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事件簿-穿越事件簿

本帖于 2011-04-05 06:01:08 时间, 由普通用户 虎妞娃娃 编辑

穿越·小姐

  唔……头疼。
  没想到这次感冒竟然这么严重,所谓“头痛欲裂”就是如此吧?……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要强撑,去医院来上一针,这会儿也不用受这罪了……嗳,疼,疼……不是吃了药了吗,怎么一点儿事都不顶呢……
  唔……等等,好像……我好像忘了吃了……天哪!我那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液化气上还烧着开水呐!我怎么给睡着了呢!这还不得一氧化碳中毒了嘛!
  我攸地睁开眼,四五张盘旋在头顶的脸齐齐放大了瞳孔,而后又齐齐一声欢呼:“醒了!小姐醒了!”
  小姐?那几张脸是谁?我这间租来的小破屋子一向很少有人光临的,当然,除了追着我屁股后面要房租的房东同志。
  不行……先别管那些人是谁,我得……赶紧把液化气关了去……
  头晕眼花地坐起身来,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女孩子的声音在我的耳边道:“小姐,你先躺着,绿水去端药给您吃。”
  这个……难道是我幻听?我这破房子里连电扇都不称(chen),更别说电视了,那……这熟悉的台词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再次睁开沉重的眼皮,脸们只剩了一张,眼睛里充满关切地望着我,轻声说道:“小姐……您感觉还好么?”
  唔……我真想把这一幕当成是幻觉,可真实的头痛告诉我这是现实,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梳着古代丫环头,口口声声叫我“小姐”。
  转动一下干涩的眼珠儿,发现头顶上不是我那掉了不少墙皮的天花板,而是吊着鹅黄纱帐的一张古典式架子床。呵呵……这下稀罕大了……丫环,架子床……呵呵……谁鼓捣的?……呵、呵呵……
  ——不是吧?!
  “这是哪儿?”我佯装毫无察觉异状地、平静的问向丫环头。
  “小姐……这是您的闺房啊……您……头还很痛吗?”丫环头有点惊慌,“要不要叫郎中来再给您看看伤?”
  “伤?我受伤了吗?”我也有点惊慌,不会伤到了某根大脑神经,所以才会出现这不着边际的幻觉了吧?
  “您的头……”丫环头眼眶里泪珠儿打转。
  头?我伸手摸摸头部最疼的额角,触手处是厚厚的绷带。这个……没听说重感冒了要把脑袋勒起来的……除非在我昏睡时被人暗算了……呵呵,谁啊,我这么老实,从来不与人结仇,谁能恨我恨到这种程度?……房东同志?不至于的吧,不是都答应他三天以后开了工资就交房租了嘛!
  唉……自欺欺人无用……我还是老实承认了吧……我好像,好像已经意识到了现在的我……不在原来那个世界了呐……记得我是因为重感冒请假在家,开了液化气烧水准备吃药,谁知一个没撑住就睡了过去,以我那租来的小破屋门庭冷落的程度来看……没等别人及时发现,我就已经一氧化碳中毒小命呜呼了……
  于是乎,现在看起来,我大概好像约摸也许可能疑似差不多……是灵魂穿越了。
  唉……穿还穿得这么俗,轰轰烈烈的撞个车了跳个楼了坠个崖了,让雷劈了让水淹了让火焚了,哪一个不比这蔫不嘟嘟的穿越方式来得爽快?好歹也得为我那并不算幸福的前半生画上个漂亮的惊叹号结尾吧?
  罢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穿多无趣……在哪里不是活?在哪里也不缺一个没人疼没人爱、顿顿萝卜和青菜的我。……那就这样吧,老爸,老妈,虽然你们离婚后又各自组建了幸福的小家庭,使我这个原装女儿在谁那儿住着都感觉像是多余之人,但是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你们善良的女儿就算穿了,也会时时向上苍为你们祈福的……爸,祝你的那位新女儿越长越胖,越胖越傻……我可没有忘记她故意把我新买的裤子用剪刀剪坏了裆的事……还有,妈,祝你的那位新儿子越长越帅,越帅越白……他曾笑话我的胸平,并且送了件男用背心给我,我祝福他被猛男相中,做一辈子小受……就这样吧,我心怀感激,无怨无恨,平静祥和的告别你们……请善待我那边的尸体,骨灰盒不必买得太贵,有玉石质地的吗?实在不行檀香木的也可以,我不挑,生生死死都是朴实无华……
  “小姐,药来了。”丫环头的声音打断了我对那个世界最后的一点点回忆。
  运气还算不错,至少我这个“上家”还是位小姐,虽然听说穿越女大部份都穿到床上,中部份都穿成小姐,小部分都穿成带伤带病的,我这穿得虽然一俗再俗,总好过穿到猪身上,太个性的东西还是不大适合我这类低调人群的。
  这个丫环头,刚才好像自称绿水的吧?她一手端着碗,一手将我扶起来,我接过碗,一气儿将药喝下,然后递回给她。又一个丫环头冒出来,用丝帕替我擦了擦嘴,轻声道:“小姐,小婢已经派人去府衙请老爷了,您再躺会儿吧?”
  府衙?老爷?唔……由此可知,这“小姐”的父亲是位当官的。运气还真是不错,大概不会愁吃愁穿愁钱花呢。
  我忍着头痛坐起身来,丫环绿水连忙扯过枕头垫在我的身后,好让我半靠在床栏上。仔细打量这间古代房间,衣柜,书架,桌椅,矮几,同电视上演的大体相像,再看身边两位丫环的装扮,敞领窄袖,短襦长裙,略似汉唐的风格。唔,对了,这是哪个时代?眯着眼往墙上挂着的画轴的落款处看去,见是“天龙雷烨十二年,某某草迹”。
  “天龙”是国号,“雷烨”是帝号,就如“清乾隆十二年”,或者也有不写国号的,直接乾隆十二年也可。——注:以上是我的猜测,反正没人听见,理直气壮一些没有关系。(-_-!!)
  至少可以由此得知,我真的很幸运的架了回空,原本历史学得就不好,况我一向只对野史感兴趣,这次自己也野了一回,撞了个好彩头。
  两个丫环立在床边望着我,担心和欣喜写在脸上,虽然她们这样的忠诚也许只是出于职业道德,但是在那个世界一向少人关爱的我还是很感激,便轻声开口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除了头还有一点疼之外,身体没什么大碍了。”
  绿水大约是见我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欣喜地双手合什道:“小姐福大命大,真是老夫人在天有灵!”
  唔……这么说,这位小姐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看来从这两个小丫环的口中还能打探出不少事来,我得尽快进入角色才是,新生活从此时开始。
  “绿水,扶我下床。”我掀开被子,看到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嗯,好腿,俗话说:美不美,看大腿……总之令我这个身体的第二主人比较满意。
  “小姐,您三天没吃东西,先莫下床了……”绿水和另外那名丫环忙上来搀扶我。
  “那就弄点东西来吃吧,”我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挪动着步子,“躺了三天,怎么也得活动活动。那两个丫头呢?怎么不见了?”醒来时记得头上悬着四张脸来着,新生活的第一步:理清人际关系。
  “红鲤和白桥给您弄吃的去了,”绿水忙答道,“大夫说,小姐您三天没有进食,醒过来后只能喝些细粥,以免伤了胃。”
  “嗯,”我在屋当中圆桌旁的绣墩上坐下来,皱着眉缓缓道:“这次伤了头,好些事情都记不起来了。绿水,把府里头的花名册拿来,我要看看,或许有助于恢复记忆。”
  “是,小姐。”绿水答应着,快步走出房间。
  剩下那名丫头则道:“小姐,青烟替你梳梳头罢,也清爽些。”
  喔,白桥,绿水,红鲤,青烟,四个女孩儿就是一幅画呢,蛮有意境。看来这位原小姐是个诗情画意的女子,可惜,可惜了,红颜美人多薄命(顺带脚的夸自己呢吧?)……
  青烟将铜镜捧了过来放在桌上,我慢慢转过头望上去……老天保佑,可千万别是嘴歪眼斜短鼻暴牙哈……哦……嗯……还可以,清水脸,挺乖巧,眼睛蛮大,皮肤很白,整体有些清冷,虽然不大符合我灵魂的气质,好歹也比那个世界的我上档次多了。
  青烟熟练地抄起象牙梳替我梳理头发,趁她不注意,我冲着镜子做了几个高难度的鬼脸,以确保我的灵魂百分百跟这具肉体契合了,别回头本来我是想哭的,结果脸皮却在诡异的发笑,那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头也梳好了,花名册也拿来了。我翻开来细看,前半部份是府里下人的个人资料,包括姓名,性别,出生日期,籍贯,入府时间,以及一些需要注明的的事项;后半部份是这些人各自在府中的职责分工。但见管家一名,姓岳名峰,统管府内一应大小事务。嬷嬷三十几名,丫环四十几名,家丁五十几名,有伺候老爷的,大约就是“我”的那位当官的爹了;有伺候少爷的,也就是说,这个家里除了一家之主的爹,还有另外一位不知是兄是弟的男性;有伺候小姐我的,就是绿青红白四个丫头。除此以外,还有专管洗衣做饭的,有专管打扫庭院的,有专管出门随唤的,也有专管看家护院的。总体下来整个府中约有人口一百五十人左右,规模还真是不小。
  我正想着如果再要绿水去把祖谱拿来以便我查询“爹”、“哥哥”或“弟弟”,以及“我”的名字会不会令人起疑时,便听得门外有人道:“老爷回来了!”
  老爷吗……我那素昧谋面的爹。
  门开了,进来一位身着大红官袍的清癯男子,高高个子,脊背笔直,面相不怒自威,步履有力沉稳,额间少许皱纹,颌下几缕青髯,看去耿直刚正,观之亲切可敬,不由得令我好感顿生。
  “爹,您回来了。”我叫得有些生硬,晃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行礼。
  “爹”大步迈过来一把扶住我,满是心疼地道:“灵歌,快坐下。身体可好些了?头还疼不疼?”
  “灵歌”,我的新名字。还好不是什么莺莺燕燕的,叫起来蛮清口。
  “爹不必担心,灵歌已经没事了。”我轻声道,抬眼仔细看着面前这位陌生而亲切的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爹伸出大手抚抚我的后脑勺,“爹这几日公事繁重,一直难以脱身来看你,你自己要好生修养,切莫心急啊!”
  “爹放心,女儿已无大碍,您就专注公事罢,千万别为我这边挂心,自己也要保重身体。”我大着胆子去握了握他的大手,温暖而有力,心中不禁也是一暖。
  “爹”的眼神中有一霎的错愕,转而便被微微笑意取代,握住我的手道:“既如此,你好生歇着罢,为父还要回府衙,今晚仍旧不能回来陪你兄妹俩吃饭了,你且早些休息,不要坐得太久。”
  唔……“兄妹”,又是一条信息。
  送走“爹”,丫环红鲤端来熬好的小米粥,我这肉身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尽管饿得我前心贴后背,终究也不敢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是以只慢慢喝了半碗就放下了。
  四个丫环手脚很是利索,由于“我”在床上昏了三天,被褥上都是药味儿,几个人很快地将床铺收拾了,换上一套干净的重新铺好,白桥便去伙房要开水以供我洗脸,红鲤则收了粥碗,说是再替我去熬碗人参燕窝粥来补补气血,剩下绿水和青烟两个留在屋内随时听唤。
  我轻抚了额头皱着眉,道:“我这头上伤得不清,竟有好些事都不记得了……究竟这伤,是怎么一回事?”
  绿水满是心疼地道:“难怪小姐不记得了,那日我们陪同小姐上街,行至一处酒楼下,楼上两个人打架,将个酒坛子从窗口扔了下来,正砸在小姐的头上,小姐当场便不醒人世……真是老天保佑!让小姐您昏迷了三天之后醒了过来,原本给您看病的郎中说……说小姐您三天若不醒,就……就……”
  嗳……这怎么说呢……你们的小姐确实再也没有醒过来……虽说这样的死法儿有点无厘头,但总没我感冒睡死来得冤枉吧?!
  整理一下脑中已经有的“资料”:这是一个官宦家庭,由当官的父亲,目前情况不明的哥哥,和“我”组成。父亲公务缠身,由举止气度来看,当属清官一类,令人欣慰。哥哥略过不提。“我”呢,虽然已经无从了解,但由这贴身的四名丫环的行为和态度来看,那位灵歌小姐应该是个性格不错的女孩子,起码不会吓唬下人(吓唬……),从她房内摆设的品味来看,也不会是什么庸脂俗粉,起码风格还是挺温馨淡雅的,比较对我的胃口。
  一个吃穿不愁的家庭,一位可亲可敬的父亲,一个尚属未知数的哥哥,以及老实贴心的下人,似乎无一不在昭示着我在古代的新生活比在现代时有着质的提升。穿越,没有什么大不了,除了运气,机遇,还要靠那么一点点的福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穿则已,穿,就要穿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否则好端端地从现代穿过来,没两天儿就饿死在大马路上,岂不是要笑掉所有看穿越文的人的大门牙?
  所以,为了不给后世留下笑柄,我决定从今日起,好好生活,尽情享受,穿绫罗,吃燕窝,嫁到豪门做老婆(-_-!!)。
  那么,再见了,过去。我来了,未来!

茶楼·脚腕

  许是因为身体尚虚,我欢实了没一会儿又有些困倦了,重新躺回床上茫茫然坠入梦中,梦里似是身处现代又似身处古代,一阵矛盾挣扎,最终还是决定留在这架空的年代,现代世界已无我所留恋之事,父母各自生活得很好,无需我养老尽孝,除此之外,再无牵挂。留下吧……衣食无忧地终此一生,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事呢……
  混乱的一觉终于睡醒,睁眼看时天已大亮。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如今第一步我已经达到,第二步看来也为时不远矣(白日做梦……)。
  “小姐,今日身体感觉可好些了?”绿水似是一直守在床边,见我醒来忙轻声问。
  “唔,好多了。”我翻身坐起,仍然头晕眼花。
  “昨晚少爷来看过小姐了,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叫醒你,坐了片刻就走了,”绿水一边去桌旁端药一边道,“方才郎中也来过了。替小姐看了伤,又开了新方子,这是才熬好的,小姐先喝了药再吃饭罢?”
  我点点头,接过药慢慢啜着。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少爷说他今日还过来么?”
  绿水道:“少爷今日一早便去了衙门,听长乐说,近日城里头有人犯了大案子,满衙门的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只怕少爷也要到晚间方能回来了。”
  长乐这名字我在花名册上见过,是伺候少爷的小厮。至于这少爷……也是衙门中人?父子两个都是官,我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忙吧,忙吧,没空在家才不会看出我这猛鬼附身之人的破绽。
  少量地吃了些粥,梳洗更衣后我在绿水青烟的搀扶下出了房间,房外是一道抄手游廊,环院而建,地面铺了形状不一却干净平整的青石砖,游廊外是假山与矮矮的院墙,爬满了青萝紫藤,墙根处种着白紫相间的蝴蝶兰和深紫色的鸢尾,东西两侧的墙角是两株大大的西府海棠,亮粉色的花瓣晓天明霞一般地映了满园,使这略显幽谧的深闺不至太过冷清。
  吸着花香,心情舒畅,我带着两个丫头出了院门,决定趁府中另外两个主人不在的机会熟悉一下地形。一上午逛下来大致也看明白了几分,这座府院跟印像中的中国古典庭院相差无几,亭台楼榭俱全,湖山花鸟不缺,搁现代就是一旅游景点,在古代那也是朱门绣户。父子三人住在这样的宅子里还真是享受,身边百十来号人伺候着,想要什么做什么动动嘴皮子就能实现,这样的幸福生活还能到哪里去找?
  ——老天哥哥,妹妹我再次谢你了!
  逛园子赏风景,走走歇歇,一天就这么晃过去了。晚饭仍然是我自己吃,那一父一子的工作量简直可以媲美国家总理,始终都没能露上一面。幸好我一个人住惯了,也不觉得冷清,吃过饭后就靠在临窗软榻上和四个丫环聊天,从她们的小嘴儿中套套话,挖掘挖掘关于本府的可靠小道消息。
  也不知道是我的灵魂比较小强还是这位灵歌小姐的肉身比较小强,总之两强相遇……那是强上加强,所以我这具病体在红白青绿四名丫环的悉心照顾下,一周后终于可以活生生的站在大家的面前了。
  这期间我始终都没能再见到我的“爹”,以及那位形态不明的兄弟,据绿水透露,每每两个人都是半夜才回来,只在我的房门前向几个丫头打问一下我的身体状况便各自回房,次日一早天不亮便又都出门办公去了。
  也好,也好,这种情形保持到我找个古代富翁嫁掉时最好,免得被那父子俩发现我的“质变”。虽说绿水等四个丫头也是天天伺候灵歌小姐的,终归年纪还小,就算觉出性格习性哪里与以往有所出入,至多也只会认为是成长中的改变而已。
  所以一切都在融合中发展,我信心倍增。
  养伤的这段时间我也没有闲着,通过四下打问多方探听,至少弄清楚了本府主人的姓氏——岳。“我”叫岳灵歌,我的爹叫岳不群——呐哈,开个玩笑……爹叫岳明皎,官拜天龙朝刑部中大夫一职,正四品下,专值各类刑事要案的提审裁定。我的哥哥,岳清音,虽然也每日出入衙门,但他既不与“爹”共事,更无一官半职,具体他是做什么的……说起来这个职业有点凉冰冰:仵作。所谓仵作就是古代的法医,专门负责检验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并将详细死因上报给衙门。但是据说仵作在古代是一种比较低贱的职业,正史上的仵作的儿子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当然,这是天龙朝,一个架空的王朝,也许像现代一样比较尊重法医这一行业也说不定。
  不晓得岳明皎是出于怎样一个考虑而同意让自己的儿子天天跟死尸打交道的,总之岳清音做仵作似乎做得还蛮顺手,天天到本城府衙去上班,工作得浑然忘我。
  一想到这个天天闷在死尸堆里的哥哥每天半夜回来立在我的门外阴寒着脸打问我的身体状况,我就从脚心儿往头顶上冒寒气。如果与他见面,说什么也得站在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免得染上什么尸毒之类的怪病。
  话说这日身健体康,新岳大小姐我准备上街逛逛。所喜这天龙朝民风还算开放,我一说要上街,几个丫环二话没多说,梳头的梳头,更衣的更衣,迅速将我打理成一名游手好闲的富家千金貌,唤上绿水青烟,主仆三个袅袅娜娜的出门了。
  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名唤太平城,是天龙朝的国都。布局有点像唐时的长安,皇帝的宫城位于全城的正中,贯穿东西和南北的两条近三十米宽的主干道天造、地设将整个四方形的都城分为四个大区,为句芒区、祝融区、蓐收区、玄冥区。再兼东西南北又各十八街,将这四大区分为数个小区,也通用了唐时的“坊”字,整齐有序,泾渭分明。
  太平城的建筑多以黑红二色为主,庄严沉静又不失热烈霸气。天造大街与地设大街两侧均只许设商铺门店,店门前一律挂大红灯笼,是以一到夜间,站在街上一溜望过去,直如两条火龙贯穿全城,令人惊艳。
  天龙朝民风开放,是以国都太平城内汇聚了南北客商、异邦族类,日日车水马龙,夜夜锦瑟笙歌,正是一派和平繁华之景。加上城大地广,人口已逾百万,置身其中仿佛体验了一把正史上的大唐盛世。
  一早从岳府所在的玄冥区出来,至天造大街上时已经过了半个上午,我的腿肚子有些转筋,便带了绿水青烟挑了家名唤碧螺小筑的茶楼进去喝茶歇腿儿。选了临街靠窗的位子,叫了一壶龙井、几样点心,我托着腮向窗外望,时值春末,街两侧的苍梧撑着嫩嫩的叶子,绿意映眸,很是惬意。
  偶尔会有那么一队衙役佩着刀从街边行过,盘查一下看上去不怎么检点的人,想是在例行公事,做一些治安检查。由此可见这国都在管理方面还是相当严谨的,起码可以最低程度降低偷盗抢夺的行为发生率,多少令我放了些心。
  看着满大街来来往往的古人,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尽管穿来已经一周,我还是不怎么适应现在这个环境,看来看去都像在现场看电视剧,听他们拿腔拿调的说着古话,唱戏般做着姿势,忍不住……忍不住就是想笑,呵呵。
  “小姐在笑什么?”绿水好奇地问。
  “没什么,心情不错。”我拈起一块桃花酥,慢慢张口,整个吞入。
  青烟看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倒是绿水勉强镇定,结巴着道:“小、小姐自从伤好之后,开朗了许多呢!”
  “哦?以前我很忧郁么?”我感兴趣地问道。
  绿水和青烟对视一眼,不敢回答,我笑着道:“但说无妨,我又不吞了你们裹腹。”
  绿水哧地一笑,大着胆子道:“小姐以往是有些……忧郁,就是上街散心也难以开怀,所以小婢看到小姐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打心眼儿里高兴!”
  “唔……”我搔搔头,“我自小就那个样子么?”
  绿水低眉道:“是……小姐一直都不怎么爱笑呢。”
  “喔!”我点点头,看来这灵歌小姐是个内向型的呢,幸好,幸好我也不怎么外向,差异应该不算太大,只需要行事谨慎一点,渐渐让绿水等人适应真正的我就好。
  慢慢张口,才要活吞下第二枚桃花酥,便听得邻桌那人忽然煞有介事地对自己的同伴道:“哎,听说了没?昨儿晚上已经是第三个了!”
  那同伴低声惊呼:“真的?是谁?哪家的小姐?”
  “就是计都坊张员外家的二小姐!才十六岁!你说说,这可怎么是好!一辈子就这么给毁了!”那人摇头咂嘴,满脸遗憾。
  嘿嘿,茶坊酒肆,历来是闲话传播的最佳地点,而传闲话又是自古至今人们的一大劣根性,俗话说:哪个背后没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这张小姐才十六岁,就被这偌大的太平城一隅某间茶馆的路人甲乙传播了小道消息,当真可怜!
  听得那甲又道:“要说这采花大盗还真有本事,敢在京都作案!自从出了第一件案子,那季知府就已经派人日夜加强了巡逻,谁想那小子竟然还可连续犯案!再这么下去,只怕全城的姑娘都要成为他的□之物喽!”
  采花?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这行当!才十六岁的姑娘……还是未成年人哩……可耻,龌龊,流氓,变态,鸟人,ET!桃花酥啊桃花酥,就让我把你当做那采花贼一口吞下吧……(-_-!还吃呢……)
  边吃边又听那乙道:“可不是嘛!听说这事儿都惊动了上头了!颁下命令来,要求季知府务必七日内破案,否则便革了他的职呢!如今已经过了三天,别说他了,我都捏着一把汗!”
  唔……季知府,是我那哥哥岳清音的顶头上司吧……可怜的人儿呐。好在就算知府被革了职也不会影响到仵作的工作,不必跟着下岗,否则让他在家待业,岂不是要弄得全府都是尸寒之气?
  一边喝茶一边听着身边这些人八卦,渐渐楼内的人多了起来,有些闷热,我起身掸掸衣衫,道:“绿水,青烟,咱们走吧。”
  付了小二茶钱,慢慢向外走,忽听得不知从哪一桌上传来嗷唠一嗓子,紧接着又是扑嗵一声,便循着声音望过去,却见满屋子的人呼啦一下子围住了那声源,不断地发出惊噫之声。
  要说……这古人和现代人还真是有不少相像之处啊……都这么爱看热闹。既然古人同志们都打了先锋,那我这个今人也不能落后不是?当下悄悄掩过去,踮着脚立在人堆儿外面往里瞅……啥也瞅不见,拜托,这位大哥,来,让让,……你不让是吧?记得我出来时带着簪子的……嗯,就它了,扎一下,不会很痛的。
  “嗷!谁扎我?”那人捂着屁股扭过头来怒目寻找罪犯,目光扫过装没事儿人的我,落在了我身后的谁的身上,大概后面那人的面相确实不怎么检点,于是被扎了屁股的这人二话不说老拳便挥了上去。
  借机扒开这厮打的二人,挤进人堆儿,却见一名男子双眼圆睁口吐白沫的倒在地上,四肢还在不断抽搐。乖乖隆滴咚!莫不是心脏病突发?我不假思索的连忙道:“快打120!……嗯,快去找大夫!”果见有那么一两个围观的人忙忙跑了出去。
  既然是得了急症,那我是帮不上忙了,热闹看完,收工回家。转身才要挤出重围,突觉脚腕一紧,伴着周围人的一声惊呼,我低头看去,见是犯病的这人不知道又犯了什么病(-_-!!)……竟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脚腕子,两只眼睁得几乎要将眼珠儿暴出来,向上翻着瞪着我……那个,大哥,我没有要看你笑话的意思……再说了,这么多人都在看你,你揪着我一人儿也太不公平了……我不是还让人帮你叫大夫了么……
  “哎呀!他好像……好像死啦!”人群中有人惊叫。
  这个……大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要死也先放开我再死啊……我用力往外抽着脚腕,无奈这尚不知究竟是死是活的人的手像钳子一样钳着我,无论怎样使劲都难以脱出。
  “小姐!”绿水和青烟总算挤进了人堆儿,一左一右地扶住我,绿水惊慌道:“小姐!这、这怎生是好?”
  “你看看他还活着没?”我是不敢看死人脸的,所以将这光荣的任务交给绿水。
  “小、小姐……小婢不敢……不敢看……”绿水吓得缩到我的身后。
  嗳!关键时刻掉链子,养你们何用?我微微低下头,垂着眼皮儿看向那人的脸,他的面部因痛苦而扭曲得几乎有些变形,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
  嗯,确实是死了。
  ……
  ——啊!老天哪!谁来帮帮我!这死人还攥着我的脚呐!呜呜……我还真是撞了狗屎运了,第一次出门就能遇上这样古怪的事!
  我和颜悦色地打量了在场众人一圈,道:“哪位大哥能帮我将这位大哥的手拿开?小女子感激不尽!”
  女人的力量就是伟大,立刻便有两三个人自告奋勇站出来帮我往外拽脚腕子。无奈人死体僵,这可怜的死鬼就这样像一个镙母般顽强地箍在了我这个可怜的镙丝钉上。看着这三位好心人急得满头大汗,我也不禁一阵唏嘘——是哪个他妈的借机吃我豆腐摸我小腿肚子?!
  “实在不行……能不能把这人的手掰断?”青烟同学护主心切,咬着牙恶狠狠地道。
  “这个……只怕不行吧!”旁边一位老者插嘴道,“这可是对死者不敬啊!”
  大爷,您老在这儿看人家死者和一个大闺女的热闹难道就敬了?
  正难解难分,便听得人堆儿外有人高喝:“闪开!快闪开!”
  大家循声望去,见是一队衙役闻讯赶来,拨开围观众人,将事发现场围了起来。为首的一个蹲身查看了一下地上的死者,而后起身道:“方才谁与他同桌饮茶?”
  人堆儿中战战兢兢地走出三个人来,哆嗦着道:“我……我们。”
  衙役头一挥手,向手下道:“连同茶楼掌柜和伙计,全部带回去问话,桌上茶水和点心也一并拿走!”众衙役齐声应是,有抓人的有拿物的,还有几个上来抬尸体的,见我在那儿戳着,不禁都抬起头来望向衙役头。衙役头瞪向我道:“这位小姐,事关命案,请莫在此妨碍我等公事!劳烦站开一些!”
  我眨巴眨巴眼,脚下用力,那死鬼还在箍着我,难以抽动分毫。
  衙役头终于察觉了古怪,顺着我的裙子一路看下去,发现了死者伸入我裙下的罪恶的手。“这是怎么回事?”他略带惊讶地问我。
  未待我答言,围观群众已经七嘴八舌地将刚才发生之事告诉了他,那几名等着抬尸的衙役便问他道:“头儿,怎么办?验尸之前不能损害尸体啊!”
  衙役头倒是个有决断的,当下手又是一挥,道:“找两副担架来,一副抬尸体,一副抬这位小姐,一齐先带回衙门再说!”
  这个……不太好吧……一副坐着我,一副躺着他,他的手还攥着我的脚腕,走在街上还不得让人以为我对这具尸体做了什么非正常的事么……
  “差爷,”我道,“担架就罢了,一来不方便,二来几位差役哥哥抬着也累。依小女子的建议,不妨找个牛车,我们坐上去,再找块油布给这位死者盖上,既不会引起围观,哥哥们也省力。可好?”
  不知是不是几声哥哥叫得这几位心里舒坦,总之这项提议立刻获得通过,牛车也很是好找,就是将尸体搬运下楼的时候遇到点困难。由于我的脚腕还被他攥着,无法移动步子,既不能单腿跳着下楼,又不能让个男人将我抱着下去,最后只好将我和尸体放在两张桌子上,由几个衙役抬着下了楼,然后一行人赶着牛车向太平府衙行去。

知府·哥哥

  三声鼓响,老爷升堂。
  在茶楼与死者同桌的那三人早已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另还有茶楼的掌柜和伙计。死者本应先送去殓尸房接受仵作检查的,因他的手上还连着我,所以只好一并先送到大堂上来了。
  众衙役“威——武——”一声吼,吓得地上跪的那几人齐齐把头低了下去,我才犹豫着要不要也委屈一下自己的膝盖先跟冷硬的花岗岩地面接触一下,便听得堂上有人尖着嗓子叫道:“大胆民妇!为何立而不跪?!”
  抬眼望去,见知府大人尚未到堂,正案旁一张小桌后立着位身穿皂色衣衫的人,三十左右的年纪,唇上两撇八字胡,典型的师爷角色。方才那声鬼叫想是他发出来的,有师爷如此,这知府定也强不到哪里去。我低下头,充耳不闻,数着身旁死尸脸上的麻子(你又不怕了?)。
  “咄!大胆!竟敢藐视公堂!”那师爷一拍桌子,尖声叫道:“无知民妇!你可知你现在已触犯了何罪?”
  我抬头笑道:“民妇确是无知,因此……敢问大人官居何职?位列几品?”
  那师爷愣了一愣,冷声道:“本人乃季大人之幕僚,为大人打理堂上堂下一切繁杂琐事!你这民妇难道不懂得公堂规矩?
  “喔……原来是师爷……”我点点头,“既然是师爷自然无官无品,既然无官无品自然是庶民一名,既然你我皆是庶民,小女子我又为何需听师爷你的命令?”
  “你……你这刁妇!”师爷气结,又是一拍桌子,正要继续尖叫,忽听得堂后一声笑,一个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道:“谁家姑娘生得如此伶俐之口?”
  循声望去,便见一位身着大红官袍之人施施然上得堂来,师爷连忙垂首恭迎,想是那位季大人无疑了。我低了头,毕竟此人是“我”哥哥的上司,总不好得罪,才想着要不要依制下跪之时,却听得他道:“李佑,死者何人?”
  唔?这么快就进入状况了?他倒是没提让我下跪的事,也不知是出于尊重妇女还是无视妇女。
  李佑就是那位衙役头,出列禀道:“回大人的话,死者姓张名子文,年二十有四,京都人氏,乃本城鸿鹄书院就读学生。”
  “喔,其他人呢?”那季大人又问。
  李佑禀道:“这三个亦是鸿鹄书院的学生:李至善,陈广浩,张九金,他三人与死者在碧螺小筑茶楼一同饮茶,案发时皆在现场。这一个是茶楼掌柜王立仁,那一个是小二刘成。”
  “喔……那这一个呢?”季大人又问,不必抬头也知道,他一定是在指我。
  “这位姑娘……”李佑看看我,道:“这位姑娘始终也不肯告诉属下她的名字。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张子文毒发后倒地,这位姑娘恰巧经过,被他抓住了脚腕,张子文死后尸体僵硬,是以这位姑娘无法脱身,属下等为了不在验尸前损害尸体,便将这位姑娘也一并带了回来。”
  嗯,他说的属实。堂堂刑部中大夫的女儿被一具尸体抓住了脚腕子,然后坐牛车到了府衙大堂——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万一使我一炮走红成了名人,那岂不是大大的麻烦(想什么呢你!)?所以,做人还是要低调一些的好,姓名乃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喔,是这么回事儿。”那季大人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道:“看来这位姑娘是无辜之人,既如此只好先委屈姑娘在堂内等上片刻,待本官解决了此案再将姑娘从死者掌中解救出来。可好?”
  “但凭大人吩咐。”我低着头,尽量不使他看到我的样貌,万一这位季大人认得岳灵歌那就比较烦了。
  听得季大人道:“李佑,请仵作上堂为死者验尸。”
  呃……我把这一环给忘了,由于我和死者“连”在一起,仵作只能上堂来验尸了。没想到第一次和我那位哥哥见面竟然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不晓得他见到我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表情。
  李佑应着下堂去了,趁这个功夫季大人询问了那三名当事人事发前后的情形,据说死者张子文从早上一直到进入茶楼时都好好的,并无异样,茶饮至一半时突然大叫一声,倒地猝死。此前也并未听说他有什么隐疾。
  这厢刚交待完,便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李佑道:“回大人,岳公子来了。”
  紧接着一个低而清的声音在我身后方道:“大人。”
  我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向旁边转转眼珠子,只看见一片雪白的衣角,听季大人道:“清音,你且看看堂下死者究竟是何死因。”
  岳清音,果然是他。
  “是,大人。”岳清音应着,走到我的身边,我看到他的双脚立住,然后低低地道了声:“灵歌?”
  嗳,终于还是认出我了。我转过身面向他抬头笑道:“哥……哥。”
  唔……这位哥哥……眉如羽,眸似星,身形秀挺,气质冰清,完全不似我想像中的那种鬼眉妖眼魔口怪脸(可怕的想像力……)。
  此时这位哥哥正挑着眉看我,似是在问你丫怎么跑到公堂上来了。我眨巴眨巴眼,略略提起自己的裙子指给他看:喏,你的客户非要拽着我一起来,实在没办法,咱就是有这种亲和力。(-_-!)
  岳清音又是一挑眉,没有多说,蹲下身去检查尸体,顺带不动声色地将我提起的裙子拽下去,遮住被我露出来的一截小腿。只见他几根修长手指毫不避讳地在死尸身上东捏捏西摸摸,翻翻眼皮,抠抠嘴巴,按按胸口,若不是我的脚腕还被这死鬼箍着,我早就跳到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去了。
  片刻功夫检查完毕,岳清音起身道:“大人,死者系身中剧毒乌头而亡。”
  “乌头?中者有何症状?”季大人问。
  岳清音答道:“身中乌头剧毒者,会有呕吐、呼吸瘫痪、全身剧烈疼痛、心脏麻痹、体温急剧下降、血液如冰的症状,食入量大者顷刻毙命。一般人死亡在两柱香后尸体方才变得僵硬,而这位死者由于体温下降,几乎在死亡的同时便已经全身僵硬,是以才会出现握住人脚腕后难以得脱的情景。由此可以得知,此死者乃被人当场毒杀而亡。”
  喔……原来如此,果然厉害。……那个,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松手么?同个中了剧毒的死人一直这么亲密接触着,我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罢?暗暗动了动腿,发现这死鬼仍然不依不饶地死死抓着,只好作罢。
  听得季大人道:“既是当场被毒杀,那么嫌疑人便是堂下这五人了。死者死亡之前同李、陈、张三人一起喝茶,因此此三人的嫌疑最重。李佑,他们喝的茶水和用的茶壶、茶杯可曾检验过了?”
  李佑答道:“回大人,已经检验过了,均不含毒。除茶水之外,这几人还点了三样点心,分别为:桂花糕、合意饼、合欢卷,亦皆未含毒。”
  季大人停顿了半晌,似是在思索,随后道:“先将这三人带下堂去待唤。“
  待衙役将死者的三个同学带下堂去后,那季大人才继续道:“王立仁,你们茶楼内所供应的点心每种可有定量?其原料分别为何?上桌时各摆成何种形状?你与本府细细讲来。”
  茶楼掌柜王立仁答道:“是,大人!每种点心皆有定量。桂花糕一式六枚,下五上一摆成五瓣花状,其原料为白糖、提糖、糯米粉和蜜桂花;合意饼一式五枚,亦呈花瓣状摆放,其原料分别为荞麦、薏米、大麦、蚕豆、黑芝麻;合欢卷一式六枚,由下至上分别为三、二、一枚摆成梯状,其原料乃合欢花、豆沙、糯米粉。”
  唔……这个季大人问得好详细,看样子不似我想像中的和那个鬼师爷是一路货色呐……搞得我又想吃点心了(哪儿跟哪儿啊!)。
  听得那季大人道:“李佑,立刻着人去鸿鹄书院,找到与死者张子文交好的学生,查明其素日的饮食习性及生活习惯,并且将那李陈张三人与死者之关系一并调查清楚!”
  “是!”李佑领了命,立刻带了几名衙役出得堂去。
  季大人紧接着又吩咐将那几人吃剩下的三样点心呈上堂来,端过我身旁时我随意扫了一眼,见桂花糕只剩下了两个半,合意饼剩了三个,合欢卷剩了两个。
  听得季大人道:“小二刘成,你可还记得这三样点心是那几人当中谁点的?”
  刘成哆哆嗦嗦地答道:“回……回大人,小的记得是那个圆脸儿的书生点的,因他坐在主位,小的猜测……许是他做东……”
  季大人接着问道:“你可记得当时这几人的座位是怎样坐的?”
  刘成想了想,道:“当时……死的这一个背对着窗户,圆脸儿的在他右手边,方脸儿的在他左手边,长脸儿的坐在他的对面。”
  季大人又道:“这几人落座时或落座后可曾换过座位?”
  刘成再次想了想,道:“不曾换过……小的记得是那圆脸儿的领头上了二楼,长脸儿的和方脸儿的跟在后头,正执着手说笑,死者走在最后,直到事发也未曾换过座位。”
  季大人停顿了片刻,道:“你二人先退下罢,随时听唤。”便有衙役过来将这两人带下了堂去。
  唔……下面是不是该解决一下我和这位死鬼先生的问题了?我的脚都被他握得有些麻了,他的手越来越冰冷,再这么下去我准会连做一年的恶梦的。
  耳听得那位季大人从几案后走下堂来,至我身边,由于我一直很低调的低着头,是以只看到了他一角红袍和脚上皂靴,那袍子半新不旧,袍尾几道褶子昭示着其主人不怎么讲究的私人生活。
  季大人的声音在我身旁响道:“清音,方才检查这死者后,你可有什么发现?”
  清音……唔,刚才他这么叫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岳清音只是个仵作,他一个当上司的怎么会叫得如此亲密呢?出于尊重?出于家世?出于爱慕(腐女……)?
  听得岳清音道:“死者最后吃进腹中的是黑芝麻馅儿的合意饼,在他的齿缝间仍有残存的黑芝麻,以他中毒的症状来看,应当是毒物入腹即发作,因此可以推断,毒是下在合意饼之中的。”
  季大人走至死尸身旁,蹲下身去亲自查看,乌纱帽的帽翅像蛾子扑扇着翅膀似的上下晃动。见他扳着死尸的脸看了看,道:“好一脸麻子,敢是小时候起天花落下的么?”说着又捏开死尸的嘴瞅了瞅,接着道:“若如你所说毒是下在合意饼之中的,为何剩下的合意饼内并未含毒?若毒只下在黑芝麻馅儿的合意饼之中,凶手又如何保证有毒的饼能正巧被死者吃到?还是说……凶手并不介意另外三人谁会吃到此饼,毒死谁算谁?”
  岳清音淡淡道:“毒下在黑芝麻馅儿的合意饼内乃毫无疑问之事,你的这些问题最好是建立在此前提上考虑。”
  唔……好牛气的哥哥,竟然称呼这位季知府为“你”, 出于不尊重?出于家世?出于爱慕(又来了……)?
  季大人似乎早习惯了这称呼,拎起死尸的另一只手边看边道:“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毒一入腹即刻发作,为何剩下的合意饼是整整三个呢?照理死者在吃到一半的时候毒便应当发作了,那么现场合该还有他剩下的那半个饼,然而据李佑之前报与我的,他已经仔细检查过现场,没有任何遗留物。这又做何解释呢?”
  “说不定被那凶手趁乱藏了!”久未发一言的师爷总算逮着了机会,也走下堂来道。
  “当时围观之人众多,早将他三个围在了场中,是以凶手若藏了也只能藏在自己身上,然而李佑已经搜过他三人全身,并无剩下的半个合意饼。”季大人说着,又开始检查死者的衣服,也不晓得他错按到了死者的哪根筋,竟带得他攥着我脚腕的那只胳膊动了一动,险些吓得我当场尿了裙子,直恨不得把这姓季的一脚飞至堂外去。
  为了阻止这变态厮继续对死尸动手动脚,我谨慎开口,低声道:“或许……死的这位哥哥喜欢将点心整个吞入口中……也说不定。”我深情地望着脚下这位死尸兄台,有种得见知己的感动。
  季大人攸地抬起头来望向我,吓了我一跳,正和他看了个脸对脸。竟然是修眉俊目,天生一副笑颜,年纪甚轻,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岁,实在和我已在脑中替他勾勒的形象相差甚远。见他眉头一展,露出一口健康牙齿冲我笑道:“对了……方才你管清音叫‘哥哥’来着?清音,怎么你有位如此标致的妹妹却从来未对我提起过呢?”说着便瞪向我身旁的岳清音。
  标致?谢谢啊。
  岳清音挑挑眉毛,将他的问话PASS了。
  这位季大人大概被无视惯了,丝毫不介意,笑眯眯地起身,一双桃花眼望在我的脸上,道:“如果正像令妹所说的那样,死者喜欢将点心整个吞入口中咀嚼然后咽下,那么在现场就不会留下含毒的点心了。凶手熟知死者这一习惯,所以才大胆将毒下在点心之内而不是茶水里,以此来掩盖物证。然而仍然有诸多疑点难以说通,如果凶手的目标就是死者,那么毒是如何下在点心内的呢?茶楼的后厨外人是不许进入的,依小二刘成所见,这四个人一起上得茶楼二楼,中途未有人离开过座位,因此可以排除凶手潜入后厨下毒的可能。如果毒是当场下的,凶手又是用什么方法在其他三人的注目之下将毒下在点心上的呢?还有就是——凶手是怎么能保证有毒的这一枚点心能够恰好被死者吃到。以上这两点尤为重要,是此案的关键。清音,你可有何高见?”
  噢?堂堂一位知府竟然与区区一个仵作讨论案情……有内容啊(真三八!)。我望向岳清音,见他也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我所在意的是,事发后围观之人众多,死者为何单单只抓住了灵歌的脚腕。”
  唔……是呵,为什么呢?难不成他想在阎罗殿里做个色鬼?
  “唔……灵歌?好名字。”姓季的这家伙非但盗用了我的口头语,而且还捏着下巴望着我很没格调的笑。
  “季大人,小女子是否可以把脚抽出来了?”我含笑问道。
  “喔,恐怕还须稍等片刻,”季大人扫了眼死尸伸入我裙下的手,想想大概觉得这事有点好笑,眯着眼睛道:“本府已派人通知死者家属前来公堂认尸,在此之前,按我朝律令,尸体不能遭受人为损坏。所以还请灵歌小姐稍安勿躁,待尸体身份确认无误后,本府再令人帮小姐将玉足解脱出来。可好?”
  当然不好。我已经站了好半天了,不像你们还可以四处走动活络筋骨,总不能让我脚下拖个死人满公堂溜达吧?至少也得给我个小马扎坐下歇歇腿吧。
  “但凭大人作主。”我颔首道。
  季大人笑着望着我,道:“灵歌小姐可认得这位死者?”
  “回大人的话,不认得。”我恭恭敬敬地答道。
  “事发当时灵歌小姐也在现场,可曾听到死者毒发之前说过什么么?”季大人又问。
  “唔……当时茶楼里有很多人,小女子只顾着听邻桌的两个人说话,不曾注意死者那一桌。”我老实答道。
  “哦?邻桌那两人在说什么,能让灵歌小姐如此专注?”季大人眨眨眼,颇感兴趣地问道。
  “好像在说……再有五天季大人就会被革职的事情。”我也眨眨眼,认真地望着他。
  “呃……这样啊。”季大人摸摸鼻子,掩住唇角囧笑。
  “灵歌,不得无礼。”岳清音不疼不痒地来了一句,“哪个丫头同你出门的?”
  “绿水青烟。”我轻声道,“衙役哥哥们不许她二人上公堂,现在偏厅等候。”
  岳清音微一点头,不再作声。没待那季大人继续说话,忽听得有衙役上堂禀报道:“启禀大人:属下前往死者张子文家中传唤其亲属到堂认尸,谁知其家中并无一人,由邻居处打听得,其父母及胞弟昨日已启程前往江南探亲,约摸半月后方能回来。”
  那个……你是说……我得同这死尸相知相守半个月才能得以解脱?
  那谁,来,一刀结果了我吧。

审问·推理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我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十分狂躁,季大人转头冲我笑道:“灵歌小姐不必担心,即便死者家属短期内无法前来认尸,尸僵状况一般于三日后便可缓解,届时小姐玉足便可自行挣脱了。”
  哦……啊?三天也不行啊,难道我还要陪这死鬼过两夜不成?老天哥哥啊,可不可以先让我穿回去,三天后再穿过来(你当这是串门哪?)?
  还算姓季的有眼色,命人拿了把椅子过来让我坐下,笑着安慰道:“灵歌小姐莫急,因此种情况我朝并无先例,待本府稍后修书一封发往刑部,看是否可以于亲属认尸之前先将死者手骨折断,将灵歌小姐解救出来。”
  莫急?我不急才怪。要写信就快写,罗里八嗦的让人讨厌。
  “多谢大人关照,小女子不急。”我含笑行礼,而后乖巧地坐到椅上(这口是心非的女人……)。
  季大人一甩红袍,转身往堂上走,口中道:“清音,既然令妹在此,你且不必先退去,不妨站过一旁,听一听为兄审案。如何?”
  “为兄”?唔……听口气这两人私交不错的样子,不是断臂,还真是可惜(-_-!)。
  “是,大人。”岳清音始终淡淡的,闻言退至一旁。
  季大人已经坐回案后椅上,吩咐堂下衙役道:“将那圆脸儿的李至善带上堂来。”
  圆脸儿的李至善,就是据小二刘成所说,应是做东请喝茶的那一个。
  李至善带到,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听得季大人道:“李至善,今日尔等前往茶楼饮茶,是你发起的么?”
  李至善哆哆嗦嗦地答道:“回、回大人的话,是、是学生发起的,但、但是学生绝对没有杀害张子文的意图啊!请大人明鉴哪!”
  季大人似笑非笑地道:“你与死者张子文的关系并不亲近,无缘无故请他喝茶,难道不可疑么?”
  咦?这姓季的又怎么知道这圆脸儿和死者的关系不近呢?就算是诈,也得诈得有点儿根据吧?
  谁想这季大人的话音一落,李至善竟然哆嗦得更厉害了,磕头如捣蒜地道:“大、大人明鉴!学生、学生虽然和张子文并不亲近,但、但也没有仇哇!学、学生请他喝茶,是因为,是因为……想、想从他那里、打听打听三日后书院晋级考试的考题……”
  季大人道:“书院考试的考题只有先生们才有,张子文又从何处得来?”
  李至善哆嗦道:“张子文花钱买通了某位先生,那先生将考题透露了给他……因为晋级考试关系着我们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在书院里读书,学生一向……一向学业不精,所以……所以才会厚着脸皮,想要藉着请他喝茶的机会……套套他的口风……”
  李至善这厢说着,那厢季大人翻阅着手中的案卷资料,头也不抬地道:“张子文父亲是个木匠,母亲靠给人做绣活儿赚取微薄收入,还有个胞弟年龄尚小,正上学堂。这样一个清贫人家,能有多少余钱用来贿赂先生?鸿鹄书院乃京都第一大书院,能入院为师者其薪酬已相当于一个六品官员,贿银若少了只怕那先生还看不上眼,张子文又从何处弄来巨款行贿?”
  李至善惨白着脸道:“学、学生也、也不知道,学生只是听别人这么说,所以才、才动了这个念头……”
  “别人?别人是谁?”季大人从案卷上抬起眼皮望向李至善。
  “书、书院里好多人都这么说……”李至善道。
  “那么,就你所知,都有谁问过张子文关于考题之事?”季大人继续问道。
  李至善道:“好、好多人都问过,但、但是,据说张子文谁也没有告诉,学生、学生抱着姑且一试的心这才、这才想请他至碧螺小筑喝茶,原想着哪怕问不出题目来,就是、就是套套口风也好……”
  “那么,你套出来了么?”季大人似笑非笑地问。
  李至善用袖子擦擦额上冷汗,道:“没、没有,张子文只推说不知,还说那是谣言……一、一点儿口风也没露。”
  “除此之外,你们还聊了些什么?”季大人问道。
  “都、都是些无稽之谈……”李至善有点窘迫,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
  “说。”季大人简短直接地命令道。
  “是,是……”李至善耳根子都红了,让我想起了酱猪耳朵……好饿,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吧……我午饭还没吃呢,早知这样刚才就多吃几个桃花酥了……唔,让我找找……牙缝里应该还残留着点桃花酥的渣儿吧……咽下去充饥(请无视这粗俗的女人吧……)。
  李至善嗫嚅着道:“我们……我们在、在聊这位小姐……”说着伸出胖手冲我指了一指。
  聊我?……也是,古往今来,男人们凑在一起除了聊事业聊女人还能聊什么。我当时正坐在窗前,位置较为明亮,所以被这几个家伙发现并品头论足一番也是很正常的事。
  “哦?都聊了些什么?”季大人往前探了探身子,好像比我还感兴趣,果然也是三八男人一个。
  “说……说这位小姐长得漂亮,不知谁能有幸娶她为妻……”李至善的脖子也红了,亏他还知道羞耻,“于是我们几个耸恿张子文上去同这位小姐搭讪……结、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去……就、就死了……”
  唔……难怪这死鬼临死前瞅见了我,遗愿未了,所以才一把握住我的脚腕子……嗳,难得有个倾慕者,还被人毒死了,我真是个可怜的姑娘。
  季大人点点头,略一挥手,向堂下衙役道:“把李至善先带下去吧。”衙役应是,上前将已经吓得半瘫的李至善拖下了堂去。
  季大人从几案后站起身来,负着手慢慢踱至堂下,道:“张子文毒发之时,这三个人吓怔在一旁,设若关系亲近,必定会上前查看,由此可见他三人与死者并不亲厚。将死者约出来套考试题目,只怕也是凶手打出来的幌子,以此为借口将死者引至茶楼,用事先想好的下毒手法将死者杀害才是最终目的。因而可推断出,凶手之前必曾去碧螺小筑饮过茶,由那时想到了杀害死者的方法。之所以要在茶楼动手,一是因为他与死者关系并不亲厚,而且素有仇怨,无缘无故送点心给他只会惹其怀疑,而如果叫上另外两人大家一起去茶楼喝茶便显得名正言顺了;二是为了让另外两人给自己做无罪证明,以掩盖自己的杀人手段。——清音,你认为以上推断可还有纰漏?”
  唔……这个姓季的虽然长得不怎么正经,但是头脑还是蛮过得去的,只是……他为什么会如此看重一个仵作呢?是因为岳清音是刑部中大夫的儿子么?嗯嗯,看来姓季的也是个懂得官场春秋的圆滑之人呢。
  听得岳清音道:“有一点似乎不通。死者接到喝茶邀请之时想必就已猜到这几人很可能是为了求考试题才请他,如你所说,若他们之间关系并不亲厚,死者完全可以不必答应同去。依李至善证词,死者之前曾因试题一事回绝了许多问讯之人,对于与他并不亲厚、甚至素有仇怨之人的邀请只怕更是不屑一顾,又怎会前来应约呢?”
  “说得没错!”季大人一拍手,立在岳清音面前,笑眯眯地道:“——所以,死者定有非来不可的理由,或者……是凶手私下约了他,用一个不容推拒的借口。若我所料不错,应该与贿赂先生之事相关,贿赂先生所用银子的来源则是重点。”
  岳清音点头,没有再提出新的疑问。季大人便又回至座位,令衙役将第二个当事人张九金带上堂来问询。张九金出身书香门第,家境殷实,祖上四代都中过举人,他的学习成绩听说也相当不错,因而家中对他的仕途抱有极大期望,据说本次乡试极有可能取中前三,再次延续他们家族中举的光荣历史。
  照理说像他这样优秀的学生应该用不着来打探什么书院考试的题目的,对此张九金的解释是,书院考试关系着学生们的前途,成绩合格的学生可以继续留下攻读,成绩不合格的学生则将被强行退学。正是由于鸿鹄书院这一制度的残酷性,所以多一份保障会让自己心里更踏实一些。
  也难怪,学习好的学生往往承受的压力更重,我也是从那样的状态下过来的,虽然不是什么优等生,但也深明这些待考生的心理。
  季大人后面的提问基本上同问李至善的一样,得到的答案也差不多相似。于是又将张九金带下堂去,换最后一个叫陈广浩的上堂受审。
  陈广浩家境贫寒,父亲东借西凑地为他攒了高昂的学费供他到鸿鹄书院念书,全指望他能够学业有成出人头地,因此他更有理由跟着李至善到茶楼来向张子文打探关于考题的消息。
  陈广浩比李至善更为胆小,跪在那儿不住地哆嗦,本来人就瘦得可以,这么一哆嗦直让我担心他的骨头突然散架瘫在那儿。而那位不着调的季大人竟然还故意吓唬人家,“啪”地一拍惊堂木,吓得陈广浩一个激凌歪身坐在了地上,而后又忙正过身子跪好,听季大人沉喝道:“陈广浩!本府知你家境清贫,你父亲含辛茹苦供你读书,你却不求上进,意欲投机取巧,眼看秋闱在即,不说在家刻苦攻读,反而跑到茶楼去看人家大姑娘!你羞是不羞?!”
  我说,人家爱看大姑娘关你知府甚事?难得有人懂得欣赏本姑娘美貌,你就不要横加阻拦了好伐(美貌也不是你本人的呀!)?
  陈广浩吓得摇头兼摇手地道:“冤枉啊大人!学生、学生并不是为了看姑娘才去茶楼的呀!是李至善找到学生说张子文得了考题,要学生帮着一起套套他的口风,原本李至善是想请我们几个去酒楼的,后、后来张九金说,眼看就要考试了,去酒楼喝酒若被先生知道只怕要挨骂的,不如去茶楼,既风雅又不失体统,这、这才去了碧螺小筑。学生并未一心想通过张子文得到考题,只、只不过是想若是能得到最好,得不到也、也无妨——学、学生就是抱着这个心理去的,绝不是为了看姑娘啊,大人!”
  季大人沉着脸道:“既然不为看姑娘,为何尔等要怂恿张子文去同这位小姐搭讪?这是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学子当做的事么?”
  陈广浩吓得几乎趴在地上,泪花都泛起来了,哆嗦道:“冤、冤枉啊大人……学生本没有注意到这位小、小姐,是张九金说、说这位小姐吃点心的样子,跟、跟张子文一样……都、都是整个放进嘴里然后再嚼……所、所以学生几个才一起看过去,才、才怂恿张子文上去同这位小姐搭讪……”
  这个这个,作死的,这种事竟然当了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真该让姓季的一声沉喝吓死你。
  姓季的挑起那两道不检点的眉毛好笑地望向我,似乎不大相信长成如此文静相貌的女人能有那般恐怖的吃相。我若无其事地回望他,仿佛他们口中的小姐指的是别人。
  季大人不出声地轻笑一下,复又沉下脸去问向陈广浩道:“之后呢?”
  “之后……之后张子文就、就死了……”陈广浩大概又想起了张子文死时的惨状,身上又是一个激凌。
  “是立刻就死了,还是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后才死?”季大人追问道。
  陈广浩低着头想了想,才哆嗦着道:“不、不是立刻就死的……张子文笑着向我们学了一次他吃点心的样子,还问我们这位小姐是不是就这样吃的……然、然后突然惨叫了一声,就,就死了。”
  “他是怎么学的?”季大人毫不放松地继续追问道。
  “就、就是拿起一块合意饼,然后整个放进嘴里,嚼、嚼咽了。”陈广浩边回忆边答道。
  “合意饼……”季大人喃喃自语了一句,而后挥挥手,示意衙役们将陈广浩带下堂去。
  “陈广浩的供词倒是印证了灵歌小姐的猜测,”季大人再度起身踱下堂来,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我的面前,“死者也是喜欢将点心整个放入口中后再嚼咽了,因此可以断定,凶手正是熟知死者这一饮食习惯才想出了将毒下在点心内的杀人手法,以销毁物证并扰乱衙门的推理方向。死者这一习惯并不隐蔽,只要同他一起吃过点心的人都会注意到,因此又可以推断,凶手在此之前一定同死者到茶楼或什么地方吃过一次点心,由那时得知了死者的习惯并以此制定了杀人手法。然而难点仍未解决——究竟凶手是靠什么笃定张子文必会取合意饼吃呢?难道他不怕另两人拿了有毒的饼么?或者,万一张子文没有拿合意饼,而是拿了桂花糕,他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么?”说着毫不避讳地直直望向我,眼睛里带着笑意。
  嗯……的确是难题。但是你看着我做什么?吃点心的习惯相似不代表一切行为都相似,想从我身上找到张子文的影子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我也抬眼望着他,在与人眼神PK的战役中我向来没有输过,不介意再多一名手下败将。
  ……
  嗯……
  ……哎。这个家伙还真是讨厌。这样赤果果地瞪着人家大姑娘,真不知羞(你不也在瞪着人家么?)!
  ……讨厌。
  ……真过份。
  ……算了,做人要低调……好女不同男斗……
  我垂下眼皮儿,挡住姓季的灼灼的目光,听得他发自胸腔的一声轻笑。
  “有没有可能是凶手误杀了张子文呢?”那师爷又跟下堂来道。
  “那么凶手的真正目标是谁呢?”季大人笑,“无论凶手想杀谁,如何让目标吃到有毒的合意饼都是问题的关键。清音,你有什么看法?”
  岳清音慢慢道:“方才你推断凶手在此之前曾和死者去过茶楼吃过一次点心,由此才制定出杀人手法,若是如此,至少有一个人可以排除在嫌疑之外。”
  季大人道:“哦?是谁?”
  岳清音道:“据我所知,太平城内所有制作合意饼的作坊或茶楼,除了碧螺小筑一家,饼身全都是掌心大,只有碧螺小筑的合意饼才如此小巧,能够让人一口吞入。然而碧螺小筑的东西价格较高,贫寒家庭一般去不起,这么一来就可以将陈广浩排除在外。陈广浩家境贫寒,在没有起杀心之前应该不会奢侈到请张子文去可以提供点心的高档茶楼饮茶的。”
  没待季大人答话,那师爷先哧笑了一声,道:“你又怎知凶手第一次请死者吃点心去的就是碧螺小筑?或者说,第一次吃的就是合意饼?小巧的点心多得是,哪里都有卖,无论吃哪一种,凶手都可以注意到死者的习惯!因此你的推理根本不成立!”
  岳清音不紧不慢地道:“凶手既然想在点心上做手脚,必然要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他不会选另外的点心来下毒,定是选死者曾经吃过的点心。”
  话音方落便见那衙役头李佑上得堂来复命,向季大人道:“大人,属下去鸿鹄书院探查过了:据书院学生所言,这死者张子文平时为人略显奸滑,是以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读书成绩亦很一般。一个月之前,他忽然变得阔绰起来,买了上好布料的衣衫,午饭也几乎顿顿带荤,就连书院内部进行考试的成绩也都有了明显的提升。此次关于他贿赂先生得到试题的消息书院内的学生多有耳闻,但谁也没有确凿证据,属下亦问过书院内所有的教书先生,一律矢口否认有透题之说。”
  “一个月之前……”季大人摸着自己的下巴来回踱着步子,突然停下,向李佑道:“你立刻派人兵分两路,分别前往李至善和张九金家,打探一下一个月之前这两人可有不同于往常行为之处,速速回来报与本府!”
  “是!”李佑领了命退下堂去。
  季大人继续来回踱着步子沉思,思着思着那张不正经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笑意,转脸向岳清音道:“为兄似乎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清音,说说你的判断。”
  岳清音淡淡地道:“能使张子文有银子花、学习成绩明显提升的,只有一人。”
  季大人笑道:“凶手既已锁定,下一步便是究其动机,揭穿他的杀人手法,以及找到证据。动机不难想象,张子文为人奸滑,能够令凶手为其提供银两并代答试卷的原因……恐怕是凶手有什么把柄落在张子文的手里,于是一个月以来张子文便以此为要挟不断向凶手提出苛刻要求,再与鸿鹄书院将要举行的优胜劣汰的考试联系起来,很有可能张子文再次要求凶手代他答卷,而据我所知,鸿鹄书院一年一度的淘汰考试是相当严格的,一旦发现作弊或帮人作弊,当事人一律解除学藉,终生不得再入鸿鹄书院读书。可以说,张子文所提出的要求是有相当大的风险的,凶手不愿意因为此事而自毁前途,于是张子文便以把柄相要挟,最终迫使凶手走上杀人一途。——以上虽为揣测,但估摸着也八九不离十。接下来就是杀人手法了,这一点始终令我郁结,究竟凶手是依据什么而笃定张子文必会去吃那合意饼呢?”
  唔……头疼,头疼,我恨思考。要命的是,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我竟然一次厕所还没去,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可怜的**,已经接近临界点了,再不让我解决一下,我,我……话说回来,就是能解决,也总不能让我拖着一个死男人去茅厕吧……
  佛啊,上帝啊,真主啊,难道您哥儿仨都在等着看一个女人被尿憋死的华丽景象?
  姓季的,你还在那儿出什么神儿?赶快审案哪,管他合意饼还是桂花糕还是合欢卷,人家爱吃什么当然就会吃什么,这还有什么可想的……唔……对了……原来是这样……
  我想……我已经知道凶手的杀人依据了。

芝麻·花瓶

  “大人,”我伸手轻轻抻了抻站在身旁的季大人的衣角,他偏下头来眼底带笑地望向我,我抬眼看他,轻声道:“可不可以……将死去的这位公子的脸找块布掩上?”
  “喔……是本府疏忽了,”季大人道,“怎能让姑娘家对着死尸的脸如此长时间呢?!来人,找块布来给死者盖上。”
  我垂着眼皮儿轻声道:“小女子倒也不是因为害怕,只是……看着这位死去公子脸上的麻子,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日在街上看到的一个人,起了满脸的疹子,大概是对什么食物过敏……让人禁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呵,那样的脸的确让人看着不怎么舒服……”季大人笑道,忽然停住了,我看到他的袍子一抖,“食物过敏么……”
  嗯嗯,没错。
  季大人突然冲我作了个九十度的揖,笑道:“多谢灵歌小姐,一语惊醒梦中人!”
  “嗯?”我抬眼眨巴着望向他,做出一脸懵懂。
  季大人阳光灿烂地笑着道:“本案之关键,正在这‘食物过敏’四个字上!凶手之所以要将毒下在合意饼之中,是因为他很清楚死者必定会取食合意饼而决不会去取桂花糕和合欢卷,而他敢如此笃定的依据,就是因他十分清楚死者的饮食癖好。桂花糕,合意饼,合欢卷,这三样点心中,桂花糕和合欢卷都是甜食,只有合意饼是咸食,如果死者一向不喜欢吃甜食的话,一般情况下只会选择合意饼——但这样的选择并非绝对,万一死者突然想尝尝鲜而改为取食甜品,那凶手的计划便不能做到天衣无缝了。所以,必定还有一个原因是死者绝对不会取另两样点心而只能吃合意饼的先决条件!”
  说至此处,他的一双桃花眼直直望向我,我连忙配合着做出好奇的表情刺激他继续说下去,他冲我略带暖昧地一笑,道:“桂花糕和合欢卷除了都是甜的这一点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它们都是用花为原料制成的。如果只是甜,一般不会有人特别忌讳,但若是花制成的,却的确有不能食用它之人的存在。如同有人吃螃蟹或吃鱼虾就会过敏一样,有些人对花也会过敏,过敏的症状也因情况各有不同,最常见的就是全身起疹,甚至浑身浮肿、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等等。张子文脸上有不少麻子坑,连手背上都有,可见他小时很有可能出过天花,但若联系上他不吃花制的点心这一点来看的话,他这麻子多半是小时候因吃花制品过敏起过类似疹子的东西,疹子下去后就成了麻子坑。综上种种,死者绝不会吃桂花糕和合欢卷的条件是可以成立的。凶手深知此点,因此才敢笃定死者无论何种情况下绝不会选用另两种食物而只会选择合意饼。”
  那师爷一伸大拇指,尖声道:“高哇!大人!如此一来便全都能说通了!也就是说,真凶就是那点了这三样点心的李至善无疑了!”
  扑哧——求你了师爷同志,您老是走后门进来的吧?险些让我笑得尿出来(注意文明!)。
  季大人淡淡一笑,没理会师爷,继续道:“照我们方才所推理的——凶手在此之前已经请死者喝过一回茶了,也正是那一次凶手才发现了死者不吃花制品这一习性,而且想必死者也告诉了他其中原因。所以,这一次请死者喝茶,如果凶手还点花制品的话势必会引起死者的不满或怀疑,很可能就此拂袖而去也说不定。但是为了进行杀人计划,凶手可以利用他人来点花制品,这么一来死者就只能挑合意饼吃,从而正中凶手圈套。因此……本府断定:真正的凶手不是李至善,而是那位家世好、学习好、压力大的——张九金。”
  那位师爷的脸色一下子涨成了猪肝儿,讪讪地低头整理笔录以饰尴尬。
  好在没人理会他,季大人边大步迈向几案后的座位边道:“左右,将李至善带上来!”
  李至善再次上堂,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季大人问向他道:“李至善,那三样点心可是你点的?”
  李至善吓得不住磕头道:“回、回大人的话,是、是学生点的,可学生绝没有下毒啊!请大人明鉴哪!”
  “这三样点心,是你随意点的还是有意点的?”季大人追问道。
  “是学生随意点的……”李至善苦着脸道,突然小眼儿圆睁,像是想起了什么,“不,不是随意点的,是昨儿个,昨儿个学生去找张九金商量今日要在何处与张子文见面套口风,学生的原意是、是去酒楼,张九金说怕被先生撞见不好,不如去茶楼,既风雅又不失体统,学生便问他哪家茶楼好,他说碧螺小筑不错,那儿的桂花糕、合意饼和合欢卷相当有名……所以学生、学生为了、为了讨好张子文,便请他去了碧螺小筑,然、然后才点了那三样点心……”
  嗯嗯,通了。果不其然,这张九金的确是个有心计的,没有直接让李至善点那三样东西,而是用了一种心理暗示,急于知道考题的李至善便轻易上了钩。
  季大人命衙役将李至善带下堂去,又命将小二刘成带上堂来,问他道:“你可见过那三位书生中有谁近日还曾去过你们碧螺小筑?”
  刘成歪着头想了想,道:“回大人,我们茶楼每日迎来送往之客众多,小的实在记不得了。”
  “那么,昨日可有客人单单只买了合意饼,也并未坐下喝茶便走了的?”季大人继续问道。
  刘成这次答得倒快,道:“有,有。昨儿下午有个客人,带着斗笠看不清相貌,只买了几块合意饼便走了。”
  季大人随即向堂下衙役道:“立刻去张九金家,找一找有没有那只斗笠!另再去他家附近的药店打听打听,有没有戴斗笠之人去买过乌头一类的药。”
  衙役们领命而去,刘二也被带下堂去。
  季大人笑道:“如今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疑问,张九金既是提前买了合意饼,并将毒药掺入其中,那么今日他是如何在那三人众目睽睽之下将有毒的饼混入无毒的饼中的呢?合意饼一共五枚,现在剩下了三枚,除去死者吃下的那一枚有毒的之外,之前应当还被人吃了一枚,如果无缘无故多出一枚来,只怕很容易被发现,况且这合意饼的饼皮极薄,内部是什么馅儿的一眼便能看出来,若凶手将含毒的黑芝麻馅的饼放入盘中,势必还需将无毒的黑芝麻馅儿的饼处理掉,那么被替换掉的那枚合意饼又去了哪里呢?”
  嗳嗳,这男人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问题呢……好痛苦……好难捱……我快憋不住了……这该死的合意饼,什么有毒了没毒了,什么多一个了少一个了,来来回回不就是让人吃了么!
  “被替换掉的那一枚许是被凶手自己吞掉了罢。”岳清音忽然道,“凶手受张子文的启发,一口将那一枚整个放入口中,只要闭着嘴不说话便不会被人发现,待张子文毒发后再趁乱嚼了咽下,如此一来这手法便天衣无缝了,另两人便成了他的人证,而剩下的三枚合意饼便是他的物证。”
  “那么,凶手又是何时用有毒的饼替换掉无毒的饼的呢?”季大人笑着追问。
  何时……天晓得,大概张九金练过魔术,或是乾坤大挪移九阴白骨爪什么的,你干巴巴地在这儿问有什么用,你去问他啊,去问他啊,我讨厌死你了。
  “大概是在他们几个看向坐在窗前位置上的灵歌的时候吧。”岳清音道,“这几人的座位想必也是张九金精心策划好的,李至善做东,位子自然是面向楼梯口进门处,据小二刘成所说,这几人上楼时张九金拉着陈广浩说笑,显然是以此将背向窗子的位子留给张子文,而他自己则坐在张子文的对面。灵歌的出现实属偶然,无论窗前坐的是什么人,张九金都会找借口让这三人齐齐向窗前看过去,李至善和陈文浩的证词也可证明此点——张九金因面向窗户,意外地发现灵歌同张子文有着相同的饮食习惯,便挑起话题,令李陈二人怂恿张子文去同灵歌搭讪,而他则趁这当口将袖着的有毒的点心放入盛合意饼的盘中,再顺势将无毒的合意饼取出藏入袖中,待张子文毒发后他便可装作吃惊掩口,将无毒的那一枚合意饼吃下,如此一来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掉包了。”
  季大人抚掌笑道:“清音言之有理,不过……这些都属猜测,我们还缺最确凿的证据,即使找到了斗笠,也不能做为主要证据以确立张九金之罪。”
  “让那三人漱漱口好了,”我实在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小声地道,“若张九金最后吃的是黑芝麻馅的合意饼,他的齿缝间肯定还有残渣。”
  “哎呀!好主意!”季大人猛地一拍手,吓得我险些失禁,抬眼看他,见他正露着一口白牙冲我笑,“灵歌小姐真是聪颖过人!本府佩服之至!”
  你就别卖弄风骚了,赶快着吧,本姑娘已经危在旦夕了,若真被尿憋死了,你就是罪魁祸首!
  季大人道:“来呀,将那三名书生一起带上堂来,另备三碗清水,三口白瓷盆,一并取来!”
  众衙役齐声应是,带人的带人,取物的取物,顷刻全部备齐,季大人便命那李至善、张九金和陈广浩每人端了水漱口,而后将漱口水吐到白瓷盆内,吐完后再呈与他过目,我歪着头一瞅——呵呵,张九金,看你还要装傻到何时?!
  果见张九金的那口盆内正有几粒黑芝麻,在白色盆底儿的映衬下份外醒目。五枚合意饼的馅儿各不相同,黑芝麻馅的只有一个,如果被死者吃了的话,绝不可能再出现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唯一的解释就是一共有两枚黑芝麻的,一枚有毒,一枚无毒。事情发生得很巧,张九金才将黑芝麻的换过,张子文便拿去吃了,这期间若另两人想要吃的话,只怕张九金必定会想个借口阻止,以避免这两人打乱他的计划。
  这厢季大人还没有开口说话,那厢派出去的衙役们纷纷回来汇报打探的情况了。据李佑从张九金那些尚不知情的家人处得来的消息:近一个月来张九金的花销很是惊人,问他只说是全用来买了参考书目,因极为难得,所以贵得很,家人本对他的仕途抱有极大期望,听他如此说非但不曾怀疑,反而全力支持。
  又有第二批去的衙役由张九金家搜出了一顶斗笠,已经由刘二辨认过,确定是昨日前去买合意饼之人所戴;另有张九金家附近药铺老板亦提供证词说昨日有个戴斗笠之人买了几两乌头,有账本为证。
  ——人证物证俱已齐备,一并摆在张九金面前,张九金便像霜打茄子似的蔫儿在了地上。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单纯,张九金不慎打碎了先生钟爱的古董花瓶,据说那花瓶是硕果仅存的汝窑鱼子纹细口瓶,价值万金,一时着了慌,趁四下无人,原想着将碎片藏起来装作不知,谁想却被张子文无意中撞见,张子文当时替张九金想了个主意,从外面逮了只野猫放进先生的屋里,做成花瓶被猫打碎的假象,由于先生的屋子挨着书院的后花园,后花园外面又有几所庄户院,房间的窗子又时常开着,跑进野猫来也并非不可能,是以将此事瞒过。从此张子文便以此为要挟不断向张九金提出过份要求,或要银子花,或让其代他做“作业”,甚至有几次书院内举行的小型考试都是让坐在他前面位子的张九金替他答的试卷。
  张九金原想着先忍气吞声熬过秋闱,一旦自己考中前三名便可以离开鸿鹄书院转而进阶更高等级的书院进修,谁想张子文却提出了更为非份的要求,要张九金在书院即将进行的淘汰考试中替他答题。且不说题量大、规定时间内能否完成一份答卷还是个问题,倘若被先生发现,只怕他两人都要被开除学藉,甚至取消秋闱资格。张九金的家人对他所抱期望甚高,若当真因此事被取消资格,只怕他在家人亲属面前难以交待。
  张九金请张子文到茶楼喝茶,想请他通融这一回,无奈张子文坚决不肯,又以花瓶之事相要挟,张九金被逼无奈,便想出了这点心杀人的手法,并且在学院内放出风去,说张子文用银子贿赂了先生,而后用言语暗示怂恿李至善和陈广浩将张子文约出来,以便实施杀人计划。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好端端一位优秀学子的前途便在一念之差下尽毁,所以,人不怕做错事,怕的是错上加错的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因小失大,毁掉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甚至可能还有生命。
  唔……事情既然水落石出了……是不是可以让张子文同学松开他的手了?再多耽搁一会儿我只怕就修炼成忍者了……
  季大人的判决下得倒是蛮利索,张九金押入大牢秋后问斩,虽然可惜,但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容置疑。判决既下,此案已结,幸运的是衙役们找来了张子文的亲戚,在亲戚的同意下,衙役们掰断了张子文的手指,将我可怜的脚腕子解脱了出来,绿水青烟被准许上堂,含着泪跑上来一左一右地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我,颤着声道:“小姐……你受苦了……都是奴婢们不好……”
  嗳,这些丫头们,此事与你们有何干系?……赶快扶我上厕所,我已经憋得直不起身子了……
  我一步一蹭地才走至堂门口,便听得身后那季大人道:“灵歌小姐请留步!”
  一时间我连吃他的心都有了,微笑着扭过头来道:“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姓季的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双手抱拳行了个九十度的礼,道:“多亏灵歌小姐多次提点本案才得以侦破,不知小姐今日可得空?本府欲请令兄同小姐吃个饭,以表谢意……”
  嗬……果然是个不正经的家伙……可惜姑娘我对穿官袍之人不感兴趣,免了。
  “大人谬奖了,小女子粗鄙,何来提点之说?今日有些累了,先行告辞。”我慢慢行了礼,转身往堂外走,听得身后那姓季的一声轻笑,道:“茅厕在堂外西南角,小姐慢走。”
  ——这,这个家伙……太可恶了!

月光·试探

  难得出去逛逛京都,谁想却被一桩命案打乱了计划,还险些造成泌尿神经紊乱,可怜的我在绿水青烟的陪同下回到岳府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白白浪费了一日的春光。
  为了补偿自己今天所遭受的生理及心理的损失,我特意在自己晚饭的菜谱上加了道红焖肘子。那对儿父子大人俨然又有公事未了,谁也没有回来,于是我自己美美吃了晚饭洗了澡,心情已是大好,吩咐丫环们沏一壶铁观音,弄一碟栗子糕,放在府内后花园的小石桌上,而后遣散众人,自己坐在秋千架上赏月色。
  这样舒适惬意的小资生活可是在现代时的我梦寐以求的啊!老天待我不薄,见我在那个时空实在混得不成样子,索性大掌一甩,让我回到了古代,也不知是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好运像狗屎一样的被我踩到了(-_-!)。
  搜肠刮肚的想吟一首对景的咏月诗,可脑袋里除了“床前明月光”就再也想不出别的诗句来,只好满怀深情的对着空中明月吟了一句:“月光光啊……照大床!”
  “扑哧!”
  这……怎么会有笑声?
  正要四下里寻找声源,却见草地上映着月光现出一道人影,抬眼望去,墙头上站了个人,因背着光,看不清究竟是人是妖还是人妖,总之身材很修长,上宽下窄,不是棺材就是男人。
  “站那么高,你不怕么?”我问。
  黑影顿了一下,才道:“还好,习惯了。”声音像黑巧克力,浓浓淳淳,还夹着一点笑意。
  唔……是男人。由音质上分析,还是个发育得很充分的男人(怎么分析的?)。
  “喔,夜间行路,注意安全,当心脚滑,慢走不送。”我礼貌且亲切地冲他挥手,准备目送他离开。
  黑影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我直觉他是在打量我,这实在有失公平,因我面向着月光,只怕他连我唇角的点心渣儿都能数得清,可我却只看得见他一张戒灵般的黑面孔。于是我向他的头顶上方一指,道:“你瞧!UFO!”那人下意识的抬头向上看,身后月光擦过来,露出他挺直的鼻尖和半边微微翘起的唇角。……还好,五官俱备,不是妖。
  “看清了么?”他问我。
  诚实地摇摇头,我道:“可以确定不是牛头马面,但不敢保证不是青面獠牙。”
  黑影歪着头,双手环上胸前,不知是在想还是在笑,顿了一顿,道:“是岳小姐?”
  “嗯,月下的小姐。”我起身准备往回走,不想再跟这人多话,大晚上站在人家的墙头上跟未婚少女搭讪,非奸即盗(你才想起来啊?!)。
  还没有走出几步去,忽觉双手肘弯被两只大手轻轻捏住,后背上的汗毛刷地竖起,娇羞地齐齐喊着“主子你身后贴了个男人!”那巧克力般的声音果然响在耳畔,轻声带着笑意道:“岳小姐真是与众不同,不知明晚是否还能在此相见?”
  唔……花前月下春衫薄,儿女心思两不知。我若含羞将他应,必被他人笑花痴。——出来了!好诗!(啥时候了……)
  淡淡的男性气息拂在我的颈际,大手的温热透衣而入,我心中一跳,面上一红,耳侧一热,脚下一软,娇羞无力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准确无误地踩在身后男人的脚上,轻声道:“明儿我不在家,可去府衙大牢内等我,我请狱卒替你留个向阳的牢房。”
  男人轻笑:“定不负小姐深情厚意……”说着竟然低头在我的脖颈上轻轻吹了口气,惹得我微微一阵颤栗,他又是一声轻笑,双手握住我的腰,将已经石化为塑像的我搬起来,从他的脚面上移开。
  这……这男人……竟然想将口水喷在我的身上?!我慢慢从石化状态中恢复肉身,转身望去,早已没了他的身影,唯见墙边嫩嫩的梧桐在月下摇着一树紫香紫香的花。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花香,我的双腿有些虚软,慢慢蹲身躺在草皮上,放松筋骨,伸展双臂,望向顶上夜空。……来无影,去无踪,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老天,您还是让我回去罢,刀光剑影非我所欲,吃喝玩乐乃我所求啊!
  “好吗好吗?让我回去吧,老天哥哥!老天大爷!老天太祖爷!老天猿人?”我双手合什,情真真意切切地盯着上方,听得一个声音问道:“你要回哪里?”
  唔,这个声音……“哥哥?”我坐起身转头望向身后,见岳清音负着手,偏下头来望着我。“哥哥何时回来的?可用了晚饭?”其实看得出来,他应该已经回来了一阵子了,而且洗过了澡,因他的发丝还有些潮湿,且从发丝的潮湿程度来看,他应当是在洗过澡后吃了饭才到后花园来的。
  当然,话还是要问的,以分散他对我躺在草地上这一不符合大家闺秀行为的注意力。
  “听说……你今晚吃的是红焖肘子?”岳清音似笑非笑地不答反问。
  嗳?这年头连吃什么饭都有人八卦。
  “嗯,今天……有些累。”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轻轻掸掸身上的草叶子,而后抬头望向岳清音:“哥哥你每日在衙门做事定然劳顿,千万多注意身体,早些歇息,妹妹先回房了……”说着转身便要开溜,忽觉手腕处一暖,竟被他的大手握住,回头看他,见他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慢地道:“灵歌你……不是从不吃荤么?”
  嗳嗳?这猪头老天,怎么可以让我穿在一个从不吃肉之人的身上?!
  “唔……妹妹也甚觉奇怪,好像……自从头被那酒坛子砸伤之后,身体就变得与以往不大相同了……”我轻轻揉揉额角,将罪过推给酒坛子。
  岳清音松开我的手腕,却又一抬手捏住了我的下巴,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皮儿看着我。
  这……天龙朝的民风已经开放到这个程度了么?兄妹间也可以动手动脚?
  我睁大眼睛做天真烂漫貌望向这位行为古怪的哥哥,他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想法,略显冰凉的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一时间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具尸体,被这位职业验尸官仔细检查着死因。
  岳清音终于拿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而后侧身仰起头望向天上明月,道:“明天是娘的忌日,爹公务繁忙,只怕不能去给娘烧纸了。你早点睡,一早我们就出城。”
  咦……忌日么……
  我轻声道:“哥哥,你怎么同妹妹开这样的玩笑?莫非近日哥哥劳累过度,因而记错了娘的忌日?”
  岳清音作恍然状地轻轻一拍自己额头,转过脸来对我似笑非笑地道:“为兄糊涂了,竟将娘的忌日都记错了,真是该打。”
  我淡淡笑道:“哥哥是过于劳累了,早些歇息吧,妹妹也要回房了。”说着我行了礼,转身离了后花园。
  直到走出园门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竟然全是汗——这个岳清音!他在试探我,他,他竟然看出了“我”已非原身……幸好我多转了一下心思,若明天是老夫人的忌日的话,绿水青烟她们又怎么会只字未提?他方才用手摸我的脸颊,想必是在检查我是否带了人皮面具吧……想至此我不禁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好可怕的人!
  岳清音既然已对我起疑,我往后须小心谨慎了。好不容易穿到这么优越的一个家庭,若被赶了出去我岂不是得饿死?虽然我的肉身确是岳灵歌无疑,不过古人都信鬼神,万一把我当成什么鬼狐精怪附体,再找个什么法海老和尚把我一钵打死,那我不是白穿了吗?
  所以,今后得避着这个岳清音了,说啥也得熬到把自己找个有钱人嫁掉为止!
  快步回至我的小跨院,让丫头们铺好床,大家熄灯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洗漱梳妆,在院子里伸了伸胳膊拽了拽腿,算是运动了。原想到院外走走,呼吸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但是一想到岳清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浑身就有些发寒,为了避免撞见他,只好暂时先闷在自个儿院里。
  回至房中,几个丫头正做打扫,我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想找些消遣消磨时光。走到窗前的书架旁大略扫了一眼,见那位原主儿灵歌小姐看的都是些三从四德女经孝经之类的东西,难怪据说天天没个笑脸,这些破玩意儿把人都看忧郁了,危害匪浅。
  “白桥,把这些书拿去伙房烧了。”我一指书架子。
  “小姐,好端端的……烧书做什么?”白桥诧异地望着我。
  “从今儿起,大家都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旧书旧思想统统要抛弃!”我在透窗而入的晨光下负手而立,光芒四射,圣歌响起,白鸽振翅,鲜花撒地,我就是拯救世人的圣母玛莉娅……“红鲤,把窗前那鹦鹉笼子移到廊上去,它把便便甩我肩膀上了。”……
  换过衣衫,我指派绿水道:“去问问看门的小三子,少爷是否已经出了门。”
  绿水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报曰:“少爷一早便去衙门了。”
  嗯,甚好,老虎总有离洞的时候,趁此机会……“青烟,你去把祖谱拿来,今儿个无事,我想闲翻来看看。”趁可怕人物不在家,我得恶补恶补与岳府相关的东西,免得再露马脚。
  小丫环不疑有它,很快便从老爷书房将祖谱取了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岳家祖辈各成员的姓名生卒,见岳明皎的名字旁小小的缀了个岳方氏——就是岳灵歌与岳清音的娘,女人们在祖谱里是没有名字的,充其量只有个姓氏,卒于三年前九月初三。
  除此之外我还暗暗记下了岳家父子及岳灵歌的生辰:岳灵歌今年十七岁,岳清音二十岁——古代人果然早熟,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如此心计,险些将我这个被现代复杂环境熏染了N年的【哔——】岁女青年都拉下马来。
  仔细翻看了一遍祖谱,而后让青烟将其放回原处。看看窗外日已高升,满园繁花尽映眼底,郁郁清香随风入鼻,正是一派好春光。在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娱乐设施的古代,这些大家闺秀们究竟是怎么熬过日复一日单调无聊的日子的?虽说古代的空气好,风景比较原生态,但是没有火车飞机轮船,我也不能出远门去各地旅游,何况古代治安到底比不上现代,我一介青春靓丽的美少女(呕——),出门在外难免不会惹祸上身。
  嗳……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忧,穷人女孩儿一辈子辛劳,富人女孩儿一辈子无聊。
  正想着要不要叫上绿青红白四个丫头凑一桌搓搓麻将的时候,便见白桥踏进门来,身后还带了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道:“小姐,赵婶子来给您送做好的裙子了。”
  唔?嗯……是了,有钱人家小姐一般很少在那些成衣店里现买衣服,多半是找手工好的裁缝量身订做。估摸着灵歌小姐死之前曾订过一套来着,如今做好了便由这位赵婶子送了来。
  “多谢赵婶,让您费心了。”我行礼相迎,“白桥,看茶。”
  “小姐……不必张罗了,”赵婶子颤微微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且看看这裙子可有不合适之处?”
  我暗暗盯了这位赵婶子两眼:她的年岁应该说并不算老,可头发竟已花白,发丝略显凌乱,脸色也很苍白,双目浮肿,眼底布满血丝,神情竟带有悲戚之色。
  我一向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各人有各人的苦恼忧愁,总要经历,总要过去,都是劫数,都是因果。人生是自己的,只有自己才能将它一步步走完。倘若每个人的忧苦我都要一一过问,那我还是转职做观音菩萨好了。
  于是装作没有察觉,接过白桥递过来的新裙子,展开了大致看了看,颜色还好,湖水绿,正适合春天穿,柔软轻爽,大约是“罗”一类的质料。式样依然是敞领广袖大裙摆,收腰处还有一根装饰用的绦子,是用金缕线搓成的细绳,打了个朴实干净的方结。可以说整件衣服的亮点就在这根绳子上,既无丝绸腰带的华丽亦无金玉腰带的厚重,清新自然,别有风格。
  看看觉得不错,我转身走至床边准备换上试试尺寸合不合适,才把身上衣服脱了,忽听得“嗵”的一声,紧接着就是白桥几人的惊呼:“赵婶子——”

衣裙·悬梁

  扭头看去,见那赵婶子不明所以的倒在了地上,几个丫环正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小姐……这可……这可如何是好?”白桥六神无主地望着我。
  我身着小肚兜,甩着膀子走过去,一把捏在赵婶子的人中上,令绿水去端碗温水过来,赵婶子悠悠醒转,绿水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显得清醒了些。
  事到如今,不问原因便显得不近人情了,我让白桥几个把赵婶子扶在椅子上坐了,趁她顺气儿的功夫我把自己衣服穿好,那件新衣也顾不上试了,坐到赵婶子对面,轻声问道:“赵婶,家里出事了么?”
  赵婶子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哑着嗓子道:“小姐……我那闺女她……她昨儿……上吊自尽了……”
  这……我心中既惊且叹,生命如此脆弱,由生至此,竟比一朵花凋谢的过程还要令人措手不及。
  “明芳姑娘她……”几个丫环乍闻此讯皆惊得以手掩口,绿水难以置信地道:“……她前段时间还来找我们小姐玩儿,一切都好好儿的,怎么就……”说着也跟着掉下泪来。
  赵婶子更是泣不成声地道:“前儿她还说要回娘家来住两日,谁知好端端的……我那苦命的孩子……”
  鼻子不禁也跟着发酸,我轻声道:“赵婶,今日该给明芳治丧的,您怎么还跑来给我送衣服呢!”
  赵婶子擦擦泪,道:“我那老头子说,答应了客人何时交货,就必须何时交货,这是谢家衣坊一直以来定下的规矩,因而打发老妇将小姐的衣服送来了。……老妇不便久留,这就……这就回去了……”说着起身便要告辞。
  我连忙拦住,道:“婶子且慢行一步,我与明芳姐姐相交一场,如今她……我必得前去她灵前上柱香才是!白桥,去让人备轿,我和赵婶一同回去。”
  白桥领命而去,我换了套素色衣衫,带上绿水青烟陪同赵婶子出门上了轿。从丫环们和赵婶子的口中已经得知,这位谢明芳姑娘生前同岳灵歌关系应当不错,她爹是裁缝,而且手艺很好,从这两个女孩儿的相熟度来看,岳灵歌想必时常从他家订做衣服。而以谢明芳一介布衣之女能同官家小姐成为朋友加上谢家衣坊的诚信准则,可以推知这衣坊的规模应该不小,再看赵婶子身上的衣服,虽然式样朴素,料子却都是上品,因此又可以揣测,谢家衣坊在上流社会中当是有些名声,除了岳灵歌之外,估计还有别的官家或富户子女从他那里订做衣衫。
  再由方才赵婶子说的话能够得知,这位谢明芳姑娘已经嫁作人妇,年岁该比我略长,是以需称呼她一声姐姐。既已嫁了人,毫无前兆地上吊死了,八成跟婚姻有关系,两口子闹别扭吵架,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也是有的。叹只叹古代女子命苦,倘若能出去看看世界,开阔一下心胸,必不能为了一时负气而枉费了性命。
  灵堂设在谢家,莫非谢明芳的老公是入赘的?府门外已经挂了白色灯笼,门口站了几个腰缠麻绳、头扎白巾的小厮,迎着前来吊唁的宾客。
  跨进门去,前方吊着白花白幡的正堂传来隐隐的哭声,堂门口立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麻衣,神情悲戚,抬眼乍见我和赵婶子好像吓了一大跳,连忙迎上前来,道:“竟劳驾岳小姐前来为拙荆吊唁,真是惶恐之至!”
  唔,他就是谢明芳的丈夫。我正待仔细打量他一番,却见他垂下头去,躬身将我让进正堂。
  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想是因为这谢明芳是上吊而死,传出去影响不好,是以谢家只通知了自家亲属,就连我,若是不问赵婶子,只怕她也不想主动告诉我的。
  上了香,强挤了数滴眼泪——不是我冷血,从小独立惯了,一向极少哭,何况我与谢明芳本就素不相识,心中只是唏嘘,却做不到感从心发、泪如泉涌。
  吊唁毕,被负责待客的丫环引至后厅喝茶。因怕遇见岳灵歌的熟人露出马脚,我借口要看看谢明芳生前所住房间以追忆故友,让丫环引路将我带离了后厅。
  谢明芳的卧房在后园,一边往那边走我一边问引路的丫环:“你们姑娘……昨天是何时没的?”
  丫环抽泣着道:“昨天下午。昨儿姑娘还说去探望岳小姐您,后来说是您未在府中,便回来了……谁想,谁想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姑娘就……呜呜呜……”
  昨儿……昨儿我被死人缠住,一整天都没在府中。怎么在家留守的白桥和红鲤谁也没跟我说及此事?……哦,是了,谢明芳想是问了守门的家丁,知道我不在便没进府,直接回家了。
  ……她找我有事么?难道是想向我做最后的道别?这……我忽感自责,要是我昨天在府中的话,一定会好好开导她,悲剧就不会发生……
  叹口气,我又问那丫环:“你可知……明芳姐姐究竟是为了何事想不开?”
  丫环先向左右张望了张望,才低声道:“听姑爷说,姑娘是因为与他成亲两年皆未产下一儿半女,心中郁结。为此事姑爷也曾劝过姑娘几回,可是……可是姑娘偏偏想不开……”
  嗳嗳!封建思想害死人啊!
  一行说一行就到了谢明芳的卧房前,房门紧闭,一个小丫环正坐在门前台矶上抹眼泪,抬眼见了我,连忙起身行礼道:“岳小姐,您来了……”
  见这情形估摸着她是谢明芳的贴身小丫头,因此对我比较熟悉。我点点头,轻声道:“节哀顺便。……可否,将明芳姐姐的房门打开,我想进去……看看。”
  小丫环明白我的心思,转身将门开了,忽然不知为什么又悲从中来,掩面而泣。我拍拍她的小肩膀,迈进门去,那么一抬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便见谢明芳上吊用的那根绳子竟然未收,仍然在房梁上挂着,下面摆着垫腿用的凳子,自杀现场豁然在目,不由得让人心底发寒。
  “这些……怎么不收拾了?”我问向那小丫环。
  小丫环哭道:“姑娘去的突然,府中上下皆忙着给姑娘治办丧事,没人顾得上这些……小袖儿一看见这屋子,就、就想起姑娘死时的样子来……心里头难过的要死,这才关上门守着……呜呜……”
  小丫头原来叫小袖儿,被她哭得我心里也是一阵的堵,便暖声安慰道:“小袖儿莫哭,你对你们姑娘的情份上天可鉴。你们姑娘水样的人儿,此番一去定是上了天庭做花仙了。去,洗把脸去,别让你们姑娘在上头看见了笑话你。”
  小袖儿抽抽答答着去洗脸了,我叹口气,再度仰脸看了看那根吊过死人的绳子,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港片,说的是一个人上吊死了,他的魂就附在了上吊用的绳子上,一旦烧了绳子,他的魂也就不复存在了。不晓得谢明芳的魂是不是在这绳上,好端端的一条生命便折在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上,真是让人搞不清人命究竟是贵是践。
  这绳子总在这儿挂着到底别扭,我向门外望了望,府中的家丁们都派去应付丧中大小事了,身边只有一个引路丫头和我的绿水青烟。让她们去解下那吊过死人的绳子实在不太好意思开口……罢了,就当我替岳灵歌尽一尽与谢明芳的友谊之情……本姑娘亲自动手好了。
  当下我掀起裙摆,小心翼翼踏上凳子,绿水青烟惊叫:“小姐——你?”
  我道:“不必担心,我将这绳子解下,来日找个高僧替明芳超度超度。”说着我直起身,那绳圈正垂在头顶,不知哪儿吹来那么一阵怪风,使得绳子微微摆动,倒真像是被什么附上了一般。
  唔……莫非……是天意?
  我望了那绳子片刻,弯腰迈下凳来,绿水青烟忙扶住我,道:“小姐,虽说您与谢姑娘交情好,但……那绳子毕竟吊过死……还是莫沾身的好……”
  我点点头,偏身瞥见洗过脸的小袖儿进门,便向她道:“小袖儿,把你们姑娘平日爱穿的衣服取一套给我,我带回去也好有个念想儿。”
  小袖儿眼泪又下来了,道:“岳小姐……您对我家姑娘真好……姑娘原本昨儿还说带着小婢去探望小姐,还说……还说要跟小姐说上一宿的体己话儿……谁想就……”说着哽咽不已,快步走至衣柜旁,从里面找了套杏黄衣裙,用包袱包了交到青烟手上。
  “小袖儿,你们姑爷今晚是否要在灵堂守夜?”我问。
  “是的,姑娘后天出殡,姑爷要一直守着……”小袖儿眼泪汪汪地道。
  “那好,”我拉她至身边,低声道:“你去找把锁,将这门锁上,钥匙你拿着,谁也不许进,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怕老夫人触景生情,待姑娘出殡后再做打扫。可记得了?”
  小袖儿一脸疑惑地望着我点点头,我拍拍她肩膀,道:“我与你家姑娘一向交好,方才在这屋里,我总觉得……总觉得她芳魂未走,想是心中尚有未完之事,不愿就此离去,倘若这房中进进出出的人多,只怕要惊走了她,所以,小袖儿你定要看好这屋子,好么?”
  这回小袖儿坚决且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小姐放心,姑娘若有未了之事,定会回来托梦,小袖儿必会看好这屋子,不使人打扰!”
  “嗯,既如此,我们也不多做打搅了,今日先且这样,我过些时候再来。”说罢,我叫上绿水青烟出得房去,由引路丫环带着回至正堂,辞了赵婶子,径直出了谢府。
  乘上轿子,我吩咐抬轿小厮前去谢家衣坊,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我掀帘下轿,令绿水青烟等在轿旁,自己则独自迈进坊去。率先入眼的是挂了满墙的男女衣衫,柜台后坐着位老者,正打着算盘核对账本上的账目,见我进来忙起身道:“这位小姐,很是抱歉,今日东家家中有事,暂不能接生意,还请恕罪!请您过几日再来罢!”
  我笑笑,道:“等几日也无妨,我且先看看你们这里衣服的款式……你们这些衣服,都是工人做的么?”
  那掌柜的笑道:“小姐想是之前不曾听说过我谢家衣坊,我家的衣服全都是老东家和少东家亲手缝制的,因此价钱不低,衣样儿却是极好,墙上这些都是新品,您先看看哪件儿比较合心?”
  “你们少东家高姓大名?我有几个交好的姐妹时常提起本城有名的裁缝师傅,我看看可是他。”我含笑问道。
  “呵呵,我们少东家姓李,单名一个盼字。”掌柜的答道。
  “咦……你们不是谢家衣坊么?怎么东家反而姓李?”我问。
  “啊,是这样的,少东家原是跟着我们老东家做学徒,后来同老东家的姑娘结为连理,入赘了来,是以我们称他为少东家。”掌柜的笑道。
  “喔……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指着墙上一款衣裙道:“这类款式的衣服从你们这里订做的可多?”
  掌柜的抬头看了看,笑道:“小姐好眼光,这款衣裙出的最多,虽说已是去年的式样,至今已经做出去了五百多件呢!”
  呃……这岳灵歌小姐看样子不怎么爱追流行,去年的款式如今才叫人做来,看来那套新衣我得用来压箱底儿了。
  “既然你们东家家中有事,我便过几日再来罢。”说罢,我便告辞出了门。
  回至岳府家中,我将小袖儿给我的谢明芳的衣服拿出来在身上比了比,而后叫青烟叠起收好。又叫来绿水,道:“你去谢府将小袖儿找来,就说我想念她家姑娘,让她来陪我说说话。”
  绿水领命而去,约摸半个多小时的功夫便将小袖儿带了过来,我让几个丫头退出房外,单留了小袖儿,低声对她道:“小袖儿,将你请来不为别的,只因从你们府上回来后,我略觉得乏了,倚在榻上小憩,谁知……你家姑娘竟然当真托了个梦给我……”
  “当、当真?”小袖儿激动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皱着眉点点头,道:“只是这梦……过于不切实际,不知算不算数……”
  小袖儿颤着声音道:“岳小姐……可、可否将梦中情景讲与小袖儿听?”
  “当真要我讲么?”我问。
  小袖儿用力点头。
  “我若讲了……你可相信确是你们姑娘托梦?”我又问。
  “相信!只要是与我家姑娘相关的事,小袖儿全都信!”小袖儿语气坚决地道。
  好丫头!你家姑娘到底还算有些福气,能同你主仆一场!
  我极其严肃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们姑娘在梦中告诉我,她,并非自尽而亡,而是——被人杀害的。”
  小袖儿一下子怔住了。

蹊跷·鸣冤

  我望着小袖儿惊愕的脸,皱着眉叹道:“所以我说这梦过于不切实际了,然而……明芳必然不会同我开这样的玩笑,究竟这梦有何预示呢?她昨日还想同我彻夜长谈,缘何一回府上就悬了梁了呢?小袖儿你伺候你们家姑娘,可有察觉她有想不开的地方?”
  小袖儿怔怔地道:“姑娘她……一向都好好儿的,除了一直怀不上孩子的事令她忧心之外……上次小姐您不是同我家姑娘一起去郎中那儿瞧过了么?郎中说姑娘身体没问题,迟早能怀上……从那之后姑娘便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那么……”我试探性地问道:“近段时间,你们姑娘跟姑爷可曾闹过什么别扭么?”
  小袖儿皱着眉想了想,苦涩地摇了摇头,道:“姑娘近来话有些少,心事也不大对小袖儿说了,姑娘说我的年龄也渐大,不好总让我进房伺候他们夫妻,是以她同姑爷之间的事,小袖儿也不甚清楚。只是……只是小袖儿总觉得……姑爷在人前人后对待姑娘似是两个样子,人前亲密,人后冷淡……小袖儿自小伺候姑娘,姑娘的心小袖儿最明白……她,她心中其实……其实是苦的,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姑娘……却不希望姑爷纳妾……这话姑娘说不出口,可小袖儿能看出来,姑爷虽未提过纳妾之事,但总无子嗣令他对姑娘的情……也淡了……”
  嗯……这小丫头岁数虽不大,却一心一意扑在自个儿主子身上,本应是天真懵懂的年纪,为了主子却早早通了情、明了爱,无怪人总说女人都是为爱而生的,一点不错。
  听口风,谢明芳果然是因情而死,然而……
  “你们姑娘昨儿回房时你可跟着?”我问。
  小袖儿摇摇头:“姑娘近几日肝火重,昨儿从您这儿回去后就觉得口渴,让小袖儿先去厨房熬酸梅汤,她就自个儿回房了……”
  “你熬汤用了多长时间?”我又问。
  “约、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小袖儿开始抽泣,“待我端了汤去姑娘的房间时……便看到……呜呜……”
  “当时周围可还有别人?”我继续追问。
  “我……我当时慌得脚软,想喊人也喊不出声来……后来,恰巧小纨路过,见了这情景方才直着嗓子叫起人来……当时……除了我二人外,便无其他人了……”小袖儿边哭边回想。
  唔……这些可都是重要信息。
  “小袖儿,你不觉得怪么?”我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若是你们姑娘早有寻死的念头,还在乎口渴不口渴么?若她一心寻死,又何必来找我想说一宿的体己话儿?倘若她只是一时想不开,从她回至府中还想喝酸梅汤来看,那时她还未想寻死,仅仅一盏茶的功夫便改变主意了么?她既然想来找我说话儿,必定心中有所犹豫,想听听我的看法,既然心中犹豫,又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下了寻死的决心?”
  小袖儿总算不笨,听了我的话后不禁目瞪口呆,颤声道:“岳小姐……您是说……我家姑娘……的的确确是……被人杀害的?”
  “小袖儿,”我握住她的肩沉声道:“我与明芳情同姐妹,既然她托梦于我,事实又有诸多疑点,我就宁愿相信这其中必有蹊跷。她与你主仆义重,你也不愿让你家姑娘就这么含冤而去罢?”
  小袖儿忽然嗵地一声跪下了,哭道:“岳小姐!您要替我家姑娘申冤哪!小袖儿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我连忙扶她起来,替她擦去脸上泪珠儿,轻声道:“能为你家姑娘申冤的不是我,我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哪有那番能耐?袖儿,我且问你:你当真为了你家姑娘什么都肯做、什么都不怕么?”
  小袖儿用力地点点头。
  “那好,”我盯住她,慢慢地道:“你现在便去府衙大堂击鼓鸣冤,咬定你家姑娘是被人害死的,务求让府尹派衙役前往明芳房中查看——房间钥匙在你手上罢?只要现场未被人动过,有经验的衙役必能看出破绽来!……只是……倘若官府最终仍认定明芳乃自尽身亡的话……只怕你……要被定罪判刑的,——你可有这胆量?”
  小袖儿几乎不假思索地点头,目光坚定地道:“我家姑娘待我恩重如山,小袖儿为了替姑娘洗冤甘愿豁出这条贱命来!岳小姐,小袖儿这就去了!”
  我心中一阵感动,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拍拍她瘦弱的后背,道:“袖儿记着:倘若前去查看现场的衙役看不出什么来,你便哭,哭着说要随你家姑娘一起去,然后站上那凳子,做出要悬梁的样子来……相信到那时,再笨的衙役也能看出蹊跷来了。”
  小袖儿点点头,行了礼,义无反顾地转身出门去了。
  目送小袖儿离去,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虽然本质的我与那谢明芳毫无瓜葛,但是既然岳灵歌的肉身使我得以续命,我便该替她尽一尽朋友之义,为冤死的谢明芳讨个公道。机缘巧合让我发现了这事件的漏洞,合该由我揭露这真相,揪出那真凶,权当祭奠谢姑娘的芳魂罢。
  ……当然,义气归义气,行事却不能鲁莽,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将小袖儿推至前台的目的。岳灵歌的为人怎样我并不清楚,目前仅能知道的是她的性格比较内向,内心较为忧郁,这样的女子若强行出头替好友申冤,别人先不说,单那岳清音第一个就会怀疑——何况他已经起疑了。所以为了我衣食无忧的后半生着想……我还是不要为个已经死了的人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好了……就站在暗处,稍稍的助把力,事情究竟能否成功,只看老天大哥他肯不肯睁眼了。
  折腾了一上午,我的肚子早已嗷嗷叫屈,连忙令绿水去厨房催饭,不多时两荤一素便摆上桌来,见是鸡丝银耳、桂花鱼条和玉笋蕨菜,不禁食欲大开,才加了一筷子鱼条,突然被我想到……这个这个,如果岳灵歌从来不吃荤,为何我昨天加了那道红焖肘子后绿水青烟几个谁也未曾感到惊讶?且这顿午饭我事先也并没有嘱咐厨房要他们做荤菜,缘何他们就敢自作主张地替我开了荤?
  难难难难道说……这又是诈!……好个岳清音!让我躲过其一未躲过其二,岳灵歌不是素食主义者,岳清音必定是暗暗问过厨房我在养伤那段时间的饮食——因为昏迷了三天,不宜大鱼大肉,是以那段时间我一直都是遵医嘱吃素食的——岳清音察觉出岳灵歌在受伤前后的变化,在确定了养伤期间一直食用素食之后,他便大胆地用“不吃荤食”来试探我……上当了,呜呜!
  这么一想,那岳清音必定已对我的怀疑更深,他现在之所以没有什么举动,只怕就是在找决定性的证据以证明我非原身。虽然我不惧他验身(这话别扭……),但难保他不会又想出许多讨厌的问题来试探我,到时我若回答的正确率不高,他就是再不相信神鬼之谈也得认定我不是岳灵歌了。
  唔……看来我得早做打算,给自己先铺好后路,免得到时被扫地出门,流浪街头。
  “绿水,你去把我所有的首饰取出来放我床上。”我边吃边吩咐道。
  吃罢饭,找个借口将几个小丫头打发到房外,我仔细查看床上那几件首饰,一支翡翠簪,一支羊脂白玉簪,一根攒珠金步摇,两枚珍珠制的头花,几对或玉或珠的耳坠子,一副玉钏儿,一对琥珀镯子,一对青玉镯子,一条伽南香木手串,还有一块燕子玉佩。
  嗳……不得不说,做为一名官家小姐,岳灵歌同学已经简朴得快要让我这个下家发火了。
  将这些首饰统统装在首饰盒里放好,才想着四下里搜寻搜寻那位岳灵歌小姐有没有藏着私房钱,便见绿水匆匆跑进来,面带惊慌地道:“小、小姐……门、门外有、有几名差爷……要见您!”
  这个……定是为了那谢明芳的事,小袖儿那笨丫头!我就知道她不能委以重任,到头来还是被人追问到了我的身上!唉……低调做人何其难啊!
  “请他们到前厅,我随后过去。”我道,绿水答应着跑走了。我脱下身上衣服,换上今日赵婶子给我送来的那套新衣,慢慢悠悠地往前厅走。
  还没进门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衙役头李佑正当屋站着,见我走来忙跨出门,行礼道:“见过岳小姐,不诚想今日又打搅您了!还望恕罪!”
  我还礼,轻声道:“李哥哥不必客气。请问叫小女子来所为何事?”
  李佑道:“方才有个小姑娘到府衙击鼓鸣冤,说是她家小姐被人害死了,我家大人升堂后便问她来龙去脉,她说她家小姐昨日下午上吊自尽,今日已经入殓。她觉得小姐死得不寻常,疑心是被人杀害,非要我等前往她府上探查。我家大人便问她:既觉得不寻常,缘何昨日不来报官?那小姑娘只说昨日太过伤悲,未曾多想。大人又问她:既觉不寻常,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寻常?那小姑娘开始只说让大人派人去她府上一查便知,几经追问之下便答不出了。大人正欲依法治她个扰乱公堂、谎报案情之罪,谁想她竟然说……说岳小姐你知道所有事情。是以我家大人才令我等前来请岳小姐前往府衙问讯。如此……岳小姐,请随同我等即刻前去罢!”
  ……那作死的姓季的!派人去谢府探查一趟又要不了你的命!好端端地将我拉下水,真是讨厌至极!
  生气归生气,到底不能和警察叔叔对着干。令绿水青烟备了小轿,跟了李佑一同行往太平府衙。
  一入公堂便见小袖儿正跪在地上抹眼泪,那姓季的狗官则坐在几案后眯着眼老神在在地喝着茶。我低着头走上前去,道:“小女子岳灵歌叩见大人。”说着便作势欲跪,季狗官忙起身笑道:“岳小姐且莫多礼,立着说话便是。”
  “多谢大人。”我不冷不热地道。
  “请岳小姐来的原因想必李佑已经说明了,”季狗官笑笑,重新坐下道:“堂下这位姑娘不知岳小姐可认得?”
  “回大人的话,认得。她是谢府小姐的贴身丫环,叫小袖儿。”我如实答道。
  “小袖儿说,她家小姐死得冤,并非自尽,而乃他杀。不知岳小姐作何想法?”季狗官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身旁的小袖儿也仰起一张布满泪痕的小脸儿向我望来,眼中尽是希翼。嗳……天造孽犹可恕,自造孽不可活啊……我是造了哪门子的孽,揽这档子闲事做什么?好好儿的做我的米虫小姐不是挺好的吗?!嗳嗳!沉不住气,修为尚浅、修为尚浅哪!
  我抬眼迎上季狗官的眼睛,轻声道:“小女子与谢姑娘一向交好,从未察觉她有过什么轻生的念头。昨日谢姑娘本欲前往敝府与小女子彻夜长谈,因小女子不在府中便折返家中,不一刻便悬梁自尽……小女子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相信谢姑娘会因一时想不开而自寻短见。还望……大人能够前往谢府一查,莫使谢姑娘含冤九泉。”
  季狗官笑道:“岳小姐,你可知没有一定的证据便搜查百姓居所,倘若最终查证谢姑娘确为自尽而死,你可是要背负上诬告及骚扰民宅的罪名的,轻则坐监,重则流放……本府劝岳小姐再仔细考虑考虑。”
  这个这个……那我……再考虑考虑?
  “岳小姐!我家姑娘的冤屈全要靠您了!”小袖儿在旁哭道。
  唉……罢了罢了,谁叫我自讨苦吃挑起了这个线头呢,如今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大人,小女子考虑好了,”我轻声道,“倘若谢姑娘确为自尽而死,小女子甘愿领罪。”——怎么说岳明皎也是个刑部中大夫,走走后门应该可以给我找个干净向阳的牢房吧?
  “唔……”季狗官摸着自个儿下巴想了想,笑道:“既然岳小姐这么说,那本府便受理此案。看岳小姐如此笃定此事必有蹊跷,本府不禁也有些好奇了呢……是以本府决定亲自前往那谢府一查究竟,以令岳小姐安心。”说着便令左右备轿,从几案后走下堂来,先令小袖儿起身,而后行至我的面前,低声笑道:“还需劳烦岳小姐同本府往谢家走一趟了。”
  这狗官……好端端地又拉上我……不晓得那些尚蒙在鼓里的谢家人心里头要怎么骂我多事呢……
  “旦凭大人吩咐。”我恭顺地行个礼,轻移碎步地跟着他迈出堂去。

现场·漏洞

  还算那季狗官有些眼色,让衙役也替我准备了一顶小轿,不多时便行至谢府门外。谢家衣坊的谢东家及其妻赵婶子,连同谢明芳的丈夫李盼先得了消息,齐齐在府外候着,见了季狗官忙跪下行礼,谢东家惶惑道:“小民等不知知府大人驾临,未曾准备,望请恕罪!”
  季狗官一抬手,示意下跪众人起身,而后道:“本府来意想必先行衙役已经通知谢东家你了,如此,劳烦谢东家为本府带路罢。”
  要说这季狗官唯一不令我那么讨厌的地方也就是这点了,处理事情单刀直入,进入状态很快,勉强使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维持在陌生人一栏里,若不是这一点,他早就被我拉进黑名单那栏了。
  谢东家是个老实人,自己本就没做什么坏事,不晓得为啥就吓得哆里哆嗦的,被李盼扶着在前面替我们引路,我看见赵婶子用惊愕的目光望着我和我身后的小袖儿,便装着未曾发觉,仍迈着小碎步跟在狗官身后进门去了。
  一路直奔谢明芳的卧房,门前拴了把锁,小袖儿紧跑两步上前将锁打开,好在屋内一切都原封未动,仍保持着谢明芳悬梁的现场。
  季狗官迈进屋中,先是四下打量了打量,然后才抬起狗头去瞅梁上拴着的那根绳子,瞅着瞅着忽然“哦”了一声,一掀大红袍摆,迈腿就要往那凳子上踩,慌得谢家人及众衙役齐齐叫着“大人!”一拥而上想要扶那狗官,被狗官一摆狗爪制止,狗腿儿一捣腾就蹿了上去,那绳儿正垂在他脖间,静静地昭示着昨日此时曾发生在它身上的悲戚事件。
  季狗官穿过绳圈儿居高临下的望向我,道:“谢姑娘身量有多高?”
  算你狗眼精明。我仰脸儿答道:“同小女子差不多。”虽然我没有见过谢明芳,但比过她那套衣服后,可以推测出她的身高当与我相差无几。
  狗官点点头,忽然挑起他那两道不检点的眉毛,望着我笑了起来,我直觉地认为他这笑似乎与本案没什么关系,正待细究,却见他摸摸鼻子将那笑容掩饰过去,恢复了那张假正经的狗脸,目光扫向其余众人,最终望定谢家岳婿三人,淡淡道:“你们哪一位能告诉本府,谢姑娘她是如何将自己的脖子套进这个悬于她头顶之上的绳圈内的?”说着从凳子上下来,立在了我的身边。
  不得不承认这位狗官同学发育得确实不错,高高个子,虽不是虎背熊腰却也身板儿结实,即便我努力让自己亭亭玉立一些,也只勉强能与他的肩头等高。经此一对比,满屋子的人顿时了悟,齐齐一震——嗯,没错,绳子垂在狗官脖子的位置,也就相当于垂在与我身高差不多的谢明芳的头顶的位置,设身处地的假设一下,如果要上吊的人是自己,通常都是把绳圈系在靠近脖子的位置,这样的话上起吊来才省事便捷(-_-!),那谢明芳姑娘又不是心理不正常,没理由上个吊也给自己找麻烦,把绳圈系那么高,想将脖子套进去还得先来个引体向上——玩儿心够大的。
  所以……谢明芳并非自尽,而是他杀!同时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将她杀害之人必是个男子,因此慌乱间才忽视了谢明芳的身高,而是以他本人的身高将绳子拴好,再将谢明芳的尸体吊在绳上,造成悬梁自尽的假像。如此一来……在场之人中最有嫌疑的似乎就是……李盼。只有他的身高和狗官的差不多,虽然不能排除府中家丁作案的可能,但是……我却握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可以说,凶手,就是李盼。
  谢家人齐齐白了脸色,赵婶子哭了一声:“我苦命的明芳啊……”就昏了过去,丫环们连忙将她扶了,搀到房内床上躺下,揉胸口的揉胸口,喂水的喂水,忙成一团。
  这厢谢东家和李盼嗵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请大人为小女(亡妻)申冤!”
  季狗官并不理会他二人,只偏了头下来笑眯眯地问向我道:“本府逾矩……敢问岳小姐身上这套衣服是从哪里买的?”
  由于与狗官的狗脸近在咫尺,我甚至可以闻到他唇齿间菊花茶的味道,下意识地偏开半步,答道:“回大人的话,小女子的衣服正是在谢家衣坊订做的。”
  “哦。”季狗官点点头,转而问向谢东家道:“谢东家,你们谢家衣坊的衣服都是由工人缝制的么?”
  谢东家颤声答道:“回、回大人的话,草民坊里的衣服皆是由草民及草民的女婿两人亲手缝制,不曾雇有工人。”
  “喔……那么,岳小姐身上这类样式的衣裙通常是由你二人谁来缝制呢?”狗官又问。
  李盼白着脸答道:“回大人……的话,是……是小民做的。”
  季狗官忽而笑笑,道:“谢东家,你去取一套半成品来,本府想看看它最后的制作工序。”
  谢东家尽管疑惑却不敢有所怠慢,连忙起身小跑着出得房去,很快便取来一套几近完成的衣裙,季狗官令他放在屋内桌上,而后命李盼亲手将它做完。
  一屋子人都不明白这季狗官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齐齐眼睁睁地看着李盼,李盼哆嗦着接过丫环递过的针线篓,立至桌前开始对衣服进行最后的加工。掐摺,钎线,锁边儿,最后是……收腰,取过金缕线搓成的绳带,于腰际灵活的系了个方结……
  李盼如遭电噬般定在了当场,脸色霎白,冷汗直流。
  季狗官面无表情地望向他,一字一句地道:“李盼,你可知罪?”
  李盼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翕动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谢东家及屋内众人怔怔地望着季狗官和李盼,一时间不明所以,季狗官便指指桌上那件新衣的绳带,又让众人抬头去看梁上那根绳子,道:“此款式的衣服一直是由李盼缝制,绳带也是由李盼所系,出于无意识的习惯……李盼将梁上那根绳子也系成了与这衣上绳带相同的结,不仅如此,以李盼的好手艺,梁上那结系得就如同这衣上绳带结一般整齐漂亮,两端留出来的绳尾竟是一样的长短!试问,一个一心求死之人,在结绳之际又哪里有心情去注意那绳结是否打得对称漂亮呢?只有做久了裁缝的人才能习惯性地顺手将绳结打得如此整齐干净!李盼,你可还有话说?”
  众人恍然大悟,谢东家嘶声冲着李盼道:“你——你为何——”急怒攻心之下一句话没说上来就厥了过去,下人们又是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
  我见事情差不多水落石出了,多留无益,便向季狗官道:“大人,若是无事,小女子便先行告退了。”
  季狗官眯眼一笑,道:“疑凶既已锁定,本府也要回衙门审案了,岳小姐一时只怕还不能回府,做为证人尚需随堂待唤。”
  呐?这这这,这还没完没了了?姑娘我这是犯了什么霉星了,连着两天都跟官司纠缠不清!不,不是跟官司,是跟这姓季的,我和这家伙一定是八字犯冲,难怪从一开始我打内心里就对他没甚好感,这样的霉神从今往后还是不要再见面的为好。
  我这厢心中暗恼,狗官那厢已回过头向众衙役吩咐道:“将疑凶李盼押回衙门,府中相关人等一律带回去随时待唤。”说着回身向我笑道:“岳小姐,请!”
  心中火大,懒得跟他客气,我低着头先一脚迈出门去,冷不防正撞在谁的身上,抬头看时竟是岳清音,吓得我脚一缩又退回了门内,轻声道:“哥哥……”
  岳清音没搭我的茬儿,只淡淡向那季狗官道:“我已验过谢明芳尸首,虽是窒息而死却并非上吊所致,应是被人捂住口鼻杀害,并且……在她的指甲缝内有脂粉和血丝,却不是她本人的。”
  唔……这么说,凶手除了李盼之外还有一个人,且还是个女人。
  “唔,这么说,凶手除了李盼之外还有一个人,且还是个女人。”季狗官竟然跟我想到了一起,虽然大多数人都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是你这家伙没必要跟我想的连一个字都不差吧!害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狗官摸着下巴继续说道:“看样子此案十有八九是情杀,谢明芳从回房至被人发现尸体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被害现场正是在这间房内,凶手共有两名:李盼和一个女人。可以这样推测:谢明芳昨日原想着在岳小姐那里住上一晚,谁想岳小姐因昨日的案件并未在府内,是以谢明芳便回转家中,而李盼本以为她当日不会再回府,便叫了那女人在房内厮混,正被谢明芳撞了个正着,情急之下两人便欲杀人灭口——或者是因为谢明芳因愤怒当场与凶手二人发生了言语和肢体上的冲突,所以她的指甲缝里才会有那个女人身上的脂粉和血丝——李盼在冲突中失手将谢明芳杀死,两人急中生智,想出了用上吊自尽来伪装他杀的手段,然而毕竟时间紧迫,凶手便在忙乱之中留下了诸多漏洞。如今李盼已经被揪出,相信那个女人也将无所遁形。”
  嗯,没错,只要查一查哪个女人的身上——确切的说是脸上或有可能涂到脂粉的部位有没有被指甲划伤的新痕就可以断定谁是凶手了。
  屋里的人已经被衙役们带着去了衙门,只剩下我们三个。出于对岳清音莫明的畏惧,我下意识地避在季狗官的身后,听得季狗官对他道:“既已验过尸首,此间当已无事,你且先回衙门将验尸结论整理出来,顺便请几位嬷嬷对谢府所有女眷验身,看看其中可有我们要找的人。”
  岳清音应着去了,我心下这才轻吁一口气,季狗官偏回头来轻笑着道:“岳小姐似乎对令兄很是畏惧呢……怎么,他平日对你很凶的么?”
  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敏锐的观察力,尽管我已尽力做到面上不露声色,却仍被他看出了端倪。我轻声道:“女训有云:女子在家从父,无父则从兄。家父公务繁忙,一向少在府中,家兄便是一家之主,小女子理当从之,不是畏惧,而是恭顺。”
  季狗官忽然哈哈一笑,探下身来挑着不检点的眉毛望住我,道:“岳小姐果然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今日这案件若是没有岳小姐的帮助,只怕本府便放任了两名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了!”
  “大人说笑了,小女子什么事都未曾做,何谈‘帮助’二字?”我做出一副懵懂的样子望向他,这种事死也不能承认,否则必会引人注目,招来无谓的麻烦。
  季狗官眯起笑眼,目光在我的身上一溜,道:“若不是岳小姐你特意穿上这套由李盼亲手做的衣服来暗示本府,本府又如何能想到那绳结上的玄妙呢?”
  我掩口而笑,道:“大人误会了,这套衣服不过是小女子今日凑巧穿着罢了,何来什么暗示之说呢!”
  季狗官笑意更浓,向我面前凑了凑,淡淡的菊花茶味儿又从他唇间飘出,道:“岳小姐既与谢明芳姑娘交好,得知其死讯后必会来谢府吊唁,既来吊唁必当素衣素面,然而岳小姐身上这件衣服颜色过于明朗,以小姐这般的知书达礼,又怎会犯此忌讳?且这衣服裙摆处并无半个褶皱,布料平坦垂直,显见是刚做出来的新衣才上身不久,甚至还未曾浆洗过——岳小姐你如此迫不及待地将新衣穿上来见本府,难道仅仅是为了验证那句古话么?”
  “……什么古话?”我心中满是被人看穿的恼火,一时对他的话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女为悦己者容。”季狗官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满眼的坏笑。
  那一刻我真想让自己的小粉拳跟他的鼻梁亲密接触一下子,丹田吐纳,气运任督,调息了几个小周天之后总算强行压住了心中怒火,为了我低调而小康的穿越人生,我忍。
  “大人您说笑了!”我低着头往门外走,以免因功力不够而泻露出狰狞的表情来。
  季狗官轻声笑着,跟在我身后出了门。还没老老实实的走上几步,听得他在身后忽又道:“岳小姐……似乎并不像所说的那样同那谢姑娘交情深厚呢……”
  这……这个人果然不能低估。细一回想,我的确由始至终没有显露出怎样的丧友之痛,自然逃不过他那对看似不正经实则很精明的桃花眼。
  面对聪明人,一切无谓的解释都只能显得欲盖弥彰,然而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是前几天穿越附身来的,原本并不认识谢明芳。所以……只好装聋作哑,直管扎着头捣着小碎步往府外走。
  谁想这个家伙竟然死缠烂打地一抖大红袍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越过我并且跨到了我前面,害我险些一头扎进他的怀中,我停下步子佯做惊讶地望向他,却见他嘴角噙笑地盯着我,道:“请问岳小姐与谢姑娘是何时认识的?”
  丢你个老母!我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出了穿至古代后的处女骂,虽然有失我的淑女身份,但这个家伙……实在是太讨厌了!强压心中怒火,我疑惑地问他道:“大人,这个问题与本案有关么?”
  季狗官笑道:“本案案情虽已明朗,真凶也基本确定,然而若要依律将凶手问斩,必得将其杀人之动机、手法、过程调查个一清二楚,制成详细案卷,递交至刑部,由刑部审批后方能真正定罪量刑。是以本府不得不将与本案相关诸事问个明白,还请岳小姐体谅。”
  这套话说得冠冕堂皇,纵然我心中气恼却也没有办法,这问题我要是答得不对,狗官他回了府衙一问谢府其他人,我的身份便会令他起疑,到时不晓得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我强自镇定地答道:“小女子的衣物多由谢家衣坊订做,自然因此而结识了谢姑娘,我二人年龄相仿,话又投机,成为好友不足为奇,只不知大人问这个能对案情有何帮助?真凶现已找出,大人不尽快回衙门审案,反而追着小女子问个不休,莫非大人是在怀疑小女子是另一个凶手么?”
  季狗官见我似有微怒,不禁笑着低下头来,看上去像是要赔礼道歉,谁想那对儿桃花眼却直勾勾地盯住我,道:“岳小姐虽不是另一个凶手,却也与本案有着密切的关系。就本府观察,那李盼似是对小姐你有着几许惧意,亦或是……敌意。所以本府想问问岳小姐,可知道其中原因?你与谢姑娘是相识于她婚前还是婚后?可与李盼熟稔?这期间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被这狗官一提醒我才猛然想起,我同那赵婶子进府的时候,李盼一看见我直如见鬼,吓了一大跳的样子,而后一直低着头不肯看我。莫非……这李盼和岳灵歌之间……
  老天……您可千万手下留情,别给我整个狗血剧般的烂摊子让我收拾啊……

夫妻·兄妹

  狗官的观察力细致入微,虽然我的脸上并未表露出什么,仍被他看出“有内容”来,那对儿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丝毫不放松的盯着我看,我估摸着他几乎已经可以数清我脸上的毛细血管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却又教我如何作答呢?真正的岳灵歌带着一桩命案的诸多解答关键香销玉殒了,而这些关键却又关系着她与凶手李盼之间究竟曾发生过什么。我低下头,瞪住面前狗官腰上围的玉带,陷入冥思中。
  若说这岳灵歌与谢明芳是何时认识的……以岳灵歌内向的性格,应当不会主动抛头露面的去谢家衣坊量身订做衣服,必是请谢家衣坊的人来替她量尺寸,而且来者必是女眷,也就是赵婶子和谢明芳这二人之一。谢明芳若是待字闺中,其家人肯定不会让她四处登门照顾生意,只有结了婚开了脸儿,女人们才好不用顾忌地走出家门。因此可以推定,岳灵歌与谢明芳相识的时间应该是在谢明芳婚后,通过谢明芳替岳灵歌上门量尺寸、送成衣,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混得熟了,加之性情相投,三不五常的凑在一起聊聊天,便成了好友。
  唔……等等了。昨天谢明芳既然想找我聊通宵,为何到了府门外听得我不在便回家了呢?她大可以先进我府中等着,又不是没来过,又不是不熟,况她已打定主意要住一宿,为何轻易便改变主意了呢?难道要同我聊一宿只是她对外打出的幌子?为了……为了要迷惑李盼?——唔!貌似正是如此!谢明芳对李盼谎称来找我,一宿不归,为了就是引蛇出洞,再来个回马枪,将李盼同他的姘子来个捉奸在床——如此说来,谢明芳是早便察觉了李盼包二奶来的,而且说不定也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闺蜜岳灵歌。
  李盼大概也猜到岳灵歌知道他那点子龌龊事,所以乍见岳灵歌前去吊唁,不禁心虚害怕也是很正常的。
  我仰起脸对上季狗官的目光,用自己的猜测结合从小袖儿那儿打听来的消息,平心静气地回答他道:“小女子与明芳姑娘相识于她婚后,由于平时无话不谈……是以也约略知道一点点她夫妻之间的事。谢姑娘成亲两年未能怀胎,心中忧戚,偶尔对小女子说起那李盼对她日渐冷淡。前些日子小女子曾陪同谢姑娘去看了朗中,朗中说她身体无恙,定能怀上子嗣,她这才算有几分释然。照小女子看来,此事她回去后定然告诉了李盼,李盼也当高兴才是,实在不明白为何还要与其他女人有染,难道他不想尽早让谢姑娘怀上他的孩子么?”
  季狗官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忽而慢慢冲我笑道:“岳小姐是否在提示本府,那谢姑娘之所以两年未孕,不是因为身体原因,而是因为……那李盼原就不想令她受孕?”
  我佯作害羞地低下头,轻声道:“这些夫妻间的事,小女子又如何知道?况且听说女子不孕乃家门丑事,谢姑娘过了两年方才鼓起勇气让小女子陪同她一起去看朗中,想必也是瞒着谢伯父和谢伯母的……”
  季狗官笑道:“岳小姐是否又在提示本府,谢姑娘不孕并非身体原因之事,只有你与她夫妻二人知晓?……唔!”
  我仍要推脱,却见他笑容一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向我道:“从朗中处回来之后的几天内,岳小姐可再见过李盼?”
  这个……这个我可推测不出来了,又不好胡说,只得摇摇头道:“那几日的事我不大记得了,前些日子我被砸伤了头,好些事情都有些模糊……”
  “砸伤了头?”季狗官的桃花眼在我的额头上一溜,显然没溜着什么,因为我把那道伤疤用留海遮住了,听他继续问道:“是如何被砸伤的?”
  咦?这件事有什么可问的,无关紧要嘛……等等,看狗官的意思,难道……岳灵歌被砸与那李盼有关系?
  慢着慢着,待我细细想来:如今可以推知的是,李盼本就不想令谢明芳怀孕,也就是说,李盼从一开始压根儿就不爱谢明芳,之所以入赘谢家,很可能是图谢家的这份家业。既然不想令谢明芳怀孕,很可能他就是想以此为借口将自己的姘子理直气壮的收了房。女人不孕是家丑,谢明芳不想让李盼纳妾,所以肯定也不能让她的父母知道自己不孕之事,估摸着她一直以暂不想生子为借口掩饰,私底下她份外焦急,只将此事告诉了闺中蜜友岳灵歌,两个女孩子商量着悄悄去看了朗中,经朗中一说,谢明芳方才放下心来,欣喜之下告诉了李盼,李盼唯恐谢明芳随后对一直不孕之事起疑,便动了杀心……
  动了杀心……作为除了他夫妻二人之外唯一知道这一秘密的岳灵歌,只怕也是他要除去的目标吧……所以他想办法将岳灵歌引至某酒楼,至于是什么办法已不得而知,而后佯作与人打架,将酒坛子扔在经过楼下的岳灵歌的头上,他本以为如此一来可以造成意外死亡的假像,谁知竟看到我出现在谢府给谢明芳吊唁,因此才吓了一大跳。
  如此一来便全能说通了,虽然只是猜测,但只需问一问岳灵歌是在哪家酒楼下被砸的,再查一下当日打架将酒坛子扔到楼下的人是谁,如果是李盼,那就确凿无疑了。
  我正想着再要如何将自己推测的暗示给季狗官,便听他笑道:“岳姑娘既然想不起那几日的事,便由本府来查明好了。说不定那害你被酒坛子砸到之人正是你所认识的呢!”
  他指的自然是李盼,看来不用我暗示他也已经想到了。既然有他出头,我自不必着忙,好歹他还不算个昏官,多少也能令人抱些希望。
  回至府衙,我做为证人被请至偏堂等候传唤,事实上还没等我被唤到上堂作证,这案子就已经结了。李盼确认为凶手无疑,而他那位姘子,在特邀嬷嬷的帮助验身下,很快便露了相,听说是那个叫小纨的丫头,两个人早有害死谢明芳的打算,先将小纨收了房,谢明芳死后便扶正,坚持个几年,等谢家夫妇死了,这谢家衣坊便是他二人的囊中物了。如意算盘打得倒精!
  另外,经季狗官查证,那日在酒楼上打架将酒坛子扔下楼砸到岳灵歌的,正是李盼花钱雇的两个闲汉。
  一案两命,皆是如花似玉正值青春的女孩子。岳灵歌何其无辜,竟因为帮朋友而落得香销玉殒;谢明芳何其薄命,嫁了头中山狼而惨遭毒手一命呜呼。
  总算案情得以大白,虽说经此一事后那岳清音与季狗官必定对我各有所疑,好歹便当作是我这借了岳灵歌肉体得以重生之人对她二位薄命红颜的祭奠罢,愿芳魂有知,来世转生于幸福人家,终日无忧。
  当我回到岳府时,早已浑身乏力饥肠辘辘,幸好四个小丫头懂事贴心,洗澡水也备下了,饭菜正上灶热炒,浴罢更衣,那套李盼亲手做的衣服我是不打算再穿了,让绿水洗好送给自家亲戚了事。
  府中三餐一般均在前厅进行,我趿着绣花鞋,沐着晚风,穿庭过院分花拂柳地往前厅而去,顺口问着绿水晚餐有什么菜,才走至厅门口,忽由窗格子中瞥见厅内坐了个人,不禁放慢脚步细细一瞧……哦,是岳清音,他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不停脚地转个身立刻往回走,还没来得及迈下台阶,便听得厅内岳清音淡淡地道:“外面可是灵歌?”
  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姐们儿,硬着头皮上吧。
  我慢慢转身推门进去,见饭菜已经摆好,岳清音只在桌边坐着,尚未动筷,似是专门在等我来后一起用餐,一个半大小子立在他身后,大约就是那个叫长乐的贴身小厮。
  “哥哥今天回来得早,衙门不忙么?”我慢慢走至桌边,坐在岳清音的对面。
  “还好,”岳清音神色仍是淡淡的,令人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拿起筷子瞥了我一眼,道:“吃饭吧。”
  “是,哥哥。”我扫视桌面,心头起火:那些个端菜丫头们!把肉菜全都放在岳清音面前了!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否则……
  “怎么,不想吃?”岳清音抬眼望向我。
  呜呜呜……人家费心费力地劳累了一天,就盼着晚上能吃上几口香喷喷的肉菜,谁知命运如此不公,真是天要亡我啊(没那么严重吧?!)……
  尽管心中委屈,面上自是不能表露。人这一辈子不与天争与谁争?不与命抗与谁抗?我坚定了排除万难必要吃到肉的信心,微笑着伸出筷子夹向岳清音面前的酸笋鸡片,放进他的碗内,轻声道:“哥哥近来辛苦劳累,千万多注意身体。”随后便装作顺手的样子又夹了一筷子放在自己碗内,如此,搞定。
  岳清音淡淡地道:“灵歌这两日来也辛苦了。听说……今日这案子,你助了季大人不少力?”
  来了,来了。我就知道这个家伙今天提早回家准没好事,那季狗官还真是有够三八,怎么什么事都要向岳清音叨咕?
  我低头笑笑,道:“季大人想是在说玩笑话,妹妹一介无知女子,怎会有那般能耐能够帮到他的忙?不过就是季大人问什么妹妹便答什么罢了。”
  岳清音慢慢吃了几口菜,不经意似地道:“前些日子你说替为兄打的络子,可打好了?”
  唔……打络子我倒是略知道一些,古人常常喜欢用丝线编成各式的类丝网兜的套子,用来装东西,譬如《红楼梦》里提到过的什么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只不知这岳清音同学有什么需要用络子络上的,难不成他也有块儿刻了字的玉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再说……天知道这岳灵歌小姐香销玉殒之前有没有将那络子打完,若打完了还好,若没打完,难不成还得让我这接班人继续革命事业?这小半辈子我除了系鞋带就再没有用绳子搞出过更复杂的花样。
  说来说去,面前这个男人还是在试探我的真身,时不时来上这么一下子,我的神经再坚韧也受不了。看来还是得依我今午所想,早铺后路,早做打算,细察岳清音对我的试探之心,识破我这赝品是迟早的事,与其勇敢的迎接危险,不如趁危险没有来临之前脚底抹油溜之大吉(-_-!)。眼前之计只有拖得一时是一时,毕竟我这肉身还是岳灵歌的,岳清音不会太快做出对我不利的举动。
  但是……要怎么回答岳清音的话呢……究竟那络子可打好了?万一又是他诈我,岳灵歌压根儿没给他打什么络子,那我岂不正中圈套?
  岳清音望着我,时间不容我多做考虑,当下笑笑,起身道:“哥哥稍等,妹妹去去就来。”说着便离了席,强作镇定地出得厅来。
  见他没有出声叫住我,我方才轻吁一口气,刚刚我那句话答得模棱两可,既没有正面回答他是否打完了络子,也没有向他确认到底是不是答应了要替他打络子,总之……算是个语言花招罢了。
  离了前厅有一段距离后,我这才问向跟在身后的绿水:“许是我被那酒坛子砸得记性不好了……你可记得我说过要替少爷打络子么?”
  绿水道:“小姐您说过的,要帮少爷日常带在身上的那只小药瓶打个络子,不是已经打了一半了么?”
  唔……嗳?打了一半?这个岳灵歌同学也太不厚道了,要打就打完嘛,干嘛还留一半!工作都没有完成就挟魂潜逃,太没有职业道德了。
  这下子我可怎么交差呢?说了“去去就来”,结果拿回来半个络子,我是给岳清音还是不给?罢了,“绿水,你去把那络子取来,我在这儿等你。”我懒懒地倚在旁边一棵丁香树上吩咐道。
  绿水答应着,小跑着往我住的那院子的方向去了。我心下轻叹:多好的丫头,多好的庭院,多好的生活,偏偏世事总不能如人意,原以为或可终此一生,谁料此地仍不是我之归宿。
  仰首望天,天上明月初升,忽觉天大地大,竟无我容身之地;众生芸芸,更无一能令我与之倾心相交,不觉有些孤寂,偏身抱了丁香树,权当个暂时的依靠,悄悄将内心深处滋生的那一点点脆弱心绪交由这只懂听不懂说的草木抚慰。
  想是绿水那丫头也不晓得岳灵歌将打了一半的络子收在了何处,许久不见过来,估摸着正在满屋里翻找。我站得累了,转身想找个石椅或石墩儿什么的坐下,蓦地瞥见远处树影里飞快地闪过一坨乌漆麻黑的物事,越过花墙而去了。
  这……是鸟?是人?是鸟人?
  我忽而想起昨晚在后花园遇见的那个立在墙头上的男人,记得他约我今晚还在后园相见来着,想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的。若说昨晚他许是碰巧经过我的后花园,那方才那个似鸟似人的东西莫非又是他碰巧经过?
  管他作甚,夜路走多易撞鬼,遥祝其今夜平安。
  待绿水取了络子来,我便回转前厅,却见岳清音正从厅内走出来,我迎上前去,将络子拿给他看,道:“妹妹已打了一半,不知这花式和颜色哥哥可中意?”
  岳清音只淡淡瞥了一眼,道:“前些日子你不是已经问过我了么?”
  呃……失算了。我一时尴尬,只好很LOLI的对着他笑,轻声道:“妹妹忘记了。”
  岳清音垂着他那薄薄的眼皮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良久方才沉声缓缓地道:“是忘记了……还是从来不曾知道过?”
  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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