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作者:赵熙之----(4-9)

来源: 彭小仙 2016-01-20 10:14:39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90519 bytes)
 

第4章 零四兄弟约

  千缨狠狠给王夫南白眼看,许稷则帮着夫人让他吃瘪,弄得他“一片好心”都付了黄鼠狼。

    但这对于王夫南而言,却算不了什么。

    在千缨紧紧反握住许稷手的同时,王夫南毫不在意地取出自己的药盒打开,指腹蘸了膏药,径直搭上了许稷额头,在其伤处抹了抹。

    许稷不落痕迹蹙了下眉。

    王夫南的注意力全在许稷额头上,却还不忘分心说道:“千缨哪,许多时候嘴硬除了保住些不必要的意气,什么实质好处也捞不到。承认事实没有那么难,你家的药是不是差劲,你额头上的疤便是最好的证明。

    王夫南坦荡自然地收回手,表情平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挑衅意味,但言辞上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千缨方才给的药是十多年前的,妹夫若觉得还能用便接着用,觉得不好用便换这个。”王夫南说着将自己的药盒塞给了许稷,随后就不再赘言欺负千缨,腰间银鱼袋一晃而过,转了身穿过小门便往家里去了。

    “他算甚么哪!”千缨气鼓鼓地对关上的门骂了一声,狠皱着眉转向许稷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药盒:“不许用!”

    坊间响起“汪汪”两声犬吠。

    许稷低头轻咳一声,看看千缨拿来的药膏盒:“这确实是十多年前的吧。”

    许稷说着抬起头来看向千缨,千缨瘪了瘪嘴,不甘心地承认道:“我们家又没人常用这个,所以放得时间有些久了,可他怎么知道呀?!”

    许稷看着摇摇头:“盒子太旧啦,且这样式也很过时,所以……”

    千缨抿唇琢磨了会儿,犹犹豫豫说:“膏药应当没事罢?放个十年二十年的……也能用的吧,我……”

    “先等等。”许稷伸手示意她先打住,“这是你当年用过的药膏?”

    千缨点点头。

    “你最后留了疤,然后现在你又拿给我用。”

    千缨又点点头,转瞬就发觉不对劲:“是哦,天呢……我今日脑子坏了么?所以这药也不能用了,可是……”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王夫南给的药盒:“我又不想让你用他给的。”顿了顿:“但我又怕你留疤……”

    “不妨事。”许稷看出她心中万分纠结,遂笑着替她做了决定:“都不用给了,我有解决办法,你先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真的有吗?别骗我。”

    许稷点点头:“快回去吧,再不走天都亮了。”

    千缨一步三回头,最后终于是开门进去了。灯笼随朔风轻晃,一只老鼠一窜而过,巡夜的武侯正往这边来,许稷弓腰低头脚步飞快地回了邸店。

    邸店的热闹终于歇下来,伙计在堂间忙着收拾打扫,许稷进门走到柜台前同店主人要了一间房,这还没完,她竟然找出那个收了药膏的伙计,并且顺利拿到了朱廷佐托在这的药盒。

    诚然,许稷看得懂军中手语,知道朱廷佐与王夫南打的那阵手势是什么意思。

    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朱廷佐与王夫南留下这个药盒是要转交给她,这意味着他二人方才也在这邸店待过,甚至极有可能就坐在她与千缨附近。若当真如此,那么她与千缨的对话也很可能被听去了。

    而彼时千缨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算当时她圆过去了,但若对方有心,起疑也不是不可能。

    许稷想着王夫南那张难揣摩的脸回了屋,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

    天气越发冷酷,钱袋子也学天气变得冷酷。

    许稷囊中羞涩,住邸店太过豪奢,加上年底比部确实忙得要命,她索性就吃住在了公房。

    一连好几天比部都是灯火通明,算盘噼里啪啦声响个不停。隔着一条顺义门大街的礼部南院都快看不下去了,年轻的值夜官员忿忿抱怨:“比部是最自私的衙门没有之一,深更半夜干个屁活啦,让不让人睡觉”、“不能好好睡觉我脸都发青了”、“比部的人活该白头发”、“比部的人一扎进公房就十七八天的不洗澡,都臭臭的!”

    跟着许稷一块儿值夜班的吕主簿表示不服:“放他们的狗屁,隔这么老远都能听见算盘声千里耳啊!谁吵他们睡觉呀!值宿还睡个屁!”

    许稷听着嗤笑一声,吕主簿一改往日虚伪和善的言辞,忿忿说:“笑屁,骂的就是你,扎进公房不回去不洗澡,都快臭成死尸了!”

    “哦我明日休沐就去洗。”许稷心不在焉地回应道。她像只黄老鼠,提着细头笔凑近了写,鼻尖都快挨到账本了。

    “你那眼睛要坏了!”吕主簿躁狂地提醒她,随后蹭蹭蹭跑去许稷的橱子,声音和缓:“从嘉我吃些你的杂馃子啊。”

    “哦。”许稷毫不在意地说。

    吕主簿满心期待打开橱子,搬出食盒一瞧,顿时“嗷”了一声:“空的!你夫人要与你和离了吗?怎么连杂馃子都不给做了?”

    “铨选若是有了好结果就重新给我做。”许稷仍低头做事。

    多年任比部基层官员而得不到升职的吕主簿闻言忽有同感,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被家人期待着加阶升职,但铨选结果却一直令人失望。他摇摇头哀叹:“铨选复铨选,铨选何其多,加官升职总是轮不到我,今年更是连资格也没了。”

    十月份“冬集”①时间一过,便意味着铨选进入了资格审查阶段,错过这时间自然就跟铨选没甚关系了。而许稷作为今年的选人,其“甲历”②等文书也早早送到南曹③进行检勘,若出身、课绩等等都检勘合格,才可参加吏部或兵部尚书主持的铨选。不过许稷乃文官,便只是参加吏部文选了。

    铨选考试也甚严,清场搜身一样不缺,但比较之下,还是要比制科要松一些。所以许稷想通过铨选来小翻个身,并不是一点风险没有,只是比制科相对容易罢了。

    当然现在重点不是考试,检勘才是最近的一道坎。尽管许稷考课上上等,出身也没什么不合规的地方,但在结果出来前,一切变故皆有可能发生。

    就有选人在南曹被举告,弄得丢了资格并且被永黑的例子。所以天知道谁会给你下绊子呢?

    许稷写着写着停了笔,不知是过劳还是怎么,她眼皮跳了许久,以至于都无法继续手下精细的工作。

    好在十日一休的旬假终于到来,许稷这日下午便早早离了比部。她本打算回王家打探打探岳父的态度,可今日一早千缨便托户部一个亲戚送了字条来,说王光敏还在气头上,让许稷不要回家,另找地方休息。

    许稷身无长物,更没法像其它官员般去平康坊喝酒洗澡狎妓,骑了小驴从朱雀门出来,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哒哒哒。

    许稷听任小驴随意走、放空脑子想去处时,坐骑却骤然停下来,哼哧哼哧喷着气。许稷倏地身子前倾,坐正后定睛一瞧,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王夫南和朱廷佐。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在这宽阔无比的朱雀大道上。

    按照许稷本意当然是避而不见直接走,无奈坐骑却不干。作为一头有志向的驴,遇见了上回的“手下败将”当然来了兴致,完全是“臭小子再来干一架”的姿态。

    “走罢,上次是人家故意让你。”许稷腹诽。

    可驴脑子不好使哪,仍是朝王夫南的坐骑喷气。

    朱廷佐见状笑道:“蕴北,你妹夫的驴似乎对你的马有意见。”

    “能有甚么意见,撒开腿跑一段看它还有没有意见。”王夫南完全没有理会对面那头蠢驴,也不勒缰停下,反是一夹马肚令其往前。

    一人一马从许稷身边擦过,许稷还未及反应,蠢驴便擅作主张掉头狂奔。

    可天下哪有驴跑得过马的道理,蠢驴死活追不上前面那匹高大雄壮的马,许稷差点没跌下来。

    王夫南骤然勒马停下,调转马头看向迎面吭哧吭哧跑来的许稷及和她的驴。

    正是日头西下时分,天边不吝铺满红霞金光,王夫南一身练兵戎装骑在马上,正可谓鲜衣怒马羡煞人,属于招妒典型。

    蠢驴最终气喘吁吁在王夫南跟前停下,不服气地喷、喷、喷,喷气。

    朱廷佐在远处看了全程,差点笑趴在马背上。

    王夫南与许稷打了招呼,许稷坐稳了小喘着气给予了回应。

    “明日休沐,妹夫今日可是要回家?”

    许稷不答,却是直接转移了话题:“十七郎怎会路过这里?”

    王夫南回道:“从东校场过来,正打算去泡汤。”

    虽正是寒冬时节,许稷见他却穿得很是单薄,额头甚至还有薄汗,可见练兵征战的人确实不一样。

    许稷揣着毛驴缰绳“哦”了一声:“那就不耽搁十七郎了,您且先行。”

    王夫南却说:“妹夫总这样客气,是觉得我不大好相处么?”

    “非也,只是不熟。”许稷坐稳了老老实实地说。

    “不熟即避,那就没有熟的那日了。千缨与我虽有些误会与过节,但妹夫不必因这一层便想着与我不相往来。同是一家人,何必处太僵?难道妹夫想看着我家族不睦,与千缨这么一直不和下去?”

    “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那今日我做东,邀妹夫去泡汤可好?”

    “泡汤?”许稷低头闻闻自己的味道,“倒是个实用的好提议,只不过——”

    时人不仅流行请人吃饭狎妓,更流行请人洗澡。只不过王夫南本就随口一提,以为她话风突转是要拒绝,且他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许稷却是应道:“许某知一处地方泡汤很舒服,只路途略远,不过明日休沐,也不在乎这点路。”

    王夫南意外地弯起了唇角:“敢问是哪里?”

    “昭应骊山。”

    王夫南闻声立即调转马头,另一边的朱廷佐见状高喊道:“你干甚么去啊?”

    王夫南头也不转地回:“与许三郎一道去昭应泡汤!”亲爱的驾 昊可爱1983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回来跪搓衣板说!到!做!到!
——*——*——*——*——*——*——

①冬集:唐铨选一般从头年十月开始到次年三月结束,称作选限。十月份的时候符合条件的参选人的资料(选解)及选人就会集于京师。这个就称作冬集。

②甲历:约等于档案。和现在的档案不一样,这个甲历有三份,中书门下和吏部各一份,所以也叫“三库甲历”,多备份的好处就是,万一哪个衙门要用但是又找不到了,可以去另一个衙门调取。

③南曹:南曹又称为“选院”,吏部和兵部各派员外郎对选人的资格进行审查,称为“判南曹”。

选制可参考《唐会要》卷74“论选事”、《册府元龟》卷629“铨选”、《新唐书·选举》、《旧唐书·职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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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全收下啦!!!周末愉快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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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零五骊山汤

  东出长安,必经灞水。

    所谓“灞柳风雪”,说的正是灞桥三月漫天柳絮,随风洋洋似雪。柳树还是那些柳树,在此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粗壮主干炫耀着蓬勃活过的漫长岁月,而时值深冬,长柳蓄势未发,一整片的灰褐枝条在夕阳里飘飘晃晃,往来行人渐渐少。

    许稷骑驴从灞桥上而过,恰是黄昏最美时。

    唯有在这里可以看到最美的骊山晚景,这是久居骊山附近所得到的经验。许稷不自觉放慢了速度,看到不远处被抱在怀中的小儿去折柳枝条便不由眯起了眼。

    那小儿大约还不会走路说话,在妇人帮助下折了柳条,懵懵懂懂递给了对面牵驴待行的男子,而男子接过柳条又忍不住摸摸小儿脑袋,与妇人道别,转身便骑驴上了路。

    因是必经关隘,灞桥每日都上演着迎来送往,“灞桥折柳赠别”①更是必备戏码。送亲朋离开,也期待他们的归来,但有没有一送不返、此生再无见期的情况呢?自然也是有的,且数不胜数。

    人们只熟知脚下这块土地,亲朋去了茫茫然的远方,像是送孤舟入波涛大海,音讯再难得。

    所以别离变得郑重,而再次迎来,则更值得喜悦。

    但倘若再也迎不回来了呢?

    迎不回来了。

    许稷远望着壮丽无边的骊山晚景,长叹了一口气。

    王夫南慢悠悠行在一旁,见她像是触景生情,遂道:“妹夫可是有所感怀?”

    许稷敛神淡笑,看向王夫南:“迎来送往之地,怎能不令人感怀。”稍作停顿又火速转移了问题的矛头,直直指向王夫南:“十七郎常离京师,想必也被迎送多次吧?”

    王夫南听她这样说,倒是想起许多旧事来。第一次离开长安才十多岁,满心都是出行的喜悦,亲友的不舍与担心反令人觉得好笑,当时连柳条都不愿收,还是被哭哭啼啼的母亲硬塞进怀中的。

    十八岁首次出征,至此地,老师则是一脸无情地说“出征便要有回不来的觉悟,别想着畏畏缩缩当逃兵,快滚吧”,彼时自然也是嘻嘻笑过。

    后来当真在刀箭无情的战场厮杀过,才想过“啊可能真的回不去了,早知道就收下柳条了”。

    但他此刻却是这样回了许稷:“迎送多了令人麻木。”

    漫不经心,无情无义。

    许稷笑了笑,挥鞭催坐骑快行。

    两人抵昭应时已很晚,寻常人家大概都已吃过了晚饭,而这两人则是空着肚子一路到了骊山东绣岭石瓮寺。

    百年前曾有帝王在骊山大兴工事,建离宫禁苑,甚至每年到十月便至此游幸,次年才归长安。而当时伴圣驾至此地的百官们,生活办公都在昭应城内,故昭应也曾一度繁荣似长安。

    然这也到底成了过往云烟,如今昭应渐生萧瑟,骊山也是宫殿萧疏一派荒芜,唯有古柏雪松仍傲然屹立,迎着天下来客。

    若在一百年前,秋冬骊山定然已经处处戒严,哪里还轮得到许稷等人大晚上地过来泡汤。

    可许稷不仅到这来泡汤,且还曾长居此地。

    两人至石瓮寺时,王夫南本以为到了目的地,可许稷却过寺门而不入继续往前行。她终于停下来是在石瓮寺附近一处民宅前,那民宅建得朴素,柴扉矮房,小院中亦有苍翠不败的青松高处围墙外,一只猎犬“汪汪”地亲切吠起来。

    许稷推柴扉而入,里边有人迎出来。那人看到许稷满是意外:“三郎!三郎如何回来了?”

    “明日休沐,便回来看看。”她说完侧身看着王夫南:“这位是王都尉。”又对王夫南介绍道:“家兄许山。”

    各自打了招呼拴了驴马,许山迎他二人进去,又让妻子去做些饭食来。

    山中自然粗茶淡饭,因有客来遂加些野味,饿极时入腹,竟也觉得分外美味。

    王夫南对许稷的了解仅仅是“非长安万年县籍人士,寒门小户,前比部郎中关门弟子,入直比部,娶了千缨”,至于其他则一无所知。

    就像来之前,他不知许稷还有兄长,更不知许稷家会住在这东绣岭中。

    但显然还是有可疑之处,譬如该兄长长相十分粗犷,眉眼更是与许稷无半点相似,根本不像一家人。

    许稷并没有在饭桌上谈论太多私事,她吃完便起了身,说太久没洗澡实在难受,遂先溜去泡汤。

    临近石瓮寺有处小汤池,因位置极隐蔽,知道的人极少,故而泉池也十分干净。许稷带上干净衣裳到了泉池,只留下一盏极昏暗的灯放在地上。

    她入泉池后靠石壁坐下,躯体便尽数没入温暖的汤泉水中。氤氲热气不断升腾,许稷抬了头深深呼吸,头顶无明月亦无星辰,仅有常青古树临石而立,遮蔽了视线。

    多日来的疲惫紧张在这一刻得到舒展,她在水中揉了一会儿僵硬的关节,忽听得“汪汪汪”的犬吠声响起来。

    许稷身子往下沉了一些,只露了头在水面上。

    很快脚步声渐近,来者正是王夫南。且随王夫南一道来的,正是许稷家养的那只猎犬。这只猎犬几乎伴许稷长大,感情默契自然都是极好,许稷让它守在外边,便是让它提醒自己是否有人来。

    这猎犬显然比许稷养的那头驴要通透百倍,像能揣摩透主人心思似的,待王夫南来了后便也跟过来,最后蹲守在许稷旁边的石头上。

    天虽冷,王夫南却只穿了一身中衣。他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提着盒子,姿态从容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飘然。许稷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又只露了个头,在一片氤氲水汽中,不细看甚至都寻不到。

    王夫南倒也识趣,将灯笼与盒子放下,也未往许稷那边去。许稷身子上浮了些,抬头在这漆黑的夜里与他打了招呼。

    “妹夫何必躲到角落里,你阿兄让我带了酒来,本还想与妹夫共酌的。”

    “十七郎先喝罢,我先泡一会儿。”

    晦暗环境里只听见她闷闷的说话声,语调听起来倒是十分地坦荡自然,并没有什么值得可疑的地方。

    而王夫南中衣也未脱,便径直下了汤池。许稷隐约瞧见他身上的白中衣,唇角一挑,忍不住冷笑。

    说王夫南不是为试探而来她都不信。

    穿着衣裳下水,难道还怕被她看了占便宜吗?

    “某以为军中之人要比我等潇洒得多,原来十七郎爱穿衣裳泡汤?”她奚落完且还帮他找台阶:“行伍之人大多体貌丰伟,而某却是这样一副赢弱身板,十七郎莫不是怕许某看了自卑?”

    王夫南闻言心里竟是咯噔了一下,他万没想到许稷此人居然会如此挑衅。说许稷是男人,他总莫名觉着有哪里不对劲;但若说许稷是女扮男装,那其坦荡至此也真是令人不得不服。

    “倒没有。”王夫南亦不是省油的灯,“天气太冷,在水中脱自然比在上面脱要少受些寒。”说话间竟当真在水中脱了中衣,将湿嗒嗒的衣裳放到了岸上。

    适应了这水温后,王夫南伸手捞过岸边木盒,将其中浮盘及酒壶拿出来,放在水中温着。

    两人各自泡了一会儿,许稷安安静静享用这舒适水浴,王夫南也不打搅她,因为不远处就有一只特别凶悍的猎犬正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好像他有任何动作话语,都会随时扑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夫南冒着被狗扑的风险开口道:“酒烫好了,我给妹夫送过去?”

    许稷睁开眼,正要开口拒绝,可王夫南却已是扶着浮盘朝这边走了过来。她眉梢眼角都绷紧,而蹲坐在一旁的猎犬也蠢蠢欲动。

    许稷轻叩石沿示意猎犬别动,沉沉稳稳地看着王夫南从另一端走到了自己这边。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正是无休无止不断涌动的温烫水流。

    王夫南霍地在她面前停住,许稷额角轻跳。

    光线极黯,两人之间的浓密水汽仍不断升腾,王夫南将木浮盘置于两人之间,腾出一只手来倒了酒,递了一杯给许稷。

    许稷伸手接过,那细胳膊与王夫南坚实的臂膀比起来,确实能令人自惭形秽。

    她微微仰头将酒饮尽,将酒杯搁回浮盘上,甚至道了声谢。

    有了这杯酒的关系,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瞬时缓和了些。因靠得近,即便光线黯淡也能大约辨清对方的脸与神情。王夫南一脸的坦荡,好像当真只是走过来与妹夫共酌,而许稷表情则一如既往地寡淡,好像对喝酒这件事并不太热衷。

    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期间谈论的话题从“这泉池是如何被发现”到“许稷的酒量如何”,从“许家在这里住了多久”到“许稷身旁蹲着的这只猎犬叫什么名字”,完全没有目的。

    “那么,这只猎犬到底叫什么?”

    “许松。”

    “有姓氏?”

    “许家没有女儿,我爹将它当我妹妹养。”

    “母狗?”王夫南一脸的万万没想到。

    “是。”聊到这么久,许稷已是完全镇定下来,她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冷笑:“十七郎如此惊讶,难道是被狗看光了身子觉得不好意思么?”

    “并不是。”王夫南连忙否认,他在毫无倚靠的水中站久了,下意识地挪动了地方,眸光却不自觉看向许稷静成一滩死水的眸子。

    在这位置变换中,水中两人的下肢难免会有碰擦,王夫南的腿无意识碰到她小腿时,许稷素来沉静的眸光竟突然闪烁了一下。

    但显然,王夫南并没有意识到她这短暂的失神。他视线往上移至她额头,前额的磕伤已近痊愈,落了痂的地方看起来并不明显,一层细密薄汗罩了整张脸,不知被这泉池水熏的,还是因为太紧张。

    许稷敏锐捕捉到王夫南的走神,及渐渐弱下来的气势。

    他已经丧失了重掌主动权的可能。

    “十七郎。”

    王夫南陡回神,显然不明白许稷为何突然这样唤自己。

    “你踩到许某的脚了。”矿物质水19 玻璃泪珠ivy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我夫君是大!平!胸!哦不还是说没有胸吧
——*——*——*——*——*——*——

①灞桥折柳赠别:特有习俗,隋代建成的灞桥广种柳树,故有柳可折。唐诗文中多有“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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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全收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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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零六石瓮谷

  王夫南踩了别人的脚而不自知,直到对方开口提醒,这才察觉到前脚掌下略硌人的脚趾头。

    瘦巴巴的脚,没有任何温软的触感可言。

    王夫南自觉地移开脚,本想再饮一杯酒,但酒壶却空了。他总算彻底回神,目光在许稷脸上及脖颈处仔细扫了扫——没有胡子,喉结轻微凸出,脖颈间挂有一条罕见的褐色项绳,吊坠一半在水上,一半延入水中。

    不明笑意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许稷正琢磨他笑什么,王夫南却已是转过身,扶着木浮盘往另一边去了。

    那笑意在转身后又卷土重来,当然许稷是没法再瞧见了。

    猎犬阿松忽偏头“汪”了一声,王夫南没当回事,许稷则顺着阿松视线往斜上方瞧。她眼力一向好得很,一条顺着岩石蜿蜒而下的蛇正探头吐信,是要往下来。

    深冬时节在温泉地带瞧见蛇并不算太奇怪,许稷常年居于此地,早对山中这些动物无比熟悉。她自然是不怕蛇的,何况还是条没甚威胁力的小水蛇。

    许稷忽想起千缨平日里念叨过的旧事,遂挑挑眉,看向已走到另一边的王夫南道:“十七郎怕蛇吗?”

    王夫南听她忽然提蛇,英俊剑眉陡蹙起来,警备模样简直如临大敌。

    许稷虽看不清他神情,但从对方离奇的沉默中也能笃定得出结论——千缨说得没错,威风凛凛的王夫南幼时被蛇围攻过,于是此后一贯怕蛇。

    许稷细想了一下觉得好笑,但还是仗着掐了王夫南命门毫不留情地将“噩耗”向他转达:“这儿有条蛇。”她的手甚至伸出水面,直指那蛇的方向:“十七郎看到了吗?”

    王夫南脸倏忽僵了,不自觉屏住气,像在与劲敌对峙。

    “它下来了。”许稷如实报告水蛇行踪。

    王夫南后脊背发凉,浑身紧绷,周身血液仿佛倒流,童年噩梦铺天盖地袭来。

    “它竟不嫌水热吗?”许稷温温吞吞地说,“游过去了。”

    王夫南再也绷不住,一把拖过岸上木盒,手脚麻利地从中取出干净衣裳,转身上岸火速披上就走了。

    许稷看他狼狈得什么都不要了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猎犬阿松“汪汪汪”吠个不停,将她衣裳叼来,许稷便也不再水中多留,出水披上中衣又套上暖和外袍,收拾了一番王夫南带来的盒子及他换下来的湿衣裳,提着灯笼便不急不忙回去了。

    一进家门刚将木盒与灯笼放下,许山便迎了上来。昏暗廊下铜铃轻响,阿松吠了两声,许山一把捉住许稷衣袖,拦她问道:“那位一道来的王都尉是怎么了?方才我瞧他脸色煞白,莫不是泡汤泡出毛病来了?”

    许稷忙摆摆手:“没事,就是遇了条小水蛇。”

    许山松口气,压低声音狠狠嘲笑之:“堂堂都尉怕水蛇,他是个孬种吧!”

    许稷没多作回应,笑着拍拍兄长的肩,转移了话题:“时辰不早,我先回去睡了,阿兄也早些休息。”

    她说了便往西边廊屋走,许山却又拽住她:“都怪我没好好安排,他已是抢了你那间屋了,要不你今晚上就换个地方睡?”

    “为何要换地方?”许稷直截了当地回:“我太累了,换个冰冷冷的地方睡不好,我还是睡那,多抱床被褥就是了。”

    “也是。”许山光惦记着照顾尊客却忘了许稷的辛劳,不免有些自责,遂赶紧去抱了床被褥来给许稷。

    许稷进屋时,王夫南不复之前的慌张,很镇定地在铺被褥。

    瞧见许稷抱着被褥进来,王夫南顿时停了手中动作。许稷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一眼,将被褥放在干净地板上,又将炭盆往边上踢了踢:“请十七郎将褥子往后移一移。”

    王夫南眸光一滞:“妹夫今日也要睡这里?”

    “既然十七郎愿增进你我二人之间情谊,那么学前人抵足而眠也不赖。”许稷说着将王夫南的褥子往墙根挪挪,俯身将自己的褥子铺开,两床被褥恰好脚顶脚各放一处,占了居室大半空间。

    “抵足而眠是这样吗!?”

    “许某知道的抵足而眠就是如此。时候不早,我要熄灯了。”许稷“哗哗哗”利索铺好被子,拿过矮足案上灯台,径直给吹了。

    “怎么说灭就灭了!”黑黢黢的屋子里响起忿忿抱怨声。

    “许某打过招呼了,十七郎没听见吗?”许稷才不管他眉头皱成倒八字,兀自钻进被窝里深吸一口气就闭眼睡了。

    许稷这边很快没了声息,却是苦了王夫南。王夫南的被子还没铺好,磕磕碰碰终于摸索整理妥当,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一双绿眼睛飘了进来。

    天,这只狗又来了。

    王夫南看着那双眼睛挪挪挪,最后到许稷头边,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尽管如此,那狗却仍一动不动盯着他。王夫南无奈地松了肩头轻叹口气,终于拉过被子躺了下去。

    大约是太累又泡了汤泉的缘故,这一夜是预料之中的深睡。多日来的辛劳得到缓解,梦境轻松完整,是难得的好眠。

    王夫南醒来时,许稷已是不见了,唯有一只狗仍蹲在对面目不转睛看着他,见他醒来很是尽职地“汪”了一声。

    他回瞪它一眼,起身整理了床褥放回原处,又在屋内转了一圈。

    房内陈设简单,看得出主人毫无情趣。

    但他绕过一架白屏风,却是乍然抬起眼来,眸光落在面前的佩剑上。

    佩剑始终得合乎身份,而面前这一把,是十足的名剑。

    王夫南英眉蹙起、黑眸微眯,正欲伸手将其从架上取下详观时,守在外面的阿松忽然狂吠起来。

    许山应声推门而入:“怎么了怎么了?”

    阿松冲到屏风内,怒气冲冲瞪着王夫南。王夫南缓缓收回手背至身后,偏头看向闻声冲进来的许山,坦荡笑道:“某擅作主张欲详观此剑,看来是某唐突了。”

    许山“哦哦”两声,并道:“此乃家父早年得的一把剑,前几年赠给了三郎,三郎就一直宝贝着不让人碰。其实还好啦,不过就是一把上了年头的剑罢了。”

    许山非军人更非士族,自然不能领会区区一把剑中所藏深意。王夫南笑意不明地将目光收回,转过身来走出屏风,轻描淡写地说:“原是如此。对了,三郎一早去了哪儿?”

    “三郎啊,天没亮就拎着弓箭去石瓮谷①练箭了。”

    练箭?王夫南捏捏自己耳根,确定没听错后便让许山带他往石瓮谷去。

    骊山东西绣岭以石瓮谷为界,千尺瀑布悬流直下,幽深壮丽,是块难得的迷人胜景。如今虽是深冬,但谷中青松苍翠,又有水声激荡,仍不乏勃勃生机。

    许稷在谷中屏息静气地拉弓瞄射时,其兄许山及王夫南正兴致勃勃议论着许稷本人。

    许山一脸骄傲:“别看三郎瘦成那样,射箭却是极准。以前学馆里比射,他总是头名,旁人都觉奇怪,却是不知三郎自小就跟着家父习射,底子好得很哪。”

    “喔这么厉害,能百步穿杨吗?”王夫南一边吃冬枣一边说着风凉话。

    “那是甚么话,百步穿杨不过是传说罢了!”许山不高兴地摊手,“哪有人真的可以百步穿杨哪?想想看那风稍稍一拂,柳条儿就动了嘛!会动的靶子怎么射得准?”

    王夫南吐了枣核,歪曲论点:“战场上都是会动的活靶子。射不准?射不准等死吗?”

    许山顿时不想和他说话,抿唇皱眉一路闷闷走到了许稷练箭的地方。

    许稷拉满弓时已听到了悉索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离弦之箭直冲靶心而去,随即传来的即是拍手称好声。

    许山憋了一路,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炫耀自家弟弟的箭术:“正中靶心!正中靶心哪!”

    许稷所用弓箭乃竹箭,一般是学堂儒生用来秀花活,撑死了打猎用用,在如今的正规战场上几乎没有用到的可能。

    时下箭分竹箭、木箭、兵箭、弩箭,唯后两种是用来打仗。与可穿盔甲的兵箭及“镞长七寸、铁叶为羽”②的车弩箭相比,竹箭简直是小儿科。

    不过一介儒生能将箭术练到此般程度,也的确了不起。王夫南眯眼远望靶子,却并不想夸赞许稷箭术。许稷的优势在于沉得住气,箭术倒是其次。

    若此人从军,或许会是难得良才,只可惜从了笔墨账簿。

    许山倒是在一旁啧啧称赞:“我家三郎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③的人哪!正因这样才能射得稳狠准!”

    王夫南手中枣子已快吃尽,只剩了最后两颗。他走到许稷面前,很是顺手地拿过她的弓,又从箭囊里抽了一支箭。

    “你信不信我?”

    许稷轻挑眉:“何为信,何为不信?”

    “信就乖乖站着。”王夫南说着忽将一颗冬枣置于她头顶的幞头上,眸光下沉盯住她眼眸:“你同意了。”

    许稷自然心领神会,她一动未动,只说:“不要射偏。我只知若你伤了我半根头发,千缨会找你拼命。”

    王夫南弯唇笑,将最后一颗冬枣塞进袖袋里,转过身朝靶处走去。

    止步、转身、置箭、举臂、拉满弓,每一步都透着十足的从定。

    都是眼力极其好的人,又相距不是太远,许稷几乎能看清他的神情,而王夫南亦是看得清她。

    放箭几乎是一瞬的事,一旁观看的许山正惊呼之际,那支竹箭已是飞速从许稷幞头上穿过,将上面放着的冬枣凿了个稀巴烂。

    王夫南面露笑意,快步朝许稷走过去。

    早看愣的许山回过神,不得不服道:“虽是炫技,却真是妙哉……”

    王夫南和许稷却是都不言语。王夫南走到她身侧,深深看她一眼,将手中的弓还给她,并顺手拍拍许稷的肩,漫不经心道:“竹箭总少了点意思,下回教你用弩箭。”

    说罢,从袖中摸出最后一颗冬枣塞进了嘴里。

    石瓮谷中晴光铺覆,一片明亮。

    王夫南迈步前行,唇边笑意渐渐敛起。

    许稷是不是真的泰山崩于前也色不变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箭矢朝她头顶飞去时,她甚至都没有眨一下眼。謹惜映雪 再见半夏 
 
 
作者有话要说:

许山=弟控脑残粉
——*——*——*——*——*——*——

①石瓮谷:玄宗时期曾在骊山东绣岭建石瓮寺,当时石瓮寺是用修建华清宫的余料修的,属于政府主持修建项目,其实这也代表了中央的一种文化立场。因为当时骊山几乎被道教给占领(西绣岭的女娲老母殿、祠老子的朝元阁、老君殿、三元洞等)了,所以这个由政府主持修建(并且用修离宫的建筑材料去修建的)的佛寺从文化意义上来说是很有存在感的。而石瓮寺为什么被称作石瓮寺,就是因为这个石瓮谷,这个名字还是玄宗决定的。再,石瓮谷又为什么被称作石瓮谷?古语云:绿阁在西,红楼在东。下有剑悬瀑布千尺,水声淙淙,击石飞溅,天长日久冲蚀所就,“其形似瓮,故称石瓮谷”。

②“镞长七寸、铁叶为羽”:《卫公兵法辑本》卷下。这种车弩箭射程大概在700步左右,可以同时发射7枚箭,攻击力大。但是也有缺点,就是操作太麻烦并且费人力……

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语出苏洵《权书·心术》,是宋代的了,按说不大好用在这里,但想不出更好的替代于是我就用了因为本文架空嘛不要计较时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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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零七寒门鲤

   自科举大兴,门阀式微,出身寒门的鲤鱼一跃成为宦门新贵也不再是甚么稀奇事情。

    但许稷有别与勤奋苦读熬出头的儒生,也不同于行伍中因善战而获得提拔的勇士,她出落得有些特别,甚至令人觉得这并不是普通寒门所教授出来的。

    此行王夫南收获了诸多疑问,但在一切未明朗之前,他自是甚么都不会说。

    王夫南在许家吃了饭,早早告辞回了长安。

    待王夫南走后,许稷终于提起父亲许光亨,却也只得来许山简省的回复:“爹仍住在昭应城内,有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许稷点点头:“母亲的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许山说话时并无太多愁容,想必也的确是没甚变化。他一边忙着打包给许稷的山野味,一边絮叨:“王家对你可是不好吧,你竟是比先前还要瘦了,幞头拆开来我看看,是不是白头发也比之前多了?”

    “挺好的。”许稷自然不肯当许山的面拆幞头,敷衍道:“又不是这一阵子才白头的,有甚么好看。是近来年底太忙,还要准备铨选考试,难免累了些,瘦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铨选是甚?”许山打包好山野味,“是在那地方苦熬了几年终于可以翻身了嘛?”

    深冬里的斜阳将人晒懒,许稷捧着温热的茶碗坐在廊下听阿兄粗暴曲解着铨选的含义,想起很多漫长的午后,不由眯起了眼。

    “喏!带上快些走吧,不走就来不及回长安啦。”

    一大袋肉干菌菇干粗暴砸在许稷怀里,将许稷乍然从软软糯糯的回忆里踢了出来。许稷捧着山野味站起来,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转头又看向走出来送她的嫂嫂:“大嫂留步。”

    许山忙去牵驴,将许稷一路送到石瓮寺门口。到了临分别时,许稷又叮嘱道:“我这次回来的事,别让父亲知道。”

    “怎么啦?怕他听说你带那个王都尉回来不高兴哪?”

    许稷摇头否认,却没再解释甚么,径自上了驴背沿山道下去了。

    一路颠颠颠,回到长安时候恰是闭坊时分,许稷怎么都觉得应该回府一趟,便挥动小鞭催驴快行,终是在街鼓声落尽前回了崇义坊。

    冬季的夜总是来得早去得迟,长得无休无止,教人提不起劲,连坊道里都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然王家此时却不如外面这般安宁,三房主母蔡氏在老太太面前控诉五房罪过,神情言辞俱是十分到位:“儿原先是想五房平日里诸事做得虽都不大气,可心地到底是善的,实没想到竟会做出这等睚眦必报泼人脏水的事来……”说罢急得立刻掉了眼泪:“这可如何是好哪……”

    堂内昏昏的灯笼将蔡氏混着眼泪和面药胭脂的脸照出一片古怪来,好在观者只有见多识广的老太太,故不至于吓到甚么单纯好欺的小孩子。

    尽管三儿子是老太太亲生,但她和三房的感情实在是一般。三儿子脾气不好,蔡氏性格更是太闹心,平日老太太对这一房的照拂,也不过是看在三儿子外任不在家的份上尽尽人事。

    三房唯有一宝贝独子王武平,行十九,人称十九郎,正是与许稷“有过节”那一位。王武平比不上王夫南出生便有的高荫资,遂如今只能居于南衙下某折冲府任兵曹参军①一职,比许稷也好不到哪儿去。

    兵曹掌兵吏粮饷、公廨财务及田园课税等事,如今虽然府兵②式微,这差事已比不上以前来得肥,但动动脑子也是可以从牙缝里剔下二两肉来的。

    这边剔完肉,到了核销帐目的时候便总有不同。眼拙的也就算了,撞在眼尖又正直的人手里简直找死。

    “这个对不上”、“这到底记得甚么东西”、“这匹绢被吃了吗?”、“这个多出来的人头是谁?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从坟里跳出来领军资?!”

    以上为例。

    总之,任何一个尽职尽责的比部官员都会这样“斤斤计较”,言行只会比这更夸张。

    而王武平好死不死地撞在许稷手里,除了等着被捉去责问,还有一条路就是抢在那之前去比部主动交代错误,多说好话,及贡献一点“辛苦费”,以此来逃避以上凶悍不留情面的问话。

    王武平揣着早就准备妥当的好言好语及“辛苦费”在顺义门大街的槐柳下等着许稷时,心情曾非常轻快。

    要知道许稷已入赘王家,也算半个王家人,面对这样的小事情,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头发花白的许稷从比部走出来,看到他先做了个揖,算作“家人”及“同僚”之间礼仪,随后脸板回原状,拿起手里账簿耐心开始责问起来。

    可她一条还没说完,王武平便左瞅右瞅笑嘻嘻地将伪装成食物藏在食盒里的“辛苦费”塞给她。

    许稷皱眉甩手:“十九郎这是做甚么?”

    王武平当许稷这是假模假样作腔调,遂再次硬塞给她,压低声音道:“这点心意算不了甚么,姊夫快收下。你与千缨姊姊成亲时,弟弟也没有送甚么,这便当作是……”

    结果是这些场面话还没说完,许稷便狠狠一甩手,王武平没站稳差点跌进槐柳旁的排水沟里。

    可恶可恶!王武平忿忿腹诽:“区区比部小官而已,有多了不起?!”

    又因太沉不住气,王武平回家又与其母蔡氏说了半天许稷坏话,遂才有了王夫南归来那晚,由蔡氏起头群嘲许稷及五房一事。

    因此那晚千缨问许稷为何三伯母那样针对他,许稷所言“与十九郎有过节”,正是此故也。

    但按说这事也算暂告了一段落,蔡氏此时又为何在老太太面前声泪俱下控诉五房及许稷的不是呢?

    她哭得正痛心时,小厮匆匆忙忙跑了来,倏地在正堂门口立住,言辞累赘地说:“小的按老夫人吩咐,许三郎一回来便前来通报。”迅速收尾,语调上扬:“许三郎回来了!”

    老太太又说:“让他来。”

    “喏!”小厮收令转身,狂奔去找许稷。

    许稷刚将驴拴好,抱着一大袋山野味正打算回自家小院,迎面却见一小厮飞奔而来。

    小厮倏地立住,努力控制着自己因为跑太快而急促的呼吸,一字一顿:“老夫人请三郎去堂屋!”

    “现在吗?”

    小厮添油加醋:“是!现在!立刻!”

    许稷轻皱眉,将手里一大袋山野味递过去:“你替我送去五房,我自己去堂屋。”

    小厮拒不接受:“老夫人让小的带三郎过去,不敢擅离职守!”

    许稷只好作罢,跟着他往堂屋去。

    而这时千缨的门也被敲响了,千缨开门只见父亲王光敏站在外面,遂问:“爹有事?”

    王光敏一句话不说,进了屋便东瞅西望,最后站定,看着千缨道:“许稷上回走之前留下来那只钱袋子放哪去了?”

    一看便是又缺钱用了。

    虽说挣钱给爹花天经地义,但千缨还是忍不住暗嘀咕:先前许稷交钱时,爹还趾高气昂满脸盛着不屑,这会儿又巴巴地伸手来要了,身为一家之主能不能坦荡点?

    王光敏见千缨不答,指了她便责问:“你还回去了是不是?是不是甚么时候偷偷见他将那钱给他了?”

    千缨仍旧不说话,因这是事实没错。

    王光敏责问无效,便径自去翻橱子矮柜。

    翻到千缨妆奁时,千缨不打自招:“爹,那儿不能翻,我就剩那么多了!”

    “你私藏有甚么用,整日待在家里哪有地方花?”

    王光敏瞪大了眼兴致勃勃翻找千缨妆奁时,千缨母亲韦氏却是冲了进来:“还翻什么翻哪!三郎出事了!”

    一向柔柔弱弱的韦氏这样说话可不常见,千缨与王光敏同时扭头问:“出甚么事了?”

    韦氏本来脑子还算清楚,被爷俩这样一问,顿时懵住,想了想说:“不清楚,这会儿在堂屋呢……”

    千缨也不管私房钱了,撒腿就往前边跑。

    她往那边跑时,许稷正杵在堂屋门口被三房蔡氏指着鼻子哭骂,旁边连个拉劝的没有,全在看热闹。

    老太太稳坐着不动,她根本不知诸房是怎么得的消息,也没预料到来堂屋看热闹的人一下就满了。

    蔡氏骂功很是一般,但歪曲事实的本领倒是了得:“十九郎初任兵曹,稍有错漏之处在所难免,三郎身为姊夫,不愿帮忙便也算了……”她眉心紧蹙,面上胭脂眼泪混得乱七八糟:“可三郎却是为何要一纸举告状写到了侍御史手里,污蔑十九郎利用职权侵吞官物官财?难道是因那晚受了几句玩笑话就加以报复吗……你三伯母错了,你三伯母错了……”

    话风突转卖起可怜来:“你三伯母那晚不该说那样的玩笑话……你将十九郎还予我……”越说哭得越发凄惨:“将十九郎还予我……”

    蔡氏这时若不是被人拦着,怕是要不分长幼地给许稷跪下去了。

    可即便没跪,她却仍死死揪住了许稷的袖子,哭得悲痛欲绝:“将十九郎还予我……”

    许稷已百口莫辩地被安上了“六亲不认”、“睚眦必报”的帽子,但这些并不是她所关注的重点。

    说老实话,十九郎所在的折冲府并不起眼,且如今朝廷上下已不如百年前清正,谁会无聊到去举报一个小小的兵曹,当御史都闲得没事吗?

    除非是有人想以此大做文章,才会特意先捉了一只兵曹开刀。

    许稷思忖着不由轻皱起眉,正分神之际,她却忽被人狠推了一把。素食猫 hucl123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推我夫君的站住!来打一架!
非宅斗文,所以各房之间的恩怨不会是主要矛盾
——*——*——*——*——*——*——

①兵曹参军:折冲府里会配备一名兵曹,掌兵吏粮饷、公廨财务及田园课税,并将应该番上府兵的名籍上报卫所(卫所就是我们之前多次说过的十二卫)

②府兵:唐朝是府兵制,府兵制又依赖均田制,后期均田制被破坏,府兵制也随之瓦解。所以说府兵式微。
至于府兵的组织结构,我微博上最近几条都是相关说明,就不在此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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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零八文武选

  千缨冲过来时许稷恰好跌倒。

    山野味从袋子里掉出来,洒了一地。

    许稷后脑勺磕在了门槛上,是骤然袭来的一阵钝痛,结结实实毫不含糊。千缨目睹了这一幕的发生,气得牙齿发抖,顿时红了眼冲进门内,不管不顾朝推许稷的三伯母蔡氏质问道:“为甚么推他!”

    千缨这会儿看起来像头母狮子,大有逮谁就撕咬谁的架势,蔡氏及周围人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还是老太太先回过神来,镇定开口:“千缨,那是你三伯母,不可放肆。”

    “三伯母怎么了?”千缨想起平日里种种,完全抛了理智:“三伯母身为长辈做不到尊重旁人,又如何能让旁人尊重?言语奚落也就算了,动手算甚么事?”她说着竟然一捋袖子,向前一步逼近蔡氏:“三伯母要动手是吗?来,推我一把,看推不推得动!”

    “老夫人!”蔡氏扭头朝老太太哭诉,“五房如此咄咄逼人,十九郎定是他们构害才被御史台带走,儿可怎么办哪?!”

    “构害?衙门里的事我不懂,但十九郎若行得正还怕被人构害吗?说我们构害他,可拿得出证据来?再者我们构害他有甚么好处!请三伯母指点指点!”

    千缨气冲冲的喘着气,阵仗简直像是要跟人打架。

    许稷从地上坐起来,后脑勺闷闷疼着,耳朵里只有嗡嗡声,她伸手揉了揉,抬头看了一眼千缨的背影,却没有立刻上前阻拦。

    蔡氏从未见过五房这模样,被千缨步步逼退,都快退到老太太跟前。旁边围看的一个人都不愿插手阻拦,只有老太太开口:“闹甚么!都是自家人,不能好好说?”

    不提“自家人”还好,一提简直火上浇油。千缨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自家人”的待遇,到这时候来跟她强调自家人简直好笑。

    她正决心要撕开这层多年以来虚情假意的面皮,许稷霍地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她小臂:“千缨别说。”

    千缨深吸一口气,拳头握得紧紧,牙齿仍不受控地打颤,但已明显地在克制翻涌上来的怒气。

    许稷立刻将她拉到身后,站到蔡氏及老太太前行了礼,这才道:“有些话晚辈本不该说,但三伯母今日所为实在有失长辈威仪。十九郎被举告,三伯母的焦急之情可以理解,但眼下并不是随意揣测谩骂、弄得人尽皆知之时。十九郎若是清白,即便被举告,御史台自会还其公道,而诬告者也必会得到严惩。至于此事是否为晚辈举告,并不重要。身在规则中,便要有遵守规则的觉悟,若十九郎之前不懂,经此事或许会明白这个道理。最后,千缨今日若有礼数不当之处,晚辈代她深表歉意。”

第8章 零八文武选

  千缨冲过来时许稷恰好跌倒。

    山野味从袋子里掉出来,洒了一地。

    许稷后脑勺磕在了门槛上,是骤然袭来的一阵钝痛,结结实实毫不含糊。千缨目睹了这一幕的发生,气得牙齿发抖,顿时红了眼冲进门内,不管不顾朝推许稷的三伯母蔡氏质问道:“为甚么推他!”

    千缨这会儿看起来像头母狮子,大有逮谁就撕咬谁的架势,蔡氏及周围人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还是老太太先回过神来,镇定开口:“千缨,那是你三伯母,不可放肆。”

    “三伯母怎么了?”千缨想起平日里种种,完全抛了理智:“三伯母身为长辈做不到尊重旁人,又如何能让旁人尊重?言语奚落也就算了,动手算甚么事?”她说着竟然一捋袖子,向前一步逼近蔡氏:“三伯母要动手是吗?来,推我一把,看推不推得动!”

    “老夫人!”蔡氏扭头朝老太太哭诉,“五房如此咄咄逼人,十九郎定是他们构害才被御史台带走,儿可怎么办哪?!”

    “构害?衙门里的事我不懂,但十九郎若行得正还怕被人构害吗?说我们构害他,可拿得出证据来?再者我们构害他有甚么好处!请三伯母指点指点!”

    千缨气冲冲的喘着气,阵仗简直像是要跟人打架。

    许稷从地上坐起来,后脑勺闷闷疼着,耳朵里只有嗡嗡声,她伸手揉了揉,抬头看了一眼千缨的背影,却没有立刻上前阻拦。

    蔡氏从未见过五房这模样,被千缨步步逼退,都快退到老太太跟前。旁边围看的一个人都不愿插手阻拦,只有老太太开口:“闹甚么!都是自家人,不能好好说?”

    不提“自家人”还好,一提简直火上浇油。千缨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自家人”的待遇,到这时候来跟她强调自家人简直好笑。

    她正决心要撕开这层多年以来虚情假意的面皮,许稷霍地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她小臂:“千缨别说。”

    千缨深吸一口气,拳头握得紧紧,牙齿仍不受控地打颤,但已明显地在克制翻涌上来的怒气。

    许稷立刻将她拉到身后,站到蔡氏及老太太前行了礼,这才道:“有些话晚辈本不该说,但三伯母今日所为实在有失长辈威仪。十九郎被举告,三伯母的焦急之情可以理解,但眼下并不是随意揣测谩骂、弄得人尽皆知之时。十九郎若是清白,即便被举告,御史台自会还其公道,而诬告者也必会得到严惩。至于此事是否为晚辈举告,并不重要。身在规则中,便要有遵守规则的觉悟,若十九郎之前不懂,经此事或许会明白这个道理。最后,千缨今日若有礼数不当之处,晚辈代她深表歉意。”

    许稷说完深作揖,面上是一贯的寡淡。

    蔡氏还想闹,却被老太太抓住手暗掐了一把。

    黯光中许稷瞥见老太太神色,深知这件事到此再不撤就来不及,遂赶紧拉着千缨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俯身捡起地上野味,一一装回袋里,最后抱起那袋子拖着千缨回去了。

    然还没到自家院子,千缨却半途甩了手,气呼呼瞪着许稷:“为甚么要给她道歉?这世上有泼了脏水还让被泼的人给她赔礼的道理吗?”

    “那不是道歉,千缨哪……”

    许稷意欲解释,气头上的千缨却毫不理会地打断她:“不要与我说大道理!我以前从没有那么大声地与她们说过话,因为你我才说的!”

    “我知道,但……”

    “你比我小三岁,哪里轮得到你插话!闭嘴!”千缨将一腔没有发泄出去的怒火全撒给了许稷,许稷则乖乖闭了嘴,摊开心胸全盘收下。

    千缨与许稷成婚,许稷二十,千缨则二十又三,在成婚之前是家中常被人说道的“嫁不出去只能给半老头子做填房的老姑娘”。

    遇上许稷,对千缨来说是奇妙又难得的缘分。

    许稷在曲江将她捞上来的那一刻起,千缨便愿意相信自己这一生也可以遇见好事情。

    家境窘迫,父亲好不容易巴结上一个兵部司库,得知司库夫人已故,便巴巴地要将千缨送过去做填房。可那司库已过半百,子女都已与千缨一般大,千缨拒不同意,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便被困锁在家中,干等着外面一众人筹备婚事。

    与万千逃婚者一样,千缨想到的办法不可避免地俗气。但费尽本事逃出困住自己的房屋,于广袤天地之下,手脚却并没有体会到想象中的自由,反而因不识路不识人并且囊中羞涩感受到了步履维艰。

    以仅有的一对镯子换了少许钱银,转头却又被小贼窃了去,千缨反应过来时一顿猛追,追到曲江时筋疲力尽,而那贼人早不知去向。

    饥肠辘辘万念俱灰地坐在曲江边上,千缨想了很久。男人还能凭读书凭武力往上一搏,但对于女人来说,或许从出生开始,一切就都已经定了。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也没有体会过丰奢的日子,与王夫南之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更直白地体会着穷富嫡庶的悬殊,令人心生贪慕,却又因无力改变而自寻烦恼。

    其实不该有那么多奢望的,倒霉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倒霉,如果心有不甘,不想接受这样的倒霉,就只能结束掉。这是糊涂活了二十多年的千缨“人生尽头”最后的糊涂想法。

    彼时曲江春明景秀游人如织,风很温暖也很体贴,一只金腰燕无所畏惧地栖落在地上,对隔着一步远的千缨叽叽喳喳叫了好久。

    千缨看看它,无奈地说“听不懂呀,你好好活吧这里很危险会有人来捉你的”,又见它动也不动,摇摇头说了一声“这么固执我也帮不了你啦”,说罢站起来就跳进了曲江池。

    所以没有惨兮兮的眼泪,也没有多么悲壮,只有“噗通”一声,伴着一朵小水花这一生就走到了头。

    想成为一个不负责任想死就死的人很容易,就是窒息感令人觉得糟糕了些。

    就在千缨消极等死之际,一只手却猛地伸过来将她拽出了水面。千缨咳咳咳,那人也从水里冒出头来咳咳咳。千缨看不清其模样,那人也不打算让她看到模样,转过头费力勾住她脖子就往岸边去。

    于是千缨不负责任的自我了断就这样被好心伸出援手的长安城某官人给破坏了。

    这位官人头发花白,一身旧旧的青色公服,正是旬假出来放空的许稷。

    许稷显然也是累坏,瘫坐在地上直喘气,等喘够了气也不问千缨为什么寻死,却是打开自己带来的书匣,从里头摸出一只小酒囊来递了过去:“天这么暖和,水比我想象中要冷哪。”又说:“喏,郎官清①,娘子不嫌弃就喝一些。”

    千缨懵懵接过酒囊,小心翼翼拔开来喝了一口,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日头正好,许稷守着书匣和可能再次跳曲江的千缨晒太阳,甚么也不过问。她做人有些固执,做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底绝不半途撂挑子,但对不该好奇的事也绝不好奇。

    虽不能一下看穿千缨的来历和她跳曲江的理由,但也能隐约猜到一二。不过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千缨却并没有满脸愁容悲苦地朝她倾倒委屈与伤心,半酒囊的郎官清下肚,伴着曲江越发暖和的日头,她反而变得明朗了起来。

    “哎,可见打算死的时候并没有认真想后果哪。”许稷眼看着自己狠狠心买来的一酒囊郎官清就快要终结在千缨的肚腹里,无可奈何地想。

    当然后来无可奈何的事也并不止这一件,与千缨的故事说起来长得没边,不过都是后话了。

    虽然两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透着互取所需的意味,譬如都需要一个已婚的身份,许稷甚至还可以就此解决在长安令人头疼的住房问题,但相处到现在,姊妹般的互相关照信任与性格上的彼此补足,已成为两者关系的维持基础。

    千缨像姊姊一般会照顾人,而许稷超乎年纪的冷静与胸怀则又弥补了千缨的冲动与小气,重要的是,这个家不再令人觉得憋闷透顶了。

    千缨消气了。

    面对抱着一堆山野味且毫无脾气的许稷,她没什么气好生,但还死鸭子嘴硬地忿忿道:“难道不疼吗?冲着这疼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拆开幞头,花白头发里藏着一只硬邦邦的包,摸着令人觉得心疼。

    “疼啊,所以要赶紧回去抹药。”许稷故意这样说,千缨便再没甚么旁的可以争执,赶紧接过她手里抱着的山野味,快步往家里去了。

    虽然回家免不了被岳父大人奚落一顿,但许稷并不在意,因等他说累了,事情便也告结了。

    ——*——*——*——*——

    许稷后脑勺的包还没彻底消下去,铨选考试之期就悄然而至。

    顺利通过南曹检勘合格的许稷一大早收拾了书匣,肩负着千缨的重托与期待,揣着千缨去慈恩寺求来的“官运亨通符”前往考场。

    说起来每年铨选都有众多选人及家属仆从千里迢迢自州县奔赴长安,几十年前甚至有过数万人同时跑来考试的盛况。如今虽然人稍少了些,但邸店饭庄到了这时候还是人满为患,乌压压一群,邸店饭庄的主人通通捏着钱不知该喜还是烦躁。

    对于国家也是一样,虽通过铨选可选拔人才,但如此多的选人往往返返也是徒增漕运之耗费;而吏部更是对此有十足的发言权,上上下下胥吏不过一百五十人,要面对近万人的考生群体也是够头疼好一阵子。

    痛苦啊,煎熬哪!

    不过来了都来了,亮出真本事考吧!

    吏部众员摩拳擦掌,霍霍等着宰杀、哦不,等着给前来考试的选人验身。

    选人们根据官品高低被分为三组,称作“三铨”,由吏部尚书主持的六品、七品官员铨选,称作“尚书铨”;而两位吏部侍郎各负责一组,主持的八品、九品铨选,则分别称作“中铨”和“东铨”。而许稷作为流内末等文官,自然是被安排在后者铨选队伍中。

    天还没大亮,拿着文解家状②等证明身份文书的选人们便在考场外排起了长队,吏部胥吏们分组对选人进行身份核验,以防有人冒名顶替前来考试。

    “家状上不是写你是三角眼吗?你这也叫三角眼吗?圆得跟枣子似的,是不是捉刀客?!”、“不是啊,某是眼睛肿了啊!”

    “说是无须啊,你这个胡子是甚么!”、“呵呵,才养出来的,夫人说这样比较帅。”、“这个时候养甚么胡子耍甚么帅,去刮了不然不让进!”

    “……”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这世上爱狡辩、爱耍帅、爱犯蠢等等选人,齐聚一堂,光是核验身份便可称之为大戏一场。

    而许稷的身份核验则是再顺利不过,家状上一句“年少白头”就轻松让她进入了下一环节——搜身。

    搜身以防止考生夹带作弊,是自古以来考试一贯推行的基本流程,但也是考生发挥想象力的重要环节。

    你搜搜搜,我藏藏藏,斗智斗勇乐此不疲。

    胥吏将许稷的书匣翻完,确认没甚么问题,盯住她:“再给最后一次机会,有小抄主动交出来。”

    许稷一脸坦荡荡,抬起双臂让他搜。胥吏贪图搜身进度,象征性地找了找便收了手,不苟言笑道:“跳一跳!”

    许稷就听话地原地用力跳一跳,跳得脚板底发麻脑袋发晕,胥吏一声令下“停!进去吧!”

    许稷便拎起书匣从从容容往里走。

    至此,对于许稷来说,铨选考试已完成了大半。

    因顺利进入考场才是最重要的事,考试内容都在其次。

    基层文官铨选考试的内容自然不会如进士或明经考试那般艰深复杂,比起掉书袋子,铨选判题更注重实用性,考的是选人是否熟掌法令条文,是否清楚各项事务处理流程,以及如何处事,对国家大事有何看法等等。

    很考验为官本分,也颇考验见解和分寸。铨选考试人数浩繁,又是由吏部一司掌控,能从诸多人中脱颖而出,又要不出格其实也不算容易。

    等诸多选人都落座后,偌大考院便倏地静了下来。考生周围除却巡考的吏部礼部官员,便只剩下守卫考场环境及考场纪律的卫所士兵。

    而另一边,兵部主持的武选也正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参加武选的选人不必像隔壁文选这般窝囊地蜷在地上抱着书案绞尽脑汁奋笔疾书,他们只要充分发挥肢体能动性即可,考试的内容也大相径庭,譬如有长垛③、马射、步射等箭术考试、还有枪法考试等等,尽管最后还要考个口语言辞应对,但和文选比起来好歹活泼多了。

    王夫南被临时借调来百无聊赖地干着考官的活,旁边另一折冲都尉还不忘调侃:“这么不合规则的临时借调也干得出来,尚书省也是嫌折冲府太闲了所以给我们找事做吗?”

    王夫南不高兴回这个问题。北衙禁军势力不断发展,而折冲府已不再是百十年前的折冲府,如今折冲府哪里还有兵可交?衰落难拦,瓦解也是早晚的事。

    面对一众野心勃勃的武选人,这时候提这个很没劲。

    好在武选节奏颇快,毫不拖拉,以至于那边文选还在进行中这边都提前收尾了。时近黄昏,王夫南拒了兵部的“会餐”,正打算径直回折冲府,却忽然想起来许稷今日考文选,遂不自觉往文选考院去了。

    考院四周荆棘壁立,有重岗防守,王夫南不过是在门口看了一看,见离结束还早便打算先回去了。

    可他刚转过身,便见几个金吾卫迎面走来。王夫南英眉陡蹙,见来者不善便索性站着不动。

    他今日穿了公服,几个金吾卫见到他,立刻止步行礼:“都尉辛苦!”

    他没回应,几个金吾卫便齐刷刷转身走了。

    金吾卫行至门口停下来,与守卫考院的士兵互相行礼打过招呼,领头金吾卫亮出文书:“御史台拿人!”

    领头守卫接过文书低头一看,迅速转头指派后边一守卫道:“速与吏部核实今日考院中是否有任职比部名叫许稷的选人!”

    后边守卫得了令,立刻要去核查之际,王夫南却重新走回了门口。

    领头守卫对王夫南行一礼,不卑不亢道:“考院重地,敢问都尉可有要事?”

    王夫南看了他一眼,指了那要去核查许稷身份的守卫:“令他站住!”

    领头守卫面无表情地扭头喊住那守卫,再次转向王夫南。

    一旁金吾卫道:“都尉莫要为难某等,某等也是替御史台拿人。”

    “犯的是甚么事,可有确凿证据,可是人命关天?”

    “回都尉,不清楚!”

    “都不清楚就让他考完!”lanlan20110305 浅杯不醉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公:写许某人揣着千缨给的官运亨通符去考试这段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一吻定情里面直树揣着琴子给的御守去考试……
想想直树后来的“惨淡”命运不禁2333

千缨:楼上为什么要笑!我夫君他出事了!你还笑得出来!

——*——*——*——*——*——*——

①郎官清:酒名,高粱清酒。

②文解家状:文解是考生所在地官府的介绍信;家状类似个人信息表,上面写有籍贯及家中三代人的情况,当然也有考生的体貌特征,这个由当地官府进行核实盖印,需要本人亲自办理,以防伪造体貌特征;其实科举考试里还有个结保文书,简单来说就是“政审”,对考生的道德保证书。科举一般要出具这三项文书才可以进场,至于铨试是不是也要这些文书,我姑妄写之,诸君姑妄看之。

③长垛:远距离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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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全收下啦!!!

7

第9章 零九职制律

  考院中可遥遥听见街鼓声,晚风刮动面前答纸,吏部胥吏来来往往地巡看,灯陆陆续续掌起来,于一片暮光中,文选终于走到了尾声。

    旁边有人小声嘀咕,被胥吏一声喝:“不要交头接耳!笔都放下来!”

    脸皮厚的还会再涂涂改改,胆子小的被这么一吓就纷纷丢了笔,等着吏卒收答卷。

    暮光越来越沉,少了白日阳光的照拂,选人们纷纷冷得抱肩怨天。许稷将答卷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不慌不忙地收起书匣,搓搓被冻僵的手,又低头哈了口气,想着回家可以吃热乎乎的羊肉喝剑南烧春,心头便不由暖和起来。小气的千缨好不容易大方一回,得趁这机会放开肚皮好好吃喝。

    正饥肠辘辘想象丰盛晚饭时,小吏已风卷残云般地将答卷呼啦啦全部收完,快要秃头的吏部员外郎站在高台上一遍遍喊道:“望诸位选人有序退场!不要拥挤不得出口谩骂!出去后可凭文解让坊卒开门!”

    不过底下一群“饿疯了、冷哭了”的选人们自然是当员外郎在白唱戏,都怕被落在后头似的一窝蜂往外挤,许稷困在人群中被迫往前挪动,这时员外郎却忽朝人群高喊道:“哪个是许稷?先别走!”

    许稷闻声乍然转身,这时却有一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手非常温暖,几乎将许稷整个拳头都包进掌心里,气力很大,拽着许稷就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暮光中许稷终于看清楚其背影——正是王夫南。

    好不容易逃离人群,王夫南霍地止住步子,瞥了一眼正朝他们走过来的金吾卫,侧身同许稷道:“看到那些人了吗?是奉褚御史之令来拿你的。我之所以提前过来,是得知道,你到底是清白无辜还是确有哪里做得不当?”

    许稷瞥了一眼寒风中大步走来的金吾卫,眸光微敛,转向王夫南:“许某受如此关切,深感忐忑。不过许某到底如何,大概与十七郎无甚干系。”

    王夫南见她脸上是一贯从容,却说:“我不与你开玩笑,进了御史台便不好再问你话。你这样贸然地进去了,让千缨及五叔父等怎么想?让他们瞎琢磨瞎担心吗?快说!到底是真清白还是真有事?”

    看着越发逼近的金吾卫,许稷回道:“我说甚么十七郎都信?”

    王夫南留意着越走越近的金吾卫,偏头看她一眼:“快说!”

    “许某问心无愧。”许稷说完自他掌中抽出手,“告诉千缨让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给我留了,我出来给她买郎官清。”

    她的手都快被王夫南捂热了,一时抽出来敞露在寒风中,霎时又凉了下去。

    而王夫南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紧握着妹夫的手有什么不当,直到许稷抽出手去,他才回过神来,喔的确有哪里不对。

    不过这时许稷已跟着金吾卫走了,只留了一个不那么好看的单薄背影。王夫南仍站在考院中,见那背影越来越远,直至融进暮色,天边只剩一弯窄窄新月。

    吏部大小官员们顶着朔风冷月饥肠辘辘地清场,王夫南亦是很快离开了考院。

    这时千缨正在家中等着许稷归来,锅子里的羊肉炖得香气四溢,剑南烧春也是早早烫好,可许稷就是迟迟不出现。千缨去偏门口看了几回都失望而归,母亲韦氏说:“三郎还回不回来哪?莫不是与同僚去平康坊会餐去了罢,听说他们都有这爱好呢。”

    王光敏则是嗤一声:“得了吧,他甚么时候去过平康坊?他那些同僚会带他一起?土包子。恐怕是考砸了不好意思回来喝酒吃肉,不等他了,吃吃吃。”

    千缨狠狠皱眉:“吃甚么吃!都是专门做给三郎吃的,又不是专门给爹吃的。”

    她如今脾气越来越暴,王光敏不高兴地又嗤了一声,挥挥手:“你去外边等,等他回来,好吧?”

    千缨复跑出门,在偏门口等了一会竟忽听得马嘶声传来。咦,许稷难道考个试换了匹马来?她连忙探头去望,但马背上那身形却要高挑丰伟得多,诶一定是旁人家的郎君。

    千缨将脑袋缩回来,那马蹄声却渐缓,最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王夫南骑在高头大马上,偏头看了看千缨。

    “看甚么看,十七郎放着大门不走走偏门做甚么?”千缨皱着眉头,满脸的敌意。

    “大门偏门皆是我家的门,我想走哪个便走哪个。”

    纨绔纨绔!可恶可恶!

    千缨恨恨咬牙,王夫南又道:“可是在等许稷回来?别等了,他回不来了。”

    “出甚么事了?!”

    “被比部员外郎抓走做事去了。”

    “真的?”

    “比部事务浩繁,他又在考院耗了一天,考完了当然要抓去干活。”王夫南居高临下地说。

    千缨满脸狐疑:“你如何知道?”

    “文选考院就在武选考院隔壁,我知道很奇怪吗?他还让我带话给你,原话是这样说的‘告诉千缨让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给我留了,我回来给她买郎官清’,你觉得像不像他的话?”

    提到郎官清,千缨倒是信了好几分。可她又问:“他为何会托你带话?他与你关系很熟吗?”

    王夫南轻描淡写地说,“我与从嘉是抵足而眠的关系,你觉得熟不熟?”

    千缨并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她懵懵想着“抵足而眠”到底是何含义之时,那边王夫南却已是调转了马头,哒哒哒跑了。

    千缨正要转过身回去,却忽地醒过神,扭头就奔下台阶,朝着远去的骏马及年轻都尉嚎道:“喂!你方才到底说的什么鬼话!什么抵足而眠哪!回来说清楚啊!”

    就在千缨还纠结“抵足而眠到底是睡没睡在一起”时,王夫南已是冲过了崇义坊的坊门,穿过灯红柳绿到处都是选人的平康坊,马蹄不停地到了景风门。

    此时已彻底入夜,王夫南向守卫递去门籍①,守卫核验后予以放行,一人一马便穿过景风门径直往御史台而去。御史台东临宗正寺,北接南衙两个卫所,王夫南一路没少遇见熟面孔,但都懒得解释为何而来,兀自拴了马便往御史台里面走。

    台院公房里仅有两位御史值夜,其中一位名叫练绘的侍御史听得外面动静起身站了起来,走出公房站到门口,看着迎面而来的王夫南说道:“你这样偏巧来,我倒怀疑你有没有在御史台安插耳目了。”

    “怎么个巧法?”王夫南迈上台阶便止住了步子。

    “装迷糊不是你的作风。”年轻的侍御史像一汪平静清泉,“别人举告到我这来了,说你以职权干涉御史台办案,你说这举告我是接还是不接?”

    “为甚么不接?”王夫南手里还握着马鞭,抬眸看向名叫练绘的侍御史:“接吧,顺便将我带去推问一二,我好见识见识推鞫房是甚么样子。”

    练绘闻言笑起来:“见识推鞫房是假,见人才是真罢?”笑中亦有不解:“不过是寒门出身的从妹夫,值得这样上心吗?”

    “练绘。”王夫南直呼其名,“你也是寒门出身,笑话他的出身有意思吗?”

    “并不是笑话,是觉得好奇。你插手这件事,完全我的出乎意料。”练绘清俊面容上始终挂着淡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令他觉得有趣极了。不管是许稷,还是王夫南。

    “那便说说你的意料之内。”王夫南见他不答,又说:“到御史台你是主我是客,不请我喝杯茶么?”

    “御史台的茶一向难喝,不嫌弃就进来吧。”练绘说完便转身往里走,他有宦门新贵所该有的一切姿态,但又不卑不亢不谄媚。要知道,若不是王夫南当年伸援手,他可能早就流落街头了,哪里还能考进士做台省官。即便是这样,他与王夫南之间,如今也看不出半点帮扶与被帮扶的痕迹。

    练绘寻了个无人的公房坐下,将茶叶捣碎,煮茶给他喝。

    水声汩汩,公房外柏树被风刮动的声音颇有些瘆人,一盏灯幽幽亮着,练绘开口道:“你若是前几天来,我会当你是关心王十九郎。不过我听闻你今日在考院所为,又见你过来,便笃定你是为许稷而来。”

    “许稷的事确与十九郎有关?”

    “有。”练绘低头搅拌着茶汤,又说:“但也没有。”

    “我猜猜看,十九郎反咬一口,说许稷索贿,犯了六赃②中‘受财枉法’条,是不是?”

    练绘将一碗茶汤递到对面,无声笑道:“看来你对王十九郎的作风很是了解。”

    王夫南自然相当了解自家十九弟,歪曲是非的本事与三叔母蔡氏一模一样,小时候犯了错从来都往旁人身上推。

    但他又说:“不过我猜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仅此一条应还犯不着差人去吏部考院拿人。你不如直截了当告诉我,许稷犯了什么事。”

    “此案是褚御史审办,我知道的并不多。”练绘眸光里藏满不可说,“不过你要相信,越是寒门出身的人,越懂得自保。”海鸥_20110930 雪云霏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抵足而眠的关系到底是睡一起还是木有睡一起!

——*——*——*——*——*——*——

①门籍:进入皇城特别是宫城门,要凭“门籍”。门籍有两种,一种是当月有效,一月一换;另一种叫“长籍”,可以长期使用,但每月也要登记。如果不该值班却以长籍进入宫门,也算违法。
另,皇城宫城的区别在哪里?长安城是以禁苑、宫城、皇城、外城郭这样的格局来建的,宫城是我们都熟悉的宫,皇城里面则分布着中央各个衙署。
我曾经画过布局图,见微博,搜索关键词“衙门”。

②六赃:唐“名例律”中,首次辟专章将六种非法撰取公私财物的行为归纳到一起,冠以“六赃”之名。即“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受所监临,强盗,窃盗,坐赃”六大官员职务犯罪并为后世所沿用。
 

所有跟帖: 

《半子》作者:赵熙之----(10-17)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360606 bytes) () 01/20/2016 postreply 10:27:56

《半子》作者:赵熙之---- (18-23)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315148 bytes) () 01/20/2016 postreply 19:19:38

《半子》 作者:赵熙之---- (24-29)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258479 bytes) () 01/21/2016 postreply 19:07:44

居然跟你在一个地方看文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1/2016 postreply 20:07:07

他乡遇故知呀,握手握手!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34 bytes) () 01/21/2016 postreply 20:10:43

这里的一个不常用的马甲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2/2016 postreply 05: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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