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本帖于 2019-12-08 18:10:45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伤逝

一一 不具名
 

窗外小雨淅沥,这是每年高考前都如约而至得来自老天的感动,就像那天我刚刚得知你的死讯一般,只不过那时我看到的天空下着的不是雨,而是由雾凝成的霰,白色的轻飘飘的你以为它能安静地落入你掌心里,但靠近手掌时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连白色也没有了。我该如何怀念你。我该如何忘记你。

今天是6月6号,这个月的23号是我们在一起的六周年,24号是你去世后的整百天。你不在了的这些天里,我一直在寻找各种思想资源里有关鬼、有关神的种种传说。我也愈发体会到鲁迅的深刻和人道主义——祥林嫂曾经问过:“人死后会有灵魂么?”这个问题大概与启蒙无关,但却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而这恰恰是启蒙所救赎不了的盲区。唯有历经过灵魂撕裂的阵痛,才会觉醒生、命的意义大过天。

 

 

 

上午在整理我们从一开始到现在的照片,我终于开始学着面对你不在了的这个事实。26岁,26年,我有幸参与了你生命的最后6年,谢谢你把能给的爱都给了我。还记得么?一开始还是我主动追得你。一见钟情终于不再是被人谈论的恋爱神话。

 

师大每年都会在5月开运动会,篮球赛和啦啦操赛是青春期少男少女荷尔蒙交互迸发的现场,备受关注。那年我们都是大一,你学得广播电视编导进了校园电视台,大型活动你都会扛着机器去录制;我从小喜欢跳舞,对动感的节奏更是有天然的好感。篮球赛决赛那晚,彩光四射、热浪翻滚,进球掀起的高潮从未停歇,此起彼伏的加油声吸引着操场外围的同学爬上围墙,站在不远的高台观看;中场啦啦操的表演,活力且性感的舞姿让现场热度只增不减。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发现了你。

 

你们录影的工作人员一般都拥有比赛快开始时再进入也依然有前排位置的特权,当我们都坐好并期待着开始时,你从入口的人群里挤出,带着工作证,穿着肥大的纯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黑色运动鞋,跑起来头发也跟着打节拍,四处张望着你们的团队,然后挥挥手,露出大白牙。很干净,很清爽,我想这大概是对你的第一印象。之后,在球赛中间,你站定拍摄的样子锁住了我的目光,我那会儿就在想,会场如此闹腾,而你立着的地方自带隔空玻璃罩,电流静止了、时间也停住了,在我眼里你就像被围绕转动的恒星,散发着自己独特的光。

 

比赛结束后,我给同学说,我要去看一下这个男生,我想要靠近他一点,看清楚他的脸。那大概是我到那时为止做得最勇敢的事儿了。我记得,我就站在离你不到两米的地方,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在我们之间走动的人混淆着我凝视的认真,你当然没有看到我,但我却因为这一眼开始了漫长的追寻跋涉。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们宿舍的其他同学,描述你的专业,你的长相,你的衣着,并通过他们在学生会、社团的关系开始要你的联系方式,最先要到的是你的QQ。申请加好友就等了一个周末,直至有回音已经过去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我们都在线的时候我提出想约你一起上自习,你说话很客气,想法也很单纯,便爽快地答应了。

 

在约定的当天,我收拾了一下自己,还买了绿茶给你,你却临时要去音乐厅拍摄就失约了,本来很紧张的我着实松了口气。但你执意说抽出5分钟时间见面道歉,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或许应该说是你第一次看见我。你换成了蓝色的上衣,但还是我喜欢的样子。我硬把绿茶塞给你,你赶时间也就匆匆走掉了。估计你已经忘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我是什么印象,但日后说起来,我们都记得那杯绿茶很难喝。

 

爽约了一次,第二次便是你主动提出来找我上自习,我记得当时已经从校园里回到宿舍了,但QQ里一收到你的消息,立马就从宿舍床上爬起来,让舍友给我编了辫子,换了一件粉色的小衫,去见你。一开始我还怕自己会学不进去,老想偷偷看你,但看着你自然地看书,我也做完了现代汉语的历年考题,效率出奇得高。当晚,我们逛了学校附近不远的公园,那是无数对情侣踏破了的地方。

你后来说起那一晚的交流,你说你把你所有的缺点和家里的情况都给我说明了,你说你在打预防针。后来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你拉着我跑得很快很快,到了男生宿舍门口你扭头说不送你了,你快跑回去,这是你唯一一次没有送我到宿舍楼下。日后我抱怨你有失风范,你回应说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送我回去对我影响不好。但我的确能感觉到在雨地里狂奔时,你一只手紧紧拉着我,另一只胳膊一直在为我挡雨,你全身淋透了。

 

我们频繁地接触已经到了六月,是期末考的阶段。我们都在努力复习,你也一有时间就会来找我。我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平时就有上自习的习惯,从来都不浪费时间,期末就更加不会放松。在我的带动下,你多了在自习室的时间,少了玩游戏和胡吃海喝的时间。而我也相对减少在自习室的时间,多了劳逸结合的时间。顺利度过严峻的期末考,迎来的暑假里更出现了意外的惊喜——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历史双学位,记忆里我放下了矜持,在缴学费的窗口开心地蹦了起来。

 

现在想想,从一开始到成为男女朋友,时间都没有超过一个月,那段时间几乎都是以学霸的方式收获了你的也是我的初恋。但往后的路我们踏踏实实地走了这么长。大二、大三两年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都有所收获,我一直保持着学习成绩第一的排名,你也从班里十名成了专业第一。这背后除了我们的努力之外,还有你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的执着。即使你们男生宿舍睡很晚,睡眠环境很不好,但你依然早起和我一起出发,一起吃早饭。

 

现在回想起来,你每次都会去自习室先睡一会儿,笑起来说我睡这么一会儿回笼觉,就精神一整天。我说你可以不用和我一起早走,在宿舍睡多舒服。你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干什么都愿意。你是这样,我何尝不是如此。我会每天早晨收拾好等你半小时出发,我会经常以学习之名暗示自己做你的小跟班去看你拍摄活动,有时候又会撒娇嫌弃你陪伴我的时间太少,有时候也争风吃醋和你冷战,我也才发现我建立的原则可以被弱化直至妥协。在你出殡的那几天,你发小微信我,他说你从一开始到后来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把我包含在内的。我和他说遇到我是你的不幸。但他回复我说,没有我是你的不幸。

 

 

 

 

校园里的爱情都渗透着浪漫和抒情,我们一直在做的就是在象牙塔里竭力生长,成为别人羡慕的优质学霸情侣。我记得从我开始谈恋爱的那个学期,学期结束的时候就盼望着假期双学位课程变得长一点再长一点,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迟回家,分别的时刻更是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而学期开始的时候就会和父母撒谎要离开家去早点和你团聚,也因为有了你,让我对父母减少了依赖,变得越发独立;因为有了你,让我在上学的路上不再迷茫担忧,却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期待和笃定。我知道,有你,就没有什么过不去。我一直很踏实。

好像从一开始,我们的关系就近乎柏拉图式的恋爱。我们很少向对方隐瞒什么,在学校经历的好的不好的事情都会互相倾诉,寻找解决办法。我会带着你去听我认为讲得很棒的文学课,你也会带着我去你拍摄采风地找回忆。我们会针对一场电影、一个镜头、一句台词争论得面红耳赤,也会在文学和电影的交界处探寻艺术的不同表现样式。两个不同的个体,两段不同的阅历,两种不同的观念,我们有那么多话可以说、有那么多梦想可以讲。知识性的交换始终是我认为这段关系维持的基础,你也乐在其中。有个朋友曾说,我们的恋爱不应该有那么多的思想性,恋爱是让人放松的,多一些暧昧和挑逗就当是喘息。但爱这个概念,我们都自带不同经验和属性去解构他。

我第一次直面你对爱的理解或者说对爱我的理解是在你醉酒之后。那是第一次听到所谓酒后吐真言。我记得,假期我已回家你还在学校里做项目,和电视台的马老师、苟哥一起,晚上九点我给你打电话,没接通,然后就一直打,一直没有人接,没有办法,我只能一遍一遍地打,九点,九点半,十点,十点半。你终于接了,一接起来我就哭了。然后你在那边醉醺醺地说我喝多了,手机静音,和老师们刚散,我好着呢,害你担心了,我没事。我知道你没事,老师们把你送到宿舍,想着你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我电话里能听出来你抑扬顿挫的声音,这是从未有过的激奋状态,你很少失控,这大概是我认识你唯一一次,直至你临死之前。

 

第二天,我等着你酒醒就又打了电话,另一边嘻嘻地说,“我录了个东西,挺好玩的,你要听么?”打包发过来的音频断断续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的声音像是在吼,有的又是无声,我听了两遍,大概知道了你的担忧和一直以来你的压力。你说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不论是家庭,还是个人能力,你害怕我会离开,你害怕会成为我的负担。你说自己的爱不值几个钱,给不了我想要的未来,你说我们可能会越来越远,你说你高考就是因为走了艺术才上了大学,考研就更难了,如果考不上一切就都归零了。我就是你的一切。这就是你的爱。

我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听到你每日笑脸背后的沉重,第一次触摸到体面的边界,第一次感受一个人尊严的脆弱,那是来自心底的祈求,求自己,求对方,求命运。那会儿我觉得,你好傻,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你对我这么好。我们只要努力一切就都会好起来。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也是这么安慰你的。你笑了笑,说:“我相信。”

 

 

也是从这些乱言碎语中,我知道原来我的认真、要强、自尊你都能感受得到,你也一直知道我的心很大,可能不是一个归巢的鸟,而是想要翱翔蓝天的鹰。是你一直在默默地守护着我的骄傲。也正好是师大这个不小也不大的地方让我一直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在我去陕西推免失败之后,你说的那些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说,失败一次挺好的,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是你想要什么什么就都会有,这个世界容不得你那么自尊和要强,要懂得谦虚和退让。我当时听了之后,破涕为笑,我知道你是不仅仅有感于推免复试,更深地理解还是存在于我们两个人的关系里。

 

我对这个新奇的言论想了想,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承认对我来说,这是一次重大的关乎成长的经历,仅此而已却不再过多对自己达成反省。当时唯一轻松合理的选择就是留师大本校,我知道这样的选择对我来说,无疑形成巨大的压力。耳边每天都会响起,师大不用考也能上的流言摧毁着作为文学院第一的我的希望。推免是在十一国庆节之后,当初选择西安的学校就是为了以后和你在一起,你当时正在准备考西北大学,而西北大学的戏剧影视在整个西北地区都是屈指可数的。说好的未来,命运和我开了个玩笑。我回了趟家,整理好了思绪,顶住压力决定留在师大读研,跟着一位我很敬重的老教授。既能延续我想要做中文人的梦,也离你不远,我说服自己未来依然有很多可能性。

 

然而,事情发生了转机。就在从家回校的路上,宿舍舍长给了我一个链接,中国海洋大学有第二次补招的机会,报名时间还没截止,一切都还有余地。我咨询了所有人对此事的看法,大家还是觉得要出去,开阔眼界,青岛多好啊,是旅游城市又干净云云。我没有背水一战,我只想顺水推舟。但来中国海洋大学面试却出奇得顺利,那天晚上,你在我身边睡得格外沉,而我却一直都没有睡着。我记得我问过你,你想让我来海大么?你说,想,比师大好,是个985。我接着问你,你不怕我离你很远之后,不再需要你么?你说,不怕。

后来我们又谈起来过一次,你说你本来也挺要面子的,女朋友是文学院的第一应该去个更好地学校,留在师大太可惜了;第二,当初去海大,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命中注定,不能因为两个人的感情就拦着我,你当然害怕会失去我,但比起我的未来,感情应该可以赌一把,毕竟在当时你说你什么也给不了我。这些话听起来是如此的理性和冷静,但我知道你心底的澎湃。

大学四年,我们平静地过完一年又一年,最终,我推免到了海大,你也成功地去了西北大学,说好了不论是读完硕士,还是读完博士,我都会回西安找你,我们在那里定居生活。这中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你宽阔的胸膛、开阔的肩膀和你身上淡淡地味道是我一靠近就不想再离开的天堂。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也希望一辈子都可以这样。现在回想起来,大学这个阶段我和你都被保护得很好,我们都暂时不用去想未来的规划、家庭的责任、钱权现实的交易,我们只是踏实地走过一个所有人都往前走的十字路口,付出努力并得到回报。你的担忧也因为将要步入新阶段而暂时消散。一切都好圆满。我们都在追梦的路上,对未来的变化没有任何预期,更没有防备。

 

 

 

我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出身,父亲在山西一家有名的私企上班,坐着与煤有关的生意,母亲原本学会计,后来阴差阳错当了老师,我是独生子女。因为父母白手起家,对得来的一切都倍加珍惜,节俭但不失体面,家里也有了一定的积蓄。我从小是跟着姥姥姥爷长大,和母亲这边的亲戚走得都很近。舅舅、大姨、小姨,他们家里孩子都不多,希望我们长大能向亲兄弟姊妹一样照应。姨夫和小姨,一个属鼠,一个鼠牛,鼠牛据说是所有生肖结亲里的上上等婚,生活富足,和睦也幸福,是我们寻常人家都无法企及的状态。小姨和我很亲,我出生后的几年,小姨一直照看我,所以对于我的男朋友也很上心。

 

小姨在去临汾做美容的时候想见你,我就带你见了,她除了表面上的寒暄之外,还说了一句,这个孩子有点瘦。我当时还调侃说,结了婚就胖了。小姨笑了笑没说话。但你很敏感,去之前专门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谈话过程中你会注意到小姨的每一个眼神和表情,从头到尾我都觉得没什么。但你后来担心地说,小姨看不上你。你讲到了一个细节,小姨打量你,并把视线落在了你拿着的手机上。我忘记了你当时是没有开始用智能机,还是中途用坏暂时换上了你的老人机,总之,你以这一点判定了贫富悬殊和阶级差别。

 

 

你从小生活在村子里,全村都是以种苹果为生,父母都是果农。你的童年里充满各种各样于我而言很新奇的事,爬树、摘桃、下河、抓鱼……你家里离县城要一个小时多的距离,所住的村子零零散散几个家户,你家的姓在村子里居多,也算是个大家族。孩子们大都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要么是老年人,要么是看家种地的媳妇。村子很少被污染,绿水青山。人们淳朴善良,但也会遗留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姐姐出嫁以后,你是家里唯一的一块儿宝,受人关注。你家里人从最开始知道我们在一起就害怕你成为我家的倒插门女婿,怕以后我们的孩子改姓我的姓。还害怕我是独生子女,从小娇惯,脾气大,而且也怕我以后适应不了你家里的生活。当然你们最害怕的还是会被别人瞧不起,大概就是因为穷。《我不是药神》《妈阁是做城》这些近期的电影里都提到了穷是中国人的通病。

 

我们都害怕穷。穷让我们变得神经质。掩饰穷成为我们虚妄的尊严。对所有相对而言的穷来讲,这些话可能都成立。当时年纪小,对什么倒插门完全没有概念,身边这样的事例也很少,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不会发生的事情,因为结婚了双方父母都还是会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去对待,哪里还有里外之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家庭成长环境的不同会给双方带来的想法的错位。我在让你放心的同时,也在审视着这样的差别在我们身上还有多少,却发现生活中各种审美、消费上都有体现。意识到这个问题之时的我,就像突然发现奶油抹茶蛋糕里死去的小飞虫,它并未腐烂,只是干枯得像一个躯壳,它无害,可以完全无视挖掉它接着吃剩下的,但也可以选择全部丢掉它。很显然,我选择的是前者。我那时会以为这些差别都比不上我当初钟情于你的干净清爽而你的干净清爽与那些不可分割,成为与生俱来的精华。

 

我思想的深刻转变是发生在我舅舅家的孩子,我哥的婚姻上。我哥和我一样是在临汾上的大学,他大学时期的女朋友是高中同学,为了和她在一起,我哥选择了临汾。我见过那个姐姐几次,一起吃过饭,她送给我一些很贵重的化妆品,教我学着打扮自己。那个姐姐读完了三加二之后,就去太原一家酒店里做前台,因为人长得漂亮,情商比较高,很讨喜,所以很快晋升到了经理的位置。那个女孩的家里不太好,她父亲年龄大我舅舅将近10岁,下岗在家里养病,还有一个弟弟,母亲每天照顾家里的衣食起居,可能也正是这样的家庭让姐姐早些出来干活养家,出落得亭亭玉立,乖巧懂事。

相比来说,舅舅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舅妈是全职下岗工人,领着退休金,当全职太太,姥爷留下的地产每年都有10万人民币入账,家里生活还算充裕。我哥大学毕业后考了两年研究生都没考上,二战的时候选择去太原,一方面租房子专门考研,上最好的考研英语培训班,另外可以与姐姐相聚。姐姐一有时间就会倒几趟公交来我哥租的房子里,帮我哥收拾、洗衣服,有的时候为了改善我哥的伙食,还会早起走很远给他买菜做饭。

 

后来我哥和我说,那段日子充实也美好,但考研没考上的事实还是击碎了现实。我哥被遣返回家,开始准备公务员的省考,随之两个人面临分别。我哥希望先成家后立业,想把姐姐娶回家。但家里人不同意。从一开始家里人就不同意,尤其是舅妈。舅妈说,“把我的孩子送到她家里,又得养活老的,又得照顾小的,就没尽头。在自己家里还不吃苦,去了她家吃苦,凭什么,我不答应。”“那个女孩长得那么小,生出来的孩子也不顺溜,我们不要。”“他爸那么老,怎么和我一起站在婚礼仪式的台面上,也太不搭了。”……舅妈说了很多类似的话,这三句说得最多。这些话给我的震撼很大,我开始渐渐认清现实是个什么样棘手的东西,那些年疯传的“宁愿在宝马车上哭都不愿在自行车后面笑”的段子让我重新放下清高,去探勘那些人背后的无奈和痛苦。舅妈是为了我哥好,我们都知道,只是只有当这些话赤裸裸地以直白地形式吐露时,撕碎了体面的背后藏着的真实有多怵目惊心。

 

我哥的故事结局是,那个姐姐走了去了山东某地开始工作,她比我哥更早地在社交媒体上晒出了自己的孕照,我哥说她被一个有钱人包养了,那个人对她很好,不在乎她的出身和过去,她很知足;而我哥省考一次性上岸,在相亲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也结婚了,嫂子很喜欢我哥,是那种眼神里就带着满满爱意的很明显地喜欢,嫂子的父亲是某局的局长,有权也不差钱,全家上下没有不满意的,结婚那天大家都特别开心,我哥那天发的朋友圈是:我终于娶上媳妇了。

 

我们后来在微信上做过一个性格测试,正好也验证了我想问我哥的问题:你现在快乐么?性格测试里说我哥会牺牲自己、成全大家,会委屈自己、满足大家,而自己也是差不多就可以的状态,不会奋不顾身,但会舍身而退,知足了也就幸福了。我每次回家,都会去看看我哥,他现在有了宝宝,孩子还不到一岁,很疼爱媳妇,也很爱自己的儿子。我们几乎不再会谈论到爱情,觉得酸腐又矫情。只是有的时候,我察觉嫂子想要看我哥的手机,被我哥微笑得拒绝时,我哥闪现出得诡异的表情。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仅此而已,我哥的仕途才刚开始,但有了公公在前方的帮扶一切都那么让人充满希望。也许,爱情的裂痕是可以被现实填充,逐步麻醉,最终陶醉并且被取代。大概,我哥也就慢慢忘记过去了吧。

 

我哥是我们家里的先行者,几乎什么事情都是看着他,他选择文科,我也跟着选择;他去了临汾读大学,我也跟着去了……在人生的大问题上,亦步亦趋的我有着某些预感。当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你眼前时,才觉得放下一切好像并没有难。因为时间会推着你往前走。

我哥结婚了,以幸福收尾,下一个话题就轮到我了。过年的聚餐,偶尔的小坐,都会听到风水迷信,说鸡狗不和,鸡飞狗跳,说我们会不幸福,以后过得可能一天比一天差;又说我是火命,你是金命,火会克金;还说“凤凰男”存在的各种压力……顷刻间,脑子里就开始了各种大厦将倾的轰鸣声,我害怕自己会被湮没。因为好像幸福这个现实感,不应该只是一个人的,而应该是全家的,是大家都会祝福的。我知道的这些说法,你当然也都知道。你只说我会努力让你家里人无话可说地把你嫁给我。曾经我是多么想要等到这一天。

研究生三年。前段时间还有人问我,“如果回到三年前,你还会选择来海大么?”我很坚定地说,不会,绝对不会。我也很想问你,你后悔过让我来海大么?研究生三年的思想变化和情感经验,在我现在看来,存在偶然又是多么的必然。命运自有它的逻辑。

 

刚到海大,青岛的风吹得我肚子不舒服。在“小学期”,我很悠闲,不入研究生会,也不参加别的活动,每天就看老师规定的书,试着开始写小评论。课程正儿八经是快到国庆节的时候才开始的,听着老师们上课的念经、朗诵,偶尔会夹带抒情记忆,我开始怀疑一个以工科为主的学校,文科的氛围和韵味在哪里。对比师大那些偏执、古怪的老教授,好像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我们班几乎一半都是推免过来的,本科成绩自然很优秀,但奇怪的是却对尼采“重估一切价值”闻所未闻。再想想我们以前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野史奇谭张口就来、被各种网站签约的隐形大咖,对这所学校的人文情怀就降到了零点。然而,就像你那会儿开导我的,选择了就走下去。

 

我开始寻找自己走下去的途径,同时也得适应没有你的生活。我还记得,那会儿每天都会在回宿舍的小路上听徐歌阳的那版《夜空中最亮的星》,嘶吼着、表达着所有的不甘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决定钻进书堆里,接着以前师大老师给我开的书单继续读,读二十世纪西方理论,哲学、美学、思想史等等,那些艰深晦涩的翻译体让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放置时间和思考的空间,既能学到东西,也能充实生活。从一天一页理论书到一天可以看一百页,脑细胞碎裂的声音让我获得了“蜕变”的成就感。研一研二几乎没怎么逛过街,也基本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自习、一个人看电影,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图书馆。前几天,图书馆还有毕业生留念的活动,一张蓝色的纸片大概永远也难以承载图书馆对我的意义。复杂。

 

研一后半学期,开了一门女性主义的文学理论课,代课老师为人直爽,深合我心。女性主义本就是西方现代性的舶来品,所以掺杂着后殖民、后现代的前沿思想。那个学期我读到了很多理论,也正儿八经地接触了很多新思想,也深深地为海外汉学以及来自美国、香港的理论家着迷。渐渐地读下来发现,西方的理论是在总结资本主义发展的框架和问题,包括政党政治之间的博弈、市场经济带来的异化、知识分子和民众之间的启蒙与代言的问题、权力的不停流转、自我与他者等等,而这些问题对现在的中国未必没有可取之处,或者再激进一点是有他的前瞻性。而也就是在那些佶屈聱牙的话语里,我开始反观我所处的社会和时代,当然也开始不断反省和检视自己。我在被这些思想重塑着、或者说启蒙着。

 

我能体会到深刻的变化首先是我不乖了。可能骨子里本来就有的傲气让理论滋养了我对权威的否定,甘居于边缘之地来与主流抗争。从我喜欢的理论、到读的书再到写的文字,都会有那么一口渴望生长的气流。加之来到海大的一大段时间里受到导师的忽视,好像也是自己被主流放逐到了角落里,成为了一种不得不的选择。其次,对人对事都有了自己的判断和思考,不再人云亦云。你还记得么?这是研究生其间的某个假期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你说的话。我当时很开心很开心,觉得自己总算挣脱了泥沼,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数”。

最后,也是最可怕的一点是这些都助长了我的野心和贪念。我不再满足于老师课堂上的内容,不再满足于所知所见的范围,不再满足于常规,更不再满足于满足。以前大家都说知识的力量有多伟大,会多不朽,这一点我承认,我也的确看到了知识给我带来的主体性成长和思想独立,也一直在朝着我所希望和向往的“真正的中文人”而靠近,实际的利益是它让我发了很多论文,拿到了各种荣誉,考上了博士,但知识的影响真的仅此而已么?

 

 

我的变化你都能察觉到,尽管我们隔着1200多公里。研一研二是我思维快速变化的过程,也是我的知识体系形成并不断丰盈的过程。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成了一种知识、观念的交锋。我用自认为先进的看法去反驳你依然质朴的思想。就像我们会谈到钱,你说钱是身外之物,不能看得太重要,有些是用钱买不到的;我说钱很重要,因为我想有更多的钱去国外读书、去习得更多语言、接受新鲜的而不是二手的理论资源;就像我们会谈到很多次性,你说女生的第一次很重要,而且不能乱和别人发生关系,要从一而终;而我会觉得,性不过是外在生殖器带来的快感,人要自由,和谁发生关系都一样;就像我们会谈到很多次的爱,你说爱是无条件的、珍贵的;而我却认为爱不存在,人的悲剧性就在于人拥有理性,人都是自私的动物,任何情感都是要有代价偿还的。类似的争论很多,我们的想法渐渐分隔开来。个人主义至上,我渴望独立和自由,我不想要任何束缚。我不想背负情感的枷锁,我只想继续看书,继续活在浮躁的世界之上,俯瞰庸众。理论的思想性让我越陷越深,我宁愿选择孤独,因为我觉得我和你们——这里当然包括你——都不一样。

 

研二的时候,我对一部电影的分析得到了老师的赞赏,也让你彻头彻尾地佩服我,至今在知网上那篇论文还挂着我们的名字。因为这篇文章你承认由我构成的“人”字,一撇一捺都是真实存在的,你那会儿大概也被我的专业性唬住了。你说你也要看书,你也要有独立思想,你也想要成为真正的“人”。你的依附让我更看到了自己的独特,更加重了我想要飞升的砝码。可笑的是我竟然把对你的知识灌输等同于知识分子和民众的关系。这就是那会儿我认为的“理论联系实际”。就像启蒙曾出现的悖论一样,知识分子们打着自由、民主的大旗却依然想要成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我现在知道了,知识的飞速涌入使那时的我像一只气球一样,迅速膨胀,自以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伸手就可以摘星星的我,自以为懂得理论就高高在上的我,自以为前途无量的我,如此得孤芳自赏进而目中无人。我开始恐惧未来如果和你在一起,我获得知识的渠道会不会变狭窄,我可能得不到更开阔的视野;我开始想到我们的差距,能力和潜力上的不平等;我开始想到我哥的婚姻,开始想到他们嘴里的“凤凰男”……然后我变得更加冷静,不再想浪费时间和你在一起。

这些变化发生的似乎很突然,但在当时确实是有它的合理性的。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是不是对知识的一种侮辱和讽刺。我也逐渐认识到,古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也许是女人安稳的宿命。

 

 

 

 

我们终于还是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现实,很简单。你是专硕,读两年就毕业了,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你选择了保守得留在西安,签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你说来应聘的那个经理让你看到了你四五十岁的样子,安安稳稳地当个老好人。而那时的我,一心想要去更前沿的城市,北京、上海、香港,甚至也想到了纽约。我一再地向你推销大城市的好,想要你去见见世面学些新技术,出去几年再回西安稳定,人怎么能还没有奋斗就选择安逸呢?那么点工资怎么生活,怎么买房、怎么照顾老人、怎么养活孩子。我用大人教育我的那一套说辞说给你听。庸俗但很有效。我鄙视自己没有用理论击溃你。你说我可以在房地产公司里努力晋升。我想在那样的环境里,本身平台就很有限,晋升不过是论资排辈的等,你自身还是提高不了多少。但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于是我果断得放弃了“我们”。之后你又面试了今日头条公司的广告策划,但可能由于工作经验不足,没有录用。这是我们当时都抱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分手表面上很果断,用微信去传送这两个字的确很简单,输入法大概一秒就能出现,再一秒就会发送,微信把人的感情单薄化也片面化了。我的的确确哭了好多天,记得那会儿逼着自己坐在图书馆,边看新世纪鲁迅研究者的著作边擦眼泪。你说,我能想到未来,想到以后的生活,想到父母是件多么难得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信仰了那么多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东西之后,你表扬我说长大了。但成长的代价确是你我所想象不到的。我在你去世后拿到了你写的日记,日记里是这么写的:“我记得你说过你会等我赚了钱去娶你,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我记得你说过我们将来要一起在西安发展,从一而终,让所有人都羡慕。你大概忘记了。我多么希望你是因为快要过本命年不想连累我而选择分手,我多么希望你是因为不想让我和你承担考博的压力而分手,我多么希望你只是开开玩笑,然后对我说你当真了?”你日记的内容就是停留在分手那天,2018年3月2日。日记本里的最后一句是:“如果从小到大都没有做过什么让我值得坚持的事情,那我要把爱你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做好。”这是句谶语么?2019年3月16*****就不在了。

 

 

 

之前也吵吵闹闹过分手,而这次我们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沉默。时间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填满,然后在充实中将记忆暂时搁置。恍恍惚惚间,我们学校到了暑假,依照学姐学长的意见,假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写毕业论文。喜欢理论并且要考博的我,自然重视毕业论文,要想写好光理论是不够的,可能更多还要从研究对象本人出发,他的作品、他的生平、同时代人的回忆和评价等等。和导师商量之后,定下来写石评梅。一方面是因为她是山西人,导师觉得我要为家乡做点儿贡献;另一方面是她的研究较少,所以论文的创新价值还是可以企及的。之后,我开始读她的全集,石评梅这个人心思细腻敏感,她的全集里写满了她的各种情绪,毫无保留。和读鲁迅全集的感觉类似,五四那个年代遇到的问题和现在并没有很大差别,个人与集体之间、现实与梦想之间、归根结底在于情与理之间。

 

但是五四青年比我们要勇敢地多,也自由地多,能让现在的我们看到当时黑暗复杂的社会政治状况本来就是明证。在情与理的交杂与无奈之下,石评梅英年早逝,26岁。深爱她但最后仍未能得到她的高君宇在她死之前三年过世。我看到他们的感情,会想到我们的。所以我最后用“情感与革命”这个话题来展开论文的写作,写着写着就写成了自己。也是从这些带有生命性质的反省中我看到了理论的局限性,看到了生命所激发出来的个体能量冲破理论框架的需求。我开始检视研究生以来对理论和思想的崇拜。我开始在理与情之间寻找平衡点。我开始不想再那么激进。我开始珍惜温情。思想混乱,三观更迭,我陷入到了焦灼和挣扎之中,就在这个夏天脸上疯狂爆痘。但我从来没想过的是我和你和他们会有相似的结局。

 

 

从分手后到假期之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再联系便是你主动打电话过来说,要来学校给我过生日然后商量一下考博的计划就去北京工作了。我听了之后很懵,这和分手之前完全不同,但我大概能隐约知道你应该是为了我才去北京的。我那会儿欣喜于你的改变,终于你要开始挑战自己,去看世界了。所以,我答应你来但也说我要写论文,时间很紧。你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说,没事你该写论文就写,不用管我,就是抽出时间来和我吃一顿饭就行了。我感受到了你的卑微,改口说没事,就当劳逸结合,我担心你一个人在青岛。你笑了,说之前来青岛不是还是我带着你么?你的方向感很强,对走过的路,看过的地图都很有印象,不像我出门没了导航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说,不行。我不想学校和酒店之间来回跑。你说不过我,便说随你好了。

在等待你来的前几天,我其实挺开心的。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变化,你正在向我发展的方向靠近,去北京,做你的传媒影视,在片子里融汇进你朴实的想法。但那天一眼见到你时,我还是会略有失望,二年研究生下来你好像还是那个样子,除了换了新款的小米手机之外,白色的T恤,黑色的裤子,还和以前一样,但整个人瘦了一圈,走起路来没有了大学时代的沉稳,多了急躁和追赶。大概是你急切得想找到我的原因吧。这是分手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见面,我以为我能轻松地放下有关于你的一切,但我还是哭了。

 

铭刻在生命里的那些情感不是说抛开就可以抛开的。我哭了,你笑了。你说:“你还是放不下我。”我没有接话,我开始和你说这几个月的生活,就像以前一样。我说到了我去香港旅游,说到了接香港来的交流学生,说到带他们去游览的泰山、孔庙,说到了和他们的相处和交流,说到了他们自由的思维方式和在生命和自由之间选择自由的精神意志,抑制不住地我又提到我以后一定要去香港交换,最差也要到香港。你点点头说,“来青岛你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对自己的穿衣打扮,其次是注重各种礼节,再次还是思想,挺好的,我在西安就接触不到这些,我接触到的都是一些高层知识分子在玩弄手段、在传媒界如何获得高升、电视电影行业里涉及到的权力运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我就又哭了……吃过饭后,我们回到了住宿的酒店,你说你定了蛋糕给我,也准备了礼物。蛋糕是专门定制的,图案是我们以前曾经拍过的艺术照中我最喜欢的我的一张。礼物有两个,一个是我们从开始交往到现在我给你发的我所有的单人照片的相册,里面每一页上都写满了话。你说你特意没有弄两个人的合照,因为你觉得我不需要;第二个是从开始到现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你弄了一本日记,有纸质版的,有影像版的。我翻看着,往日的记忆就开始泛滥,其实回忆起来的不仅仅是一件事,而是不断变化着的自己。我开始发现这种变化的悲剧,我开始想要挽回。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可能我再也不会遇到对我这么好、这么爱我的人了。我哭到不能自已。你说你留着这些做个纪念吧,我们好聚也好散。我说不要,坚决不要。我不知道当初的固执反应是对你的抵触,还是我觉得这些东西应该你拿着,最终放映在我们的结婚典礼上。可能两者都有。后来我哭得睡着了。

醒来发现,阴暗的房屋里,你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的脸,那种眼神好像是害怕再也看不到,并且要记住你一辈子的样子。“原来你没睡啊,你坐了那么久的车,你不累么?”“没事,我看到你就不累了。我刚刚看了你的手机,密码什么的都没变,你应该不介意吧。”分开之后,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屏蔽了你,现在你翻着大概什么也就都知道了。后来也是你发小和我说,你为了寻找我的一些些踪迹,就四处找别人的手机看我的消息,直到看到他手机的蚂蚁森林我每天收能量的时间,他说你好可怜,每天就在那个点儿,看着我收能量。我好残忍,把你弄得好累。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一起,我没有脱衣服,离你的身体很远。但半夜,你还是凑了过来,紧挨着我。我低低的问,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解决个人问题的。你说,没有你,我根本就不会想到那里。我转过身子,把脸抵在你的肩上,然后感觉到了你的眼泪。

我问起你怎么回去北京、去北京干什么、是有认识的人一起么?你一一回答了。我才知道分手之后,你考上了但又放弃了山西的选调、也进了一家不错的西安籍国企但也放弃了,也拒绝了拉你一起创业的兄弟,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说你不觉得遗憾么?你开玩笑说,我放弃某宣传部的面试时,那个人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确认。家里的亲戚都说,人家那是考上不去。我感觉我错过了你人生的很多选择,但我又的的确确存在于各种选择之中。我不知道你的选择是不是正确,但我想一切总是有退路的。你说你想再去看看海,明天就要走了。我说我要陪你一起去。在海边,来自大山的孩子总是憧憬满满,堆沙子、抓螃蟹、喂小鱼,你身上来自乡村孩子的那种稚拙从未退却,我羡慕你的纯真一如既往。

你要走了,很早地火车,我问你害怕未来么?你说:“不害怕,就像这次来青岛带着背水一战的心态来找你,但我觉得来的很值得。去北京,学东西,然后等你毕业了,我们一起再回西安,多好。”我打趣说,我还没有答应和你和好,是我和你,不是我们。我还要你重新追我一次。离别之后,我把你所有的联系方式又加了回来。 这短暂的分手,估算下来160天。你在向我的期望靠拢,我却在考虑着平凡。

 

 

 

写到七这个数字,想起了很多说法,什么七年之痒、礼拜天、头七、七七四十九、七层地狱……好像七是一个暂歇,一个终结。我们的故事也要完结了。

你去了北京,和所有北漂一样,开始了你奋斗的生活。北京就是有这样一种兼容性,是理想与现实交叉最紧密的地方,但也是中心与边缘交锋最甚的地方。我比你还要期待。刚去的那一周,享受着公司里最高端的私人影院,打着大型的现场模拟游戏,见了公司的老板兼导演马良,他用欢迎你的方式试你的酒量、你的胆量、还有你的野心,和他一起去蒸桑拿,看他在各种女人面前搔首弄姿,拐弯抹角,去了他的别墅,见了他的爸妈。你和我说,这一周,北京有钱人的生活见齐备了,藏在阳光底下的暗黑交易、情感的暧昧与利益,还有除了我之外,摸过你全身的给你按摩的服务小姐。

北京的生活让你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纸醉金迷。我能从你的描述中,体会到什么叫诱惑,赤裸裸不带任何掩饰;也能感受到你的失落,你们老板的生活好像没有感情,四十多岁的年龄,没有孩子,没有妻子,游戏和工作是他的全部,满脑子里都是金钱。你问我,这就是大家心心念念的北上广么?你又接着问我,你想过这样的生活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北上广不应该只有这些,我只说了你才去了一周,再多看看多感受感受吧。

 

 

之后,因为你的研究生学历,因为你的介绍人是西北影视界的大牛,因为你样貌、品行皆正派,在影视公司里虽然是新手,但扛起的都是大活儿。项目的融资、办展览、策划联系等一连串工作。老板的确是在锻炼你,却也是在考验你。你忙的时候经常通宵到凌晨二、三点,我一般都是早晨醒来才能看到你回复的信息,有时你忙到没时间和我打电话,有时候忙到聊天聊到睡着。以前是你在等我,现在换成了我等你。只是一个项目完了,你会抓紧休息时间和我聊天,谈收获和感受。你说你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但感觉精神压力会很大。老板会不满意,同事更是偷懒不担责任,你又是个男生,自然少不了承受各种批评和指责。我想这些都是刚入职必须要经历的。你说是。但慢慢增加了对公司的了解之后,从顾客的嘴里,你知道了老板的为人,大概就是典型的剥削资本家形象。吃住都在公司,基本上你没有私人时间。陪顾客看片、改片的是你,陪老板聊天、打游戏的是你,陪酒、陪出差的都是你。“你们公司没有其他人了么?”“其他人都不愿意和老板一起,而且我在公司住就很不方便。这个公司很缺人,能拿到大项目但是发不了工资,我只能在这里积累经验,不能长期干下去,我会受不了。”你一向是有忍耐力的人,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知道快要触及你的底线,我说那我们不行就换工作,打听一下其他的公司。你说干够一年再换,要不然简历上的工作经历时间太短,别的公司会觉得你靠不住,你也在等我考博的结果,考上北京了正好我在外面租房,考不上了回西安。我说好。

 

你在工作的时候,我在写毕业论文。一遍又一遍看石评梅,一遍又一遍思考“情与理”的辩证关系。高君宇追了石评梅半辈子,石评梅都因为上一段情感的欺骗而坚守独身主义。高君宇因为共产党员的身份,舍身入死但不论在哪里都时刻记挂石评梅,他知道石评梅很在意前一个男友吴天放有家室还来和她自由恋爱,所以高君宇在回太原建立党小组之际,就和家里给他许配的妻子协商离婚,并带来了休书。高君宇这样的举动在当时不在少数,但真正出于“爱”的很少,而都是在跟风。石评梅直到高君宇临死之前才明白他的真心真意,当她想放下自己的坚守时,高君宇已经离世了。

石评梅诅咒自己说:“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家庭和社会。我抱恨怕有千点泪也抵不了你的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学识来完成你未竟的事业。”和现理性世界的冰冷相比,石评梅体验到了真情的可贵。我也在她的忏悔以及结局中警醒,有些东西是理论触摸不到的,有些东西是钱所不能衡量的,有些东西使你渡过黑暗的阀门是支持你走向未来的支柱。我珍惜着,但还是没有放弃让你去攀登的执念。

 

我又开始给你买一些吃、穿、用的东西,希望能给你补身体附带一些解酒的食物。你试着我给你买的衣服,拍照过来让我看,后面附带了一句,“我好幸福”。屏幕上出现这四个字的时候,你欣慰得笑的表情我都能想象到。你的要求这么低,但我好像只顾及自己的事情很少满足你,我的要求那么高,你却拼命得去达到。这世界上有公平么?人最可怕的是习惯。我就是你的毒药。后来,我会让你给我发照片,随时随地只要你有空闲,包括你工作、你睡觉、你洗澡的时候,这也是在你离世之后,我给你家人做的相册中他们之前没有见过的照片。

 

我认真看了每一张照片,我发现你眼球渐渐变呆滞,没有神,也没有灵气,我问你你有察觉到么?你说每天面对电脑改片子,脑子都要出问题了,何况是眼睛,但你又接着说,我会注意的,现在一有时间就在宿舍里健身,活动眼睛,滴眼药水。你的话是那么得让人放心。我当时总觉得,这是刚开始,以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我在努力试各种考博机会争取考到北京,也一直在等,等我们在一起的那天。

你工作一般没有假期,周六日也因为在公司住而被老板要求干这干那。今年元旦之后,我去上海考完博正好有个空隙,你也正好做完一个项目,我带你去了黄岛,黄岛的天很蓝,海很清,没有一点污染,没有一丝杂质。你走在桥上,向天边远望,感叹自己好久都没有这么出来走走了,你说我们以后的生活也要和这里一样,干干净净的,不锻炼身体也舒服,眼睛也很开阔,心情会很舒畅。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这次见你就和假期见你发生了很大的不同,也是短短几个月,吃穿上开始讲究、聊的内容也变得丰富、消费观也不可同日而语。我晚上睡觉摸着你的肚子说,“怎么天天那么累,还会变胖。”你说,“每天几乎都不走路,都坐在电脑跟前,怎么能不胖啊傻瓜。”我说,“你要注意身体啊。”你说,“我熬夜时间长了会觉得心脏难受,就是针扎地疼,然后多睡一睡就缓过来了。我前两天好不容易刷刷手机,就看到那些年轻人熬夜导致猝死的新闻很多,我就在想我会不会哪天也猝死了。”我说,“你的身体底子那么好,怎么会,不要瞎想。平时也多偷点懒,不要那么实在的给人帮忙。”你抱着我说,“我只有你睡在身边的时候才能睡得踏实,才不做噩梦,但我可不想早死,我还要娶你呢。”我抱着你说我们一起努力。

 

周六日两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不想让你那么着急回公司受累,我想让你和老板再多请一天。你说老板会不乐意的,我说我不管,他要不同意就辞职。你说,都要快过年了,公司里会很忙,我想赶快回去忙完,多领点儿工资回家过个好年。我哭了。你最后只多留了一天。那一天里,我们还是去了海边。你和下海的青岛人聊着天,还是那个对自然有好奇心的孩子。我是那么想要紧紧攥紧你。那次分别大概就是最后一面了,我记得我把你送到了去机场的大巴前,但你又看着我坐上了返程的大巴。我还和你生气,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赶快去吧,别误了飞机。你还是看着我离开。

 

快到新年了,新年对于我们年青人来讲已经变成了话题熔炉和洗脑场所。各种各样的亲友们都为你的人生指点规划。我爸妈一方面发愁我考博能不能上,另一方面也询问你去北京的各种情况。在十字路口处,让人徘徊的因素总是多过坚定的因素。考博、考公、找工作,但我想着不论哪个选择,都想要和你一起在北京,或者去西安。就在你不在的那天,我说服了我妈放弃了省考的报名,开始转战西安的军队文职。我欣喜地发现,我报的那个学校你也可以报,而且还是要有工作经验的。我想这个刚好适合我们两个。我微信发了一张截图给你,这条消息你在最后那天应该看见了,但没有回复。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到我开始由对你的严格慢慢变成爱护,这里不是当初大学时代爱情的天真,而是成熟之后自我能力生成勇于承担责任的坚定。

 

然而,你不在了。你不在的那天是3月16日,我知道的时候已经3月18日了。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然后突然加我微信的是马良。马良?我还震了一下,难道是你被人劫持了他来通知我拿钱?难道是你深受重伤需要人照顾?我头脑里想了一万种可能性。我知道结果不太好。但我不知道他会直接宣判死刑。当我看着一大段一大段马良发过来的给你当时工作介绍人的微信截图,我好像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我只是看到你不在了这几个字。我反复确认,你是已经不在了?对方回答,是。我记得我当时像个特别无助的孩子,在原地转圈,撕扯着衣服和头发,我的眼泪在留,但我却哭不出声来,那会儿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话:“你走了,我怎么办啊?”那段时间离我去北京考博就剩下一个礼拜不到。我想过轻生。

 

 

第一次和你老板的接触没想到会是这样。得知消息的两三天之后,我慢慢得脑子里有了思考的意识,我开始认真得读他给我发过来的文字,然后追寻你临死前的各种蛛丝马迹。16号上午你从北京去沈阳,我们一直聊天到你下了高铁。一路上还讨论起了你老板,说他属蛇,迷信说法里蛇和鸡是还挺搭。你还说,他的确想培养你,觉得身边也没有个实在的人,只有你是靠得住的,你也能感觉到他的用意。我很开心的说,那你好好干,等我考博去了北京,你要罩着我。

 

当然,我们也都清楚你们老板为什么培养你,以及这背后夹带的利益关系。你这次出差之前,因为一个大项目的策划,马良把你骂到狗血喷头,电话里都能传递出来你的委屈和不甘。这个项目的策划是两个人在负责,你是其中之一,另一个人不在公司住。马良一般都是晚上回来看策划,然后批评,再要求改策划,所以挨批评,再改策划,熬夜的都是你。无数次的反复、无数次的咒骂、无数次在骂完之后又抱着亲你疼你觉得骂得太重,这就是你们老板。你一般很少去反抗,也一般很少和别人发生争执,但你给我说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了,给一颗糖再给你一巴掌的生活够了。当马良再让你去修改的时候,你直接的反对,讲出了你的理由,反而让他收敛了很多,他也说,你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反抗我,这样挺好。虽然这么表扬,但过后仍然是该骂骂,该改改。

之后又拉着你打游戏,你出来和我打个电话都要向他汇报。你受不了便开始采取行动,准备简历,准备换工作。当然应该结束这种做奴隶的生活。这是资本式的剥削么?可能更甚吧。我心疼你,但为了之后的生活,还是缓了缓你立马辞职的冲动。找好下家了,再辞职也不迟。后来你不再那么大的火气时,说等我考博结果出来再换工作。这个事情之后大概只有一两天的喘息时间,他就叫着你出差了,你不想去,但你还是没有拒绝。你还是坐上了高铁,去了沈阳,一家酒厂谈广告策划。

之后我看到了你出差谈合作之后的照片,你穿着得体,笑得很开心,刚剪的发型很可爱很好看。你身后放着大书包,三脚架。我想起来你说马良让你出差,无非就是缺个跑腿拿东西陪喝酒的。你们的合作应该谈得很成功吧。我还看到了你晚上喝了很多酒之后去ktv唱歌的视频,我从来没看到你那么唱歌,就像发疯了一样,但你唱得还是你喜欢的陈小春的独家记忆。你以前给我说喝酒之后会拼命吃东西,为了稀释酒精,这次你难道忘了么?

第二天从沈阳返回北京的路上,你一路都很难受,吐了几次。回到北京,公司有人来接把马良送回公司就和你一起去了医院,马良说是你选择去了周边的小医院,这点我信,你可能也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去了那个双桥诊所之后,挂号打点滴,输了四瓶液。好像都没有输完,你就突然摔倒,中风。小诊所没有抢救能力,然后在打120的过程中,你就停止呼吸了。

这是我目前知道的全部信息。事情的处理结果是马良和双桥诊所各赔偿50万。一条人命,100万。你去世时旁边没有任何人。我后来问你公司的同事,你死时的表情安详么?他说很安详,除了眼睛里有红血丝之外。马良跪在你家人面前,乞求不要尸检。他的理由当然很多,但可能害怕会查出来前一天喝酒过多而导致胃穿孔吧。

现在想想,这个所谓的传媒公司,私人企业,不过就是让人拿命换钱还觉得天经地义的地方。有的人觉得值,身体扛得住,换来很多钱,然后继续让下一代人陷入这个恶性循环里。我们的经济就是这样在向前发展么?这和国家宣传的青年人要奋斗的口号相互矛盾么?这就是北上广不相信眼泪的结局么?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也不知道你死亡的真相是什么,我只知道你不在了,我只知道如果还有机会选择我不会让你去北京,我们不要奋斗,我们要安稳。我更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向你一样拿命来爱我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它暂时结尾了。带着我的爱和忏悔和对永生的遗憾结束了。通过考博的准备、通过毕业论文的写作,我想我找到了平衡知识的压力和美好生活的途径,本来是要更自信得去面对即将开始的人生,本来也觉得具备了和你一起打拼和你一起分担的能力,本来我觉得研究生三年坐冷板凳的生活是多么值得。但老天爷还是残忍地把你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从此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如果说鲁迅笔下的《伤逝》在学术界多被女权主义者诟病,批评他只是暴露了两方感情中的一面之词,批评他没有体察女性,批评他太过自我中心,但也许鲁迅就是这样,他想让大家看到“他”的忏悔里的不清醒因素,学着让世人保持清醒。我喜欢鲁迅,但我做不到鲁迅那样,我只是想把整件事情剖解开。不想为自己辩解,不想为所有人的流言辩解,不想为社会的黑暗剥削机制辩解。大家都说知识很好,读书很好,但可能是我走极端了,被知识和理性掌控而醒悟太迟;大家都说年轻人要肯吃苦,要奋斗,但可能是我太偏激了,我怎么感觉这些字背后沾满了眼泪、压抑和血腥;大家都说幸福和快乐是要有经济作支撑,但我们要那么多快乐和幸福干什么?平常一点不好么?大家都在说,大家都在看,大家都在做,我们要被毁在多少个这样的主流语言背后。语言都是暴力的,再善良的人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立场都是暴力的。只是我们往往都察觉不到,同时也是共谋者。

 

这篇文章写了很长时间,从6.6开始到今天6.22,中间我去了趟泰国,据说那里阴气比较重、所以是鬼神都很灵验的地方,我去拜了佛,也被高僧说是有佛缘的人,所以也请回来一尊佛。明天是我们在一起的六周年整。

 

我坐在飞伞上,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我朝着天空大喊,我好想你,你能听到么?

我赤脚匍匐在佛前,双手合十许下愿望:轮回千百转,下一个转角,让我们遇见吧。

我在你死后的无数个夜晚里,想象临死前你有没有想起过我,想象在你听到死神宣判之际是不是只需要一个呼唤就能回来,想象你最终选择放弃时如释重负得遵循命运的安排。你做到了你所说的把爱我进行到底。我很知足,是我没有好好去珍惜。我相信我们的故事不会轻易结束,再次遇见的时候,我们都要好好的做一下自我介绍,然后说一声:“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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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争的女孩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103889 bytes) () 12/08/2019 postreply 20:2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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