这么多年来,支撑着他将这毫无乐趣的生命继续下去的,不就是内心深处的那层坚信吗?坚信自己的才华,坚信那才华终会使自己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如果这坚信竟也只是一场空幻,那他的生存还有什么理由呢?他迄今的全部忍耐还有什么意义呢?
面对现实吧。看啊,上天已经给了他多少次机会:他抱怨治世让他难以出头,于是乱世到了;他鄙视项羽见短识浅,于是他见到了刘邦;他感慨无权无势难以施展,于是横尘剑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旧一事无成。
是他自己终究无用啊!机会在手中一再错过,却悲叹什么生不逢时,多么软弱无力的借口!谁不在这个时代挣扎奋斗?为什么别人能成功,而单单他失败?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寻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于王图霸业的迷梦了,一切都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就让这破灭的幻想,伴随着他那无可留恋的生命,一起埋葬在这荒山野岭的波涛里吧。
他惨淡一笑,驱马前行。但那马走了几步,再也不肯上前了。他下马,轻抚着那马瘦骨嶙峋的脊背。莫非这饱经风霜的老马,竟还贪恋生的意趣?
是啊,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比蝼蚁聪明百倍的马?更何况比马聪明百倍的人?
从他降生到这世上,还未享受过一天真正的快乐,为什么就要自己结束这生命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师傅的警惕戒备是证明,范增的凌厉杀机是证明,张良的信任托付是证明,夏侯婴、萧何的竭力推荐是证明……他怎么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
可是这生命,他实在无可留恋了啊!在这冷漠的世上,他从未感受到过生的欢愉,只受到过难言的屈辱。他那超凡的智慧,带给他的只有对痛苦更清醒的感受。唉,在一个没有慧眼的乱世怀瑾握瑜,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你绝望了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韩信回头。是一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
在淮阴城郊的小河边,他叫沧海客;在秦始皇的宫殿里,他叫东海君。需要他时,他没来;不需要他时,他却来了。韩信叹了口气:“绝望了又怎么样?”沧海客道:“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韩信道:“什么话?”沧海客缓缓地道:“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韩信一怔。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过这个术士的话。然而现在,一经这个人提醒,脑海深处的一切全都翻涌了出来,忽然觉得当初他嗤之以鼻的东西已经变成了现实。
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成为将来的决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了?将来的我又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天意,天意,”韩信有些感伤地道,“既然天意难违,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沧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神意可以改变天意!”韩信道:“我的事,谁也帮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沧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韩信意兴阑珊地一笑。沧海客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主人真的有神力?”韩信转过身,望着奔流的寒溪,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沧海客道:“不就是一条通道嘛。”韩信身子一颤,慢慢回过头来:“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慢条斯理地道:“栈道焚毁,汉王东归无望,使你无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绝望了,对吧?其实,出蜀入秦,又不是只有一条褒斜栈道!”韩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条。可是能用来行军的,只有一条褒斜栈道。傥骆道屈曲盘绕,子午道遥远艰险,都不可能……”
沧海客道:“不,还有一条。”
韩信一怔:“还有?不,没有了……啊!你是说陈仓道?那条古道都荒废了好几百年了,哪里还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沧海客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陈仓道复通呢?”
韩信道:“你说……你主人能……能……”
沧海客道:“我主人能为你重开陈仓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术士,玩些惑人耳目的幻术把戏还可以,军国大事指望他是绝对不行的!
沧海客道:“怎么样?现在你是否对这桩交易感兴趣了?”
不!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可是,这是现在唯一的希望了,也许他主人真的……
不!绝对不行。他决不能做这样荒唐的事,他会成为后人的笑柄的……
内心深处理智的底线在激烈地抵抗着强大的诱惑。
他面对着滔滔的寒溪,让澎湃激荡的心潮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我没兴趣。”
沧海客一愣:“你说什么?”
韩信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沧海客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件奇怪之极的物体,半晌才道:“难怪我主人说你与众不同!别人要是落到你这份儿上,假的也要当真的试试了,你却偏要把真的当假的。”
韩信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信。”
沧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
韩信看着暗夜下奔腾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断流。”
沧海客道:“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一道细细的流星似的光芒从寒溪上方掠过,韩信只觉得眼前所有的景象猛地一颤,一直在耳边轰响的奔流声像一刀切断了一样,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刚才还滔滔奔腾的河水竟已无影无踪!只看到河床底部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卵石缝隙中隐约可见几丝涓涓细流,还在慢慢流动。
韩信觉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头。沧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神力!”
韩信喃喃地道:“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沧海客的语调依然那样冷漠,“任何难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吹得人身心一颤,四周的空气像是突然间冷了许多。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鸣叫,雊!雊!雊!那声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
不,是真的,是真的。长生不老之术、神秘的照心镜、帝国的暴亡……都是真的。证据早已摆在那儿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师傅、学识渊博的仲修,他们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强的人中俊杰?哪一个会轻易被人蒙骗?如果不是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他们怎么会为此改变自己一生的方向?
韩信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沧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告诉我,现在是否愿意做那桩交易了?”
韩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为他做什么作为报答?”
沧海客停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移山填海。”
韩信道:“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韩信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我说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需按着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啊!也许他现在真的在做梦。他没有出南郑城,他没有见到沧海客,他没有看见寒溪断流,他没有听到这段荒谬绝伦的对话,他就要醒来了,这个毫无理性的梦就要结束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可能。海洋无边无际,倾举国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沧海客道:“我没说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只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韩信道:“多大的一部分?离岸多远?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还在继续这场荒唐可笑的对话。怎么还不快结束?
沧海客道:“离岸三百七十里,水深十八寻,方圆二十丈。实际上,等于是要你造座小岛。为了保证稳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面的部分大三倍。”
韩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状大致像秦始皇的骊山陵吧?”自己在说什么?自己要干什么?
沧海客点点头,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韩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难了,骊山陵建筑在陆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且动用了七十多万刑徒,花了三十多年时间。而这座‘山’,是凭空在海底堆垒起来的,又离岸那么远,光是筑条通向那里的长堤就已耗费惊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了。”自己怎么真的考虑起这桩荒唐的交易了?难道是被这鬼魅迷住了心窍?
他想起张苍诚恳的话: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他心里一颤。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吗?
沧海客道:“确实有难度,但这也正是我主人选中你的原因。你是这世间最杰出的人才,你有这个能力。”
算了,不管这条路通向哪里,就顺着它走下去吧,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韩信缓缓地道:“看来,你主人对我的帮助,实际上也是为了他自己吧?因为我若没有统御天下的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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