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坐在诊所里填写结核菌报告表的时候,一位年轻小姐敲敲门走了进来。
“我想我怀孕了。”她害臊地低声说。
我吃惊地抬头看看她。这倒是个很特殊的开场白,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她跟我差不多年纪,看着她那一身端庄的打扮,实在不像是说话这么坦白的女孩。
我偷瞄了她的左手一眼,却毫无裨益,因为她戴着手套,我看不出她有没有戴结婚戒指。因此,我不知道是该说“好呀,恭喜你!”或是“噢,那真糟!”
“真的?”我回答得很迟钝,并希望看到一副没有被冒犯到的表情。
“我想没错。”她低下头,害羞地将手沿着皮包带子摸了一下,然后,她又勇敢地抬头看着我,似乎期望我说些对她有帮助的话。
我挖空心思想找些话讲,但完全想不出一句适合的话来。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让寂静填塞在我们两人之间。
“我不知道你今晚有没有空为我检查一下?”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还来不及感到诧异,她就接着说:“如果你今晚没空的话……我就明天再来好了。”
我愣了半秒才突然想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诊所隔壁的那位内科医师的确曾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困扰,不过这回倒是件新鲜事。通常走错门的病人总会先问一声“某某某医师在不在”,当他们发现找错地方时,都会匆匆离去。尽管人们常对我说“其实兽医也一样可以替人治病”,但这些找错门的却没有一位敢冒险尝试一下。
不过,有些老农人却是指明了要我替他们治病的。通常胆敢来冒险一试的都是患有积年之疾的人,诸如风湿症、关节炎或消化不良等等,因为“隔壁那小子看了多少年也没给我治好”。
我站起来向那女孩笑笑,脑子里却忙着安排如何处置这件事。对这么一位迷人的女孩来说,她错找到兽医诊所而令她尴尬实在是很缺德的事。于是我有礼貌地扶着她的臂膀,慢慢地穿过甬道走出大门,然后护送她到隔壁内科诊所的候诊室。我不发一言地向她微笑,然后转身逃走。
另一回当我和屈生正在为一只开完刀的猫做清理工作时,甬道中传来了重重的皮靴声,接着手术室的门“砰”的弹开来。一个戴着布帽,穿着无领衬衫的大汉走进来。
“我可不打算一直坐在那儿等候!”他吼道。我听得出他是爱尔兰人。
“哦?”我回答。
“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你们。”
“原来如此。你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
他拉把椅子,轰然坐下,然后用那粗壮的胳膊撑着下巴瞄我。
“我的耳朵!”他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说。
他一定是每年此时大批涌到此地为农户除草的爱尔兰劳工之一。我能体谅他找错门,但他那粗暴的态度着实叫我吃惊。
就在我打算向他说明的时候,一向爱出鬼主意的屈生先开口了。
“你的耳朵怎样?”他用最富同情心的语调说,“很痛吗?”
“嗯,很痛。我想可能是长了疖子。”
屈生夸张地说:“太糟了,太糟了!让我帮你瞧瞧。”他从工具架上拿了一副专给狗检查耳朵的侦耳器,然后打开头灯。
“请你靠过来一点好吗?好……好。”他用很职业的口吻说。
接着,他将一支钳子伸入那人耳朵的内部:“嗯……嗯……不错,是有个疖子……还蛮大的呢!”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我说的没错吧,是疖子对不对?”那人咕哝道,“你看该怎么办?”
屈生撑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我想,打一针好了!打针是使它消掉的最快的方法。”屈生很严肃地说。当时我们俩都穿着白袍子,所以屈生的决定确实具有权威性。
那人果然认同了屈生的看法。他点点头说:“好吧,就打针。反正你懂得该打什么针。”
当屈生拿出注射器时,我大吃了一惊。他搬出了一个大盒子——里面全是奇形怪状的针头和针筒。他挑了一支给牛马静脉注射用的大号针头和一支粗得跟大口径水管一样的针筒。
这一套行头的确很吓人。那支针筒的容量是100毫升——通常只有给牛灌肠才用这种筒子。此外,筒尾处还附了一个类似步枪扳机的压缩器。
那爱尔兰佬看到屈生把这怪玩意儿装好的时候,立刻开始坐立不安了。他的眼睛瞪得跟灯泡一样大,喉咙里不停地直咽口水。
然而屈生却出奇的镇定。他边吹着口哨,边若无其事地拿起桌上的吖啶酸溶液,用爱不释手的眼神看看它,然后摇晃了几下。
那人显然比刚进来的时候要谦逊多了。他的嘴巴微微地张着,脸色也愈褪愈淡。
“等等,”他有点换不过气来,“你们到底是什么医生?”
“什么,你说什么来着?”屈生边哼着歌边拧开溶液的瓶盖。
“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真的是医生吗?”
屈生笑了一下说:“当然是真的啦。我们是镇上最有名的兽医。”
“兽医!”那人猛然从椅子上蹦起来。
“是啊。”屈生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然后将刚吸满的针筒拿近那人的手臂,“可是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保证……”
我这一辈子从没有见到一个人逃得这么快。我只看见椅子翻过去,接着一个巨大的身影踩着重重的脚步夺门而出。
他逃跑了,而且我打赌他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们和同行之间都有很深厚的情谊。当我正在工作的时候,他们时常会过来探望一下。我的特约医师艾力生先生就常在我替小动物看病的时候将他的秃脑袋凑过来。
“有时候,我真的把你当成很有科学头脑的小伙子,吉米,”他总是笑着说,“可是看看你的行头……”
我知道他是指我的工具太落伍了。何止是落伍,它们简直旧得可以上博物馆。他常抓着我的肩膀,用诧异的口吻说:“你就用这些玩意儿替马开刀?……老天!”
我也这么觉得。
艾力生医师那魁梧的骨架也算得上是德禄镇奇景之一了。他是苏格兰人,从小就酷爱运动,而且像约克郡所有的医生一样,他为人诚恳,做事热心。他的爱好之一就是制造音响——每回到病人家出诊时,他都是砰然推开门,然后大声喊叫着。我的两个孩子都是他接生的,后来每当孩子生病了我就请他来看看……
“有人在吗?里面是谁?管你是谁,出来让我瞧瞧!”
他虽然会这么吆喝,但你会发现请他来看病还是值得的。因为看起病来,他可是温柔又体贴的。
艾力生医师对我的工作情况了解很多,而我却一直不了解除了我家里的人之外,他是如何给别人治病的。有一回,我终于有幸目睹幕后的情形。
那天,一位农夫请我去看他的跛马。当我驶抵农庄时,我看见了高先生那巨大的身影——只要他站在前面,你的视线就几乎全部给遮住了。他正在和几位工人替那家农户盖谷仓。
“哈利,怎么啦?”他看见我时,用粗嘎的声音说,“又来宰别人的牲口啦?”说完,他还发出一声最典型的“咯咯”的笑声。
我点点头,并没答腔——幸好平时我很少有机会看见高先生。这是我头一次看见他工作,我猜想一定是劳工协会对他施加了些压力。通常,他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或打架,而让他的老婆做苦工养他。
我检视了一下马蹄,发现里面化了脓。“它的蹄子里腐烂了,”我对那农夫说,“要等外面的角质脱落后才好治疗,我先留些洗泡的药水给你好了。”
当我走回车子取药水的时候,工人群中似乎起了骚动。我看见高先生坐在石块上脱掉鞋子,很焦急地察看自己的脚。
一位工人对我喊道:“哈利先生,待会儿你直接回镇上吗?”
“是啊。”
“是不是可以载这小子一程——他踩到钉子了。你可以送他到医生那儿吧?”
“当然。”我走上前去瞧了一眼。他的伙伴们好像乐得恨不得拍手叫好。
“老高,那位兽医过来替你看伤了。”其中一位工人打趣地叫道,“他是专医脚的,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伤。哈利先生,要不要我们替你拉住他?”
另一个工人捂着眼说:“哇,老高,你的伤口好可怕。农场上最多破伤风菌了,老天,你可能会死于破伤风呢!”
而那大块头一点也不开心。他愁眉苦脸地尽量想把脚抬高,以便能看到自己的伤势,但那滚圆的大肚子却使得他无法办到。
我打开车门,好让两名扶着他跳过来的伙伴能将他塞进车子里。要想把这么一位大块头塞进这么小的车子里,你就得挣扎一番才能成功。我们三个人连拉带推才把那小子塞进座位里。
一路上,他一直紧张地清喉咙。
“哈利先生,”他说(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他称呼我“先生”),“农场上是不是真的有很多破伤风菌?”
“可以这么说。”我回答。
他咽咽口水:“那么……”他用一只手摸摸脑门,“那么……什么样的伤最容易感染破伤风菌?”
我实在想不出该仁慈些的理由:“被锈铁钉扎伤的深伤口最容易感染——尤其是在脚上。”
“噢……多残酷啊!”他咕哝道。很多这一类的恶汉在本身受到危险的时候就像个大娃娃似的。
我从反光镜中看见他冒汗的样子,心中不禁又起了同情心。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说,“只要医生打一针就没什么关系的。”
他搓搓手说:“可是我最怕打针。”
“没什么好怕的嘛,”我像安慰宝宝似的说,“扎一下好了,很快就好了。”
当我们蹒跚地步入艾力生的诊所时,他不悦地瞄了我们一眼。他为高先生医过几次黑眼圈,因此对他仿佛不太敢领教。
“吉米,”他说,“就把他交给我处理好了。”
我转身正要走的时候,高先生一把拉住我的衣袖。
“哈利先生,请你留下来。”他用哀求的声音说。我先看看他那可怜的样子,再用征求的眼光看看艾力生医师。
他耸耸肩:“好吧,你留下来抱住他的双手好了。”
他拿出一瓶破伤风抗菌素和一支巨型针筒。
“脱掉裤子,趴下来!”他简短地命令道。
高先生顺从地展露出那好像有几英亩大的臀部——包括马在内,这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大的。
“你知道吗,高先生?”艾力生医师在高先生瞪大的眼前悠然地将药液注入针筒。“你太太说你毫无感觉,”他轻轻一笑,“我想她说得不错……你的确是毫无感觉。”
他悄悄地绕到后面,突然将那支巨型针射入那发抖的屁股——同时,屋里爆发出一声惨叫,震得窗子都“咔嚓”作响。
“你并非没有感觉的人嘛!”艾力生医师脸上露出最诚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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