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狱长正在吃早饭的时候,侯风与曾通就来了。他们来得比狱长料想中早了许多,这时候大多数看守和犯人都还在眼巴巴地盼望着下午的放风。狱长一夜未曾合眼,他在一个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直到轮班的看守将他们带了进来才合上本子。
“狱长,这两个人说是想通了,说想要见你,请你给他们一次机会。”
狱长点点头,让两人进来。狱长尚未坐稳,那看守又道:“还有那个乌鸦,他说他也想通了……”
狱长瞄了一眼曾通和侯风,发现两人竟然同时对他微微摇头。咦?这两人怎么会同时这么默契?难道乌鸦说了什么得罪他们的话不成?狱长板着脸道:“你回去将他看好。我现在没空听他胡说八道,让他再多反省反省。”
看守退出去将门掩好,侯风马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曾通也有样学样,似乎两人都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力。狱长左右打量侯风和曾通,两人的眼睛又肿又黑,仿佛彻夜未眠,狱长知道自己未必好得到哪里去,于是他说:“怎样?你们反省好了么?谁先说?”
侯风责无旁贷地开口道:“我先说。在我开始反省我的企图越狱的罪行之前,狱长,我要向您反应一下监狱里的一些违反人权的情况。众所周知,监狱做为国家执法机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最需要做到对法律的遵守以及对……”
“省省吧你。”狱长一边接过曾通递过来的记录两人谈话的纸,一边不耐烦地打断侯风看起来刚刚开了个头、下面跟着明显又是长篇大论的废话。他一挥手拍拍腰间的老枪:“没人会再有那么大的胆子。直接用说的。乌鸦怎么说?”
侯风哈哈一笑:“乌鸦?他现在肯定一万个不情愿我们抛下他不管了,也许他正在想办法自杀。”
“哦?”狱长抬抬眉毛,他敏锐地察觉到一旁的曾通脸上晃过一丝不安。
“那么,我从头说起。不过,在这个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更正我原来对跟踪我们的人的观点。”
曾通忍不住插话:“什么观点?”
狱长瞟了侯风一眼,很明显,这个侯风并没有耐心和曾通这样明显智力不如他的人做什么回顾。他道:“那天我们夜探之后,我刻意将我们的谈话内容放在桌上,好让你带回去看,但你遗漏了两张最重要的、上面包含了我们对于事情的分析的对话的纸。简单点说,那天的计划是我让你和侯风以越狱的名义去探路,我跟随在你们后面。而后侯风离开你,其实是绕个圈子跟在我后面。一直以来我都察觉有人在盯我的梢,这样刻意让我们查出是谁在跟踪我。那天发生的事情说明,在甬道里前进的不止我们三人,你在最前面,我跟在你后面,侯风在我后面。”
曾通直听得寒毛倒竖:“可是,后来呢?”
“后来侯风抛下你,去把迷宫地道里的标记弄混。然后你和我之间,也就是你的背后出现了一个人。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你,结果跟着他走叉了路。他没有办法辨识侯风故意弄混的标记,胡乱走着,结果他最终也没有能跟踪到你,就自己回来了。后来侯风从后面追上我告诉我情况不对,我才意识到那不是你。再后来他似乎发觉了我们的存在,但是我们也没有能追上他。”
曾通面色惨白地听着,看得出来他不愿意回想起那天在甬道里的一幕幕让人心里发毛的事件。狱长毫不理会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接着说道:“所以了,那天在甬道里的顺序是这样的:你——跟踪者——我——侯风。这个X先生自己认识回来的路。从这一点上判断,他是个很熟悉监狱内部构造的人,我和侯风的分析是,那是个看守。后来我们回来之后,他又来偷听,但是被我们发觉了。我们出去也没能追上他,很可能他是后来偷听我和乌鸦被我打死的那个,叫刘什么来着?本来我以为会是马宣,这证明他们不止一个人——这事儿你们都听说了吧?嗯?”
侯风点头道:“对,这个该死的监狱看起来密不透风,其实什么鸟动静都能马上传遍每个人的耳朵。那个看守被你打死了——顺便说一句,我操,我也不他妈在乎或者很乐意拧断随便哪个看守的脖子——但是这跟我们的推论有出入了。这就是我想更正我的观点的原因之一。那天跟着曾通的那个神秘先生不是看守,更不会是你亲手了结的那个幸运的叫刘什么的家伙。”
狱长一扬眉毛:“说说看。”
“我们的推论,有一个严重的漏洞。你说过,是有人盯梢,但那是跟踪你。但是事实上我他妈的跟了你半天,屁影子也没一个,倒是有人在盯曾通的梢。为什么他不跟踪你,而是跟踪曾通?或者,他有没有发觉跟踪的人不是你?”
狱长颔首道:“我在听。”
“在给你一个明确的、我推论出的答案之前,我认为我需要告诉你我的证据的由来,证据来源于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事情。事实上,正是这些事情,当然也包括你枪毙了一个看守,让我发现我们想错了。我想当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之后,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狱长双手合拢,向后一仰,将两只腿抬起来放在桌上:“听起来是个相当长的故事,讲吧。”他微微眯着眼睛。
“从那天我们关禁闭开始。那天我们进去之后,我故意撩拨那个马宣……”
马宣在侯风身上发泄了聚积已久的郁闷。在他看来,充分利用手中的没有电池的电棒是件鹘山监狱里稀有的能将没有本质区别的看守和囚犯区别开来的事情。说不上有多开心,只不过让自己活动活动筋骨而已。
那回偶然听到狱长喜欢喝茶。自从自己从仓库里翻腾出一包茶叶之后,狱长果然对自己改颜相向,总是让自己做最重要的工作,总是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处理。比方说,这回看管这两个不知好歹企图越狱的犯人。尽管他得到过消息,这个侯风是非常了不起不能得罪的角色,但他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狱长对侯风表现出的那种隐隐约约的反感。至于曾通,那大不相同。马宣相信自己眼睛并不太坏,至少狱长对曾通有不少好感是绝对不会看错的。所以对待曾通,他不由得谨小慎微起来。
他以为,狱长将他们交给他看管,这是狱长对他的信任的表示。至于吴仲达,那是顺带捎上的,以便让他好轮换休息。
那个侯风被自己狠狠地教训了一回,恐怕没有什么胆子闹事了。哼,其实这是救了他。越狱?谁能真的越过外面的大戈壁了?
马宣这样想了一回,就靠在墙边,开始打盹。他不知道,他教训的侯风正潜伏在后面油灯照不到的死角,距他只有几步之遥。
侯风观察了一会儿马宣,确定他已经睡着。他回身走到曾通的门口,看见曾通也躺在炕上没有声息,不由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是厌恶曾通实在缺乏应对事情的能力,还是称赞他良好的睡眠。不管怎样,他拿出狱长安排给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曾通依然在床上毫无动静,这个小子,就算现在自己一掌斩断他的脖子,他也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侯风将曾通摇晃两下,待他醒来。
曾通迷糊中睁开眼睛,看见侯风正矗立在面前对着自己冷笑。很快他就想起是怎么回事。“怎么?”他轻声问。
“这是你看到的?”侯风压低声音到耳语的程度,他摇晃着曾通写着自己在甬道里迷路经历的纸。纸张在昏暗中轻轻地哗啦做响。
“是我写的。”
“屁话!难不成是老子写的?”侯风觉得自己的耐心在一点一点的消逝,“我问你!是不是你看到的?”
“是。”
侯风叹了口气,尽管没有太大的希望,他还是觉得值得一试。他跳上炕盘腿坐下,说:“现在去把那盏油灯拿过来。我们在这里复原今天走过的路。”他拿出纸和笔。
曾通惊讶于在自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而侯风却似乎还有无限的精力。要知道,他和侯风这天晚上干着同样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狱长此时也同样没有入睡,而在大脑里飞快地盘算着他的计划。
今天走过的路?他尽量想象自己忽然升起,漂浮在空中,眼睛穿透光秃的山和悬崖,一直看到甬道里昼夜不分一直长明的油灯点点连成的线。在刚开始,似乎是那么回事。但那是因为这些都是平常自己走过的、也是所有犯人看守熟悉的甬道。很快,进了岔路……
侯风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估算方向是一回事,精确地回忆起走过的距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精力旺盛记忆强大的侯风,要准确地回忆起每一个岔路,每一条走过的路的距离,也是非常困难的。
和曾通的情况几乎一样,走进岔路之后,记忆开始模糊而捉摸不定。即便是一条短短的、几十米长的甬道,也够让他回想半天。这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精确的工作,而偏偏这个工作最需要做到精确。一个岔路的遗漏,可能导致之后的整个回忆成为一堆废纸。而现在,却又不可能重新回去一一对应。
终于侯风率先完成了回忆,他拿出狱长的地图对照。由于自己只走过一些路,所以自己画出的是一条线,而地图上面则是一片蛛网。嗯,刚开始的时候,一条小而短的甬道,这是自己住的地方。通过去是一条交通甬道,往北走是有去外面操场的出口,在往西一条通道通往主干甬道。这里是一间很大的空房间,据说可以开会,往南有一条小甬道朝西,再朝西是另一条通道通往厨房,他们没有走厨房,而是朝里走……
这些肯定是平常犯人和看守经常走动出没的地带。自己虽然才来一天,画得几乎跟狱长的地图一模一样,他得意地笑笑,脑袋里对自己的记忆力大大赞赏一番。纸张不够大,他拿出自己画的第二张纸:然后再朝里走,那里有一条岔路,是小小的上坡,他记得在这里他和曾通曾经停顿了一下,因为需要等到狱长从后面赶来。曾通当然不会注意到狱长的曾在这里潜伏到他们的背后阴影里。然后再朝里走,拐了一个弯,是三个岔路……
看着看着,侯风慢慢地笑不出来了。之后的路,自己的回忆开始和地图慢慢变得不一致。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小小的误差,侯风尽量做着修正。但很快他连这个工作都放弃了,因为后面的偏差越来越大,最后根本几乎完全不一样。
狱长说过,地图似乎不完整,而且有差错。可是,怎么会错成这样?自己如果出错,还有记忆出错的借口。只要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画出的地图应该就非常相近。侯风急于验证自己的记忆,他看看曾通。
曾通正苦恼地咬着笔发愣。他画到了自己迷路的地方。
也就是说,他在自己的记忆里,再一次走到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甬道里。恐怖的阴影,为他指路的影子,不符合光学原理的影子投射,迷宫里反复出现的侯风留下的符号……他一身冰冷,汗水不断从他全身没有体温的毛孔里涔出,脸上湿漉漉的如同被恶魔的舌头舔过一样。他颤抖着用笔画到了侯风丢下他的地方,然后一路往前——那是自己的阴影给自己指的方向——那是一路油灯熄灭的黑暗之路。
侯风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皱着眉将曾通手里的纸张拿过来,将曾通回忆的甬道和自己的对照。除开没有考虑距离因素,在刚开始的时候,基本上两人一致。曾通能画对当然有他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因素。但到了后来,就越发乱起来,不仅和地图不一致,和他侯风的回忆也完全不一致。
侯风觉得今天自己忽然有自从十八岁以来再也没有过的难得的好耐心。他仔细地看着曾通的地图,对这样的情况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不奢望曾通的回忆能有多少准确的成分,他只是想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他参考、激发并让他回忆起更多东西的线索。但慢慢的他失望了。这个曾通不仅仅是对距离缺乏足够的直观印象,而是绝对一个没有什么方向感的家伙。到后来,甚至连东南西北、甚至连简单的左拐右拐都不清楚。比如说这样一个地方,明明是自己一个右拐、然后扔下他的地方,他没有回转,却一路往里走!真是废物!他记得很清楚,那里的油灯熄灭了,不可能在往里走。他想起曾通在纸上描述的东西,不由恼怒起来。但曾通绝对看不出这一点,因为这时候侯风的脸上挂着微笑。
侯风微笑道:“这里,就是你宣称自己迷路的地方?就是你说的你的什么影子给你指路的地方?”
曾通点点头,侯风出奇的好态度让他感到有点惶恐。
“你确定你没有产生幻觉?”
“没有,”曾通点点头,又慢慢摇摇头,“不,不知道。”
侯风越发笑得开朗起来:“不知道是指你有产生过幻觉?还是没有?你真地从那条黑路里走过来的?那里真的有我画的标记?”
“对!”这一点,曾通很肯定,他不会把这一点记错。
“那么,你在我抛下你之后,往原路退回的时候是迷路了?你真的是按照我留下的标记走的?”
“我不知道你的标记是左是右,有时候,你……”
“废话!”侯风狠狠一拳头砸在曾通头上,曾通没有任何抵抗就倒了下去,但很快就又支了起来。侯风没有用力,那也没有这个必要。“我记得我不曾在甬道里砸过你的头,你是用头撞过墙还是怎么?我们一路往西走,你再往西居然也能走回来?难不成你操叉老娘的是从地球那边绕回来的?”
“那是……往西?”
“算了,”侯风挥挥手,他认为要教会曾通东南西北这四个方向的概念是太复杂了些。他继续埋头看着曾通乱七八糟的地图,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居然绕了一圈又自己跑回来,一个死循环。更可笑的是有的十字路口是走了两遍,一遍走的是东西方向,一遍走的是南北方向。侯风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也糊涂起来。这真他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竟然被这个白痴影响了,也不知道弱智会不会传染。
“侯……侯……风。”又被侯风揍了,曾通渐渐恢复起了当初第一次与侯风这么近距离时的畏惧。
“什么?有鸡把屁快放。”侯风没好气的。
“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不可以。”侯风放下笔,两人的路线完全对不上。这算什么呢?这个曾通也许很苯,但是如果路线完全不相同的话……有没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比如说……还有另外一条路回来?侯风重新将目光投向曾通。这是个新的思路,完全有这个可能——也许鹘山监狱里的路是四通八达的,或者至少有一小部分是相通的,那么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
曾通看着侯风炯炯的目光瞪着自己,以为他又要发难,可是等待良久却始终不见他动静,他大着胆子问:“你那标记,到底是左是右……”
侯风一边让自己思考,一边信口回答说道:“什么标记是左是右,那骗的就是你这样的白痴。标记就是标记,越是简单的东西就越容易让人迷糊。我故意将标记做得好象有指示方向的意味,一会儿在左,一会在右,其实那不过是幌子。标记唯一的用途就是在我们前进的时候,如果又看到了标记,那说明我们迷路了。如果我们往回走,那没看到是迷路了。每走一百步,我就画一个。你说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了我的标记,那很正常。”
“可那条路——没有油灯?”
“没有油灯?我知道。那条死路里当然没有油灯。”这里那么荒僻,谁那么鸡把有好心情修那么大一个工程?不,不,工程量来看,其实也不算大。如果有称手的工具的话,一百来号人也能修成……
“不,是有油灯,灯里也有足够的灯油。是被人故意熄灭的。”
“哼,那又怎样。”甬道绝大多数地方都不平整,意味着修建得很粗糙。也许本来修的时候就没有考虑修得有多平整。那么修这个东西,目的何在?也许这里本身不是监狱。那么这么复杂的甬道是为了什么呢?采矿?战备基地?也都不象……
“那里虽然很黑,但其实也不过是甬道。里面也有你留下的标记。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迷路的后面有你留下的标记,前面也有你留下的标记?而且前面的油灯被人为的弄熄了。”
“奇怪?”侯风回过头来,“你说什么奇怪?什么前面后面油灯的?”
曾通将话重复一遍,侯风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前面也有我做的标记!我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曾通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侯风忽然道:“等等,你记得的都是些什么标记?”
曾通尽量回想,用笔在纸上涂抹着:“就是简单的图画,一个圈啊,一个叉啊,一个十字,一个箭头,三角形,还有汉字,不过,都是些我不认识的字,似乎是小篆……”
“小篆?”侯风大惊失色,“我从来没有写个这玩意儿,我压根就不会。你在哪里看到的?”
“就在……那条被弄熄的甬道。”
侯风一拍脑袋,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什么?”
“你还不明白?我们被人玩儿了!”
“什么被人玩儿了?”曾通更加困惑起来。
“我从来没有写小篆,而这小篆出现了。我问你,你以前看见过吗?没注意?哼,我就知道。跟你说也是白说。”侯风懒得理会曾通了。他在心里盘算着,狱长的计划是个典型的反跟踪计划:自己跟踪别人,让一个同伙来跟踪自己。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发现了有人在跟踪他们,只不过是在跟踪曾通,而不是狱长和自己。狱长和自己的结论是这个跟踪曾通的X发现了自己被狱长和自己反跟踪,于是逃了回来。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多余的小篆符号,必然是X先生画的了。他一定一早就开始跟踪狱长,然后狱长跟着曾通和自己,自己扔下曾通,绕到狱长背后。而那个X一定也看见了侯风做的标记,于是也有样学样,企图混淆方向——那确实混淆了曾通的方向,因为那时侯曾通还不知道标记的含义。
侯风在纸上做着笔记:
殴打曾通之前甬道里众人的顺序是:
自己和曾通——狱长——X
之后自己躲了起来,直到狱长超越自己,所以顺序是:
曾通——X——狱长——自己
可是,这个理论的漏洞是,这个X是什么时候超越了狱长,直接跟随曾通的?侯风记得很清楚,自己一直在一条没有油灯的黑暗甬道口隐蔽着,等待看到狱长走过许久才跟了出来,并没有看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看着侯风在纸上的图画,曾通也若有所悟,他说:“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是你也迷路了?”
“放屁!”侯风想按住这个白痴的脑袋狠狠地撞向墙壁,“就算我也迷路了,狱长能他叉的迷路么?就算狱长也迷路了,我们俩一直在一起的,岂能不知道?我叉,拜托你不要以为你有接近于零的智商就以此断定全世界都跟你一样!”
“那……那……”
“那说明,盯梢的人不止一个!不仅有X,还有Y,甚至还有Z什么的也说不一定。”侯风道,“我在想,为什么在我和狱长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跟在最后的X可以超越狱长和老子自己,去跟踪你。这是他叉的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我一直跟在狱长后面。所以这个X根本就没有超越狱长和我,这个X一直在我们后面!当我们跟踪这个我们以为的X,并错把他当作你的时候,他其实是Y!他发觉了我们的跟踪,于是逃了回来。”他在纸上重新画了一遍顺序:
曾通——Y——狱长和侯风——X
侯风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在甬道深处,自己跟踪监视别人那就罢了。但如果当自己孤独一人走在黑暗中,背后却有一个不知名的X的时候,那确实不是什么良善的感觉。
曾通道:“你们什么时候跟丢我的?我是说,那个Y,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冒出来?”
侯风点点头,觉得这个曾通还没有蠢到家。这确实是个问题:“我将你丢下之后,按原路返回,走了不到两百米就躲了起来,直到狱长从我面前经过。我等了许久,发现并没有人跟踪狱长,才自己出来接着跟踪狱长。问题就出在这里。这时候你想必已经开始往回走了,这是你迷路的开始。狱长就在这时候跟丢你的。后来他越走越近,我也越走越近,我们俩会合后,他跟的这个人——这个Y,被我们发现分明不是你。也许是我们走得太靠近了,也许是我们太心急于看看他到底是谁,反正被他发现了。那家伙撒腿就跑,他熟悉道路,我们一路跑回来也没有追上。至于狱长怎么跟丢的你,那要问他自己。”
……
“等等!”狱长打断侯风的回忆,“按照你的理论,那么其实你没有发现那个我们后面的X?我们后面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X?为什么不能只有一个Y或者X?”
“这样的话就没法解释他怎么会在曾通迷路的时候突然出现。没有道理这个人一直潜藏在甬道深处专门好心等着为迷路的囚犯或者狱长带路。”侯风略带讽刺的说。毫无疑问,狱长跟丢了曾通让他颇为不屑。
“那么按照你的理论,这个Y是怎么出来的?我是说,在X存在的前提下?”
“X和Y是一伙的,虽然我们不会有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个事情,但我想这一点大家都能达成共识。”见狱长点头,侯风接着说道,“你不是从曾通迷路的时候才跟丢了,是最先开始就跟错了人。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在我和曾通出来的时候,X和Y跟上了我们,你在约定地点后面发现并跟踪的并不是我们,而是X和Y。当我扔下曾通之后,X和Y也分头行动,他们一人盯我,一人跟着曾通。当我潜伏起来之后,Y也潜伏起来,直到你出现,你向前走跟着的是曾通后面的X,我跟着你,Y仍然跟着我。所以那天甬道里众人的顺序应该是这样。”
侯风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出众人的顺序:
之前:
曾通和侯风——X和Y——狱长
之后:
曾通——X——狱长——侯风——Y
侯风接着道:“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曾通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小篆!他说他看见过有人在我从来没有到过的甬道墙角画的小篆。我非常清楚我用过的标记,没有小篆。这说明他们在企图混淆我们的视线,企图让我们,最主要的是让曾通迷路——因为我当然知道我的笔迹。这个人不大可能是X,他一直在曾通后面;也不大可能是Y,他必须要避免被我发现,何况也没有理由放弃我们。所以,更有可能的是,那天在监狱里不仅有X和Y,还有一个Z。正是这个Z在混淆视线。这个Z,我们一直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但他留下的标记却让曾通发现了。”
狱长扰扰头:“他混淆什么视线?事实上曾通刚开始迷路,但最后确实是回来了。你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另外,你的意思是说,我跟错了人,而你也没有发现跟踪的人。你这套理论在逻辑上说得过去,但是有一个问题。你把那帮狗叉子看得太高,他们没有你想象的这么精明强干。别说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断定他们不是看守,这是一个假设证明另一个假设的愚蠢行为。他们跟踪我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行动,反而,他们其中一个还好心给曾通指路。那么,他们这样做的理由何在呢?同样的,就算是这样,这三个神秘的X,Y和Z确实存在,你也没有说出他们不是看守的理由。”
“我还没有把这个星期的事情说完。”
“还没完?”
侯风看向曾通,曾通也看向侯风,两人对视一眼。侯风说:“没完。不,是事情还没有真正开始……”
“毫无收获!”终于侯风放下手中的纸,下了这么一个结论。曾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就在上一分钟,侯风才分析出在甬道里跟踪他们的可疑人物的情况,怎么转瞬间又说是毫无收获?曾通想不明白,他只明白了一件事情:凭他自己的脑力是根本无法应对这样的事情,更不要说是尝试分析。他更明白的是,不管脑力还是体力,他都远远不是这个侯风的对手,这个侯风可以随时象捻死一只蚂蚁一样随意弄死他,或者,如果侯风愿意的话,可以彻底地玩死他。
侯风注视着曾通,见他一脸的白痴般的茫然不知所措,不由笑了出来:“瞅啥?不是毫无收获是什么?”
“可是你刚刚……”
“我问你,今天我们晚上出去,首要目的是什么?”
“是……狱长说的,他被人监视……”
侯风打断了他的话:“你他妈长点脑子好不好?我们今天的首要目的是出来探路的!什么叫探路?不知道?我操我怎么遇到你这种蠢材了?熟悉环境,摸清路线,好在需要的时候加以利用。明白不?我们今天在探路这件事情上根本毫无收获!我们回忆的路线根本就驴头不对马嘴,没有一丁点参考价值。知道现在该干什么吗?”
曾通摇摇头,侯风取出记载曾通这天晚上经历的纸:“现在,我认为是解决你的精神疾病的时候——”
“沙……”
一种奇怪的声音同时传进两人的耳朵,两人同时抬起头看着对方。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黑暗之中传来,充分引诱出一个人心底深处能有的最邪恶的联想。曾通只觉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一口废弃百年的荒井,井黑色的大口狰狞地长开着,一股巨大的如同井水一般充沛的冰凉透过他的全身每一寸皮肤。
在凭空的想象中,那似乎是一种极缓极缓极缓的脚步声。但是,如果是对照人走路的声音的话,会马上发觉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良久,没有更多的声音。侯风缓缓拿起笔,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写道:「别出声,你刚才听到了?」
「是。」
「以前听到过没有?」
「没有。」
「有其他人提起过吗?」
「没有。」
侯风点点头,他慢慢站起身来,从侧面走向门上的透气孔。在他的视野里,透气孔慢慢地变大,自己的阴影挡住了屋内油灯的光线,他站住了,好让自己的瞳孔略微收缩以适应外面甬道的黑暗。渐渐的他看清楚了外面的甬道,以及对面那个黑暗的,没有人居住的空房间。
侯风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既然自己和曾通同时听到,那么说明都没有听错,那声音确实存在。曾通以前没有听到过,而且也没有人提起过,那说明不是什么动物或者自然现象。另一方面,这说明这声音是针对自己,特别是针对自己一行今天晚上的行动而来的。
他拿出钥匙,但并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而是俯下身去,从钥匙孔里窥探。但仍然没有看到什么令人怀疑的。钥匙空里并没有他预想的人的身影。于是他轻轻地将钥匙插进门里,轻轻地转动,锁“咯”地一声开了。
“沙……”
又是一声!
侯风猛地推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如果是曾通在这种情况下,想必会困惑地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才好。更准确的假设是,曾通在这种情况下早已吓得不敢动弹。但侯风不是曾通。他的目光迅速地扫向周围各个方向,连头顶也不放过。在没有目标之后,他慢慢地朝甬道另一侧,也就是自己的房间走去。
屋里仍然没有人,似乎甬道里已经排除了监听者的存在。他继续往前走,在拐弯处听了下来。因为在甬道和另一条交通甬道交接处站岗的马宣均匀地鼾声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他探出头,仔细地观察马宣。脚是容易暴露行踪的地方,衣服背面也许有靠在墙上而带下的沙土……马宣一切都正常。
“沙……”
又来了。那人没有离开!侯风掂起脚尖快速地跑了回来,但除了脸色苍白的曾通以外,没有任何人的踪影。曾通竖起手,直直地指向对面。
侯风的眼睛跟随着曾通的手,慢慢聚焦在对面理论上应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门上的透气孔上。他摸了摸腰间,将被他捏成尖锐匕首的油灯拿了出来。在一瞬间他已经断定,这是个看守。也许他是X,他是Y或者Z,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将他捉住,而又不惊动门口偷懒的马宣。这倒是个难题。在这么短短一瞬间,侯风至少可以想出一打悄无声息将对方杀掉的方法,但要活捉,那还是个新课题。甚至连强悍如同侯风也不能打百分之百的包票。
狱长交给侯风的钥匙是狱长自己的,可以打开监狱里所有的门。而曾通那里的是开曾通门的备份钥匙。侯风不知道,在同一时刻,狱长已经决定用一种他自己的方法——也只有以狱长的身份用起来才妥当的方法——解决监听者,而在一段时间内狱长应该不会需要什么钥匙。
突然侯风停住了用钥匙打开门的尝试。因为他忽然发现,对面的这扇门根本就没有锁上!暗赫色的锁上绣迹斑斑,布满了灰尘。锁齿合进在锁体里,根本就没有——以后也不大指望——弹出来。但那锁分明已经失去作用很久了。
“吱呀~~”,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声,侯风轻轻地将门推开了。屋内仍然没有任何异常得值得注意的东西。侯风恼怒地回头瞪了曾通一眼,但他很快又来到另一个空房间,也就是自己牢房的对面。这一回,锁却是完好的,象征狱长身份能够打开所有门的狱长钥匙派上了用场。
依然没有人。
曾通跟了出来,见没有人,他长松了一口气。他指指门口,耳语道:“马宣?”
侯风恼怒地回身摇头,表示没事,他压低声音:“你不是说在对面吗?”
“那里没有?”
“那里只有你的鸡把!”
曾通走进这个他天天起床就能看到的、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门。门里的牢房除了和他的牢房因为需要位置对称而将炕移了位置以外,并没有更多的不同。炕上没有棉被枕头,露出黄色的土胚,一盏布满灰尘和沙土的油灯歪歪斜斜地吊在墙角,里面也不可能有什么灯油。看得出,这里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在侯风对面的房间里,想必也是同样的情况。
看上去,有看守在监听的怀疑已经解除了。可是,明明两人都听到的声音,又做何解释呢?尤其是,当侯风在甬道口的时候,曾通分明听到的、从对面空屋里传来的声音。
侯风皱着眉头用油灯将虚掩的门拉回来关好。他问:“你一共听到了几次?那声音?”
“三次。”
“嗯?嗯……”侯风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琢磨不清。这声音是什么?或者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曾通并不是胆子吓破了昏了头,如果他写的他的经历是真的话……
侯风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监听者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现在暂时抛在一边,他仔细地回想着那声音,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他试着用自己的鞋底摩擦地面,不对;衣服摩擦墙壁,也不对;慢慢地走动,这更不可能,穿着布鞋慢慢地走动,连个屁声音都不会有。
那么,如果这是那个监听者的声音,如果是存心要监听他们的话,完全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来。
“沙……”
粗粗听起来,象是布摩擦在地上的声音,但自己做起来,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侯风看了看同样一脸困惑的曾通。他问:“那声音,你听上去象什么?”
曾通道:“似乎象是衣服或者鞋摩擦地面,但是又不象……”
要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话,侯风会毫不犹豫一巴掌打过去,但是现在他却打心底里同意曾通的说法:“我也认为是这样,那声音象……”他用自己的鞋模拟了一下,并不太成功,曾通也点头,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曾通说:“也象是那种有人走动的声音,象——”
“砰——”一声闷响传开了,凭侯风的经验,那是把口径不大的手枪开火发出的声音。在一瞬间他就笑了:“不知道是谁遭殃了。快,各回各屋。”
……
侯风点燃一支烟,暂时休息一下。曾通也点上一支。狱长宽容地看着。如果说狱长的脸在绝大部分时候都如同雕像一般冰冷而没有生气的话,他敏锐灵活的眼神则多多少少暴露了他的心理活动。与此绝对对立面站着侯风。侯风的表情相当丰富,嬉笑怒骂皆在其中。但是,侯风的眼睛却时刻都如同死鱼一般空洞。如果走到停尸房,随便翻开任何一个身披遮头白布躺在冰冷硬板的人的眼睑,就会看到侯风的眼神。
看到曾通好奇询问的眼光,狱长将手摸向茶杯:“我从来不抽烟。烟不是我的。这与你们无关。”他喝了一口茶,又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既然如果是看守们在盯梢,那完全可以不发出声音。那么以此推断,发出声音的监听者就不是看守?”
“不是这样,”侯风回答道,“任何人都可以不发出声音。不管是看守还是犯人,大家都穿平底的布鞋。当然不排除也许有没有经验的人存在。我刚才已经说了,那声音不是鞋或者衣服发出的。你是凭空朝门外开枪吗?”
“当然不是。我听到了门外的动静。记得那天我把曾通找回来之后的事情吗?我是说,我们听到了动静,出门看到一个看守的背影,当然最后我们没有追到他。”
侯风断然否定:“不是这种声音。那声音很奇怪,很古怪,怎么说呢?就象……就象……”
狱长一摆头:“说话一样。耳语那种?”
“对!”侯风一拍大腿,“就是那样!对、对,对极了,我一直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对极了,他妈的,就是那样!”
屋内烟雾缭绕,狱长厌恶地一摆手,似乎对这样污染空气并毒害他人的做法非常不满。对于一个不吸烟的人来说,这是正常的,尤其是鹘山监狱所有房间都缺乏对流空气的情况下。但是曾通觉得狱长并不是真的对他和侯风的二手烟厌恶。在以前无数次和狱长闲聊的时候,狱长总是端着茶杯看着曾通一支接一支的吸烟,毫无介意之色。曾通觉得,狱长不会因为多出一个人就如此的敏感,他是在借此掩盖什么东西。
曾通问道:“狱长,你以前听见过这种声音吗?”
狱长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俩,注意过油灯有什么古怪吗?”
曾通和侯风一齐摇头,狱长道:“我听过类似的声音,只不过,不是那种沙沙声,而是油灯的声音。似乎是没有灯油了,发出的声音。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刚才说到枪声,乌鸦该来了吧?”
“不错,是乌鸦来了……”
曾通垫着脚尖,将脸贴在透气孔的木栅栏上,看着乌鸦被两个看守押送进来。他们将乌鸦关进了侯风对面的牢房。曾通感叹自己没有侯风那样魁梧的身材,这样艰难地观察实在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
侯风冷笑着看着乌鸦牢房的透气孔。两个看守照例是一顿踢,不过和马宣不同的是,他们选择的是闷踢,“啪啪”声如同在打一个没有生命的沙袋。侯风摇摇头,他虽然知道看守拿囚犯活动活动筋骨锻炼锻炼身体是天经地义,但是乌鸦这么瘦弱一个人,似乎应该有更好的对付手段才对。乌鸦比他想象中的有种,没有啃一声。
待两个看守走后,规规矩矩倦缩在炕上的乌鸦站起来,他对对面的侯风道:“侯先生,我来了。”
“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个他妈的熟人,”侯风看着乌鸦肿得半边高的脸说,“这个世界真小——是狱长安排你来的吧?”
“对。侯先生,可不可以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哦?”侯风眉毛一扬,“凭什么断定我不会失手?夜路走多了,总也得遇上三两只鬼,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乌鸦无奈地摇摇头:“抱歉。外面的看守,不要紧?”
“没事,老子担保他现在睡得比埋在地下还塌实。好吧,给你说了也无妨。我是进来做一只的。”
“谁?”
“你。”
仿佛有一只强力血泵从乌鸦脚下抽去了他所有的血液,乌鸦红肿发胀的脸突然变得惨白,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侯先生还是那么爱说笑。上次的事情,真是谢谢你了。”
“没关系,我只收钱,不用谢我。该谢谢我的是那个让我服侍上路的人,他也确实非常领我的情,脖子断了还瞪着双死鱼眼睛笑迷迷地看着我。对了,上回忘了告诉你,那人死像还不错,断了的脊椎直接从后背插出来,相信会让他养成不仰卧的好习惯。另外他死得也挺快的,差不多有三个小时吧。”
曾通忍不住问道:“你杀了谁?”
侯风冷哼一声:“你这么关心干什么?反正不是你老娘。”
乌鸦道:“你是曾通吧?好奇心挺重的那个?”
“对,是我。”
“没什么,那回是我们请侯先生清理一个吃里爬外的败类,”乌鸦道,“是清理门户。你们是真的想越狱吗?”
不等曾通回答,侯风道:“你不想?”
乌鸦惨笑道:“我这辈子活到现在四十多年,进过的监狱和看守所我自己也数不过来。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有象鹘山监狱这样的监狱存在。你们来的时候,总经过那些大戈壁和甬道吧?”
侯风冷笑道:“看起来,鹘山监狱对犯罪分子的威慑力还不小,可以让一个从几岁街头小偷干起的老资格惯犯产生悔不当初的心理。看来鹘山监狱是该领一个金字招牌才对。”
曾通打断道:“侯风,你杀人都是……那样吗?”
“什么那样?哪样?”
“就是,什么脊柱……什么脖子……”
乌鸦和侯风同时笑了起来。侯风道:“你想说什么?我很残忍是不是?废话,如果你是只猪,去屠宰场看看那里有没有仁慈?那里血淋淋的器官对你瘦身倒是大有帮助,说不定你会就此吃素,然后得道成仙,素食不是会让人长寿不是?不过,不,你错了,我很仁慈。”
“你很仁慈?”
“我当然很仁慈。看看那些被我杀的人,比方说,上回乌鸦他们那伙人的败类,”侯风看向乌鸦,乌鸦点点头,“那家伙卷走了他们所有的钱,我给他留了个便条,于是他从东北一路跑到海南岛,又跑到新疆,整整三个月!想想看,三个月!一百天!想想看,整整一百个焦虑、不安和恐惧,一百个战栗、悲观和绝望。他知道是我在他的后面,他知道我不急于杀他,这是我的风格,我要追到他筋疲力尽没有任何能力反抗的时候,要追到他对命运投降的时候,要追到他求生的本能消磨干净的时候,才会满足他心里涌起的让我快点杀掉他的愿望。你不知道那三个月他是怎样熬出来的,但是我知道,我天天都看着他,他起码掉了二十斤肉。到最后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是怀着欣慰的心情离开的。”
“听你的口气,你很喜欢杀人吗?”
“不,我一点不喜欢。我有那样的能力,也有那样的向往,但我不喜欢。那样的工作让人非常陷入思考的泥潭。思考是件好事情,对,哲学家都是这样。我不能从杀人中体会到乐趣,我甚至也不能从操纵他人生命的过程中体会到权力的成就感。但从中我却能亲身经历并感慨人生如同白驹过隙,苦短而无常。”
“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把我们全部杀光,然后一个人逃出去呢?”
侯风停了一下,然后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能那样快,让人在惊惧中死亡是连条没有打过狂犬疫苗的狗都能做的事情,我老人家怎么能这样自降身份?当然哪,如果你有这样强烈的愿望的话,我也没有理由拒绝的,有道是恭敬不如从命——好了曾通,我已经没兴趣和你鬼扯了。老子现在的眼皮已经重得快掉到地上。乌鸦,你他妈那么处心积虑来见我,想必不是来跟老子套交情听老子闲聊的。说吧,什么?”
“是,是这样。”乌鸦吞了口唾沫,才道:“侯先生的身手本事,或者脑力,那都是没得说的,嗯,侯先生既然来了,我们也当然没有理由不为侯先生洗尘,另外,我们也听到了风声,大概是侯先生嫌弃这里,如果侯先生想出去的话,嗯……”
“什么?捎带上你们?”
乌鸦谄笑道:“对,就这个意思。”
“那放那么多屁干什么?直接说老侯什么时候出去老子们也去来来大家一起走一起走,不就完事了?”
乌鸦笑道:“我哪里敢,侯先生说笑了。”
“客气,客气,”侯风道,“情况怎样?”
乌鸦摇头道:“不好。非常非常不好。对了,百羽也在这里。”
侯风点头道:“我识字,也有看看报纸新闻关心国家大事的良好习惯,你们是五年前赶上严打,一起失手的。他还是跟你不对付?怎么,要我帮你处理他?你现在看上去不象有什么我感兴趣的东西。”
乌鸦道:“不是。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出不去。在这里动手没有意义。”
侯风打了个哈欠:“有屁就放,老子要困觉了。老子起码有三十个钟头没合过眼你知不知道?”
“是,这里……这里……”
“这里什么?”
“这里有些东西,您才来,也许还不知道。”
“什么东西?”
“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仿佛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同时捂住了所有人的嘴,突然三人之间出现了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除了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以外,曾通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良久,乌鸦低声道:“看来你们是知道了?”
曾通心里一突,张嘴欲答,但侯风抢先道:“不,不知道。我只是好奇世界的随机性,一向头脑很好用的你,居然会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耽搁上五年,并把自己潜心修炼弄成神经病。”
乌鸦苦笑道:“我早就料到你不会相信。从这点基础出发,你的讽刺很有道理。”
侯风道:“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接风洗尘么?”
“如果你认为我疯了的话,这些就毫无意义。”
曾通再也忍不住了:“乌鸦,我知道。我知道这里有很多不对的东西!”
这是一句憋了很久的话。从第一次看见地上的影子开始,到刚刚和侯风一起听到怪异的“沙沙”声,曾通持续不断地同自己内心的魔鬼做着艰苦的战斗。无时不刻,他都处在难忍的煎熬中。然而,狱长根本不耐烦听他说话,在侯风面前他更是提都不敢提,所以他只能将自己内心的战栗和额头的冷汗尽数交给自己的孤独予以应付。
而现在,终于有一个人和他有一样的观点!终于有人和他一样认为,这个监狱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存在。他只觉心头如释重负,就象在战壕里孤独一人挨了几天的时候突然看到面前出现一个盟友。尽管乌鸦未必能有多大的能力,但至少在这一时刻,乌鸦一句话将他心里的恐惧分担了许多。
侯风出人意料的没有出言讥讽,乌鸦道:“不错曾通,这个监狱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从第一次看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知道了。记得吗?第一次,你在地上划下老舜的字样。你还记得,第一次,你问我老舜是谁的时候,我怎么回答的?”
“你说老舜是邪恶的,可以预料许多可怕的事情。”
“不错,正是这样!他一件一件地说着恐怖的事情,然后事情就一件一件的,按照他说的顺序发生了。”
“是什么事情?”
“许多许多,许多许多……最后,他说,除了他老舜以外,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鹘山监狱……”
曾通觉得透气孔的木条快嵌进自己的脸里,但他全然不顾这些,因为他知道自己快接近一个迷团的谜底。他看着斜对面那扇门里的乌鸦,眼球拼命地往右看,直到眼球后面的视觉神经被他自己拉扯到疼痛不已。乌鸦的声音忽然低沉起来,喃喃地似乎忘记了两个听众,转而向自己叙述。
确切地说,只有一个听众。侯风门上的透气孔里传来侯风标志性的呼噜声。
“你睡着了?”狱长打断曾通的叙述,转过头看着侯风,眼睛里全是好奇。
侯风耸耸肩:“面对这样胡编乱造得如此拙劣的荒唐梦话,你指望我有什么其他反应?”
狱长用食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很有意思的推断。你凭什么相信乌鸦的话不是真的?或者说,你凭什么以为他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侯风道:“很简单,他来见我,因为出于某些原因他无法越狱成功而他认为我能。如果确实如同那个老舜大禹什么说的只有死人能出去,而乌鸦又确实相信这一套的话,他为什么来找我?来请我杀了他,好让他的灵魂出壳越狱么?”
“那么你对这个很邪恶的黑暗预言家老舜有什么评价?”
“乱屁一通。”
狱长点点头:“从某些程度来说,我很高兴你这样说。这说明你思维敏捷精神正常意识冷静。”
侯风裂开嘴:“哪里哪里,谬赞,谬赞。”
狱长又道:“那么,如果我说,我不只是从乌鸦一个人那里听来的关于老舜的事情呢?”
侯风收起笑容:“那说明乌鸦用心险恶,乔装成一个被孤立的囚犯意图取得我们的信任,其实却是有相当多的同伙,更有可能是有相当多的手下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说着他编造出来的废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外面他曾经是个老大。”
“目的何在呢?”
“制造恐慌,乘机越狱。”
狱长道:“如果我说有人真的见过老舜呢?”
“谁?”
狱长伸出手,食指只差一点就戳到曾通的眼睫毛。
“他?”侯风一愣,既而笑颜逐开:“一提到这事他就快疯掉了,别理会他。”
“怎么?”
……
梦中的木门被人疯狂地拍打着,门外的人似乎非常想进来,曾通枯坐在地上,打着火机,将一张张报表点着,然后万念俱灰地看着它们变成灰烬。曾通知道这是没用的,因为他知道有备份存在。他只不过是在等待着门外的警察冲进来将他提起按进警车的这段时间里找个事情打发时间。
但是很快的,门外的人更加用力地拍打起来,他撕扯着嗓子叫道:“来人啊——救命啊——”
曾通扭过头,看见门上有一个透气孔,里面是乌鸦被恐惧蹂躏变形的脸。
曾通坐起来走到门边,刚好看见马宣和另外两个个看守冲过来。他们对于乌鸦的性命是否需要被拯救毫不热心,并对乌鸦在夜半时分装神弄鬼地怪叫打断他们靠在墙上打盹的行为十分的不认同。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照例是一顿好打。
侯风幸灾乐祸地欣赏完对面的午夜暴力,他同样对于这件事情和看守们抱有相同的认知,因为乌鸦也惊扰了他的好梦。
“鬼叫什么?你实在无法激荡起人们的同情心。”待到马宣等人离去,侯风道。
乌鸦不回答。
“喂,乌鸦?你没被打死吧?不然是你*****的皮很厚,刚才被挠痒痒挠睡着了?”
乌鸦仍然没有任何声息。
“说话!他妈的!不然你大爷会过来完成看守们未竟的事业。”
还是没有动静。
侯风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甬道那头的马宣没有声息,曾通明显是醒了并且靠在窗边,在这里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等了一小会儿,考虑到马宣的睡眠习惯,于是他轻轻地挖开墙壁上一快泥土,拿出藏在里面的钥匙打开牢房门,走到乌鸦的门口。
乌鸦倦缩在墙角,将自己的头埋进膝盖里嗦嗦发抖。侯风摸进去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哇——”
侯风及时地捂住乌鸦的嘴,让这声惨叫只回荡在乌鸦的腹腔内。“还没有叫够是不是?”他恼怒地问道。
看清是侯风,乌鸦冷静下来,逐渐也不发抖了:“是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你爷爷要是连锁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对付人?真是没脸见阎王了——你鬼叫什么?”
乌鸦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也许他是看见了什么?”
侯风回头,看见曾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他不理会曾通,接着问:“你看见了什么?”
乌鸦一抹尚还未断的鼻血,喘息道:“你,你来这里多久了?”
侯风皱紧眉头:“你的语言表达能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堪?我问你看见什么了?”
乌鸦将头移向曾通,“六个月。”曾通答道。
乌鸦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对。”
“你住在这里半年,有没有发觉,这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是说,就这条甬道。”
曾通疑惑的和侯风交换了一下目光,摇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的……”乌鸦埋下头,喃喃自语起来。
侯风提起乌鸦的衣领:“听着,不管你看到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你最好现在告诉我。”
乌鸦望向曾通:“你在这里半年时间,就没有发觉,你的对面那个牢房,其实一直都有人?”
侯风将三人的门虚掩上,这样可以在看守们前来检查巡视的时候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甚至还可以出其不意地应用他的技巧来解决不必要的麻烦。在这一短短的时间内,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在有看守前来巡视的情况下自己用什么样的动作才最有效率地让他们不发出声音。
他凝听了一会儿马宣的鼾声,然后回到乌鸦的房间。只见曾通急切地扶着乌鸦的肩膀问道:“你看到那个人了?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快说啊——”
“不得要领,”侯风评价道,“别让他激动起来,看起来他似乎有点不大正常。乌鸦,你听好了。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欣赏你,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不是你的敌人。你应该能了解到,将你刚才所看到听到感觉到的一切告诉我,对于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大有裨益。”
“是声音。”乌鸦道。
“什么声音?”
曾通接口道:“是那种怪异的‘沙沙’的声响对不?”
“对,”乌鸦道,“是‘沙……沙……’的声音。”
曾通和侯风对看一眼,曾通道:“你接着说。我们也听到过那种声音。那是隔壁那个人的声音吗?”
乌鸦脸色惨白地蠕动着嘴唇:“不是……不,不是!”
“那是什么?”
乌鸦定了定神:“那不是人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
“看见了!”侯风和曾通异口同声,声音之大让侯风也吓了一跳。侯风道:“你看见了什么?一个人?在隔壁?”
“不,我看见,我先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不,是那种‘沙沙’声,从甬道那头走来,然后,我就奇怪是什么人会在这里。最先我以为是你(他看向侯风),然后,我就在窗口上望去,我什么人也没有看到……”
侯风恼怒道:“可你刚刚说了你看到了一个人在隔壁!”
“不,听我说完,我没有看到有人,然后……然后……我看到一个人,从曾通那边,爬了过来……”
曾通只觉全身的毛孔开始收缩起来,一股说不上是寒流还是热流的感觉迅速地从小腹升起。侯风接着道:“然后呢?”
“然后,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然后,那人,一路向我爬来,在我面前站了起来,他、他……”
“你认识他,对不对?”
侯风敏锐地感觉到乌鸦的神情迟疑了一下,一秒钟之后,乌鸦断然摇头否认道:“不,我不认识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人长什么样子?”
“他……没有眼睛。”
“你是说,他的眼球被挖出来了?他的眼球是白色的,象白内障那样?”
“不,他没有眼睛——在眼睛的地方,只有一片皮肤。一开始,我以为,他的眉毛是眼睛,所以我以为他在笑。然后,然后——”
“然后你发现了他没有眼睛,然后开始大叫救命是不是?”
“是。”
乌鸦埋下头去,谁都看得出来,他还没有从惊惧中恢复过来。侯风转过头对曾通道:“趴下。”
“什么?”
“趴下!”
曾通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侯风是想干什么。侯风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曾通的衣领,伸脚一绊,将曾通放倒在地。“现在,往前爬。”侯风命令道。
曾通开始有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双手一撑,膝盖往前一挪,开始往前爬。但马上他的脸开始变白,白得几乎和面前看得目不转睛的乌鸦一样。
那怪异的“沙沙”声又出现了,正是从他自己身上传出。
侯风转头出去,窥探隔壁的那间应该是空的牢房。那里依然空无一物。他回身走进乌鸦的房间,乌鸦仍然将头埋在膝盖里,曾通却默不作声地依靠在一边墙上。这种时候,曾通应该是想到了什么?侯风笑道:“问个问题,曾通。毫无疑问,你是个普通人。我很好奇普通人的心里在遇到这样的情况下会是怎样。为此,我曾经无数次尝试让自己表现得象个普通人。我是个普通人,这是个非常好的假设,可惜也只是假设而已。大量的事实证明,我不是普通人。”
“啊?”
“我是说,你想到什么了是不是?”
“对。”
“说说看,虽然我不抱什么希望。”
“也许,乌鸦看到的,是和我们听到的那个,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在地上爬?”侯风竖起手,模仿着一个人爬行的动作。“这不好,”他摇头道,“那天我们彻底检查过,没有人。站着的或者爬着的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回头看着乌鸦,乌鸦正将头从双腿间抬起,眼光闪烁。
侯风道:“行了乌鸦,别再盯着自己的,再瞅也不会发芽。知道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吗?”
曾通和乌鸦一齐摇头。
“睡觉。正常的健康的睡眠,有助于你们不再胡思乱想。想想看,一年四季白天黑夜不分的甬道,一尘不变的生活,与世隔绝。在这样幽闭的监狱环境里,幻觉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罕见和遥不可及。”
“难道你是在说,一切都是幻觉?包括跟踪你我的人?”狱长喝了口茶。
侯风连连摇头:“当然不是。跟踪你我的确有其人,除非我们两人在同一时间产生幻觉。至于曾通看到的什么,天知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极限在什么地方,也许他已经疯掉了也说不一定。”
狱长用食指弹弹杯子,伸了伸脖子,长时间的静坐让人浑身肌肉都不舒服。他试探着看向曾通。
曾通知道狱长的意思,他说道:“我认为我没有疯,不然,不可能我和乌鸦看到同样的事情。”
“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侯风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你的神经脉冲电流在你大脑里的反射活动,如果你的脑子坏掉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曾通有点听不大懂,他望着狱长,狱长解释道:“他是说如果你疯了的话,乌鸦看到过什么有什么行为也许都是你幻想出来的以符合你自己的幻觉。一个人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否疯掉,因为没有绝对客观可靠的参照物。”
曾通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狱长看了看手表:“这个该死的故事在什么时候结束?我认为如果我们还希望赶得上午饭的话,就需要拿出效率长话短说……”
乌鸦的到来让甬道里的气氛活跃了不少,更重要的是,让人气聚集不少。半年以来,曾通无时不刻诅咒建造这座监狱的人。除开每天三两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和偶尔在狱长兴致高时被招去让他开涮,绝大多数时候曾通都是独自一人枯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禁闭这样的词语在这里是不合适的,因为没有哪天不象是在被关禁闭。在这样的时刻,曾通暗自庆幸有侯风陪伴。而乌鸦的到来,似乎在一瞬间让这条甬道拥挤了不少。
虽然每当回想起甬道里诡异的影子,或者莫名的“沙沙”声,亦或乌鸦描述的恐怖的没有眼睛在地上爬行的人,曾通都会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但隔壁侯风的鼾声总是提醒着他,他不是一个人。而另一方面,乌鸦却总是可以补充侯风对他所有恐怖经历的不屑一顾,让他在心里多少可以安慰自己并不是疯掉了。
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那是他和侯风被关狱长所谓的禁闭的第三天晚上,奇怪的“沙沙”声又来了。
侯风一如既往地睡着了。他总是睡得很早,起得很晚,除了吃饭以外,他总是喜欢赖在他那张可怜得几乎容不下他魁梧身躯的炕上。偶尔他也发表一些诸如“人都该死”“人生苦短”之类的谈话,乌鸦无一不满脸崇敬的洗耳恭听,而曾通却虽然对此毫不感冒也不出言驳斥。毕竟,多一个人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总比没有的好上太多。和侯风相处得长了,加上明知道有狱长这样的大靠山在,渐渐的和侯风相处已经找不到当初那种惶恐紧张的感觉。
这天值班的是吴仲达。吴仲达阴沉着脸,将三人的碗取了,检查一遍牢门就顾自去了。曾通曾经想过向马宣或者吴仲达询问爬行的人的事情,但被侯风制止了。侯风也不说明理由,但毫无疑问的是,在这三个人的小团体当中他说的话有绝对的权威。所以更多的时候,是曾通和乌鸦两人闲聊。经过两天无所事事的聊天,两人似乎有默契地认为侯风关于幻觉的分析很有道理,绝口不提监狱中的怪事,而自欺欺人地谈一些在入狱之前的生活。闲聊中曾通发现,乌鸦并不象他在侯风面前表现的猥琐,恰恰相反,当谈到某些得意事情的时候,乌鸦的面容会冷峻而桀然,眼神阴鸷犀利。同时,曾通也得知狱长直接透过门枪毙了一个企图偷听他说话的看守,并栽给乌鸦。这事情让侯风听得不断击节称赞,让乌鸦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在另一方面,乌鸦也了解到,曾通和狱长的关系非同寻常。而侯风也确实恰如其名的疯狂。
待听不到吴仲达的动静,曾通打开自己的牢门,窜到乌鸦的门前。曾通那里有狱长派发的可以抽到足够让脑浆凝固的香烟,两人点上一支,隔着门说话。谁也不去,也不敢去吵醒睡梦中的侯风去拿他那把可以打开所有门的钥匙。
“操!”乌鸦喷出一口烟,“我说你小子怎么满脸油光水滑的,来了半年到越发细皮嫩肉起来,倒是把你给养胖了。敢情关禁闭吃得那么好!足两的馒头一顿五个,还有汤。我操,还有烟。”
曾通道:“外面吃得很糟么?”
“操,糟?你知道我们吃饭是怎么吃的?用手一块一块掰着吃!还生怕一口吞下去就没味道了。幸好活儿还不重,不然怕是没什么活头了。五年多了,”乌鸦拍着肚皮感叹,“五年多了,老子还是第一次吃上饱饭。”
“乌鸦?”
“嗯?”
“听说,”曾通酝酿一下词汇,“听说你跟百羽的关系不好?”
乌鸦瞪着眼睛,看得曾通浑身上下不自在。
“算了。当我没有问过。”曾通退缩了。
乌鸦瞪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来第一天就知道。我来第一天就碰见百羽,他让我给他洗衣服……”曾通将第一次看见百羽的情形说了一遍。
“哼,好威风。这个老大很是不赖啊。”乌鸦冷笑道。
“可是,乌鸦,”曾通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百羽一伙人只有五个,他们凭什么在鹘山监狱里称王称霸?”
乌鸦笑道:“什么五个?他给你说他是只有五个人?那大家还不把他皮给扒了。他糊弄你的。别信他,他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
“你们是一起进来的?”
“我才是老大。”乌鸦压低声音道,“听着,我才是老大。”
“什么?”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我们刚到这里,我,百羽,还有其他几个人。我们手脚干净,大事都遮盖得严严实实,想最多歇上几年,吃上几顿官饭就能出去。谁知道,突然出了岔子,一锅端上去,就被弄到这里来了。一路上百羽他们就怨声载道,谁都没听说过什么鹘山监狱,加上路又远,又不好走。我操,其实百羽那逼没什么脑子,关键是一个叫小崔的,你认识么?”
曾通努力回想小崔的样子,点点头:“见过几次,后来呢?”
“我呸——还什么后来?后来那小崔让百羽坐了老大的位子。他们在这里威风八面,那又怎样?饭都吃不饱,一天到晚瞎吆喝什么?”
“可是,你们来的时候不是四十五个人么?”
“上回你告诉我,非正常死亡四十个,还剩下有五个,就是你们了?你们凭什么让原来的犯人听你们的?”
“什么你们?是他们!百羽他们。”乌鸦忿忿不平。
“对,是百羽他们,为什么?就凭他们四个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一共一百二十二个犯人啊。除开你、我和侯风,还剩下一百一十九人,他们四人对一百一十五人吗?”
“当然不是,嘿嘿,那怎么能啊。”
“那是怎样?”曾通问道,看乌鸦笑而不答,他连忙将剩下的半包楼兰塞了进去。
乌鸦接过烟,点上一支道:“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事情肯定不是那样简单的。谁告诉你那四十个非正常死亡的就一定是五年前进来的人?”
“你是说,其实是包括了原来的犯人是不是?”
“什么叫包括?根本就是原来的犯人!”
“啊?”
乌鸦吐出一口烟:“小崔脑袋不错,这点他办得漂亮,也办得够狠。他知道到了这个监狱,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再有什么结果。他们先下手为强,带着夹带进来的刀具削制好家伙,一个晚上的时间,冲进监仓里一口气宰了四十个。整整四十个!剩下的人,都是些老弱病残,哪里还是对手?”
曾通倒抽一口冷气:“那后来呢?当时的狱长就不管?还有看守呢?”
“屁话,他们有枪,谁敢惹他们了?他们乐得看笑话。后来听说是见杀人太多,才开枪制止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反正,他们没丢几个人手。”
“你们……他们杀那么多人,想干什么?”
“呸!”乌鸦将痰喷出来,不幸的是喷在透气窗口的木栅栏上,“你是白痴啊?你想在这个鸟不下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耗上一辈子?这个计划本来是我定的,制造混乱,然后趁机出去!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出去,肯定会有人没那么好运,那也只有听天由命。”
曾通后退了一步:“计划……没成功,是不是?”
乌鸦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不错,没成功。一个人都没能跑出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曾通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乌鸦,老舜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说过了,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为什么我刚进监狱的时候,每个人都不愿意提他?”
“因为他很可怕,是个要人命的人。”
“可是,我看到过他。”
“什么?”乌鸦瞪大眼睛。
“我看到过他。”
乌鸦定定地看了曾通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别他妈蒙老子了,你小子还嫩了点儿。”
“我真的看到过。”
乌鸦摇摇头,示意这个问题没法谈。于是曾通换了个问题:“百羽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只有四个人?”
“你是真的这么傻还是装出来的?”乌鸦疑惑地看着曾通,“你跟狱长关系那么近,要是让狱长知道有这等事情,百羽还那么嚣张,狱长能不把百羽收拾掉么?滚吧滚吧,等那天老子我出去了,你爱问什么问什么?”
“你真的准备出去?你有把握吗?”
乌鸦不再搭理他。怀着一肚皮的疑问,曾通讪讪回到自己的牢房。他一头倒在炕上,合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乌鸦的解释逻辑上说得过去,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哪里呢?也许是证据?那么大规模的斗殴,不,是直接的火拼,前任狱长不可能坐视不管。在任上那么多人一次丢了性命,前任狱长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曾通回想起那天自己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泥浆来到鹘山监狱,见到前任狱长的情景。也难怪那中年狱长唉声叹气,一脸颓态。和现在的狱长相比,他确实根本就什么都不算。现任的狱长虽然独断专横,但铁腕有力地约束了囚犯们不再闹事。何况,这是监狱,不独裁,难道还让犯人们投票民主选举自己的狱长不成?那成什么话?
慢着,如果是死过那么多人的话,看守们为什么不说?就算看守们不必给自己说,可狱长这样一个精力旺盛无事也要找人来辩论的人,一定会很有兴趣研究。可很明显,狱长对此一无所知。
难道看守们也参与其中,所以要隐瞒狱长?如果是那样的话……另外,四十具尸体,他们怎么处理的?
很明显,乌鸦有什么隐瞒着他。可是为什么呢?乌鸦是想出去的,这一点可以肯定……
曾通躺在炕上,在他的大脑渐渐慢了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皮也渐渐重了起来。朦胧中似乎听见侯风的声息一顿,似乎翻了个身,鼾声跟着又跟着响起。
似乎中间还有什么声音?又来了?
曾通坐在地板上,焦虑地看着门。门被窗户外面楼下警车的警灯映得一红一兰,一红一兰,警报声不断地回旋在小小的房间内:“呜——呜——”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在长久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紧张中等待着那“沙沙”声的再次到来。烟疯狂地燃烧着,它燃烧得是如此之快,几乎一瞬间就有了一寸长的烟灰。
不错,是又来了。是“沙沙”的声音。“沙……沙……沙……”
是门外那人,是那个监视他们的人,是他和侯风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人。
他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象是侯风的声音,是侯风么?他为什么要叹息?
不是,是门外那人,他已经爬到了自己的门边。来人不是来抓自己的警察吗?为什么他要爬?他是什么?
曾通一咕噜坐了起来。原来是个噩梦。
汗水粘着他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他用还在迟钝状态的大脑想着,汗水是梦里出的,却被带到了现实中来。
还有其他东西可以也被带到梦里来吗?
“砰!”一声轻响,似乎什么东西碰到了曾通的牢房木门。
思维似乎如同倒放电影中被抛出云层的水珠,它们瞬间又回到了曾通的脑海。和它们一起的还有神经的痉挛和肌肉的抽搐,还有心脏骤然的收缩带来的刺痛和仿佛是满身汗水倒灌全身的热流,还有乌鸦口中没有眼睛的爬行的“不干净”的人,还有狱长那张被火焰吞噬掉的黑色“鬼”字!
就在门外!
“啪!”又是一声轻响。仿佛是那爬行的幽灵将它的两只手都放在了门上。
难道,它想进来?
曾通拼命地张合着嘴唇,搅动着舌头,直到他的嘴唇发麻舌头发痛,他还是不能发出任何的声音来。他拼命地拍打着抗,用手胡乱扔掉了枕头,他想站起来跑,来躲藏,虽然不可能有这样的空间,但是他却无力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力气。
一双白得异常的手缓缓升起,紧紧地抓住透气窗上的木栅栏。与此同时,一声大喊从外面传来:“曾通!他在你门外!曾通!快起来!他就在外面!”
是乌鸦的声音!乌鸦看到了。
如同要符合曾通心里如释重负的获救心理一样,那双手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放开木条,消失不见了。隔壁的房门被打开,侯风的脸在窗口出现。
曾通颤抖着干裂的嘴唇,望着狱长。狱长皱着眉头,仔细打量了曾通好一会儿。曾通不知道狱长是否相信自己的话,他甚至不知道狱长是否在听他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狱长才说:“有一点我不大明白。你说什么你坐在地板上?什么窗户的外面的警车的红色兰色的警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是梦,”侯风插话道,“那是他的一个梦。他给我说过他做这个梦无数次,而且每次都有所不同。而且最操蛋的是,每次来抓他的警察都不一样。不过,我认为,他每次做梦都是在发神经。我以为大可不必较真。”
“你的意思是,他只是在做噩梦?那么乌鸦为什么声称看到了?他们串通一气么?”狱长摇头否定了侯风的这个想法。
“首先,我不认为我可能比这个家伙,”侯风指指曾通,“更不小心,睡觉更不警醒。但事实上,如果乌鸦那厮不又鬼叫的话,我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听见。”
“也许你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警醒?继续说。”
“其次,整个事情的关键不是曾通。他有几斤几两你掂量不出来么?整个事情的关键是乌鸦!一切都是他弄出来的,什么鬼啊爬啊眼睛啊,将这些话一股脑塞进曾通的脑袋,他不梦游就该赞美老天爷了。乌鸦只不过是在合适的时候喊了出来而已,这样的时候,是谁都可以估摸得到。”
狱长眨眨眼睛:“侯风,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存在吗?”
侯风愣了半晌,猛地喷笑出来:“哈哈,真是个好笑话,你问我世界上有没有鬼?哈哈……”
侯风洪亮的笑声在狱长的房间荡漾开来,狱长没有任何表情地盯着他,直到他笑不动为止。
“哈哈……哈……老子的肚子快被你逗破了……一个象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相信这样的话?那样的话,分明就是蒙混曾通这种蠢货的……”
“相信吗?”狱长看着他的眼睛,但侯风不为所动,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因此而任何减少:“相信?哈哈,相信有鬼?老子宰过那么多只鸭子,他们是不是都要变成鬼来找我啊?哈哈!鸭子鬼?嘎嘎嘎嘎,摇摇摆摆冲过来找我算帐?哈哈哈哈……”
狱长摇摇头,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他问道:“后来呢?乌鸦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被吓得尿裤子了,哈哈,他奶奶的,真是装得够象。朝自己唯一的一条裤子撒尿,还不能撒太多,恐怕爷爷我还做不到呢。”
“也就是说,你完全不相信那一套说法?”
“完全不信!”侯风收起笑容,“我已经说过了,整个事情都是乌鸦越狱计划的一部分!也许曾通的浅薄让他放松了警惕,他不由地给曾通说过一部分实话,我相信他现在肯定后悔得不得了,尤其是今天,我和曾通来见你而将他留在那里,他肯定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和对他的关系是多么的不同。所以我说了,现在他在害怕我们回去收拾他,在上吊也说不一定。”
“乌鸦告诉我,他知道有人监视或者监听我们,能解释吗?”
“当然,”侯风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当然知道。整个事情都是他策划的。他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待在房间里闷声不啃的时候,那时候我们都在纸上写写画画。考虑到你不大可能请我或者曾通来睡午觉,所以一定是监听者被发现了。他知道被发现了,给你说这个你已经知道的事实是让你觉得他又忠实又诚恳值得他妈的信任,何况,如果万一你确实没有察觉,他能透过你听到这话的表情推断出来,并进一步推断出你的能力。”
曾通插嘴道:“也可能——他的害怕,是害怕一个人留在那里?”
侯风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这小子什么时候敢接自己的话了?看来他是活得太久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也许该给他补习一下?侯风摇摇头,拍拍曾通的肩膀:“告诉我你进来之前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幼稚园么?你的头脑还没有让你挂掉,真他妈让我惊叹这个险恶的世界原来还有这么慈悲的地方。”他不再理会曾通,转头对着狱长:“他说过五年前的事情,那基本上就那么回事。只不过主角转换,他把角色让给了百羽——这老小子一惯喜欢栽赃,这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乌鸦才是幕后老大,我压根不信什么小崔撺掇百羽翻天的事情。乌鸦安排了监视我们的人,他和一部分看守勾结起来了!但是他不能现在就跑路,因为他的弟兄比如百羽他们不会放他一个人跑的。而他们一共好几十人,如果他们跑了,他们根本就没有地方隐蔽起来!而这么大的越狱事件,是即使和他勾结起来的看守们也绝对不允许的!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是他主谋吗?就在你枪毙那个偷听的杂碎之后,乌鸦在和我们的交谈中,再也没有提到有人偷听的事情!因为他知道,根本就没有了!这也是为什么百羽假装和乌鸦打架,一头是包而乌鸦却毫发无伤。”
狱长点点头:“那么,殴打乌鸦的看守,要么不是和他一伙的,要么是做给你们看的。” 他又看向曾通“为什么当那个看守说乌鸦也想来所谓反省的时候,你也和侯风一样摇头呢?他已经说明了他的理由。现在轮到你了。”
曾通迟疑道:“我觉得,他的确有事情瞒着我们,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侯风说的那个。”
在曾通说话的同时,狱长飞快站起身来踹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如同刚才的结论。
狱长回头:“反省得不错,通过。”
侯风的嘴角往后掠了掠,得意地摇头晃脑,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复杂了。至少当时他自己是这么认为。
狱长慢慢地在操场上镀着步子。不是犯人们的放风时间,却是他自己活动身体的时间。上回打架事件之后,狱长就做出了冠冕堂皇地加强看管、减少放风时间的理由。因为比起和囚犯们的噪音一同漫步来说,他更有兴致一个人在空旷中呼吸新鲜的空气。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天一片碧蓝如同洗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直晒在脸上带来的些须温度也马上被呼啸而来的风掠夺干净。这正是鹘山长达几乎一年的旱季。
其实在狱长心底里并不同意侯风的分析。侯风整套看似严密的理论中有一个漏洞,即那个找不出来源的“沙沙”声。如果真象侯风所谓的乌鸦操纵了一切的话,那么是他找来一个看守弄出的声音吗?狱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人能在甬道里弄出动静之后全身而退,甚至不让侯风看见。
另一个问题,侯风认为当初第一次夜探的时候他没有跟上曾通和侯风,而是什么莫名其妙的X和Y。从逻辑上说,这很好的解释了后来在一长串远距离的跟踪和反跟踪里发生的事情,但是,狱长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确信自己是跟在,至少最开始,是跟在侯风和曾通后面。
犯人们的放风时间快到了,他几乎已经听见犯人们嘈杂的声音从山壁内的甬道里隐隐传来。与外界异常隔绝而显得严酷的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似乎让鹘山监狱内部争取到了某些比其他监狱多得多的东西,比方说,次序和纪律。在其他监狱,放风之前这样吵吵嚷嚷是绝对不敢想象的。
想到外面,狱长的心思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在监狱甬道外面,通往外界的那条甬道尽头,有一座靠山体的小木头房子。那里寻常有四个看守轮流守卫。如果他们和乌鸦他们串通一气的话,乌鸦他们就该很容易脱逃出去才对。可是,难道这就意味着那四个看守是可靠的吗?狱长抬起头,看着操场四周的悬崖。毫无疑问,乌鸦并没有掌握多少看守或者囚犯,否则,就算用挖山的方式,或者填土斜坡的方式通过悬崖……随便怎么样都有一万种方法脱逃。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有多少看守是可靠的呢?中队长余学钧?不,他连基本的监狱守则都不懂。那么马宣?如果马宣不可靠,那么讨好自己是干什么?可是马宣从头到尾都表现出极力巴结的样子,那似乎不该对自己不利才对。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刺破了狱长脑海上方迷朦一团的黑雾,狱长被一个想法钉在了地上:如果余学钧不可靠,那他肯定知道谁是可靠的。可是如果不可靠的看守够多的话,为什么不干脆把不是他们的人包括自己干掉?如果他们的人少的话,余学钧这种既与囚犯同流合污又不称职的人怎么可能当上队长?有没有可能所有看守都不可靠,可他们也和囚犯们不是一伙的呢?证据?自从进了监狱之后,狱长就从来没有见过——虽然他毫不在乎——任何一个哪怕是一个看守对自己敬礼。就如同余学钧是不够格的看守队长一样,他的下属……
曾通和侯风走出甬道。就象自己预料中的一样,侯风的到来被某种地下的途径传播开来,以至于当他们在甬道里排队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囚犯胆敢站在他们前面一排。熟悉侯风历史的人们纷纷用某种畏惧的眼光注视着他,而不知道所以的人则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这是何方神圣。曾通心里多少有些奇怪,理论上说,在鹘山监狱里的囚犯都是亡命之徒,应该不会互相买帐服气。可是,他们却在对侯风出现这件事情上表现了惊人的一致性。也许,这是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的古训的体现?妈的,侯风算什么状元?
曾通是唯一和侯风并肩走出甬道的人。看守们也默许了这样的情况。从地下消息的传播和看守们对侯风的态度来看,鹘山监狱的看守和囚犯们似乎有某些微妙的关系。考虑到看守和囚犯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这样的微妙关系并不是乍看上去那么不正常。两人走出甬道,为突然而来的阳光眯了一会儿眼睛,风带来透心凉的新鲜空气,清洗掉肺叶里的污秽连同长时间处在黑暗中带来的怪异气息。这自由是来得如此的欢畅,以至于让两人多少都有点不适应,脚步也放踌躇起来。
当曾通和侯风重新适应了美好的阳光和新鲜空气,在两人眼睛视野里的是一片黄色沙土地中一个瘦高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却并没有阻止别人的感官觉察到他的思维和肌肉是同样的敏捷、高效。这,会是一个如同厚重坚实如同大地般值得信赖的伙伴,或者也可能是一个最可怕的敌人,当阳光洒在他的肩头,一层金边在他的周围若隐若现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认知。
后面的囚犯们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他们一涌而出,混乱又嘈杂,带着身体上的恶臭和洞穴里的肮脏,仿佛是一群被洪水赶出洞穴的耗子。曾通看到了百羽,看到了小崔以及其他熟识的人。百羽的脸上仍然惨不忍睹,他看了看曾通身边的侯风,没敢和曾通打招呼,就咬牙切齿地狠狠地瞪了狱长好一会儿,然后带着几个人躲得远远的。
狱长的思考被非常不愉快地打断,他轻蔑地扫视着那些耗子们,然后看了一眼曾通和侯风,转身朝操场的另一边去了。
曾通询问道:“去那边?”他示意狱长的方向。
侯风毫不客气地侮辱他,这是他最近发现在不能用物理攻击的情况下发泄的好方式:“你最好再朝那边靠近些,好让大家都以为狱长非常中意你的*****。之后,就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以免让大家产生桃花三瓣之类既不健康又不正确的联想。”
曾通说不出话来,侯风又道:“现在你带着我周围逛一下。”语气轻松得如同是来交游参观的远方客人。于是曾通带着他走东逛西,来这里半年多以来的种种被回忆并传进侯风的大脑:东南西北山的高度,操场中间已经缩小得不成样子的混沌湖泊,洗衣工地,挑水工作,蔬菜种植,劳动时间人手分配作息制度一二三四。侯风一边听,一边眼睛不停地扫向那些遇见他们就让路,这辈子打从娘胎下就没这么礼貌过的囚犯。
待到曾通说得差不多了,侯风背着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突击发问:一棵树上有二十只鸟,你打了个喷嚏吓走了一只,再看时树上还有几只?”
曾通愣了一下:“没,没有了。”他怀疑这又是侯风嘲弄他的圈套。近来他发觉侯风的言辞之锋利话语之犀利,只在狱长之上。他可不想又触了什么霉头。
“如果树上有一百只鸟呢?”
“还是……没有了?”
“真的吗?你确定你的喷嚏有那么响?”
“那……”
侯风出奇地没有嘲讽他:“我已经给足了条件,树上被吓走了一只鸟。如果这样说你不明白的话,那么如果树上有一百二十二只鸟,已经吓走了四十只,那么没有吓走之前呢?”
曾通有点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侯风是在怀疑囚犯的人数?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狱长不是说过吗?一百二十二人,那是五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的人数了。那么以前,应该是一百六十二人?不,除开自己,侯风,应该是一百六十人。
侯风道:“别他妈白费力气了,老子今天心情好,教你个乖,没事要多想多看。树上有二十只鸟,如果吓走了一只鸟,应该还有十九只。但是如果你不去一只一只的仔细数,你还是会以为是二十只。因为,你既没有见到那只鸟飞走,也没有可能一瞬间看出那些躲躲藏藏的家伙们到底有多少。”
“你是说?”
“数目不对!我们都不是站惯队列的人,对一百多号人应该有多少这样的印象是非常模糊主观而不准确的。这个监狱的人数比我们想象中少得多。我已经数过三遍了,囚犯的数量怎么算也不到一百人。”
“可是,”曾通想起了什么,“有时候狱长会让他们报数。”
“你听到过?你也参与过报数?”
“对啊。”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为什么他们自己口中报数会是一个数字,而事实上我们自己数又会是一个缩水很多的数字。”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侯风道,“那是因为你头壳坏掉了想不出来。谁他妈告诉你只有囚犯才有资格报数的?”侯风转身不再理会他。
曾通的心里有些不安,自己思维的触须似乎已经触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的边缘,却又抓不住这样滑溜溜又毛茸茸的东西。
报数的人,不一定是囚犯。不是囚犯,就是看守,那么为什么看守们要帮助囚犯们遮掩?
当如同岩石一般厚重的夜到来的时候,狱长端坐在桌子旁,手边是一杯茶,一把手枪,一只本子,一只手表和一张综合了侯风、曾通以及自己的地图。地图的杂乱纷乱到没有可以让人产生任何的方向感觉,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其中依然存在有价值的东西。
基本上来说,侯风和自己的草图没有太大的出入,而曾通,似乎走完全是另一条线。最让人感觉荒谬的是,曾通在据称自己迷路的时候,曾经两次走过一条十字路口,一次是东西方向,一次是南北方向。虽然曾通不管智力还是方向感都让狱长感到不放心,但他还是注意到这一点。
如果用迷路的说法,曾通这样走也可以成立,但他最后又是如何走出来的呢?是真的因为他所说的,阴森的影子的指点?
也许那不是影子,而是另外的什么东西?
地图的旁边,还有一本摊开的笔记簿,那是一个惊人的秘密。除了狱长知道以外,就只有侯风知道一些片段。光是这些片段,就足够说服侯风参加狱长的计划了。他已经在这本笔记簿上添加了不少东西,现在,他相信自己已经完全的写完了所有的内容。
狱长瞟了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今天晚上的行动应该会揭开这些疑问的谜底。
他站起身来,将一些纸稿和那本笔记簿塞到皮带下面,将外衣放下来弄仔细,走到门边,将手放当门把上,准备开门出去。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然后,一声微微的声音刺进了他的耳朵,他觉得自己的影子晃动了一下。
狱长顿了片刻,目不转睛地看着门板上自己的影子,影子的右手握着他的左手,在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摸到了自己影子的手的粗糙。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是门把而已。他等待着影子的动向,曾通说过的,在那一瞬间,影子会自己动!
影子没有异常地动,背后的油灯又跳了一下。
他霍然转身,盯向那油灯。油灯的火苗在没有风的静寂房间里飘忽着,似乎是被恶魔的手捏在掌心一样,被挤压成长长的一条。
“哔丝——”它跳动了一下。
狱长心里跟着一跳,他没有动弹,油灯的跳动越发频繁,每跳一下,狱长的瞳孔就收缩一下。
“哔丝——哔丝——哔丝——哔丝——”
“哔丝、哔丝、哔丝、哔丝……”
必死必死必死必死……
狱长的鼻翼扇动了一下,他忽然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一掌将油灯扇倒在地上,一脚踏灭了火苗。
然后,他走出门去。在那一瞬间,即使强悍如同森蚺,他其实也对自己的领地困惑了起来。在猫捉老鼠这个游戏中,狱长第一次怀疑自己扮演的角色。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强大。自己的计划,是否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严密而可实。
走了一程,狱长忽然想起什么,他一摸腰间,发现将配枪忘在了桌上。现在回去吗?已经太远了,何况,迟到不符合他的作风。但是,自从进了鹘山监狱之后,这把枪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狱长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摇头自嘲,竟然会被油灯弄得心神不宁,方寸尽失。那声音,应该是油灯的灯心不对而造成的正常跳动吧?
或者,那是一种警告,一种凶兆。
狱长走到了约定的地点,曾通正在那里等着他。曾通的脸色苍白,冷汗连连。
“怎么?侯风呢?”
“侯风,他来不了了。”
“来不了了?你的意思是,他不按我们计划的时间,先走一步?”
“不是,”曾通道,“他走了。他带着乌鸦,用你的钥匙,出去了。”
“你是说他越狱了?”
曾通无声的点点头,狱长又问道:“你怎么不去?”但马上他就知道这是废话,侯风有一万个理由不带曾通出去,而曾通却绝对没有胆子跟着。他道:“他说了些什么吗?”
曾通道:“他说了乱七八糟的什么监狱什么杀人的事情,然后对乌鸦说他饿了,让乌鸦带他去厨房找点吃的,然后去外面散散步开开心找找乐子,估计三年五载回来不了,十年八载一定能回来。”
狱长皱着眉头,然后很快就释然。“走吧,别理会他。”狱长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别担心侯风,他不是你,”狱长道,“你怎么逃过马宣的视线的?他又在开小差打瞌睡?”
“不是,是侯风将他绑了起来。他吩咐我来找你,不让我跟着他免得坏了他的兴致。”
狱长已经完全明白侯风的意思,他会心的一笑,这个侯风,他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但是不会这样就离去。狱长放心地往前走去,满肚子纳闷的曾通连忙跟上。两人走了一程,狱长命曾通拿着一个甬道边取下的油灯为他照明,他则一边读着地图,一边辨识着方向。曾通做这样的工作倒非常称职,每当他举起地图的时候,便举着灯过到身前,而当他看向一条甬道的时候,则举灯朝前照亮。他开始觉得曾通毕竟不是个纯粹的累赘。
“狱长,”曾通道,“今天放风的时候,侯风发觉了一件事情。”
“嗯?什么事?”
“侯风发觉,似乎囚犯的人数不大对头。按理说,现在应该一共有一百二十二个囚犯,但是侯风却数了不到一百个。”
“嗯?那又怎样?”
“你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曾通问道。狱长毕竟不是侯风,曾通大可不必担心侯风的暴力冲动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胆子大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狱长点点头:“监狱的人在减少,这是个事实。”他懒得跟曾通多解释,上回那个在厨房里烧火将手烧伤的家伙叫什么名字?凌超,还有那个冒失的叫庞军的看守。那么不熟练的新手怎么可能被安排来烧火?这已经很能说明人手不够以及那个监管厨房的庞军是个白痴的事实。
“可是,你不担心吗?那些少了的人到哪里去了?”
狱长笑了笑:“听着曾通,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比侦察不见了的囚犯们重要得多。侯风将太多的心思放在那些白痴饭桶身上,你跟他待在一起久了,恐怕受了他的影响。你要记住,在这个监狱里,囚犯的问题并不是首要的。”
“那么,什么才是首要的?”
狱长皱着眉头翻看着地图,没有回答。曾通又问:“我们这是去哪里?去干什么?去那天我们走的那个地方吗?”
“不是,”狱长简短地回答道,顿了一下,又道,“曾通,不要东问西问了。你的头脑决定了你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不管是对你、对我,还是对整个事情。你不知道的东西越多就越有好处。”
两人边走边轻声交谈,狱长不时停下来看看地图,拿出笔修正。曾通不知道狱长能从一团乱麻一样的地图线路上能看出什么。狱长手里的地图是狱长侯风和曾通三人地图的叠加透视图,再加上原本的地图。
狱长忽然道:“曾通,你对侯风的推断怎么看?你也不相信是不是?”
曾通点头道:“对。”他永远无法忘记甬道里的影子,还有找不到来源的沙沙声。
狱长回头注视着曾通的眼睛不语。曾通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半晌,狱长道:“我也不相信。因为,我相信这个监狱里有些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狱长接下来的话让曾通瞠目结舌,他道:“我相信,这里有鬼。”
他接着到:“虽然我知道,对于一个象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样的结论是荒谬透顶的。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奇怪的偏执,也许这是人类的天性——我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记得我们上一次会和的地方吗?”
曾通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太清楚了。这鬼甬道看起来到处都一个样子。哦,对了,上回我还并不知道你跟在我和侯风后面呢。”
“这对于你来说,的确挺不容易。但是我记得,如果侯风在的话,相信他也能。”狱长朝旁边的甬道壁一指:“就是这里。”
甬道壁上有一盏油灯,油灯旁有被人扣下了一大团泥土的痕迹。曾通想起来了,上回侯风和他走到这里的时候,曾经抓下一块泥土探听风声,并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狱长回头一指:“看见那个拐角了吗?油灯旁边那个。当时我就在那里,距离这里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当时你和侯风就站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你认为,距离这么近的情况下,我能看错吗?”
曾通眺望过去,那盏油灯清晰可见。很显然,既然自己能看清楚,狱长也没有道理看不清楚。
狱长道:“所以,侯风那套什么XYZ的代数理论根本就不能成立。我确实跟在了你们的后面,后来侯风躲了起来,等待我好超越过去,再跟在我身后。这些都是按照计划实行的,没有任何纰漏。”
“那么?”曾通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么,为什么突然之间你身后会出现一个人,并将我以及侯风引到另一个方向呢?为什么我会把他错看成你并一直跟着呢?侯风的理论已经破产了,我们只有找出新的。”
狱长回头看着曾通,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认为,那不是人。”
随着狱长的一句话,仿佛一股黑暗中来的阴风灌进了这个从来没有空气流动的甬道深处,曾通的汗毛又竖立了起来,他从心底深处认同了狱长的判断。狱长不知道,也许是他待曾通颇好而侯风却十分凶恶可怕的缘故,狱长的话在曾通的心中的分量远远超过了侯风。
“有一点侯风说得很对,”狱长道,“没有办法解释一个人会专门等候在甬道的深处,并跟在企图越狱的囚犯后面。如果那样的话,这个人必然要经年累月地蛰伏在黑暗之中,这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侯风将这个角色局限在了人的范围。人是不可以,但是不是人,却是可以的。如果他不是,也只有他不是人,那天的事情才能够被解释。”
狱长看着曾通,曾通地冷汗从他额头上的毛孔爬了出来,从鬓角的发梢滑落了下来。他不清楚曾通可以承受这样的事情多久,但是,狱长想道,但愿他能坚持得久些。
“而在这个问题之上更加荒谬的问题是,你相信鬼有逻辑吗?”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没有人能百分之百肯定,除非他们自己变成鬼。可是,我却看到了一条线索。”狱长忽然想道,侯风的缺席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曾通可以做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他道:“你记得吗?你来这里半年多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觉事情不对的?”
“事情不对?”曾通回忆道,“似乎……来的第一天,进鹘山监狱之前,事情就不大对劲。第一天,我看见了老舜,老舜被放出去的时候对我做了奇怪的手势,”他用手指对自己的眼睛比画一下,又将手掌横放在喉头来回磨,“而后,我遇见了一个叫伍世员的人,他告诉我从来没有人见过老舜;再然后,是百羽他们几个人说不认识伍世员,而伍世员却说他跟他们是一伙的……而之后,伍世员失踪了,所有人说没有这个人;然后我报告给你,你说有人监听你,然后侯风来了,我们去探路……”
狱长打断他的回忆:“而真正可怕的怪事,是你那次迷路的时候是吧?”
“不错,”曾通赞同道,“是这样。虽然前面的事情,也能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直到——”
“直到你开始以为你要出去的时候。”
“对,是这样。当时是你们瞒着我……”
“当时是侯风不屑于对你说事情的真相,我当初是要他转告你的,但是他却想戏弄你一番,让你满腔的自由热望成为泡影,而这一个无形中的凑巧给了我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第二次呢?你听的沙沙声是什么时候?”
“是我和侯风在研究地图的时候。”
“第三次呢?你和乌鸦聊天,然后你们谈到了什么?”
“很多,我每天都和他聊天打发时间,他不象侯风……那样,也很愿意闲聊,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我问你们谈到了什么?”
曾通皱着眉头回忆:“似乎说了一下伙食,他抱怨了一下,然后他说他才是老大,然后说到五年前的事情……”
“他有没有提到过,想出鹘山监狱,或者让侯风帮助他出去之类类似的话?”
“好象……有?”
“到底有没有?!”
“有的,”曾通想起来了,“对,有的!他说出去之后随便我问什么都行,我问他有没有把握,他就不回答了。”
模式合拢了,狱长点点头:“你,想出去吗?”
曾通迟疑了一下,他看着狱长的绿色制服,忽然想起了对方还是一个狱长,这样的话是不是真的很合适?但是在狱长的凌厉目光逼迫下,他无法不说实话,“想。”他低头道。
“对了,”狱长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曾经有本书里说过一句话:讲真话是释放我们心灵自由的唯一途径。你讲了真话,你渴望自由。所以你会得到,今天。”
“什么?”
“今天,现在,我们出去,去呼吸自由的空气,”狱长道,“你不是问我们今天到底去哪里干什么吗?出去!我们现在就出鹘山监狱这个鬼地方,然后永远不再回来。”
狱长满意地看着曾通惊呆了的模样,他忽然笑了:“由一个狱长亲自为你带路越狱,这样的机会并不太多,好好珍惜吧。”
狱长相信自己的判断,曾通内心的恐惧促使他接受自己的安排,并情不自禁地相信他关于越狱的话。经过一段分析之后,曾通应该会迫不及待地跟随他离开鹘山监狱,而不会仔细考虑他后面的话,而那却偏偏才是重点。尽管他刚刚还象模象样地宣称说真话让人身心自由,但很可惜的是,那本身就是一句谎言。
两人继续往前走,熟悉地恐惧感又回到了曾通的心里。一个又一个的油灯被抛在了脑后,继续向前面下一个昏暗地油灯照亮的前方进发。走过它,再向前,又是一盏油灯。油灯越来越稀少,看得出,这是布置的人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节省材料。于是两盏油灯之间,是近乎于完全的黑暗。曾通从来不曾记得自己来的时候走过那么长的路,也许,是对甬道的恐惧,以及对自由的热切渴望延长了时间的感觉。油灯仿佛有无限多,甬道仿佛有无限长,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直线,一会弯曲。无数次,狱长是否迷路的怀疑,象到来的时候一样的是否永远不能走出去的焦虑,浮上曾通的心头。每一次拐弯,他都期待着通往甬道外面的那道门就在眼前,但每一次,他都失望。幸好有狱长在他身边。狱长嘴角边的微笑让他又无数次打消了走不出去的想法。曾通知道,他是狱长,他是这里的主宰,他是这个阴森充满邪恶和阴谋的监狱里的上帝,如果他要干什么,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就算是他要带着自己一起逃跑,那也是必然会成功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曾通在他心里在自己都不察觉间用了一个“逃”字。
与此同时,狱长却焦躁起来,他期待中的事情,却总也不发生。他甚至开始验算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甬道并不平整,是粗粗凿通,勉强可以容两人并肩前行的山洞。每次有影子的变化,狱长就将视线的焦点转移上去。但阴影太多了,甬道壁上的突起都有一个影子,而它们都会随着曾通和自己的行走而改变长度和形状。走着走着,狱长忽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这个甬道是活的。但是他又很快地摇头,与自己的推论相比,这其实也是极其类似的想法,并不怎么荒谬。
两人越走越远,狱长不时地回头望望,以至于曾通也不时和他做同一动作。狱长不愿意跟曾通多解释什么,如果他认为有人跟着,将让他这样认为好了。狱长想道,即使自己跟他解释了,他也不见得就会安心多少。慢慢的,狱长的脚步放慢了,他心底的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快来了,快来了……”
拐了个弯,混沌的黑暗扑面而来。那黑暗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厚重,以至于狱长和曾通同时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伸出它的枯爪,环绕在他们二人的颈上。狱长看着伸手可及的黑暗,无法压抑的寒气从心底里升起,流动,最后汇聚在他全身裸露在空气中的所有部分,和在邪恶气氛里的阴冷汇合成一股,慢慢再从衣领里滑下去,从袖口流上去。不用看也知道,曾通的手也在颤抖,因为他举着的油灯照射不过些须的地方在不断晃动。
前面的路,没有壁上的油灯了。或者,有油灯,但是没有点亮。
狱长道:“我们走了多久?”
“不到,不到半个小时。”
“我们走了多远?”
“……”
“有上回远吗?”
“感觉上,远远没有。”
狱长不再说话,他看着曾通,曾通也看着狱长。两人在沉默中对视了良久。寂静的甬道里只有两人呼吸越来越急促的气息声和跳动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然后,他们一齐转头看向背后的地面。
地面上,是他们的影子。由于曾通举着的光源距离他们很近,他们的影子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扁,挤压得又矮又胖。
狱长注视着自己的影子,他奇怪地发现,尽管曾通距离光源比自己还要近些,但曾通的影子却比自己的长。
不,不仅仅是如此。那影子还在变化,在变长。
曾通的影子慢慢地拉长,仿佛一个蹲在地上的人慢慢地站立起来。忽然,它举起了手一晃!
光在一瞬间变化了,是曾通已经被恐惧夺走了所有的力气和镇定,他扭曲地张大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他快拿捏不稳油灯了,他的手一松,狼狈地朝甬道壁靠去。油灯如同慢镜头一般向地上落下。就在这一瞬间,狱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一把抓起快要落地的油灯,满手的灯油。但灯心还在燃烧,光源还在。他举起了油灯。
怪异的影子不见了,狱长的影子还是矮矮一团,曾通靠在甬道壁上,他的影子斜斜地拉扯在了甬道壁上。狱长以侯风似的粗鲁提着快要瘫痪的曾通站到甬道中央,再次仔细的观察。
影子没有不正常的地方。
狱长看向曾通,曾通的鼻翼可笑地张合着,嘴巴大张开,呼吸着这甬道深处本来就浑浊不堪的空气。狱长并不着急,他举着油灯,开始一种让曾通心里发毛的方式走动起来,眼睛却一直盯在地面上,观察自己的影子。以及绕着曾通打圈儿的影子。他在绕着曾通走,曾通的影子也绕着曾通走,他发现自己永远也追不上曾通的影子,和曾通的影子之间,始终隔着一个曾通。这让狱长心中一动。他抬起头看着曾通,曾通的呼吸已经逐渐平息了不少。在狱长绕着他走的最初,他只觉得狱长是疯了,但随着狱长观察地面的目光让他很快明白狱长的目的。他也开始观察绕着自己打圈的影子来。狱长走到右边,他就将头扭向左边,一直跟着移动的影子到右边,然后又扭着脖子看向左边,周而复始,直到他酸痛脖子上的脑袋开始发晕。
狱长停了下来,他将油灯交到曾通手里。“刚才你看见了?”他问。
曾通点点头,他几乎被自己的冷汗湿了个透。
狱长道:“你看到什么了?”
曾通艰难地慢慢举起右手,地上,他的影子也缓缓伸出右手,指向一个方向。
狱长顺着那只手的方向抬起头,看着那条没有油灯也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甬道。然后,他回过头,看着还在瑟瑟发抖的曾通。他笑了。
“继续往前走,会是哪里?”他笑着问道。
曾通无语地摇摇头。
狱长道:“往前走,回到原来的地方,这就是我们需要被告知的。另外,很抱歉地通知你,今天我们大概是不用想出去了。”
很多时候,人们只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事情,而更多的时候,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让自己看见的事情。所以,其实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而对自己不愿意发生的事情,不管怎么有事实根据,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狱长举着油灯在前面带路,而曾通却与他并排前行。他脆弱的神经使他根本没有胆子孤独走在狱长的背后,生怕狱长身后的那片黑暗随时——趁狱长不注意的时候——将他拖进黑暗的深处。其实就算走在狱长身旁,他也不时地回头看看,观察自己的影子。
狱长并不知道路,他只是随意地走着,因为他知道,如果有迷路的话,他知道甬道臂会有记号提醒,而那绝不是侯风留下的。他知道曾通的心里一定奇怪为什么他不会感到害怕,因为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将事情一股脑塞进曾通的脑海里。自从侯风进来之后,他的紧迫感就以加速度的方式叠加。而今天侯风拒绝和自己一起行动,更是证明了这一点。他一边说一边整理着思路,尽量以曾通能够听懂的详尽叙述方式。
“……看看我们背后,”狱长停下脚步,转身指着背后的那片黑暗,既而又转身指着前面,“再看看前面,你能看到什么?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无穷无尽的未知。而我们,托这个油灯的福,”狱长把玩着手里的油灯,刚才那盏油灯的灯油不够了,他又取了另外一只,“我们是这个黑暗恐怖世界中心里的一个小小的温暖光明的小中心。然而,就算如此,我们所在的地方也不是黑暗的,比方说——”狱长伸出脚点了点地上,他的影子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仿佛是两个人在用脚尖相互触碰致意,“这个影子。阴影是黑暗的,它和将我们包围的黑暗没有区别。你害怕影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所有的黑暗,有没有可能是由无数个影子构成?而我们的影子,不过是它们分离出来的一个小小的部分,并最终将回归到它该在的地方?”
看着曾通一脸的茫然,狱长知道自己讲得太深了,于是他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明白。鬼,知不知道?鬼!这个他妈的天杀的监狱里是有鬼的!”
“什……什么?”
狱长满意地看着曾通眼睛里的惊惶,他知道他已经在曾通的心里埋下了自己趋于疯狂的种子,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给这个种子浇浇水、施施肥:“是的,这个监狱有鬼的存在!记得刚才我问过你,鬼是讲逻辑的吗?或者用另一种通俗的说法,鬼的出现有规律吗?鬼的迹象可以被事先推测和判断吗?现在我们已经得出了答案,有的!记得刚才我让你回忆的是什么?是每次发生怪事是在什么时候?有白天?有晚上?这个*****的终年不见日月的山洞有什么白天晚上好分辨的?每次发生怪事,都有一个前提,就是谈论出去!谈论越狱,或者逍遥自在地走出去!每次我们想出去,或者谈论出去,或者研究怎么样出去,怪事就发生了!那是什么?影子?它给你指路?它看起来似乎对你颇有好感,不忍心扔下你一人在迷宫一样的甬道里迷路最后被累死渴死饿死?”
曾通盯着狱长的脸,他忽然发现,平日里说话虽然偶尔刻薄,但是大多数时候平淡和蔼的狱长不见了!此刻的狱长和侯风的神态竟然是如此的相象,他们的本质竟然是如此的疯狂!他发现,此刻的狱长不是狱长,他难道是侯风装扮的吗?
狱长接着道:“不!不是,那是警告,曾通。那是警告!那是警告我们不要再想什么出去的事情!就象刚才一样,它给我们指路了?它只是想把我们送到原来的地方而已。那天侯风想捉弄你,不料让你真的相信了会越狱,所以它出现了!今天,我又成功的让你相信了我们将出去,所以它又出现了!”
“你是说,我们出不去……”
“不错,是它不要我们出去!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想想我们走过的甬道,谁会把监狱修成这个样子?今天我们走到这里,走了少数有三五里路,可是我们还在甬道里绕圈,而根据我们上回探路的路线图,我们每个人画出的不尽相同!今天我刻意去带着去找那些我们曾经走过的路,但是我找不到!原本标出的路根本就不存在,也许它们从来就不存在过!你知道了吧?如果甬道真有那么多,我干脆撞墙死了得了!我们根本就没有迷路,也不曾迷路,是这个监狱里存在着的某种邪恶让我们无法走出去!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在山的腹腔里兜着圈子!那天我看了你画的图,更加使我相信了这一点。”狱长说着掏出一张纸,那是曾通和侯风上一回探路的路线回忆。
“看见这里没有?”狱长指着一条路线,是一个交叉:
“你在这里画上了一个交叉,好象这个路口的四个方向你都走了个遍是不是?当时你迷路了是不是?你记得你走过一个路口四个方向吗?”
“不……我当时很迷糊……”
“不,曾通!如果你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你穿越经过了这垂直的两个方向,比方说,这是南和北,可是你发觉你又在东方的位置出现了,这时候你会做什么?你会去走那个西方的路口吗?不,你不会,你会从哪里来就打哪里回去,这是每一个迷路的人的想法!我们都会想,是中间的从南到北的方向没有错,是从北莫名其妙走到东的中间哪个地方出了什么问题。在你没有验证这个问题之前,你万万不会去碰那条西方的方向,因为你知道那会更增加事情的复杂性,更使问题变得难以解决!当你回来的时候,尽管你很惊恐地说你遇见了鬼,可是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你并没有丧失你的理智,你没有那样走过!”
“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不是原路返回的!你从下方或者上方重新穿过了!你明白了吧?这些甬道并不是一个平面上,他们是三维的!这些甬道也不只一个出口,它也许有无数个出口,无数个循环,无数条死路和活路,但更有可能是,它一个出口也没有!告诉我,修这样的甬道,符合建造监狱的逻辑吗?”
“不,不符合。”
“不错,它不符合建造监狱的逻辑,不符合一个监狱建造时候应有的财力和物力,侯风也说过,不管是开矿还是战备,都有不成立的充分理由。就算是帝王陵墓,也绝对没有这么复杂的、防止盗墓的设计。所以,所有的一切指向一个结论——它不是人造的。”
寒意一阵又一阵地往曾通脸上袭来,一部分是狱长的分析,一部分是狱长的表情。曾通已经习惯了狱长没有表情的脸,忽然之间,狱长的脸上的各种表情:激动、热切,都变得狰狞而扭曲。他继续说道:“所以,我的结论是,不管我朝哪个方向走,最终我会绕回原来的地方,绕回我们出发的地方,走回我们的牢房!那,是我们的坟墓!记得吗?你说过的,你曾经看见过老舜?来监狱的第一天?”
曾通点头,狱长忽然咆哮道:“那根本就不是老舜,那天只有一个出狱的人,那天是前任狱长退休的日子!那个人是前任狱长!”
“什……么?”
“后来你看到的那个所谓的狱长不过是个看守,代理狱长事务,我来了之后说明了情况,他就卸任了。然后,他就奇迹般地蒸发在了鹘山监狱里;还有,你认识的那个什么伍世员也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所有的人都拒绝承认他的存在;再有侯风观察到的囚犯的数目,这说明鹘山监狱的人一直在莫名其妙的失踪。他们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们能走出去吗?”
“……为什么,没有人承认他们见过老舜?”
狱长拍拍曾通的肩膀:“这是问题的焦点,他们有很多理由不承认这个人。看,我们一直在走,走的距离恐怕已经超过了上回我们探路的距离,可是我既没有发现一条路跟上回重复,也没有发现这条路的方向。你看我是多么的正确,哈哈,”狱长打了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哈哈,“我来告诉你他们去哪里了。他们被埋在了地下!他们死在了那些永远都走不出去的甬道里!他们想要离开这里!所以,他们必须死!这个监狱的恶灵吞噬了他们,他们被吞噬在大地的腹中!”
“是……吗?”
“如果大地不会说谎的话,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们。”
“可是,如果他们又出现了……”曾通忽然想起老舜,想起令人奇怪到惊悚的伍世员。
狱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曾通一眼,又道:“有一样东西,你想必很好奇。那天我第一次和侯风谈话的时候,我给他看过一样东西,说服了他让他参与进来,想知道是什么吗?”
狱长从皮带下面抽出那本笔记簿:“那是我的这位前任在百无聊赖中写的日记,你也许非常想知道里面的内容。即便是侯风,也只不过看到过一些片段而已。不过,在我交给你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你看见了什么,甚至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能将这个笔记簿交给任何其他一个你认为可以信任的人。你能做到吗?”
曾通无语地点头,他接过那本笔记簿,狱长忽然又道:“其实这是让你安全些,因为这本笔记簿,”他顿了一下,脸色忽然变得非常的诡异,“这本笔记簿里有一个恶毒的诅咒!”
啊?!
“啊——”一声尖锐得让人心脏收缩的惨叫声穿透了厚厚的甬道壁,从不未知的空间里传来。紧接着,是“砰”的一声枪响。
狱长与曾通对视一眼,狱长道:“记住我说的话,快将笔记簿收起来,有些问题我现在来不及和你说了,不过侯风应该能探查出来——看起来,我们快到家了呢。”说着一纵而出,曾通也跑步跟上。
狱长不知道的是,枪声并不是从他预料到的那把手枪里发出的。在他的计算里,侯风是个极大的变数。
他还不知道的是,他身边的曾通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愚蠢。事实上,曾通在跟着狱长奔跑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不逃走?
与此同时,余学钧走在监狱的另一个方向。他隐隐感到,这天晚上似乎有事情将要发生。惨叫声和枪声证实了他的想法。他朝那声惨叫和枪响的方向奔跑起来。在那个方向上,侯风正狞笑着对面无人色的马宣说:“狱长不是狱长!狱长是假冒的!”
与此同时,在百羽的监仓里,百羽的三个弟兄围住了他,等待着他回答一个问题。良久,百羽对小崔问道:“你觉得呢?”
“干!”小崔抿着嘴唇缝隙透出一个字,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凶光。
看守们的吼叫声慢慢地从远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监仓里的犯人们纷纷跳下床来,拥挤着将自己的脑袋塞向小小的透气窗口,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由于大家的脑袋都很硬,不免在互相用头拥挤的过程中有些混乱。
黑暗之中,一股骚动的气氛流动着穿过鹘山监狱的每一条甬道,仿佛在唤醒着沉睡已久的邪恶。那,是罪恶的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