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少年的放母归山
冷血少年的放母归山
我常和别人说,放养式成长的我,充满了事故与故事。如果哪天出名了,写本回忆录,肯定能赚他个盆满钵溢。
2019年了,我还没红,日子甚至挺难的。往往陷入困境,容易滋生幻想,想要一夕暴富,期望回到过去,点一根火柴照亮昏暗人生。
知乎上曾看到一个问题,大意是如果得到一个月的时间,回到过去,如何选择?
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太多的后悔无从选择。该努力的时候消沉,该争取的却逃避,对的人总错过,错的事总重蹈。
但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想回到2004年7月30日的下午,阻止她的自杀计划。
那天,他把我喊进房间里,“今天一定要跟着你妈,不然她会做傻事的”。我本能别过头,他的口里的烟味太臭了。
厌恶,对于面前这个人,我没有好感。俨然像个被猴王驱逐出领地的败者,又黑又瘦,高颧骨,尖嘴,猥琐。只记得,他是在我妈被设圈骗赌,变卖家产之后出现的,和我们一起住在外婆家里。
起初,我和我妈睡一个房间。他来后,我妈让我去外婆房里睡。小姨跟着就怂恿我,晚上去他们房里睡觉,不然我妈会被抢走的。小孩对于非原生家庭的入侵者,总是抱有很大的敌意,我火速死皮赖脸待在他们房间里了。
破晓,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我醒了。小学四年级的我,懵懂中知道他们在做大人的事。我弓着身子侧躺在床的边缘,一动不动装睡。听着声响,我心里挺难受的,只盼着他们赶紧结束,我想下床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做”我妈的话至今刻在我脑海中。
后来,不知道他是如何绘制东山再起的蓝图。我妈拿出了卖掉房子还了赌债剩下的所有钱,和他一起去SS市开了一家饭店。那时候,我心里有一点小高兴,彼时我还在读镇上的小学,如果他们顺利的话,我不就可以去SS市上学了吗?四年级转学三次的我,对克服新环境压力不在话下,有吸引力的是,我对大城市生活的向往。他在我心底悄悄改观了。
但是,五年级的上学期刚过,他们就潦草地收拾东西回家了,黄了。我妈始终是个要强的人,那阵子肉眼可见的颓废。外婆说,妈妈没有积蓄了。我对他的敌意又倍增,凭什么他还是一副乐观的样子?
其实,在村子里,我妈是公认的女强人,早年赚过各种行业的钱,雷厉风行是她的标签。我相信她很快就好起来的。
时间调回7月30日,那天我们三人都住在县城,我妈的闺蜜家中。他们俩在这住了蛮久的,毕竟一个离婚的女人,又是把孩子放在娘家,还要带没有名分的野男人回去,可不就是村民们的饭后谈资吗?
我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和我说这番话的意义是什么,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为什么不保护我妈?我反问他,“你怎么不跟着我妈呢?”,他说有事要去处理。
吃过午饭,我妈让我收拾一下,准备去外婆家咯。以往我肯定高兴到飞起,可是因为他的几句话,我蹦跶不起来。
我妈骑着摩托车,先是带我去了一个道观,焚香,祈祷,在殿前跪拜了许久,然后抽签,抽到了44。当天是非法博彩开奖的日子,她说,这是神仙为她安排的数字与命运。
一路上,我在后座搂住她的腰。以前热衷医美和塑型的她,肚子竟然有一圈小肉肉了。但对我来说,能抱着妈妈,闻熟悉的味道,这就是温暖的安全感,真好。
抽完签后,我们就回到了小镇上。在集市口垃圾站旁,我妈让我先下车。我问她去哪里,她说你先走路去外婆家,妈妈去买点东西,傍晚就回去。我说,你要早点回来哦,她说戴上安全帽,背对着我说,好。
转眼就到了非法博彩开奖的时间,特奖号码是45,妈妈还没回来。我和外婆说,惨了,我妈今天抽的是44号。她现在肯定很难受。
很快,那个男人出现了,火急火燎说我妈要自杀,已经找不到她在哪里了。六十多岁,下半身瘫痪多年的外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从床头爬到小桌旁,拿起电话重复拨打我妈的手机号,一直打,一直打,不在通话中,还在服务区,只有“嘟...嘟..嘟...”。
我的眼泪也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但心里还存有很大希望,不认为她会抛下我。以前我们遇到了那么多困难,被别人诅咒,被持刀追砍,被举报入狱,被设局诈骗......一切的一切,不都挺过来了,这次肯定是虚惊一场,她答应我会回来的啊!
约莫半小时后,他说,人在水泥厂。
在外婆的央求下,村里的亲戚们都动身前往。
水泥厂在更偏僻的乡下,是我爸大学毕业后,学校分配工作的地方。我在那里出生和成长,脑海里一些零散的记忆也与之相关。
我爸,真实的村里第一个名牌大学生。重点大学机械专业,年轻气盛,不愿待在偏远山村的国企,干了几年就偷偷辞职了。数月后水泥厂倒闭了,他没有获得任何补偿与重新分配工作的机会,这事我妈埋怨了很久。
而此刻,水泥厂早已是一座枯草丛生的空城。
晚上十一点,小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疾驰。我忐忑,焦虑,默念,希望妈妈没有做傻事,会和我们一起平安回外婆家。
他先我们一步抵达,确认了妈妈的摩托车停在水泥厂的食堂内,已经开始范围搜索。
到了水泥厂后,废弃的食堂里,除了小灵通的屏幕外,没有任何光源。只有我和舅妈两个人,我的心悬在嗓子眼,径直往外走,在黑暗中穿过了数十米没有亮光的半圆形通道。
我还记得,三四岁的时候,我住在这个通道的第一个房间里,墙上悬挂了个硕大的电子钟,整点播报会唱《致爱丽丝》。
一波人沿着河堤开始找。那个河堤,我也有印象,我爸在里面捞过很多沙螺,我妈在里面撒过钱。我顾不上追思过往,一路小跑,“妈,阿妈,妈你在哪里啊”......没人回应我。
“找到了,找到了”。
半小时后,我挤过人群来到了河边。河面上,缓缓流动的水中,只有一个后背浮在水面上,是下午我脸贴着的那个温暖的后背,是那个没有戴上安全帽,答应我会回来的背影,是她。
众人花了不小劲把她捞了出来,我跪在地上,眼泪不断往下掉,我还没哑,我还能叫,我还能喊妈妈你醒过来啊。她的身上,没有熟悉的味道,没有温暖的安全感,只剩下冰凉。我分不清是夏日河水清凉浸泡的缘故,还是早已没有生命体征了。
电视剧里,不都是救上来后,哭着摇一摇,就可以醒过来的吗?怎么是骗人的!!!
河堤上游,有一瓶农药,这就是她和我说要去买东西吧。一封遗书,一堆借据,一部手机。围观的人说,这是死意已决了,喝农药再投水,神仙难救。
那接下来怎么办,叫120拖回太平间吧。拉一个尸体回去,多晦气。
凌晨两点,我坐在太平间里看着她的尸体,已经哭不出来了。感觉又掉进那个洞里了,是我9岁的时候,爸妈大年初三连夜吵架,我爸放火烧掉她皮衣的夜晚,出现的那个洞。半梦半醒时,我感觉自己像个胖虫子,卡在窄洞穴里,无法动弹。压抑,害怕,哑声,绝望。
我外婆,从我离开她家后,到收到确切的消息,一度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而当舅妈自己回到家,马上张罗着去把我妈的衣服拿出去烧掉后,外婆更是破口大骂,百般阻挠,她一定也和我一样,不相信这既定的事实。
仿佛全世界悲伤的人,只有我和外婆。彼时的我,对于悲伤的定义就是谁落泪谁动情。
后来,停尸,出殡,火葬,超度,灵位,定格在39岁。
她彻彻底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外婆也因此更加消沉,病情加重,在三年后,病痛中解脱了。
灵堂里,她们的骨灰盒挨在一起。
他还是和大家说了,很惋惜。当天提醒过我要寸步不离跟着她,如果我听话,就不会酿成这样的结果。
我很无措,我也常常想,当初可以选择不下车,赖着她的。
顶多就是带着我一起走罢了,少不更事,或许也不会太痛苦。
是我的错吧,我为什么不听话呢??我为什么不拦着!
我不敢承认,流言的杀伤力,从幼时起,我早已体会百次。
我害怕被讨论,被假意同情,被指责不听话害了她,徘徊在扒开伤口与重新愈合的边缘。
最后,我还是转学了,但并没有去我向往的大城市。
而是一个,没人知道我是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把妈妈放逐到两界山的冷血少年,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