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 作者:尹青泠
写在《上善》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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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一直都是喜欢看书,以至于自称“书蠹”,大多数的杂书都看。以前从没有想过要写小说,更远远谈不上别的。只是谁都有梦想,小青的梦常常无边无际,纵横华夏,神游苍穹,上穷碧落下黄泉。
可能是因为工程师出身,又偏偏喜欢追求天道,小青曾苦读《启示录》和《时间简史》想找出上帝的影子,却不想在《道德经》中觅到了“道”的踪迹。《上善》则是这类梦中的一个,小青喜欢战国百家争鸣的学术黄金时代,加上又崇尚老子的“道”,便把故事的主战场放到了战国。
其实也是逃避现实,可以到古代,可以去未来,就是不谈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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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基本上不看大多数流行的网络小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所以,在《上善》里,决不会有摔一跤便到达的异世界,也不会让众多古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女主角转,想想在中国任何一个朝代,除了武曌那几十年,到哪个朝代都不可能。而这里的古战国,大家最好也别当历史看,我会在其中加入一些半信史时代的神话,让它更虚无缥缈,却又会带有一点点的历史的水印。
小青不是唯物主义者,而《上善》的写作过程中有太多的巧合,不知道大家是否已经看过正文,《上善》中有相当多的丝丝合扣的地方,却并非小青自己本事,而是常常在灵机一触之中,便如同有人写入我的脑海中一样,从键盘的嗒嗒声中流了出来。当然,也可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谓心理暗示是也。
还有一件让小青极为敬畏之事,让小青不敢不写完此文。可参见后面所附博文《敬?畏》。
所以,小青写《上善》,动机极为不纯,一种宿命感在不停驱遣,有时甚至让我感觉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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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位同事对我说,所有女人的梦想,恐怕都是一个无限地包容你,宠爱你,却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苦笑道,这种人,据我所知,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是没有的了。
就算是做白日梦好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虽然风月,难得有情。所以《上善》是会谈情的,只是,小青早已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文中的若水是成年人,不会为虐而虐,虐人虐己都不太可能,只是造化弄人,天作孽,无可违。既然喜欢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此文自然无法女尊男卑。但何苦定要尊此卑彼,既然爱,便爱到底,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直到宇宙坍塌的尽头。
小青尊重别人对爱的理解,但在《上善》里,小青想要讲的却都是忠贞的故事,可能会有朝三暮四,夜夜花丛,但真心相爱却是主旋律。情,爱情,友情,亲情,恩情……我恐怕不会在里面引入真正的坏人,小青一直相信,人无好坏之分,只有目的的不同和为达目的是否不择手段。即便是一个所谓的坏人,他也同样爱他的妻子和孩子。
所以,不会有一女N男,不会有女尊男卑,不会有真正的流连花丛花不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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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选择用穿越的方式来写,是因为这毕竟是小青的一个梦。尝试着用现代人的视角去看看在古代有何作为。小青基本上不认为可能会有人记得石油如何变成塑料,如何炼钢,如何造纸之类,其实如无别的奇遇,现代人到了古代多半只有饿死的份。何况,在很多见识上,今人也不如古人,因为现在大家学的东西,多是术,而不是道,多是机械化社会中飞速运转的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镙钉,哪里还能有农业社会自给自足的本事。就如我在写《上善》时发现的,一个女子,不会古时的语言,不认识古代的字(尤其是我们这些学简体字的),不会纺织,不会女红针线,成天只知道一点书本知识,有什么用?唯一可以依仗的,是我们有丰富的常识,很多的自然科学理论对于我们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这些古人却不见得知晓。
所以,《上善》中也不会出现女主极为得意的场面,相反,她只能成为被保护的弱者,当然,这个弱者也会有奇思妙想的时候,而这点奇思妙想没准就起了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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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想写这篇“关于《上善》”,可能是因为有些累了。《上善》的写作计划原本是50万字,未来世界会占到三分之一,其余的是人世间的内容。目前看来,因为小青有些烦了,加上种种巧合都在人世间,小青已决定大大减少科幻的内容,为此作了一些结构上的大修,去掉了绝大多数的硬科幻。如果实在不喜欢科幻,可以跳过那些内容,也可以按右上角那个小红叉。
基本上小青决定此书是要写完的。有完整的大纲,两万字以上的设想,一万多字部分关键细节,所以成为万年坑的概率不大。但是,不排除因为不可抗力而把本书的完结时间推迟,比如,考试、生病、旅游等等。
目前的感觉是,此文大约会分为三卷,每卷约10万字出头,有可能会扩展成为四卷,取决于将来的心情,来决定在主线之外要不要多加一些历险,因为那部分的内容还没有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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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上善》里有妖精、妖怪、妖孽,就是没有妖艳的文字,只是讲个故事罢了。肯定会有很多不太严密的地方,任何地方大人们认为不正确,小青恳求各位大人拍砖,小青一定知错就改。所以,情节的更新一般多是早上八点半左右,而其它时候的更新都是修改,请大人们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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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敬?畏》,此博文发于10月21日。当时小青的笔名一直是青泠。
不知道在看《上善》之前有多少人会知道《关尹子》?估计知道老子骑青牛出关者不少,而当时的函谷关令为尹喜也有不少人知道。但有多少人知道此尹喜被后世称为“文妙真人”?又有多少人知道其实《关尹子》在我们这个时代就已经佚失,青泠在《上善》里所用的《关尹子》应该是后世假托其名所做,因为其中已经有了佛学的思想。想来佛学应当是在南北朝兴盛起来的。那么,现在所谓的《文妙经》,不过是南北朝之后的产物了。
有意思的是,青泠在写《上善》之前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喜欢《道德经》,就想编排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于是便拿尹喜做老子的弟子,谁知一查之下,青泠大骇。居然历史竟是如此……
“道”,青泠从此对道更加敬畏。这一路写来,巧合无处不在,每发生一次,青泠便会再敬畏一次。
而今天,青泠真的是敬畏到了极点。现在,我终于相信,《上善》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东西。因为,今天在无意中,我找到了《道德经》的补遗篇。
大家一路看来,一看那所谓的《道德经》补遗便知道是青泠随手编的,有一点点依据,是因为成都青羊肆确有传说老子让关尹去那里等候,却从未提到什么补遗之类的事情。青泠也就编它一个,最后才能收尾。
而今天,今天,老天啊,伟大的道啊,我居然真的从古代文献里找到了《道德经》的补遗篇!而且,粗粗一读,和《上善》的结尾纹丝合扣!更有甚者,考古精英们的论证正以为此文与关尹有关!
青泠差点晕了过去!恨不能对那“无状之状,无物之像,是谓惚恍”的“道”顶礼摩拜!
我无法解释这一切,如果非要解释,那就说我很认真地准备,以至于对我还不知道的东西有了心灵感应?
10月21日,青泠于某大学图书馆偶遇,遂敬而且畏,以此文为记。
第一章 人间如梦
[致各位读者大人:
小青开始修文。此文在很多地方因为小青文笔功力不足会显得晦涩,能否请各位大人在看不懂的章节下给小青留言或是砸砖?这样我就可以有重点地加以修改。非常非常感谢!]
这是一座连绵如黛的山脉,占地极广,最高的主峰直入云端,不可尽望。山势雄奇,峰峦起伏,峡谷深林掩映其中,更有涧溪淙淙,群峰叠翠。正是清晨,旭日从东方升起,先给青山氲上了一层金光,又在山间云雾勾勒出灿烂的霞影。青葱翠绿里鸟语花香,猿啼虎啸,万物欣欣而向荣。
没有任何征兆地,一道闪电撕开了空中的长云,雷声突起,巨大的黑云突如其来地浮现在半山处。远空仍是晴日,四围仍是金光晕染的霞云,但山腰处却猛然暗了下来,仿佛天地为之动容。
黑云迅速扩大,枝状闪电带着令人恐惧的噼啪声从黑云中射出,交织成一片光网,更衬得那黑暗如漆似墨,仿若实体,咫尺之外的明媚春光竟完全照不进去。
片刻之后,黑云翻卷,拉出一个深深的大洞,低低地压了下来,洞底是一片无际的深邃蓝光,不知通向何处,而黑云的上方仅一尺之远便是晴空万里。这场景极为诡异,就如通往另一个世间的大门被打开。山民们诚惶诚恐,跪拜祈求。
黑云凝固,蓝光还在慢慢地变幻,从宝蓝色逐渐转暗,越来越深。随即,黑云开始旋转,竟是一无比巨大的漩涡。
漩涡转得越来越快,也越转越紧,最后从漩涡深处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带,朝着半山处伸去。一道道的闪电如银蛇般在黑带上狂舞涌动,噼啪声惊天动地。
巨响,从漩涡深处爆开一颗白色亮点,眨眼工夫便漫延开去,天地之间充满了刺目的白光。待人们睁开眼来,天开云霁,黑云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
林木葱郁的山间小道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正斜倚在小树上,明眸贝齿,眼神闪动间是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眼中的灵性光芒。身着一套略大的及踝缎裙,足踏丝履,几串花环很不协调地挂在身上,连头上都有花瓣。
她有些迷醉地站直了身子,满目苍翠,扑面清香,清晨的太阳透过路两旁的树木洒在身上,小路尽头,云山雾罩。
清风拂来,除了青草的绿香和氤氲水气,还有一股子甜香味。这似乎是野果的甜香。
“饿了?”
女孩有些诧异地轻轻自语,随即兴奋地向前跑去。刚动脚步便差点被长长的缎裙跘倒,她无奈一笑,拎起裙裾快步前行。
风是从小路深处来的,越往前走,雾气渐浓。隐隐地有一些隆隆水声,闻之便让人遍体生寒。山势几个转折之后,在小路的尽头,一条细长的瀑布几乎是从云端坠入碧潭之中。水声轰鸣,却并不喧杂,那眼潭竟在小路下方十几丈处,但瀑布的下冲之力实在太大,激起的水雾笼罩了方圆数十丈,氤氲雾气,冰冷刺骨,也不知这是从哪里来的水,竟会如此之冷,连水雾都几可冻人。而甜香味似乎更浓了。
终于,小女孩在斜对着瀑布的路边看到了果子,如红宝石一样星星点点地缀在一丛灌木上。走近了再看,每一枚还不及指尖大小,近百粒珊瑚般的小红珠攒成颗颗果实,香气便是从中散发出来。
她伸出手去摘下一枚,放近鼻端,一股淡淡的甜香,正是那股引她一路寻来的香味。真香,肚子似乎饿得更紧了,她迫不及待地把红珊瑚一般的果子放入口中,舌尖轻压,清甜的果汁从小红珠里流出,只留下近百粒比针尖还小的果核。
果汁和着果核一口吞下,味道真好,小女孩的脸上一副满足的神情,接着便大吃起来。在灌木丛里的红珊瑚少了三分之一之后,她才站直了,四处看看。
小路到瀑布前便是尽头,再没有别的路,似乎就是为了来看瀑布的人而造。路两边的植物很少,有些奇怪,按说有瀑布水雾的滋润,此处本应该生机勃勃才是。女孩再迈了几步走到瀑布之前,小路上有很多和她身上那种花瓣一样的鲜花,四散洒落。
站在小路的尽头看去,瀑布显得更大了,目光所及,看不到下方的深潭。再向上望去,如从天而降的瀑布其实是从半山上的一个洞里呼啸而出。洞看上去不大,但奔腾而出的瀑布却只占了其底部约五分之一的大小,除了水气,洞的上方还有一团团絮状的云雾在流动,偶尔飘落一片,正好落在刚才那片灌木四周。
水雾迷蒙,云气飘摇,虽然如刺骨一般的寒冷,空气却无比清新,站在瀑布前那身着白缎长裙的小女孩飘飘欲仙。她先是浅浅地微笑,慢慢地笑容晕开,满面欢娱。清风劲拂,缎裙猎猎作响,那小小的人儿简单就像要乘风飞去一般。
突然之间,女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随即秀眉紧蹙,就像有一种深深的疼痛正在漫延。她用手按着腹部,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小女孩做了一个古怪的动作,她挣扎着抬起右手,用食中两指点在前额正中。随着她的动作,似乎有一颗莹润的光影旋转着在她的额上若隐若现。最后,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人失去知觉,朝着瀑布的方向徐徐软倒,小小的身子飞速坠落。
水下,一股暗流正在旋转,女孩的身子正好落入了漩涡之中。
漩涡带着女孩极快地转着,潭水清澈,那女孩紧闭双眼,浑无知觉。从极高处跌下,身体却奇怪地毫发无伤。
“咦,奇怪。”
一个年轻男子自言自语。
漩涡不合常理地瞬间消失,而另一股突然出现的水流则带着小女孩的身体迅速沉入潭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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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前五百多年,地球统一。大陆板块的漂移使亚洲与欧洲分离,大洋洲陆沉,全球六大洲际仲裁区合并成地球联合体。同时,空间技术有了长足的发展,尽管人类了解的星际空间相对整个宇宙仍然只是沧海一粟,但外星系开发和星际移民早就不再是梦想。地球在统一的规划下,终于严令禁止污染,把绝大多数的重工业和全部的资源开采放到了开发星上,并向太阳系的火星、木星和土星大规模移民,形成了太阳系居住域。更有大的家族和别的势力离开太阳系向银河系深处开拓,发现了大量可供人居住的星球。除此之外,无法计数的民间组织也纷纷在太空中开疆拓土,为了与那些强大的家族星系及早期的移民星抗争,在利益驱使下组成了一些松散的星带联盟。数百年的星际纷争之后,太阳系各移民星,各大家族统治的星域都同意在高度自治的前提下,以母星地球为政治中心建立联邦,地球成为全人类的圣地。
由于西方传统的九大行星均以古希腊神话或是古罗马神话里的神衹命名,联邦在成立后定名为Zeus,即希腊神话里的主神“宙斯”,并把联邦成立的这一年定为宙斯元年。数百年后,地球在移民星和开发星不遗余力的支持下,虽然物种已消失了百分之七十,但终于算是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景象。对所有的人类来说,能重现数千代之前祖先们才能看到母星景象,实足珍贵,人类更是重新审视了人力与自然的差距,在经历了近万年人定胜天的枉然无功之后,人类终于认输,逆天而行毕竟不如顺天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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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白色的光罩如沸水泼雪般融化开去,施楠从床上坐起。这是一张东方人的脸,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上扬,既隐含着笑意又显出刚毅的性子,英气逼人。只是细腻的皮肤上已然刻画了岁月的痕迹,一头依旧浓密的卷发近乎全白。
施楠在手中把玩着一颗黑色的晶石,极目望入,墨黑中似乎有白光流动,如时光一般深邃。有意思!怪不得那么多人会迷上虚拟世界,简直就是数万年前的古地球,早知道这样,两百年前就该去试试运气。她的眼神随着晶石里的白光而迷茫,从来不知道,虚拟世界竟然能如此真实,连多年不曾有过的饥饿感都居然会出现。
这块晶石的来历有些离奇。一天午后,网络公司用最高级别的面递送来这块晶石,却没有标明价格,更奇怪的是不但货款已付,而且从附言上来看,这还是季鹏在离世之前预订的。
三年前,季鹏拒绝接受再一次的器官移植而选择了离开人世,说是要学老去的大象,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面对死亡。从此施楠的世界就只剩下了无边的落寞,向来不爱多言语的她只能天天在海边看落日,好在这寂寞并非年轻时所想象地那般难挨,有时候施楠会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欣赏着自己的孤独,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便打发了三年的岁月。
施楠的公寓在南滩尽头,是古美利坚大陆伸入大洋的一只犄角。这里的地价贵得不可想象,尤其是紧邻大海的这些小别墅。施楠在自己的企业两百年周年庆时下定决心退休,把偌大的实体全捐赠给了教会,然后在这里购买了一座小小的公寓式别墅,打算凭海临风,终此一生。
施楠和季鹏同是企业的创始人,有意思的是,即使在这种白热化的商业社会中,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过这个企业的归属比例。两个人曾经是爱人,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结婚,曾经的感情被时光磨砺,终至微不可寻,到后来,施楠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过。
也许那并不是爱情,施楠常常想。如果当时真有那种能让生命如烈火般燃烧的感情,有那种能让我失去理智和判断力的爱,也许和季鹏完全可能走到一起。经历不了考验和打击,也许正是因为那不是真正的爱情?
但两人也再没有和别人恋爱过,在某些人眼里看来,他们是再合适不过的佳偶,在另一些人看来,这两人又是怎么都不可能在一起的两种人。反正日子就那么过去,生命就那么流逝,直到垂垂老矣。
看来,三年前季鹏就已知道了自己的寂寞。施楠无声地叹了口气。季鹏并不是自己的丈夫,却远胜朋友,或者,更像是亲人。
她附言再读了一遍。这块黑晶石是联邦最著名的虚网公司出品的虚拟晶片,名叫“人世间”。附言中说它可以把人的意识完全抽离肉身,在虚拟世界中再造躯体,只要留在真实世界中的肉身不亡,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意识就不会消失。
“施楠,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靠营养液活着的‘维生虫’,但你在那个新的世界里至少不会寂寞,也没有虚弱的身体总是提醒你三百多岁的年龄。”
施楠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内陆城市里的那些“维生虫”,那是一些纯粹在虚拟世界里生活的网虫。那些人常年沉浸网络,把现实生命中的肉身完全交付给管理委员会用营养液浸泡维生,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个的金属盒子,颇似古中国的棺材,却不像棺材那样做工精细。棺材还要每年上一次漆,讲究天圆地方,外枋内缎……大多数的维生箱甚至都不透明,维生虫们几乎完全放弃了人世的生活,只要在网络中可以赚到足够的点数去支付给管理公司,他们就可以在虚拟世界中一世一世地生活下去。
一想到“维生虫”的“终极变身”——小维生箱中的“脑虫”,施楠就浑身难受。崇尚自然力量的她,一向认为人的身体是造物主赋予的最美丽的作品,她几乎是憎恨用人为的方式违背自然规律,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成为维生虫,更不要说脑虫,宁可死。
但是,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休无止地死下去。施楠近乎自虐地想起古英语中的“死”,die是非持续性动词,死就死了吧,但古英语中真的有“正在死”这个词dying,其实是垂死的,将死的意思,可是自己就真是合了这个词,将死而未死,还在一直死下去。
真的就日日在寂寞中沉沦吗?身为基督徒是不能自杀的,否则她早就选择了离开,而现在,则是无边的宛若实物的寂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二章 虚网轩辕
施楠转动着手中的黑晶石,努力地想看出些端倪。刚才她用这枚晶石进入“人世间”,就如做了一个绮丽的美梦。那个梦境太真实了,梦里有一座春日的大山,和联邦人满为患的城市相反,那里了无人烟。而自己竟变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多年来已刻入骨髓的乏力感和如附骨之蛆一样纠缠不休的隐痛无影无踪。在那里施楠只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女孩,感她所感,想她所想,连多年不曾有过的饥饿感和痛楚感都如此真实。那里还有如青龙般矫健的瀑布,有漫天云雾和苍翠青山。山里还有联邦早已绝迹的野果,只不过,那野果似乎有毒。
施楠无奈地笑了笑,都三百多岁的人了,居然在不知道任何规则的情况下就敢乱试乱撞。还真以为自己才十岁出头不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敢乱吃?当然,施楠转念一想,要是在几千年前,人类还在吃或野生或农耕家养的动植物时,是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而若干年之后的联邦里的人们,早就忘了世界上还有有毒食物这回事了。
只是那如刀绞一般的剧痛她仍然记忆犹新,当时的意识已几近模糊,她咬着牙在识海唤出黑晶石,似乎听到轰隆巨响的水声,而下一刻已回到了宙斯联邦的床上。
一切是如此地真实,施楠只能感觉到小女孩的存在,却对自己躺在书房的身体一无所觉。那个世界于玩家而言简直就如重生一般,也难怪无数网虫对虚拟世界趋之若鹜。施楠深深地望入那颗黑色的晶石,也许,这正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一个虚拟的世间里流连,如同再重新轮回。
施楠其实想错了,虚拟现实的技术虽然已经出现了千年,但直到数百年前才能真正把常见的感观与虚拟操作相结合,而屏蔽肉身感观更是百年前才能实现。想来也是,如果不是有对大脑及人体极其精到的研究,根本就做不到凭意识而感觉□,更做不到隔绝□感觉。
施楠更不知道,有无数疯狂的虚拟世界网虫,宁可用全副身家来作交换她此刻手中把玩的黑晶石。
“人世间”号称虚网世界中最真实,却又是最神秘的虚拟网络,是联邦首屈一指的虚网“鬼才”轩文岸在“通灵”之后的作品。所谓“通灵”,通常是指闭门苦想,做白日梦。但据说轩文岸那一次的“通灵”非同小可,不但时间极长,而且还加上了数十名修行者的全力辅助,也不知道在宇宙那个角落里得到的灵感。其后,经过了联邦最大的虚网公司“轩辕”数十年近万人的开发,却居然卡在了意识转移上,晶片可以实现从俗世到虚拟世界的转移,但如何把感观从虚拟世界退出并重置为□感观,这个问题在数十年内都没能解决。
最后又是一次“通灵”,奇就奇在这里,一般来说,不同的“通灵”会得到不同的问题,而能得到对同一问题的不同答案几乎完全不可能,但轩文岸的再次“通灵”居然找到了另一种晶体,就是那种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里都能出现的黑晶石,这种物质几乎就是纯能量,而且还似乎有一些特殊的属性。在挖遍全联邦控制的宇宙空间之后,轩辕公司终于找到了足够的这种晶体,而“人世间”的限量版也才能在两年前推出。
如此巨资投入的产品,居然连发布会都没开,无数媒体被拒之门外。只是听说,人世间的发明人轩文岸曾经说过,“人世间”是一个划时代的作品,它有别于所有其它的虚拟系统,没有系统信息,也没有各种通信频道,玩家更不会被时刻提醒着这是个假的世界。更有意思的是,“人世间”在相当程度上重现了古地球万年前的旧貌,不但有各种野生的植物、动物,还不时有或真实或传说的神物夹杂其中,让人即熟悉又陌生。
对那些身处极端现代化社会,对自然却只可远观不能近玩的玩家来说,轩文岸对“人世间”的描述简直让人血脉贲张,无比激动。只可惜“人世间”是绝对的限量发行,申请人太多了,轩辕公司最后只能随机抽取第一批的玩家。而更古怪的是,限量版之后居然就再没听说过这个虚网公开发行,弄得黑市上“人世间”的玩家晶石已近天价,却从来都是有价无市。有不少人猜想,“人世间”恐怕不过是轩辕公司的一个噱头,根本从来就没有被研制出来过。
施楠曾经听说过“人世间”的发行,却没想到季鹏居然会送自己如此价值连城的一块晶石。她一边感慨,一边下定决心开始在“人世间”的生活,既然不想变成维生虫,那就得好好安排俗世的生命。
因为崇尚自然,施楠的家里只有很少的高智能设备,更没有人工智能管家系统。不过施楠家里很多东西都出自“易”,而“易”正是施楠和季鹏一手创立的公司。
先改造床吧。施楠最喜欢的是易公司的最高版本——“两仪”,虽然有些小题大作。升级完毕后乳白色的大床变成了一团如雾气的实体,这已经是维生仓了,非常昂贵的维生仓,基本上只有超长距的星际穿越才会采用。
飘浮在无重力的“两仪”之中,施楠试图从天网中寻找“人世间”的说明系统。她对自己吃下的“红珊瑚”极其好奇,按照轩文岸的说法,这应该是一种真实的东西,至少在神话传说中可能出现过。既然那东西有毒,那么,在“人世间”的说明里,总应该会有相关的动植物说明和虚拟世界地图吧?
在轩辕公司的资料库里得到的检索结果让施楠大吃一惊,“人世间”的说明就只有一小段: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其后就是简单的晶石使用说明了。
老子的《道德经》!原来大名鼎鼎的“轩辕”公司也会开玩笑,这算那门子的介绍?
有意思。不过,一点用都没有。
只好想想别的办法,施楠对那“红珊瑚”的印象极深,有种很熟悉的逼真。要不,就赌这是一种曾经真正存在过的东西,在植物大百科里一定会有。
很快地,施楠找到了这种已灭亡的植物,树莓。但施楠所吃的红珊瑚与树莓虽然相像,却并不完全一样,首先颜色就不同,树莓有黄色,但多是红色,是那种带点暗的红,不象红珊瑚那样的流光溢彩似的红光流转。更何况,资料上说这种果实有丰富的营养成份,绝不应该造成那么强烈的腹疼。
施楠沉思了一会,网络接入古中国资料库。运气不错,她在《神农经》残篇中找到了“赤珠”:
“赤珠,百零八珠成果,汁温益,核极寒。”。
原来如此,谁让我狼吞虎咽来着?那么多的核都吃下去了,不痛才怪!
这时施楠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等回到“人世间”的时候,自己会在什么环境中?没有意识的身体是消失了?还是由人工智能接管?或者,当我的意识在时,那个小女孩会拥有三百多年的智慧,而我不在时,她又会回复十多岁的神志?或者……
恐慌油然而生,或者,由于自己极不负责任地退出了系统,那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已经疼死了?
施楠极其不安,那个女孩象极了三百多年前的自己,似乎是再次轮回,又好像是自己有了一个孩子。
一双无助的眼睛穿过时空定定地望来,施楠一咬牙,那么,就让我来面对吧!她甚至没有考虑,如果她在“人世间”里死去,会不会对这个真实世界里的生命造成影响?
施楠迅速地在晶石里设定了通信级的唤醒,意识模糊之前,“两仪”的上方迅速融化,头上的房顶也随即变得透明。施楠深深地望入繁星点点的夜空,似乎想把它们全部刻入脑海,随即,她再一次进入了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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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啊?好冷,又好热……
冷是从身体深处发散出来的,冷得霸道,还伴随着撕裂绞碎般的剧痛,热却是从四周紧紧相逼,灼烧一般,那已经不是疼痛的感觉了。
这是在哪儿啊?为什么象是在被冰封和火炼?
冰和火在不断地交伐,此消彼长,又似乎有一种别的力量在引导体内的冰寒去对抗那种能把人焚尽的火热,或者,是把无尽的火引入体内焚烧。
当施楠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已经被人类消灭已久的“疟疾”时,她终于清醒过来,哦,是“人世间”,我怎么了?
虽然冰和火的肆虐已经减轻了许多,但神志清醒之后却仍然让人无法忍受。施楠紧咬牙关,嘴里竟有了一丝腥味。那股力量再次出现,施楠清楚地感觉到四周的炽热从头顶正上方涌入,在面部轻轻回旋一下之后,直接进入腹腔环绕着上腹部。随着这股气息的移动,胃里的绞痛竟然减轻了一些,似乎有一丝寒气被引了出来,气息盘旋之处开始从灼烧变凉,慢慢地与体温相同,随即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融入体内,绞痛减轻,四周的热浪也不再那么逼人。
施楠勉强睁开眼,豁然便是满目的火红,在红色正中,是一双大大的眼睛,几乎吓了施楠一跳。虽然她已经猜到定是有人相助,但这双眼睛仍然让她意外,大大地,望之如望深潭般让人无法把视线移开。
“……”
眼睛的主人高兴地说着,往后退了一小步。那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子,年纪不大,二十多岁的年纪,身量极高。乌黑的长发微微束起,衬着白皙肌肤下的挺拔身材,干净洒脱。柔和的脸上是大而有神的双眼,黑眸占了很大的部分,如寒潭般的纯净。施楠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似乎未染一点凡尘俗质。
“……”
另一个声音从施楠旁边响起。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子,施楠直觉地认为她就是这里的主人,她的衣裙似乎可以完全融入周围的火红。肤如凝脂,眼带神光,摄人心魄的魅力从她身上淡淡地散发出来,让人心神迷醉。饶是施楠身为女人,再加上三百多岁的见识,也禁不住生出好感。
两人又对着施楠说了几句话,这才发现施楠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两双眼睛颇为遗憾地看着施楠。施楠也只能很是歉意地回望,纠缠多年的孤单感再度从心中升起。
突然间施楠心中一动,他们的服色像是古中国的传统衣着,那么他们说的,是不是古汉语的一种方言?
施楠是中华血统,而且相当纯正,她的家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要求族人在婚配时选择华族的同胞,因此施楠对古中国文化很感兴趣,算得上造诣较深。同时,由于最后高级教育时她选择了人体潜能,对古医学和古玄学也涉猎颇广,那正是她的述职论文,也是最后“易”公司名字的由来和主要产品定位之处。
会是哪一处的方言呢?肯定不是北方语系,那是施楠所熟悉的。也不像是南方的那些方言,那些话施楠几乎是一句话都听不懂,那么就应该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会是哪种呢?施楠绞尽脑汁地想着。
眼前出来了一个勉强可称得上小石碗的东西,里面有一点点水,是那个红衣女子递过来的。
“……水”
施楠听懂了第二个字“水”,原来慢慢地说,自己也是能听得懂的。看到水,她才觉得自己好象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但这一点点水太少,润了润喉就只剩下一丝丝觉察不出的水线滑下咽喉。
“还有吗?”施楠指指碗慢慢地说,不好意思地对那女子笑笑。
那两人似乎听懂了施楠的话,相视而笑,接着却摇摇头。那男子又说了几句话,施楠却只能听懂几个字,大意是不能多喝。
施楠皱了皱眉,不解地看着他们,他们也只能无奈地睁大眼睛。片刻之后,施楠却自己明白了。那一丝水进入腹中后,绞痛倏然加剧,一颗颗晶莹的汗珠从施楠煞白的脸上滴了下来。
又是那股炽热从头顶盘旋而下,与前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气息更热,而从绞痛处散发出的寒冷更多。就像还有一股力量从里向外推似的,那些寒气迫不及待地从上腹部集结处冲出,被炽热的气息中和,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寒冷和炽热一起消失,不但绞痛减轻,而身体里似乎也明显地多了一点什么。
第三章 燧石石乳
施楠再次睁开眼睛,感激地望着面前的一男一女,无疑地,是他们救了她。面对施楠渐渐恢复过来的神色,青衣男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个红衣女子眼波轻转,却并不喜形于色。
几天下来,青衣男子话说得多一些,红衣女子却很沉默,只是偶尔指点几句。慢慢地,施楠能听得懂的词语多了,虽然还连不成句。再过了几天,施楠终于发现,原来这不是方言,就是古汉语,所以动词精炼,名词简约,几乎没有多少副词和形容词。
青衣男子与红衣女子的关系相当奇怪,虽然两人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但男子的俊美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让人油然而生亲近之情。红衣女子却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美艳,美得无可复加,但也远得无法接近。两人一点都不像是姐弟或是兄妹,更不可能是情侣。
这里是一个极大的石洞,看不到天光,也没有日夜。触目所及全是火红的石头,始终被炫目的红光映照着,却找不到红光的来处。洞的深处似乎有叮咚作响的泉水,却只在石隙之间,再渗入地底。
施楠则盘坐在洞的正中,一块同样火红的大石上。这大石未知质地,非金非玉,却似乎真有古怪。凝神望去,内中似乎有火光攒动,倏乎来去,汹涌处火焰滔天,温婉时千丝百绕。望着望着,施楠的目光便无法挪开,那里面就像另一个世界。
三百年的老狐狸了,施楠自然知道这块石头大不简单,而面前的这两个人又真的是普通的年轻男女吗?一个三百多岁的女人会变成十来岁的小女孩,那么,那年轻男子和看不出年纪的红衣女子又该是什么来头?是和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或者,是这里的虚拟人物?
他们似乎不会睡觉,洞里没有明显的出入口,更没有任何用品。没见过他们吃喝,没见过他们休息。红衣女子一直陪着施楠,无事时,便凝视施楠或是她盘坐的大石,几个时辰不动一动。那个青衣的男子只是不时过来,不知道他怎么来去,但想来应该是到了外面,因为他常常给施楠带来各种果子,大多数施楠都没有见过,但很温和,极为香美,里面自然没有红珊瑚。
那些果子加上每次寒气发作时的那一小口水,便是施楠的全部食物。
一切实在太不可理解,但至少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没有因为自己而死去。施楠无来由地便想起了日落时的大海,无论潮来潮往,大海还是大海,沙滩还是沙滩,那就随它去吧。
语言问题既已基本解决,接下来的日子便过得很快。施楠进一步地熟悉了他们的语言,正如施楠的猜想,就是正宗的古汉语,偏蜀地一带的方言,由于与后来的近代汉语同属中原语系,倒也不太难懂。习惯之后,施楠听上去几乎就等同于现代汉语。
一段时间下来,青衣男子告诉施楠自己的名字叫青泠,红衣女子叫燧,至于姓氏,青泠没说,施楠也不好再问。这两个人没大没小,平时就以青红相称,青泠称燧为“红儿”,而自己也被称作“青儿”。他们似乎有极好的默契,几乎没见过他们交流,红儿凝望大石的时候,青泠就望着施楠,眼光里有些好奇,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施楠吃下去的那些赤珠核终于在红儿和那种少得可怜的水的帮助下化得差不多了,还凭空得到了一种浑厚的力量。
施楠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的人体经络,猜测红儿送进来的火气走的大约是胃经,胃经是阳经,而胃属六腑,正对于应于五脏中的脾,属土,所以寒凉对胃犹为不利,但红儿的火气则正好对症,火生土,土性浑厚,施楠猜想那些火气和赤珠的寒核最后都转化为了自己体内的血气吧?她尝试着让意识随着火气一起流转,随即发现自己可以利用那股力量帮助红儿的火气,几次之后,即使红儿不再从头顶的百会穴输入火气,施楠自己也可化寒了。
多亏施楠研究过经络,才能得到这个接近真相的结论。但瀑布前的那颗果子并不是普通的赤珠,也许,只能用赤珊瑚称之,下临寒潭,上罩云雾,其核之寒,几乎可以与海眼里的冰玉相提并论。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被任何生物吃下去的,一块如赤珊瑚丛大的冰玉,百步之内只能存皑皑冰雪,十步之内更是生灵绝迹。
但自然之妙,胜在天工。此座山虽有寒泉瀑布,却又有火眼,山体中几条裂缝竟然直通地心岩浆,多亏一块奇石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堵在缝隙之上,才没有造成生灵涂炭。但热气仍直达地表,有水有火有地气,这座山里才会如此生机勃勃。
地气被赤珊瑚吸收,包裹果核的那些汁水火性大增,已不再是温补之物。施楠多亏不识此果,若有自诩识货者食其汁而吐其核,估计就得立焚当场。而施楠的囫囵吞枣恰好给了自己获救的机会,也正好遇到了普天之下仅有的一个可以救她之人,别的人就算有心有药,也都在万里之外了。
当施楠盈盈地福下去时,已是很久之后。红儿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青泠的眼睛里尽是温和笑意。
红儿和青泠似乎都涉世不深,谁也没有提施楠将来如何,也不像他们在等着施楠主动提出来,所以当施楠问到如何出洞时,两人竟同时一愣,似乎这是个很意外的要求似的。
两人对视良久,居然是红儿第一个开口。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施楠也是一愣,对啊,来这洞里很长时间了,的确没有交代自己的来历,可是怎么说呢?告诉他们我叫施楠,来自外面的真实世界吗?施楠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但却抓不到,摸不着。
哦,且试它一试。施楠想起了赤珊瑚前如龙的青瀑,想起了起起伏伏似刚似柔的海水,上善若水,那我就名若水吧。
“我只记得自己叫若水,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是从离瀑布不远的小径开始的。我吃了果子,醒来时便到了这里。”
施楠很歉意地看着红儿和青泠。而这样的解释就让那两人满意了,对他们来说,似乎这样的事情很正常。也许,施楠想,这正是虚网的设定之一?
接下来,红儿很认真地对施楠说:“若水,我从未见到过真正的人,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心灵,宏大而并不阴暗,我很高兴能救了你。”青泠在一边微笑不语,俊朗的脸上坦然如晴空无云。
看来在这里红儿才是真正的主人。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施楠,不,若水,大吃一惊。
“我,并不是人。”
天啦,就算是虚拟世界,也不至于这样离谱吧?
红儿注视着那块泛着火光的大石,淡淡地像是在说一个远古的神话。
“也许是从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这座山便有了,天地灵气所钟,山里渐渐地出现了无数生灵。但凡事都不可能完美,有一天,地火终于冲破了层层阻碍,到了这个洞里,眼见着便要吞噬一切,多亏这洞里有一块天生的燧石,能抵挡一切的火,地火也不例外。所以,燧石从那天起便再无法离开,只能守在这里约束地火的泛滥,也许,一直要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
红儿绝美的脸上隐隐流露出无言的悲哀,那是一种无尽的寂寞,而且永无解脱的时候。若水想起了施楠曾经的心情,寂寞啊,比死更可怕的是寂寞。
“究竟过了多久?我不知道。从那日起我便再不能离开这个洞,否则地火就会冲上来毁掉一切。外面的天地在我心中渐渐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曾经我是那么高兴自己有了意识有了形体,可以在天地间遨游。现在,我却不知道能有意识对我而言是幸?抑或不幸?”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洞里有了一点不同,青儿来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洞的外面已经天翻地覆,除了我们这些蒙天地所钟的精灵之外,还有了人,也才记起世间原来还有除了火和石头的别的东西。”红儿手心一翻,一颗玛瑙般的珠子在掌心上轻轻打着转,正是赤珊瑚。
若水看了看青泠,眼神迷茫。似乎猜到了若水在想什么,红儿也看了看青泠,难得地笑了笑,温暖的感觉驱走了脸上的寂寞,
“青儿不是块青石头,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的故事他自己会说的。”
红儿说起青泠时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青儿是个好孩子,他常常带些花草树虫之类的东西给我玩,可是他带不来外面的蓝天,白云,瀑布,潭水,听说,还有人的小村,房屋、农田,许许多多天底下的东西。蓝天是什么颜色?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天青儿居然带来了一个人,就是你,你当时皮肤火红欲燃,腹部却触之若冰。青儿说,你居然敢吃了他近一半的赤珠子,还居然没有当场死,他说我没有见过人,只要把你救活了,我就可以见到人是什么样子。而后来的事情你也大约知道了。”
红儿沉吟了一下,“若水,出去之前再喝两口水。”
看着红儿孤独的身影走向那块燧石,若水心里隐隐地痛,这个只见过几个月的救过自己命的女子,怎么就象走向永恒的尽头一般?而她本应该无存无灭,同寿天地的。
“红儿,要不然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红儿回过头来,又是温柔一笑,“没有必要,外面才是你们的世界,如果你没有忘记我,就在若干年之后,赤珊瑚的叶子枯干落尽之前,来看我一次吧。”
顿了一下,红儿看着青泠又加上一句话,“帮我照顾青儿,他还是个孩子。”
在青泠大不以为然的眼神中,她走上燧石,红光一闪便不见了。
若水也看看青泠,他的神色让若水觉得好笑,对一块与天地同生的石头来说,所有的生命都是小孩子,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青泠递过石碗,若水把比平日多一倍的水喝了下去,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水啊?为什么外面一潭子的水,这水就总是一两口?”
青泠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
“你吃了那么多赤珊瑚的寒核,还敢喝寒潭的水?这是石乳,燧石的石乳,普天之下的水里面只有燧石的石乳是火性的,可以用来救你的命。而红儿的燧石乳,更是从天地初开以来的精华,即使是你每天喝的一小口,我想天底下有无数生灵会愿意舍弃一切来换取。”
若水还真的吃了一惊,难怪这水下去之后寒气会立刻发作,再一点点被火磨去,也难怪自己身体里的那股奇怪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即使红儿不再给自己导引,火也能生出来。
很快,喝进去的石乳开始燃烧了,因为寒气已经化尽,若水便用体内的那股力量引着火气进入经络,渐渐地,意识沉了下去。那厚重的力量和着火气沿着整条足阳明经运行下来,从头到足,再从另一足上行。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周天之后若水根本就停不下来,火气因为没有与寒相消,在若水体内周而复始地转了起来,而体内多日积蓄下来的那股力量并不被排斥,被裹在火气中同行。
若水着迷地关注着体内的变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出的洞窟,又是以什么方式出来的。等九个周天转完,火气凝入腹部冲脉的血海处,形成火球般红彤彤的一团,那股力量也便再次散入体内各处。
第四章 潭出厉龙
等若水睁开眼睛时,触目便是火光,深深浅浅地映红了天。
这是一个美丽的水潭。潭的四周全是如烈焰焚山般的树木。并不是若水熟悉的枫树,这树的树叶有万千形态,而且全是让人描述不出来的红,没有两片叶子是相同的颜色,连火焰都变幻不出那么多的绚丽。
潭里的水清澈,看不见底,青绿色如翡翠一般。微风拂过,潭边的水面已落了许多树叶,在水中变成了金色,橙色,甚至是紫色。丝丝薄雾时不时地飘来,把翡翠般的潭水映得若隐若现,如梦似幻。
等若水终于想起来寻找青泠时,才发现他正站在不远处的水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若水痴痴地对着寒潭发呆。若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青泠走去,方一动脚步便腾空而起,直接落入了潭中。
潭水不是一般的冷,冰寒彻骨,若水的四肢和头面如被针扎一样。她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冰水混合物,那正是零度的温度。就这么一分神的时间,腹中那颗小小火球居然自己动了起来,飞快地在全身各处转了一圈,若水再也感觉不到潭水的冰冷,反而如刚喝下石乳时那样,火气每转一圈就会多出一点能量,而火球并不变小,仍在周身飞快地转着,有点像泡温泉,更像是在爱人的怀中。
奇怪的是,若水在水中竟不沉底,似乎潭水在抱着她荡漾,很快便到了潭边。迎接她的是青泠的一双笑眸。还居然有点脸红?
“你现在不是普通人了,若是还用以前的方式行走,很有可能会飞起来。”
“哦……”若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到青泠的红脸,她下意识地低头望了望自己,老天,这里的人怎么长得这么快?刚进入人世间时,若水总觉得自己只有十岁出头。在红儿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否与洞里的际遇有关,出洞后的若水竟然已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原先的长裙已变成短裙,入水沾湿之后更显出曼妙曲线,青春,纯洁,而美好。
若水脸上火烧一样地烫,惊呼一声便蹲了下去。惊慌中她居然还能偷偷地瞥一眼青泠,谢天谢地,那个男子说完话便转过身去。若水心意动处,火球飞快地在身体四处流转,只见阵阵水气升了上来,呼吸几下的时间,衣服就全干了。
她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脸上红若彩霞,青泠依然背对着她,若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四下张望。
潭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微澜,温柔如抚摸一般,忽起忽落的水线上有一个小东西在慢吞吞地爬动。若水尽可能注意地轻轻走过去,把那个小东西捧起来。
这是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墨一般的颜色,背上是青甲,眼睛像两颗小小的黑宝石。它一点都不惊慌,懒洋洋地抬头看了若水一眼,连头都没缩回去,四肢从墨玉也似的壳里伸出,伸得直直的,再松下来,正是一个标准的懒腰。若水禁不住眼睛放光,“好漂亮的小乌龟啊。”
“这不是乌龟,是赑屃(音:毕喜)。它不住在这儿,是过来玩的。你要是喜欢,潭里有好多这样的小东西。”
青泠走过来,用指尖敲了敲小乌龟的背甲,那只墨龟不惊反喜,歪着头想去碰青泠的手指,青泠在它的下巴轻拂几下,小乌龟就像跟主人撒娇的小猫似的,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
若水羡慕地看着青泠,在宙斯联邦里宠物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不只是因为野生动物很少很昂贵,更重要的是人们已经形成了所有生物的自由神圣不可侵犯的意识,谁也不会在自己家里养一只小动物,相反,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小动物,杀生和杀人一样是重罪,甚至可能更重,毕竟人比动物多多了。
“你喜欢的话就跟它玩玩罢,”青泠把手收回来,小乌龟急了,伸长了脖子去找他的手指。
若水叹了一口气,“还是你留着吧,它很喜欢你,没准是个小女孩”。
“哈哈,女孩子?它?”墨色的乌龟很高傲地抬起了头,“它是一个八百多岁的‘小男孩’。”
若水不可置信地望着青泠,“开玩笑吧?这么小?”
“它们这一族年岁越大,修行越深,变化时才能变得越小。它的儿子比它小五百岁,却有它的十倍大,你可以坐在它儿子的背上游湖。它的兄弟们里面还有更大的,比如飸餮(音:滔帖),一顿便可吞吃过万水族。”青泠一本正经地说。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若水吃惊的样子,而害羞的时候更好看。
若水无言以对,目光茫然地望着青泠。青泠是什么人,他怎么会让一只八百多岁的老乌龟这么喜欢他?八百多岁,老天,都可以成精了!她这才发现青泠的神态和在洞里时大不一样。如果说他在红儿面前像是洞里叮咚作响的那眼小山泉,而在这里,若水觉得他像眼前的潭水一样深不见底。虽然清澈,却完全看不透他。
红儿说过,青儿不是一块青石头,他的故事如果他愿意的话,自己会说的。但既然他不说,问也没用。若水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红儿是燧石,青泠没准也是山里的什么,既然他对一只可能有八百岁的小乌龟如此熟悉,便很有可能是水族,水族里最厉害的恐怕就是龙了吧?
“嗯,既然有八百岁的‘小’乌龟”,若水故意把那个“小”字咬得很重,“那潭里有没有龙啊?如果有,我能不能让它跟我一起玩?”
青泠很感兴趣地望着她,似乎知道她是在试探一般,漫不经心地回答:“有啊。”
若水吓了一跳,青泠若是条龙的话,怎么可能如此轻松地回答?而且,真的有龙?这也太不可思异了。从红儿说她不是人开始,若水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对,应该说是从进入人世间的那一刻,梦就已经开始了。
“真的?你是说这只小乌龟真的有八百多岁了?潭里真的有龙?什么龙?小龙可不算,我知道古代管蛇叫小龙,蚯蚓也不算,我知道古人管蚯蚓叫地龙。”
若水仍然不死心地想再次试探,浑然不顾这里没准就是古代,而同时,她在心里急急地祈祷,上帝啊,就算这是个梦,也让我在看到真的龙之后再醒吧!
青泠冲若水神秘一笑,回过头对着潭水大喝一声:“厉龙!”
声音在潭面回荡,水波隐隐。
按照若水的想象,接下去就应该在水面上掀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如潜龙飞天般的龙卷风直抵云际,随着一个苍劲的身影浮现,低沉如雷的咆哮响起,“是谁敢来惊扰我的好梦?”然后不等青泠他们回答,那龙张口便是一簇水箭射出,也不知道青泠挡不挡得住?
想到这里,若水下意识地往青泠背后躲去。
半柱香的工夫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若水从青泠身后探出头来,潭面上的水波仍是微微荡漾,火树上时而落下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入潭里。那只小乌龟居然在裂开嘴大笑,呼呼地,小狗一样。青泠的脸又红了。
“哈哈哈哈”,若水大笑,“青儿你真会编故事。”
“八百岁的‘小乌龟’,唤不出来的龙,那么,青儿,你是水神吧?而我就是,嗯,我是什么好呢?对了,我就是山鬼,你有龙和赑屃,我有赤豹和文狸。嗯,只不过,我的赤豹和文狸也是唤不出来的。”
若水突然想起来了,山鬼其实就是山神,那山鬼在屈原的诗里可是去候情人去的,什么“怨公子兮怅忘归”之类,自己什么意思嘛?希望青泠不知道这首屈原的《山鬼》才好。她赶紧看了一下青泠,却发现青泠的脸色由红转青,越来越冷,最后,恼羞成怒地大喝一声,“你他妈的这条臭蛇,还不赶快出来!”
听见青泠似乎生气了,若水赶紧从他背后走出来说,“对不起,青儿,我有些过份了。红儿姐姐肯定是真的,我在开玩笑呢。对不起,八百岁的乌龟爷爷。”她差点又笑出来,只能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不让青泠看见。
清亮的声音从水面上响起,让人无端地想起了龙吟。却听那声音嘻皮笑脸地说,“没你这么当老大的,让我多睡一会儿行不行?你又叫我蛇,告诉过你多少次了,龙不是由蛇变成的,有的龙可能是由蛟变的,有的龙可能是由鱼修的,但我不是!!普天之下,只我这么一条……”,那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不好,有外人在!”
若水急忙抬头,迎面是一片茫茫的水墙,迅速地压了过来,遮天蔽日,连旁边的青泠都看不见了。
水墙来得很快,如球幕一般把若水罩了个正着,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球里的空气几乎全被抽干,若水呼吸不到空气,一张口便是满嘴的水,就像是瞬间被扔回了潭中,但和潭中那种被怀抱的感觉截然不同的是,水里全是敌意,毫不放松地紧紧裹住了她。腹里的火球又转了起来,在身体周围开始滋滋有声,水气氤氲。但若水还是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水墙来得快,去得也快,忽地一下就消失了,地上居然连一点水痕都没有。若水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潭边清凉的空气,再也没有比空气更美好的东西了,什么乌龟啊,龙啊,都比不上一分钟的空气重要。我再也不要龙了,如果见面礼就是水墙的话,我以后一定绕着水边走。
“饶命啊,救命啊,啊……哇……”还是刚才那清亮的声音,这回变成了惨叫声,却含含糊糊的,惨叫声里根本没有痛苦的感觉,一副嘻皮笑脸的腔调。
若水睁开眼,水面上真的有龙,如白玉一般,浑身上下寻不到半点杂色,和自己心中的龙长得一模一样。龙身一丈有余,两条龙须细长却清晰可辨,龙头上两只如麒麟的角,也是白如冰雪。这条龙背上并无双翅,水雾笼罩在尾部,看不太清楚,龙爪伸出,苍劲有力。若水居然还有闲情去数了数它的趾头,每只爪有五只趾。若水心中一凛,五趾可是真龙,四趾为蛟蟒,因此古时的真龙天子着五趾龙袍,大臣着四趾蟒袍,这条龙竟然是五趾的真龙!
要是摆好架势,这条龙一定颇有王者之气,现在就大不一样,很不雅观地肚皮朝上,四只爪子在空中乱蹬,头和尾都被浸入水中,像座白玉桥。
若水都快被惊呆了,那条龙在水里继续含含糊糊地惨叫着。
“我怎么知道她是你的什么人,我管她什么人,我要吃就吃……哇……”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你得感谢我刚才用的是水球,不然,你就等着从我牙缝里把她剔出来吧……你轻点!哇呀呀……我不洗牙!”
青泠不动声色在站在水边,连个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看着那条龙在水里折腾。
“求求你了,给我留点面子,我下次知道了行不行,你要再带女“人”过来,我就变成一条水蛇讨好她还不行吗?……别!别!我说错了,我不会变蛇……我知道你喜欢她行不行!……啊……!”
青泠沉不住气了,这条该死的龙什么都说。没看见青泠做了什么,潭面上竟突然结了厚厚的冰,那条龙最后的一声惨叫嘎然而止,被封进了冰里,真的变成了冰上的白玉桥。
第五章 青泠的潭
青泠没管那条龙,也没看若水瞪大的眼睛。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变了,从来没有把“人”当作一回事,这水中淹死了那么多人也没见自己在乎过,但是为什么要救这个小女孩?为什么要把她带到红儿那里,又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还把厉龙叫出来给她看??
我真的会喜欢上一个“人”吗?什么叫做“喜欢”一个人?
青泠摇摇头,对他来说,一千年也许就是一弹指的时间,而对任何“人”来说,一千年几乎便是永远。“喜欢”是人类的游戏,自己从来都没有搞懂过,而且也不可能会去喜欢一个“人”,就像成人不可能恋上婴孩。救了若水,恐怕就是缘份,这小女孩命不该绝罢了。
青泠还在沉思,若水也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正沉默间,远处喀啦一声,接着水波涛天,是冰破后厉龙落入了水中。
片刻,水分,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走了出来,身上滴水不沾,长衣胜雪。男子极其英俊,嘴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方一出水面,一股恢弘的气势就像刚才的水墙一样扑面而来,这应该就是那条玩世不恭的厉龙。
若水手中的那只赑屃在被水球罩住的时候若无其事,但若水的火球一转它便如坐针毡,水对它来说就是家,而火则是不折不扣的煎熬。好不容易水和火都没有了,刚从若水手中溜下地去,又遇到了如山的龙族王气,在威压下之下它只能紧紧地贴住地面,头和四肢都缩回壳中。
男子走上岸来,若水担心地望向青泠,却发现不知何时青泠的气势也变了,那个在红儿面前的纯净青泠似乎从未存在过,眼前的这个像潭水一样深不可测的青泠根本就毫不在意那男子的威压。如果说那条龙化作的男子巍然如岳,浩然如海,那么青泠就是山移海转,世事变迁之后依然不变的那点东西,如水滴石穿所倚仗的无尽岁月。
青泠的气势并不含敌意,似乎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就像调皮的孩子很自然地引来了家里大人的呵斥,绝对的权威里有不可否认的关爱,但这种关爱也让人油然而生一种臣服的感觉,果然,男子单膝跪地道:“老大,你叫我?”
青泠并不理他,转过身来对若水说,“相信有龙了吧?”
若水发现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无力地张了一下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各种念头在心中狂转,青泠到底是什么?怎么会有龙,怎么龙叫他主人,难道他真是神吗?若水实在无法把红儿洞里的青泠和眼前的这个主人联系起来,青泠还是那个样子,翩翩少年,清净洒脱,而一条龙在他面前臣服。老天啊,这人世间是一个什么世界?
也许是被水球罩住时缺氧过于严重,若水开始觉得天旋地转,晕倒之前只来得及看到青泠正向自己伸出手来。
若水没昏迷多久,人世间与她的理解相差太远,这里居然是一个神话世界,而青泠竟然是这个世界里如此强大的一个存在。其实,她本该意识到,能和一块与天地同寿的燧石做伴的男子,怎么也不可能会是个人类。
再次醒来时,若水发现自己正半坐半卧地坐在一张巨大的荷叶上,靠着同样巨大的莲花。青泠盘坐在对面望着若水,厉龙则背着手,很酷地站在旁边,偏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若水真想不通那张刚才气势如虹的脸上怎么可能露出这种表情来。
“你们聊,要不要我避开一会?”厉龙嘻笑。
青泠脸一板,潭里一个浪头上来,厉龙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大浪压入潭底。
若水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两百年多前的少女情怀早如镜花水月,不再存留。如果是在那时,自己是不是会红着脸,期待点什么?想起初见季鹏时的那个下午,一点没有想象中的浪漫,就是误会而已,三个月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始约会。也许这正是最终没能有结果的原因?
若水抬起头来,青泠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她嫣然一笑,把理不清的思绪抛之脑后,“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没有邀请青泠,至少连在眼神的深处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流露。
青泠长身而起。若水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生物,包括“人”,也许和她最像的就是红儿吧。但红儿不是把感情天衣无缝地掩饰下来,在自己看来,红儿几乎就没有情感,和她的交往没有任何的负担,那是一种天长地久的存在与另一种近乎天长地久的存在之间的惺惺相惜,是一种天地同寿的寂寞与另一种近乎同寿天地的寂寞之间的叠加,当他们以为寂寞可以相消时,却发现不过是把山一样的寂寞变成了海一样的寂寞。
红儿是一块石头,却透明如玉。若水人如其名,却如眼前的深潭,深不见底,在她那十来岁的心里想着什么?青泠从未见过那样洒脱的释然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类的眼底,似乎历尽岁月洗礼,却至性至情不改本色。
“好。”青泠说。
“青儿,外面的世界像什么样子,很乱吗?有没有国家?有没有统治者?有没有弱肉强食?是力量决定一切?还是智慧决定胜负?还有,”若水迟疑了一下,却还是问了出来,“现在是什么时代?有没有王?王是谁?或者,是皇帝?”
青泠不禁苦笑,这些问题他用来问若水倒更显得合适。怎么一个“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也许对若水来说,自己是一个谜;而对自己来说,若水却是更难理解的一种存在。
青泠沉吟了一下,“若水,你最好把红儿教你的东西多练习一阵子再走。”
“红儿没有教过我什么啊?哦,是不是那颗火珠子和让它在周身流转的那种练习?”
青泠再次苦笑,这个把红儿的燧石乳当水喝,把火精珠用来烤干衣服的孩子,居然不知道她可能是这世界上最有潜力玩火的人。加上赤珊瑚里的冰寒之气和两者相融之后的浑厚的土性力量,她很有可能成为另一种同寿天地的存在。青泠突然愣了一下,既然寒毒已清,为什么红儿要让若水在临走之前再喝两口石乳?
看到青泠苦笑不语,若水也觉得自己的确很笨,她红着脸对青泠说,“我想再到你的潭里练习,好吗?”不知不觉中,若水对潭水用上了“你的”。
话音刚落,荷叶底下响起来一阵阵像呛了水般的笑声,水面上顿时巨浪翻滚,那条赖皮龙在水面上笑得打滚。
“‘再’到‘你的’潭里??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嘎嘎嘎嘎,你已经到‘他的’潭里洗过澡了?”一个哈哈大笑的龙头从若水旁边的水下伸了出来,向她挤了挤眼睛,“脱了衣服没有?”
若水大窘,她不习惯跟龙开玩笑,更不习惯被一条龙问起关于脱衣服和洗澡的问题,不管她是十六岁的少女,还是三百岁的老奶奶,女人的习惯根深蒂固。
青泠再次沉不住气,一脚踹飞那个挤眉弄眼的龙头,“你这条生爪的泥鳅,长角的爬虫,你他妈的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哈哈哈哈,就算我是泥鳅爬虫,我也没有鸟嘴!嘿嘿,她真的在你的潭里呆过了?”
那条龙像人一样地在潭里浮着,露出半截身子,两只前爪抱在胸前,饶有兴趣地问。
回答他的是冰棱,潭水从它四周再次结冰,冰棱很快就爬上了龙身,水凝结成冰的扑簌声清晰可闻。片刻之后,一座玉龙冰雕从潭面上缓缓地沉了下去,龙头没入水下之前,若水清楚地看到那条龙在冰里还对自己挤了挤眼睛。
若水不解地看向青泠,青泠却不做任何解释。
“好吧,我给你开一个小池子”,随着青泠的话音,南岸的潭水扑上岸去,水退去之后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一个前方后圆的小湖。水不深,可以见到岩石,潭水涨退之际,正好在小湖的边上。一些水离开,一些水留下,小湖和寒潭似有还无地沟通着。
面对这近乎奇迹的小湖,若水继续发呆,她从未听说过有谁能把水玩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地步,如果玩水也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的话。在她的印象中,不论是东方的仙术还是西方的魔法,都必须借助于一定的法宝和口诀,甚至包括手和身体的姿势。而青泠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如臂使指般,眨眼的功夫便完成了。
“就算是那条龙要发水球,也得张开嘴才能吐水吧?”若水喃喃地说,青泠好像听见,微笑不语。
若水独自立在小湖中,站直时头正好露在水面外。湖水和潭水同样冰冷,腹中的火球又开始转了起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用心感觉火球的周转。但与前次不同,她心里越来越烦燥,面色渐渐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而疯转的火球竟然停不下来了。
“停,停,停,你这个小丫头,不要命了?”
一股大力从头上传来,若水被推到水中坐下,水漫过了头。老天,我会被淹死的,若水惊慌地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但上面的力量并不放松,窒息感再度出现,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她张口欲呼,湖水带着冰意从口中滑下,迅速地涌上头顶,再从头顶窜到足底。窒息感竟奇迹般地消失了,若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需要呼吸。那股子冰意和火球自转自圈,并不相遇,也不重叠,周而复始地在身体里循环。
若水终于平静了下来,但意识却还在模糊之中。这是一种半梦半醒之间的感觉,如弥留之际的超脱,她似乎在水里,又好像在不知什么地方看着水中的自己。
身体在意识中若有若无,能感觉到冰与火两种力量在体内转动,同时还能“看到”一条从潭里伸出半截身子,捧着爪子嗥叫的龙,嘴里喷着阵阵白气。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无端地觉得那条龙在那里嚷嚷。龙嘴里的白气转稠,宛如实物,龙爪上迅速结冰。那条龙好像很满意地看了看,居然还伸缩了一下爪子,爪子在冰里行动自如,如同戴了一只透明的冰纨手套。
“我的爪子,这丫头,居然比底下的熔石还烫。唉,我可怜的爪子啊,只好冰封一会了。”
若水的意识无惊无喜,继续向四周“看”去,离小湖数丈便是那种绚烂的火树,几片镶有蓝边的火红树叶甚至还打着旋飘近身旁,但咫尺之遥的寒潭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一种熟悉的感觉将她拒之潭外。
那条龙伸了个懒腰,有意无意地把没冰的爪子伸入小湖,却如在潭水和小湖之间搭了一座桥般,若水的意识沿着那只爪子进入了寒潭。又是那种温暖如在爱人怀中的感觉,若水似乎还影影绰绰地看到了水的深处,真的如青泠所说,有不少小东西,千奇百怪。更深处,一点白光若隐若现地闪烁,可惜没等若水的意识接近,她便被送回了小湖。
若水清醒过来,冰与火仍在流转,自已正盘坐在小湖中。一波一波的潭水涌入,又退回寒潭,让小湖的湖水始终和寒潭一样冰冷彻骨。
这是神游吗?或是临死之际的灵魂出窍?不用眼却能看,不用耳也能听,无须移动,瞬息即达?
若水不愿睁开眼睛,把刚才的感受深深地刻入心底。她努力试图回忆刚才的情形,想再次进入那种状态,可惜那却如信手偶得的生花妙笔一般,可遇而不可求。
若水暗自叹了口气,无欲则刚啊,奇迹只在无欲无求时才会出现吧?
冰和火并没有停止流动,若水的意识从小湖收回缓缓沉入体内。
小湖边,那只用爪子搭桥的龙正自得意,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它身边陡然出现,像只看不见的手把它狠狠地揪到潭底。
第六章 温泉水滑
若水静下心来看来冰火的流转,火球还是沿着足阳明胃经在运行,由头到足再返行而上。有意思的是,火球运行到了足部之后,竟奇迹般地消失,而冰意正好出现,沿腿内侧上行,进入左腹部,盘旋片刻之后,直抵喉部,散于舌下。若水嘴微开,吐出舌下已变得滚热的水,而又是一口冰凉的湖水咽入舌下,从舌下再次下行至另一侧的足,而此时,火球再次,沿足阳明经上行。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而那曾被裹在火球里前行的能量则在火球消失,冰意生成的时候被火球交给冰意。不同的是,那股能量每随着火球转一圈便会多一些,而每随着冰意转一圈却又会少许多。但几个周天下来,若水发现,其实并不是真正地变少,而是似乎那种力量会受冰意的胁制而收缩,原来这种力量的感觉只是很浑厚,受冰意压缩之后竟变得凝练起来。
既然知道火球走的是足阳明胃,胃与脾互为表里,且都五行属土,若水猜测冰意应该走的便是足太阴脾经。在“易”上下了那么多的工夫,若水对五行实在是烂熟于心,火生土,所以那种随火球周转而壮大的应是土的力量。这倒也在理,红儿是燧石,又下临地火,由火生土是再自然不过,红儿的燧石乳给若水赋于浑厚的土性能力很正常。但本应该在是克水的土,为何可以反而被冰意胁制呢?若水想不明白。
不知道这是福是祸,不过,想来一个虚拟世界也不会把自己怎么着。既来之,则安之,如此一个虚拟世界实在是有着无比的吸引力,若水禁不住猜测山外的世界,还会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若水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三了。五行相生相克,同时却也会相乘相侮。反向的相克就称为相侮,因而与相克正好相反,水过亢时水旺则会侮土。所以在红儿的山洞里时,因为有燧石石乳相助而土极盛,挟火之势,顺利克水,消去了赤珊瑚核里的极寒,也因此并没有在若水体内生成水或是冰的循环。但在寒潭的小湖里,水和冰意都无穷无尽一般,土就只能苟且偷生,识时务为俊杰了。
冰和火不停地周转,若水每次需要吐出和吸入的水越来越少,最后则不再开口。再转了一个周天,冰意四散分开,而火球又回到了腹部血海的地方。
若水睁开眼,从小湖里站了起来。四周空无一人,青泠,厉龙和那只据说叫赑屃的小乌龟都不在。不知过了多久,有几个昼夜了吗?若水记得自己进入小湖的时候是白天,而现在却是清晨,虽然在潭边看不到初升的朝霞,但东边的火树林已经开始如燃烧一般火红,带点寒意的湿雾让空气无比的清新。
思绪在梦境和仙境里切换,若水最后提醒自己,这里是虚境。不过,太虚幻境不就是既是仙境又是梦境吗?
若水彻底地迷惘了,如果说人世间真的是一个虚拟现实的游戏,它的设计者会接近神的境界。默默地划了个十字,若水再次提醒自己,对基督徒来说,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神,就是上帝,再无别神。而一切都是神的创造,“包括那个设计人世间的‘人’。”
再次缓缓坐入水中,若水突然很好奇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能力。她试着用意识去控制火球在周身流转,并刻意地压制冰意。很快地,小湖里的水就开始变得温暖,而且温度还正在一点一点地升高。
好舒服啊,若水慵懒地想,湖水丝丝地散发着热气,许多火树的叶子漂在水面,小湖就像一眼巨大的温泉。
若水拾起在水中泡透了的火树叶,把火球引向手掌,树叶开始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接着边缘开始卷了起来,树叶的中心开始发白,变黑,一颗小小的蓝色火苗盈盈现出,眨眼间若水的手中便只剩下了一小堆紫色的灰烬,香气浓郁。
温泉。香熏。水面上的浮叶。清晨无人时分。
若水突然有了一个似乎不应该出现的念头。落叶很多,基本上全部遮盖住了水面,看不到水下。四下静悄悄的,只有晨起的鸟儿在林中偶而鸣叫,数丈外的树林连风吹的沙沙声都没有。
她迟疑了片刻,终于抵抗不住诱惑,飞快地在水下脱去了外衣。那条龙挤眉弄眼的样子给若水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不敢去掉内衣,那是一个小女孩的红绸肚兜。
肌肤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由寒冷里升起的热度,若水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叹息,水面上全是火树叶的清香。虽然潭水仍在一波波地涌入,给小湖带来寒意,但若水周身的热度实在太高,整个小湖都热气腾腾的,白雾升腾,一片迷蒙香雾。
多亏小湖上白雾的笼罩,若水没能看见在寒潭另一侧的北岸上现出了青泠的身影。青泠狼狈万分,几乎是从水里逃了出来,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目瞪口呆,心如鹿撞。潭面水波汹涌,潭水翻滚,如青泠翻腾的心湖。巨浪滔天。
若水同样没有注意,寒潭的水面居然下降了数寸,潭水再不往小湖里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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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里外,一座草堂。
草堂颇为讲究,以细竹破开编成竹墙,涂上杂以香木屑的紫泥后,再加上一层同样的细竹墙,再涂,再加,如是者三。但那细竹显然并非寻常竹子,蜀地多竹,且竹多为青色,此竹却是紫黑色,还隐有蓝芒。草屋三间八柱, 二室四牖,窗上竹帘正随晨风轻动,屋顶苫满在朝阳下闪着油光的茅草。木柱呈黄褐色,略带浅绿,香气隐隐,此时朝阳正洒在上面,映出木质里纵横交错的纹路,竟是金丝楠木。
堂上嵌玉漆屏前,一名青年男子负手而立。
堂前跪伏的黑衣人恭恭敬敬地禀报:“禀季子,西北发现了尹家后人踪迹。”
那青年男子沉吟片刻,“唤玄暗。”
◇◆◇◆◇◇◆
寒潭边。
等若水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小湖时,已经日上三竿。如法炮制地用火球烤干了身上的短衣,她坐在潭边的石头上,一边呼吸着寒潭清凉的水汽,一边等着青泠。
至少在走之前应该道个别吧?若水知道自己还期待着点别的什么,不可否认,她的确很想请青泠和自己一起走。毕竟这是未知的世界,居然有红儿那样的燧石精灵,又有如厉龙这样的可以化身为人的龙王,这里的一切超出了她对人世间的理解,让她感觉孤独和无助。而青泠是她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强大故且不论,单是那种让自己禁不住想依靠的感觉便让她不想离去,只是开不了口。
罢了,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过相遇便应该知足。
青泠一直到快中午时才出现。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厉龙化身的男子。青泠有点不对劲,而厉龙则垂头丧气地站在他身后。
“我要走了,青儿。”若水说。
“嗯。”
“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嗯。”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还谢谢你让我看到了龙,哦,还有八百岁的小乌龟。”
“嗯。”
“希望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你。”若水连客套话都说出来了。
青泠还是简单地嗯着,心不在焉。
若水实在无话可说。她奇怪地看着青泠,不是没有猜测过告别时的情形,唯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前路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没有请求青泠同行,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若水没有玩过虚网游戏,但直觉告诉她,这真的不像个游戏,如果是在游戏中,若水一定会请求青泠和她同行,但在这里,她却说不出口。
沉默。潭面上一丝风都没有,水波不兴。潭下,却暗流澎湃。
若水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我走了。”说完转身离去。
“我跟你一起去。”
若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敢相信青泠会主动提出和她同行,但更主要的是,这好像不是青泠的声音。
声音是从青泠身后发出来的,是那条垂头丧气的龙。
青泠也说话了,还是心不在焉,“嗯,厉龙陪你去,他说他从来没有下过山,想出去看看。”厉龙对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和一条龙同行?若水开始有点相信这是一个游戏了。开什么玩笑?!我怎么支使得动它?几天前它还想吃我来着!若水狐疑地看着青泠。
“你可以让厉龙变成一把剑,别人就不会知道有龙和你在一起了。好,走吧。”青泠一点也不废话,转身走向寒潭。
“我不会变成剑!”
“那就变泥鳅。”
青泠停下脚步,厉龙苦着脸,却坚定地挡在他面前。青泠的目光冷冷地,充满威胁意味,厉龙终于败下阵来,恢复赖皮龙的本色,“又要有好久回不到这里,总要让我好好吃上一顿再走吧?”
青泠和若水无语地等待着返回潭中的厉龙。若水拼命地想找点话题,可青泠却仍然心不在焉,最后她也只好随之沉默。
潭水汹涌,如不平静的心湖。或者,是厉龙正在水下大开杀戒。
青泠无端地觉得不安。前途风雨,他不放心若水一人离去,毕竟这条命是他救下来的,还用了红儿那么多燧石石乳,让别的什么东西吃了太不划算,他对自己说。何况山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也很有些好奇,千余年不曾踏足人间,世事沧桑,只怕已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变化了吧?
隐隐地,青泠能预感到自己应该和若水一起,尽管前途未知祸福,也许这才是预感的由来,可是同行的打算就是说不出口。和红儿相交多年,他知道红儿预知未来的能力比自己强,强很多。那么若水临走之前,红儿让若水好好照顾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强大,而且历经无数的岁月,自己还会需要一个“人”的照顾?
既然自己找不到理由去,那就让厉龙去吧。厉龙倒是很高兴和若水一起下山,这么多年,他早就厌烦了在寒潭里呆着,虽然不时地化为人形出去走走,但他在人群中实在太醒目,而且动不动就会用他的冰水之力,以至于总能被认出来不是人。有几次他遍身伤痕,很狼狈地被方士追杀回来,而更多的时候是带了一大堆据说是人类的贡品,得意而归。再闹了几次之后,山下的人类居然开始到潭里来上祭,弄得青泠烦不胜烦。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水果,面点,牲畜一类的,也就罢了,后来居然开始送童男童女,甚至给厉龙送新娘!当然那些被送来的人无一例外的不是吓死就是摔死了,到潭里时一个活的都没有,厉龙又不吃人,更何况是死人,于是青泠还得想办法收拾。
真想一走了之。
可是自己为什么不让厉龙化为人形和若水一起去呢?
第七章 蜃梦迷离
“哗啦哗啦”的水响,一条龙踏波而来,托着个大大的水球,到了岸边爪子一松,水球消失,里面的东西散落下来,小山似的一堆。
一地大大小小的鱼。有的在岩石上蹦着,有的在拼命往潭里跳。
没有鱼鳞的鱼。
没有眼睛的鱼。
长达数米的鱼。
浑身是刺的鱼。
奇形怪状的鱼。
没有形状的鱼。
青泠几近愤怒,“你干什么?!它们活得好好的,你吃得完吗?”若水的眼睛却悄悄地亮了。
厉龙变回人形,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拍拍肚皮,“这里还有呢!怎么着,你非不让我变人,我就吃鱼给你看。反正我打不过你,它们打不过我!”
青泠不再理它,直接到鱼堆里捧出一堆啫哩状的东西,往水里一抛。
“别扔啊,我最喜欢吃的文蜇,就只带了一只啊!”
又是两条大大的鱼,没有眼睛,居然也没有嘴巴。厉龙跳起来想抢,两条鱼从他头上划出一条美丽的抛物线,掉进潭里。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两百年以上的鱼不许吃。看看你,还有鲽”,一条宽大如有翅膀的鱼飞进了寒潭,“还有鳓”,一条奇怪的腹部长着刺的扁鱼飞过,“鲯”,这回是一条背鳍很长,尾鳍分叉很深的深黑色的鱼,“该死的臭蛇,居然还有鲹和鳋。”一条条奇形怪状的鱼飞进潭里,厉龙根本拦不住。
两人都没有注意,还有一只白白净净的手也在鱼堆里扒拉着,嘴里自言自语。
“这条不错,肉很厚实,摸上去还比较嫩,不柴……”
“没有鳞片呢,天讯上说无鳞鱼的肉都是很鲜美的……”
“嗯,刺多的鱼肯定好吃,一定是大家都喜欢吃,它才长刺……”
“奇怪,这条好像是海鱼嘛,太好了!不需要加盐了,我正好没有盐。”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啦,七层鳞片,好像是金钱鮸啊。这么大的金钱鮸,鱼鳔得有多重啊,听说是止血圣品,好像还很滋补的来着。”
厉龙竭尽全力,始终抢不下青泠手里的鱼,那些鱼只要一到青泠的手中就像直接进了寒潭。最后,也看不见青泠有什么动作,鱼直接就从他的手里消失。厉龙气极之下再变为龙,一口咬在青泠的胳膊上,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偶……就不信……梨敢……当着那个小丫愁……露出沿形。”
青泠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厉龙竟会这样子玩赖,但他还真的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只能揪着龙头用力地甩手,想把那条丈许长的龙甩下去。而厉龙则是咬定了就不张口。这两个力量如此强大的家伙居然跟街头的小混混一样拉拉扯扯。
正相持间,若水惊呼一声,焦糊味随即弥漫开来,有种奇异的香。
一条奇特的鱼正挂在她手上,头部和躯干都被坚固的骨质甲片所包裹,两个部分的骨片自成系统,只有一对关节相连,如盔甲一般。鱼很长,大部分的躯干和尾巴还在鱼堆里。鱼头巨大,颌骨强壮,前端长有大而锐利的骨板状牙齿。与一般的动物相反,这鱼下颌不动,上颌向上抬起,然后向下切割,像铡刀一样,狠狠地咬住了若水的右手。
青泠顿时一寒,完了。这是盾皮硬鲛,成鱼可达数丈,厉龙若是不用冰水之力,对付起来也会颇感吃力。眼前的这条鱼虽然没有完全长大,但除非那个小丫头的手像厉龙的龙爪一样既坚如金石又韧若玉帛,否则肯定是没救了。
奇怪的是那小丫头不但没哭,反而喜形于色。鱼头焦糊味里的香气转浓,厉龙早已放开了青泠的胳膊,不知道是潭水还是口水,流了一脖子。
原来那条盾皮硬鲛刚一咬上若水的手,就像是本能反应一样,若水体内的火球被放到最大,在电光火石之际窜了过去。可怜的盾皮硬鲛,在水里自然称霸一方,上岸后反应却远不如在水中灵活,上颌抬起后还没有完全切下,就被突如其来的热浪给烤熟了,焦黄的骨片下散发出浓浓鲜香。
若水把手抽出来,掀开骨片,白白的鱼肉露了出来,香气更浓。厉龙扑上前去就是一口,动作熟练至极,盾皮硬鲛在骨片关节相连处断开,若水手中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鱼头。而厉龙像吸面条一样,呼哧几声就把长长的鱼身吃了下去,大呼过瘾。
“不错不错,小丫头,比我在山下尝过的好多了。你要是天天弄给我吃这样的东西,我就陪你走一趟,等你死了再回来。”
若水一愣,哪有这么说话的?不过想想也对,人世间是古代的重现,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七十年对一条龙来说,恐怕也就是吃几条鱼的时间吧?
厉龙的话却正好触动了青泠的心思,他恨恨地踢了厉龙一脚,“我救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就会死的?谁敢?”
厉龙撇撇嘴,“想跟着去你就直说嘛,你不说,别人”,他故意瞅了一眼若水,“怎么会知道呢?”
青泠头上的青筋都快显出来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要再狠揍这条臭蛇一顿,用骨片盛好的几块鱼肉递了过来。“青儿,你想尝尝吗?”
青泠已有若干年没吃过熟食,尤其是热的熟食,但这股香味无疑具有很大的诱惑。他斯文地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鱼肉鲜嫩滑爽,入口即化,吃完仍余香尽在,历久不散。他看了看手里的骨片,把剩下的部分递回若水,“你也吃”,一转身就把那个大鱼头拿走了,厉龙在一旁笑跌在地。
若水也尝了尝,“嗯,居然是海鱼,有咸味,”她疑惑地看了看青泠和厉龙,“莫非这里是个咸水湖?”
青泠正忙着在大鱼头里东找西找,嘴里填满了鱼肉,厉龙代他回答道,“是的,寒潭下通海之眼。你那天不是捧了个赑屃吗?就是从海里过来玩的。有时候也会有别的小鱼过来,”他指了指青泠正在吃的盾皮硬鲛,“大鱼过来的就少了,这个潭很深,就是肚量太小。”说着还挑衅地看了青泠一眼。
“那么,里面的水是咸的吗?”若水接着问。
“最下面的潭水与海水相通,当然是咸的了。”
若水高兴地跳了起来,又开始在鱼堆里拨拉。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再问厉龙,“潭里有蚌蛤一类的吗?或者大乌龟也行?”厉龙不怀好意地看了看青泠,青泠已经结束战斗了,但显然还沉浸在鱼肉的回味中。“有啊,你等着我去帮你找。”
片刻之后,厉龙抱着个大大的蚌壳出来了,足有窗户大小。甫一出水,厉龙便把它一撕为二,毫不费力,狞笑着对青泠说,“叫你抢我的鱼,我就吃了你的蜃!”
青泠不怒反笑,冷笑,“你以为我要蜃来做什么?好像是有人嚷嚷着寂寞,又说什么扬子江里的猪婆龙太丑,东海里的小龙女太瘦,我才特地去海眼里找来的,再过三百年就能变成蜃女了。水族里最温柔多情的当数蚌女吧?蚌女中最丰满莹润的是蜃女吧?吃了好,吃了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厉龙傻了眼,却还嘴硬,“我不喜欢蚌蛤,我喜欢人,我偏喜欢若水,怎样?”
若水渐渐习惯了这两人既斗口又动手。不知道他们平时是怎么在一个潭里和平共处的,只要一碰头就吵架。青泠似乎比厉龙强大多了,但他性子随和,于是厉龙就老是想尽办法胡闹。
到火树林里拾了很多的树枝,架成两堆,若水再把分成两半的蜃拿到潭里去清洗。空的那半个壳正好用来制盐,而另一半里的蜃肉足有小桌面大小,应该是极好的蜃醢,要不,干脆煮汤?若水一边盘算着一边想把蜃肉从壳上剥下来,手指却在蜃肉和蚌壳之间摸到了一个硬硬滑滑的东西,指尖大小,像是一颗珍珠。
把珍珠在水里洗净拿了出来,在正午的阳光下,那颗珠子闪着七彩的光芒,无比眩惑。
施楠有一串天然珍珠项链,极为珍贵,是离家之前母亲给她的家传首饰。至今施楠还能忆起母亲泪眼婆娑的样子。母亲说,“小楠,你结婚的时候妈妈不能去了,这串珍珠项链是你奶奶给妈妈的,本来应该传给你将来的嫂子,但是,……唉,在你的婚礼上就让它代表我们参加吧。”自己那时候太倔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后来,尽管婚礼并没有举行,但也再没有见到过母亲,骨肉亲情,难道就不比一点点面子更重要吗?年少轻狂啊。而在其后漫长的日子里,施楠不止一次地抚着珠链回想当时的情景。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好吃,自己已垂垂老矣,更没有勇气去面对年少时的任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多好?
青泠和厉龙疑惑地望着寒潭上方。白雾之中,一个衣着古怪的短发女子伏在年岁稍长的女子怀中,呜呜痛哭,像是有天大的委屈。年长的女子爱怜地把一串珠子挂到了短发女子颈上,慈祥地抚着她的头发,还喃喃地在说些什么。两个人长得很像,却与水边捧着蜃珠发愣的若水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转眼间,那短发女子进入了房子一样的东西,而房子居然飞起,光芒闪动间便消失在星空之中。
两人面面相觑,倒不是因为潭面上出现了幻像,本来蜃珠就是蜃用来吐气幻化空中楼阁的,若水制造出一个幻境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幻境本身,这丫头心里想的是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短发根本就是大逆不道的。
青泠走上前去,若水已是泪流满面,还在喃喃地轻声唤着妈妈。他更奇怪了,那两个女子中难道有一个会是若水的母亲?若水到底是什么人?
青泠拿过蜃珠,若水方才如梦初醒。
“哦,我怎么了?” 她迷惘地看了看青泠,“刚才发生什么事?怎么好像是做了一个梦?”
青泠给她看了看手中的蜃珠,七彩的光芒还在珠内流转,“听说过海市蜃楼吗?这是蜃珠,它可以把你心中想到的东西变成幻境,在一切水面上显示出来。这只蜃刚死,它对生的留恋引发了你心中最伤心的往事。”
若水似乎恍然大悟,青泠的心里却是一团乱麻。那些古怪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人间之物,如果刚才的幻境是往事,若水难道不是人,而是鬼或是别的精怪?青泠迅速否定了这个可能,他和红儿的眼力都极高,如果若水不是人,就算自己疏忽,红儿也一定能看得出来。
面前的这个人类女子,如极大的一个谜,扑朔迷离。
第八章 寒潭冰髓
很快的,一切准备就绪。若水两手握着树枝,眨眼的工夫就燃起了一堆火,她如法炮制又起了一堆。两片大大的贝壳用石头围起,架在火上。海水不是厉龙去舀的,青泠又是不作任何动作,贝壳里一下子就被装满了。
若水再加一点海水到另一片贝壳里,没过蜃肉,撤去部分树枝,让火苗文文地舔着。她好像还不太满意,又到火树林里去找东西去了。厉龙流着口水,紧盯壳里的蜃肉。他倒很爱惜自己的形象,也可能是为了爪长嘴大更好抢东西,一直都没再变回人形。青泠把玩着那颗蜃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火光映在他脸上,有点落寞。
等若水带着一大堆花花草草回来的时候,厉龙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要不是青泠拦着,只怕连汤都没了。贝壳里的蜃肉只剩下了不大的两块,还有不多的一点汤汁。而另一个贝壳里,白花花的盐已经制好了。
若水把手里的那些东西给青泠和厉龙看,“你们看看,这些花草有毒吗?能吃吗?”这堆东西里有小野果,有长得像野葱野蒜的,还有一些仅仅因为香气很好而被若水采了下来的花。
厉龙不屑一顾地回答,“你以为我和那些没出息的海牛一样吃素么?”
若水有些犯难,她对食物的感觉可不怎么准,否则就不会在赤珊瑚那里大吃特吃了。
一只手从若水的手上接过那些花花草草,是青泠,他把那些花草依次放了一小点进嘴里尝尝,然后留下两三种,把剩下的递给若水。
“天下大毒,不外乎极寒或是极热,再高明点的,可以寒热相杂。厉龙不宜吃火性太大的东西,你好像也不宜吃太过寒性的东西,这几种是极寒和极热之物,应该就是你们说的毒了。剩下的或寒或热,或是温性,但都不太过,我们应该受得住。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有大毒,我们也不会有事。红儿的燧石石乳带给你的火源力可以解一切寒毒,厉龙虽然不喜欢火,但水本来就能克火,世上能对他造成威胁的火毒恐怕不会太多。”
望着如神农一般尝百草的青泠,若水一阵心神恍惚。世界上真正感人的并不是惊天动地,寻死觅活的爱情,凡事过盛则不持久,如月盈则亏,你能为一个人死几次?真正印刻在心中反而是一些不经意间的流露,如风雪之夜某个人奔波四个小时跨越六个星系来陪你,毕业后才发现有一个人在所有合影里都站在你旁边,那块寂寞时寄到的虚网晶片,或者,手中这些被那个男子尝过的花草。
这些事不争天下,无关风月,没有语言,却能让所有的华丽词藻都黯然失色。而这些本来随时都可能在记忆中消失,甚至连自已都以为早已忘记的片段,却总是在某个时刻,从心底的深处泛了上来。能感动自己的,不过是自己的感觉罢了。
火太旺,贝壳里的汤汁吐了个泡,啪地一声破开,把若水从恍惚中惊醒。她定定神,在青泠挑出的花草里选了选,拾出几棵来揉碎了放入煮蜃肉的贝壳里。等蜃肉汤开始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若水把贝壳下的树枝再撤掉一些,让汤汁微微地鼓着泡。
汤汁变稠,慢慢地渗入肉里,若水用树枝翻动着壳里的蜃肉,尽量地让肉汁沾上去。那两块蜃肉开始变得红亮,。
等蜃肉终于吸完了所有的汤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厉龙开始坐立不安,食指大动,或者狠狠地盯着壳里的蜃肉,或者讨好地看看若水,哪里还有水族之王的气慨,简直就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狼狗。
若水心里暗自好笑,却把一块最大的蜃肉盛在骨板里奉给青泠。虽然没有出乎自己意料,青泠还是心头一暖。
接下来的那句话更是让青泠一愣,连蜃肉都忘了。“青儿,你和我一起下山去,好不好?”若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保护我啊,我什么都不会,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了。我可以给你做好多这样的东西,到了有人的地方,调料多了,还能更好吃。”
青泠看上去晕晕的,厉龙在旁边嘿嘿地笑。
毕竟已经经历了人间三百多年的风雨,若水深知男人天生都有仁侠气度,而青泠自然无愧英雄。红儿说让自己照顾青儿,怕是过于关心青儿了吧?何况,鬼使神差地,蜃珠重现了百多年前的往事,不管这里是不是真是一个虚拟游戏,不管青泠是游戏里的人物还是玩家,她都不想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那个想下山去却放不下架子的青泠,还是有些像个孩子,红儿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
若水望着青泠,笑着,目光却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再没回家,再没看到母亲的倔强孩子。
青泠也呆呆地看着若水。这个女孩子在被送到红儿的石洞时应该还很小,别看她现在像是成年的人类女子,但根本就是因为红儿的燧石石乳洗筋伐髓一般的结果。他想起在红儿洞里的情形,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女孩子每当寒毒和石乳在体内肆虐时从来不吵不嚷,咬牙忍耐。能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女,那是多么霸道的力量,而能把如此的力量忍耐下来的人,又该有多么坚韧的意志?他实在不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就能做到。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似乎看穿了自己,又似乎看都没看自己,望向不知何处。眼里,是一种让人迷惘的光芒,似乎沉淀了深深的岁月。
青泠低下头开始心不在焉地吃,若水不禁可惜那蜃肉,估计换成土块青泠也发现不了。好在还有一个在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待的龙,它倒可以称做知音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小的黑影从三人身边飞快地跑过,青泠自然是视若无睹,厉龙爪子一伸,轻而易举地抓住了那个小东西。只见那是一个小人,黑衣红冠,骑在一匹毛色纯白的小马上,马后竟然还有一架小车,非金非玉,极其精致。这东西高不及七寸,长不及一尺。被厉龙抓住,小人面如土色,涑涑发抖。
厉龙讨好地把小人小马递给若水,“这可是好东西,好吃着呢。”
若水接过小人小马,总觉得有些熟悉。再端详一会,猛然记起自己曾在大学时读过很多古书,其中一本游记上记载道,“行山中如见小人乘着车马,长五六寸的,名叫肉芝。有人吃了,延年益寿,并可了道成仙。”想必这东西就是肉芝了。
青泠也看了看,对若水说,“厉龙这次倒是对的,这东西本身很脆弱,但有一种很奇怪的仙力,吃掉它应该可以得以那种仙力。”
厉龙见若水对着小人小马仔细研究,很不好意思地指指蜃肉说,“那我们换一换好不好?你可以吃掉这两个小东西,要是不喜欢吃生的,也可以像刚才那样煮熟了吃。”
那个小人似乎很有灵性,能听得懂他们说些什么,此刻已绝望地闭目等死,而小马甚至从眼里流出了细如砂粒的泪珠。若水并没有犹豫,把它们放回地面,轻轻地说,“走吧,走吧,回家去吧。”
小人如获大赦,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得没影了。
厉龙傻傻地看着,就像看到那块蜃肉驾着小马小车跑掉了一样。
若水把剩下的那块蜃肉给了他,“我对力量不感兴趣。何况,我不吃人,也不吃成了精的动植物,哦,我是说,不吃成了精的生灵。”若水补充道。
她重新起了一堆火,装了一贝壳的水在火上烧着,从鱼堆里挑出刚才发现的那条金钱鮸,这才发现没有刀。好在这里有的是石头,她砸了一块,选了一片锋利的碎片,把鱼给破了。从鱼肚子里取出的鱼鳔几乎有半人大小,奇特的是,鳔的两侧还有两条胡须一样的东西,长长的,如蜈蚣须。若水慢慢地把火球引到手上,把它烤干,鱼鳔转为金色,缩成一尺左右。她再找来一张大大的树叶把金钱鮸鳔和盐都包裹起来收好了。最后才把鱼肉去鳞,想放入大贝壳做成鱼汤。
厉龙皱皱眉,“小丫头,这种鱼最不好吃了,肉又老又没有味道。”
若水笑着说:“我主要是想要它的鱼鳔啊,不过既然破了,就将就着吃了吧。嗯,你是说它的肉老,没有味道?”
她想了一下,把贝壳里的水倒掉,再扔进去几块鱼肚子上的肥肉,接着在贝壳下点着了旺旺的火,壳里发出滋滋的声音,鱼油出来了。再把刚才的花花草草都撕成小块,和着盐一起投入油中。极香的味道瞬时散发在空中,若水赶紧再加上去掉鳞片的大块鱼肉,用树枝急急地翻动。
片刻工夫,鱼肉就变得金黄。火还在熊熊地燃烧,若水着急地把树枝从壳下抽出来,差点被火烧了衣服,真是放火容易救火难。滋的一声火灭了,是厉龙吐了一小口水。
等厉龙赞不绝口地捧着肚子回潭里睡觉时,月亮已经上来了。若水还没有见过寒潭的秋月,这夜的月很亮。
青泠一直颇为沉默,静静地站在潭边。
若水走入小湖,在水中盘腿坐下,又开始转她的冰火球。火球很自然地从血海出来,沿足阳明胃经循环,浑厚的土性之力仍然被包裹在火球里前行并增长。但是冰寒之气自从上次四散分开之后却再未出现,若水颇为奇怪地试了好几次,还是不行。回忆一下,当时似乎是吞了一口小湖里的寒潭水,冰冷的一条水线才激发了足太阳脾经的循环,但现在无法再照着做,因为若水发现,寒潭里的水对她来说,已经不寒了。
若水无奈起身,再用火球蒸干了身上的湿衣,走到青泠旁边。青泠并未回头,“怎么不练了?”
若水有些迷惑,“奇怪,这寒潭水似乎不冷了似的,我的火球还可以转,但冰寒之气却凝聚不起来了。”
青泠似乎思索了一下,“火源力是红儿的燧石乳赋予的,为了化掉你吃的赤珊瑚的寒核。那是能以火克水的火源之力,估计这世上的人类里没有谁玩的火会比你的火精珠更霸道了。你当然不会有冰水的能力,燧石乳除了火源之力之外,其本质还是石乳,而赤珊瑚的寒核早就在红儿的燧石乳下炼制成了厚土,土能克水,你怎么可能会有冰寒之气呢?”
“我也不知道,但上一次我在小湖里的时候,的确有一股冰寒之气,似乎是从寒潭水来的,但现在我不觉得潭水冰寒,厚土的力量一冲,冰寒之气根本就凝聚不起来。”
青泠沉吟良久,才开口道:“原来这冰寒之气是从寒潭来的,那……若水,要不要冒个险?”他抬起头来看看若水,“我可以想办法让你的冰寒之气凝聚起来,但是你要想好了,这样下来,你的体内会同时有两对相克的力量,水克火,土克水。且不说它们互相制衡会影响你的境界和力量,甚至完全有可能某天它们会在你体内作起反来,轻则还能保住一条命,重则……”
若水无可无不可地回答:“无所谓。不过老实说,我的确很好奇。”毕竟这里是虚拟世界,听说在网游中死了是可以轮回的吧?再说了,连赤珊瑚都吃了,不但没死,反而得到了红儿的燧石乳,没准这正是虚拟世界的设计。
青泠闻言伸出手,一团水如同在太空中一样,自然成球,漂浮在手的上方。青泠合上手,握拳。再张开时,手心里是一条细长的玉坠,水球像湿面一样被握成了不规则的形状,掌纹赫然其上,而水已不再是水,似冰却在若水的火精流转时也不化,似玉却如寒潭水一样冰冷彻骨。
“这是寒潭冰髓,就是这种冰髓让寒潭带上了寒气,而寒瀑的寒气数千年的滋养,才生出了赤珊瑚的寒核。”青泠把坠子递给若水,若水细细看去,这坠子完全不成形状,就是青泠信手一捏而成,长约两寸,并不粗。但仔细端详之下,还是可以看到一丝水线在玉坠之中,坠子一动,里面的水线也会随着荡漾。
青泠四下寻找,最后还是从若水的头上轻轻拔下了数根青丝,这个也许算是亲昵的动作他却做得极其自然。只见他两手慢慢捻着青丝,手中流出和厉龙的冰手套类似的冰纨,纠结着绞起成束,最后做成一根看不出质地的链子。
若水接过链子,串上玉坠后挂在颈上。玉坠垂下,正好在胸口膻中的位置。玉坠上散发着和寒潭一样的气息,却比寒潭更寒。如此熟悉,寒冷但不冷漠,甚至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若水体表的寒息蓦地动了起来,在膻中穴处聚集起来,象腹内那团火球一样,形成一颗水珠,水珠至寒,但还未结冰。
若水谢过青泠,盘腿坐在潭边石上。冰火之力又开始在全身循环起来。与上一次相同,厚土在火的流转里强大,又在冰的循环中凝练。唯一的不同是,当寒珠行至舌下时,再不需要寒潭水的吞吐,直接便转到另一则的足少阴脾经了。
青泠看看正闭目修炼的若水,踏波而去,踩碎了一潭的月光。
第九章 狸猫毛球
次日。
秋日里骄阳炎炎,山路上却是绿荫葱茏,一片清凉。小路不宽,沿着山势转折而下,更添意趣的是,一道山溪叮叮咚咚,或前或后,或山路跨之而过,始终不离小路左右。
一行人正从山路走下,当先是个气宇轩昂却带点邪气的年轻男子,看不出年纪。其后数步,一个着短裙的女子兴高采烈地东张西望,最后是名青衫男子,翩然若仙。
这自然是从寒潭随溪水而下的青泠三人。一路行来,峰回路转,山势陡峭,奇伟壮丽。更有无数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出没其中。小路并不好走,有九曲十八弯的转折,也有两石相遇只剩一线天的涧峡,或涉水而过,或攀岩而下,好在三人都非寻常人,常常便从小路上一掠而下。
若水哪里见过这等风景秀色,几乎迷失其中,兴奋不已。厉龙看在昨天的美食份上,开始时还相当容忍,到了后来便极不耐烦地一路催促,否则只怕三人到天黑时还没行到山腰。
日头过午,远处山脚下的小村已露出轮廓,稀稀落落不多的数十间茅屋,杂以不多的木屋,鸡犬相闻。若水俯瞰下去,感慨万分。终于要真正地进入人世间了!虽然遇到了青泠,红儿和厉龙,但这里面还没有一个真正的人类呢。
只是偏有一点心慌,近乡情怯,人类的世界里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人世间说是复现远古,但总该有所凭借,不会臆造一个假的朝代吧,那么这个人世间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惊喜,或是更多的历险?
人世间的设计者的确是胸中有大丘壑,若水实在想像不出那个轩文岸会是一个什么人,能设计出如此真实的世界,亦真亦幻,让人莫辨真假,流连忘返。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定无法分辨这里是真正的人间,还是虚拟的幻境。
青泠一路并不多话,他似乎对这条小路甚为熟稔,看着若水如孩子一样欢喜雀跃,厉龙板着脸极不耐烦,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很是新鲜。而山下的那个小村更是给他家一般的感觉,数百年来,那便是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了。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若水虽然记不起她的来历,却一定和下面的小村有什么联系,而这种联系,似乎又会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变化。难以预料是福是祸,但自己那种不安的感觉仍在,怎么也挥之不去。
大约是因为厉龙走在最前面,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野兽,快到山脚了,若水终于不再留连山景,跑到了最前面。
一团白影如闪电般从路边高树上扑下,青泠和厉龙还没来得及阻挡,白影便直接落在了若水身上。这时两人投鼠忌器,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
却见那白影并无任何伤人的意图,竟和若水亲热异常,就如养驯了的一般。那是只小小的狸猫,眼睛滴溜溜地,嘴里呼哧呼哧地吐着小小的粉红舌头,耳朵很短,藏在头上的白毛之中。身躯细长,四爪小巧,锐利的趾如猫般收在爪间,蓬松的尾巴竟一尺有余。再仔细看去,小兽像是受过不少苦,本应该是雪白的毛皮之中有无数伤痕,应该是在野外呆了不少时间了。
若水的心中泛起熟悉的感觉,那小兽似乎是很亲的伙伴,甚至像是亲人。她把小兽抱进怀里,那小狸猫扭动了几下,很熟练地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尾巴一甩,在若水的腕上缠了一圈后再翻回来遮住头,竟然就那么睡了起来。
青泠也觉得这只小兽有些面熟,似乎便是山下小村里的。看来若水的确是村里面的孩子,但一个村女怎么能让自己如此看不透?不过应该不用等多久,这个谜就可以解开了。
没有人发现,小狸猫藏在尾巴下的眼睛清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厉龙,闪着丝丝奇异的光芒。
村口,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子正在溪里玩水,溪水很浅,刚漫过膝部。孩子们打打闹闹,嘻笑声伴着小溪叮咚,流出好远。村头的大槐树下,几个做着针线的妇女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含笑看着孩子们戏耍。她们穿着家织土布做的衣裳,讲究点的,还在领口,袖口等处绣上花草。
三个新来的人很快引起了村民的注意,这大山脚下的小村平日里少有人来往,村民们要背着东西走上近百哩山路才能到外面的集市。一下子看到三个人,大家都不免有些高兴。何况这三人,男的潇洒,女的清丽,就是那个女子衣着有些奇怪,不但极不合身,似乎还不是平常穿的上衣下裳,而是极重要场合时才能着的深衣。
孩子们哄笑着跑了过来,眼尖的小男孩一下子就看到了若水手里抱着的小狸猫,高兴地大叫,“毛毛球回来啦,毛毛球回来啦!”
大伙儿一拥而上,对着小狸猫指指点点。那只兽理都不理,把头再往尾巴里埋深一点,连头都几乎看不到了。
村头那几个妇女也迎了上来,“客人不知从哪里来,天快黑了,不如到我们村子里歇息一晚再走?”
“石娃儿,去告诉尹夫子,毛毛球回来了,是三位客人带它回来的。”
青泠等三人并没有拒绝,谢过村头的妇女,便随着那个叫石娃儿的小男孩往村中走去。路过大槐树时,青泠心中一凛,抬头望向厉龙,厉龙也正看向他,两人眼里惊色一闪而没。若水却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异常,只顾紧随带路的小男孩,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自己。
一行人来到村子尽头,小溪在此处回漩,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那个小男孩在池塘边的木屋前停下,高声叫了起来,“先生,先生,毛毛球回来了!”
话音刚落,从屋里跑出一个中年妇女,满眼掩饰不住的希望之色,而当她看到门前地下站着的四人之后,希望之色又变成深深的失望,以至于站立不住,滑坐到门槛上。
刚才一直熟睡的小狸猫从若水的怀里跳下,在中年妇女的身前蹭来蹭去。那女子抱起小狸猫,泪如泉涌,旁若无人。
“是三位把毛毛球送来的吧,请进来喝杯清茶罢。”门里又出来一位清癯男子,把三人让往木屋里去。
若水有点迷茫地看着这两个人,这里想来是村学一类的地方,而那清癯男子就该是村学中的塾师了。若水极其肯定,自己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类似的地方。但这小屋却看上去如此熟悉,那个靠在门上痛哭的女子如此亲切,而面前这个村学的老师更是让自己敬爱眷慕。这些感觉肯定不是自己经历过的,却从心底深处萌发出来。她没有看到青泠也正在以崇敬的神色望着那个清癯男子,那是种她从未在青泠脸上见过的表情,即使面对红儿。
青泠和厉龙随着男子进入屋内,若水扶起地上的女子,就像是本能一样,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竟毫不犹豫地一直走进内屋。若水将闭目流泪的中年女子扶上榻之后,小狸猫居然又跳回她的身上,几下便爬上了头,像一顶雪貂皮帽。
良久,女子哭声稍止,睁开眼睛,看到小狸猫居然爬到客人头上。她用一块小小的缎帕擦干眼泪,振作精神,喝斥着那只狸猫,“毛毛球,下来下来,怎么能这么对客人,她不是水儿。”似乎这句话又勾起了她什么心思,眼里泪光莹莹。
若水倒没觉得有何不妥,自从见到那只小墨龟之后她就想要个宠物,不要厉龙那样的,青泠和厉龙更像是大哥哥和顽皮的小兄弟。她想要一个温柔灵巧,调皮可爱的小东西,就像毛毛球。可惜毛毛球虽然和自己要好,但毕竟是别人家的,只是今天这一切事情都透着点古怪,包括自己在内,怎么毫不犹豫地便走进了别人家的内室?
透过迷蒙的泪眼,那女子打量着身前这个温柔的女孩,要是是自己的女儿多好?女儿一向顽皮,从未如此温柔,但小小的她抱着自己脖子撒娇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女儿说,“娘,娘,我好喜欢你呀!娘不要给我生弟弟好不好?不然娘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可是,毛毛球都回来了,那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却再也回不来了。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若水拿起刚才那块缎帕递给她,那女子好不容易才止住抽泣,话音里还略带点哽咽,“倒是让客人笑话了。毛毛球是我女儿的玩伴,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前不久,我女儿去了,……”女子几乎说不下去,好一会儿之后才接着说,“我女儿去了后,毛毛球也不见了,都道是这小东西通人性,随主人而去。多亏客人今天把它送了回来,也算是让我们老两口有个念想。”
若水长叹一声,这人世间怎么搞的,怎么会做成如此悲凉的故事。中年丧子,本是人生一大惨事,何况还是这书香人家的独女,也难怪面前这女子如此伤心。
“我们家世代蒙童,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本无以为报。看客人身上的衣服似乎不很合身,如不嫌弃,不如先换上我的旧衣,让我为客人剪裁缝补?”
若水这才望向自己身上的缎裙,脸上一片飞红。除了掉进寒潭里和在小湖里泡了两次,这套缎裙从进入人世间之后就没洗过,而经历了红儿石洞里燧石的烘烤,又被自己用火球蒸干,缎裙早已走形失色,面目全非。更何况自己又长高了许多,这裙子已极不合身,紧紧地绷在身上。
年轻时施楠习惯了穿合身甚至是紧身的短裙,并不在意,但可想而知在那些习惯宽袍大袖的古人眼里,此刻的她几乎就是个怪物。若水突然想起自己就成天穿着这衣服在青泠和厉龙眼前晃,脸上阵阵发烫,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中年女子善解人意地没再说下去,请若水在屋里等候,自己到厨下烧水。若水从未见过古人如何烧水做饭,定要同去,女子也不坚持,便带着若水到了后院的厨房。
木屋不大,仅两间屋和一个厅堂,除了刚才的内室,另一个便是书房。尹夫子把青泠和厉龙让到了书房里,在榻上坐了下来。
这房间不大,东壁有张几子,堆放着许多竹简。而西窗正临着池塘,池塘边上数杆修竹,竹下养一奇石,碧草朱花点缀其间。溪水从池塘穿流而过,塘水清澈见底,几尾银鲤正在水中徐徐摆尾。
男子将一瓦罐清水坐到榻边的火塘上,对青泠两人道,“拙荆念女心切,举止失措。老夫尹端,是村中塾师。寒舍无物可以待客,唯清茶而已,还望客人不要耻笑。”
青泠谦让后,男子接着问道,“能否求问客人如何遇上了小女的狸猫?”
厉龙自入村之后便闷不作声,心神不属。青泠却对男子颇为恭敬,把山路上狸猫扑到若水怀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尹端叹道,“毛毛球是小女给它起的名字。小女七个月时便会走路,某日至竹林边玩耍,谁知拙荆一时看顾不到,竟走入水中。待我授完晨课回来,看到小女和一只雪白的小狸猫一起躺在竹林旁边,昏迷不醒。把她们都抱回家后,才发现小女只是累极熟睡,而那只雪白的狸猫却已奄奄一息。其后数月,拙荆日夜守护,连不到一周岁的小女也常常陪伴,狸猫终于活了下来,从此和小女亲热异常,形影不离。”
“一直以来,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小女救了狸猫,还是狸猫救了小女。不管是哪种可能,也许是吃够了水中的苦头,也许是因为猫之类的生灵天性怕水,这狸猫再不敢入水嬉戏,而小女却像是水中的银鲤一般,自此便可在池塘里随心所欲。因她无水不欢,我们夫妇遂给她起名水儿,而水儿也给小狸猫起名毛球。”
青泠动容,似乎想到了什么重大的关键。
尹端再长叹一声,接着道,“这是十二年前的往事。小女已于数月前告别人世,奇就奇在,这毛毛球居然颇有灵性,在事情发生之前便拼命阻挠。但小女的命运在她出生时就已注定,我们为人父母的都无法可想,何况一只小小狸猫。小女去的那日,毛毛球也消失无踪,人皆道此兽以死报主,大有灵性,我们夫妇则抱着万中之一的希望,盼着天可怜见,此兽能寻回小女。今日听蒙童大叫毛毛球回来了,我和拙荆都以为小女尚幸存于世,待发现是客人带回毛毛球,拙荆失望甚重,以至于大大失态了。”
第十章 水儿若水
日头西沉,秋风送爽,池塘上映着绚丽晚霞,竹叶婆娑,小村已是处处炊烟。
水儿娘正在帮若水试穿她的旧衣,说是旧衣,看得出来很少穿过,还被熏了香。这件衣服也不同于村中妇女们所穿的衣裳,反是和若水刚换下的裙子有些相像。原先的那条裙子已看不出样式,若水细细地打量着这件衣服,希望能从上面发现一点朝代的痕迹。
这条裙子颇为讲究,把各自独立的上衣、下裳合二为一,却又保持一分为二的界线。方形领、圆形袖、下摆不开衩、续衽钩边。右边的衣襟较长,水儿娘把它一直绕到背后,再用一条长长的丝带系扎在若水盈盈一握的腰间。和若水原先那件小女孩的裙子不太一样的是,这件衣服在两腋下腰缝与袖缝交界处各嵌入一片矩形面料,更衬托出若水凸凹有致的婀娜身姿。
水儿娘泪眼迷蒙地看着若水,这件深衣还是水儿娘出嫁时尹端的母亲做的,只在最重大的场合才能穿着,她一直希望将来有一天自己能穿上这件衣服,看着水儿嫁个好人家。现在,这个愿望只怕是实现不了了。眼前这个送回毛球的女子,虽然气质高雅,却不知为何总是让自己感觉亲切熟悉,而自己竟把这件珍重收藏的深衣拿了出来,也许便是缘分吧。
待若水换好衣服,她再帮若水梳了梳长长的秀发,本想挽成丫髻,但水儿娘想了想书房里的青泠二人,最后给若水挽了一个垂云髻。一切就绪之后,她把若水带到书房,自己拿着换下的衣服去了。
书房里,尹端正在烹茶。瓦罐中,一点细细的茶叶正缓缓舒张开来,尹端早掩上炭火,而将茶罐的盖子打开。只听他清正平和地说,“这是山里生的云雾茶,小女顽皮,曾溯溪而上,在一线天处发现一株极佳的茶树。这溪本源自寒潭,经一线天时跃而落下,漱玉吐珠,竟养出一株极品的云雾茶。这还是小女离世之前采来的,是今年的明前茶。贵客既带回毛球,想来小女在天之灵必然感激,当无愧此茶。”
厉龙还是心神旁骛,把茶水一口而尽,如牛饮水。那只雪白的小狸猫在若水换衣时已悄悄离开,此时正在厉龙身旁的榻上打着瞌睡。
青泠托住茶杯轻轻抬起,茶水清亮,茗香扑鼻,再小啜一口,顿觉神清气爽。他再饮而尽,放下茶杯道,“不错,这正是那株云雾茶,不过这水却不是寒潭溪水,应该是玉液泉水。”
尹端微笑,“客人果是雅人。这正是寒瀑另一侧的玉液泉水。这水还是数月前小女离世后,老夫从山上取下的。唉,死生,命也。”这时他正好看到门口的若水,“姑娘带回毛球,老夫还未言谢,也请来喝一杯茶吧。”
若水站在书房门口,正对着西窗外的池塘,正自心神恍惚。是在梦里见过吗?为什么一切都显得那么眼熟,窗外的池塘和修竹,好像在不断地向自己提醒着什么,心里很乱,细细想去,竟然迷惘。她没有听见尹端的话。似乎有什么东西已近在眼前,却始终蒙着一层薄纱,怎么看也看不清楚。那窗,那水,那扑面而来的茶香,似乎都像在梦中经历过,可什么时候呢?那之前呢?那之后呢?
青泠见若水半天没有上前,长身而起,一看之下竟看得痴了。
门口一位绝色丽人,素衣丝带,亭亭玉立。她脸庞如玉,眉目如画,挺拔的鼻子,小巧的嘴唇,秀发松松地在头后挽起,露出一双大大的明眸。而此时她满脸迷茫,眼波如寒潭水面的月影一般,似真似幻。
那件深衣并不十分合身,露出颈下一片白皙的肌肤,而青泠手捏的玉坠正从细细的链上垂下,末端隐入峰峦之中。若水是现代人,早已习惯了大领口的上衣,并不觉得有丝毫的不妥之处。但对青泠来说,若水莹润如玉的胸口让他无端地头晕,玉坠的若隐若现更是让他不敢再看,不愿去想,却也许从此再不能忘记。
此时一切都已不再存在,外面的月,里面的茶,穿窗而过的风,水边摇曳的竹,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天与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那个女子。
这是那个初见时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吗?此刻的她气质如此成熟。或者,是那个在寒潭边大惊小怪的女子?她的眼神如梦似幻,如望穿秋水。也许,昨夜寒潭边坦然轻笑的女子更像一点,却少了蜃梦里的哀伤。青泠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若水是谁了,但此刻却又开始犹疑:一个小山村中的女孩,十二岁的年纪,从何而来的高贵雅致,从何而来的深沉气度?
若水迷惘地望着房内,青泠迷惑地望着若水。
厉龙还是心不在焉地一杯一杯地灌着茶,尹端见青泠对着若水痴痴相望,微笑不语。
就在这时,水儿娘从后院惊呼一声,接着便紧紧地抱着若水那件深衣奔进书房,几乎撞在若水身上。她眼里含着泪,把手里那湿衣递到尹端面前,哽咽着说,“相公,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不是水儿的深衣?”
尹端本来颇感突兀。尹家世代书香,祖上更曾是官宦人家,这样的家庭择媳自然严格,娘子嫁入尹家十来年,一直柔顺守礼,从未有如此举动。他有些奇怪地低头一看,深衣襟下,几个用丝线绣上去的字虽然已开始模糊,但仍可辨认出“上善若水”。水儿娘不识字,这是尹端在缎上用笔书了,她选了各色细丝线一点一点绣上去的。
水儿娘的话同时把若水和青泠唤醒,青泠并不惊讶,像是早料到如此。若水眼前的那层纱却在瞬间消失,虽然还有太多不清楚的地方,但原来眼前的这两位让自己感觉无比亲切的中年人,竟是那个小女孩在人世间里的爹娘,而人世间中的自己,竟是面前两人的女儿!难怪这里的一切如在梦中经历过一样,这里本就是自己应该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若水差点又要晕过去,这人世间搞什么鬼,怎么连父母都会有?更奇怪的是,就算虚拟世界能够即预先设定好玩家的家族和父母,可再成功的设计也不可能在玩家的潜意识里埋下伏笔。自己心里怎么会有那种熟悉和迷惑的感觉?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从何而来?
第一次,若水对人世间产生了怀疑。只是,如果人世间不是虚拟世界,那又是什么呢?
尹端夫妇走到若水面前,“姑娘,请问这件深衣你是从何得到?”
若水无言以对,如果真的是一个游戏,那这设计者就太可怕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她不禁好奇,如果自己没有沿小径上行到瀑布会如何?如果到了瀑布不吃赤珊瑚又如何?就算青泠和红儿都是他设计好的人工智能,一定会救自己,那如果自己那天不开口请青泠同行又会如何?
一切,就像是个天大的圈套。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穿着一件绣有“上善若水”的深衣,却因为想起了“上善若水”而给自己起名“若水”,人世间究竟有何魔力?!
见若水沉默不语,水儿娘痛哭失声,“水儿,水儿,你在哪里?”
尹端虽然面带渴望之色,却未失态,“姑娘,这件深衣是我家小女的,小女离开人世已有数月,我夫妇日夜想念,如果姑娘有小女的消息,还望不吝告之。”
若水心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我从真实世界里来,你家女儿就是我的虚网ID吧?不过,如果这真的是一个游戏,我应该被期待回答点什么才能继续下去呢?
深思良久,若水还是没有办法,无奈只能望向青泠。
青泠的唇边有一抹奇怪的笑容,他走到尹端夫妇面前,“两位不必焦急,若水,”他瞥了一眼茫然的若水,“应该便是你们的女儿。”
尹端夫妇大吃一惊,水儿娘哭着说,“客人请别骗我们,水儿今年才十二岁,而姑娘应该已经及笄了吧?”尹端却若有所思,面露喜色。
青泠接着说下去,“水儿的确只有十二岁,但她从寒瀑前落入潭中,受了重伤,被仙人所救,而仙家的东西,自然是脱胎换骨,于是十二岁的水儿便变成了现在的若水,甚至连长相也与原先大不相同。只是,虽然仙药可以活人,若水却记不起在瀑布小径之前的一切事情,只记得她名唤若水。”
水儿娘走到若水面前,细细地端详着若水的面容。若水姿容秀丽,轮廓轻柔,和尹端夫妇都不太像,但又像把水儿娘的温柔娴静与尹端的坚毅刚强揉到了一起,只是还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一种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十来岁女子身上的东西,似乎是历经世事的落寞和沧桑。
水儿娘泪珠颗颗滚落,这的确应该是她的水儿,魂牵梦萦的水儿。她把若水紧紧地搂入怀中,号啕大哭,“水儿,我的水儿,娘想你,娘再不要你离开了。”
若水如在梦中,刚刚在蜃梦中见到了母亲,此刻便到了另一个母亲的怀中,这人世间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她虽然觉得有点滑稽,但更多的是感动,她无法把水儿娘看成是网络游戏里的人物,这是一个爱女情切的母亲啊,自己当年离开家一去再不回头,母亲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痛苦?忆起外面真实世界里的那个母亲,若水的眼睛也湿润了。
水儿娘又惊又喜,“水儿,你想起来了吗?你记起爹娘来了吗?”
若水实在心中不忍,她很想点点头,但头怎么也点不下去,那一声“娘”怎么也叫不出口。不由得心中暗骂人世间的设计者。再同情也不可能以身代吧?
她只好选择继续沉默,呆立不语。
尹端劝水儿娘道,“孩子回来就好,我们慢慢来,她总会忆起往事的。”
水儿娘含泪点头道,“水儿,你和爹说说话,这是你今年自己采的新茶,你说要用玉液泉水泡,你爹就去采了玉液泉,但你不在了,你爹嘴上不说,娘知道他舍不得,所以一次也没喝过。今天太好了,”水儿娘用缎帕擦擦泪水, “你回来就好,先喝喝茶吧,娘去给你做饭,你最爱吃的菜”。
第十一章 关令尹喜
水儿娘欢天喜地地去做饭去了,尹端走上前,向着青泠长揖到底,“谢上仙搭救小女,今生无以为报,只好来世结草衔环。”
若水和青泠齐齐愣住,青泠尴尬地说,“先生快请起,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尹端立起身,仍垂手恭立道,“小民先祖曾为周大夫,善内学,观星宿,服精华,隐德行仁,时人莫知。一日见圣人气,知真人当过,候物色而夡之,果得。小民末学,曾习先祖法,观先生之气,泓泓然如大湖,遂知小女当为上仙所救。”
若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老天,我爹说的每个字我都听见了,有几个字不懂没关系,不过我怎么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啊!
偷眼看了看青泠,后者也是一副莫知所谓的表情。厉龙更不必说,心思全在别的地方,手中拿着个茶杯随意旋转,神色越来越凝重。
尹端发现了二人的异样,却仍垂手侍立。若水实在是受不了尹端对青泠如此恭敬,再这么下去,尹端估计会让她跪谢救命之恩,对着青泠她可跪不下去,万一他是另一个玩家怎么办?
青泠似乎也受不了,他把尹端请到榻上坐下,若水则移步炉前,再重新起了一罐茶。
尹端看着茶罐里的水气袅袅,慢慢地像讲故事一样地把尹家的来历和水儿的经历讲了出来。青泠兴致盎然,若水却听得阵阵寒意涌上心头。
原来尹家的先祖竟是周朝的大夫!
这倒也解开了若水的疑问,人世间该是以春秋战国时期为蓝本。那是施楠最崇尚的朝代,在古中国历史上曾被誉为第一个大黄金时代,百家争鸣,才人倍出,人民也崇尚真性情,不乏美女与国王相恋,英雄与奸臣共朝的故事。
那是一个思想极度开放的时代,除了古欧洲之后的文艺大复兴时代之外,在人类的历史上,再无一个时期有那么多灿烂的思想和锐利的观点。可惜其后的秦皇焚书坑儒,再加上近千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太多的人类思想结晶在时间长河中湮灭。而联邦成立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机械文明浪潮和烽火战乱,导致大量好不容易留传下来的文献散失。更让人扼腕长叹的是,电子文明竟成了最大的罪人。人类当时已基本抛弃了介质式的阅读,没有了真正的书,所有的资料都放到了电子存储器中,在一次无比强大的磁暴之后,人类彻底傻了眼。历史记载,当时一位学者长叹一声,“天欲亡我,非战之过也”,遂学了乌江自刎的楚霸王。从此,只剩下了一些人们口中的“古人说”,或者,在某些神秘的大家族那里也许还有故老相传的只言片语,其它的全部如尘入风中,再不复可寻。
尹端接下去的话更是让若水心惊。尹家的那个任周大夫的先祖竟然后来做了函谷关的关令!
在真实世界中,施楠出生的家族正好是华族的神秘大家族之一,虽然也许是其中最小的一支,但若水恰好因此知道一些世人不知道的史实,或者说,联邦文明不承认的传说。
周大夫,函谷关,一个姓尹的关令。若水闭上眼,几乎呻吟了一声,“函谷关令尹喜。”那个因看到紫气东来而强留老子,并得到《道德经》五千文的关令尹喜!
尹端吃惊地看着若水,这个孩子绝不似当年的水儿,水儿走的时候是个顽皮的孩子,而眼前这个脱胎换骨之后的水儿却似乎有相当的心事,更颇具智慧,她怎么能知道先祖的名讳?尹家隐居在这个偏远的小村里是有原因的,先祖之事只传长子长孙,要不是水儿遇到了祖训中的仙人,她是绝对不可能被告之先祖之事。也许正是因为仙遇?
若水发现自己露了馅,赶紧起身斟茶。
尹端轻啜一口杯中碧绿的茶液,继续讲下去。若水就像听到了一个遥远时代的传说故事。传说中,尹喜之母午睡时梦见五彩神光从天而降,遍绕其身,之后有孕。分娩时家里更生出莲花之色,光色鲜盛。尹喜幼年时就开始修道术,善观天文,洞彻星象。后来因气度恢宏而在周康王时闻名遐尔。当他任函谷关令时,见紫气东来,知道有圣人要度关西去,于是日夜守候,终于遇到了祖师老子。祖师悟道后得《道德经》,本不想留传人间,但在尹喜再三恳请之下,老子留下了五千字的《道德经》。之后尹喜更随老子西去,不知所终。
“这是世人所知道的老子西行,但是,只有我们尹家后人才知道,事情并不止于此。”尹端有些感慨。
“先祖恳请祖师留下《道德经》以供世人悟道,祖师沉吟良久,虽然答应,却要先祖答应让尹家担一个天大的责任。”
“祖师临别时叮咛:‘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肆寻吾’。后来先祖至成都青羊肆看见一小孩牵一对羊子,认出了祖师化身,从而得授《道德经》补遗篇。之后,先祖离开成都,北行至一座大山。山不知其名却博大深远,于是尹家便隐居于此。”
“先祖研习《道德经》三年,终有大成,著《关尹子》九篇,并将《道德经》补遗篇藏入山中。因此,后人只知有《道德经》,却不知有补遗篇。世人只道先祖已随祖师西去,却不知先祖其实隐居山中。世间传言《道德经》乃通往天地之谜的大门,却不知先祖的《关尹子》却是打开大门的钥匙。”
若水听得目瞪口呆,这段历史的确不被后人所知,不知人世间从何得到这样隐秘的传说?而所谓的九篇《关尹子》更是闻所未闻,在施楠所在的真实世界里,道家在《道德经》之后有《庄子》,《列子》,虽然都已湮灭,但从未有人提及过《关尹子》。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世间?如何能无中生有地造出历史?若水心中阵阵发寒,脊背发凉。
“先祖仙去前留下遗训,尹家世代必须守于山下,若有天象出,泓然如漩涡者,尹家后人必须以童女祭天。”尹端苦笑道,“这就是祖师要求先祖答应的责任。后人颇为不解,虽然童女祭天非是我辈知书识礼之人所为,但怎也谈不上天大的责任。但先祖既有言如此,后人自当遵从。”
“没多久,这山里开始有神兽出没,”尹端的眼光似是无意地瞥了一下厉龙,厉龙听而未闻,“村民们以为是龙王,不时上贡,常以童男童女为祭,甚至给龙王送新娘以求平安。我们尹家却从不参与,直到数月之前。”
尹端忆起那天的情形,清晨的天色突然变暗,如黄昏一般。半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望不到深处,还有扩张之势。村民惶恐,纷纷上香跪拜。尹氏族人明白这就是先祖所提到的天象,尹家人需要尽责的一天终于来了。
尹端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这一代里,尹氏族内只有水儿一个童女,因此水儿无可逃避地被族人被送到了寒瀑之前。村民以为是龙王显灵索要新娘,还为水儿造了花轿花冠。谁知水儿上山之后,漩涡竟开始收缩旋转,越来越紧,最后即将形成一条黑色的带子。我们知道天象就要发动,只得将水儿留在瀑布之前。待到下得山来,黑带挟风雷之势往半山处涌去。天开云霁之后,我们上山,却再也寻不到水儿的踪影。”
若水已经回到眼前,尹端仍然老泪纵横。童女祭天虽然是尹家宿命的责任,但想起往事,父女之爱依旧令他伤痛满怀。
若水几乎惊呆了,原来水儿是因此而上山。她可能也想下山和家人团聚,于是离开寒瀑到了小路上,却不知为何变成了自己?
尹端叙述尹家和尹喜之事时,青泠神色自若,漠不关心。但到后来提起水儿祭天时的异象,青泠反而若有所思,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屋内一片沉静,火塘里的火早已熄灭,茶香仍在。
若水想开口,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唤尹端,只好直接问道,“祭天之后又当如何?先祖祖训可曾提及?”
尹端摇头道,“没有。除此之外先祖只说了一句话,‘缘来玉书,斯人不求’。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来应是与《道德经》的补遗篇有关,先祖并没有解释。”
若水再想了想,道,“您刚才提到了《关尹子》,那现在尹家的人还保有这九篇经书吗?”
尹端暗自长叹,这孩子,还是没有呼自己为父,更居然会口称“尹家”。但表面上却面不改色,“自然。先祖不但传下《关尹子》九篇,还有先祖秉承祖师静心守一之旨所创的功法,我们尹家称之为‘静心’。正是因为‘静心’,我才能勉强辨出上仙的泓然气势。”
尹端把茶杯放回几上,正色道,“水儿,尹氏祖训《关尹子》和‘静心’传男不传女,必须留在尹家,不得外传。所以我从未告诉过你这些事情,现在自然不同,想来这也是先祖的安排。”
“《关尹子》共九篇。从《一宇篇》讲述真空大道,到《九药篇》悟通凡事杂治。而我们尹家祖传的‘静心’也分为九个境界,分别名之为‘九药’‘八筹’‘七釜’‘六匕’‘五鉴’‘四符’‘三极’‘二柱’‘一宇’,与先祖所箸《关尹子》九篇同名,却顺序相反。要知道‘一’乃是天地至道,先祖曾转祖师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九乃阳数之极,从一到九,正应从一而生万物。因此,‘一’的境界最难达到,所以先祖所传‘静心’,是从天地万物悟回天地正道的‘一’。‘九药’乃各物之杂,最易起始。若能从小而大,由繁而简,而悟通‘一宇’者,真空大道就几可得焉。”
青泠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崇敬的神色,若水这次却看到了,她暗自纳罕,那个对着红儿都没大的没小的青泠,怎会对一个人类如此尊敬?
尹端接着道:“‘静心’说是功法,其实更是悟道。老夫悟道二十余载,只到‘五鉴’,虽有感于心,却仍达不到‘知心无物,则知物无物’的境界。其实尹家族人自先祖后习‘静心’者数百,更无人超脱‘四符’。按先祖《关尹子》,符者,魂魄也,若有人得悟通此境界,当可 ‘本无有,复无无’,不再入轮回之道矣。”
尹端一番唏嘘之后,再郑重对若水道,“水儿,今日我便授你‘静心’及先祖所著九篇‘关尹子’。如今想来,先祖遗命此两宝只能长留尹家,当是为了今日。”
“自《一宇篇》起,孩子,你要记好了。‘宇者,道也。关尹子曰:非有道不可言,不可言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
青泠并未回避,尹端也装做不知,这正是他授水儿《关尹子》及‘静心’的目的之一。眼前这男子显然是仙家神气,泓然如水。但其意却与尹家‘静心’颇似,而且看来正在‘五鉴’之中,苦于不知更高境界。近十年来,尹家仅自己一人达‘五鉴’之境,不知这仙家男子与自己有何关系?
尹端对《一宇篇》到《四符篇》只授其文,不阐其意。从《五鉴篇》开始,则开始细细讲解。
若水越听越是心惊,显然,这并不是一个能随便编造出来的东西。她突然有很强烈的愿望想回到真实世界去,一种深深地被愚弄的感觉包裹着她,细细分析之下,这种感觉却似乎毫无道理。哪里不对了?若水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第十二章 地龙惊现
突然,一直心神不属的厉龙猛地跳了起来,穿窗而过,在村子上方凭空而立。他大喝一声,“混帐,他妈的谁敢到我的地盘上来撒野!”
话音未落,厉龙右手一挥,形似瀑布的白练将村口的大槐树缠住上抬,大树轰然拔起,一张无比丑恶的大口从槐树下的泥土中蠕动着露了出来。大口有半人多高,口里没有牙齿,头上也没有眼睛。那虫脖子与头同样粗细,已露出地面的部分分为若干节,一对完全不成比例的细小爪子直接长在脖子下方,类似一条巨大的爬虫。那口里似乎还在吞吃着泥土,身上,暗蓝色的鳞片如铠甲一般,鳞片之间更有无数尖刺。
那爬虫扭动着从地里钻出来,地面随之震动,茅屋嘎吱做响,几乎便要倒下。村民们惊恐地奔出门外时,正好看到天空中有名白衣男子,右手从左手手心中弹出一点白光,正打在村口一条无比巨大的爬虫身上,哧啦一声,在那爬虫的身上迸开成一幕水光,暗蓝色腥臭的汁液迅速从虫身上的伤口里渗了出来。
白光对那爬虫似乎并未造成很大的伤害,那物大半身都还在地下,正急急地想爬出来。地面上的虫身已有数丈,却见又一对细足从地下部分露了出来,这虫更长了,而地底的震动愈发剧烈,村里的茅屋再无法承受,纷纷倒下,村民们惶恐万分,哭爹喊娘。
青泠等并不出屋,一团温和的白雾从池塘里升起,罩在尹家的木屋之上,地面的震动似乎对白雾没有丝毫影响。尹端的‘静心’功法相当高深,处变不惊,却不再解释各篇,把《关尹子》余下的四篇全授给了青泠和若水。
屋外,那虫还未完全爬出地面,却把上半截高高抬起,对着半空之中的厉龙一阵吼叫。厉龙怒喝,“你管老子是谁?反正这个村子是老子罩着的,你他妈的竟敢来拆我的台?老子吃了别人那么多东西,这事情老子不管谁管?”
那虫似乎并不十分忌惮厉龙,前半截的虫身便那么直直地从半空落下,拍碎了若干间房屋,村中一片狼藉。厉龙双手连弹,白光如雨一般洒落在那虫身上,纷纷迸开。但那虫的鳞甲似乎相当坚硬,在白光迸开之时,有若干灰暗的土雾在白光下面闪出,直接便把水光给遮了。白光竟不再奏效。
那虫不再理会空中的厉龙,它的第三对细足也已经爬出地面,地动山摇,好在村里的房屋不是茅草的就是木制的,仍有部分坚持不倒。
“狗屁的地龙,你个小爬虫,别以为你长得长点我就会怕你!”
厉龙右手一引,刚才把大槐树卷起的那道白练再现,在空中一个转折,直接就套上了那条地龙的脖子。只听哗啦一声,白练化为巨大的水流,如一条河凭空出现,却并不四散流下,而是像外衣般紧紧裹住了地龙。似乎厉龙当时对付若水的便是这一招,他也太看到起若水了。
好景不长,不知道地龙做了什么,清澈的水流开始浑浊,再迅速变为了泥浆,最后化作一堆烂泥从地龙身上落了下来。那虫子本不想招惹厉龙,此刻一不做二不休,地龙从口里吐出一颗巨大的土弹,在空中竟变为一座小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罩向厉龙。所谓水来土掩,那虫不是太忌惮厉龙,想来自然有它的道理。
可惜厉龙不是普通的水族,他满不在乎地哂笑,白光拉长,竟是数只水矛,如连珠弹一般击在那虫刚爬出地面的第三对爪处。等小山罩下之时,一片水光闪过,厉龙已在原处消失。
水矛并没有在鳞片外迸开,而是直接没入虫身,随即从地龙头顶正上方传来厉龙一声大喝,“开!”
随着喝声,虫身第三对爪处猛地被巨大的水浪撕裂开来,那巨大的爬虫顿时蜷了起来,满地乱滚,伤人无数。厉龙气急,右手上现出一杆晶莹的冰枪,寒气氤氲。那虫子似乎知道厉害,挣扎着立起身来从大口里喷出一团黑色的东西,落在它的四面,垒成了一圈土墙。
“看我的冰破!”
一道青光直接从土墙中穿过,把那虫原先被撕裂开的地方深深地钉进地下,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号中,那虫断成了两截。还未爬出地面的半截不再在地底蠕动,而上半截则痛得疯狂颤抖,在半空中舞上舞下。最后虫身自冰枪处片片裂开,如坍塌的巷道,一直逼近到有大口的地方。但不知为何,那虫子在大口撕裂之前,竟自己从第一对足处爆开,口里的东西和暗蓝色的腥液洒了村民们一头一脸,恶臭扑鼻。
村民们开始剧吐,沾在头面和衣服上的粘液腥臭得让人吐完了胃里所有的东西,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厉龙见状,两点白光从手心里弹了出去,在空中相撞,豆大的雨点兜头而下,把那些恶臭的东西冲了个一干二净。
死里逃生的村民们跪倒一地,望空祭拜。厉龙的身形在空中一晃便不见踪影,下一刻出现在尹端家的书房里,罩着木屋的白雾对他而言,如若无物。
尹端已授完九篇《关尹子》,三人站在窗前远远观战,连小狸猫毛毛球都爬到若水头上选了个好位置。按说厉龙已占尽上风,不知为何,青泠的脸上却仍隐有忧色。看到厉龙大胜而归,尹端又是一揖到底,“多谢龙王相救草民等性命!”
厉龙也不管他是如何看出自己是龙的,大大咧咧地摆摆手,“罢了,举手之劳,这么些年我吃你们的牲口也吃得不少了。不过,”他转向若水,“你答应我的好吃的东西呢?”
尹端笑道,“不讳言心中想法,果是龙王本色,晚饭当已经做好了。”
水儿娘做的饭菜不可谓少,因为水儿的归来,她兴奋地做出了满满一案的饭菜。从山野之薇到牛羊之糜,再到鱼虾之醢,更有一造型古朴的三足陶盉(音:禾),盛满肉汤,热气腾腾地放在案旁。
众人围坐案前,若水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一盘盘古时的菜肴,菜大多是凉的,热的似乎只有那一盉肉汤,并无碗筷,大约是这个朝代的人们还没有用筷子的习惯。每人面前只有一把小小匕首,应该是用来割肉吃的。
闻见盉(音:禾)内的肉香,厉龙自是食指大动,也不等诸人,直接便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痛快淋漓。水儿娘还在得回女儿的兴奋之中,见若水只顾着看,没顾上吃,忙把女儿以前最爱吃的菜给递了过来。若水谢过水儿娘,一一品尝,这些菜里少盐乏味,并不好吃,而且直接用手抓,若水实在不太习惯。看着若水似乎是很有礼貌地吃着,水儿娘一脸黯然。
反倒是厉龙吃得极爽,若水开玩笑道,“听说有一个特别好吃的公子,每次食指大动时必尝异味,此人更以此闻名天下,百不一失。一次此人入见国君时又是食指大动,原来那国君正在吃一鼎鼋肉的肉汤,那公子以为国君会请他尝尝,谁知国君故意不给,想以此证明食指大动并不灵验。此人大怒,伸手到鼎里沾起肉汤品尝,随即扬长而去。国君也是大怒,誓杀此獠,谁知却反而被那公子所杀。厉龙,你比那食指大动的公子厉害多了,别说不给你吃鼋肉了,那条虫子想让你晚一点吃,你都把它杀了了事。”
尹端苦笑,这孩子居然当着水族之王说吃鼋肉,还敢取笑于它,不想活了吗?
谁知厉龙并不生气,嘴里还吃着菜肴,含含糊糊地说,“我比他厉害多了,杀了国君不也吃不成吗?像我,把你带着,到哪儿去都能吃到食指大动的异味。老实说,小丫头,你妈做的菜不如你做的好吃,今天我将就着吃了,以后你可不要偷懒,否则小心哦……嘿嘿嘿嘿。”
厉龙的话让尹端心中一凛。事情不太对劲,水儿是一个调皮的小丫头,从小只会捣蛋,她哪里会做什么菜肴?比她娘做得更好则更是无从谈起,要知道水儿娘在闺中便以女红及厨艺而闻名。退一万步说,就算水儿有做菜的天份,刚才的那个故事明明讲的是食指大动的典故,是周朝时郑国公子姬宋杀国君姬夷之事。尹家乃诗书门第,自己更是村里塾师,知道这个典故已算是博学多闻,水儿一小小女子,如何得知?
尹端瞥一眼满面黯然的水儿娘,他同样看出水儿的举动和从前迥异,不由得阵阵心寒,莫非此女不是水儿,是为了图尹家祖传的《关尹子》而来?
厉龙风卷残云般把水儿娘做的晚饭很快吃光,仍意犹未尽,颇为遗憾。
这时,村里人竟寻到尹端家来,还带来了生熟不等的各式细点,牛羊肉等,更有好几坛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美酒。
原来,厉龙在空中大展神威之时,村民们便认出了这白衣男子正是白天带回毛毛球的那三人之一。龙王下凡保佑村民,村民们如何不诚惶诚恐,感恩戴德?于是便把贡品送到了尹端家来,并拜求龙王到村中的龙王祠里休息。
有吃的就好,厉龙只是训斥这些人以后不要再送童男童女,他的笑容里有些邪气,“人不好吃,特别是活人。对了,以后几十年不要送了,我要和那个小丫头出去玩玩。”
村民们尽都惊在当场,水儿娘已解释说那女子便是得蒙仙人拯救回来的水儿,能和龙王同行,该是多大的荣幸?而尹端则寒意更重,水儿一个小小女子,竟敢“带”一条龙出去玩玩?如果真的是水儿,如何不想和爹娘多团聚一会儿?
若水没有想到,这个时代的女子虽然不像后世千余年中沦为了男人的附属品,但女子读书的并不多,其自身见识仍然颇为有限,自是无法与思想大解放后的近代女子和现代女子相比。
当时并没有真正的纸质书籍,《道德经》便是用小刀刻在烧红的竹简之上,刻下五千字已经够当时的近百岁的李耳受的了,也难怪要再过一千日才能授《道德经》补遗篇,估计是当时实在太累,一口气刻不完。
既然书籍并不普及,读书学习自然是官宦人家才有的特权,尹家先祖是尹喜,周大夫,函谷关令,属于有权学习和读书的阶层,所以尹端等才能为塾师,给村民家小孩发蒙。水儿是独女,尹端也曾教她读书。不过,十二岁的水儿见识深浅,当爹的尹端自是一清二楚。
而现在的若水,不论知识,见地,或是风度,都不是当年哭哭啼啼离开爹娘时的水儿可及百分之一,这如何让尹端不暗自生疑?而九篇《关尹子》已授给若水,尹端更是忐忑不安。
厉龙已经去了龙王祠大吃大喝。青泠并未同去,那种不安的感觉不但没有随地龙的自爆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白日里行到村口之时,青泠和厉龙同时察觉到了地下的地龙,当时似乎还是潜伏状态,并未有什么动作。地龙一族最为厉害的术法是地陷术,也就是在地下钻出巨大的空洞,只在上方留薄薄一层土石。一旦捅破薄层,地陷术发动,所有地面上的东西无一幸免,全都会陷入地下洞中,自然只能任在土中如行于空地的地龙为所欲为。以刚才那条地龙的大小,一旦地陷术用了起来,整个村子只怕无人得以逃脱。
因此厉龙才一直以心神锁定那条地龙,而那条地龙也正是想用地陷术,当其准备从村口大槐树下开始吞噬泥土时,厉龙直接就把它揪了出来。在地面上的地龙自然不是厉龙那条真龙的对手。但是,为什么还会有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
这座大山中有不少蚯蚓,但地龙不多。青泠几乎熟悉所有山里的大小生灵,这条地龙肯定不在此山方圆百里之内。那么,它为什么到了这条小山村之中?还想用地陷术?它和这村中之人有何深仇大恨,想连窝端?
青泠眉头忽皱,突然间想到了事情的关键,正是因为山中地龙太少,厉龙和青泠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虽然地龙族最有名,威力最大的术法是地陷术,但对地龙族来说,最有用的却是再生术。地龙一族的生命力极其强大,其在为蚯蚓时就可以分为两截而两截再生,一旦修成了地龙,再生术则更是玩得出神入化,据说最强大的地龙,片肉都可重生。那么,上半截炸开了的地龙,它的下半截呢?
青泠心中一凛,自从上半截炸开后,自己和厉龙都没有再用心神锁定那条地龙,估计下半截早已逃脱。青泠倒不担心那半边地龙会在地下发起什么攻击,但逃跑了总是不好,这世界上多一个仇人就会多好多麻烦,青泠自己是不怕它,但这个安宁平静的小村子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念及此处,青泠便向尹端一家告辞,说要去祠堂和厉龙同醉,以免那条劣龙酒醉后生出事端。尹端极力挽留不果,只得让青泠答应第二天一早再来。
第十三章 知心无物
木屋里只剩下了尹家一家三口。若水很想和青泠一起去找厉龙,远胜于在此无比尴尬地陪着“爹娘”,但想来想去,终是说不出口,只好默然不语。尹端替她解了围,“水儿,你还是去池塘边走走吧,多月未归,看看那些花草虫鱼是否还能认出你来。”
若水巴不得跑开,赶紧抱着毛毛球出去了。水儿娘忧郁地看着尹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水儿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不像是我们的水儿。”尹端道。
水儿娘几乎又要哭了出来,低低地像是要说服自己,“但是水儿她,她的确长相是和原先相似的,而且那件深衣也的确是咱们水儿的深衣。”
尹端沉思不语,似乎在下一个极大的决心。最后,他对水儿娘道,“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咱们家的水儿。”
水儿娘不喜反急,拉着尹端的手道,“相公莫非是想用当年爹用的那个办法?”
尹端微微点头。
水儿娘大惊失色,“相公不要啊,那一定是水儿,你不是说,给她些时间,她就能慢慢忆起往事的吗?”
尹端轻拍她的手,“我不会有事的。这本身不会让我的境界降低,爹当年是因为病重不治,才会精神萎顿以致阖然辞世,我现在的状态自然不会和爹一样,何况,爹当年因体弱只到了‘七釜’,我现在已是‘五鉴’,釜者,化也,鉴者,心也。本来这‘知心无物’就是心上的功夫,我现在的境界做起来自然比爹当年更容易。”
只不过,尹端心想,这同时意味着,自己的境界再也不会进步了,无法再上窥天道。“知心无物”是尹家“静心”的一种极为特殊的能力,可以把自己对“静心”和天道的领悟传递给另一个人,但是其代价也相当大,不但需要传授者的精气神为引,而且那个人从此境界将再无寸进。尹端本是这一代尹家人中最有希望进入“四符”并突破“四符”之人,但是,“知心无物”之后,他的境界将会永远留在“五鉴”。
尹端有点无奈地想,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者的责任吧?
历史总是一再重演,父亲去世时自己还小,当时,父亲被誉为尹家一族中的天才,仅仅不到十年就已悟到了“七釜”,却因年弱多病而在其后的五年间毫无进展。父亲决定用“知心无物”,可能也是因为对人生不再有所期待,果然,因为“知心无物”对精气神的消耗太大,其后不久,父亲就离开了人世。
尹端慨然长叹。爱子女是天底下所有父母最大的破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他安慰不安的妻子道,“你不必担心,只有骨肉至亲才能用‘知心无物’。如果那不是水儿,我自然不会受到丝毫影响;而如果那正是我们的水儿,‘知心无物’可以让我直接用‘五鉴’的心力唤醒她所有埋藏的记忆,还你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水儿娘一向性子柔顺,自然不再有异议,既然丈夫说不会有事,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若水抱着毛毛球走回书房,携一身的秋风寒意,竹香满头。她惊讶地发现,尹端正独自在书房中等她,面色平静,眼神中却带着凝重。
尹端招呼她到榻上坐下,温和地问:“孩子,池塘,秋风,竹林,加上毛毛球,还是不能让你想起来爹娘和往事吗?”
若水黯然神伤,本来就不是自己的记忆,如何能想得起来?刚才在池塘边上,自己只觉得熟悉和亲切,满是放松和快乐,再无相认前的迷惘。不知道心中的那种怪怪的感觉藏到哪里去了,也许和自己一样,已醉在夜色秋水之中?
若水的伤怀,看在尹端心里自是一痛,毕竟是自家的孩子,或者,希望是自家的孩子。
“那么,孩子,你相信爹吗?”
若水闻言一惊,却下意识地点头,这个睿智的男子,就算不是自己的父亲,也是一个绝对值得信赖的长者。
“好孩子,你盘坐好,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如果实在做不到心中无想,那就只想外面碧波荡漾的池塘。”
若水顺从地盘坐,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的并不是外面的池塘,而是寒潭,丝丝薄雾下如梦似幻的寒潭。
“静心守一,如若无物。”这是尹端的声音。接着一根手指点上若水眉心的印堂穴,无比强大的意识涌入了她的脑海。
……
从天而降的黑色漩涡低低地罩了下来,天地纯黑。
毛毛球在一个小女孩身前拼命地反抗,不让尹端等人接近。
书房中书声琅琅,尹端正在窗前诵《关尹子》,池塘的水面无风起浪。
如银铃般的笑声在天地间洒落,池塘中冒出一个小小的头来,顶着翠绿的芋叶。
小小的步履蹒跚的婴儿,正向池塘走去,似乎有什么在水中呼唤着她。
……
无数景象此起彼伏,交错纷杂。
……
仙风道骨的男子正飘然远去。
紫云低垂,青牛负一老者缓缓而来。
五彩祥云密布,金莲盛开。
水浪涛天,山崩地裂,天地初开。
一个巨大的漩涡,如太极般旋转……
……
若水似乎晕了过去,意识不复存在,却奇怪地盘坐不倒,面色平静,如超凡入圣。
尹端无力地把手指从若水眉心收回,像是在瞬间老了十岁。他实在是无力去凝神观望若水到达的境界,但确信无疑的是,“知心无物”成功了,自己已经把尹家世代相传的东西全都传给了水儿,能进入水儿的内心就说明这正是自己的至亲骨肉。
尹端也阖上双眼,静坐凝神。他没有看到,刚才还平静如仙子一般的若水,面部突然扭曲了起来,像是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挣扎。
当各种场景纷至沓来的时候,若水已迷失其中。那些场景如影像回放,在若水的脑海中一一重演。最后,归于一个巨大的漩涡,若水此时再无思无想,自己似乎就是那漩涡本身,又似乎超脱于一切之外。这种感觉和前次若水在寒潭湖边无意中进入的思感外放并不相同,若水已完全失去了意识,而那些场景正在一点点地构建成若水新的意识,甚至灵魂。
这“知心无物”是尹家秘而不传的功法,“静心”本来就是道的境界,而“知心无物”会把另一人对‘静心’的领悟如灵魂刻印一般划到另一个人的心中,所以必须是骨肉至亲之间方可为之,毕竟在最近的血亲之间承载灵魂的身体区别是最小的。
只是,这“知心无物”也再凶险不过,传的人会再也无法在天道上有新的领悟,这倒也罢了。但尹家的人并不知道,受的人才是最危险的,因为传的人就像是用自己的领悟再重造一个新的灵魂。如果真的是骨肉至亲,传者自然对受者有极深的了解,并不会干扰受者的灵魂,反而可以固化,更直接把自己的领悟加到受者灵魂之上,是再好不过的美事。
但如果是不同的灵魂,后果可想而知,不是旧有的意识被抹去而被塑造成了新的灵魂,就是旧有灵魂反抗,两方抗争。
通常来说,传者的功力和意识都远强于受者,所以最后的结果必是受者灵魂受损,轻则失去一些记忆,重则精神分裂,甚至再无意识。而即使是最好的那种可能,也就是说旧有意识被抹去而新的意识生成,这意识也不可能完整。总而言之,如果被“知心无物”传授“静心”的那个人的灵魂与传者意识中的那个人不一样的话,这个灵魂就完了。
当然,这种情况是绝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只有骨肉至亲才可相传,而且传者必须做出极大的牺牲,谁也不会用这种办法故意去毁他人的意识。正如尹端猜想,如果水儿不是自己的骨肉,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哪里能想到,水儿的身体所拥有的,却是施楠的灵魂。
施楠其实拥有一个强大的灵魂,尹端没有看到的正是施楠的灵魂开始反抗了,在完全的潜意识之下。而一个达“五鉴”之境的智者所拥有的意识自然绝非施楠的潜意识可以抗衡,如果在清醒之中可能还颇有胜算,现在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听天由命的命运和两败俱伤的结局。
村口。
青泠并没有去龙王祠,他很清楚,那点酒是绝对灌不醉厉龙的,寒潭那么大的酒缸还差不多。他径直到了村外,大槐树被拔起的地方赫然一个大洞,不知深入何处,那半截的地龙自是无影无踪。
青泠走到溪旁,几个银色的身影从水中站起,毕恭毕敬地向青泠施礼。青泠低语几句,那几个银色身影便各自拔出兵器,齐齐向着大洞的方向劈下,地面裂开一条大缝,从小溪一直通到大洞,溪水一涌而入。不知道浅得只到孩子膝盖的小溪里哪来那么多水,居然并没有断流,反而源源不断地涌入,最后把那大洞变成了一个新的池塘。
青泠神色凛然。溪水只到洞下十余丈处,平行流出五哩,而另一条通道出现,斜而向上,那条地龙当是从那处逃出。事已至此,再无法可想,青泠缓缓步入溪水,秋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书房里,若水的神色越来越痛苦,随后,痛苦渐渐隐去,施楠的意识撑不住了。
正在这时,黑晶石在识海中那个巨大的漩涡之上浮现出来,是紧急通讯。施楠如梦初醒,在清醒状态下,身为客体的尹端所灌入的意识自然不是对手,很快如冰消雪融不知去向何处,而施楠则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盘坐的若水安静下来,虽然并不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即将迷失的感觉还是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谢天谢地,这救命的紧急通讯。若水睁开眼,望望对面的尹端,刚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是无比深厚的父母之爱啊!虽然自己不算是他的孩子,却同样可以体会出来。
若水仍然盘坐,意识再回到了脑海,在黑晶石触动之前,若水把火源力和寒珠都运转起来,片刻后,施楠再次回到了真实世界。
厉龙抱着酒坛在龙王祠里呼呼大睡。
青泠消失处的溪水平静无波,月光迷离。
尹端正盘坐在若水对面,额上汗珠隐隐。
草堂后,月光下,那个被称作“季子”的青年男子正端坐在一座竹亭之内,亭外奇花异草无数,药香扑鼻。
亭内一壶,一杯,男子正一杯杯地喝着酒。这男子并不好看,更谈不上英俊,却有着一种无可捉摸的气质,动容时如春日骄阳,冷漠处如大漠孤烟。此时,他正神色凝重地沉思着什么,满面冰霜,只是偶尔望向草堂中的昏黄灯光时,眼底深处才会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上次的黑衣人走到他面前伏下,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找到了没有?”
“禀季子,玄暗受了重伤,分裂之后才得以逃回。尹家没有出手,是一精擅水性力量的白衣男子,应是水族。”
男子不语,思索片刻,挥手让黑衣人退下。
黑衣人并不退下,嗫嗫嚅嚅地想说点什么,男子抬起头来,精光四溢的双眼看得他心中发毛。
“禀季子,玄暗挣扎回来之后就昏迷不醒,看上去像是用了‘化血’。”
男子皱眉,“有必要吗?那水族有那么厉害?也罢,张大人昨日刚令人送来的三颗温煦果,你就替我全给了他罢。”
那黑衣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终于没有再说,诺而退下。
第十四章 蝶梦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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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联邦。
施楠从两仪中醒来,如从很深的梦中猛然惊醒,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怔怔地发愣。书房正中闪烁着一颗纯能量构建的红宝石,是最高级别的视讯留影。
施楠叹了一口气,红光消失,书房里出现了一个温文老者,金发碧眼,并非华族人士。老者着一件黑色外套,衬着高高的白领,在他眼中,似乎随时都能流露出许多的表情:温柔,同情,震惊,哀伤。但是,那更是一双牧师的眼睛,稳健,有条理,有理智。是的,这是一位牧师,很早之前便与大哥至交的谢尔曼牧师。
谢尔曼牧师一如既往,温和地向着施楠微笑,“我的孩子,能否到蝶梦星系来一下?我在那里等你,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亲自来一趟,视讯里不方便谈论细节。相信我,孩子。”
施楠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又来这一套,都老掉牙的把戏了。
如果说这宇宙里还有什么地方是施楠永远也不愿意面对的,那一定是蝶梦星系。那是被一条巨大的小行星带所环绕的七行星系,崇尚复古和自然,现代化的设施并不太多。蝶梦星系其实相当美丽,居住星上植被丰富,极似地球母星,而且总是有美丽的流星雨经过,如雨打芭蕉,撞击在星系外的小行星带上,星光淅沥,带华婆娑。那里埋藏着施楠无数童年梦想,那里,本来就是家所在的地方。
施楠还没有完全从若水的梦里清醒,在那个梦里若水的爹娘找到了自己的女儿,而梦醒之后,已白发苍苍的自己却要被迫回家?施楠不愿从两仪中起来,意念到处,两仪又变回一张大床,施楠拉过白色的被子,蒙住头,似乎这样可以把所有的烦恼都挡在外面。
被中的施楠微微苦笑,多少年没有这种孩子气的动作了?小时候如果受了委屈,别的小女孩都是跑回家去找父母哭诉,而自己则是奔回床上,蒙头大哭一场。施楠的父亲颇为严厉,无论事实如何,一定会先喝斥自己家人。施楠从小惧之如虎,而长大后更悲哀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和父亲是同一类的人,这个发现让她痛苦万分。她的叛逆期极长,是家族有名的坏孩子,后来更是不可避免地与父亲直接发生了冲突,再不回家。从此,蝶梦星系也就成了一个梦,一个虽向望却又恐惧,永远鼓不起勇气去面对的地方。
蜃珠里的那个幻境在施楠心中浮现了出来,也许,真的是到了回家的时候?
施楠蒙着头躺在两仪所化的大床上,童年时的往事一一浮上心头,那里有温柔的妈妈,还有高大英俊而且天纵奇才的大哥。妈妈应该还在吧?大哥好吗?大嫂好吗?几个侄儿侄女在记忆中还是顽皮的孩子,现在恐怕也都成家立业了吧?
也许是因为沉浸于童年往事,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若水年轻的身体,施楠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熟悉的乏力感早已消失无踪。
听说古代有一种大鸟,名唤驼鸟,一遇到危险就会把头埋入沙子里,以为自己看不到危险,危险就不再存在。这还是当年大哥用来嘲笑他自已的,而现在,施楠在被中苦笑,我才是一只驼鸟。往事历历在目,大哥站在那艘最新的云梭前,眼里满是温和的笑容。记得他还说,那种大鸟已经绝种了,不敢面对现实的人一定会被现实所抛弃,所以我们要直面惨淡的人生。自己那时还小,怎么能明白似乎意气风发的大哥说话时内心的感慨?
去?还是不去?
换了是进人世间前的施楠,她一定会漫不经心地删掉视讯,装做一切都没有发生。事实上,她真的这么做过,好多次。谢尔曼牧师几乎每过几年就会努力一次,想让这个迷途的孩子回家,但施楠总能识破他拙劣借口下的用心,开始时还回个消息说自己不去,后来就当没有收到过。而这一次经历了人世间里的蜃梦,就像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挣扎,那个年少倔强的少女,难道还不迷途知返吗?施楠从来没有机会去当一个母亲,但看到失去女儿的若水爹娘心灰若死的痛苦,她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父亲当年真的是他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残酷吗?还是如自己一样,把一切都藏在心里,表面若无其事?
除此之外,谢尔曼牧师的视讯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真的是有大事要发生了……她不由心中一紧,不会是母亲……但马上又否定了这个可怕的想法,自己的家族不是一个普通的家族,族人的长寿在整个人类世界中都赫赫有名。再说,如果真的是母亲有事,谢尔曼牧师一定会在视讯里提到。
施楠终于从两仪中站了起来,叶落还得归根吧?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先到星际穿梭舰上定了一个座位,再叫了一辆翔车。
一切就绪,翔车将在一刻钟后到达,而五个小时之后,自己应该就可以到达蝶梦星系外的中转站了。
很久不食人间烟火,施楠坐下来等翔车,顺便吃上一点东西。家里只有营养液,施楠无比怀念地忆起在人世间吃到的烤鱼和肉汤,还有那碧如秋水一般的清茶,回味悠长。那种感觉实在太真实了,视听味触嗅结合在一起的感觉,不知道人世间是如何做到的。好在就要回家了,自己年幼时在蝶梦星系里胡做非为时倒是烧烤过不少东西,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机会?
施楠摇摇头,今天怎么搞的,老是忆起童年和往事,是不是真的老了?想到这里,施楠突然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回到真实世界好久了,怎么没有早已熟悉的衰老感了呢?她一跃而起,奔向化妆室,镜中出现的仍是施楠,不是若水,但却是一个一百年前的施楠,满头青丝,皮肤上仅余丝丝细纹,尽管眼里还是有着三百多年的风霜,但再也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妪。
新的发现彻底冲淡了施楠的乡情。在去蝶梦星系的穿梭舰上,她呆若木鸡,百思不得其解。
人世间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再不相信那只是一个虚网世界,如果真是一个虚网世界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只怕早就被联邦的高管们垄断了。何况,没有道理,一个虚网世界如何做到这点?以前的虚拟游戏必须要玩家确定已经准备好了维生箱一类的东西,因为意识从身体的剥离,哪怕只是部分的剥离都会带来现实世界中的身体机能的衰老,而这个虚网游戏难道还可以从虚网里控制真实的世界不成!
施楠略略地定一定神,想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到即将到达的蝶梦星系上去,猜猜谢尔曼牧师会谈什么事情,想想要是遇到父亲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还有,有没有可能再见到母亲?
施楠的注意力转移法没有成功,因为接下来她发现了一件更为古怪的事情。
这个身体里居然有冰和火的流转!
施楠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星际穿梭舰上维生仓的人工智能很善解人意地加大了氧气的流量。
施楠学着人世间的若水,把意识沉了下去,却看不到任何的火精珠和寒珠。但那种感觉再真实不过,她甚至能清楚地知道冰和火都到达了什么位置,只是感觉不到火球和那颗冰冷的水珠,当然,胸前也没有青泠手捏的玉坠。
莫非人世间是一个虚拟学习系统?
人们是可以通过在虚拟学习系统里的经历增长知识的,但从没听说过哪个虚拟学习系统可以用来锻炼身体或是治疗疾病。
施楠想到了自己在人世间里听尹端讲《关尹子》九篇时那种被愚弄的感觉。在人世间里,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觉得不安的原因,而此时,她一下子便想到了那种被愚弄感的来源。
《关尹子》!关键就在《关尹子》。自己可能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但如果在真实世界里真的没有长达九篇的《关尹子》,人世间一定有问题!
尽管轩文岸和他的“轩辕”公司很有可能就是轩辕家族的后人,但由于《黄帝道经》,《道德经》,《庄子》,《列子》等早已失传,世人只知经名而无从知道经书的内容,因此他们绝对无法编造出一本道家的《关尹子》。别人还倒罢了,施楠的家族却正好与道家有着极深的渊源,人世间可以骗骗世人,却绝对骗不了施楠。
长达五小时的星际穿梭是走的空间跳跃窗,无法与天网相连,也就查不到资料,施楠第一次觉得这旅程如此漫长。
施楠独自一人站在在中转大厅里,心神还沉浸在《关尹子》中。刚才在维生仓中无法接入天网,查不到宙斯联邦里是否真有尹喜其人的历史记载,自然无从得知《关尹子》的真假。五小时的旅程如此漫长,无奈之下,施楠开始试图重温尹端所授的《关尹子》九篇。尹端授时,青泠极为关注,频频颔首,但若水却几乎听不懂那些带点口音的古文字在说些什么。但是,当施楠在维生仓中百无聊赖地开始回忆时,那些文字却像是镌刻在脑海中一样,一一浮现出来。
最为清晰的是“九药”:“勿轻小事,小隙沉舟。勿轻小物,小虫毒身。勿轻小人,小人贼国。……”
“勿轻小事,小隙沉舟……勿轻小人,小人贼国……”好熟悉的句子,在哪里见过?
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到了施楠面前,施楠茫然不觉,还在喃喃地念叨着。
庄师鹤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子。从这个面无表情,呆呆发愣的中年女子身上,已不复可寻当年的天真无邪和娇憨任性,这是师楠吗?那个在自己记忆中永远都是一头短发,精力充沛,总是搞得家里家外天翻地覆的师楠?
他伸出手去,想轻拍一下她的肩膀,手还未落到施楠身上,一股反震之力竟像战舰的防护磁场般出现。虽然这种强度的力量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他却同时听到了施楠念叨的那几句话,心中一凛,那只手再也拍不下去了。
施楠终于发现了面前的青年,岁月似乎对他不起任何作用,还是当年站在云梭前灿烂微笑的模样!施楠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哽咽住了一样,吐不出半个字来。曾无数次幻想过能在蝶梦星系之外见到大哥,自己恐怕会如飞般冲进大哥的怀中,把两百多年的孤独、悲伤、寂寞、无奈、挫折……所有的痛,全部都哭出来。可是,真的见到大哥了,和当年一样并无丝毫改变的大哥,为什么自己竟如被钉在地上一样,挪不开脚步?
两行清泪从施楠的眼中滑落,家,大哥,妈妈,我回来了,本以为今生再不会回来的地方。
庄师鹤的眼睛也湿润了,这个离经叛道的小妹真是吃过不少的苦头,若不是那天大的变故,也许家人再无团聚的机会,而现在,即使宇宙在下一个时刻就会回复沉寂,至少一家人总算是在一起了。他温柔而坚定地把这个迷途的小妹妹拥入怀中,施楠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等施楠平静下来,庄师鹤用星梭把她带回了蝶梦星系里第三颗行星。星名北冥,是庄氏族人生活的居住星之一,也是蝶梦星系的领星。
施楠一路无语,她忘记了人世间,忘记了冰火流转,忘记了《关尹子》。前面是家,家里是妈妈,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的归来?如果不是大哥来接,施楠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会转身就逃?
等施楠终于站定在厅里,她发出一声低呼,直接便扑进了一个中年女子的怀中,泪如泉涌,曾经在无数个夜里对母亲说的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母亲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而自己却早已失去了记忆中的年华。
如月满面泪痕,搂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女儿,这个历尽艰辛的孩子终于回家了。虽然施楠再没回到北冥星,甚至,如她负气而走时对她父亲所说,没有再踏入蝶梦星系一步,但她却总是能得到这个倔强孩子的消息。易公司成立,商场大胜,到最后的全资捐赠,她从天网视讯上,从联邦会议里,从各种渠道,看着这个最疼爱的孩子坚强刚毅地一步步走向成功,再一点点地韶华逝去。她轻轻地安慰着这个终于回到家的孩子,“小楠,孩子,好孩子,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好久,似乎又过了两百年的时间,施楠才止出哭声。她抬起头来,厅里还有一位长者,他从如月怀里接过施楠,也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再在她的额头上印上一个祝福,“我的孩子,迷途的羔羊,欢迎回家!”,谢尔曼牧师的双眼里全是温和的暖意。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施楠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但潜意识里的一丝怅惘,连她自己都不会承认。
“这个倔强的孩子,还是和她父亲一样,”如月有些担忧地想,“最困难的一关看来还是躲不过啊。”
师鹤微笑着看小妹在妈妈怀里痛哭,也同样看到了她最后那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笑着对施楠说,“要不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然后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你嫂子和孩子们,你大哥现在可是已经被升级为祖父了哦!或者,”师鹤停顿了一小下,接着说,“或者,你愿意先见一下我们族里的上任族长?”
施楠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听到师鹤说的是“上任族长”才稍稍放松了一点,“哥,你说‘上任’族长?”施楠又惊又喜,“你是说奶奶还在吗?”
师鹤没有回答,只是向她指了指厅里通向书房的门。施楠有点兴奋,又有点疑虑,看了看厅里的三个人,得到的都是善意的鼓励,施楠打开门,走了进去,回身,再把门关上了。
看到书桌前的那个身影,她眼睛里的泪光迅速燃烧成了愤怒的火焰,“庄正道,你又在撒谎!”
第十五章 愁云惨雾
书桌前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高大魁梧,不怒自威,他低喝了一声,“闭嘴,庄师楠。有你这么对父亲说话的吗?”
施楠倔强回视,“不,我不是庄师楠,我是施楠,我姓施,名楠,我早就被人剥夺了姓庄的权利,被人夺去了我的母亲,大哥,我的家。而那个人,”施楠的声音里竟有一股恨意,“好像就是你吧?我不叫你庄正道叫什么?把我踢出家门的庄氏族长,你什么时候承认过有一个叫庄师楠的孩子?”
施楠含泪怒视庄正道,后者毫不容忍地瞪了回来,两人如有深仇大恨一般,互不相让。
终于还是庄正道做出了让步,他在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指指另一边的座位道,“好吧,易公司的施楠女士,请坐,我们庄家想和你谈一谈生意上的事情。”
施楠本想拂袖而去,但面前那个中年人斑白的双鬓却让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到凳前坐下。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易公司的产权应该是你独有的了?”
施楠反唇相讥,“不要以为季鹏死了,我就会跪下来求你让我回家,如果我真想那么做的话,三年前我就来了。”
庄正道刚收敛的脾气又快要上来了,但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那个大变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好了,我不想谈这个问题,我说了,我想和易公司的所有者,施楠女士,谈个交易。”
“没有易公司,我们早就把它捐给了教会。”施楠还是不依不饶。
庄正道不怒反笑,多少年的养气功夫,这个逆子,怎么总能把自己给气得大发雷霆?想起如月的温婉,那样的母亲怎么生出这么个孩子来?
“我们找过教会了,当年你们捐赠时是有约束条件的,大的产权交割必须要你或是另一个人同意,除非你们不在人世了。”
庄正道直截了当地说,“庄家希望你们能转让‘两仪’。”
施楠大吃一惊,这意味着什么?庄氏的族长需要“两仪”的产权?“两仪”的终极版可是维生仓,适用于数千光年以远的星际旅行的维生仓!庄家要做什么?而且,恐怕还不止于此吧,如果庄家真的需要数千光年以远的星际旅行,以他们的财力,完全可以直接购买“两仪”,为什么要“两仪”的产权?他们想在上面做什么修改?为了什么而做修改?
她脱口而出,“庄家要举族迁徒?”
听到施楠的话,庄正道心下颇为自豪,不愧是我庄正道的女儿,一下子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施楠,继续道,“我听说易公司出品的‘两仪’并不是真正的终极版,你们卖给联邦太空局的,只是一个简化版,那么,真正的‘两仪’是什么?”
施楠苦笑,这本是易公司的一个大秘密,不知庄正道由何而知?诚然,如他所言,包括太空局所购买的超长距星际旅行维生仓在内,都不是真正的“两仪”,真正的“两仪”从来就没有做出来过!
“两仪”本来就是为了超长距的星际旅行而设计的。
星际旅行动辄是数万光年,人们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用巨大的强磁场引发一个足够强的反引力场,从而破开时空的四维空间进入一个扭曲的三维子空间,实现从曲面变成直线的旅行。在这个三维子空间中,虽然飞船并未超越光速,但从外面的四维空间来看,已数倍甚至数千倍于光速。只不过,本身是四维空间的人类在这个扭曲的三维子空间里全都会失去意识。
好在这是一个类似于直线的旅行,并不需要人意识的控制,只需要跃入子空间里的反引力场锁定,而且在回到正常的四维空间之后人们的意识都会恢复。只不过,早期的试验表明,只要航行的非意识状态超过十年,船员们最后都会出现极大的身体问题,甚至从此只能在维生箱中度过余生。
生命科学界认为,这正是因为长时间失去意识的情况下由维生仓并不能很好地维护身体的健康,因此人类只能做短距离的间断式穿越,也因此无法实现大的时空扭曲。这也就使得人类的可接触宇宙空间被限制在了数百光年之内。
“两仪”的出现在相当程度上解决于了维生仓无法支持长距离星际穿越的问题,从而大大地扩展了人类的可接触宇宙空间。它的独到之处,是把古人对人体的理解与自然结合,不但把古中国的经络、穴位、血脉,与现代研究中的生物能量结合,更重要的是由“物满则溢”而想到的“阳极而阴生”。通过改变血脉运行和能量循环的方式,在一定的积累之后,转成消耗,一定的消耗之后又再转成积累,正合了“两仪”那阴阳鱼的意境。
施楠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庄正道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在过去那么长的岁月中,她不要家族的庇护,闯荡天下,凭着自己的力量,如锥在囊中般锋芒毕露。他并不催促施楠,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难得地流露出慈爱。这个时候的施楠,没有了浑身的尖刺,才像极了庄家的女子。
◇◆◇◆◇◇◆
人世间。
一股诡异的愁云惨雾笼罩在小村之上。
前一夜颇不宁静,地龙的出现毁屋无数,其后虽然被厉龙杀死,但村民们似乎再无法从那种恐惧中醒来。多亏地龙被发现得早,村里几乎没有人死亡,重伤的虽不多,轻伤却不少,加上村里只剩下不多的几座木屋,秋夜凉如水,无家可归的村民只得把老弱和伤者送到邻居家中暂度一夜。虽然大家都不想去打扰龙王造访的尹端家,但村学正好有一大间学堂。水儿娘和邻里关系极好,坚持把找不到地方的村民带到家中休息。尹端和水儿在书房里各自盘坐,而水儿娘则忙里忙外地忙了大半宿。
天亮了,村民们开始回家里收拾东西,有些人甚至从昨夜起就没有休息,忙了一夜,一边痛骂那杀千刀的妖怪地龙,一边庆幸正好龙王驾临。
而疫病便从这时开始。居然是从青壮年男子发病,他们先是剧吐,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吐完便高烧,昏迷不醒。接着,是那些受了伤的村民,再后来,老弱妇孺也没能幸免,最后,几乎一多半的村民们都在吐完之后昏迷过去。
尹家在这小山村里的族人并不太多,因为只有尹喜一支才隐居于此。不知为何,大多数的尹家族人都还算是平安无恙。但尹家住在这小山村中已有数代,村民纯朴,与尹家一直相处颇得,何况多年下来,大家更是儿女亲家,有了许多的亲戚关系。
尹氏族人见村民们如此形状,他们也颇为焦急,这是一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怪病,连村中唯一的草药郎中也都一病不起,这该如何是好?
有人想到了龙王,到龙王祠一看,厉龙根本就不在祠堂里,再到尹端家一问,尹端和水儿都在盘坐,听水儿娘说那个着青衫的男子昨夜就已告辞而去。
难道是天要亡此小山村吗?
事情还没有完,那些昏迷中的村民还未苏醒便又腹泻,村中一片狼藉,臭气熏天,一个旷世桃源般的美丽小山村,竟如瘟娘娘的死地。村里残存的木屋里住不下了,便搬到村学的学堂里,倒下的人再多,只好搬到村中的打谷场,一切只要能躺下的地方。
水儿娘更忙了,她一夜未睡,初见毛毛球时的极度失望,发现水儿深衣并认出水儿时的极度惊喜,之后发现水儿失忆时的再度失落,听到丈夫要用“知心无物”时的担忧,一切都在半天之内发生,这已经够她受的了。谁知,一大早,等待她的更是小村里如此可怕的疫病。
倒下的人太多了,实在是人手不够。学堂很大,水儿娘这儿的病人几乎是最多的,她已忙碌了整整一晚一早,起身时身子一晃,已是站立不住。
和水儿娘一起在学堂里忙碌的,是一个尹氏家族里的小蒙童,特地跑来帮尹先生忙的。他见师母快倒下了,赶紧上前搀扶,无奈人小力薄,只得大声求援。
书房里,若水还在盘坐。似乎是听到了小童的叫声,尹端从深深的冥思中醒了过来。像是一个美梦,水儿回来了,家人团聚了,以后就可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虽然还不知道那个仙家男子和水儿有何关系,水儿居然对他一点都没有恭敬之色,但仙凡异路,水儿一个凡人女子,倒也不必考虑那么多的事情。
据说,人生最令人欣慰的事情是噩梦醒来面对旭日东升的清晨,那么最可怕的恐怕就应该是,美梦醒来时看到如修罗地狱般的鬼夜了吧?
尹端方一回复清醒就听到了小童焦急的声音,“先生,先生,师娘要晕倒了!”
尹端稍微地迟疑了一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瞥了一眼对面的若水,若水如在一个甜美的梦中,这是“知心无物”成功的表现。水儿的情形让尹端放心了不少,起身向学堂中走去。方一进屋,尹端马上就被恶臭和满屋的病人吓了一跳,更让他吃惊的是,水儿娘居然也倒下了,那个小童正哭喊着拼命摇她的胳膊。
第十六章 醍醐灌顶
在尹氏族人中,水儿娘是第一个倒下的。她太累了,甚至都没有剧吐,只来得及问了一下尹端水儿如何,听说水儿很好,而且正是自己的女儿时,水儿娘松了一口气,直接便陷入昏迷。
接二连三地,尹氏族人也病倒了,最后只剩下十数个尹氏家族里的男子暂且无恙。
病人们都在昏迷中,腹泻完了再开始吐,吐出来的竟是殷红的血。
幸存的尹氏族人聚在尹氏宗祠里,没有人再去照顾病人,疫病以一种无法想像的方式在这个小村子里漫延,照顾根本无从谈起。面对着在昏迷中还饱受折磨的家人,却无法可施,无计可想,深深的失落让这些尹家族里最强大的男人们面色沉痛,一言不发。
“这不应该是巧合。”尹氏族长,一位儒雅的老人终于开口。
“祭了天的水儿竟然回来了,龙王与她同行,还有一个神秘男子。但她却不认识自己的爹娘,更变成了成年女子,接着,龙王杀死潜伏地下的地龙,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病了,一种我们从未见过或是听说过的怪病。这病竟从村里的青壮年男子开始,再到其它的老弱妇孺,当我们以为尹家可以得以幸免时,我们的亲人们也同样地病了,连水儿娘都病了,水儿却安然无恙。”
“我看这不是病,是邪气,有厉鬼作崇。”一个中年男子沉重地说。
族长话里的含意很明显,尹端低头不语。别的人也听出了族长的言外之意,但都没有说话。
“莫非那不是水儿,是回来讨命的……?”一个年轻人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里话,却也没好意思说完。
“不,”尹端无法再忍耐下去,“水儿的确是水儿,对不起,没有经族长同意,我擅自对水儿‘知心无物’,水儿此刻正在‘静心’之中。”
尹端不禁庆幸自己在正确的时候做了正确的决定,如果没有“知心无物”,水儿应该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难道再祭一次天?
众皆默然。盘坐的若水大家都看到了,现在想来,那的确是“知心无物”,那么,水儿一定是人,而且是尹端的骨肉,在场的人对“静心”最少都有十年的寒暑之功,自然知道“知心无物”绝无别的可能。
池塘里,青泠从入定中醒来,尹端所传的《关尹子》九篇对他而言,像是拨开了眼前的一片迷雾,望到了远山。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关尹子》九篇对他的真正意义,但可以肯定的是远远超过了《关尹子》对若水的帮助。
水里,厉龙正在呼呼大睡。对厉龙来说,平生最好的一是吃,二是睡,在没有水的祠堂里睡觉,哪里比得上在青泠的池塘里?既安全,又熟悉。
青泠微笑着看看厉龙,心神随池塘荡漾,却大吃一惊。本应是生机勃勃的清晨,村里却满布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地面上尽是污物,连池塘的水都污了一大片。
青泠的身影出现在水面之上,先是下意识抬头望向尹端临水的书房,若水正盘坐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狸猫毛毛球立在她的旁边,悚毛,弓背。从若水的神情看,似乎还算是正常。
然而,几步之外的学堂里却弥漫着非人的气息,十数个神志不清的村民躺在地上,有的还在一口一口地吐着鲜血,更可怕的是,地上不仅仅只有鲜血,还有整块的东西,也许是血块,但更像是内脏。
白光一闪,厉龙也出现在他的身边,同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妈的,什么妖怪,这么狠!”
青泠不语,跃上村子上空,从半空中看下去,下面竟如修罗地狱一般。屋倒房塌不算,空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同样正在剧吐的村民。青泠实在看不下去,瓢泼大雨在烈日骄阳下突然下了起来,村民们还在毫无意识地剧吐,鲜血顺着雨水,汇成了一条条诡异的血河。
听到雨声,尹氏族人们如蒙大赦一般奔了出来,看到空中的青泠和厉龙,倒头便拜。
青泠扶起尹端,道:“你们先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等族长把清晨发生的一切叙述完,青泠望着条条血河沉思不语。
这是第二场雨,上一场是厉龙下的,冲去了那地龙炸开后的土石和腥液。青泠心中突然一动,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族长说这病先是从青壮男子开始,再到老弱,最后再到了尹氏族人。青泠扫视四周,还能矗立不倒的房屋都和尹端家的类似,都是木屋,而倒塌的几乎全是茅屋,只有一两间茅屋幸而不倒。他想起尹端所说,尹氏祖上乃是周大夫。
“尹家有几间屋被震倒了?”
“只有一间,不是震倒的,是昨日被那地龙扑碎的。但屋里的人,……”族长垂首低声答道,“都没能逃出来。”
原来是这样。青泠向来温和的脸上杀气腾腾,这该死的地龙,我一定要杀了你,妈的,剁碎了再用火烧,看你他妈的怎么再生!
稍稍平息一下怒气后,青泠很简单地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尹氏族人。
这场疫病的确不是病,当然也不是厉鬼作祟,应该是那地龙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血肉爆开导致的。
当地龙爆开,暗蓝色的腥液洒下时,屋塌了的村民都跑到了屋外,自然被淋了一头一身。而尹氏族人迁移到这个小村时,以周朝大夫的财力,起的自然都是结实坚固的木屋,所以基本上都没有倒,所以也就没有淋到地龙的腥液。
“请问上仙,为什么我们尹氏族人也最终没能幸免呢?”
青泠道,“我想是与那些呕吐出来的东西有关,你们家里都住进了呕吐的村民吧?最先呕吐的那些青壮年一定是没有到你们家中休息的那些人,他们在外面自家的残屋中过夜,所以接触到了更多腥液。”
众人痛而不语。一个年轻男子痛哭失声,向青泠跪下,“求上仙救救我们的家人,救救村民们吧!”
包括尹端在内,尹氏族人跪倒一地。
远处,数只避雨的寒鸦从屋檐下钻出,似乎很好奇地望望众人。随即,抖抖身上的水珠,“呀呀”几声,如箭般扎进天空。
◇◆◇◆◇◆◇◆
草堂。
两名黑衣人正向端坐草堂上的青年男子禀报。前日的那个黑衣人道,“禀季子,玄暗已醒,让凌天代为叩首谢季子赐仙果之恩。他在入定修炼之前曾道,那水族男子自称为小村之人所敬拜,应是一龙族。”
另一黑衣人略瘦,更高,说话时不带丝毫感情,“刑天奉季子之命潜至小村探听,玄暗的确用了‘化血’,村人几无幸免。尹族仅余数名男子得以逃脱,想来那《关尹子》当实有其事,否则凡人决无可能逃过玄暗的‘化血’。”
刑天再道,“凌天所说之龙族确乃村人所拜之龙王,但除此之外,还另有一神秘男子,似乎也是水族,刑天看不出他的修为,当比那龙王更为高深莫测。”
堂上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沉思不语。凌天和刑天静静等候。
良久,堂上那青年男子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做得很好,都下去罢,让我好好想想。”
◇◆◇◆◇◆◇◆
小山村。
望着跪倒一地的尹氏族人,青泠无法不心生怜悯。但是,那些把内脏都吐出来的村民肯定是没救了,自己又不是大罗金仙,不过一精怪而已,哪有起沉疴生白骨的本事?
不过,他凝视着面前这些人,毕竟还有人幸免于难,想来应该是“静心”有关?对了,水儿为什么也能幸免?
他坦白道,“恕青泠无能,恐怕救得了的不多。不过,也许一部分人还有万一的希望。你们为什么可以幸免,是因为静心吗?”
虽然奇怪青泠竟然知道“静心”,但族长并没有隐瞒,答道,“我们猜想应该如此,至少在这里的都是‘七釜’ 以上的境界。”
“那就是说,即使习过‘静心’,只要不到‘七釜’,也无法幸免?”
族长无言点头。
奇怪,为什么会与境界有关,尹端曾说过,“釜者,化也”,“筹者,物也”,“药者,杂治也”。莫非是与“七釜”才能得到的能力有关?
青泠犹豫片刻,终于问出一个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我从你们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属性的能力或是力量,但却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能让我察觉你们的境界,你们所说的境界到底是什么?‘静心’又到底是什么?”
尹氏族人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可能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想到过,他们只是从弱冠之后便开始反复诵读先祖所授《关尹子》九篇。渐渐地便心有所悟,知道自己明白了一些东西,而且眼力高明,不再受幻像所惑。更深一层次的,便能观星宿,明世事变迁,甚至可以预知一些东西,就如掌握规律之后可以依照规律去推断结果。而这规律,就是“道”,“道”是天下万物的根本,但只能有悟于心,说是说不出来的,正如先祖曾转述的祖师之言,“道可道,非常道”。
道不可说,却可以悟,而“知心无物”之所以是一种最神奇的功法,就是因为它是一种领悟的分享,非是语言,而是感觉,是心灵之间的传递。
面对青泠的询问,不是尹氏族人不想回答,而是无法回答。沉默很久之后,还是尹端缓缓答道:“我想,‘静心’是一种对‘道’的领悟,但这种领悟不是空的,也不是虚的,而是悟通了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并从此可以为已所用。我的境界只到‘五鉴’,还未超越这个境界,所以我虽然知道‘知夫我之一心无气无形,则天地阴阳不能役之。’,但我做不到,因为那只是先祖在《五鉴篇》中告诉我们的,我们并不真正地相信,也没有真正地想明白。一旦我真的相信,真的理解‘知心无物,则知物无物’,我就可以不再受心魔之累,不再受内心幻像的蒙蔽。”
“世人看到的万物,其实本不是万物的本身,而是万物在心中的投影。先祖曾在《关尹子》《五鉴篇》以祖师经中文字作注。注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正是五色,五音,五味让人沉溺其中,忘了其物的本来面目。”
“如果一旦让心‘无气无形’,我们将不再有色,音,味,继而拨开罩在万物之上的迷雾,看到真正的天地,到那时,我想我们离万物之‘道’就会更近了。”
尹端的话如醍醐灌顶一般,让青泠为之一震。
原来如此!
世人知道的万物是通过各种感觉,视、听、味、触、嗅,但这些感觉无一不是在心中生成。虽可说这些感觉是因真实的万物而生,但那永远都不是万物的本来面目。世人通过这些感觉所描述的万物而感知世界,若是描述得准确一些,世人知道的万物就更接近真相,但世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真相。除非,去掉这种感觉,去直接地‘看’万物。
原来是这样,原来“心”反倒是一种束缚。
青泠脸上渐渐展开了一个极其安详的微笑。
“当我见此花时,此花颜色鲜明,”青泠的掌上生出片片荷叶,一只小小的骨朵钻了出来,更开出朵朵青莲,层出不穷。“当我不见此花时,此花幻归寂灭”,青泠闭上眼,那莲花在风中舞动,竟化为一青衣女子,云袖长裙,舞姿翩跹。一个如飞天般的舞步跃起,化为蝴蝶,蝴蝶再化苍鹰,苍鹰复变为流云,……万象纷杂,最后,掌心上只余一点水痕。
秋风拂起他的青衫,猎猎作响,飘然若仙。
众人如梦初醒,几个长者喃喃道,“四符!”,这个仙家男子竟然一步便跨入了“四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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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五味令人口爽”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放在一起,似乎口爽不是坏事。一日同事海撮回来道,“今日吃得挺爽!”细问之,只记得不错,却一时想不起来吃了什么。遂明白何为“令人口爽”,当是指吃得一时痛快却不知食之何物也。可能南方的读者们会更容易理解一些,在南方很多海产讲究原味,少盐少油,一点香葱即可。细细品来,鱼肉细滑,隐隐还有甜香。而那些油炸、酱爆、卤煮等做出来的菜肴,往往只剩下作料的味道,食物的原味已不复可寻。所以,其实是一个道理,当我们沉醉于事物的表相,常常就会忽略更多本质的东西。
俗世纷纷扰扰,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有谁能真正在内心深处找到宁静?常常在锣鼓喧天之后,曲终人散之时,甚至于软玉温香满怀时,心如刀绞般的寂寞,几可让人窒息。
还是那句话,来过,如轮回般一次又一次的来过,可是,你用什么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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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鹣鲽情深
青泠的笑意并未隐去,他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七釜”可以不受地龙毒血的影响。原来如此,“七釜。釜者,化也。人即我,我即人,物即我,我即物……”
“原来是‘血化万千,杀人无形’,”青泠嘴角现出了一丝蔑视,这是地龙族最高深的种族能力,据说来源于其再生术。青泠只隐约听说过高级的地龙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把部分的意识散开,侵入敌人,如果侵入的意识足够强,可直接从体内杀死敌人。
“这些悟通‘物即我,我即物’的人,怎么可能被那么一点点血化的分裂意识控制而杀死自己?快回去试试吧,只要你们的家人还没有死,应该就可以用你们的意识帮他们认清外来的入侵者,帮他们回复清明。”
众人恍然大悟,迅速散去。
青泠在空中一闪身,出现在尹端家的学堂。刚才的大雨没法冲刷屋内,里面如地狱一般,恶臭弥漫,中人欲呕。所有的人都不吐了,却陷入一种更深的昏迷,满地的血块,还有一堆堆让人不愿去想是什么的血肉模糊的东西。
厉龙的拳紧紧握住,指节都发白了,从他咬得咯吱直响的牙缝里挤出一声怒吼,便不见了踪影。“轰隆”数声,从远处龙王祠的方向传来柱折屋倒的声音。
青泠转身离去,他的身后,巨大的水球蓦地出现,哗啦冲下并凝聚成幽蓝的冰块,把所有的一切都冻入冰中。
当青泠来到尹端家的书房时,尹端正以食指点在水儿娘的印堂上,水儿娘并未呕血,只是仍在深深的昏迷之中,尹端蹙着眉头,似乎正在她意识深处寻找。
青泠看了看盘腿而坐的若水,用新悟到的“静心”去察看她的气息,却不禁迷惑起来。这丫头不像是昏迷,却怎么没有若水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微弱,有点像是误食了赤珊瑚之后昏倒,落入寒潭时的若水。
青泠诧异地看着她,若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能感觉到寒珠在她的身体里流转,有点像是离开寒潭那一夜修炼的样子,但那时的气息是若水的,现在的气息是谁?如此微弱的气息,几乎是一个即将消逝的灵魂,却似乎被什么唤醒,挣扎求生,偏又力有不逮。
为什么这股气息会让自己觉得熟悉?就象是曾相处过一些日子的老友重逢?青泠一边沉思,一边下意识地向窗口望去,却正好看到尹端面色越来越白,头上的汗珠颗颗滚落。
尹端刚在前一夜对若水用过“知心无物”,现在再用“静心”去唤醒水儿娘,只觉得阵阵虚脱。但他不能放弃,水儿不能没有娘,他也不能没有这个一直在家里家外任劳任怨的好妻子。可是水儿娘的识海里一片白雾,全是陌生而邪恶的气息,身处其中,连他都有一种绝望欲死的念头。他找不到妻子那熟悉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水儿娘太累了,直接便陷入了最深的梦里,她的意识之海就像不设防的城市一般,轻而易举地就被入侵者占领。
这和“知心无物”不一样,“知心无物”只能在至亲骨肉之间进行,因为他们的身体有一半是相同的,所以意识可以相印刻。而自己与妻子并无血缘,只能用自己对她的记忆来唤醒她的意识。尹端拼命地想,拼命地回忆自己与妻子在一起时的情形。
初见她,是堂嫂指给自己看的,一个娟秀的身影正在溪边洗衣。
新婚时,掀起盖头来看到的女子娇羞地低着头,看不清相貌,无比柔顺。
一年后,水儿出生了,溪边常常会有抱着孩子幸福地呢喃的身影。
寒夜里,为自己送来一杯热茶,顺便在火塘里添上木炭的脚步声。
天刚亮,厨房里的水声,随后早饭的香气便散发出来。
……
尹端的泪水滑下脸颊,妻子嫁给自己十多年了,自己竟然没有正眼看过她?
他突然发现在自己的记忆中没有妻子的模样,只有手边的热茶,起床后的早饭,浆洗过的衣服,承欢膝下的爱女……家中到处都有她的影子,每一件东西都留着她的痕迹,但自己竟从未认真地看过那个默默地做着这一切的女人,尽管她是自己的妻子。
难怪她会睡了,她不求回报地默默付出了那么久,从没要求过什么,只是太累了,而选择了睡去。
尹端在识海中大喊,醒来啊,娘子,醒来啊,我想看看你的样子,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青泠发现尹端越来越不对劲,不但水儿娘没有一点将被唤醒的迹象,连尹端自己都似乎心神失守,这如何还能保持“静心”的境界?
怎么办?青泠着急地想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尽管尹端并不知道曾在无意中教导过自己,但对自己来说,尹端无异于师,无异于父。何况他还是若水的父亲,万一他和水儿娘有什么意外,等若水从修炼中醒来,该如何向若水交代?
但是自己没有水儿娘的记忆和感觉,更没有骨肉关系,怎么可能帮得上忙?
青泠焦急地在书房内转着圈,眼见着尹端的意识都快要开始模糊了,仍然没有办法。他痛苦地望向若水,要是若水还清醒着就好了,她一定可以唤醒自己的父母,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绝不会让孩子为自己而悲痛欲绝。
青泠猛地立住,瞪视着若水旁边正在打着呼的狸猫毛球,打了一个激灵。他终于想起来若水的那种熟悉的气息是什么了,尹端夫妇有救了!
尹端正咬着牙勉力支持,可是他越悲伤,越无法集中心神去唤醒妻子,只见那股陌生的死亡气息已经向自己的识海飘来,再不退出连自己都将保不住。但他仍然不愿意离去,他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机会唤醒妻子,而自己亏欠了她那么多,只怕再没有机会补偿。
这时,清凉的感觉出现在额上,是另一只手指触在自己的眉心。一股泓然如水的意识传了进来,接着,脑海里映出了一幅幅画面。奇异的画面。
像是躺在上午温暖阳光下的池塘,活泼而兴奋的感觉,接下来,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窗内响起,正在念着“六匕”:“匕者,食也。食者,形也。关尹子曰:世之人,以我思异彼思彼思异我思分人我者,殊不知梦中人亦我思异彼思……”
听到自己的诵读声,那种感觉变为恭敬,还似乎在思索。同时,鱼在池塘里游弋,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一只小鸟正落到池边喝水,水面上还漂着落叶……这是一种再奇异不过的感觉,似乎自己就是那池塘,而尹端却在窗内诵着书。
接下来,这感觉的注意力转到岸边,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婴,摇摇晃晃地走入水中。她“呀呀”地发着声音,高兴地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够水中漂浮着的一团灰灰的东西。
没等小婴孩靠近那东西,她就整个跌入池塘,水没过了她的头。这感觉清晰地跟踪着那孩子的动作,她挥舞着小手,乱蹬着小脚,想哭,呛了一口水,喝下去的更多。她拼命地挣扎着,但渐渐地像是没了力气。
似乎那感觉做了点什么,一个小小的暗流出现在那孩子的前方,把她和那团灰灰的东西轻轻一推,便冲上了岸。
尹端恍然大悟,青泠传给他的正是当年水儿落水时发生的事情,他顾不上去想为什么青泠会知道这个连他和水儿娘无从得知的情形,却明白了青泠传这段记忆给他的目的,迅速地,他把这段意识在水儿娘的识海中重现出来。
水儿走入水中了……在水儿娘的识海深处,似乎有什么悸动了一下。
水没过了水儿的头顶,她想抓住什么,拼命挣扎,喝了好几口水……焦急开始在识海中弥漫。
水儿挣扎许久,渐渐地没了力气……
一个身影出现在识海里,迅速托起了已停止挣扎的小小水儿。
水儿娘终于醒了。
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尊称。
两天之后。
小山村里所有的幸存者都聚集到了尹氏宗祠,寥寥无几,偌大的宗祠里空空荡荡。尹家的“静心”高手不多,没能挽救回大部分的族人,除此之外,村民只剩下了村长和几个年轻人,他们在事发时幸运地正在邻居家木屋里议事。
其他的人全都无一幸免。一天前,那些已吐完鲜血的人们再毫无知觉地吐出了各种各样的血块和内脏。有的块太大,吐不出来,腹中竟似有极大的力量在推动,等挤出来后,嘴竟被撕裂到了耳际。也许是把腹内所有的东西都吐完再无可吐,那些受尽折磨的人们才终于死去,再无呼吸和心跳。而那早已没有血色的尸体上竟隐隐地泛出极诡异的蓝色来。
村里各处已被冲洗干净,那些尸体被摆在了宗祠外的空地上。宗祠里的人心情无比沉重,他们无法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但是死者已去,总得入水为安吧?
按照村人对寒潭和龙王的崇拜,这些尸体都会被投入溪水随水而去,其中某些德高望重者还应该被放入寒潭。
青泠不寒而栗,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除了童男童女之外,还总有一些不像是刚摔死的人也会从寒瀑前落入潭中。厉龙从不吃人,更别说死人,潭里也没有吃腐肉的鱼,那些东西收拾得他无比头痛。
尹氏族长却不同意,祖师有言“上善若水”,所以他们崇尚水,尊敬水。何况,这些尸体上的汪汪蓝光正不停地提醒着所有的人,这更像是一场瘟疫。他主张烧掉所有的尸体,而村长宁死都不同意,对他们来说,身体再重要不过,如果烧掉了身体,逝去的灵魂重生时将无可依存,那比死更可怕。
文化和信仰的不同使两人争执不休,最后不得已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在远离小溪和水井的村后小坡上选了一块地,把所有的尸体都深埋起来。
埋葬尸体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青泠和厉龙都没有插手,厉龙一改常态,极为沉默。而青泠知道,只有当死去的人们入土为安之后,活着的人才能开始舔舔伤口,把所有的伤痛埋到心底,再次面对生活。
村里空荡荡的,死寂一片,那些曾在小溪里疯玩打闹的孩子们全都躺在了远处的土坑之中。村口倒下的大槐树旁是一个大大的水坑,昔日村头聊天的身影再也找寻不着。没有人收拾倒塌的茅屋,那些茅屋的主人们几乎全都不在人世。死去的牲畜遍地,似乎被村中的死寂恐吓,连山中的豺狼也不敢来拖走。
晚饭时分,天边的晚霞依旧绚丽,映红了潺潺小溪,但村里没有从田间归来的笑声,没有妇女让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没有鸡飞,没有狗叫,屋上也没有袅袅的炊烟。偶尔的,会传来一两声妇女的悲泣,但也迅速被死一般的寂静吞没。
死者已去,活着的人如行尸走肉,鼓不起面对生活的勇气。
尹端家的书房里,若水仍然盘坐着,而狸猫毛球自从若水入定之日起便不离左右。这猫似乎真有灵性,常常不安地在若水身边徘徊,像是在警惕着什么。厉龙则索性成天呆坐在书房榻上,一动不动。
青泠还是隐隐觉得不安,那半条逃走的地龙去了何处?而它究竟为什么会用如此狠毒的手段,去杀死一群对它而言没有任何威胁的人类?这件事只怕还没有结束,前面还有一场风雨,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躲过的狂风暴雨。
第十八章 宇宙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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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梦星系。
施楠终于从深深的回忆中醒了过来,还带着点岁月的感伤,她望向庄正道,“是的,我们没有能完成真正的‘两仪’,现在的简版‘两仪’只能用于身体素质相当高的人,所以超长距星际航行必须严格挑选船员。也就是说,长时间用‘两仪’进行维生的人,本身不但应该阴阳平衡,而且需要五行平衡,也就是古中国传统医学定义的‘平人’:不偏阴也不偏阳,不偏虚也不偏实。五脏六腑虽相生相克,却不能相乘相侮。就算庄家人修炼有方,遍寻庄氏全族,这样的人恐怕也找不出一千个。所以,超长距的星际旅行,只能严格挑选船员去进行科学勘察或是星际探险,绝对不可能用于星际移民。”
她有些困惑地接着问:“难道庄氏家族竟然要迁移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话一出口她便想起了谢尔曼牧师的话,突然紧张起来,“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庄正道并不直接回答,房间正中出现了一个大星带,一看便知是银河系,太阳系和蝶梦星系清楚地标于其中,随即,以银河系为中心出现了无数的外围星系,逐渐向外延伸出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宇宙星空模型。
“你还没有忘掉多普勒频移吧?”
施楠点点头,却依然困惑,这与多普勒频移有什么关系?庄正道去跟师鹤聊这个还差不多,毕竟自己那个大哥从小就迷宇宙航行,而多普勒频移是勘探和测量星体与船体相对运动的基础,所有宇航迷都耳熟能详。
星星点点的光谱图在宇宙模型星空上升起,每一个主要的星系恒星上都有所标记,而宇宙边缘的星系上方更是密密麻麻的蓝移谱图。
施楠呆住了,蓝移!恒星蓝移!相向运动!她呻吟了一声,上帝啊,难道宇宙开始收缩了?![注]
施楠的反应正在庄正道的意料之中,事实上,除了有些人说什么都不肯相信之外,其他所有人的反应几乎都是如此。他并不说话,却听见施楠低低地念道,
“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
天就挪移,好像书卷被卷起来。
山岭海岛都被挪移离开本位。”
庄正道不禁苦笑,这哪里还是庄家的女儿,怎么反应和谢尔曼牧师一模一样?
谢尔曼牧师在用过餐之后很体贴地告辞离去,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庄正道夫妇和师鹤施楠一起坐在厅里,施楠显然还没有从巨大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她垂着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大家都没有说话,师鹤很能理解小妹的感受,自己刚知道时也完全一样,三月不知肉味。他从屋外搬来了几块木头,在厅里壁炉里升起火来。
施楠望着正一口一口舔食木头的火焰发呆,这温暖的感觉就是家的感觉,大哥真了解自己。突然,她想起一件事情,对师鹤道,“你是现任族长?”
师鹤露出了无奈的笑容,点点头。
“奶奶呢?”“去世了。”
师鹤极简单地答道。他不想告诉施楠,奶奶去世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见见自己最宠爱的小孙女,可是奶奶的病恶化得太快,没来得及找到施楠,她就走了。不管怎么样,奶奶的愿望现在算是实现了,施楠回到了家,希望从此她再不会离开。
施楠的鼻子又是一酸,今天哭得太多了。像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再问道,“庄家打算往哪里迁徙?”
庄正道夫妇只是望着两个孩子,并没答话,还是师鹤回答的。
“我们试图去寻找宇宙爆炸的起点,相信那也是坍塌之后的奇点。假设宇宙的爆炸象一个气球的膨胀,越接近边缘的地方速度就应该越快,一旦回缩,也会是边际的星系会蓝移的越厉害。所以我们通过测试蓝移的程度来试图找到它们共同的一个起爆点,也就是出发点。如果找到了这个点,坍塌的影响应该会最后到达那里。”
“你也知道,我们有着联邦最广域的星图,也有着最远端的星象站,所以我们有最详细和最充足的数据样本,但是……”
施楠静静地听着。
“我们没能找到这个点,”师鹤说,“解向量团的秩不等,方程无解。”
庄氏家族并不是一个势力很大的家庭,和著名的轩辕家族,孔氏家族,李唐家族,尼古拉家族等等不同,庄氏家族甚至都没有清晰的族谱记载可以追溯到他们自认为的祖先。
其实,庄氏家族也从未回避过这个事实。他们的祖先其实是一个忠实的道家信徒,自称“老庄”,他强令子孙必须熟背《庄子》和《老子》,以此为族规里的第一条。可惜的是,长达数代的烽火战乱和那场灾难性的磁暴同样使得庄氏家族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文献,留传下来的只有部分的《老子》和《庄子》,但也已经是全宙斯联邦保留最全的道家文献了,其它的一些如《列子》等都早已佚失了。
庄家除了世代口耳相传下来的道家文献之外,还有一套“南华经”,是道家修长生的内功,时光对庄氏家族的影响要远小于世人,所以庄家人都有着世人羡慕至极的长寿。
而庄家上一代的族长正是庄正道。庄正道为人极耿直,严守规矩,决不通融。但倔强的施楠却放弃了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季鹏。
季鹏并不姓季,那是他的名,或者说,是部分的名。他有着一个长长的姓氏,何塞?莱若耶夫?默?凯奇,这个姓氏说明了一切。虽然奇迹般地不知是哪一代的华族血统在他身上占了上风,他的长相极像华族人,但他本身实在是有着无比复杂的血统,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联邦。
庄氏族规里不知被哪一代唯血统论的族长加过一条,强烈建议庄氏族人只能与同为华族之人通婚,以保持血统的纯净。那个族长相信,庄氏家族对天道的敏感来自于世代遗传的对先圣的记忆,烙印在基因中,而非头脑里。如果与异族通婚,血统混杂后的庄家将失去追寻天道的能力和动力。
当然,联邦时代里再没有什么传男不传女之说,只要新婚夫妇决定留在蝶梦星系,新加入的家族成员同样可以得授“南华经”,不过,也必须开始背诵族里的道家经典。
这对很多家族之外的人来说,有如梦魇。首先联邦通行语并不是华文,而是人们造出的一种没有文化底蕴的极简单的世界语,虽然华文是三大辅助联邦语之一,但除非是华族人,很难真正掌握这种语言。其次,即使是华族人都无比头痛的是,庄家要求不但能背诵“老庄”,还必须记忆下来每一个字的写法,这简直就是要命。那里面有一半以上的字都早已不再使用,何况现代太多的华族人只会说,不再会写那种古老的字体。
最高的要求是要能理解《老子》和《庄子》的残篇,幸亏这只是进入核心居住星北冥星的要求。是知道《庄子》中好多句段都如同梦呓一般,每个字都认识,放在一起便不知所云。比如那个“齐物论”里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要想越过之一关,非近百年的钻研不能全功,当然,蝶梦星系其余六颗居住星上的家族成员就不必为此烦心了。
季鹏却是一个异数,他从小就对华族华文有着浓厚的兴趣,到遇上施楠时已有相当高的华文造诣,施楠身上飘逸的道家气质对他而言,无异于仙子。施楠也颇为欣赏这个可以和自己谈点华族历史的年轻人,虽然他对古籍的认识远不及自己,但喜欢别出蹊径,把其它文化里的一些东西用来作映照,常常便引发自己更深一步的领悟。相识不久,两人很快就开始频频约会。
循经卫道的庄正道自然决不可能接受像季鹏这样的女婿,他很干脆地禁止季鹏踏入蝶梦星系半步。同时也给女儿下了禁足令,勒令两人停止来往,否则将按族规剥夺施楠在庄家的一切权利,包括“南华经”。施楠当时还不到四十岁,是在地球联邦读高级教育时遇到的季鹏。她痛恨父亲这种不问青红皂白的作风,更痛恨那个被父亲统治的让她连喘口气都要先探头看看父亲在不在的家,于是她放弃了世人梦寐以求的“南华经”,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姓氏,随季鹏闯荡天下。
季鹏有着天生的对市场和商战的天份,而施楠则拥有庄家族人天生的对“道”的敏感,加上她对古医学和人体的深刻认识,几次小小的挫折之后,两人创立“易”公司,很快便大获成功。这两人在事业上是绝配,但不知道怎么,就是没有结婚的缘份。也许,当初施楠根本就不是为了爱情而与家族决裂,而是一种为了叛逆的叛逆。
施楠心绪纷转,师鹤说“方程无解”并不在施楠的意料之外,她在书房里念的正是圣经《启示录》中的文字,是天使向先知约翰所描述的旧天地即将灭亡时的情景。既然是来自上帝的惩罚,就不会给人类以科学能解决的机会,即使是自诩最受天地宠爱的庄氏家族也不可能例外。
庄家被联邦认为是天之骄子,他们不但拥有《老子》《庄子》和“南华经”,还有一个美誉——“北冥之鹏”。
《庄子?逍遥游》中曾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就像是血液里流淌着鲲对飞翔的渴望一般,无际的天空和浩瀚的宇宙对庄家的男子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是一种骨子深处想挣脱束缚,遨游逍遥的梦想。同时,他们也如鹏之化于鲲,展翅即行千万里,有着天生的对宇航和空间探索的本能,他们被誉为天生的空翔者。
优秀的空航师在庄家世代层出不穷,也因此使得庄氏家族拥有了对宇宙空间最深刻的认识,如师鹤所说,庄家有全联邦最广域的星图和最远端的星象站,因为庄家不但有最优秀的空航师,还有联邦最先进的宇航技术。秉承“无为”的思想,庄氏家族从不尚战,但他们的“御风”舰队是联邦最快,星空航域最广的舰队,庄氏男儿们仗以遨游天际,无可比肩。
其中,师鹤更是被称为“晨星”,因为他有无人能及的对星空的感觉,对飞行的狂热爱好给了他如神谕般的第七感,有时甚至能以之预感前途吉凶。他一个人就可以进行中长距的星际穿越,更可以以纯熟的技巧勘探黑洞并逃离黑洞。而有庄家“南华经”之助,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星图都如同镌刻在他心中,有他在的星际舰队绝对不会迷航,他就是指路的晨星。
令所有人都扼腕痛惜的是,施楠离去之后,做为庄正道唯一的孩子,师鹤可以选择的职业只有一个,就是成为庄氏族长。多年以后,施楠才能体会出师鹤倚在他那艘最喜欢的云梭前说起驼鸟时的心情,在责任和天性之间,施楠先选择了任情而为,而给师鹤剩下的,只有责任。
施楠尊敬地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庄氏族长,在联邦里,近四百岁已是垂垂老者,而在庄家,师鹤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她绝不相信自己的大哥面对灾难时会坐以待毙,她不说话,仍静静地等待着师鹤继续下去,昔日率领“御风”舰队的“晨星”一定可以指引庄氏全族找到正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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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宇宙大爆炸理论的其中一个支持论据就是多普勒频移的红移。红移代表光谱中的相应部分在往偏红外的方向移动,即频率比正常的变低,这说明那颗恒星正在加速离我们远去。由于宇宙中绝大多数的恒星光谱都是红移,即绝大多数的星系都在远去,这才说明了宇宙正在膨胀。宇宙有三个模型,无限膨胀,有限膨胀,和膨胀与坍塌交替。这里用的是会坍塌的模型,即到了一定的时间,宇宙会再次回缩,坍塌回一个奇点。回缩的过程与膨胀相反,既然各大星系都会加速接近,所以光谱会蓝移。本文曾经对此有一定的描写,但最后忍痛割爱,删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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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浮云游子
面对小妹如此清澈而满含信任的眼睛,师鹤心中一片温暖。尽管当年小妹一走了之,把这个责任扔给了自己,但自己从没有抱怨过,男人天生的不就应该比女人承担更多的责任吗?世界上再没有人会比小妹更了解自己,也再没有人会比自己更理解小妹,哪怕是小妹她自己。
师鹤脸上的一抹笑容赶去了这个话题的无奈,“小妹,换了是你,会怎么做?”
没想到大哥会这么问,施楠低头想了想,摇摇头,“我不适合发表意见。你也知道我的信仰,让我来说,我会建议全族都忏悔,回到神的怀抱里,基督会在神面前为我们代求的。”
小妹竟然耍赖?师鹤终于笑出声来,“少蒙我了,别忘了,我们这儿有谢尔曼牧师。牧师说,神要世人耐心等候。敌基督到来的时候,我们会遭受苦难,但最后在生命册上的人一定能回到神的怀抱之中。他可没说我们就应该束手待毙。”
施楠终于微笑,这就是基督教的魅力所在,对佛家来说,今世的一切都是空,永远只有来世最好;对道家而言,一切的万物都是由规律而来,无为,则无不为,就应该坐忘,安时处顺。只有基督教,不但给了来生的希望,同时也要求人们必须在尘世中积极进取。她微笑不语,等着师鹤说下去。
师鹤摇摇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刚才说了,我们算不出来宇宙的奇点在哪里。但是,之后我们仔细想想,这个观点其实是有很大缺陷的。如果真如我们想像的那样,宇宙在奇点爆炸,所有物质在三纳秒之内生成,随即便开始了直到不久之前才停止的膨胀期,那么,我们找到了奇点也没有用,因为从奇点出发的所有物质都是向外的向量,而且没有可能因碰撞而折回。”
“也就是说,即使真有奇点位置被我们找到,那里将是一片荒芜的空间,少有物质存在,或者,满布着早就在理论上发现但从未找到过的暗物质。那里将几乎没有舰船可以停泊的地方,没有星系,更谈不上适合我们居住的天地。即使到了那里,我们也将如太空中的一艘孤舟,在宇宙坍塌回一个奇点之前,便先因为弹尽粮绝,或是对天地的深深怀念,而无意于人世。”
施楠的兴致被提了起来,庄正道既然谈到了超长距星际移民的问题,那一定是找到了办法,她开始真正地去思考这个问题。师鹤问得好,如果是自己,会带领全族怎么做?
良久,施楠终于放弃了,“我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庄家逃过这场灾难。我还是听听族长有何高见吧?”
师鹤苦着脸,“我们也没有办法。别看我们自诩为天之骄子,但天地都要毁灭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直到有一天,看到我又在那里长吁短叹,母亲安慰我道,古人面对如地震、洪水等天灾人祸时,同样的恐惧,但不管死掉多少人,人类都还存留于世。《道德经》有曰,天将救之,以慈卫之。不管是多么困难的情况,我们就算是听天由命,也不可失去希望。”
施楠极其崇敬地望向母亲,正好看到庄正道充满爱意地轻轻地捏了一下如月的手,她心中一酸,身处大变时才可见一个人的真性情,父亲并不如自己想像般那么专横霸道,水火不进。
“母亲无意提及的地震提醒了我。如果把这场灾难看作一场地震,那我们见招拆招,也应该先到一个空间更广阔而星系更稀少的星野中去。从星系的相对运动计算,蝶梦星系和太阳系,包括银河系都不在宇宙的核心位置,这种地方只能在我们已知的靠近宇宙核心的最远的星空里去找,而我们最终发现了这样的一个地方。”
在书房里出现过的宇宙模型再现,只是没有了光谱图。从蝶梦星系为起点,一支箭头向外急冲而出,跨越了几乎全部星空,指向一片稀疏的星域。随即,星域放大,出现了一幅星图。这是一个无比辽阔的空间,目之所及只有一颗明亮的恒星,而最近的星系都在极远处。环绕着这颗恒星的是五颗行星,令人惊奇的是,其中从第三星到第五星,是由绿到蓝的颜色,这种颜色,在星空勘探中常常就意味着,水,和生命。
“这个星系,我们称之为‘南冥’,如果你还没把‘逍遥游’忘了的话,‘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而这,似乎就是我们庄家的宿命。”
星图隐去,师鹤笑着说,“易公司的施楠女士,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和您合作了吗?我们需要为大多数的老弱族人着想,你该不会希望我把刚学会走路的小孙子扔在北冥吧?”
施楠的脸红了,她偷眼看了看庄正道,后者也在微笑着,从未见过父亲的脸上有过这样慈爱的笑容。
突然,施楠的胸口如被大锤重击,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我是个笨蛋啊!自以为是,不可救药的笨蛋!
什么庄家和易公司的交易,什么两仪的终极版,根本就是一个父亲在哄离家多年的孩子回家!还给足了面子!
以庄家对“道”的研究,哪里会弱于施楠在“易”上那点工夫?联邦虽然从“易”公司那里订购“两仪”作为星际舰队的维生仓标配,但很少有大家族与“易”公司联系,而每个大的家族都有自己的星际战舰和星际勘探队,其维生仓的配置比起“两仪”,只高不低。更何况是施楠自己家族“北冥之鹏”的“御风”舰队?自己刚离开时,大哥已经能轻而易举地把小小的云梭改成遨游星际的星梭,以他的本事,庄家的实力,怎么可能坐等自己那点小小的聪明?
又羞又愧,施楠羞把头埋到母亲怀里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却仍羞愧地不愿意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
一叶障目啊,自以为是的自己一直在用想像中的仇恨蒙蔽双眼,就如“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人一样,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寂寞的世界。殊不知,这个世界上到处是温暖和爱意,只不过全被自己拒之门外,拒不承认。
突然一丝明悟出现在心头,“天下之理,舍亲就疏,舍本就末,舍贤就愚,舍近就远,可暂而已,久则害生。”,这正是“九药”中的句子。
没错,世人都常常忽视眼前,却追逐一些遥远的东西。他们忽视最亲的家人,反而出去在别处寻找安慰;不知道抓住今天,却妄然地幻想明天可以如何如何;不去从最基本的事情做起,只盼着好事情从天而降,就那么落到自己头上……这便是世人,天下常事。但的确,可暂为之,久则害生。自己像一只驼鸟一样,躲了那么些年,舍亲就疏啊;而且始终不敢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只道这里是一个缺少爱的地方,却从来不肯承认,当年父亲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爱自己。自己走遍天涯,舍近就远,舍本逐末,以为是在追寻爱情。但事实证明,爱就在家里,在自己头也不回离开的地方。
施楠猛然清醒过来,原来还在家里的大厅之中,自己还是满怀羞愧地躲在母亲怀中。父母和大哥正关切地看着自己,木头在壁炉里噼啪做响。一切还是刚才的样子,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木头还是那块正在燃烧的木头,但以往总觉得木头就是可以用来燃烧取火,让自己感觉温暖的东西。现在看来,木头就是木头,不因为对“我”有用,它便是块好木头。就如同心境变了,世界也就变了。而除了温暖,那木被热燃起的火焰如斯迷人,不时有小点的木质爆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星从内中溅出,幻出数朵艳丽的火花……世界在施楠面前陡然丰富起来,施楠恍然大悟,原来世界没变,是自己变了。“静心”已经突破“九药”进入了“八筹”,终于把“物”和“我”分开,而以往所忽视的大大小小的事物竟在眼前一一展现。施楠欣喜地环顾四周,母亲还是那么温柔慈爱,眉宇之间却稍有忧色,大哥虽然还是如两百年前的青年模样,自己刚才却没有发现他的从容气度。而母亲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仍然是剑眉如怒,面如刀削般的冷漠,但那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却有着自己以前从未注意到的关爱。
施楠并不擦去脸上的泪痕,直接起身走到庄正道面前跪下。
“父亲,我错了,我想要回家了。您原谅我吧!”
庄正道老怀大慰,把施楠拉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好,我庄正道的女儿,敢作敢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回家的。”
如月在旁边嗔道,“小楠在外面的日子,你不知道有多焦心呢,现在倒是嘴硬起来了。”
庄正道不以为忤地哈哈大笑,施楠望着开怀大笑的父亲,一直以来沉重的心情竟瞬间轻快起来。父亲变了,再不是以往那个不怒自威,容不得丝毫侵犯的族长,现在的父亲更像个老人,一个和蔼慈祥的老人。
施楠回族的消息很快就在蝶梦星系传开了。施楠当年在庄家就以叛逆和天份而著称,也许真如那个唯血统论的族长所言,在她的血管里似乎奔流着古老祖先的血液,她不但对祖传的那点《老子》《庄子》倒背如流,还常发奇想奇论,其识见令长辈们都自叹不如。其实,若不是因为施楠的叛逆性格和早早的离家出走,她本应该就是下一任族长。庄家的男儿们都执着于鲲鹏展翅,遨游星空,师鹤更是天生的“御风”领袖,施楠师鹤本是一对佳儿佳女,让无数族人都深深羡慕庄正道和如月的好福气。谁知施楠竟因婚姻之事与家族决裂,一去便是两百多年,当年斥责过她的族中长辈相继作古,而儿时的伙伴们也都成为了族里的中坚力量。
施楠的归来,让所有知道内情的族人精神都为之一振。从小便沉浸在老庄之中的庄氏族人相信天道循环,再大的灾难都一定会有解决的方法。比起那个沉迷星空的师鹤来,施楠,显然更像是庄家的精神领袖。
第二十章 江如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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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暗夜。乌云密布,几乎看不到月亮。
偶尔地,月亮从云间洒下束束银光,正照在一座高山上。山极高,隐约的月光下,在最高的峰前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这是一座从峰顶探身而出的高崖,在离地数百丈之高的地方,俯瞰着下面的沃野千里。
若是晴日,站在高崖上可见下面稻田处处,民居如繁星点点,这里四季常绿,气候温暖,盛产稻、麦、黍、稷、豆、芋,百谷自生,冬夏播种,是著名的产粮区。而一条大江从雪山深处呼啸而来,两岸万山叠翠,连绵不绝。
似乎是在大山里受尽仄迫和挤压,一出山口江水便如狂放不羁的野马一般奔涌不息。大江带来了大量的冲积泥沙,无比肥沃,所到之处尽是片片紫色的沃土。百姓安居乐业,靠水而生,依水而作,舟水而行。这条大江就是一条生命之江,它哺育了两岸的人们,也孕育了这里的文明。
但同时,它也是一条狂暴的河流。江从万山丛中,峡谷窄地急驰而来,冲力极大,裹来大量泥沙和石块。进入平地之后,流速陡降,泥沙便会渐渐沉积下来。尽管这给两岸的百姓带来了沃野千里,但也不断地淤塞着河道,抬高了河床。一旦到了每年山洪暴发之时,从上游山林狂泻而下的洪水夹杂着无数的山石,木头等,轻而易举地便可撕开人们的堤岸。沃土转眼变为泽国,家园沦丧,生灵涂炭。
人们努力了不知多少世代,从上古时的鲧,禹,到后世的代代蜀王,无数的能人先辈皓首穷经,苦寻治水良方。而那一层层围江而建的防线,倾注了无数百姓的心血汗水,甚至是与大江抗争时的条条性命,终于算是把这匹野马拴在了平原之中。
此刻,大江正在下面的黑暗中永不停息地默默流淌,听不见水声,但却如同动脉一样为整个沃土平原输送着血液。
那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站在高崖之上,静静地俯瞰着脚下的土地和奔腾的大江。
良久,那女子轻叹口气,道,“渊哥,你可想好了?”
男子和她并肩而立,慨然长叹,并不答话。
女子知无法再劝,行至高崖之前,夜风飒飒,拂起她长长衣襟和一头秀发,如暗夜的精灵。
她面向崖前平原盘坐,左手拇指与中指相搭,手心朝天,放在胸前。再咬破右手食指,以拇指扣住中指和无名指,小指略弯,就那么凌空地向着虚空中画去。每画完一笔,小指弹出,再弯回时食指上又是鲜红的血液涌出,接着再画下一笔。
夜色浓重,那些血液所成的笔划却奇异地闪着暗红的光,并不坠下,而是停留在虚空之中。那女子一笔一笔地画去,越来越慢,每一笔似乎都要耗去全身的力气,她的额上开始渗出了晶莹的汗珠,脊背却挺得笔直,在夜风中一动不动。
虚空里的血图已经初具雏形,如一条张眉怒目,凶猛无比的龙,翔于九天。龙形极为简单,却也极为传神,转折之势,灵动矫健。更为诡异的是,如果此时有人望向崖下的沃野,女子每划出的一笔都正好落在那条奔腾的大江之上,大江蜿蜒之势恰是虚空中的龙形。
最后一笔下去,翔龙已经画完。此时女子身上的衣衫尽湿,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旁边那男子默默地看着,眼里毫不掩饰的焦虑和心痛,但他知道,这龙形画一旦开始,便再也停止不得。
稍停了半刻,女子再一次缓缓地弹出右手小指,这一次,食指上只微微地渗出血珠。那女子似乎早有准备,胸前的左手倏忽翻下,划了一个小圈,重重地击上左胸。一口鲜血猛地从女子口中喷出,她用右手飞快地一挽,以心血飞速地在龙形的四爪处点了四个点,这血色更暗,却红得如同宝石。
女子收回右手,竖起食指捏了一个诀。她以左手托住右手放在胸前,闭目不动,身子仍昂然挺立。那鲜血画成的龙形图在虚空中逐渐淡去,而如红宝石一般的四颗血点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忽然,四点光芒从血点中射出,投向崖下的大江。
由远及近,大江两岸如被血芒点着了四个火堆,熊熊燃烧一般,越燃越烈。随着火堆的燃烧,盘坐的女子面色更加苍白,身子竟摇摇如坠。
突然,火焰一闪而没,电光火石之间,四条红芒倒卷而回。旁边的那男子迅速持一物往上一兜,血光隐去无踪。来不及揣入袖中,男子把那物往身后一抛,一个箭步冲上前,正好抱住了将要往崖下倒去的女子。
数天之后。百里之外。一座繁华的都城。
城依山形,沿古道成新月形分布,河流众多,从城外城内蜿蜒而过,水流清澈。
城南,两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汇在一起,店铺极多,除了日常的用品和食物,还有远行而来的一条条商船,船上或是满载的盐包,或是如小山般的漆器,更有讲究的座船,一匹匹的丝绸锦缎正从跳板上搬运上去。街市繁华,人声鼎沸。
稍往北去,商贾店铺略少,道旁多是一座座两层的木楼或是竹楼,以桩木为基础,打入地下,其上架设梁木,用以承托二层的楼面。这些小楼一般都在水边,部分桩木直接架于河水近岸,前门临街,后厅则凌驾于水面之上。从楼里隐隐传出丝竹之声,有十数家更是在屋外水上高高地挑出面面青旗来。
在其中一座颇为雅致的小楼之上,碧青的竹帘正遮挡着秋日的夕照,两名男子席地而坐,席上有几,几上数盘鲜果。两名男子中,年长者白面长须,玉冠黑衫,前襟下摆处却以白灰红三色丝线绣出一幅雪竹图来,雪下的竹茎上还有斑斑血痕,似是斑竹。年轻者正好相反,一身素白,几个龙飞凤舞一般的墨字,似要挣衣而出。
那名年轻男子手里持着一支发黄的竹筒,一边往年长者的杯内斟酒,一边含笑道,“西叔子,此乃郫城名酒,郫筒酒。于渊知叔子雅量,此酒清而厚味,冽而回暖,实是奇酒。”
一条青线从竹筒里泻入杯中,屋里满溢着如林的清香。
那被称为“西叔子”的年长男子举杯饮净,动容颔首道,“蜀中多名酒,此言实不我欺。”
于渊再替他满上,“于渊还备了几种酒浆请叔子品评。酒再好,也需解酒意者。名酒于我等愚鲁,无异明珠投暗。”
西叔子道,“渊儿不必过谦。我未到蜀地,已近十年,此次大人差我前来,非是品酒赏花,乃是另有要事。”
于渊肃然,垂手恭听。西叔子道,“渊儿你承大人之命,已在蜀都经营多年,如今王上欲征蜀地,不知渊儿有何建议?”
于渊并不惊讶,此事早在意料之中。他坦然道:“于渊受大人厚恩,无以为报,当效死命。数年来,于渊无日不忘大人叮咛,在蜀王王廷忍辱负重,被那贼王委以重任。本来于渊数次可报父仇,但报仇之后便无法报恩,忠孝难以两全,于渊取忠而舍孝矣。”
“依于渊陋见,贼王若死,蜀地反而难得,不如留其狗命,以图其土。然蜀地之难,在于路途艰险。仅水路勉强可通,仍需穿越峡谷急流,商船多用纤夫,但人力难胜天威,死伤颇重。而兵船庞大,更是无法逆流而上。于渊以为,不宜图水路。”
西叔子捋须微笑不语。
于渊再道,“蜀之北乃秦岭,岭高万仞,无路可通。然一旦路通,兵士可源源而来。蜀人故步而封,夜郎自大,自恃秦岭天险,从不于北地设防。一旦大人由北路而下,当可轻取蜀都,并吞巴蜀。”
西叔子拍案叫好,“大人果未看错渊儿,渊儿灼见,竟与大人相同。只是,路将安出?”
于渊正要回答,前厅门前有人低唤。于渊微微皱眉,西叔子却不以为意,“去吧,应是荷花寻你。”于渊苦笑道,“荷花向来体弱,不免多事,还求叔子见谅。”他起身恭恭敬敬地施礼,退出房间。
到了屋外,于渊面上的恭敬神色变回漠然。台下一黑衣人恭恭敬敬地禀道,“禀季子,玄暗求见。”
这于渊竟然便是前日草堂里的那个“季子”!
“终于出关了?也好,这几日我正走不开。让他先到草堂候着吧。”
想了想,于渊叫住正要离开的黑衣人,“凌天,还是我去他那里。你请夫人陪西叔子叙叙,就道我被夫人差去配药了。”
凌天诺然,于渊先入屋去向西叔子告了罪,再出门向东而去。
玄暗正在屋内等候凌天。他并不矮,但体形太魁梧,个头便显不出来。一张极其平凡的脸,走入人群中便再找寻不着。但他周身却散发着奇怪的气息,就像一个人在深夜遇鬼时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浑身发凉,腿肚子抽筋。
玄暗没想到来的是于渊,倒身便拜。于渊极其温和地把他扶了起来,打量一下道,“玄暗,你还没大好,还是再休息几天罢。”
玄暗顿首道,“多劳季子挂心。玄暗得以痊可,全赖季子所赐仙果。那孽龙害玄暗有负季子重托,此仇不报,玄暗再不为人。”
于渊叹道,“是我考虑不周,本以为龙王仅是村里愚夫蠢妇捏造,未曾想真有此事且正当其时,玄暗势单力孤,又事出未料,非是玄暗之错。”
“孽龙无耻,竟然偷袭。玄暗本不想节外生枝,那物非要多管闲事,若是让玄暗与他真刀真枪正面而战,小小水族决不是玄暗的对手。”玄暗的眼里射出恨恨的寒芒,颇不服气地说,“求季子恩准玄暗报仇,此次定为季子取回《关尹子》九篇。”
“不急不急,《关尹子》不过传说,是否真有还不见得。玄暗乃西南名将,不值得为此一传说与龙王相争。”
玄暗猛地跪下,额头触地,大声道,“玄暗不杀那孽龙,誓不再化身为人。”
于渊无奈地叹了口气,“玄暗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你并不知晓,西叔子已抵成都,数日后将折返咸阳。我本想请玄暗随身保护,至于《关尹子》和那孽龙,可待玄暗回来之后再说。”
玄暗叩首不语。
于渊只好不再坚持,“既然如此,玄暗需带多少人手?”
“只玄暗一人即可,玄暗离去前,曾拼着百年修行血化万千,”玄暗一脸的狠毒,“季子放心,若那尹家真有《关尹子》,一定不会受血化万千影响,但其家眷朋友却决无可能幸免,到时玄暗以其家人相要挟,尹家想不交出《关尹子》都不行。”
于渊沉吟片刻后道,“让凌天助你吧,玄暗只需着意于那条孽龙,其余琐事交给凌天即可。”
玄暗轰然应诺。
第二十一章 时间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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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梦星系。
师鹤在奶奶的房间里找到了正盘坐床上的施楠,他一进门,施楠便睁开眼甜甜一笑,脸上依稀还是旧日的少女模样。师鹤一愣,小妹似乎比初见时又年轻了一些?他疑惑地望着施楠,眼里满是询问。
兄妹俩之间从小就没有秘密,施楠再微微一笑,“我在练功,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我静静地感觉着身体自己练功,冰火完全不受我控制地流转。”
“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想问问你这个庄氏家族的族长。你可听说过人世间?”
“人世间?什么人世间?”师鹤显然并不清楚。
“据说是一个叫‘轩辕’的虚网公司推出的虚拟网络世界,”施楠不禁回想起在人世间里的经历,那决不是一个虚拟世界那么简单,“而我这个功夫,就是在那里面学的。”
师鹤皱皱眉头,“有这种虚拟世界?能用意识同时控制虚网和真实的身体?不可能吧?”
“我也不相信,但是当我从人世间里退出来的时候,身体竟年轻了几十岁,而且还在不断地变化,如脱胎换骨。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在那个叫人世间的世界里有许多奇遇,包括现在礇体里这冰与火的力量。我想,这些东西在游戏世界中应该算是再正常不过的情节,但奇怪就奇怪在,你也看到了,即使我不在那个世界之中,我仍然能感觉到体内火的循环和冰的流动,而且,似乎这正是我的身体越来越年轻的原因。”
“我现在只希望,将来我不至于得去和你的小孙子做伴。”施楠开了个小玩笑。
师鹤却听得心惊,施楠放弃了庄家的“南华经”,她不明白练功倒底意味着什么。人的体位和姿态对于经脉和穴位有着很大的影响,根本就不可能随时随地都在练功。没有意识控制下的内息流转则更是危险,长期以往,几乎都会以走火入魔告终。
师鹤抓起妹妹的手,想送入一点内息进去查看。这次反弹的力道很大,虽然不能达到把他的手弹开的地步,但他的内息却根本就送不进去。师鹤不敢再试,现在施楠的体内显然正在生成一种强大的力量,贸然送入内息恐怕会迅速破坏搅乱那种现在还算是平衡的状态。
见师鹤一脸严肃,施楠猜想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一定不妙。但她天性淡泊,并不以为意,更何况,这种状况她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了。
“大哥你别担心了,反正我也活了三百岁。如果不回家,在联邦里,这个岁数也就该知足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点年纪,在家里只能算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师鹤沉吟了一下,“反正迟早‘南华经’会传授给你的,要不就是现在吧。”
等兄妹俩找到庄正道时,他正在书房里望着北冥星系的人口分布图沉思。师鹤有点惭愧,自己一向忙于在星空中寻找南冥,显然不是个称职的族长。不过施楠回来就好了,这个位置让她来坐比自己合适。
待得师鹤说明缘由,庄正道的两道浓眉拧了起来,“师鹤,你这是关心则乱。‘南华经’的总纲便是‘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所谓‘缘督以为经’,除了修炼之方,更多的含义在于要听凭天命,顺应自然。其实不单是‘南华经’,庄家一向顺天势而行,你忘记了道德经的‘为无为,而无不为’?施楠现在的状态,恐怕不是我们所能理解,此时‘无为’只怕远胜‘有为’。 我不认为现在让施楠去练习‘南华经’是个好时机。”
“父亲,那该怎么办?就让小妹这个样子下去吗?”
庄正道沉吟片刻,“师楠,你说这是从那个叫‘人世间’的地方得到的?”
“是的,父亲。”
“人世间是轩辕家族发布的一个虚拟世界?以虚拟晶片接入到天网上的一个专用节点?”
施楠有些犹疑,她真的没有玩过虚网游戏,不知道正常的虚网游戏是什么样,对她来说,文字游戏远比虚网游戏有意思多了。
“随晶石来的附言上是这么说的。但我没有感觉曾接入天网,也没有任何的角色选择等等,直接便进入了那个世界。”
施楠忆起了在人世间里的种种遭遇,对了,不单是冰火流转,还有“静心”,函谷关令尹喜和他的《关尹子》九篇!
“父亲,您还记得那个因紫气东来而遇老子,最后得授《道德经》的尹喜?他最后是随老子西出函谷关了吗?”
施楠突然从“人世间”跳到函谷关令尹喜,让庄正道和师鹤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尹喜没有随老子西去,而是南下,至成都青羊肆再遇老子,得传《道德经》补遗篇。后来这个尹喜更是写出九篇《关尹子》,从一宇到九药,据说此书正是解开《道德经》天地之迷的关键。”
庄正道和师鹤面面相觑。施楠在说些什么?什么《关尹子》,哪来的《道德经》补遗篇?
“这些,都是我从‘人世间’里得知的。”施楠最后补充了一句。
庄家父子俩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拟世界的一个故事,这倒是很平常的虚网做法。
施楠知道他们和自己最初所想一样,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细读过《关尹子》里的文字。施楠望着他们,把自己记下的《关尹子》背了出来,奇怪的是,原先在穿梭舰上最为清晰的是“九药篇”,而现在却是“八筹”。
“筹者,物也。关尹子曰:古之善揲蓍灼龟者,能于今中示古,古中示今,高中示下,下中示高,小中示大,大中示小……”
庄正道和师鹤越听越是心惊,这哪里像是一个虚网故事就可以编得出来的东西?这根本就是道经!连庄家都不得而知的道经!
施楠念完“八筹”,一双清澈的眼睛望定父兄,两人吃惊的神态尽在眼底。
师鹤突然想起在中转站时听到施楠所念的那几句话,“勿轻小事,小隙沉舟……勿轻小人,小人贼国……”,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反复地念叨这几句话,“勿轻小事……小隙沉舟……勿轻小人……小人贼国……”,猛然间,他想起来了。
经史岛!没错,是经史岛!
庄正道神色一凛,似乎想起了什么。施楠好奇地看着师鹤,等着他的解释。
“知道我们族里的《老子》和《庄子》残篇是怎么来的吗?”
“先是母亲一句一句地教我背下,再大一点之后,是你教我学写的。族中传说,在机械文明和烽火战乱中,是祖先们口耳相传,才能保存下现在这些文字。”施楠答道。
“不错,但这些全都是残篇,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还有一些残句?”
施楠若有所思,不错,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心中灵机一触,她终于明白大哥想要说明什么了。
在机械文明之前,古中国曾经历过好几次大黄金时代,而道家学说曾经无比辉煌。且不说汉时好几代皇帝都曾奉黄老学说为圭臬,在盛唐时期,因皇帝乃是李姓,老子李耳更被唐皇帝认为族祖,据故老相传,唐高宗甚至追号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
虽然道家延续到了后来,变成了以卜筮、占候、堪舆、奇门遁甲等为特征的道教,但很多的思想在几千年里却已经深入人心。施楠喃喃念道,“道可道,非常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治大国若烹小鲜”。还有若干成语,如朝三暮四,无中生有,庖丁解牛,相濡以沫等等,都是已进入华族人语言之中的道家哲学思想。
师鹤知道施楠已经明白自已的意思,接着说了下去。
“小妹,经史岛是咱们族中长老才能去的地方,你其实也去过,只不过你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罢了。在那里,我们会搜集所有华族语言里与道家经典相近或是相似的俗语或是古话,尽量去考证这些句子是不是真正的残句,如果是,就会把它们纳入已有的道经的框架之中。再通过族里的口耳相传,代代地传下去。”
“虽然没有多少古籍可以做参考,但我们的确发现了很多极似道经的句子,却放不入《庄子》,《老子》,或是《黄帝道经》现有的篇章之中。你说的那几句话,就是这一类的句子,难怪我觉得熟悉,原来正是在经史岛见过。”
施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关尹子》似乎真有其事,那么,尹喜呢?
“如果人世间所描述的都是真实,那函谷关令尹喜就应该是《关尹子》的著者。”
“尹喜?关尹子?”庄正道迟疑着,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东西,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
“对了!”师鹤有点激动,“尹喜是否就是《庄子?天下篇》中提到的关尹?在天下篇中,同时提到了关尹与老聃,我们一直猜测这关尹应该是与老子、庄子差不多时代的人,会否此人便是函谷关令尹喜?只不过我们将此名解为一姓关名尹或是字尹的先贤,其实古代的确有以官职名带姓氏的称法,莫非此关尹便是指函谷关令尹喜?”
“有道理,”施楠被师鹤提醒,“《列子》里似乎有一篇学射的篇章,虽然文字已经佚失,但传说故事中,列子正是向关尹请教的!是了,关尹子一定是与庄子、老子、列子同时代的道家先贤,而且,看来正是函谷关令尹喜!”
缺失的历史被串了起来,房内的三个人都激动地眼睛发亮。
但人世间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既然虚网轩辕是轩辕家族的公司,为什么要通过人世间把这么珍贵的道经告诉我?”施楠颇为困惑。
庄正道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东西是轩辕家族要告诉你的。师楠,从你的描述看来,那人世间处处透着诡异,恐怕不是一个虚网游戏那么简单。我们庄家和轩辕家族虽然都算是道家一脉,但彼此之间并不曾互通有无。我们所藏的《黄帝道经》极少,主要是一些药方类的东西,师楠,你该还记得那些古怪的句子?什么‘小姑身贵’,‘龙人挡妖’什么的,你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极其热衷于念这些拗口的东西,没有人比你记住的多。”
“桑螵蛸,小姑知身贵当常服”,“步扬欢舞,传奇龙人挡妖洪”,施楠喃喃念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童年时记下的东西居然还没有被岁月的车轮辗碎成尘。那段童年的时光,应该是自己最美好的回忆吧?才十来岁的样子,在一群小孩子中得意洋洋地卖弄谁记得多,记得准。那些拗口的东西其实就是一些从古代流传至今的药方,一个字通常就是一味药,差之毫厘则救人的良方可能就会变成杀人的毒药,自然容不得有半点差池。后来,大家还试图用这些古方来治病,谁知怎么也找不齐那些药材,哪怕是最简单的“将身遮下选干枣”,死活都找不到那一味“旋(‘选’)覆花”。毕竟北冥不是地球母星,就算是完全相似的植物,也不敢拿来尝试。而从母星来的药材,实在太珍贵了,那都是用来做药理学研究的。所以,虽然古中国的文化和医学在联邦得到了极大的认可,但其实古中医已经算是昨日黄花,再不复昔日辉煌。
庄正道接着说,
“之所以我不认为轩辕家族会有完整的道经,是因为在若干代前,轩辕家族的《黄帝道经》就已失传殆尽。曾经有一代的轩辕族长还来找过我们,希望我们能把族里所藏的《黄帝道经》让他们观阅。”
施楠有些紧张地看着父亲,“那么,我们给了吗?”
“当然给了。所以,我不相信他们会有完整的道经。而你念出的句子,绝对是完整的道经!”
那么,轩辕家族如何能无中生有地造出失传已久的东西?人世间又是怎么做到的?
父女三人骇然对视,答案呼之欲出,都写在了彼此眼里。
莫非这人世间是一个时间机器?
施楠被送回了春秋战国时代,去寻找回被历史长河湮灭的古文字?!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施楠的身体在变得年轻,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施楠还能拥有在人世间里获得的水与火的力量!
施楠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原来一切都是真的,青泠是真的,厉龙是真的,红儿是真的,尹端夫妇也是真的!
她的腿开始发软,师鹤赶紧扶住了妹妹。
施楠稍稍定一定神,还是不太对!如果人世间是时间机器的确可以解释一些东西,但仍有更多的疑点解释不了。
比如水儿和尹端夫妇,如果是时间的旅行,如何会在人世间里有父母有家族?
再说了,若水的身体肯定是年轻的十来岁的身体,不是施楠当时进入人世间时衰老的身躯。
施楠更想到了赤珊瑚。如果人世间真是一个时间旅行的机器,且不说将□穿越时间需要多大能量,至少绝对不可能在吃了赤珊瑚中毒之后,再把施楠送回来,而回来之后却毫发无损!
施楠彻底地糊涂了。
人世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师鹤也清醒了过来。毕竟多年来与机械和电子的舰船打交道,联邦的科技进步到什么程度他是知道的。
“人世间恐怕不是时间旅行吧,迄今为止,还没有听说谁解决了祖父悖论的问题。所以,不论是时间旅行的原理,还是从哲学上来说,时间旅行都应该是不可行的。”
施楠听说过祖父悖论,很简单的一个假设,如果一个人通过时间旅行回到过去杀死了尚在幼年时的祖父,会怎么样?
人们通常有两种理论来回答这个问题。一种是这个人永远无法杀死自己的祖父,因为历史不可改变。另一种结论是,当这个人杀死其祖父时,过去、现在和将来同时改变。
这两种结论都无法让人信服。按第一种说法,如果人们回到过去,只能如同一个看客,那回到过去有何意义?再何况,人如何能回到过去而不造成任何的改变?古语有言,东京一只蝴蝶的飞翔可以让印度洋上掀起风暴。虽然有点夸张,但回到过去的时代越早,就越有可能因时间的加权则造成极严重的连锁反应。
一个在第一种理论上的推论则极富宿命论的味道,它认为既然人们无法改变历史,同时回到过去的人又一定会对过去造成影响,那就说明,包括这将来的人回到过去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这回到过去的旅程,就没有将来的那个现实。一切都是注定的,无法改变。这个理论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其实是把过去和将来混来混去的一团乱麻,不能细想,否则会分不清什么是过去,什么是将来。
而第二种理论则相当恐怖。如果对过去的改变真的会影响到现在和将来的话,那个和我们正说着话的人很有可能就会因有人到过去杀死他的祖先而突然消失,我们更会根本就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曾存在过。最为可怕的是,如果有人回到过去,造成我们的父母无法相爱,那连我们自己都会消失。
如果时间旅行真如第二种可能,时间旅行还是永远不要试验成功的好。当然,第二种理论本身也是悖论。如果有人回到过去杀死了发明时间机器的那个人,那时间机器在将来就会消失,又如何可能让人乘时间机器回到过去去杀人?
总之,关于这个宇宙的第四维“时间”,似乎人类永远也明白不了其中的奥秘。
“是不是轩辕家族把时间旅行的问题解决了?”施楠问道。
“也许吧。轩辕家族精于《黄帝道经》,长于歧黄之术,对人体的研究更是深入。那也是个以长寿闻名的家族,加上华族人一直自认炎黄子孙,轩辕家族有相当数量的追随家族,那些追随家族各有各的专长,所以轩辕是目前联邦最强大的势力之一。联邦做不到的事情,不意味着轩辕家族就做不到。”
“或者,我们其实可以直接向轩辕家族询问?”
庄正道一直没有发表看法,他最后做出了决定,“咱们自己先试一下吧。师楠,你应该可以自由来去人世间吧?师鹤,你让维生仓试验室准备一下,在施楠进入人世间的时候收集一些身体数据。如果她一进入人世间身体就直接消失,那结论就毋须猜测了。”
施楠赤足在海边漫步,还是夕阳时分,心情却与未入人世间时截然不同。
与地球母星不同,北冥星只有一片极大的海洋,占了整个星球近百分之九十的表面积,各种美丽的岛屿在大洋之中星罗棋布。庄氏族人所居住那一片陆地,与其说是大陆,反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岛屿更为贴切。
施楠望着日益东沉的蝶梦恒星,心中纯然宁静。落日在施楠的眼中已多了无数色彩,我便是我,物便是物。在地球母星上,西沉落日的寂寞是因为施楠的寂寞,而在此处,东沉的蝶梦恒星的娴雅却缘于庄师楠内心的宁静。万事万物,不外乎物,不外乎我,原来悟通“九药”竟可以进入如此的清凉心境。施楠细细回味,一时之间竟痴立当场,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师鹤来到施楠的身边,和她一起坐在礁石上望着一轮金黄的月亮升起。这个初见时忧郁寂寞的小妹终于又恢复了旧时的神采。
“该走了?”
“维生仓已经准备好了。小妹,采集数据用不了十分钟的时间,回来你还来得及再好好看看北冥的三颗月亮。用不着这么依依不舍吧?又不是不回来了。”师鹤取笑着这个痴痴望着海边月影的小妹。
施楠也觉得好笑,那种不安的感觉渐渐散去,突然童心大起,对着月光下的大海放声大喊:“嗨……你们等着我啊……我马上就回来……”
这又是童年时施楠爱玩的把戏,师鹤哈哈大笑,笑声和着施楠的呼喊在海面上回荡,波光粼粼。
第二十二章 惨绝人寰
◇◆◇◆◇◆◇◆
人世间。小山村里。
若水已盘坐多日,这让尹端极其忧虑,“知心无物”从未需要如此长的领悟时间。
“知心无物”本来就是一种境界领悟的传递,但并不是说传递完了之后,被传授者就会拥有与传授者相同的境界。在“知心无物”之后,被传授者的境界并不会有任何的进步,有时候甚至会退回到最初的“九药”,但是由于拥有传递来的对其后若干境界的领悟,被传授者成长起来会相当迅速。所以一般来说,长者们都是对境界最低而潜力最大的尹氏后人使用“知心无物”。
若水从未习过“静心”,甚至从未听说过《关尹子》。这与尹家以往所有的“知心无物”所传授者都不相同。按说,尹端的传授应该可以给若水一个极好的开端,而且,由于若水没有任何旧有的基础,也就不存在消化吸收的过程,那么,她早就应该醒来了。
尹端面带忧容地凝视着面前的若水,她神色安详地盘坐于榻上,数日来一动未动。看不出“静心”的痕迹,却能感觉到力量在她身上滋生,循环往复。
尹端闭上眼,用“五鉴”去细细地端详若水,既然五色令人盲,那就避开眼,只用心。在“五鉴”“看”来,若水如一个大大的太极漩涡,正在极其缓慢地旋转着。两股互斥的力量正在若水体内交替,如阴极而阳生,阳极而阴生,但与太极图不同的是,还有第三种力量在里面,以一种无法感觉的方式在成长。
尹端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自己再也没有希望突破“五鉴”的境界,否则,如果能再挣脱“心”的束缚,也许就能知道若水现在究竟怎样。不过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若水应该在一种神秘的境况之中,应当是福不是祸。
小村里一片荒凉,村长带着仅有的几个幸存者昨日就离开了,没有了女人,没有了孩子,再难移的故土也只能放弃。对尹家而言也是一样,既然先祖答应祖师之事已经完成,尹家也没有再留在这小山村的必要。何况尹家在小山村里一向以诗书持家,并不务农,村人散去,尹家也只能离开。
尹氏族长已做出决定,全族将迁离此伤心之地,行期就在明天。
月出东山,清光团团。明月透过竹影映入小溪,更添意趣。尹端猛然想起,今日竟是八月中秋。他不禁唏嘘,去年月圆时,孩子们举着小灯,村民们也个个衣着光鲜,喜笑颜开,如水银泻地的月光更显出满村的喜气。而今日还有几人想得起这中秋佳节,如此寒夜,冷月凄清。恐怕不想起还好,否则月圆人不圆,徒惹伤心。
几声啼哭隐隐响起,不知是哭父兄还是幼儿。即便是尹家,也没能救回大部分的族人,离开这伤心之地也好。只是尹家在此隐居已数代有余,无人不是在此村中出生,长大成人,婚丧嫁娶,这小小山村,便是家乡。
尹端将目光从窗外月下的池塘收回,望向屋内。自那天回到书房之后,青泠再没离开,他常常奇怪地凝视若水,一望便是许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其不可理解之事。村里的人们悲伤之余不思饮食,但数日后也都渐渐回复,毕竟逝者已矣,生者还得挣扎着活下去。青泠和厉龙两人却几乎就如泥塑木雕一般,不吃不喝,守在书房里一步也不离,而狸猫毛球除了进食,也总是和他们呆在一起。除了尹端,书房里所有的“人”都紧绷着神经,似乎最可怕的事情远未过去,而是尚未到来。
尹端摇摇头,放下心思,无疑地,此屋当是这方圆数百里最安全的地方了。有青泠和厉龙在,恐怕任谁也无法伤害若水了吧?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了。
青泠突然睁开眼睛,厉龙一脸的狰狞,两人一闪便不见踪影。正在若水怀里的狸猫毛球吓了一跳,正要呲牙,却猛地打了一阵寒颤。只见它背脊上的毛根根炸起,爪子从趾上的肉垫中猛地弹出,若水的深衣上竟浸出几团如梅花般的朵朵血点。尹端目瞪口呆,而更让他震惊的是,若水毫无知觉,仍是那种安详的神态,一动不动。
远处的村口,一名身着黑甲的魁梧大汉正与白衣胜雪的厉龙凛然对峙,青泠却不知去向。
一黑一白的两人都眼露凶光,互不相让,如果说厉龙身上的恼怒如惊涛骇浪一般,向那大汉拍击而去的话,那大汉眼里的仇恨火焰,便如怒浪之中岿然而立的礁石,再大的风浪也只不过在上面拍出漫天的水花,却怎也不能移动它半分。
两人对峙了不知多久,那大汉却似乎有点焦急,他用力地跺了一下脚,低喝一声,“地裂!”
厉龙脚下的实地迅速塌了下去,以之为中心,数条几尺宽的裂缝呈放射状向远处的村中延伸出去,远远地传来了坍塌的声音。可惜这招对厉龙丝毫不起作用,他就那么脚下悬空地立着,似乎从未踏在实地之上,口气鄙夷,“小蚯蚓,臭爬虫,就这么点本事还敢再来爷爷这里找死?”
那大汉正是玄暗,前次被厉龙用“冰破”毁了他近半的本体,后来更因气急之下用了“血化万千”而大伤元气。若不是于渊所赐的温煦果是固本培元的仙果,世人可遇而不可求,加上玄暗一得便是三颗,玄暗不知还得修行多少年才能再化身为人。
厉龙伸出右手,掌中一支冰枪现了出来,晶莹剔透。玄暗阴沉的脸上更是仇恨,目红如血,正是这冰枪让他上次吃尽了苦头。他从身后拔出两把短戟,揉身而上,竟与厉龙贴身肉搏起来。
厉龙的冰枪不知是什么路数,招式时而大开大阖,时而奇诡游移。冰枪舞动之际,漫天的白光,奇寒刺骨。而玄暗的短戟显然是以守为主,绵绵密密,时不时地出几招阴手,防不胜防。
似乎还是厉龙占了上方,冰枪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接连刺中玄暗数下,但玄暗那身黑甲不知是什么质地造成,极其坚韧,那几下冰枪虽然都在甲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甚至划伤了皮肉流出荧荧的蓝血,却都没有大碍。玄暗像是没有感觉一样,缠得厉龙滴水不漏。
正斗到酣处,村外现出两队黑衣人的身影,为首的正是凌天和那高瘦冷漠的刑天。黑衣人全以黑带束发,手里各持一把长约一尺的短刃,他们显然训练有素,并不出声。两队人呈扇形散开,直接便向村中奔去,目标是幸存下来的尹氏族人的木屋。
黑衣人还未能进入村内,一片水幕在虚空中突然出现,把村口罩了个严严实实。就如同一眼冰泉被搬到了小村上空,奔涌的泉水形成了一幕极大的瀑布,水声哗哗,疾冲而下。奇怪的是,这水幕似乎只有半截,上不见泉眼,下不成深潭,堪堪的就是挡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有几个黑衣人来不及收住冲势,穿幕而过,只听见哗啦啦数声,如冰块坠地摔得粉碎的声响,之后再无别的动静。
凌天立住脚步,向着水幕大喝道,“何方水怪,出来受死!”
水幕如来时般又再突然散去,几个摔得支离破碎的人形冰块骇然于前。接着,青泠的身影出现,他望了望众人,淡淡地道:“回去吧,我只要那条地龙。”
刑天听若未闻,一声令下,数十黑衣人团团围住青泠。余下的则头也不回地冲向小村。
青泠叹了一口气,身形一闪而没,那数十黑衣人望着圈里的空地面面相觑。而村口又再次现出刚才的水幕,这次却再没有黑衣人胆敢穿过去。
玄暗还在与厉龙苦苦缠斗,时不时洒出点点蓝血,而黑衣人面对眼前罩住整个小村的水幕不知所措,似乎青泠这边已占尽了上风。
便在此时,村里突然响起了数声惊呼,接着,惨叫连连。
听到村中的惊呼和惨叫,青泠厉龙同时心中一凛。玄暗的双戟乘机缠上厉龙持枪的右臂,哧啦一声,划破了厉龙的衣袖。
玄暗心下暗暗咒骂,地龙是土属性的,甲坚善守乃是天经地义。这死龙却是水族,水属性的水族防御能力之差那是众所周知,但眼前这条死龙不知是如何修炼的,皮糙肉厚,自己的双戟竟然划不进肉里去!
被玄暗偷袭了一道,厉龙怒气大增,反正有青泠在,村里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他不愿再与玄暗缠斗,将身一纵,跳出玄暗双戟所围的战圈。远远地,冰枪脱手,如上次一般再向玄暗杀去。
玄暗不敢怠慢,双戟跟着出手,在空中与冰枪相撞。冰枪上所蕴力道极大,双戟抵挡不住,只听得两声闷响,双戟化为漫天的土石粉末,洒了下来。冰枪极坚,并未受损,去势却偏了。
玄暗阴阴一笑,“晚了,恕不奉陪。”一闪身便消失在刚才所裂的地缝之中,从青泠的水幕下方直窜进村里。
水幕随之一收,疾冲入裂缝,朝着玄暗冲去,迅速把土沟变成了小河。
玄暗刚从沟里跳上村中的实地,紧跟着土沟就盈满了水,沿着先前的裂缝冲过整个小村,直抵村后的小土坡。
青泠的身影在小土坡前显了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眼前是一付惨绝人寰的景象。
两堆蓝荧荧的人群正比肩接踵地从巨大的洼地里往上爬。男女老幼都有,如果还能称他们为人的话。因为村里的幸存者太少,无法把死去的村民们一一安葬,最后只得分为了两个大冢,村民冢和尹氏冢。刚才的裂缝一直裂到村后的小土坡,就如同感觉到了他们的气息一般,竟一分为二,径直通入了两个大冢之内。
而那些尸体,竟然复活了!
他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已爬出坑的就向村中行去,刚才的惊呼和惨叫恐怕便是由此而来。
那些人还保留着生前的模样,并不如僵尸一样死板僵硬,除了每张口都因剧吐而一直裂到了耳根之外,几乎与生人无异。但遍体泥浆仍遮盖不住那种蓝荧荧的光,一看便知不是人而是妖物。爬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对青泠望也不望,齐齐地向村中行去,步伐灵便,如常人一般。
青泠头皮发麻,一步也动弹不得。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如此的情形。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村里传来了厉龙的一阵怒吼,“你他妈的杀千刀的混蛋王八蛋,……”随着骂声,一颗偌大的水球从空中向下击去,涛天的水光。
青泠从未见过厉龙如此愤怒。脑海中灵光一闪,青泠悔之莫及。
地龙人!
地龙族所谓的“血化万千”根本就不是为了“杀人无形”,那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血化万千”就是“血化万千”,道行极高的地龙族竟可以把分裂的意识以一点血肉寄生到人体之中,将人变为地龙人为之所用。村民们是死了,但他们却无法入土为安,那条该死的地龙用分裂之后的意识控制了他们!
青泠从未如此深刻地痛恨过任何一种生灵,这条伤天害理,不择手段,没有丝毫人性的地龙,挫骨扬灰都绝不为过!
第二十三章 玄暗授首
村中,玄暗正极其得意地仰天大笑,击向他的水球被一群地龙人挡下,那些昔日的村民毫无知觉地站成数排,水流把那些人冲得支离破碎。厉龙狂怒,更痛心疾首,下一个水球竟怎么也击不出去。
越来越多的地龙人进入村中,也不知道玄暗是如何指挥的,他们两个一组地走入村中的木屋,木屋里惊呼惨叫不断。不一会儿,声音停歇,那些地龙人拖着木屋中的人走了出来。
尹端的木屋也未能幸免。青泠厉龙穿窗而出时尹端就知道尹氏家族终是在劫难逃。这些天来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恐惧和悲痛之中,竟没有人想过从天而降的惨剧是为了什么缘由,而显然,灾难远没有结束。
他把水儿娘唤进书房,毛毛球则焦躁地在房内团团转,不住弓身作势。当村里响起第一声惨呼时,尹端的木屋门口同样进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见来人面目,水儿娘便晕倒在地,尹端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地涌上大脑,他踉跄后退,直抵墙壁处方停。
那正是某个蒙童的父母,逢年过节送束修来的和气面孔上毫无人色,泛着诡异的蓝光。他们力大无穷,尹端用几案抵住的房门被轻易推开,一脚便是粉碎。
尹端望了望仍然安详盘坐的若水和晕倒在地的水儿娘,这个文弱书生鼓足勇气举起墙边的竹简投向其中的一个,再和身扑向另一个。
“咣当”一声,尹端被一掌打飞,跌落屋角,嘴里喷出数口殷红的鲜血。眼见着那只手拖起地上的水儿娘往门口行去,而另一双手则伸向盘坐不动的若水。
如电光闪过,伸向若水的那双手上多了无数道划痕,蓝荧荧的液体渗了出来,但那双手毫无知觉,并不收回。白光接着急冲上其脸面,随着扑扑两声轻响,那身形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白光正是狸猫毛球,只见它四爪如飞,东扑西抓,地龙人已被抓瞎了双眼,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内乱窜。
尹端极力地想挣扎起来,去抢回被拖走的水儿娘。甫一起身,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此时,更多的地龙人从门口涌入,狸猫毛球如闪电一般,在屋内划出道道的白光,招招干净利落,尽是抓向地龙人的双眼。地龙人虽多,但那团如白光的雪球显然攻守有度,进退自如。这哪里还是一只山野里的狸猫,白光闪处,就如一剑士剑走偏锋,翩若游龙。
地龙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小小的书房里已经快没有毛毛球转圜的余地。地龙人突然不再茫然地追在毛球后面乱打,而是排成数排,如方阵般向尹端和若水这边逼来,浑然不顾毛毛球的利爪。那些昔日的邻居亲人们,面上毫无表情,在蓝光荧荧中显得无比诡异,让人胆战心惊。
尹端几近绝望,突然之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唤醒水儿娘那日青泠送入的意识片断。那个听自己在窗内诵书,看小小的水儿走入池塘的感觉。生死之际,尹端恍然大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他拖起盘坐的若水,拼尽全身的力气把她从窗口扔进池塘。
玄暗还在狂妄大笑,厉龙如此痛苦让他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这正是他念念不忘的报复。他一边狂笑,一边指挥着余下的地龙人将厉龙团团围困。
一支突如其来的水箭破空而至,在玄暗身前两尺左右才出形来。玄暗不及闪躲,那水箭直接便射入了他狂笑的口中,却惊人地在口中化形为水,并未如箭般从其脑后钻出,反而滑入腹中。玄暗大惊,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股冰寒之气在腹中弥漫开来。他惊慌地想要运功压制,内息转处,却根本就抵不住其增长之势。
玄暗无奈之下,巨大的地龙再次出现,它拼命地用大口吞食泥土,似乎想用泥土压住那股不知是水还是冰的寒意。然而,和厉龙的水矛冰枪截然不同,玄暗的身体居然对这股子寒意丝毫不做抵抗,它就如本是同源一般地融入玄暗体内。腹内冰寒,却找不到冰寒的来源。一堆堆小山般的泥土被玄暗吞入,又再排出,冰寒隐约,却不见丝毫扼止之势。
青泠的身形出现在地龙面前,冷冷地逼视那条正在拼命想往地下钻的地龙,“死吧!”
地龙从地下狂窜而出,漫天乱拍,跃起又再跌落,似是极其痛楚。其腹中的冰寒疯狂涨开,只见地龙弯曲扭转的身体猛然弹得笔直,又再次缩回。一点冰花出现在中段,渐渐地向两端漫延。冰花到处,咯吱有声,那些暗蓝色的鳞甲之上,迅速覆盖了一层冰霜。那地龙似乎想故伎重施,自残逃生,一圈深紫色的光晕刚出现在第三对足旁。只是,还未等其爆开,冰霜深处已窜出数枝白线,疾奔至口,再由口至尾,光晕被那白线一穿,便散不成形。
待白线穿透了整条地龙,那巨大的虫身已经被冻僵,冰霜沿白线爬去,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龙全无挣扎之力,最终变成了一根冻得直直的虫棍。
地龙人纷纷倒地,青泠却不放心,漫天冰花飞起,准确地飞入每一个地龙人的眉心。地上全是冰碴和冻硬的尸体。
围着厉龙的地龙人也不例外,厉龙终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青泠瞥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那个桀骜不驯的龙王,俊逸的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却闪烁着一点晶莹的东西。白衣上片片蓝渍,残破不堪,就如同被推搡责打过一般。
厉龙仰天狂啸,一拳挟风雷之势击出,正中地龙僵直的腹部。一丝裂纹,转瞬之间化为无数,以厉龙的拳头为中心爆开。漫天蓝芒,夺人心魄。地龙周围的木屋轰然倒下,好在尹氏族人都已被拖到村口趴在地上,所以并未有人伤亡。待大家惊魂未定地睁开双眼,偌大一条地龙已消失无踪,地上尽是细如砂砺的蓝色晶体,正慢慢融化。
不知由谁开始,俯在地上的尹氏族人们痛苦失声。家人,朋友,亲人,邻居……村里和族中大多数的人都躺在地上,死状可怖,而且死后还不得安宁。老天何以对尹家如此之残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厉龙缓缓地收回拳头,夜风轻轻地拂起他的白衣,他闭上眼,不想教别人看见眼里的东西。那东西却滑落下来,溅到地上,晶莹如玉。
众人的哭声渐止,明天将是全族离开的日子。当所有的噩梦都已过去,明天清晨醒来之时,等待着尹家的,该是一个晴天了吧?
就像是尹氏族人答应先祖那天大的责任还没有尽完一般,就在这凄凉的夜色中,四点幽光从村口疾射而至,掠过俯身在地的尹氏族人,罩向正在暗自神伤的青泠和厉龙。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每点幽光都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地各拉出了一张极大的光网,四网相连,铺天盖地。厉龙还没来得及动作,光网已兜头罩下,四下合围。青泠的反应极快,光网合拢之时,他身形一闪便消失不见。
尹氏族人们只来得及看见光网之中的厉龙勃然大怒,无数水矛水箭出手,激出一片片的水光。奇怪的是,光网上虽有许多的大洞,却没有半点水滴由内溅出。
青泠再也没有出现。那幽光如生长极其旺盛的树木一般,枝叶不断生出,交织,变密,随着轰地一声巨响,变成了一个灰扑扑的土球,其径一丈有余。如经络般交错的光丝已完全消失无踪,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从村口厉龙与玄暗对峙,青泠的水幕,到地龙人冲入每一家去把尹氏族人拖了出来,再到玄暗最后授首伏诛。这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尹氏族人们已失去恐惧和惊讶的感觉,他们仍然俯在地上,有的还在伤心落泪。那巨大的土球里不时传来轰响,似乎厉龙还没有放弃。
幽光来处,黑衣人的身影现了出来。为首的还是高瘦冷漠的刑天,他手里正捧着一个造型古朴的盒子,似乎那幽光正是从盒内放出。
且不论那已化身土球的幽光,这古盒本身便颇不寻常。看上去似是木质,却乌黑发光,触手极沉,像是在地里埋藏了相当长时间的青铜器皿。盒上更以简单笔触勾划出来几幅图像,笔划沉重,却极为传神。虽然已被岁月侵蚀,仍依稀可辨正中乃一株巨大的树木。遮天蔽日的树冠,叶却小得几不可辨,另有若干如瓜般大小的果实悬挂树间。树外,数只飞翔的怪鸟收翅俯冲,正待向大树落下。
刑天把古盒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其它的黑衣人则在凌天带领下,再分两队。一队将趴在地上的众人集中起来,另一队则分头进入各木屋,寻找漏网之鱼。虽然地龙人已经将木屋中的人纷纷逐出,但小心总不会坏事。
没过多久,从村子尽头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不用指挥,黑衣人再分出数人,向那处赶去。
呼哨声的来处正是尹端的木屋。当时屋里的地龙人越来越多,排成方阵向缩在屋角的尹端和若水逼来。尹端奋起余力,将若水从窗口投入池塘,自己却被地龙人一拥而上往外拖去。狸猫毛毛球单爪难敌数手,只得在空中几个回旋,从地龙人头上直跃到窗口。面对一泓碧水,毛毛球却怎么也不敢跳下去,几个地龙人扑上,不知是谁揪住了毛毛球的长尾,倒拖而下。
尹端心中平静如常,水儿娘早被拖出门外,大不了夫妇俩今日毙命于此,也省得故土难离时露出小儿女情态。尹端对在池塘里的若水极为放心,他已经隐隐地感到了尹氏族人的宿命,那天大的责任恐怕就要应验在今天了。
还没出得门口,尹端就被重重扔下,他诧异地撑坐起来,环顾四周,地龙人摔倒一地。毛毛球的长尾还被揪着,尹端帮它脱了出来。勉力抱起毛毛球出门看时,水儿娘已不知所踪。极目望去,正好看到幽光射向村口,迅速变为了一个大土球。
狸猫毛毛球相当疲惫,雪白的毛皮纠结乱缠,上面尽是蓝色的污血,长尾更惨,尾梢几乎都举不起来,可能已经脱臼。见幽光罩住了厉龙,青泠却不见踪影,它圆溜溜的眼里全是焦急神色。它挣扎着跳下地来,想往村口窜去,却一跤趴倒,连翻数个跟头,原来爪子也受了重伤。
看到黑衣人散入各家木屋,更有人向这边疾行而来。尹端知道尹氏家族终还是逃不掉命定的结局,他抱起毛毛球,向屋内逃去。往这座小屋来的黑衣人呼哨一声,加速追入屋内,正好看见尹端抱着毛毛球爬上了窗台,接下来便是哗啦啦一片水响,不管毛毛球是否愿意,尹端带着它跳入了池塘。
黑衣人毫不犹豫地正要跟着跳下,迎面却是一点银光,从水面斜冲而上,直扑脸面。黑衣人手里短刃适时而出,当地一声迎上。银光去势被缓了一缓,原来是一把分水刺,长可三尺,正握在一银甲武士右手里。那分水刺与后世女子所用的大不相同,刺分三叉,一长两短。长者如剑,却剑分三棱,短者以斜分之势在护手边伸出,不及一尺之长,显然远可攻,近可守。
那银甲武士似乎是从水面直接跃起,气势逼人。如剑般的长刺上所含的力道相当大,短刃虽堪堪逼住,却架不住来势。眼见着分水刺压着短刃离黑衣人的脸面越来越近,屋后终于传来了细密轻微的一片脚步声,黑衣人正待松一口气,第二点银光从左至右疾划而至,黑衣人来不及呼喊躲避,瞳孔放大,天地间全变为了银色。
当黑衣人的同伴们冲入书房时,银影已消失不见,一具尸体正从窗前倒下,头颅两边血肉模糊,红白掺杂。似乎什么东西从他的右太阳穴直插进去,贯穿了整个头颅,他大睁着双眼,眼里是一片还有没来得及消散的银芒。
第二十四章 火鸟耀日
一长两短的三声哨响从村子尽头传来,凌天皱着眉看了看刑天,两人并没说话,眼神接触几下,刑天微微点头。凌天留下几个黑衣人,带着其余的向村后奔去。
刑天回首继续凝神望向空中,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土球已在村口滚了数个来回。好在村口附近的房屋早在刚才玄暗被厉龙击碎时就已倒塌,倒也没有什么障碍。而刚才土球再不滚动之后,却开始涨大,原先一丈多的径长此刻已达两丈。
球里的动静一直未曾停止,反而越来越密集,震动也越来越大,此刻更是惊涛骇浪一般的轰隆水声。想来那白衣男子应是越战越勇,刑天心下倒颇有些惺惺相惜。
厉龙却是有苦自知。这幽光来得蹊跷,居然会四面合围形成一个土球,非但遮天蔽日,更是密不透风。若是寻常水族,只怕此刻已被闷死其中。好在青泠已消失不见,厉龙还能心存侥幸。只要青泠无恙,不论是自己还是这小村落,都绝不会出事。
厉龙不断地放出水矛水箭,在光网之上波光四溅,却被迅速形成的土球吸去。果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厉龙冰枪挽了碗大一个枪花,朝着面前的土壁扎去,球壁应枪而碎,土泥纷纷落下。厉龙心下暗松一口气,看来这土球并不是铜墙铁壁,既然如此,再厚的土墙也终能被凿穿。念及此节,厉龙冰枪的招势更是刚猛,斜插入墙后再猛然挑起,左突右冲,大片的土墙轰然倒塌。厉龙大呼过瘾,长枪上下纷飞,每一动处,必有土崩泥塌,就如于马上取敌首级,那厮还不抵抗,岂是一个爽字了得!
爽了许久,厉龙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且不说落下那么些土石早就该把球里填满,单是这土墙怎都应该已被凿了数丈有余,为何还不见有丝毫将穿之势?厉龙收枪四顾,不由心下叫一声苦也。
球竟然还是那么大,落下的土块已再融入土墙,待得再回头看刚才凿穿的土墙,竟然已平整如初。
厉龙惊得目瞪口呆,就是海里的冰山也经不起自己的冰枪数击,老天,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别人也许会就此罢手,厉龙却是个死缠烂打的主儿。好,既然这球会再把后面的土石移到前面,那就来个遍地开花!
厉龙凝神定气,白衫无风自动。“铮”地一声,他头上的白纨巾带竟然断开,长发怒然飞扬。冰枪颤震,发出嗤嗤尖啸,劲力到处,长枪陡然爆开,一刻不停地遍点球内周天每一寸土地,全是刺入土内三寸而止。冰枪舞至极处,枪尖银光闪闪,枪影回旋如风,一时间只见冰光不见人形。
待到枪影倏忽消失,冰枪竟不见其踪,厉龙右手食指按在左手掌心,左手食指却点在眉心印堂,手形微张,如波涛翻腾。突然他怒目圆睁大喝一声,“石破天惊!”
枪尖刺入处同时破开,球内土烟弥漫,厉龙的身影掩映其间,竟看不真切。下一刻,连影子也不见其踪,土石之间却现出一条巨大的龙来。
那条巨龙在空中一个转折,龙尾狠狠地抽在球壁之上,四爪猛然撑出,巨大的水弹从爪前射出,撞上四方的土壁,水光洗去了球内的土雾,而球壁终于嘎吱做响,现出无数深深的裂纹。
巨龙在球中再次翻腾做势,又是一尾抽在另一方向,而四个巨大的水弹再出,土球轰然而动,泥土从球内四面八方纷纷垮下。但裂纹并不扩大,反而有渐合之势,球内的空间变得广阔,厉龙心里几乎凉了个透,这土球居然会长大!
他仍然不想放弃,劲力一收一放,一尾四弹放了出去,龙口大张,居然又是一个大大的水球,正击在前方。这已是厉龙能做到的最大的水系攻击能力,土球似乎还在涨大,但厉龙往六个方向的力量太大,裂纹的愈合停止,却也没有再扩大。
厉龙一面死撑,心中却不由得后悔,若不是当年心生善念,放走了那条偶然从海眼跑到潭里的雷鳐,现在自己恐怕能发单链闪电了。不过那条雷鳐也实在太能侃了,哄得自己头昏脑胀,下次遇到时最好一口吃下,反正龙吃鱼,天经地义。只要累积的电量够了,便可以开始发雷电。唉,看来还是不能当好龙啊,好龙不长命,坏鳐活千年……
正僵持间,球心处扑喇喇一阵水响,下一刻厉龙已全身尽在水中。这水来得突然,迅速充盈了整个球内空间,还在以惊人的速度狂涨。就如一眼从水量极大的喷泉,从地底喷涌而来,似是要冲破一切的山岩土石的束缚,再见阳光。
土球的涨势远赶不上水的疯涨,终于裂纹变成了裂缝,再听嘎啦数声,裂缝里竟透出了微弱的天光。原来再恐怖的寒夜也有过去的时候,此刻,天色已经微明,东方露出了丝带一般的朝霞。
带点霞彩的微光从裂缝映射到球内,一条龙正盘踞水中,也不见它如何张牙舞爪,水还在疯狂地冲向土球的四壁。厉龙心中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青泠终没能在光网合龙之前逸出,和自己同陷桎梏。但显然,青泠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在土球与自己僵持不下时再次出现,攻其不备,现在,曙光已近在咫尺。
看到球上的裂缝,刑天大惊失色。于渊在将古盒将给他时曾言,盒内乃一上古神物,为天下水族克星。当其用时,启盒罩向目标即可,不必再加任何真言操控,其实,此神物也根本无人能控。于渊当时似乎还颇有些遗憾,据他所说,可惜当今世上已不复能驾驭此物者,否则即使是河伯海神,也无法捋其锋芒。
蜀都将有大祀,于渊无法脱身亲至。此刻刑天念及于渊将此盒交托时之言,心中仍是油然一种士为知已者死的感动。
于渊道,刑天,你四人虽名为我之部属,但你也知道,我从未把你当作下属看待。这世上于渊所信任之人寥寥无几,而你却是其中一个。即使我亲至又如何?此物早已认主,且其主已逝,仅其主之族血脉可以稍控其桀骜不驯之势。你我来历均清清楚楚,想来也不可能为之所认,好在两个区区水族绝不是其对手,无法操控并不是大碍。虽说用此物对付小小水族有些大材小用,但那关尹子于我,于众生都极为重要,宁可讥笑自己太过小心,也不要事后追悔莫及。
刑天显然不负重托,这个表面冷漠却思虑甚重的男子,在玄暗被杀之时忍气吞声,隐而不作。终于在所有人都已放松警惕之际突然发难,青泠和厉龙一时不备,竟双双被困。直到刚才,刑天尚未行差踏错半步。
但此刻,水势还在大涨,这上古神物竟在刑天面前土崩瓦解,裂缝不断扩大,里面波涛滚滚,在朝霞掩映下显出绚烂的光彩。眼见着土球似乎已支撑不住,刑天有心无力,无法可想。于渊只是嘱他在幽光再现之际迅速以古盒收回,并未告知幽光会化为巨大的土球,而现在,这土球更居然抵不住那两名水族的一番攻击!这该如何是好?
土球应该还在随水势而长,其径已达三丈有余,众人早已退后,让出中央的一片空地。终于,土球开始抵受不住水势的疯涨,从外面便可清晰看到水渍已渐渐洇开,继而化作一滩滩的泥浆淌了下来,土球已不再成球形。奇怪的是,不知是什么力量,也许来自原先的土球,也许是来自其中汪然泓水,从土球化开后的片片空处,竟不见有半点水滴溅出。
最后,一颗巨大的水球现身空中,其下是一堆烂泥堆成的小山,再无半点泥土覆在水面。水球涨势终于停止,不知为何,水球并不化开,球中的巨龙也未现身出来,它愤怒地在水中张牙舞爪,吼叫连连,球外的众人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如此景象极为壮观。一汪碧水悬在半空,形成径长三丈有余的水球,里面竟然还有一条龙,那龙极为烦燥,在水中疯狂地游动。
一声清亮高亢的鸣叫声响起,如鹤唳凤吟,声入云霄。随着鸣叫声,水球之外数寸处开始泛起了金光,鸣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四团火光相继点燃,竟如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
远处,朝阳已冲破云层射出第一线光芒,正好投在那四团光影之上,隐约的火光之中竟是四只奇怪的大鸟,其形状和刑天怀中那只古盒上的归鸟颇似,金光耀眼,看不真切。随着阳光从云层中越来越多地照射出来,那四团金光越来越亮,竟眩如朝阳,不可逼视。
大鸟昂首振翅,金羽纷飞,溅出一道道的光芒。想来这大鸟所在的金光便是先前暗夜中的那四点幽光,此刻在清晨的朝阳下,金色的大鸟昂然飞舞,绚丽不可方物。
光网再现,丝丝缕缕地围着巨大的水球,原来光网一直便在土球之外,虽不可见,却从未消失。
又是数声高亢的鸣叫,四团金光刹那间猛然涨开,迅速溢及整张光网,就如另一轮旭日一般,金光四射,如若实物。所有人都紧闭双眼,但即使在双手遮掩之下,眼睛仍是阵阵刺痛。金光一闪即逝,眼帘上的余光却久久不散,睁眼之后仍要许久方可视物。
大鸟和光网均已消失不见,触目又是一颗灰扑扑的土球,更大,其下如山的泥堆还在,却不知从何处无中生有地又幻化出了那么多的泥土。
只听土球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竟然缓缓回压,直到回缩到原先一丈左右的径长。突然又再次疯涨起来,泥浆哗哗而下,许是内中的龙借水势再掀波浪。而这一次却涨不过三丈,光网再现,土球外壁上洇湿的泥迅速被干土覆盖,再次缓缓回压,压至两丈左右似乎就到了尽头,再不涨缩。
村口的众人呆若木鸡。刑天暗自喝彩,不愧是上古神物!不知那大鸟是什么来头,竟被囚于金光之中,更不知以何种霸道之极的手法,竟能以火生土,生生不息。水来土掩,难怪于渊言道即令河伯海神也难当其锋芒!
刑天也因此对于渊更为心折。以往追随,不过是寻个明主,谋个出身,而于渊竟将如此重宝坦然相托,刑天不由大生知已之感,在其余生之中对于渊再不生贰心。
土球出现裂缝之时,凌天和一众黑衣人已赶到了尹端的木屋后,尹端和毛毛球都躺在池塘边,昏迷不醒。数道银色的身影立在他们身前,冷冷地瞪视着急急奔来的凌天等人。
待到跟前,凌天上下打量着挡着男子身前的银色身影。那是一些身着银甲的武士,头戴银盔,盔前是银色的护面甲。从头以下,无数细小的小片以极精到的手法串成了一套连身的战甲,直垂到脚。银甲不知是何质地,精美地不似人工,在渐渐明亮的天色中闪着辉光。
凌天见过玄暗的黑甲,但玄暗的黑甲上是密密麻麻的暗蓝色鳞片,鳞片之间还有细小的尖刺,护身有余,甚至还可近攻,但美感就完全谈不上了。望着面前那身着银甲的武士,凌天心中一片雪亮,这些身影绝对不可能是人,只怕又是一场恶战。
凌天轻喝数声,黑衣人分成数组,右手短刃前举,左手从身后又摸出一把短刀来,分别围住了那些银甲的武士。一名手持双刺,较为粗壮者似乎是他们的头领,他回首看了看渐渐明亮的东方,发出一种奇怪的低沉音调。凌天等人正在猜想是何意思,银甲武士们已迅如闪电般纷纷出手,向那些黑衣人杀去。
银甲武士们用的武器多是左右双刺,都是那种一长两短,长如剑,短如刀的分水刺,也有使两条短鞕的。黑衣人出其不意,好几个人同时受伤,被分水刺扎伤的尤惨,大约是因为剑分三棱,伤口汩汩地涌出血来,毫无止住的迹象。
第二十五章 心有灵犀
黑衣人咬牙硬撑,阵脚不乱,攻守皆备,显然这围攻之法操练已久。银甲武士虽然力大且手持利器,却难在数人或攻或守,一时间斗了个不分胜负。
凌天并没有加入战圈,他越过众人,快步走向昏迷不醒的男子。多年的死士生涯让他有一种近乎灵感的直觉,那个躺在地上的男子应该是个关键人物。
见凌天走向尹端,银甲武士们焦急起来,不顾攻向身上的短刃,招招指向黑衣人的要害。数名黑衣人倒下时,银甲武士身上也多了无数伤痕,伤可见骨,那银甲精美有余,却似乎并无多少实际的防御作用。
凌天不顾狸猫毛球,拖着尹端就走。身后传来数声厉喝,紧接着便是闷哼倒地之声,想来是银衣武士豁出去性命不要,放倒了数个黑衣人,却又再次被缠上,脱身不得。
凌天并不管那些属下的死活,把尹端拖到村口,村口上方,一颗巨大的水球正在疯涨,土球已化为地上的一滩烂泥。
银甲武士还在浴血奋战,几名受伤颇重的已开始踉跄起来;
黑衣人倒了一地,却仍然悍不畏死地挣扎着死缠下去;
厉龙在愤怒地游动,随着几声高亢的鸣叫,四团金光开始熊熊燃烧;
刑天右手伸入怀中紧握住那个古盒,神色凝重地望着空中的水球;
凌天把面无人色的尹氏族人聚集起来,讯问关尹子的下落;
尹端仍然昏睡不醒,眉头紧蹙;
……
蝶梦星系里,施楠已躺入两仪所化的维生仓中。师鹤温和地对妹妹叮嘱,“不要呆久了,收集所有的数据最多只需要十分钟。”施楠微笑着阖上眼,黑晶石旋转之中,意识再次变得模糊。
池塘中的若水渐渐醒来,她并没有睁开眼睛,直接便把意识往体内沉下去。火精珠和寒珠清晰可辨,多日修炼,不论是火,是冰,还是那股子厚土的力量,都变得更为雄厚和凝练。这种感觉和在蝶梦星系里时一模一样,看来正是在人世间的修炼给了真实世界里的施楠一个日益年轻的身体。与蝶梦星系不同的是,在人世间里,若水轻而易举地停止了这冰与火的流转,火精珠再次回到腹部血海,而寒珠则回到胸口膻中穴,两颗珠子都比日前大了许多,想是与力量的增加有关。若水好奇地猜想在人世间里的没有了冰火流转的施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该不会又回到以前的老态龙钟了吧?
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血红。若水眨了眨眼,以为是眼花了,却惊讶地发现自已正在水中,而这水竟殷红似血!她惊讶四顾,现在应该是凌晨或是黄昏吧,光线并不很强,但仍然能看得出自己正在小小池塘之中,载浮载沉。
哗啦几声,不知是什么落入了水中,在昏暗的光线下就如数道血带一般。若水轻蹬几下,追了过去,发现那是几条极大的鲤鱼,昏昏沉沉的,一动不动地往水底落去。这鱼比普通鲤鱼大多了,有点像古中国年画中小孩子抱着的那种大鲤鱼,和小孩子差不多长。鱼身上却满是伤痕,有的甚至被划开了腹部,不知这鱼哪来那么多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里涌了出来。
若水浮上水面,正好面对着尹端的书房窗口。原来自己竟身处书房后的池塘,若水更加迷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离开人世间之前自己应该是在书房里盘坐,怎么回来时却到了水中?要不是冰火的流转可以让自己达到胎息的境界,那还不被淹死了?
再环顾四周时,若水更是心下骇然,竹林前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尸体,处处死寂。若水游上岸去,到了跟前才发现,尸体全是一些着黑衣的人,颇似古装游戏里的刺客,只是没有掩上面罩罢了。那些人死得极为惨烈,身上布满伤口,地上一滩滩的黑血几凝成河,一直流入池塘。
更为奇怪的是,黑衣人的面孔里没有一张是见过的,应该不是小村里的村民。而且,全都死得透透的,身上致命伤通常都不止一处,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这些人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还能继续拼命。只是,看不出来是谁杀死了这些黑衣人,除了他们,只有与刚才类似的几条鱼被短刀钉在了地上,鱼嘴还在微微地一张一翕,大大的鱼眼里竟滚出了滴滴泪珠。若水暗自纳罕,没有听说过鱼会有眼泪?
若水轻轻地拔下短刀,把那几条鱼放入池塘。鲤鱼打着漩儿沉了下去,若水心头深重,她一直生活在貌似和平的联邦里,从小到老,三百年里见过的死人都没有摆在这里的多。
若水开始害怕起来,如此的一个清晨,本该洒满欢声笑语的池塘边却遍地尸首。地龙不是已经被厉龙杀死了吗?村里怎么会没有人声?木屋上怎么没有炊烟?水儿娘呢?尹端呢?
她满怀恐惧地向房里跑去,刚从屋后绕过来,眼前就出现了一幅恐怖至极的画面。
村里屋倒房塌,一片狼藉。数个挂着泥浆的尸体似乎是从尹端的屋里滚出来的,屋里还有不少。那些尸体的面孔却是见过的,应是村里的村民。但死状可怖,嘴都撕裂到了耳边,而且无一例外地泛着幽蓝的光,像是中毒而亡。更可怕的是,尸体的身上不是土,就是泥浆,手指曲张,甲缝里全是泥。若水能听见自己身上寒毛根根倒竖起来的声音,上帝啊,这些人……这些人……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一般。
若水浑身打着寒战,紧紧地捂住嘴,胃里仍是翻江倒海地一阵翻腾,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吐特吐。
突然,若水面色煞白,直起身来。她冲进木屋,在各个屋里跑进跑出。没有,哪儿都没有,尹端和水儿娘都不见踪影。不知何时,若水已泪流满面,她恐惧地倒退几步,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地上的尸体扫去,却又一触而回,她不敢去细看那些诡异的面容,更害怕最想见到的面孔出现在这堆尸体里面。
呆立片刻,若水强忍着恶心和恐惧,逼自己一一查看,遇到俯身在地的尸体,还要先翻过来。终于,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这里的人虽然有几个是见过的,但肯定没有尹端夫妇。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尹端夫妇到底在哪里?
便在这时,就如超量极的辉光弹爆发一般,远处村口陡然爆出一片白光,虽然隔得极远,若水仍然不得不闭上双眼。她的心里开始发慌,那种东西怎么会在人世间这样的古代设定里出现,如果人世间真的是个游戏的话,是网络或是软体出问题了吗?不过,也许答案便在那里,若水急急地往村口奔去,浑然忘却了与师鹤的十分钟之约。
还未到村口,若水便看见了空中巨大的土球。土球正在缓缓地缩小,嘎吱声不绝,让人毛发倒竖。若水大吃一惊,这又是什么东西?
想起横尸池塘的那些黑衣人,想起尹端门前的那些死状可怖的尸体,还有前日曾经出现过的地龙,若水不由地紧握住了胸前的玉坠。纤细的手指嵌入青泠的掌纹,就如同握住了那双温暖的手,青泠的身影在若水心中浮现出来。青泠,青泠,你在哪里?
土球里的水蓦地消失,青泠出现在厉龙旁边。没有了水的抵抗,土球从刚才僵持不下的两丈左右迅速压到一丈,厉龙诧异地化为人形,冰枪再度出手,他哇哇叫道,“老大,你疯了吧,这个时候放弃?”
青泠英俊的脸上有一丝暖意,“若水醒了,”他有点迷惑,“我能听见她在叫我。”
“老大,你是不是被压成泥巴脑子了?你能听得到若水说话?说胡话吧?她又不是我,她可不住你的潭里!”厉龙一边大叫,手底下却毫不放松,冰枪如电光般在球内飞闪,泥土四溅。
青泠不理他,闭上眼。厉龙打了个寒战,冰枪脱手,差点从青泠身上穿过去。“不要那么温柔地呼唤好不好?我能听见,那些笨鱼也能听见,没准山上那些家伙也听得见。我就是不信那小丫头听得见。”厉龙赶紧把冰枪抓回手里,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若水吃了一惊,继而欣喜若狂,从握住玉坠的那只手传来了熟悉的感觉,青泠就像是在耳边低语,“若水,你醒了吗?”
若水四下环顾,不见青泠的身影,却看到远处有几个黑衣人正向自己走来,和池塘边上那些人的装束一模一样。若水惶然后退,在心里拼命地盘算,我该怎么办,这些是什么人,青泠呢?青泠你快来救救我啊!
青泠在球中苦笑,无暇自顾的自己如何还能救得了若水?外面那四只火鸟有着极强烈的土性属性,泥土似乎无穷无尽,厉龙眼看又要撑不住了,冰枪几乎就在身体四围舞动,好几次都扎在了青泠身上。
若水又是一愣,抬头望向那个巨大的土球,青泠,你在球里面?是被这些人困住了吗?
青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若水可以像厉龙一样在心里和自己交流,但还是简单地把被光网围住的经过描述了一下。他不指望若水能帮助自己脱围,但这种心灵的交流让他有一种迷醉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这种感觉在他与厉龙和别的生灵沟通时从未有过,哪怕是红儿。
若水一边听青泠叙述,一边扭头回跑,躲避着黑衣人。黑衣人应该是受了伤,跑得并不快。青泠很快地讲完自己的处境,却感觉若水心中越来越害怕,可能那些黑衣人已越来越近。青泠想起若水的火精珠,为什么不用?连盾皮硬鲛都能烤熟,还怕什么黑衣人?
若水却不敢停下来面对黑衣人,盾皮硬鲛咬下时,火精珠几乎是本能一般地窜出,她可不敢打赌这一次还能有效。若水边跑边不时回头去看,冷不丁地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原来竟另有一个黑衣人绕到了前面,把若水逮了个正着。事出意料,若水不停地尖叫,在文明社会长大的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抓住若水的那个人忍无可忍,一把捂住若水的嘴,拖了就走。若水拼命挣扎,左手推出,右手还握着青泠的玉坠,正好想到青泠所说的火精珠,她闭上眼睛,反手握住那个人的手,先把火精珠送了进去,深怕不够,又把寒珠送了进去。
惊呼声起,却是那些正在追逐若水的黑衣人,那个逮住若水的同伴就在他们的面前化为了焦炭,再升腾起浓浓的水雾。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竟如此残酷。
若水张开眼,被自己烧死的黑衣人吓得再次尖叫起来。青泠在土球里直摇头,这个傻丫头,有能力不会用,用了火精珠还用什么寒珠?水火本就是不相容的,搞不好自己把自己的火给灭了。不过这丫头的火精珠力量太强,水性力量再上去不但没能灭了火,反而化为水汽,被火反侮了。
青泠的心猛跳了几下。
水汽!
水遇到火会化为水汽,一滴水会化为一大片的水汽,如果把水球化为水汽,土将再也抵挡不住!这是只有水才有的能力!
可是在土球中的自己和厉龙一丝的火性能力都没有,如何能化为水汽?就算有火,除非是红儿那样精深的火性能力,否则,就算是若水的火精珠,自己的一泓碧水也能把它给扑灭了。
若水却被青泠提醒,她惊喜地叫道,是温度,只要温度上去了,就能变成水汽,不要火也行,火只是提高温度的办法之一。青泠满头雾水,什么温度?若水赶紧改口,没有没有,我被吓坏了,说胡话呢。青泠,水,冰和水汽都是水啊,你们可以随时把水变为冰,应该也可以随时把水变为水汽才是:冰、水、水汽,根本都是水!
青泠如被雷击般愣住,一眨眼的时间,水球再次出现,厉龙狼狈地收回冰枪,累得呼呼直喘,“终于聊完了,这当老大的,累死我了!”
下一刻,水球复化为冰,土石再也压不进去分毫。似乎那火鸟又加大了力量,冰球上吱吱直响,几道裂纹从外围一直炸到内核,冰球表面竟化为齑粉,直到三尺左右才停下。厉龙不知所踪,土球内是一颗璀灿的冰核,隐隐的,里面还有一丝水纹在流动。
突然之间,就像是爆开了一般,水汽疯狂地迸发出来,所有的冰消失无踪,只剩下内中一道龙形水纹,自然是厉龙。
黑衣人团团围住了若水,却不敢动作,若水浑然不顾自己处境,一双秀目凝望着空中的大土球。“升华!”她喃喃念道,从固体到气体的升华!青泠总是能不断地让她吃惊,不管他是什么,人也好,精怪也好,神灵也罢,一个战国时期的存在就能悟通水的三态和三态的跳跃转化?施楠从小便争强好胜,季鹏于她更象是伙伴,多有亲近少有尊敬。而现在,一个古“人”,让若水的心中有了一种崇拜的感觉。
第二十六章 三足金乌
空中的土球开始崩溃,大块大块的土石掉落下来,四点火光再度点亮,光网复现。
那四只古怪的大鸟似乎愤怒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现出身形,熊熊燃烧,每一团火光都耀眼如太阳。若水放慢脚步昂首上望,努力地想看清那些大鸟。老天,那些大鸟的形状……那形状……恐慌紧紧地攫住了若水,让她呆立当场。
那是四只三足的大鸟,大鸟周身是如太阳一般的火光!
三足金乌!老天,是三足金乌!四只三足金乌!
漫天的金光在若水眼中化为漆黑,凡人的眼睛根本无法直视。让人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眼反而明晃晃一片的,那是太阳!
若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不是早就被后羿射下天来了吗?十只金乌应该只剩下空中的那一只!为什么还会有三足金乌在人世间?老天啊,人世间到底是什么地方?若水一度以为这里是真正的历史,但历史里如何会出现神话传说中的东西?还有那正在与三足金乌对抗的青泠厉龙,似乎也不应该是人间的产物吧?
若水恐惧地望着空中的水火大战。她能隐隐感觉到青泠心中的决然和一往无回的劲头,就如冰川里的大河冲出雪山向大海奔去。神话中,三足金乌是栖息在东海边的扶桑之上,不知道金乌落入大海会如何?是不是也会是像现在的场景?
若水毫不怀疑,金乌们有能力把这整座山脉都烧成焦炭,可是,为什么青泠一个水族能支撑这么长的时间?固然是因为金乌们作茧自缚,想把水汽一丝不漏地牢牢锁在光网之中,但是那也得要源源不断的水啊,青泠哪里来这么多水?
光网带着水汽和若隐若现的厉龙慢慢浮向空中,其径已达十丈有余,如一个巨大的热气球。若水绞尽脑汁拼命地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厉龙和那团白色的雾气越来越远,越升越高。
白色的水雾?若水喃喃地念叨,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白色?白色的水雾?一点灵光就在脑海深处,似乎马上就要出现了。她全心全意地想让那点灵光更清晰一些,却没有注意到一个高瘦的黑衣人正从后面向她接近。
白色?白色?白色?
灵光一闪,若水终于恍然大悟。哪里会有白色的水?青泠的水汽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水的气态,其实还是液态的水,只不过是细小的悬浮在空中的小水滴罢了。水的真正气态是没有颜色的,如果能把这些水滴也再化为气态,体积将再次以无数倍地增加!火是外力,外力的强加只能达到部分的效果,而只有自己的领悟才能实现真正彻底的幻化。就如同寒冬里冰雪未融而消,连一丝水痕都不会留下,那不是因为火或是热,而是直接的升华。
若水希冀地望向空中的水雾,青泠啊青泠,现在就看你对水的领悟高低了。
是幻?还是灭?
若水的话似乎再次提醒青泠,光网中的水雾开始变化,如风起云涌,云卷云舒,却总是平静不下来,量变之后会有质变,但却始终突破不了本质上的那点障碍。若水焦急地望着,这已经不是她所能帮得上忙的事。便在这时,颈旁传来一丝凉意,还带着点刺痛。低沉而冷漠的声音响起,“别动!”
火精珠自己窜了出去,沿着长剑上行,“当啷”一声,长剑落地。但送出的火精珠却没有回来,若水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
刑天漠然不顾如被雷击一般漆黑如炭的左臂,一直在怀中握着古盒的右手缓缓伸了出来,古盒竟在发着耀眼的红光,里面是若水再熟悉不过的火精珠的气息。
若水的视线落在那收了火精珠的古盒上,盒外简练的笔触勾画出的是一株大树,几只大鸟正在往树上落去。看过空中的三足金乌之后,若水一眼便认出了那些大鸟。这树是扶桑吗?盒上没有大海的影子,反而在树下像是连绵的山脉。不过,不管是不是扶桑,能承受金乌的大树都是一切火的克星。
刑天没有废话,把若水直接扔到了凌天正在讯问的尹氏族人之中,一左一右两把短刃逼了上来,若水只得站立不动。
凌天头也不回,似乎是死士的本能让他知道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他的讯问只有一种方式,拉过一个人,“交不交出《关尹子》?”随着沉默或是高声的斥骂,架在颈侧的短刃一旋,血光满天,然后再拉过一个人来。
现在,回答他是鄙夷的眼神。那是一个年轻人,也许才二十出头,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也并不害怕这个结果,前面同样的回答已经让父亲和堂兄躺在血泊之中。只是,他的目光带着点生的留恋,温柔地回望后面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那是他去年才过门的妻子,正身怀六甲。也许,是最后一眼了吧?他们旁若无人地对视,那女子被残忍的杀戮和丈夫颈边明晃晃的短刃吓得浑身发抖,却仍然鼓起全部勇气,唇边现出一丝笑容。
凌天若有所思。那年轻的尹氏族人蔑然回头,却恐惧地发现凌天已顺着他目光看到了妻子。明晃晃的短刃移到了那个年轻母亲的颈侧,凌天狞笑道,“一共三条命。现在呢?交还是不交?”
若水几乎快要崩溃了,她从来没有想到,人的生命尽然如此地被人视作草芥。多日不见的尹氏族人全都聚集在此,一群黑衣人正用明晃晃的短刃对着他们,而遍寻不着的尹端倒在泥地上,生死未卜,水儿娘正跪在他的身旁哭泣。
凌天似乎终于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他最后的威胁方式很有用,在一片男女老少的血泊之中,两名男子正满面悲愤地各在一幅丝帛上疾书。
其中一名男子越书越慢,终于扑倒在地,痛哭失声。凌天踢了他一脚,“快写,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了?”那男子抬头怒视凌天,眼光却不敢望向白刃加身的妻儿。两把短刃划上他的颈侧,“快写!”男子终于怒极,他不管不顾,愤然立起转身面对持刃的黑衣人。
“杀啊,杀了我吧!”。
“杀啊!我不能做尹家的不孝子孙,既然天意如此,就让我们尹氏全族毙命于此罢了”,那男子吼着,抓住短刃在自己颈上狠狠一划,如箭的血光喷出,在空中划出美丽的痕迹,溅了黑衣人满头满脸。
另一男子也想跳起身来,黑衣人一脚把他踩在地上,这正是刚才那名年轻男子。他拼命地反抗着,怒吼,“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让我们全家全族都死在一起!”
远处,他身怀六甲的妻子泪流满面,站了这半日,她早已疲惫不堪,此际更是天旋地转。望着那个为了自己和孩子而不得不屈服的丈夫,喃喃自语,“是啊,就死在一起吧!”。
和刚才那男子一样,她抓住颈边的短刃轻轻一划,缓缓向后倒去。年轻男子目眦欲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黑衣人奔到妻子身旁。他号啕大哭,既为未出世的孩子,也为不想连累自己的妻子,更为惹下无名祸端而失去一切的整个尹氏家族。
他自杀时,凌天默然不语,并未阻止。阻止也没有用,这尹氏一族的男女老幼,竟没有一个懦夫,连最柔弱的女子都能放下对自己未出世孩子的至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
若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虽然她知道,在中国数千年的古代史中人民曾历经苦难,“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生灵涂炭,易子而食,尸横遍野的惨状每过几百年便会出现。但知道是一回事,知易行难,何况白刃加身,亲临其境,这一切就如同噩梦,却无从醒来。若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完全忘记了在蝶梦等她回去的父母亲族,如同梦游一般呆呆立着。秋风穿过满地鲜血拂起她的深衣,猎猎作响。
凌天冷冷地望向尹端,这个中年男子一直在昏迷之中,旁边的应该是他的妻子吧?还有一个刑天刚扔过来的女子,和她很像。
空中的光网更亮了,凌天知道一旦青泠和厉龙出来便再无机会。丝帛上只有寥寥数段,且未知真假。看来《关尹子》只能着落到那个中年男子身上,那么,应该如何从这个中年男子身上逼出季子要的东西?
“杀了那女人,带那男的走。”
望着水儿娘软软地倒在尹端身上,鲜血从身下淌出,神情恍忽的若水心中如被大锤痛击。曾经的那种似相似又陌生的情绪如潮水般涌出,再如洪水般蔓延,淹没了一切,不管是理智还是情感。
她撕心裂肺地惨叫,“娘!娘!”不顾一切地向水儿娘扑去,两把短刃收之不及,在她颈上划出深深两道血痕。
听到无比熟悉的带点蜀中土音的声音,水儿娘勉力睁开眼,正看到若水满身是血地扑到自己身旁。她已经渐渐模糊的意识里一片狂喜,这是水儿的声音,是我的女儿,她终于认出娘来了……她想抬起手来抚摸女儿秀发,手却最终无力地从空中颓然垂下。
若水抱着母亲大哭,“娘呀,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呀?娘你别死啊,爸,爸你醒醒啊!你救救娘啊!”
凌天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快走!”刑天大喝,肩上竟生出一对黑色的翅膀,振翅而起。
耀眼的强光从头顶直射而下,经久不绝,所有的人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强光照亮了整座如颦颦黛眉一般连绵不断的山脉,生机勃勃的山林里,群兽都被吓得一声不响,强光下一片死寂。
每一个人,每一株树,每一块石都纤毫毕显,被光照映出最清晰美丽的色彩,无法用语言形容,连天上的太阳都相形失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数息之间,巨响从头顶传来。转眼间地动山摇,数点金光从半空疾射而出。
众人闻声睁眼,只见一点金光对着旁边的山峰直射过去。巨响声中,山峰上腾起高达数十丈的烟雾,山石崩塌,树倒林摧,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待得烟消雾散,那座侧峰已被夷为平地。
“小丫头,快闪开!”
如此大的变故,若水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一直在抱着父母恸哭。对她来说,父母就是天地,天地都没有了,山又如何?树又如何?
一道水箭在她头上迸开,如兜头一盆冷水,冰冷刺骨。若水这才睁开哭得红肿的眼睛,抬起头来。
黑衣人全都不见了。百步之外的空中有一颗灼热刺目的水球,浓密的水汽从水球里升腾起来,水球左突右奔,如不羁的烈马。一条龙,真的龙,在水球四围飞转,煞是好看。
若水听母亲讲过双龙戏珠的故事,莫非这条龙正在戏珠?只是好像有点狼狈,不知道是龙在戏珠还是珠在戏龙。念及母亲,若水心中又是一恸,泪水如开了闸的水,滚滚而下。
那条龙怒目圆睁,冲着若水大喝一声,“哭什么哭!再不闪开你们就一起死吧!”又是一道水箭从那龙的口里喷出,在若水头上倾下,连躺在地上的尹端都被淋得透湿。似乎被这冰水浇醒,尹端微微地动了一下。
若水顾不上空中的那条龙,她使劲地摇着尹端,一迭声地叫,“爸,爸,你醒醒啊,爸!”
尹端如从一个深深的梦中醒来,他吃力地睁开重如千钧的双眼,却看到空中一条龙被远远弹开,狠狠地摔向村后的小山。一点金光,击碎漫天水幕,从若水的身后直扑过来。尹端想都不想,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若水推开,金光几乎是同时地撞上了尹端和若水。
若水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火焰吞噬。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有人在大叫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满眼,满心,天地之间,全是夺目的金光。
第二十七章 魂兮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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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梦星系。
施楠始终没有醒来。她当然没有消失,所有的生命指征一切正常,呼吸,心跳,神经,所有的。除了脑电波和生命磁场。
施楠的脑电波和生命磁场消失了。
这个结果一出来,所有人都相顾失色,联邦法律规定,没有了生命磁场的人可以被宣布死亡。网络社会里有的是没有身体而只有生命磁场的维生虫,即使是历史上的那些植物人,也有微弱的脑电波和或强或弱的生命磁场。生命磁场理论是近代灵魂工程学最基本的研究,它在很大程度上与人的灵魂相关,没有生命磁场,就是通俗说法中的灵魂离开身体。至于灵魂去了哪里,人们始终没能找到那个终极的地方。
没人相信施楠的死亡,显然这一切与那个所谓的人世间有莫大关系。
磁矢量分析终端上清楚地记录了施楠生命磁场消失的过程:施楠一进入房间,生命磁场便被锁定。在随后的十几分钟内,磁场一直都很正常,连波动都很少,说明施楠对人世间并不恐惧。然后在转瞬之间,从记录的时间来看应该是在师鹤的叮嘱之后,突如其来地,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不可计数的磁场如磁暴一般迸发出来,磁矢量分析终端的记录空间爆满,维生仪主系统瞬间崩溃。等再换上新的记忆脑,一切变故都消失了。所有纷乱的生命磁场,连同施楠的,全都再寻不到。反而是在场的其他人全都心绪不宁,生命磁场一片紊乱。
庄正道夫妇闻讯赶来,在人世间的施楠如在甜美的梦中,唇边还带着一丝笑容,却纹丝不动。不但没有身体的动作,更可怕的是没有思维,没有灵魂。几天下来如月已憔悴不堪,她忧心忡忡地望向庄正道,后者紧握着施楠的手皱眉不语。
良久,庄正道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正迎上如月的满眼忧色。
“不要担心。施楠应该没有事。”庄正道沉吟片刻后说,“如果用纯科学的方法来判断,施楠留在这里的的确只有一个躯壳,但这正是不合理的地方。人死后,其生命磁场绝对不会马上消失,起码要好几个小时,甚至数天,之前也不可能一点波动都没,哪怕是横祸中立刻死亡的人。所以,施楠的状态一定是由那个所谓的人世间造成。”
庄正道的声音里带点少有的迷惑,“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脑电波完全消失之后,施楠还会有脑干反射,会有心跳,有自主呼吸,所有的生理机能也都能正常运转?这在现代医学上是不成立的,除非,”他苦笑着,“是在我们的《南华经》里。”
“这也罢了,更古怪的是,施楠的身体里似乎有好几股力量,有一种极强,压制着所有别的力量不能动弹。有点像施楠自己说的那种功夫,但更像是走火入魔。”
庄正道顿了顿,“我不相信虚拟游戏会这样,这样的话,联邦早就大乱了。”
师鹤摇摇头,“父亲,人世间肯定不是虚拟游戏。虚网游戏中玩家的生命磁场和脑电波都不会消失,晶片不过是在虚网和人体之间作为介质,通过交互把游戏的设定转换成人脑里的虚拟现实。而小妹进入的人世间,肯定与灵魂有关。父亲,如今之计,也只能与那个轩辕公司联系了。”
庄正道望向窗外,在蝶梦恒星彩光照耀下的大海如昔,一点也没有末日将至的感觉。
“也好。不用找那个虚网公司,你直接和轩辕家族联系吧。大难临头不见得一定要各自纷飞。除了施楠这件事情,我们华族的几个大家族也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
人世间里。
若水已经昏迷了整整七天。
除了一息尚存的若水,尹氏全族俱亡。五天前,厉龙在竹林边发现了昏睡不醒的毛毛球。它比若水稍好一点,至少还能睁开眼睛,用奇怪的眼神望望厉龙。似乎有些感激,又好像是放下心来,它长长地出了口气,再沉沉睡去。
若水始终没有醒,奇怪的是,能把山峰都夷为平地的金乌居然没有把若水像尹端那样烧成灰烬,而且不知所终。之后整个若水便如太阳一般灼热,除了不会发光。热气如融化的火岩,在若水体内和体表涌动。
那是厉龙相当熟悉的炽热,因为他和青泠曾与这炽热以命相拼。而事实上,结果证明谁也奈何不了谁。在青泠悟通了升华之后,金乌们再休想将他围得滴水不漏。同样,青泠也奈何不了金乌,他曾拼尽全力,想拦住冲向尹端和若水的那点金光,但加上厉龙也依然徒劳。
厉龙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一对一,他也打不过那金乌。哪怕是青泠,他的水幕被金乌击碎之后,便再没化为人形。厉龙和青泠相处已有无尽的岁月,从未见过他元气大伤至此。
厉龙大部分的时候都守着若水,因为青泠那里他一点都帮不上忙。其实对若水也是一样。想来,金乌当已进入若水体内。如果青泠在的话,因为有寒潭的冰寒之气,青泠应该能看得出若水体内的经脉情况,但若水的寒珠已全被炽热逼到了膻中穴里,全身如将融化一般的滚烫,膻中一处却如万年寒冰,她的冰寒之气根本就动不了分毫。
“这小丫头以后有得苦头吃了。”厉龙自言自语道。这种极寒极热的体质几乎完全无法调和,结果就是失去一切能力,也许连普通人都不如。
几天后。
青泠一身素衫,颀长的身影立在村后已有多时。他远远地望着若水在山下一座新坟前垂泪,那女子脸色苍白,身形单薄,望之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从醒来之后便不吃不喝,既不认得青泠,也不认得厉龙,成天只是抱着毛毛球在尹端夫妇的坟前哭泣。
厉龙出现在他身边,“她还是不认得你?”
青泠微微颔首,“她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若水,我想,应该是真正的水儿。”
那女子永远含泪的眼睛,清澈,纯净。如果说她是一条盛满了哀伤和绝望的小溪,清可见底,那么之前的那个若水就如寒潭一般深邃,同样清澈,却深不可测。若水似乎把所有的心情都埋到了心底,青泠只在她那个古怪的蜃梦里见过她的泪光,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流露。更令青泠迷惑的是在光网里若水的那些话,“升华”?一个村女怎么会对水有如此深刻的认识?那种心灵的轻触让青泠此刻仍有些心神恍忽,青泠看不透她,她似乎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而那个若水到哪里去了?金乌扑向若水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水日渐憔悴,整个人如躯壳一般,父母的去世塌了她的天地。她无法理解自己的长大,更无法接受整个小村的毁灭。从被送上山后的沉睡到母亲被杀时的醒来之间,是可怕的梦境。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从自己的头顶出现,电闪雷鸣,鬼哭狼嚎。无数奇奇怪怪的东西和场景相继出现,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什么都是怪怪的,自己却又似乎身处其中。她满心恐惧,她挣扎,躲避,而那些梦境如附骨之蛆,扔不掉也逃不开。更可怕的是,从梦里醒来之后,面对的竟是父母的相继惨死和浑身如焚的炽热。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像父亲一样被焚为灰烬,她只知道,很快,她就可以再见到父母了。
青泠静静地凝视榻上的若水,她的脸色比厉龙的长衫还白,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不时微微地颤动一下,纤弱,无助,了无生气。几乎可以看到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流逝,越来越接近某个尽头。青泠诧异地发现,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奇怪感觉,正一点点地把他包围起来,如那张曾几乎令他绝望的光网。
青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抚若水的脸庞,这张脸在寒潭边曾羞得红如彩霞,也曾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保护我啊,我什么都不会,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了。”
这种感觉就叫做心痛吗?或者,叫做寂寞?就如那次厉龙遍体鳞伤地被方士杀回寒潭时他的感受。他相信,如果山上那个若水还在的话,她一定不会选择把自己杀死,那双又黑又大的眼里满是智慧,似乎沉淀了长长的岁月。
就这么看着这个女子死去吗?青泠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好想。若水的呼吸越来越费力,身体里四处涌动的炽热也似乎开始变凉,那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吧?
青泠再也忍不住了,他紧紧地握住若水的手,“醒醒吧,若水!”他大喊,“他们死了,但仇人还在啊,你不要报仇吗?你死了,尹家就彻底完了,再没有希望,你的先祖将因你而蒙羞!‘静心’还传不传了?《关尹子》怎么办?祖师老子交给先祖的《道德经》补遗篇怎么办?尹氏的后人必须完成先祖的遗训!若水!若水!”青泠开始变得怒气冲冲,“你不要做个不孝的尹氏后人!”
若水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水儿的意识已经渐渐淡去。难道尹家就这样彻底完了,静心怎么办?《关尹子》怎么办?《道德经》补遗篇呢?尹喜的遗训呢?青泠不知道面前这个若水是否还能记起《关尹子》和尹端当时叙述的一切,毕竟,这些是山上那个若水的记忆,不是水儿的。突然之间青泠心中一动,下一刻,若水已置身尹端书房外的池塘之中,而塘水竟变得冰冷刺骨,如山上寒瀑下的深潭。
若水半沉半浮,身上涌动的炽热本已开始变凉,被冰冷的塘水一激,此刻又熊熊燃烧起来,飞快地在周身各处游走。这熟悉的感觉就像一把钥匙,在若水识海的某个角落里唤醒了什么。
好舒服啊,像是泡在温泉之中,又像是在爱人怀抱里。
但那炽热竟越来越烈,如数只不羁的火鸟在体内疯狂地飞舞。那已不再是炽热的融流了,而是火山爆发,能把整个人和整个心灵都焚成灰烬。若水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动弹不得。
在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渐渐地现出了一点痛苦,越来越重,若水黛眉紧蹙,一丝血痕从她唇边溢了出来,溶入水中。
这是在哪里?是回到青泠的寒潭了吗?还是在红儿的洞里?
若水慢慢地忆起前事,青泠怎么样了?厉龙呢?尹端和水儿娘呢?
她睁开眼睛,这是上一次醒来时的池塘,秋日的夕阳从水面照射下来,整个池塘如一块晶莹的美玉。如果没有焚体的炽热,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应该在水边濯足浅歌的。
若水试着想把那些乱窜的热流归入火精珠流注的足阳明经,却惊讶地发现火精珠被古盒收走后,足阳明经上满是厚土的力量,再试一下冰寒之气流注的足太阳脾经,冰寒之气被炽热死死地逼在膻中无法动弹,而足太阴里竟也全是厚土!
无暇细想,若水飞快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自己知道的经脉。突然若有所悟,足阳明和足太阳都是五行属土的啊!难怪冰火流失之后,厚土便自然而然地占据了这两条经脉。那么,五脏六腑里属火的是什么?似乎是心脏和小肠,它们的经脉在哪里?若水记不起来了。
那就赌一回吧,若水努力地用意志锁定那些炽流,把它们向左胸处引去,心中顿时一阵烦躁。热流在左胸处汇成了一团火焰,越来越多,越积越烈,终于,一线火流从左胸冲向肺部,经腋下沿左上臂内侧后缘,循行而下,再由左手掌心直到小指末端。
若水只觉得左手在水中燃烧起来。这是一种更深的折磨,整条经脉如烧红的铁线一般穿在体内,她能清晰感觉到肌肉、血管、神经、络脉……在炽热中无可躲避地被灼烧。人体的昏迷是一种自我保护,若水知道自己应该晕过去了,晕过去就能逃开这可怕的折磨,可她却咬着牙硬撑。她知道,一旦失去意识,那些热流又将遍布全身,前功尽弃。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在水中燃烧的左手蓦地一凉,一股热线从刚才的小指尖经手背向上,循上臂外侧后绕行肩胛部,至后颈的大椎穴,再次下行,最后到腹部方止。右侧也是一样,热流由心脏经掌心到右手小指,再从手背上行至后颈大椎穴,最后下行于腹部,与左侧相接。这恐怕就是手太阳小肠经了,若水如释重负。
更有意思是,原先冰寒之气流动的足太阴脾经是一直上行到舌下的,现在厚土却在上行时分出一支,穿过横膈,流注于心中。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厚土到达心区就消隐无踪,而火线则正好从心内出发,向小指循行而去。又是一个新的循环,火与土生生不息,若水已是欲罢不能,沉入无穷尽的流转之中。
第一章 媚眼如丝
落满水面的秋叶渐渐沉入池底,拂过竹林的金风转寒,卷起漫天飞雪。待得雪化之后,已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
“桃花罢了羞,
杜鹃插头,
轻挽袖,把莲舟。
画眉的那个人儿啊,
他怎么不回头……”
歌声从江中竹排传来, 一名白衣男子正击节而歌。他身旁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怀里抱着只雪白的狸猫。也许是因为怕水,那狸猫的毛根根竖起,坐立不安。竹排前面还立着另一名男子,身材挺拔,笑而不语。江上还有几张排,满是货物,排上人也笑着,指指点点。
“厉龙,这不是男人唱的歌,”若水笑道。
厉龙一本正经地叹道,“唉呀,那个人儿啊,他还是不回头。”
“卜”的一声,青泠回身迎面给了他一拳,厉龙两手拦住,嬉皮笑脸地说,“打龙不打脸!不然,多少吴越女子会伤心哦。”
若水笑看两人打来闹去,“你们俩怎么老是这么打打闹闹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唉,冤家啊,才爱他年少,他便逞尽风流。唉呀呀,羞啊,羞也不羞?”厉龙左躲右闪,还在那里胡诌。也不知道厉龙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乡俚小调,听上去还不是古蜀音,若水猜那恐怕是江南小调,吴侬软语,情意绵绵。青泠郁闷至极,在这江上他又不便象在寒潭那里把厉龙冰封了事。似乎是看出了青泠的心思,厉龙更加得意忘形,在那里挤眉弄眼,青泠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下江去,厉龙出其不意,竟然咕嘟喝了一口水!
若水和青泠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若水苍白的脸上现出两团淡淡的红晕,春光中明媚无限。
青泠看得呆了,这小女子整个秋天一直在他的池塘里,全靠冰寒的潭水压制她体内的炽热。冬天快过去的时候,若水才能出潭,虽然可不再受火焚之苦,却彻底失去了所有的防身能力。寒珠还被困在膻中穴,热流大行其道,幸而有厚土居中调和,若水才能离开青泠而独自行动。
青泠至今还不太明白何金乌没有把若水焚为灰烬,也许与她失去了火精珠有关,所以若水遇火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沿原先的经脉把火引入,尽力疏导。另外,青泠隐隐觉得这并不是真正的金乌,土属性太强了。青泠根本不怕火,但这金乌的土属性远强于其火属性,才能把青泠困了那么久。
若水居然认得三足金乌,这让青泠相当吃惊,而那古盒上的树,若水是认错了,那不是扶桑,应该是若木。青泠经历过漫长的岁月,虽然不见得会比红儿更长,但在他初有意识时,天地之间还有建木的遗迹,而若木在建木之西,是金乌们日落后栖息之地。金乌被后羿一一射下后,若木也渐渐湮灭。不知后世何人制了这样一只古盒,木生火,大约是从已被射下的金乌里保存了点什么。
厉龙一个鲤鱼翻身,径从水里跃上竹排,搏得近旁几张排上一片叫好声,若水笑意盈盈,还在打趣。青泠有些迷惑,经历了这么多苦难,那女子怎能如此淡定?对尹端和水儿娘的死,她并不像水儿那样心伤若死,但青泠却能感到她内心深处的痛苦挣扎。失去了火精珠,又被金乌的炽热所侵,她连普通女子的体力都不如,却毅然决然地离开家。若水给青泠的感觉从一开始便是这人生的过客,比青泠还要超脱,而现在,她开始入戏了。
若水知道青泠在望着她,她也知道自己对青泠来说是一个谜,青泠又何尝不是?若水依然看不透青泠,但她不想问,似乎害怕一张口便会失去什么。只是,她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那个没心没肺的厉龙又开始唱歌了,这回是一曲古调:
“春寂寂兮,晚晴;
日忽忽兮,将暮;
路漫漫兮,修远;
物欣欣自私兮,江自流!”
古调苍凉。厉龙有把好嗓子,若水暗自寻思,唱什么像什么。俚歌里那江南女子痴心一片,而这古调当是渔子所歌吧?
曲调再转悲壮,厉龙放声高歌,
“白马啸兮,西风扬
鼓声起兮,战伐张
英雄怒目兮,天下臣
烽烟处处兮,不望归乡!”
厉龙的歌勾起若水的心事,心中开始隐隐作疼。不望归乡,是啊,刚找到家却回不去了。从蝶梦星系来到人世间,惨剧和震惊一环接一环接踵而至,等若水想起与师鹤的十分钟之约时,已身处青泠的池塘,强忍金乌肆虐。
落日西沉,江面上金光闪烁。若水极目远望,思绪飘摇如风。
当日在池塘里,那焚身的火和深入骨髓的痛,让若水此刻想来仍然后怕,如一场没完没了的梦魇。若水最后差点就放弃了,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若水最后终于放弃了。她在识海里呼唤黑晶石,想回到蝶梦星系,但是,黑晶石却唤不出来了,若水绝望地发现,当她用意识锁定炽流的同时,炽流也牢牢锁死了她的意识。
不管人世间是什么,若水只能选择留下。如果这真的是一个设计好的游戏,那接下去应该是往哪里走?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一是报仇,二是寻找补遗篇。若水在那个漫长的冬日里,一点点地回忆经历的一切,反复推敲,却仍然找不到线索。黑衣人如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如此严密的组织,只会是在大的王朝。
若水决定先去蜀都。
青泠坦言以她现在的情形,根本不需要黑衣人动手。青泠去,厉龙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便结筏顺江而下,饱览满江秀色,两岸春光。
入夜,竹排在一个江边小镇靠岸。
若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小镇,说是小镇,其实只有一条街,数十座大大小小的吊脚楼沿江岸走势一字排开。这些吊脚楼从江上看去是两层,从街上看却是一层。下层是长达数米的木柱,深扎在江边泥中。人住在上层,涨水时直凌水面,舟排几乎便在窗下掠过,水落时又如鸟瞰,下层的木柱便如鹭鸶的两条长腿。此时正是掌灯时分,楼里灯烛齐明,笑骂声不绝。
春暖花开后,正是山里的木材、山货等的放排时节,趁着初夏的第一拔洪水还未到来,赶紧把一冬的活都运下去。这也开始了这江边小镇的黄金时节,四面的山民此时都汇聚于此,和水上人互通有无。吊脚楼上家家开门,户户卖酒,即是酒家又是客栈。就是那些惯在排上生活的水手,也禁不住酒香扑鼻的诱惑,入夜泊排后便径到常年的熟悉人家打扰,三两情事在这艳春时节,自然也是平常。颇有些情愫的,更如晾了一冬的干柴,一点便着。
幸亏山民夜深自归,水手不是回排便是在相好的家中歇息,青泠三人终于找到了宿处。只是这时代的人们似乎没有客栈的概念,因为有女客,这还是那标致老板娘的房间,否则便得像前面酒家里的众人一般,边酒边歌,旁边一人已鼾声如雷。
若水倚窗而立,明月当空,江如水银。耳边能清晰地听到厉龙的酒歌,那标致的老板娘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正在和他赌酒,赢的唱歌,输的喝酒。老板娘的嗓子清中带点沙音,歌子唱来或豪放或婉转,听得若水心醉神迷,难怪厉龙能知道那么多歌。这江上女子,嬉笑怒骂,毫不扭捏,一个比一个泼辣风流,可惜遇到一个喝酒如喝水的厉龙,龙怎么会怕喝水呢?若水抿嘴轻笑。
青泠没有和厉龙在一起,他坐在房内一张小小的几旁。几上一灯如豆,几碗糙米饭,一壶家酿酒,腊肉香肠,还有一陶盆江水煮鱼,放了很多的辣子。
若水只吃了一口鱼便面红如火,差点又把金乌招惹出来。但那壶家酿米酒倒很是甜美,绵软清淡,壶里除了酒还有用来酿酒的软软米粒,像粥多过像酒。见青泠漫不经心,那小丫头悄悄把整壶酒偷走,站到窗前独酌。
明月渐高,从窗口照进木屋,若水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偷偷拿走的酒壶,一口接一口地喝个不停。也许是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门外老板娘爽朗的笑声让她迷醉,这丫头开始时还用一小小酒杯,后来便直接对着壶口喝了起来,还低低地唱着什么。
青泠凝神细听,只听那丫头唱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把空空的酒壶往江里一扔,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暂将月伴影,行乐需及春!”
那双酒意盎然的大眼睛扫过正襟危坐的青泠,玉人浅笑,只是不知为何,青泠总觉得在她眼底深处,有种不可开释的痛楚。
若水越舞越急,最后竟一跃而起,从空中堪堪摔落。那酒虽然甜美,后劲还真是不小,若水已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更忘记了她此刻的体力比常人还不如。青泠赶紧上前接住,若水低笑,反臂搂住青泠靠在他胸前,她用那双迷茫的眼睛望定青泠,轻轻地问道,“你是谁?”
“青泠。”
“青泠是谁?”
“……”青泠无言以对。
若水笑了,笑容寥落,“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无须讶异,也不必惊喜,转瞬间失去了踪影……”
若水的眼神渐渐涣散,酒意漾开,她喃喃念道,“云啊,我是一片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青泠有些痴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回乡……”
若水把头埋到青泠怀中,沉沉睡去。
青泠怀拥玉人,若水靠在他胸前,呵气如兰,眼角竟有一滴晶莹的珠泪。青泠茫然低头,轻轻吻去那滴泪,胸中有什么东西却像是快爆发了一般,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迅速漫延,他很想紧紧搂住这小小女子,却为此想法所震惊。他急急地把若水放到榻上,逃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厉龙很得意。
那标致的老板娘已不胜酒力,媚眼如丝,半靠在他身上,还在斟酒。几个排上的水手对厉龙日里显出的那一手水中功夫颇为叹服,何况他的歌子既多,人又豪气,最重要的是,喝酒如水。这一坛子土酒下去,厉龙的脸都不红。
“兄弟去哪里啊?不如到我排上来,咱哥几个到成都去,等把这批漆忙过了,找个地儿好好乐呵乐呵?”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穿着像是商贾者道。
“七叔,你老眼昏花了,日里你没看见这位大哥带着嫂子呢?”
“那女子不妖,哪有我们老板娘风流!对吧,老板娘?”
厉龙哈哈大笑,“喝酒!喝酒!”
老板娘借点酒力,不依不饶,“唷,大哥带着女人还来和我们浑闹呢,欺负我们水上女子不是?得罚酒一杯。”
厉龙眯着眼睛在老板娘身上上下打量,看得她脸现彤云,“朋友妻,不可戏。哪有老板娘这般合我心意?罚得没理嘛,不通,不通,我看是老板娘自己想喝酒吧?”
老板娘酒意已重,再自干一杯,腻声笑道,“既然如此,明月良宵,大哥的排在哪里?”厉龙兴致勃勃地回答,“还是到老板娘闺房去的好,我那竹排太不结实,要让老板娘满意,竹排就经不住了。”众人哄堂大笑。却听得嗷呜一声,可能是老板娘不小心踩到了毛毛球的尾巴,毛毛球弓起背,愤怒地冲着她扑过去,白光闪过,老板娘软软倒地。大家吃了一惊,酒都醒了一半,细看时才发现老板娘的呼吸声沉重,原来已甜甜入梦。
木屋正中火煻里的木头已快燃尽了,水手们也都相继回排。厉龙一个人喝了整整三大坛酒,和余下的几个人山南海北地聊了一整夜。东方既白,几人与厉龙告别,那个被称作七叔的似乎尤为欣赏厉龙,特地叮嘱道,
“和兄弟一见如故,只是老哥有俗务在身,要赶回成都。兄弟到成都后千万要到南城打听刘老七,老哥没得别的本事,在那里有一个小小漆器铺。到时候一定请兄弟在成都最好的酒家好好喝喝。咱们蜀人的酒不够劲儿,巴人的‘巴乡清’那才是一绝,那种烈酒只有像兄弟这样的壮士才配喝,到时候老哥一定想办法弄它一壶给兄弟接风。”
厉龙谢过,拱手作别。到得江边,青泠和若水已在排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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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小说明:文中引用李白的《月下独酌》,是写错了的,顺序不对。写完后我查了全诗,正确的应是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不打算改,毕竟若水没有办法先去查了书再来背给青泠听。当然,若水既然接受的是人体潜能的高级教育,我想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硕士吧,但辅修古医学和古文学,她的古文造诣一定比我这个学工的要深多了。只是,若水的那个时代已经历了一个古文湮灭的过程,想必流转的古文字又应该比现在要少很多,两相抵消,所以便以我所记得的赋给若水吧,我常常张冠李戴,所以各位大大请勿见笑。以后恐怕还有类似的地方,甚至可能字句都有误,但我就不再说明了。
至于徐志摩的《邂逅》,想来也应该是要流转千古的,施楠知道也不以为奇。读到此处时,各位看官若以身代,此诗当再合适不过。我虽不记得李白的全诗,但查后发现那四句“醒时同□,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竟与《邂逅》纹丝合拍。我所钟爱的若水和青泠,难道命定的结局竟会如此吗?我不喜欢悲剧,死活都要把它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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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五年成都
成都,蜀之都城。
成都本是商代之后建起来的一座城池,宫殿、宗庙、作坊、民居等各得其所,配备齐全。刚建之时,不过是受蜀王节制的小城,至战国之后,商业得到空前发展,形成若干市场,还出现了青羊肆等以类划分的市肆,连一些南亚、东南亚的外族也会到此来进行贸易,成都也因此甚为繁盛。
蜀多竹海、森林,所以蜀地向来盛产竹和木材,以及制成的竹、木、漆器等。蜀地的漆器与楚漆并称,闻名天下,不但绘以彩图,甚至嵌以玉片,做有纹饰。同时,蜀地富矿,金、银、铜、锡、丹砂碧玉等多如繁星,以之制成的各种首饰、器物,手工之美,巧夺天工。青铜器尤甚,从部落时期蜀人便擅用青铜器皿来祭祀天地祖先,图腾崇拜。到战国时,各种深浅浮雕、浅刻、金银丝嵌错都已相当熟练,纹饰繁缛华丽,人物栩栩如生。
此外,相传嫘祖便是在巴蜀之间的盐亭驯养野蚕,因此蜀人代代善养蚕织锦,所织的锦缎色彩斑斓艳丽,时人称“奇锦”,不单中原之商贾趋之若鹜,就连身毒等地的外族也历尽千辛万苦,辟“蜀身毒道”经缅、滇等地来成都交易。
竹木漆器,酒具家什,青铜器皿,各色首饰,绫罗绸缎……集市里货物琳琅满目,人声鼎沸,一艘艘商船货船满载而来,又再满载而归。
青泠和若水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青泠已有近千年不曾到过人间,那座江边小镇的生活已经让他兴致盎然,而小镇与这“三年成城,五年成都”的蜀都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成都城极为繁华,人马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商船如过江之鲫,更有许多古族和外族,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若水倒不觉得这里人多,毕竟她的那个时代人们已无所不用其及,海、陆、空、地下,几座大城的人口都是以亿计,这里的人口顶多也就是数万吧。但那些货品颇为精致,若水真不敢相信战国时的古人便有如此高的艺术水准,蜀人的深衣宽袖也让她好奇,居然把物品都笼在袖中。而蜀地各族就更有意思了,装束千奇百怪,有的甚至袒胸露背,令人乍舌。早就听说过蜀地多美女,一见之下果然不同凡响,别的姑且不论,单是看那魂不守舍的厉龙便知一二。
若水不知疲倦地在集市中流连,对首饰和那些如彩霞般的奇锦爱不释手。这里简直是一个锦缎的天地,不但有无数的丝店、缎庄,而且通常是前店后坊,机杼相合。那些绸缎轻柔温软,触之如新生幼儿的肌肤一样细滑,颜色却绚丽无比,恐怕只能用彩霞染就来形容,加上天马行空般的各式图案,若水一入锦缎店便再挪不开脚步。
店伴是个女子,很好性子地陪若水挑选,甚至把店后坊里的存货取出。她暗自猜测着若水的身份,却想不太明白。若水身着一件缎子的深衣,这是很少有女子穿着上市集的,一般都要在祭祀之类的场合才能用。身无长物,深衣上也素净得很,连花饰都不多,很难看得出是什么样的贵族。只有一俯身时胸口隐约的玉坠似乎能说明点什么,那么纯净的玉坠,即使不是王公大臣家的女子,也是大商贾才有财力能买得起。而这女子神态娴净,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却不鄙陋小器,估计还是贵族的可能居多。
若水歉意地谢过店伴送上的各色奇锦,最后选定了三匹,一匹纯白的给厉龙,另一匹带水波暗纹的素色青绫,自然是为青泠选的。第三匹是店伴推荐的,纯用织锦而造的水色荷花,全是水墨意境。枯干苍挺,残叶点翠,仅在荷花花瓣尖点处有一抹嫣红,若水简直对它一见钟情。
见若水如此喜欢,店伴讨好道,“小姐好眼力啊,这荷花织锦本来只有一匹,是雨夫人为她自己特意订的。小姐自然知道,这种单图织锦织来最是费力,一不小心就错了丝线的花色。织锦房怕误了夫人的事,故而多织了一匹,哪知不但夫人洪福齐天,小姐也是有缘之人,两匹锦竟然都成了。这不,夫人数日前刚取走一匹,小姐便来了,说不得正是小姐和这织锦的缘法。”
若水心下好笑,这人倒是做销售的好料子,一番话说下来,让人就算明知是她在兜售,也忍不住要掏钱把它买下来。
糟糕!若水心里一慌,这里恐怕是要钱的吧,老天,一张卡都没带,怎么买?再说了,自已那个世界的点数恐怕也不能直接在这里用。奇怪,人世间如果是个虚拟游戏,为什么没有在自己的口袋里放一点虚拟货币呢?若水是越来越不相信人世间是虚拟游戏了,哪有游戏会把人的意识锁定在游戏之中不能退出的?何况这里的山山水水、城池集市、人物谈吐,太像真实的世界。
若水脸色数变,求助地望向青泠。青泠正坐在案前品茶,怡然自得,几个在绸庄挑选缎子的女客频频回顾,眼波含情。青泠却不为所动,眼中仅是一泓碧水,鼻间还有些许山野味道。嗯,这绸缎庄倒不错,单是这杯待客的茶便不是劣品。
见若水相招,青泠放下茶杯走了过来,店伴老于世故,只道是若水要跟夫君商量,知趣地避到一旁。
“眼睛挑花了?”青泠打趣道。
“别逗我了,青泠。大事不好,你有钱吗?”
“钱?什么是钱?”
若水脑子里“嗡”地一声,就知道青泠会这么说!这家伙肯定是个老古董,哪知道人世间还有钱这一物。怎么办?若水苦笑,今儿个丢人丢到家了。
“唉,看来跟你说没用,昨天是不是厉龙给老板娘付的房钱?厉龙呢?”
厉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大嫂有何吩咐?”
青泠狠狠地敲了他一记。厉龙赶紧改口,“水儿小丫头,什么事要找你厉龙大哥帮忙?”
若水羞红了脸,厉龙老喜欢开这种露骨的玩笑,但此刻却是有求于人,不得不答道,“厉龙,你总是下过山的,你有钱吗?”
“钱?我还需要钱吗?我这么魅力四射的英俊龙王,还有谁敢问我要钱?”
若水快被他气得背过气去,敢情此龙骗吃骗喝从不付钱?
“那你总知道他们用什么来换东西吗?”
“好像是金子和珍珠,还有一些破铜烂铁,有时候像刀,有时候像铲,反正什么都有。对了,以前还用贝壳。那种东西,我在寒潭里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谁还把那玩意当宝贝带在身边?”
若水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向店伴交待。但她既没有金子,也没有贝壳,该面对的总得面对。硬着头皮把店伴叫了过来,若水正待解释,青泠却伸手拦住店伴,手心处是一颗晶莹的珠子,指尖大小,却奇异地闪着七彩的珠光,“这珠子够吗?”
这正是当日的蜃珠,青泠从发呆的若水手上接过之后便一直收着。反正也是若水的,难得见她如此小女儿情态,她若喜欢就换了吧。
店伴大惊,赶紧入内请来一老者。老者接过蜃珠细细观看,最后一阵哆嗦,竟跪到了地上,把珠子高举过头,道:“大人此珠不是凡品,小店断断不敢收!”
青泠皱了皱眉,“那你要怎样才肯卖这三匹锦缎?”
“大人只要付一钱金子就足够了。”
“我没有金子,反正我愿意跟你换,你怕什么?”
“小人断断不敢,这珠子只在王宫里才有,大人千万不要折杀小人。”
青泠有点恼怒地甩了甩袖子,这人真够迂腐的。厉龙在旁边煽风点火,“人很蠢吧?多亏我不吃人,不然就没现在这么聪明了。”他回头偷眼看了看若水,赶紧加上一句,“当然,你这个小丫头例外,虽然离我还差上那么一点点。”
若水把手里的锦缎放下,淡然笑道,“那就算了,我们走吧。”
却见一点碎金被递了过来,“老平,这锦缎就算是我买给这位妹子的好了。”
若水惊讶地抬起头来,面前是一位炫目的美女。肌肤凝白细致,面庞清雅秀丽,眉如画,眸如星。和若水的柔弱似水不同,这美女虽不见得美得夺人心弦,却颇有英气,极有味道。青泠厉龙在蜀地男子中已是极高了,这女子只比他们矮了数寸,身形修长,挺拔如竹。如云的黑发上插了一只墨玉的步摇,一身合体而洒脱的绸缎长衣,竟然不加任何花绣纹饰,行动处如竹林微雨,摇曳潇洒。而裙裾上,正是一支水墨的荷花。
果然,那老者恭恭敬敬地叩首道,“雨夫人。”
厉龙的眼睛早已亮了起来,青泠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蜃珠递给若水。若水倒不扭捏,“姐姐,我叫你雨姐姐好吗?”那老者在一旁惶恐大惊,这女子竟敢真与雨夫人姐妹相称?
“谢谢雨姐姐送小妹这锦缎,别的不论,单凭这与姐姐相似的衣料,小妹也要称你一声姐姐。既然姐姐厚爱,那小妹也不推辞,只是请姐姐一定要收下此珠。此珠是小妹无意中得来,世上女子,恐怕也只有姐姐配得。”若水接过金子递给老者,再把蜃珠放入雨夫人手中。
雨夫人拉着若水的手,把蜃珠放回去,“妹子能看得上这素色荷花,就当得起我妹子。妹子还是收好这珠子罢,不然姐姐本是好心,却成了贪图妹子这颗蜃珠了。”
蜃珠?青泠与厉龙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惊讶,这女子不简单。厉龙的眼神更加炽热了。
若水无奈,只得谢过雨夫人,将蜃珠收入袖内。
雨夫人笑道,“姐姐对这成都很熟,却从未见过妹子,妹子怕不是本地人氏吧?”
“姐姐说得不错,小妹今日刚到成都,乡野之女鄙陋,姐姐见笑了。”
“哪里的话,姐姐一见妹子便惊为天人,想来我们真是有缘。既然如此,不知妹子有没有找到宿处,不如到姐姐家中住下可好?”
厉龙心花怒放,拼命地朝若水挤眼,若水不为所动,“姐姐美意,小妹本不该推辞,只是小妹刚到成都,还有些俗事没有办完,改日定要去打扰姐姐,今天就不敢了。”
雨夫人想了一下,也不勉强,“那妹子一定要来。妹子来时,到城西打听雨夫人便是。”说罢,她有些感慨,“难得遇到真能欣赏这残荷意境的女子,不知妹子如何称呼?”
“小妹姓水,姐姐叫我若水好了。” 若水恬然一笑,“姐姐既是雨夫人,又爱荷花,小妹倒想起一句诗来。小妹昔年听先父讲书,内有一句用以形容姐姐的这幅锦缎最是贴切。”
“哦?妹子请讲。”
若水忆起那本留传千古的《红楼梦》,黛玉道,我素不喜李义山的诗,唯有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还好,哪知你们偏要叫人把那残荷给拔了去。
若水眼光迷离地说:“好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啊,姐姐就如目睹一般,把个微雨荷花给画了出来。”
雨夫人似乎有点震惊,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喃喃道,“妹子,姐姐的名字就是雨荷花啊。”她定了定神,拉起若水的手,“妹子办完事后一定要来,真是相见恨晚,姐姐一定要与妹子好好聊聊。”
一走出绸缎店,厉龙便瞪大眼睛埋怨若水,“大好的一个美人,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若水低低笑语,“我的性取向很正常,我又不喜欢女人。”
“什么?”
若水指了指青泠,“你问他罢。”
“是我示意若水别答应的。厉龙,你知道为什么。”
若水反而不解,“是啊,青泠,为什么?”
青泠还是一副轻疏恬淡的模样,飘逸洒脱,他淡淡答道,“你看到这珠子时能认出来是蜃珠吗?那老者只看到这珠子太大,光芒太亮便已大惊失色,而雨夫人却毫不惊讶地一口唤出其名。即便水族,也要有相当见识才能认得出来,那雨夫人显然不是水族,却对水族之事知之甚深。”青泠怜爱地望向若水,“若水,你还未恢复,又身负尹氏全族的血仇,还是小心为上。”
若水默然不语,厉龙的话勾起了她的满腹心事。哪里才有尹氏全族的血仇,家也回不去了,人世间是什么,还有那开始回缩即将坍塌的宇宙。真希望人世间就是古战国,即使宇宙回缩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反正自己活不了那么久。
“驼鸟!”若水低声责骂自己,愁容满面。自已这回不去,大哥该多着急,父母又该是多么伤心,还有整个亲族的迁徒,整个人类种族的延续。唉,人生总不过片刻欢娱,烦恼忧愁才是一辈子的事情。
若水抬起头来,青泠惊讶地发现这女子眼中竟是清晰的眼波,刚才的忧愁居然又被她深深埋入心底,她轻笑道,“那就让我们来大干一场吧!”
第三章 步步为营
三人坐在江边无人处的一块大石上,厉龙捋着毛毛球的背,牢骚满腹。这毛毛球也怪,自从出来之后就老喜欢跟着厉龙,和厉龙呆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若水在一起的时间长。
若水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安慰,自顾自地说,“我们得想办法在这里立足才行。厉龙,你每次下山都这样,最长的一次呆了多久?”
“他?”青泠替厉龙回答,“每次能呆到一个月就不错了。还曾被人打回来过呢。”
厉龙被青泠揭了老底,恼羞成怒,“总比你强,成天跑到那块红石头那里,几百年都不下山。”
青泠有点脸红,心底却浮现出红儿的身影,他至今不明白,为什么红儿要让若水照顾他,不过,青泠承认,若水很有意思,比红儿好玩多了。
若水就像没听到,接着道,“我不想一个月就回去,而且,我一定要找到那些黑衣人。”
青泠若有所思,“那恐怕不是一个小势力。那天来的黑衣人当中,‘人’是有的,但有好几个都不是人,那条地龙还不是里面最强的。何况,那古盒,金乌,恐怕都是上古时代的神物。若水,你的担子不轻啊。”
若水望着江水东流,心下叹道,却又如何?我总不能买块豆腐撞死了事。豆腐?若水苦笑,那玩意在这个战国时代的世界里有没有都是问题。
三人沉默了很久,毛毛球在厉龙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轻轻地打着呼。
若水没有想到这种开创基业的事情能在自己头上发生,当年的“易”公司,更多的还是季鹏在管理公司,她管产品。在这个时代,估计没什么技术好管,那么也就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只是,当年易公司是融资创始的,现在三个人身无长物,到哪里去找第一桶金去?
若水把玩着那颗蜃珠,蜃珠在阳光下又发出七彩的光芒,如梦似幻。要是能把这蜃珠当出去,应该有一大笔钱,只是这时代估计还没有当铺。要不,去献给蜀王?蜀王没准会赏赐个一官半职,要不然求它沃土百亩做个田家翁?
若水摇摇头。她虽然没学过商,但耳濡目染已久,又是在像“易”这样的“高科技公司”呆了一辈子,她清楚地知道,要想迅速积累财富,只能找暴利的行业。暴利行业是以市场需求定价,而不是以成本定价。做官也好,地主也罢,三代能富起来就不错了,还得是在太平时代。战国之乱在整个中国史上都大大有名,乱世只能用乱世的办法。
若水叹了一口气,这种东西季鹏最在行了,他在商场上向以奇思妙想著称,从来不按牌理出牌。偏偏若水脑筋极死,最不喜欢这些剑走偏锋的办法。
不行也得行。若水苦苦思索,什么行当可以有暴利?自己这三个人又有什么是别人没有的优势?在一个市场上,竞争产品的可替代度越低,竞争者就越不容易进入,而这行业也就越容易形成垄断。
若水盯着手里的蜃珠,思绪纷乱。突然目光定在了蜃珠上,对了!
当铺!蜃珠!
当铺不知道是在哪个时代产生,但是在任何时代,金融都是暴利。只不过,金融业的进入门槛太高,如果没有丰足的资金,就没有可能收购典当品并最后牟取暴利。何况,若水如果没有记错,古中国最有名的晋商钱庄曾在清朝盛极一时,但偌大的金融帝国却在太平天国起义时全盘崩溃。所以,如果要在乱世搞金融,除非有极强的政治甚至军事后台。
若水自忖没有这个条件,因此这个思路最多也只能是在有了相当积累之后用来进一步地扩大资产,培养势力。那么,眼前的办法,也就只有这蜃珠了。
既然这里的商贸如此繁华,一定可以找到商家把这蜃珠卖了。珠宝业也是一种获利极厚的行当,在古代能买得起珍珠玉石的人通常只求极品而不在乎价格。如果定位在高层,还可以借此在蜀国上流社会中争取人气,以便将来谋得一席之地。
若水心中突然一动,其实最直接的牟利方式是卖假货。珠宝之所以贵重,是因为它们历经久远的年代才能形成,故而相当稀少。老子传下的道德经里曾经说过,“不尚贤则不争,不贵稀有之物则无盗”,可偏偏就是物以稀为贵,人类才打得头破血流。当然后世这些天然珍物一一被人类仿制,价格自然也就下来了,但在这个时代,如果能仿制出一些天然珠宝,一定可以以假乱真。
那仿什么好呢?若水首先想到了塑料和合金,那些东西是怎么做的来着?好像原料是石油,用化工的方式生产的。若水绞尽脑汁,在心中把黑黑的石油翻来覆去折腾半天,还是想不出来塑料和汽油是怎么出来的,似乎要高温蒸馏分出不同成份,但之后恐怕还要高压和一些相应的化学反应吧?在这里怎么弄,何况若水根本不记得配方。早知今日,当初要是学化学就好了。
算了,还是打蜃珠的主意吧。有青泠厉龙在,还怕没有珍珠卖?大不了回一趟寒潭,从海眼里去取它一堆蚌来一个一个地剖!在若水的脑海中,青泠和厉龙两人长衫飘飘,兴高采烈地在污水中像洗盘子似地剖蚌壳,她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青泠和厉龙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若水的蜃梦了。
江上突起迷雾,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此起彼伏,若水的心绪真够乱的。可是,这些都是些什么东西?
先是一个顶着朝天冠,身着黄袍的人在金壁辉煌的殿堂上接过蜃珠,放肆大笑,随即扔下一物,那物见风便长,竟变为无边的水田。接着,水田倏忽不见,出现了一座阴森的店铺,木头制的如监牢一般,一只苍白的手从很高的柜台上伸出,接过蜃珠,却递出一片白色微黄,上有墨迹的东西,似绢,却比绢薄,而且更硬。随后,烽烟四起,座座店铺被一些奇怪的人烧掉,火光映红了天际,那些人穿着古怪的衣服,一匹匹的缎子裹住头,直拖到脚,而他们的对手居然像夷民一般,剃了个光头,脑后却又拖着长长的尾巴,也许是发辫。
若水的蜃梦里除了蜃珠,所有的一切都透着古怪,青泠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迷雾又翻滚起来,这回竟变成了黑黑的油,一点就着。青泠皱皱眉头,这好像是火油,蜀东曾有人提及过“石脂水,水腻,浮上如漆,燃之极明,不可食”,应该便是此物。只见这些黑黑的油被灌入一个极大的不知是由制成的东西,管道交错,一些红红绿绿的彩光闪烁,不时还喷出股股白烟,最后突然就变成了各种器皿,多不知何用,但千姿百态,煞是好看。
青泠的眉头越锁越紧,他对寒潭里所有生灵的想法都颇为了解,很少有水族会思绪纷乱到如此地步,就算人比水族思想复杂,也应当不至如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若水该不会受的刺激太大,生病了吧?青泠有点迷惘地回想,那天在江边小镇,若水已经颇有些举止失常,本以为大醉一场发泄之后,她会稍微好转一些,现在看来她心中恐怕还有很多的东西郁结不解。
青泠还在寻思,旁边的厉龙怒不可遏地把哈哈大笑的若水从石上推了下去,“死丫头,想什么呢?还敢笑,小心我吃了你!”
青泠抬头,正看到迷雾中一幅景象慢慢淡去,这次里面的人他倒都认识,自已和厉龙正在一个一个地敲贝壳,若水一付财迷心窍的样子,手上捧着满把的珍珠。
若水红着脸从石下站起来,低头道,“对不起,我随便想想。不过,你们不认为这是弄到钱的好办法吗?”
厉龙狠狠地说,“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青泠抓鱼,你烧给我吃!”
若水点点头,“餐饮业也行,不过太累,除非能连锁加盟,”她还沉浸在创业的想法之中,“还是不行,资金积累太慢了,不如珠宝业利润大。”
青泠和厉龙面面相觑,这丫头还在说胡话呢,真是病得不轻。
见两人紧张对视,若水回过神来,这才莞尔一笑道,“没关系。我想我们可以从卖珠宝入手。青泠,寒潭的海眼里有没有玳瑁?珊瑚?”
若水简单地把自己的计划讲述了一遍,包括最后的质铺。青泠皱着眉,久久不语,若水有些期待,还带些忐忑不安地望着他。
“若水,你的办法一定能弄到钱,”青泠终于开口,“不过,你想过没有,这样于你的报仇大计会有何影响?”
青泠站起身来,走到江边,江浪拍岸,濡湿了他的青衫。
“让我们来猜想一下。你在成都的闹市开一家珠铺,里面全是珍珠,玳瑁,珊瑚,甚至鲛帕、水晶……这些东西我和厉龙都能给你弄来,哪怕是人间绝品都不成问题。这样,你的铺子一定会成为蜀地,甚至整个中原声名昭著的珍宝之地。”
青泠转身,目光炯炯,直望入若水眼底深处。他话锋一转,
“若水,当年尹家小村一战,尹家根本手无缚鸡之力,为什么黑衣人会用到如三足金乌这样的神物?” 若水张口结舌,开始有点明白青泠的意思。
“是因为有厉龙,那地龙发难之时被厉龙一击而溃。有点道行的人很容易看出他是水族,甚至看出他是龙也不难。蜀地远离东海,龙族极少,连蛟、螭都相当罕见。所以,不管你的仇家是不是在成都,不管你的铺子叫什么名字,只要你的铺子大卖水族之物,尤其是海里的东西,那便和你在门上大书‘尹氏后人’没有区别。”
“从你那天所见黑衣人的所为,他们像是有所图,说不准便是你们尹家的《关尹子》和祖师传下的补遗篇。那天连三足金乌都用上了还没有拿到,你认为你要是公开宣称自己是尹氏后人,他们不会来找你吗?”
“如果黑衣人找上门来,你确信我们有能力对付吗?而且,直接上门还是最好的一种可能,要是暗里对付你呢?把你置于生死不得的两难之中再来要胁于你呢?现在,他们在暗处,我们也在暗处。他们有人见过我和厉龙,虽然也见过你,但金乌一出,凡人断无幸理。所以,只有你,才可以出现到明处,而且,千万不要把自己与水族拉上关系。”
“今天我也有欠考虑,不该直接便把蜃珠拿了出来。”青泠忆起若水当时的神色,即使再重回当时,只怕自己仍然会为搏若水一笑而把那珠子拿出来。
“我仍是低估了世人。那雨夫人既然能一口叫出蜃珠,就绝不是普通的凡人,这成都城,藏龙卧虎啊。叫我们以后怎敢不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若水仰面望着那侃侃而谈的俊雅男子,意乱情迷,却如释重负。几次“易”公司遇到的大危机,季鹏也是如此力挽狂澜,只不过,当年他身后还有整整一帮人。
若水突然发现,自己竟一直在潜意识中把季鹏和青泠相比。她年少时虽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庄家的女儿,还是传统的心思居多。她再清楚不过,自己总盼望有一个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庄家没有这样的人,她便到联邦去找,可惜命中的这个人她穷尽一生都没能找到。然而,从一开始进入人世间到现在,青泠便是座永远不倒的山,从未有任何的事情难倒过他,哪怕是像三足金乌般的神物。她脸上一红,望向青泠的眼睛里多了一种奇怪的神色。
青泠没有注意到若水的变化,他停下来沉思了一下,对厉龙道,“你说有一个漆商约你在成都喝酒?”
厉龙拍了一下大腿,“没错,我倒忘了。他说能弄到‘巴乡清’,”厉龙不由馋涎欲滴,“这小子多半是在吹牛,那可是绝品好酒。巴人自己都不够喝,哪里还能在蜀地找到?想当初我在巴国曾经在一个族长那里偷到过一点,嗯……嗯……那味道啊……” 厉龙闭上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
“那我们就去吧。”青泠简短地说。
第四章 天道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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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梦星系。
师鹤发了两条全息留影。因为不便在公函般的正式会晤邀请里谈及家事,他专门给虚网轩辕留影询问人世间的详情,并要求解释施楠的现状。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庄氏家族的公函刚刚送达轩辕家族的核心,还没有排上议事日程,那封以施楠大哥的名义询问人世间的全息留影却先得到了回答。有些诡异的是,对方一问之下知道是“易”公司的施楠,竟然马上接通了一个影讯会晤。虚网轩辕那边出现在全息影讯里的,是一个头不高的男子,看不出年龄,眼里有长长的岁月,浑身上下却没有时间的痕迹。此人长相平凡,如街边的路人,但举手投足之间却挥洒着重重的诗书气质,还有一种让人说不出原因的奇怪魅力,让他在再多的人群中也永远都如野鹤立于鸡群。一见此人,师鹤便愣住了,这竟是轩文岸!
轩文岸见到师鹤之后也先是一呆,接着便狂然大喜,看得师鹤眉头紧皱。
“姬文岸,你又在搞什么鬼?”
轩文岸抚掌大笑道,“小鸟,又见到你了!”
师鹤勃然大怒,这小子竟然还敢这么称呼自己!却偏偏有一丝亲切,像是又回到了当年漫游天际的年纪。
“我既是‘鬼才’,不搞鬼就不正常了。”轩文岸根本不管师鹤怒形于色的样子,自顾自地说,“鬼才搞鬼,小鸟有何鸟事?”
“你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师鹤终于骂了出来。
“好,这才是我印象中的小鸟!你既然叫我‘姬’文岸,就别怪我呼你小鸟。我说,小鸟,别成天崩着脸当你的族长,笑骂人生,才有人味!你们庄家的人,成天嚷嚷着‘相忘于江湖’,对什么都不管不顾,我当年看不顺眼,现在还是看不顺眼!”
师鹤不管他胡说八道,反正这个问题当年就争论不出结果,现在也不是争论的时候。
“说吧,人世间是你搞出来吧,怎么把我小妹弄进去了?”
“呵呵,所以我才这么高兴见到你,原来大名鼎鼎的施楠是你的妹妹啊?”
“少跟我贫嘴,你会不知道施楠是我小妹?她现在在你那个什么人世间里出不来了!”师鹤愤愤地说。施楠不知道这家伙搞鬼的本事,姬文岸弄出的东西,十有八九会出问题,小妹怎么就上了他的当呢?
轩文岸很难得地收敛了笑容,一脸严肃地追问,“施楠怎么了,什么叫出不来了?我们的记录里她是回来过的,还回来了不止一次!”
师鹤叹道,“我怎么知道!施楠性子倔强,这么多年就是赌气不和家族往来。数年前我们便发现了……”师鹤犹豫了一下,“那件事情你也知道,我们决定不能再等,说什么都要把施楠弄回家来。好不容易想尽办法联系她,她却在你那个人世间里!等她回到蝶梦星系之后,本来约好只到人世间里去十分钟,她却一去不回了。”
轩文岸的脸色沉了下来,最后似乎下定决心,“师鹤,我们见面谈。你等我,如果施楠醒过来,你让她先不要急着回去,等我来了,我希望能跟她一起面谈。”
施楠自然没有醒来,当轩文岸肩负了双重使命来访时,她仍然是如多日前一样,安详恬静地躺在两仪里。
轩文岸先去给庄正道问了好,口称伯父,把轩辕族长的纸质函书递上,规规矩矩地坐了一会儿。庄正道也很客气,谦让说只有轩辕家族才是华族之首,庄氏家族将在庄师鹤的带领下唯轩辕家族马首是瞻云云。好不容易双方都无比疲惫地结束了会晤,师鹤带着轩文岸去看施楠。
“真想不通,师鹤,当族长这么无聊,你居然会舍弃浩瀚星空来当族长?!”轩文岸老实了半天,实在是憋坏了。
师鹤不理他,轩文岸根本就是在发牢骚,这话他一百年前就说过了。此人文采昭昭,当年作过一篇 “晨星祭”,文曰,“东方既白,晨星已没”,“北冥鹏折翼,御风舰沉沙”,如此等等,似乎师鹤把自已生给弄死了。还从此负气不再与师鹤联系,自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继续他的冥想,近十年来好像又在做什么思感转移的研究,在虚网上声名鹊起,人称“鬼才”。
“要不是因为你妹妹,我才不来见你爸爸呢,真想不通,你们老祖宗庄周不是飘逸如仙到想要化蝶吗?怎么后来的族长一个比一个闷?”,他扫了一眼闷头前行的师鹤,“还是这族长一职不好,原先再潇洒的人,当上族长也就完了。唉,真是明珠暗投,晨星遇到流星雨。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师鹤终于笑了,“你还是老样子,一口一个‘想不通’,这么些年了,听说你没事就在想,怎么还没有想通?”
轩文岸哈哈大笑,“想通了就不想了,还在想就是因为想不通嘛!”
师鹤正色道,“说真的,文岸,听说人世间也是你想出来的,它到底是什么?”
轩文岸并不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认为人世间是什么?”
“施楠告诉我,你们说那是个虚网游戏,她的前男友送了一片价值连城的晶片给她,她就傻乎乎地去了。”师鹤答道,“我让人查过,人世间相当神秘,而且从未正式公开发行,市面上是弄不到晶片的。”
师鹤停下脚步,眼光定定地望着轩文岸。
“你们说是要随机抽取玩家,但却从未公布过被抽中的名单;一个号称耗资近百万人年的产品,居然只作公测而不公开发行;人世间号称是虚网轩辕的产品,核心成员竟是你这个空想家领导的大批物理学家和灵魂工程学家,却不是软件工程师。不过,”师鹤盯紧了轩文岸的眼睛,“虽然你们把玩家的资料设成了轩辕家族的一级机密,但我们仍然找到了三个玩家,或者,叫他们志愿者可能更为恰当。”
“我们发现,他们都在申请之后不久或失踪,或死亡,而且,他们都没有家人。”
师鹤的目光里有种很灼热的焦虑,“文岸,直接告诉我,人世间到底是什么?”
面对师鹤的质问,轩文岸只能苦笑,“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听召唤就跑到北冥来了?你以为你的吸引力还是那么大么?那是因为施楠!我也很想知道人世间的真相是什么。”
师鹤闻言大惊,恨不得把这个鬼才痛扁一顿。他竟敢不知道人世间是什么?
轩文岸见师鹤愤怒地捏紧了拳头,赶紧说,“别急,别急。我是说我不知道人世间的真相,那是因为我没有机会进入人世间,可不是说我不知道我弄出来的晶片是什么东西。”
他重重地擂了一下师鹤的背,多年以前,他们便是如此表示关切。“你不要太担心施楠。我们轩辕家族的人也去了不少,虽然没有一个回来的。”轩文岸突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接着道,“施楠已经是这里面最好的情况,可惜我们没有在她回来的时候联系上她。记录显示她回来了两次,第一次回来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便再次进入人世间,而第二次回来的时间虽长,我们却找不到她。她不在海边小屋,星际穿梭舰的记录显示她到过你们外面那个中转站,我们就是没想到她赌气两百多年,最后居然还是回家了。”
轩文岸的语气极为遗憾,似乎施楠便应该跟这死板的庄家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到了施楠所在的房间,师鹤把轩文岸带到了她的面前。
施楠还是老样子,一切生理指标都是正常的,只不过在法律上,已经与死人无异。没有脑电波是脑死亡,没有生命磁场在近代灵魂工程学出现之后被称作灵魂缺失,俗称“活死人”,反正都是死人。
轩文岸见到施楠眼睛便是一亮,师鹤知道这与男女之情无关,轩文岸什么都喜欢,就是不爱女人,当年父亲曾严令自己任族长之后不许与他往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此逆子,轩辕家族自然不会让他去尽族长的义务,何况文岸行三,上有两个哥哥,轩辕家族也就由得此子胡闹。
轩文岸在施楠身边盘腿坐下,右手食中两指合拢作剑指,点向施楠的眉心。他闭目冥想,师鹤似乎看到一颗莹润的光影正在若水的额上若隐若现。
过了很长的时间,轩文岸的额上已是汗珠隐然,他收回右手,站立起来。
师鹤郁郁地望着他,“告诉我施楠到底出什么事了?”
轩文岸叹了一口气,“在我看来,一切正常,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回来。晶石的状态很好,能量也很充足,她只要用全部意识在识海中一按即可,为什么不回来?”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问师鹤道,“你的‘南华经’可不是像施楠这样的,是你们族里男女所习不一样吗?我这些年一直在忙着玩思感转移,所以在‘祝由科’上下的功夫不够,我看不透她现在的这种状态。”
师鹤还是郁郁地,“这也是你那个鬼人世间弄的。施楠当年一怒离家,她根本就没有习过‘南华经’。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施楠曾说,这是她在人世间里学到的东西。”他很简单地把施楠所述的人世间讲了一遍,施楠是如何通过冰火交织和寒潭而得到了火精珠和冰寒之气的循环。说罢他本想停下来,但想了想,还是把关尹子和尹家之事也一并说了。
听到关尹子和道德经补遗篇,还有寒潭厉龙和那谜一样的青泠,轩文岸一点也不管师鹤正在为小妹之事心内焦急如焚,鼓掌高叫道,“好!太好了!”
“好个鬼!姬文岸,你快点给我个交待,不然不但我们庄家饶不了你,我也要你过不上好日子!”
轩文岸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他从窗口望出去,窗外是美丽的北冥大海,他安慰地拍了拍师鹤的肩膀,“施楠用的是两仪吧?接口是一样的,待会儿我的人到了,就让他们自己在这里操作得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施楠怕是不想回来,我们就到海边走走?”
师鹤在海边一块大石上坐下,轩文岸兴奋得满脸发红,两眼发亮,不停地在石前走来走去。施楠经历正好让他对人世间的推测一一验证,他不断推算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师鹤自然是心烦意乱,轩文岸说晶体没有问题,只是施楠不想回来,而施楠是答应十分钟之后就回来的,怎么可能会食言呢?难道她不知道这边会很着急吗?
突然师鹤心中一动,“文岸,你的晶片是不是时间机器?人世间是不是另一个时空?”
轩文岸一愣,“有可能,你知道黄粱一梦吧?那个书生在小店内做梦,梦到自己结婚生子,升官发财。但一觉醒来之后,店主煮的黄粱米饭都还没有煮熟。”
“那么,人世间是个梦吗?梦是个时空吗?”
“喂,师鹤,你怎么把你们老祖宗说的话都忘了?‘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你倒说说看,为什么梦不能是时空?”
说罢,轩文岸偷眼看了看师鹤的神色,后者一点不觉得这是个笑话,轩文岸不敢再逗他,望着远方的大海娓娓道来。
“人世间,是轩辕家族世代的梦想,只不过即将到来的大劫难更在其上书了浓重的一笔宿命色彩。”夕阳给轩文岸镀上了一层辉光,师鹤从未从他眼里见到如此神圣的光采。
“它本是我们自己家族的一个追寻,上穷碧落下黄泉。它也是所有的炎黄子孙苦苦追寻的目标,人生的意义,生命的终极!”轩文岸傲然挺立,“轩辕家族对整个中华民族,炎黄子孙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有的华族人都是我们的子民,子民的苦难就是我们的煎熬,子民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天堂。”
“人世间便是我们所追寻的天堂。‘帝封禅已,仙云’,然而世人多不信。即便古人,亦道‘龙不升天,黄帝骑之,乃明黄帝不升天也。龙起□,因乘而行;云散雨止,降复入渊。如实黄帝骑龙,随溺於渊也。’[注:语见《论衡》,东汉唯物主义大学者王充所作]。此言似明实谬,作者未见黄帝之升天却也未见过龙,焉知龙必是龙不是幻像?此外,黄帝的确曾给族中后人留下指示,他所去的地方便是人类终极的家园,梦想的归属,但他唯一没有提到的问题,那是哪里?怎么去那里?”
“人类最初以为仙界就在天上,并将成仙称为飞升,同时,也以为仙界或在山中,未能达到飞升能力的仙人便通常隐在山中。不幸的是,从机器文明的时代开始,人类发现这些都不过是痴人说梦,天,我们上去了,没有九重天,山,我们走遍了,没有神仙洞府。而古时层出不穷的仙人,神兽,在现代社会里全都消失了。为什么?人类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如果只是为了这唯物的一生存在,何苦走这一遭?”
“人类开始质疑自身,开始纸醉金迷。当然,也有人仍然不愿放弃,他们认为仙界便在宇宙中的某个地方,外星人便是度人成仙的使者。可惜,星际穿越成功之后,人们便接二连三地一再失望,宇宙已逐渐掀开了神秘的面纱,反而失去了那种高深莫测的绝美。人类梦想的家园,似乎并不在这个宇宙之内。”
“只有我们从未放弃。近年来,随着宇宙学的发展,我们开始考虑宇宙的高维空间。光是我们这个四维时空便已经无可理解,何况更高维度?这倒使我们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当年轩辕黄帝之所以不留下确切的指示,恐怕正是因为怕其后近万年的后人根本无法理解,那么,如果他遇到我们这些可以理解的人呢?我们的老祖宗的《黄帝道经》到后世只剩下了残缺不全的《素问》和《灵枢》,其余的全部佚失,仅在旁人征引时偶尔可见,但你们的老祖宗却在他的‘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中留下了时空的线索,那是中国哲学中最朴素和完美的宇宙观。一个古人,如何会有那么精深的认识?可惜的是,残存的文字太少,而从残余部分看来,后世之人,‘术’固然越来越精,‘道’却从未有过大的发展,除了将其玄化成道教,并没有真正提出更深刻的认识。因此,从那之后,我们便把目标设成了时空穿越,即便不能回去与我们的老祖宗当面问个明白,至少也要找到你们老祖宗留下的时空线索。从此,人世间也就几乎成了轩辕家族时空旅行计划的代名词。”
“我们知道宇宙开始收缩的消息不比你们晚,我们本不想逆天命,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人世间便是我们试图以人力抗天的尝试之一,它可以说是时间机器,我们家族数代人的考古和论证全都表明,天地的秘密即使不在黄帝的那个时代,也就在你们老子那个时代,人世间,便是我们对天地至道的追寻。”
轩文岸回头看向师鹤,后者根本就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正神情落寞地望着远方发呆。许多年没有见过师鹤了,而当年……轩文岸一颗心沉了下去,刚才的兴奋不知所终。
一个大浪打过来,师鹤被水雾一激,从出神中醒了过来。轩文岸正在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他,师鹤这才发现已经呆坐了好久。“对不起,文岸,你说到哪里了?”
轩文岸摇摇头,似乎想把什么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没什么。我正要说时间旅行。你不是问人世间是不是时间机器么?”
师鹤这些天太累了,远端的星象站传回来的消息很不好,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去赌宇宙还需要一百亿年才会坍塌回奇点,只怕在那之前许久,人类就已灭亡。何况,家族迁徙是已经作了的决定,迁徙的各项事宜须尽早安排。只是施楠这一睡不醒,他怎么能放弃刚刚回家的小妹,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不管?见鬼的人世间!
他强打精神道,“你们解决祖父悖论了吗?虫洞是目前我们唯一可以指望的时空通道。但虫洞极不稳定,它的存在依赖于负能量,你如何在利用虫洞作时空旅行时保持通道,让它不被正能量湮灭?”
师鹤突然心中一紧,恐惧突如其来地在他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一把揪住轩文岸,瞪大眼睛吼道,“你小子该不会是把我妹妹送到虫洞里去了吧?!”
师鹤狠狠地瞪住轩文岸,轩文岸却一言不发,只是直直地望着他。
师鹤还是老了,他的眼睛已不再如年轻时的清澈,那里面时时燃烧着激情似乎已给家族的琐事磨得一干二净。当年的师鹤和施楠一样,也从来不是乖孩子。施楠好歹还读读经书,背背文章,炫耀一下文采和天才,而师鹤则属于庄家最为不齿的实干派,成天抱着个机器鼓捣不休。忽而把新买的云梭给拆了,忽而却又能上天了,忽而跑到蝶梦星系外的流星雨群里让家人担心他的安危,忽而又装上夸克炮、孢子弹让人担心他会去找别人的麻烦,再不然,便是消失几个月,和几个狐朋狗友恨不得一直跑到庄家最远的星象站去。那时候的师鹤,曾经指点星空,气冲霄汉,放声笑道,“小姬,还有哪颗星星你没去过?咱们就到那上面去喝酒去!”他双眼真如晨星一般,在夜空下熠熠放光!
老了,还是老了,不复往日之神韵,轩文岸觉得一种郁涩的心绪在胸中乱转。如果没有施楠的事,也许他就真的象庄氏家族的族长,对万事都一笑置之。自从施楠决然离家,师鹤痛苦地放弃了星空,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一回也就是为了施楠这个从小宠大的妹妹吧。否则连星空都可以放弃的师鹤,世上在乎的东西还剩下多少?
师鹤见轩文岸又是一脸的古怪,长叹一声,颓然放手。他倒总是把轩文岸当兄弟当朋友的,不过这小子可碰不得,一不小心便会着了他的道。这么多年了,他居然依旧没有变化,嬉笑怒骂,唠唠叨叨,哪有轩辕家族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不过,也许就只有当年的这些老朋友能看到他这个样子。
见师鹤心灰若死,轩文岸赶紧打岔,又回到一贯的才华横溢和口若悬河,“谁说我把你妹妹送入虫洞了,她不好好地在那里躺着吗?你以为一颗玄玉就可以撕开虫洞啊?做梦吧?”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那个人世间,到底是什么?”
轩文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他苦笑道,“施楠是唯一一个能从人世间返回的人。从她告诉你的情况看,人世间就是古战国!只不过没人知道她去的古战国是不是我们历史上的古战国。”
师鹤愕然,这小子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你……你们怎样做到的?”
第五章 暗箭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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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南城乃两江交汇之处,无数的店铺均位于此地,商船和货船真正是如川流不息。本以为刘老七在这里怎么有应该都点名气,却没想到这南城竟是如此大的一片商贸交易之所。问起刘老七来,人皆不识。最后,有人指点青泠数人到了一条较大的街上,相邻十数家全是漆器铺,这里临江有船,铺后有房,应当算是一个大的漆器交易之地了。
厉龙又拦住一人相问,这回此人一听刘老七之名却是神色慌张,口称不识,急急走开。青泠在一般冷眼旁观,心中雪亮,这刘老七想是出事了。他径到旁边漆铺中询问伙计,伙计见青泠人物儒雅,不敢得罪,嗫嚅再三终于说出了刘老七的铺子所在。
刘老七倒真是没有说谎,他的确有一家漆器铺子,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有这么大。相当新的铺面,有平常铺子两三家的样子,门前两棵枝繁叶茂的槐树,更有一条青石台阶延伸到江边码头。单看门口磨出印来的石板便能知道,这家铺子的生意应该已是通达三江了。
奇怪的是,如此大铺面,门前却无客商,在这人来熙往的集市上显得极为冷清。三人对视一眼,情知出事,直接便往铺里行去。到得跟前才发现,门里门外竟是一片狼藉,大的漆制家私被推倒一地,精致的漆器四散,甚至被人踩得稀烂,地下还泼撒了一些五彩斑斓的东西,似是漆料。几个伙计模样的正在清扫收拾,一个个鼻青脸肿,气愤不平。
青泠等三人一走进去,便有人上来迎着,很客气地道,“今日小店不开张,客人请到别家去办货,以免耽误客人的时间。”
厉龙摇摇头,“我们非是来买漆器,刘老七请我喝酒,我就来了。”
正在扫地的一个人认出了厉龙,当日正是他陪刘老七在江边小镇喝酒,他扯住厉龙的衣袖,声音有些哽咽,“七叔被人害了。”
厉龙等三人被引入后面的房间,刘老七正躺在一张榻上,头大如斗,前日所见的一张脸已肿得不成样子,眼睛被极度浮肿的眼睑遮盖得不见踪影。厉龙大吃一惊,那带路的家人掀开被子,被下刘老七身上未着一缕,肿胀如球。身上更是布满赤红色大片的疹子,胸腹处还有或大或小的水泡,渗出清清黄黄的液体,而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溃烂,情形恐怖至极。
被子被掀开,刘老七簌簌地抖了起来,家人赶紧把被子给他盖上,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七叔,那日水上遇到的壮士来看你来了。”
刘老七挣扎着想起身,但肿胀太厉害,动身不得。厉龙赶紧道,“你别动,躺着说话。”
“唉,兄弟见笑罗。”刘老七的声音沙哑着,极为无奈,喉里呼呼地响。
“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久走夜路要撞鬼。这是我们采漆人的命啊。”刘老七喘着气,叹道,“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也就是一天前的事情。”
“我只比兄弟早到两天,这次从山里带回来了一批新漆,生漆这东西,见风就硬,再不能用。所以我才一路赶急赶忙地,要早点回来调色,上器,以后就可以慢慢细作不用着急了。”
“最近漆器愈发紧俏,不单是以前巴、楚等地的商人,就连秦甚至更远的吴越之地都来我们成都来买。过了一个冬天,漆器早就没得了。漆嘛,都是出在夏天,现在才刚到谷雨,哪个手里头都没有漆料。哪个能搞到生漆,哪个就能拉到大客商,那就是一年甚至一辈子的生意。”
“百里千刀一斤漆啊,而且时令不对,哪有那么容易弄到生漆?多亏我跟山里是过命的交情,我亲自去,这才搞到一些,急急地运回。一路急赶,到家时已是深夜,我也就没有开罐,把生漆直接放到架子上,哪晓得,昨天一大早刚从架上一拿,生漆就他妈的全部倒下来了。”
“生漆不是见风便硬吗?是有人想坏你的生意吧?”厉龙问道。
刘老七的声音里不是惋惜,而是愤恨,他如回光返照一样,面上现出一阵红光,本来几乎接不上气,现在竟吼了起来。“那龟儿子是想要我的命!”
旁边的家人低声道,“这漆是算好时间打开的,就等着七叔去取,如果前晚就开罐,漆最上面的一层早就干了,也不致浇七叔一身,弄到现在这般田地。”
房里只听见刘老七沉沉的喘气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着道, “兄弟不是漆行中人,不晓得是正常的。这生漆加色造成漆料之后,虽然还有怪味,但毒性已经不重了,只有刚割下来的新漆,毒性最大。兄弟,你不晓得啊,这割漆人,苦得要命。漆树是苦树,年年挨千刀,割漆人造孽,也没得个好死到床上的。”
刘老七不禁唏嘘,厉龙一向性急,这回却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插嘴。
“漆树的树汁便是生漆,漆汁最粘,溅哪里粘哪里。溅在衣衫上洗不下去,溅在手脸也洗不掉,衣服不会中毒,人身上着漆汁就要中漆毒,轻的烂皮皮,重的肿成球,浑身长疮,不久人世。那么大一罐生漆倾头倒下来,老哥这身上哪里还能有好的地方?也不晓得还挺得了几天?嗨!搞不好明天的太阳就看不到了罗。”
三人默然不语,这开罐之人真是心狠手辣。整个房内只听得见刘老七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全身浮肿,他的呼吸相当艰难而且痛苦。
若水忍不住插嘴道,“七叔你既然知道这漆有毒,难道采漆人就没有办法?有没有郎中可以医治此毒?”
刘老七再喘了一会儿,苦笑着答道,“要是有办法就好了,这就是采漆人的命,我本来以为自己离开了漆山,也就逃离了这命,哪想到逃不过的就是逃不脱。”
若水心下恻然,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却无言以对。
厉龙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为何要害你?门口的一片狼藉又是怎么回事?”
刘老七的声音怨毒起来,“没得别人。这条街上有一家最大的漆铺,叫啥子狗屁的‘成器’,一直都是他们一家说价,说多少是多少,否则全街都不许卖给那些商人,别人也只有听着,没得说话的份。我来了之后,不想跟他们一起坑人,我这铺子又大,那还不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以前他们也找了些地方上的痞子们来闹事,他们哪晓得在漆山那边我还算是个混的,三五个人根本近不了身,他们也就只好忍倒。昨天早上我刚刚中了漆毒,今天就有人来找茬相打,最后就砸了铺子。”
“官家就不管吗?”若水又插了一句,接着便发现厉龙像看白痴一样地望着她,翻了翻白眼。
“妹娃娃好天真!”刘老七苦笑道。
若水闭嘴不语,是啊,若有官管,尹家那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如何会全族全村几乎无一幸免。这人世间的世道啊,就是没有王法。
青泠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方开口道,“既是如此,你想不想报仇?”
刘老七没有见过青泠,但却老于世故,从厉龙对青泠的态度,他知道青泠才是这三个人中主事之人。他愤然答道,“想!哪怕我明天就死,今天也要看到那些龟儿子死到我前头!”
青泠点点头道,“好!仇我可以替你报,但首先必须找出开罐的那个人。此人能自由出入你家铺子,又对你何时回来,以你的个性何时会开罐等等一清二楚,他比那“成器”可怕多了,此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若水虽然同情刘老七,却带着点欣赏地望向青泠,为什么自己在寒潭的时候没有发现青泠竟是如此深沉,胸有沟壑?看来还是岁月最能造就一个人,时光沉淀下来的,是睿智、见识,宽阔的心胸和冷静的头脑。若水突然想起一事,整颗心便如同浸入了冰窖。
青泠的确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红儿是他的朋友,而红儿是一块与天地同寿的燧石!我是什么?譬如朝露!若水欣赏的目光转瞬之间变得凄楚,且不说青泠会不会喜欢自己,我宁可他不,否则,那以后无尽的岁月他又该如何度过?
若水低下头,脑海里却浮出一首古诗:
“我不敢说我爱你。我怕我说了,我会死去。
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再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一首曾在当年流传一时,却不知何人所作的小诗,若水细细品味,竟有些痴了。半天,她又是一愣,心下好笑,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就想起那首诗来了。那可是相爱至深的女子在表白啊,怎么傻傻地把青泠跟自己给放在一起想了?傻丫头,想什么呢!
若水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之脑后,抬起头来,又是盈盈一双秀目,却发现青泠正困惑地望着她。她嫣然一笑。
青泠越来越看不透若水,这丫头古怪极了。说起要替刘老七报仇时,她便眼睛发亮地看着自己,然后不知不觉中,那眼神竟黯淡了,头也低下去了,一付楚楚动人的凄然。谁知过了一小会儿,这丫头又抬起头来,还是往日那种从容和淡定。这丫头,想什么呢?
青泠心中暗叹,接着道,“你先休息,待会给我们介绍一下铺里的人,便让我们把这个内贼给找出来吧。” 他似乎还有点什么话,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说了这许多话,刘老七已极为疲惫,他使劲地喘着,就像喉咙被□堵住了一样,每次只能吸入和呼出一丝丝的空气。他挣扎着谢过青泠,让家人带三人先去休息。
待房中只剩下三人一猫时,厉龙望向青泠,神色决然,“老大,不论如何,这事我是管定了。若水的事情我也管,但我一定要先杀了那帮混账。”,他朝着几案恨恨地一掌击下,几案便在三人面前分崩离析,“老子生平最恨暗箭伤人!”
青泠背着手走向窗前,望着院中还在忙着收拾的众家人,淡淡道,“你不认为这也是若水的好机会吗?”
厉龙想了一下,苦笑道,“我知道你在打他的漆器行当的主意,不过,”他坦率地说,“我就不信你能把他的原班人马接过来,哪怕你当着他的面把另一家漆器铺子的人通通杀光。”
青泠的脸上现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谁说我要把他的原班人马接过来?”
用过晚饭,三人再到刘老七房中探问,却发现刘老七的状况颇为不妙。大约是日间话说得太多,耗了精神,三人走后他便一直昏睡,至今未醒。昏睡中仍听得他的呼哧呼哧之声不绝,更令人诧异的是,他的双手还被白布紧紧地缚了起来。正待询问,一女子从床脚处盈盈而起,此女中上之姿,年方二八,和若水相仿,满头秀发已绾成发髻。虽然满面清泪,凄然欲绝,仍盖不住眉宇之间的一丝明丽妩媚。
她见三人诧异地看着白布,解释道,“这漆毒让人一身肿胀不算,还搔痒难耐。搔之则疹碎,破出的水流到哪里,哪里便会再起一片毒疹。故老爷让人把他的手缚了起来,以免忍不住时搔挠。”她的嗓音清脆,令人一听便生好感。
青泠伸手给刘老七把了一下脉,皱眉问道,“他可曾吃过什么东西?”
“没有。老爷想吃,但别人都说不能吃。”她想了想,又道,“老爷先前实在难忍搔痒,曾喝过一点烈酒,不多,只得几杯。”
青泠不置可否,却对那女子颇感兴趣,他深深地打量了那女子几眼,似有所悟。刘老七仍在昏睡之中,一无所觉。
既然刘老七昏迷不醒,自然无法询问铺中内鬼之事,青泠把厉龙留在房中,以防那“成器”铺子再来生事,接着说是要出门走走,便带着若水到江边漫步。
若水眉间很有些忧色,看刘老七的样子像是不久于人世。且不说是否借助他的力量,单是这好好的一个人,居然又要死在自己面前,若水便郁郁不欢。莫非,她有点恐惧地想,自己便是一颗灾星,沾到谁谁便会遭到不幸?
青泠还是老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似乎人间万事在他心中都不会留下痕迹。他朝江水走近了一些,波浪起伏,长衣的整个下摆都湿了。望着江水流淌,心中却一片沉静,思感开始随着把衣角溅湿的水珠向江中行去。这水虽不如寒潭之水清冽,却更活跃,充满了生气。鱼很多,日落时分,江上的货船渐少,而一条条渔划子开始靠岸,划子上渔子兴高采烈,满载而归。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青泠暗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是找不到那东西了。和多年以前一样,出了那座无名大山,自己便对江河湖泊之水再无能为力。
转身上岸,青泠仍不死心,极目望向江边的浅水,江水虽然清澈,但这岸边却多是些泡沫和杂物,看不见下面有些什么。他暗暗嘲笑自己,思感都出不去,目视有什么用?也罢,那就让厉龙来吧,虽然以他龙王之尊,似乎有点大材小用,委屈他了。
回到漆铺,青泠向厉龙低语几句,厉龙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出去了。青泠走入刘老七的房中,坐在榻边的案前,一言不发,若水自然是一直随着他。
第六章 曾经沧海
厉龙很快便回来了,袖中鼓鼓地不知何物,似乎还在乱拱乱爬。青泠让那女子去找一匹白布,一个大陶盆和几根捶衣的木棒,那女子泪眼迷蒙的眼全里是疑惑,却仍温顺地去了。
青泠这才对若水道,“你觉得刘老七还有没有救?”
若水心中一喜,青泠如此说,自然是有救他的办法,口中却故意道,“我看没有。”
青泠像是看透了她,摇了摇头,“小丫头,不说实话。”
若水低低地说,“不要叫我小丫头,我已经很老了……”青泠惊奇地扬了扬眉,呵呵地笑了起来,显然不以为然。
“好,好,好。若水。刘老七这漆毒是很严重,但不至于死。我刚才摸了摸他的脉,脉滑,而且很虚弱,我猜是他们不给他吃饭造成的。”青泠促狭地笑了笑。
“但是,”若水犹豫着说,“我知道,浮肿真的是会死人的,何况他全身都烂了。”
“没错,如果不把漆毒去除的话,热毒攻心,他肯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哼,居然还敢用烈酒来止痒,这样一来,本来可以熬过今晚的,现在也熬不过去了。”
若水热切地望着青泠,“青泠,你是不是知道如何去除漆毒?”
青泠并没有直接作答。
“你还记得吗?我在寒潭边曾对你说过,天下大毒,不外乎极寒或是极热,再高明点的,可以寒热相杂。这漆毒根本不算什么大毒,不过就是一个大热,只是其性极粘,沾上人身便去之不掉,这才稍有些麻烦。”
“解漆毒其实并不难,还记得红儿是怎样把你的珊瑚赤珠寒毒消去的?”
青泠的话就像给若水打开了一扇大门,少年时曾背过的那些古药方和一些《黄帝道经》里的句子在脑海里翻滚,门外便是古医学的广袤天地。她喃喃答道,“用燧石石乳。火精珠,最热的火。”
青泠一笑,“对了一大半。不但是火,更是土。若水,你应该知道五行,对吧?《关尹子》里‘八筹’篇中道,‘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相攻相剋,不可胜数。’而水能克火你总该知道?”
“所以,不能直接以火去解寒毒,火通常是灭不了水的,除非反侮。若是火强大到强行灭那么厉的寒毒了,你的小命也就完了。”青泠温和地说,眼神却望向远方,他想起了红儿,神通广大的红儿。
“你的寒毒的确是用燧石石乳解的,燧石石乳虽然有很强的火性,但其根本上仍是土,土才能克水,而火其实是用来生土的。”
青泠突然停住不说,瞬时间如泥塑木雕一般。刚才的几句话拨云见日,他终于知道那看似三足金乌的东西是什么了!
老天,那哪里是三足金乌,那是极强的火,但火是用来生土的!造此神物者心思缜密,不但以火生土,还以木培火,世上除了扶桑便只有若木才能承受金乌,所以便有了那只若木制的古盒。
青泠带点傲气地想,就算是真的三足金乌来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十只三足金乌都燃不尽大海,也就拿自己没有办法。可是,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三足金乌,那是……
息壤!
青泠早就听说过息壤,却没有真正见到。大洪水时代波浪涛天之时,他并没有掺和,只是静静地呆在山中,但毕竟寒潭中海眼通往东海,关于鲧和息壤的传说,他知道得不少。
水族先是得意非凡,借水势将中原变为泽国,伤了人畜无数,随后又如丧考妣。听说那治水的鲧从天帝处借来了一物,仅是一点点的土,却见风便涨,无休无止,那便是息壤。鲧用息壤治水,见水即填,沧海化为桑田,而水族更是大伤元气,伤亡惨重。后来,水族们使了损招,在天帝那里告了鲧一状,天帝这才知道鲧竟然私自偷走息壤,遂大为震怒,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屋内一灯如豆,去取白布的小妇人也回来了,青泠却浑然不觉,思绪纷飞,又回到了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那是乱世,却也是盛世,鲧、禹、奇相、相繇、江渎……还有无数神裔与精怪参与其中。古蜀大地,乃至中原九州,土烟四起,水雾弥漫,人民苦不堪言,英雄叱咤风云,不思归乡。整个天下,便那么与水族打了整整一十三年。其中有多少的往事,仍历历在目,自己竟在最不该卷入时进入这场争斗,年少气盛啊……
青泠的耳边响起了厉龙在江上的那支古调,这么多年了,难为他还记得。青泠低声念道,
“白马啸兮,西风扬
鼓声起兮,战伐张
英雄怒目兮,天下臣
烽烟处处兮,不望归乡!”
青泠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气冲霄汉,只欲张口长啸。
“白马是为鲧”[注:语见《山海经》],无奈啸西风,世人焉知白马、天龙、黄熊、玄鱼竟然都是一人?英雄自然教天下臣服,文命后来便成了夏的大王,只是那高歌“候人兮猗”的涂山女子,苦苦守候,八年等不到他归乡。更有那巴地□,巫山神女,十二峰峰峰云舞徘徊,世世不得消散。
经此一战,人类终于证明了他们才是中原九州的主宰,水族大伤元气,再无把神州化为泽国的鸿图,也再少兴风作浪的本事。山精树妖,水神海怪,不是死伤惨重,但是向隅而退,青泠自己也回到山中,一睡经年。
在那场大战中,自己多是一个旁观者,而别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非功过又由谁来评说?英雄落寞,转瞬便变了人间,善忘的人类早已忘却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风雨,如果早知世人如此,当年那些顶天立地的风云人物,是否宁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而自己当年不过只是一心智初开的小精怪,和厉龙一样任性妄为,一剑在手,啸傲江湖,哪里能理解那许多的峰回路转,柔肠千结。但此刻忆起,本来已如水晕山水般渐渐褪色的回忆却又丰满了起来,原来,早以为散落风中的往事竟然根本就不曾忘记。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漫然升起。若木盒,金乌魂,息壤……“血化万千”的地龙,残忍好杀不死不休的黑衣人……还有那个谜一般的若水,而自己居然又一次地被卷了进来。难道当初在山上的预感真的会不幸言中?前途风雨,那狂风暴雨虽还未出现,此刻已是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曾经的那种莫名的不安死死地裹着他,竟然让他有了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若水见青泠久久不语,神色黯然,她走近青泠,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青泠如梦初醒,原来自己呆立许久,已过了掌灯时分。
那小妇人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把青泠要的东西交给他,她脸色苍白,很急切地问道,“请问先生,老爷是否还有救?” 那小小的身子竟然有些摇摇如坠。
当日厉龙在江上遇到的那个家人也在屋内,轻声安慰她道,“娇云,你不要太担心了。自从七叔昨日被人害了,你就没有休息过,你自己也得注意身体。”
青泠定了定神,对那家人道,“这位,我想是你七叔的夫人吧?小兄弟,你还是带着她回房里歇一会儿。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她不在这里,对她有好处。”
房里又只剩下青泠等三人。厉龙似乎从青泠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他没有多话,把袖里的东西递给青泠。
那是一堆大大小小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在盆里横行。
若水惊奇地望向青泠,他让厉龙把这些螃蟹放到白布里,紧紧裹住,再用木棒一阵猛砸。
然后,他接着刚才的话题对若水道,“其实漆毒里的这点热,用你的冰寒之气去对付都算是小题大做,还得用寒性小点的东西来才能正好消去。”
“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做的,似乎当年姬轩辕曾给他们留下过一些指示,可以用山野中的草根树皮来入不同的经脉,从而驱邪袪毒。山里的草木我不清楚,水族里,螃蟹性咸气寒。我看人类中这漆毒后,热淫于内,胸中热结,才身肿而痛。厥阴风热,则歪僻,阳明热壅,则身面俱肿,其实都是血热而瘀。而蟹正好入足阳明和足厥阳二经,蟹性专破血,咸能化血而软坚,故能解结散血,寒则消解二经之热,自然歪僻肿胀都会迎刃而解。”
若水脑子又大了,青泠见状,笑道,“毒者之物,其实好解,先看是寒是热,再看入哪些经脉,再找到能相生克的药物即可。医者之道,最难的是人自身之疾,因为寒热会互转化,阴阳能相生灭,寒症有时由热生,热症却是寒结。万一医者一个不慎用错了药,寒症再加凉药,热毒反用火补,那就是助纣为虐,仙药也便成了毒药。”
“其实,能不用药更好,即使用药,外敷又比内服好。医者最高境界应善用六脉生克,五行相化。曾听你父亲朗读过昔日姬轩辕作的‘祝由科’,其中一句为‘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可惜世人会此道者日少,仅巫祀通些皮毛罢了。”
几句话的时间,螃蟹已被捣成粥状,陶盆里已是半盆蟹汁。按青泠的吩咐,厉龙先把蟹汁滴入刘老七眼中,再皱着眉头把那些蟹末与蟹汁相混,涂了刘老七一身,边涂边骂那杀千刀的杀才,明里不敌便暗里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切就绪,三人便坐下静候,此招果然灵效如神。一个对时刚过,刘老七身上的肿胀便开始消退,疹子破皮之处也开始结痂。不用青泠再吩咐,厉龙又拿盆里的螃蟹酱给他涂了一遍。正上着药,许是感觉到一丝清凉,刘老七竟然醒转过来,费力地抬起手,使劲掰开肿胀的眼睑,看了他一眼。
“兄弟啊,”刘老七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感伤,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老哥都见到阎王罗,没想到你还能从阎王殿上把老哥拖回来啊!”
厉龙闷声闷气地回答,“是我老大救了你,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刘老七又使劲掰开肿胀的眼睑看了看青泠,想挣扎着起来向青泠跪拜,被厉龙一把按回榻上,“嗨,壮士救命之恩,刘老七永志不忘!”
青泠正色道,“不必挂怀,眼下还有一事,那内鬼还未找到。你醒来也好,咱们正好端详一下,把内鬼给找出来。”
刘老七有些迟疑,青泠就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道,“你不想追究下去?想放过此人?”
刘老七久久不语,仍然肿胀的脸上一阵抖动,显然是心神激荡。
青泠淡然一笑,“你是不是怕此人是娇云?”
刘老七大惊失色,竟不顾厉龙的阻止,在榻上跪了下来,“壮士莫非是神灵下凡,如何能知道小人的心思?”
青泠并不答话,只听刘老七苦笑道,“娇云是个好女子,我一个山里的采漆老粗,她跟着我自是委屈了她,何况我还常年在外,往山里运货,并带回漆来,在水上的时间比跟她在一起的长。那日我自份必死,心中怨毒,恨不得把那害我之人千刀万剐,但现在既然无性命之碍,也就不想再追究了。何况娇云这两日里一直在陪侍床前,我醒时她强作欢笑,睡过去后却仍隐约而听她低低哭泣。即便那人真的是她,我也认了。”
若水脱口而出,“不是她!”
青泠和厉龙诧异地望向若水,刘老七吃了一惊,急急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若水知道自己又露了馅,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道,“我素来擅长观人,目乃心表,娇云说话时,神态专一,眼神并不闪烁游移,可见言行合一。”
若水并没有说谎,她的确能辨人神色。不过,她看的不是娇云,而是那个口呼“娇云”的家人。
若水这招还是在修高级教育学人体潜能时学的。人类控制面孔下部肌肉的能力比上部要强得多,也许是因为习惯用脸下部的肌肉来进食和说话,因此脸的下部更善于表现各种欺骗的表情,而隐藏的情感常常会在脸的上部暴露出来。眼睛、眉毛、前额及其周围的肌肉都会暴露出人的心理,尤其是眼睛,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便是此意。
人脑分为左右半球,通常人都为右撇子,所以左半球是优势半球,常人在说话时,眼神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左上方。一旦要撒谎或是掩饰心中所想,便会思索,而左半球便会相应动作,眼神则会看向右上方,或者便游移不定。如果对人面部的肌肉和真正的微笑等表情了如指掌,就可以发现表情的细微变化,从而觉察出那表里不一的内心。
在学校时,若水常常和同伴们玩一个游戏,先让一人想好十之内的一个数字写在纸上,再由另一人来问。问时很简单,在平常问话中杂以从一问到十的问题。虽然两人都知道眼神会泄漏心中的秘密,但不论如何掩饰,总能被人看出端倪,百试不爽。
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心者可以通过训练来指挥面部肌肉,或者用一些危言耸听的话来吸引听者的注意力,所以有时候只能通过反复播放全息影像才可分辨。
但在这个时代,对于心无设防的古人,若水这办法却极为有用。那家人只认识厉龙,对青泠若水只是在江上匆匆扫过几眼,哪里知道大大咧咧的厉龙身后还有一个心细如发的若水。
那家人在带青泠等三人见刘老七时目光游移不定,而且神色几乎不加掩饰,倒是刚才对娇云说话时一片真心。本来若水还不是很在意,但青泠故意把两人支走,还道“一点把握都没有”,让她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青泠脸上还是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刘老七却大松了一口气,如同快溺死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
等大家终于坐下来时,已是数日之后。刘老七已彻底疹退肿消,虽然疤痕处处,却已无大碍。两天来,厉龙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娇云既已洗脱嫌疑,给刘老七换药的事情自然便是由她亲做,厉龙显然如释重负。若水听得他在那里嘿嘿低笑,“摸女人也就罢了,摸男人可不合我的胃口。”见若水偷听,厉龙老脸飞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娇云给众人一一奉上清茶,在刘老七身旁坐下。刘老七欲将娇云遣走,青泠示意不必,他温和地对娇云道,“夫人可有什么话想对你家老爷说吗?”
娇云先是娇躯一震,随后眼里便泛起泪光,嘴唇轻轻颤抖,却说不出话,刘老七诧异地望向她,满腹狐疑。青泠见状,哈哈笑道,“夫人,你以为这个好消息还能瞒着他多久?顶多数月吧?”
娇云又是一震,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感激之色,渐渐地脸上晕出红霞,一直红到耳根。她两手死死地拧着裙带,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娇云不敢瞒老爷,只是老爷身子才好……”
刘老七更吃惊了,拉起娇云的手道,“娇云你有啥子地方不好吗?”
青泠笑道,“有人快要当爹了!”
娇云闻言,脸上再挂不住,娇羞无限地奔出门去。
刘老七愣了好一会儿,继而欣喜若狂,一叠声地唤人抱酒来。青泠笑而不语,若水眼里竟有些湿润,她毕竟还是喜欢欢笑,人生并不只是苦楚,也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青泠不让刘老七喝酒,于是一坛酒都便宜了厉龙。刘老七显然是爱酒之人,但酒不醉人人自醉,喜气洋洋的时候喝茶都醉人,他满面红光地与厉龙频频举杯,不但捡回一条命来,还得知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这个起伏也太大了一点,由不得他不如梦如醉。
等刘老七稍微平静一点之后,青泠问道,“既然内鬼不是娇云,你是否还坚持要以牙还牙,把那内鬼揪出来,再和成器铺子对干到底?”
刘老七闻言沉思起来,末后,似乎下定决心,他站起身来,走到青泠面前跪下道,“这个人是哪个,刘老七虽然蠢笨如牛,也算是心中有数。我本来就是一个采漆的粗人,长了三十多岁,已得娇妻,又要得子,没得啥好求的得了。”话锋一转,他接着道,“若只有刘老七一个人,这条命送给漆树神与送给他人没得区别,但现有娇妻弱子,刘老七倘不能保他们周全,还叫啥子男人,当然要跟他们一斗到底!”浮肿消去的脸上竟是一脸凛然。
青泠并不将他扶起,“好!你有何打算?”
刘老七坦言,“刘老七本是好酒之人,不为别哪个,人在酒后才吐真言,好酒之人多数是坦荡之辈,不怕醉后真言方敢一醉。那天在江镇见到厉龙兄弟,固然是与兄弟意气相投,但不瞒先生,其实刘老七也存了一些结交的意思。我本是山里的采漆人,后来不堪成器和其它漆器铺子两头压价,才带着几个兄弟到成都来自己开了个铺子。哪晓得我这上不欺远商,下不压漆价,竟成了漆市之霸的眼中钉,几个兄弟都相继被害,只剩下我和一个远房侄子。所以,邀约兄弟来喝酒,的确是和兄弟见如故,但未始没存了个请兄弟相帮的意思。”
“如今连这唯一的侄子都……嗨,若不是先生,不但刘老七自身性命不保,只怕娇妻弱子尽被人夺,小小产业也为人所分。如果先生不嫌弃,刘老七想和厉龙兄弟一样追随先生左右,求先生不弃,相救于我!”
刘老七拜了下去,磕头如山响。
青泠扶起刘老七,“你放心,我救的人,不会便让别人再害了去!”
“是否报仇全听先生吩咐,老七无不遵从!”
青泠立起身来,淡淡笑道,“仇自然是要报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反正成器铺子在那里也跑不掉,至于内鬼嘛,”青泠止住不说,他的笑容里一副悲天悯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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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解生漆之毒,古已有之,在汉《淮南子》中便有记载,之后的《本草纲目》也有此说明。除了蟹汁蟹酱,用清热解毒类的草药亦可,比如紫苏。只不过文中所述之漆与现下家中所用之漆不同,墙漆的甲醛用蟹汁是解不了的。而今世上,漆树的漆料基本上只用于艺术品,漆画,漆器,已极少用于家俱等物,是以生漆中毒者几无。小青是很喜欢漆器的,不过囊中羞涩,只观不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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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灵魂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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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梦星系。
轩文岸许久没有回答,似乎有什么他也想不明白地方。蝶梦恒星开始渐渐东沉,极远处的海平面上金光烁然,几对素鸾迎着夕阳飞去,渐不可辨。终于,轩文岸开口道,“怎么做时空旅行,答案看似很简单,只需要一个极大的力将穿越者送入高维空间即可。虫洞是把我们四维时空的局部变为高维空间,而我们的时空旅行只需要把穿越者送入高维空间,难易立判。”
轩文岸有些感慨,“如果有上帝,他一定是高维度的存在,只有当他的高维在极稀少的情形下被简化时,才能让世人在这个世间上看到他的影子一闪而过,就如我们在二维平面上偶尔投下一个二维的影子。”
“既便如此,就等死吗?”轩文岸摇摇头,“我们没有。在高维空间迷失又如何?高维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谁能知道?没准,那便是我们渴慕以久的天堂?”
“所以,在人世间的虫洞实验结束之后,我们又开始了新的实验,不用极强的引力能撕开时空去创造虫洞,而是直接用引力能牵引物体破开虚空。结果你猜怎么样?”
轩文岸终于笑了,有些无奈,“我们发明了星际穿越!引力能没有能打开新的维度,却减少了当前维度,从而实现了在四维空间里的三维穿越!”
“其后又是几百年,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三维穿越已经达到了数倍于光速的速度,为何没能打开新的时空?”
“现在想来自然容易,当初却是困惑了我们好几代人。这几代的轩辕族人哪里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一窝子全是宇宙学家,当年我曾遍读他们留下的笔记,几乎可以开一个星际学院。”
“最后,我们终于悟通了,数倍光速是等效之后的速度,而实际被引力能加速的飞船其实还远未达到光速。”
“僵局顿开,余下的不过就是如何把飞船加速到接近光速。说来简单,却根本不可行,能量为质量与光速平方之积,老爱的公式几乎成了公理,难倒了轩辕家族数代英雄好汉。直到有一天,鬼才出现了……”
师鹤的唇边终于露出了笑意。这点淡淡的笑容让轩文岸为之一振,他冲着师鹤诡异地一笑,身形一晃便消失了。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轩文岸竟出现在了沙滩上不同的地方,这些轩文岸起初倒还都是一般的神情和姿势,接下来却开始各行其是,站在岩石上的还在昂首问天,在沙滩上的却已沿着海岸跑了起来,远方,还有一个轩文岸掉进了海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鱼群疾游而去,把他托了起来。
师鹤看得眼花缭乱,没想到轩文岸还学会了这种幻术?正含笑看着,师鹤觉得后背有人在轻拍,回头一看,又是一个轩文岸,再环顾时,那许多轩文岸已然不见了。
“想学吗?小鸟?”轩文岸很得意。
师鹤不忍打击他,笑道,“好吧,告诉我这幻术是怎么玩的吧,不过我可得警告你,幻术说穿了就不好玩了。”
轩文岸嗤之以鼻,“哼,幻术,我要真想杀了你,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身形再分,数个轩文岸对着二人身旁的那块岩石齐齐拍去,卜地一声,石上竟不是一个掌印,而是数个。难道不是一个真身,余下的都为幻影?师鹤心中一想,已知端倪,“不过就是极快的分时幻影轮转罢,这也就只比一个真身的幻影高明了那么一点点。”
轩文岸们无奈摇头,齐齐走了过来,身形又是一晃,变成了三个,两人各拉起师鹤的一只手,另一个人则轻轻地抚了抚师鹤的脸庞,还喃喃道,“小鸟,你老了,怎么连小姬都不相信了呢?”
师鹤只觉得鸡皮疙瘩从全身三处同时暴涨开来,他一把推开三个轩文岸,大叫,“好了好了,我信还不行吗?”
轩文岸朗朗大笑,“真相信了?”他的声音里却有些苦涩,“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我一出这招,你就马上投降?”
师鹤有些歉意,却无言以对。轩文岸笑意渐去,淡淡地说,“这不是幻术,是波动。”
“时空是宏观尺度的宇宙,但这个宇宙是由各种微观尺度的粒子构成的,量子效应是整个宇宙的基础已成为了共识。没忘记古代的杨氏双缝实验吧?那个实验证明了光是一种波,古人在此之前一直以为波动是一种运动方式,却没有想到波竟然是一种存在,从此,波粒二象性被引入。作为实际存在的一个粒子,却在以波动的方式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这便是波粒二象性。”
师鹤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你刚才把自己波动化了?文岸,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轩文岸有些迷惘,“时间。我在想时间,时空一直对我们俩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不过你迷空间,我迷时间。”
“前面我跟你说了半天,就是想说明时间并不是与空间不同的维度,波粒二象性可以作用于粒子的空间运动,为什么就不能用于时间旅行呢?”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你要找到宇宙的边际,而我要回溯到时间的源头,我们一起经历了无数的星际穿越,多少次像现在这样地青梅煮酒,把臂高歌?我们讨论时空的秘密,和一群臭味相投者一个个星球地流浪,还记得克利丝吗,那个狂迷各种生物的女孩?还有姆姆,沉溺于物质结构,把人也当成化学物质来看?还有森力,像哑巴一样却能用生命磁场与你交谈?”
“可是,你当了族长便再没有人带我们做免费的星际旅游,大家也就散了。这百多年过去,除了我和你一样属于老不死之族,大家都垂垂老矣,甚至已与世长辞。”轩文岸稍稍顿了顿,“时间,这就是时间!时间能改变一切,可时间是什么?凭什么我要让时间来支配我,不,决不,我要支配时间!”轩文岸双手握拳,冲着大海大喝出声。
师鹤一言不发,眼底却亮起两簇小小火焰,那段年少轻狂却豪情万丈的日子,如何能忘?
良久,轩文岸接着道,“既然想到了时间和空间是一样的维度,这就说明,时间也是一个整体,即使不用强力撕破时空,时间的流向也是多向的。而且,由于是概率的求和,网状的时空网络便不是如人们所想象的那么繁杂和纷乱,而是一种由微观尺度的概率加权之后,得到的宏观尺度的有序。所以,除非你拥有光子的速度,否则概率求和之后的时间便是现在的宏观时间,逝者如斯夫。”轩文岸苦笑道,“所以关键还是在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平方的问题,我还是找不到突破时间的方法。”
轩文岸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有点邪邪的味道,“还记得几十年前的那次能源星大泄漏吗?”
能源星大泄漏?师鹤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件事当年可是尽人皆知,还曾经引起全联邦的恐慌,人们甚至以为是外星人入侵的序章。那颗能源星是联邦十大能源星排名第二的刚星,以出产类硅晶石而著称。类硅是一种极好的能源石,不但蕴含量大,而且体积小,物理性质稳定,所以这种能源的传送只需要普通的运输方式即可,不像火烷石,能量蕴含量虽然极大却也极不稳定,几乎无法运输。当然,类硅用的时候也会比较麻烦,需要媒引才能触发。
师鹤张口结舌,“你们!你们居然用了整整一颗能源星去作时空旅行实验?”
轩文岸哈哈大笑,“还有什么我干不出来的事?”他皱了皱鼻子,“你这些年没跟我在一起,大大地退步,都变成好孩子了。”
“当时我还没有悟通灵魂的时空穿越,偏不信不能做一回物质的时空旅行。所以,我把整个刚星给触发了,那瞬时的能源量子波差点把半个刚明河系给摧毁掉,”轩文岸兴高采烈地说,“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焰火吧?那岂能用壮观二字来形容!当然,我也成功地把我的堂侄给汽化了。至少,我堂姐就是这么说的,她死活不相信那个小伙子其实是进入了时间洪流之中。”
“在此之前我便早有准备,在他身体内殖入了极小的一块鑤。那是一种非常稀有的放射性类金属同位素,有着精确的半衰期和极为特殊的辐射。自然界里没有原生的鑤,那是在他走前几年才刚刚合成,全联邦,或者我应该说,全宇宙总共就那么一点鑤,我把它全用了。”
“显然,他没有被汽化,也没有在时间洪流中消失,他肯定是被抛回了我们这个时空,因为,仅仅在十七个小时之后,我的人就用特殊的辐射跟踪仪在地球上把鑤重新找了回来。是在海里。而且从鑤的衰变情况看,本来只有几年的存在,已经变成了近万年的古董。”
“可怜的小伙子,我还真是对不起他母亲。我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当他回到我们这个时空时是死是活,即使活着,我也难以想像他将如何在一万年前的原始人中活下去。”
“当然,如果他活着,没有被时间洪流变傻的话,他的本事,足以在原始人中当个天字第一号的大酋长。”轩文岸的性格极为开朗,他很快地又从好的一面去想了。“呵呵,没准,他就是我们当年的老祖宗姬轩辕他老人家,不然怎么能既发明这个又发明那个的。收拾个把蚩尤当然更是不在话下。哈!”
“不管怎样,这次实验说明了时空旅行是成功了。里程碑啊,可惜我老爸说不能给我奖金,我用掉了整个刚星,足够轩辕家族赔上几十代的了。嘿嘿,当然,我们可不会承认。”
“那小伙子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肯定是回不来的了,他手里拿的,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船票。但自从发现宇宙即将坍塌,双程的时空旅行却变得更为重要。这时,对仙界的追寻反而被放到了第二位,找到天地的秘密,活下去,让整个华族乃至人类的种族延续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并不是像你所说,我们试图去创造一个不会坍塌的时空分支,其实束状时空假说在把时间推到极致时便可以成立。时间从创世起始,到灭世结束,这两点是不可能被改变的,是时空的边界条件,而中间则是无尽的大网。如果不能在远古时代找到天地的秘密,我们只能赌个运气,就是看大家能不能有幸去做一个时空樊笼中的旅者。”
师鹤再不说话,默默地听轩文岸意气焕发地叙述这一切的故事。当年,轩文岸便是自己这一伙人中最有思想最多梦想的一个,而且,从来不怕以任何代价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虽然他弄出来的东西十有八九会败得很惨,全靠他姓轩才能摆平,但那不至于失败的十中之一却往往是了不起的成就,惊天地泣鬼神,也难怪他被联邦称为“鬼才”。
“时空樊笼,庄族长可能没有听说过吧?也就是说,我们在时空中选取中间的一段,只活在这一段时空之中,到了樊笼的边界便再次返回樊笼的起点。那是一种极无奈的困境。老天,我宁可死,去追求那种轰然的悲壮,也不要走入那种宿命的悲哀。”
“所以,我宁可相信,天地有始终,却不是跃不出去的。我们的老轩辕就飞上去了,你们的李老耳也骑着青牛消失无踪。环顾整个宇宙,你还发现别的智慧生物了吗?人类存在必然有它独特的原因,而再看一下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人类的科学文明更多地促进了‘术’的发展,而对‘道’的理解,我想没人比得过你们的老子!”
“那么,秘密是否就在那些人类早期的时代?不管是不是创造人类者的启示,还是仙界来的纶音,现在都已佚失殆尽。悲哀啊!天欲亡我,非战之罪也!可我不服,哪怕追到时间的源头,我也要把答案揪出来。”
“直到有一天,我从联邦得到了一份关于反粒子穿越时空的实验报告拷贝。实验者通过黑洞仿真器吞噬了粒子对里的正粒子而生成反粒子,发现并证明了在微观尺度上可以轻易实现时空穿越,事实上,对于微观粒子来说,加速到接近光速并不是难事。”时隔多年,轩文岸谈及此事,眼睛仍是熠熠放光。
轩文岸一晃,又是数个身影出现,对着师鹤道,
“我这一招就是在那个时候悟通的。不要用眼睛,用你的南华心经看我。”
师鹤依言而行,这一次他迅速找到了那个真的轩文岸。奇怪的是,虽然真的轩文岸显然与别的都不太一样,但其它的,在自己用心看去时,也同样是轩文岸,那是一种熟悉的灵魂波动。
师鹤恍然大悟。灵魂,对了,灵魂!
近代灵魂工程学的研究认为生命电磁场便是人的灵魂。生命电磁场虽然名字叫做“电磁场”,其实只是延续古代的叫法,后世的认识和分析虽然还不足够完善,但已经证明那是一种以人的物质存在、潜意思以及生物电、生物磁为主要变量的波。而大量的社会学实验表明,绝大多数的鬼魂案例,失魂案例等都是生命磁场发生的异变。
师鹤呻吟了一声。波,波粒二象性,把粒子加速到光速不难,加速到光速的粒子可以自由穿越时空!
难怪施楠的生命磁场检测不到了……难怪人世间被打开时,那个空间里有无数的磁场……原来人的灵魂不但是生命磁场,还可以以粒子态存在而被加速到光速,从而穿越时空!□不能做到的事情,灵魂可以轻易做到!
“但是,生命磁场如何可能离开人的身体而单独存在呢?”师鹤往日折腾星梭的劲头上来了,刨根问底。
轩文岸诡异一笑,“答案是,不能。”
“常言道,人的身体里有灵魂的烙印,其实也就是说,人的生命电磁场是以人的物质存在为基础的。如果没有了身体,灵魂将变为游离态。为什么古代传说中鬼魂在人间不能久留?游离灵魂最终会因能量耗尽而消亡。”
“那施楠呢?”师鹤几乎是吼了起来,“施楠的身体在这里,被你送走的灵魂就不会消亡吗?人世间哪里是什么时间机器?根本就是杀人机器!”
轩文岸的心情似乎已经好了起来,他开朗地大笑,“如果没有施楠,我恐怕真的会那么想。不过,用那么稀有的玄玉去杀人也太浪费了吧?”
“我想,”轩文岸的神情相当欣慰,“你妹妹是找到了一个新的身体了。”
“把灵魂粒子加速到光速便不需要再找第二颗刚星了,在我终于发现了灵魂穿越之后做了很多实验,自己人也有,志愿者也有。结果很糟糕。除了极个别的情况,那些人最后都被宣布死亡,生命磁场消失之后脑电波也随之停止,一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的生命体征,后来便全部消失。” 轩文岸偷偷看了一眼师鹤,怕他想起施楠,“不用担心施楠,她现在的状态挺好的,和那些人都不一样。”轩文岸补充道。
“直到,我们在希伯来河系的河心处发现了玄玉。”
“玄玉是一种奇怪的物质,从直觉上它就不应该是这个四维空间的产物。那整座星球简直应该用‘飞来峰’来形容。不但飞来,而且飞走了。我们只来得及开采出数百块玄玉。虽然我们正在研究它的晶体微粒架构图谱,但能复制出玄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玄玉的复制暂且不谈。我发现玄玉不但是极强的能量石,它最大的特点更是波动性。换句话说,玄玉是大尺度的微观粒子,它本身以晶体形式存在,却同时又在波动。而且,最重要的是,玄玉这种波可以用来做载波,人的生命电磁波可以被调制到玄玉上!从而灵魂可以与能量一起穿越时空!老天啊,这简直就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时间飞船!”
师鹤终于再次开口,“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灵魂将如何在时空的另一端着陆?”
“我怎么知道?只能碰运气了。可以试试挑一个刚死的人看看能不能附上去,反正灵魂在玄玉的能量耗光之前是不会消失的。”
“该死的,你又干这种事情!”
“别急别急,施楠不是没事吗?她的玄玉几乎没消耗多少能量,说明她已经找到身体了。”轩文岸若有所思,“但我不知道具体情形是怎么样的,她在蝶梦星系的身体里怎么会多出一些物质的能量?玄玉能被唤出是正常的,因为有波粒二象性,大能量的波,如玄玉,可以同时存在于不同的时空,但为什么她在人世间里的身体学到的东西会在蝶梦星系的身体里出现?”
“而且,老实说,你不知道施楠有多运气。有了玄玉之助,她的灵魂顶多是可以在不同的时空之间穿梭,但居然她回来的时候还能回到自己的身体?更为奇妙的是,你说她第二次进入人世间居然又进入了同一个人的身体之内?太不可思议了!”气流疯狂地向轩文岸涌了过去,空气竟被擦出了灿如烟花的火星,他左躲右闪,最后脚下的沙地竟凭空消失,沙滩上出现了一个大坑,轩文岸直接便掉了进去,摔得灰头土脸。
“嗨,你急什么啊?反正都这样了,谁让你几百年不来找我的?你妹夫说要一块玄玉,又没说是给施楠,我怎么知道?”轩文岸就势坐在坑里,仰头哈哈大笑。师鹤又是一拳击了出去,旁边的岩石被打得飞了起来,堪堪落入坑中,把轩文岸给埋了起来。
笑声嘎然而止,师鹤却在心中听到轩文岸低低的一句话,“偶然之中,必有必然!”
第八章 竹策天书
◇◆◇◆◇◆◇◆
人世间。
月圆之夜。
如水银泻地一般的明月清辉穿过窗口投到榻上,若水已经盘坐了整整一个时辰,丝丝缕缕地把金乌魂的灼热引入心经和小肠经,再一遍遍地沿着经脉环行,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
离金乌肆虐之时已有数月之久,两条火属性的经脉已比当初洪大许多,不行功之时金乌火便散漫在经脉附近,一旦运转起来,吸引体内的灼热也快多了。刚从小池塘里出来时,若水一次只能运转六周天便心疲神乏,后来慢慢地可以达到十八周,现在已经是二十七周天了。不过,每个周天能吸引的灼热虽然多了不少,但这金乌魂就像青泠的水一样无穷无尽,若水只能感觉到两条经脉越来越壮大,却丝毫觉察不出体内逼人的灼热在减少。要不是同样充盈全身的厚土,若水真担心一停止运功自已便会被金乌魂给烧起来。
青泠日前已告诉若水关于息壤之事,让若水目瞪口呆,心神恍惚了好久。从辨识出三足金乌到见到那个青泠说是若木的古盒,已经让若水感觉如在梦中,但她也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三足金乌,毕竟传说的三足金乌便是太阳。而息壤就不一样了,若水亲眼目睹那无比巨大的土球竟然能把青泠厉龙都封于其中,而且被水溶成烂泥之后,又无穷无尽地在虚空中生了出来。难怪以青泠的本事尚且困于其中,若不是最后青泠能悟通水在三态之间的跳跃转化,只怕就完了。土啊,真是水的克星!
从手少阴心经到手太阳小肠经转完最后一圈,若水缓缓睁开眼睛,一个熟悉的身形映入眼帘。青衫隐隐,挺拔洒脱,清亮的月光温柔地罩了上去,青泠正在院中孑然独立。院里花木扶苏,这刘老七似乎相当喜爱各种植物,院里什么都有。数杆修竹便在窗旁,高大的梧桐下是火红的鸡冠花,院墙爬满藤萝,蕨草,在一洼小池中的假山石上还植有两三棵幽兰,若水真不相信这繁茂而步步生景的小院是出自那粗豪的刘老七之手。
青泠在院中信步走去,若水目光迷蒙地划过如水的月光跟随他的脚步,而奇异的事情便在此时发生了。每当他走到一棵植物跟前停下,或抚摸叶面,或轻拍树干,那些植物便在他的注视下开始变得青翠起来,甚至一株只在仲夏夜怒放的夜来香也在这暮春时节抽出了一支小小的花箭,若水眼瞅着那花在青泠的面前一点点一点点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如此月夜,如此馨香,如梦似幻。
青泠还有多少能让自己惊讶的地方?一个能与息壤抗衡而且胜了息壤的水族?精?怪?或者,是神?若水本来已相当习惯于青泠的强大,但当得知当年那巨大的土球是息壤之后,若水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青泠。他飘逸若仙,他举重若轻,他能把水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他是一个不变不移的依靠,当然,若水很快地提醒自己,他是一块与天地同寿的燧石的朋友,没准,还是爱人。若水的唇边浮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嘲笑。
今夜恐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吧?
她站起身来,从榻上拿起一物走到窗前,月光如水,清亮胜烛。若水轻颦黛眉,她还是始终不习惯没有照明的夜晚,而比没有灯光更让她不习惯的,若水苦笑着看了看手上的东西,是女红针线。
在进入人世间之前,若水几乎没有意识到古时还曾经有过针线,宙斯联邦成立之前许久,人类就已经开始整体成衣了,哪里还用得着什么丝和线?除非是极昂贵的手工礼服,若水倒是有过一套,本来打算结婚时做一个复古的清雅新娘,可没结婚,也就自然没有穿过。
若水轻轻拈起那枚绣针,单是把线穿入这针就让她费了好大的劲。而尝试着缝了缝衣料,她几乎不敢把那东西拿到人前,至于裁剪,那就更不必说了,若水听都没有听说过。
早知如此,就不用买那三匹奇锦了,若水轻轻叹息。她打开手里的缎包,拿出一匹纯白的缎子,这是买给厉龙的。他的长衣在尹家的小山村被地龙人撕了十数个大大小小的口子,还沾满了蓝莹莹的地龙血,后来他虽然很快就把血迹弄掉,那些大大小小的口子却没法缝补。在山里大家都无所谓,一到成都,别人的眼光便很是教那条相当虚荣的厉龙郁闷了。
不过,厉龙在刘老七欣闻得子的第二日便离开了成都,青泠让他带着刘老七的那个侄子,载着满排的货物,送到山里去。除了厉龙和若水,当时所有的人都难以置信地望着青泠,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在蜀地,除了商船和战船,哪有竹排或是木排敢向上流逆行的?这蜀地之江,哪一条不是越向上游越是川流湍急,若非大量的纤夫以竹纤相拉,怎么可能上得去?
青泠很大度地接受了众人的意见,便用了刘老七的一条平底大木船,却对众人道,厉龙乃吴越防风氏后人,惯会行舟,而蜀地少有的风帆被厉龙用得出神入化,更能看云辨风。
当年大禹于会稽山因防风氏迟到而怒杀之,哪知防风氏死而不倒,更化为巨骨,一骨便可装一车。大禹这才发现防风氏原来因江洪救百姓而迟到,故而没再难为其后人,而防风氏后人深恨江洪之害,世代搏浪,乃用风驰江之圣手。有厉龙在此,木船几乎可以不用纤夫而日行百里,若是遇上大风,只怕一日千里都有可能。
当时若水心下好笑,厉龙哪里需要什么风?若不是怕惊世骇俗,厉龙操舟,只怕半日便能到那漆山。
思绪绵绵转转,就是不想面对这无法逃避的女红活儿。唉,要不再去求求娇云?若水捧着那白缎子怎也铺不开来。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院子另一侧刘老七的居处,娇云的窗前总是夜夜点着灯的。要有小宝宝了,娇云反而更忙,除了自己和刘老七的一身衣物,好心肠的娇云还给铺子里没成家的伙计们造衣做鞋,也真是难为她了,偶尔有点空,给宝宝的衣物被褥都应该要做起来了。在刘老七这里住下已有十数天,就没有一天晚上看到娇云窗前的温暖光晕熄灭过。
若水蓦地吃了一惊,娇云窗前竟然没有那个飞针走线的身影!不好,莫非娇云和小宝宝出了意外?现在才是丑初,那个勤勤恳恳的小妇人,不应该这么早便上床就寝。
若水急急地向门口走去,还未开门,从门扇的镂空处却见到了一幅似乎绝不应该出现的场景。
小院另一头,在离娇云窗外不远的地方,青泠正立在池畔。他身前的泥地上竟有一人跪伏着,青泠的身影将他遮住了,看不太清。若水正迟疑着要不要开门出去看看娇云,青泠弯下腰,缓缓地伸出手去,这一动让若水大吃一惊,地上那人竟是娇云!
娇云几乎是五体投地地伏在青泠脚前,动也不动,秀发所挽的发髻已拆了开来,如瀑如云。青泠蹲了下去,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再缓缓滑向背脊。月光照在娇云如漆秀发上,晕出隐隐的银光,而薄薄衣衫下的曲线,无比美好。
若水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呆呆望着两人。好久,娇云抬起头来,满脸的神采,满眼的眷慕。那眼神让若水如被雷击,不由自主退后几步,跌坐榻上。窗外,还是刚才那清亮的月光,却如葬了花魂的冷月一般凄凉。
◇◆◇◆◇
清晨。竹畔微洒雨,溪上一片烟。
雨夫人正坐在一座精致的竹亭里。竹亭一面为泥墙,设有漏窗,漏窗后却是雨中飘摇的竹林,一窗潇湘,竹入竹景。竹亭余下三面俱空,坐在亭中正可环顾小院里无数花草和不远处的草堂。一条小溪从竹林边绕行而来,雨打溪水,细细密密,溪上如雾如烟。
此时雨丝飞洒,小亭朝向草堂的一侧垂下大大一张草帘,雨夫人斜倚着泥墙,目光迷离,怀中抱一卷已被摩挲得莹润起来的竹策,目光却穿过雨丝水雾不知望向何处。
不知道为何,自己始终没把蜃珠的事情告诉夫君。那天随意去锦坊走走,哪知却一眼看到了蜃珠,正放在一名看不透深浅的男子手中。接着便看到了那个小女子,柔弱似水,年方二八的年纪,居然能了得残荷之美?
雨夫人眉间的英气被一丝怅然抹去,“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不是夫君给自己写的句吗?那女子显然不认得自己,却道从先父那里听得此句,她与夫君有何关系?
亭外传来踏泥之声,随即草帘掀起,一名男子走了起来。发束羊脂玉的玉冠,身着白色布服,袖口和领口皆以黄色丝线绣有复杂纹饰,似马如龙,腰下系一块马首龙形玉璜佩,谷纹隐隐。
“你看你,我就知道你又坐在这凉床上了!”男子手里捧着一幅厚厚的灰色土布,先把雨夫人抱起来,手一抖,土布像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鼓起,覆到竹床上。那男子也不放下雨夫人,便那么抱着她坐了下来。
“荷花,想什么呢?还在发愁息壤的事情?”
他的话让雨荷花的眉头紧蹙了起来。正是,息壤之事又该如何是好?本以为能赶在夏日第一拔洪水之前再放回去,现在刑天却只带回两只金乌魂,根本锁不住岷江龙。渊哥又不愿重责凌天和刑天二人,话说回来,事已至此,责有何用?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到男子怀中,“渊哥,我不知道。”
于渊脸上全是怜惜,“一切都是注定的,别想那么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罢!”
荷花有些迷醉地抬头望了望自己的夫君,没办法,就是恋着他,他的抱负,他的谋略,他有时的不计后果,还有,时不时的妙语连珠。“留得残荷听雨声”,不去想了,等那女子再来小住时当面问她吧,夫君要烦心的事情够多的了。蜀地多美女,时人多淫糜,夫君却偏偏既不纳妾也不狎婢,如此良人,女复何求?
见她还目光迷离地似乎沉醉于这漫天雨丝之中,于渊爱怜地拍了拍她的手,眉却皱了起来,“这么凉。”他起身放下荷花,再把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今日蜀王还要再议迎美之事,就别等我吃饭了。春雨最凉,不许出去淋雨!”
披着还带着余温的长衣,荷花闭目耳随于渊的踏泥之声渐渐远去。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轻盈的脚步走了过来,肯定是砚儿。果然,这回一个小小的女婢打起了帘子,跪下后轻声唤道,“夫人?”
荷花睁开眼,对砚儿温柔一笑,“起来罢,到处都是泥。”
砚儿立起,从手捧的食盒里拿出菜肴和点心。“大人让砚儿过来侍候夫人。大人要夫人务必要用早饭,嗯,他让小婢告诉夫人,他不爱瘦竹子,最爱胖荷花。还有,大人道,不许吃冷的。”砚儿以袖掩口,吃吃轻笑,荷花无奈摇头,“真是宠坏了你,小心什么时候大人狠下心来,给你家法侍候,看你还这么调皮。”
待用过早饭,砚儿把东西收拾起来。荷花展开那卷竹策,微雨纷飞时无事可做,倒正好读书。刚看了几字,却发现砚儿并没有走。荷花抬起头来惊奇地望了她一眼,砚儿的眼珠狡黠地转了转,“夫人,有一自称若水的小姐求见夫人,正在草堂候着呢。”
“唉,你个瓜妹子,怎么现在才说?我们家真是没点规矩了?!”荷花把手里的策书往竹床上一拍,佯装生气道。
“砚儿知错了。”砚儿低下头嘟嘟囔囔,“我要是先禀给你,你还用饭啊?大人回来又要怪砚儿了。”
“好了。还不快去准备一下?便在小厅里吧。”
见砚儿转身欲行,荷花想了想道,“也罢,那若水既能领略我的微雨荷花,当不负这院中雨景,你就请她到这里来罢。”砚儿应着去了。片刻之后,帘子掀开,若水娉娉袅娜地出现在亭旁。
荷花含笑起身,“妹子坐吧。”
若水也是微笑颔首,“小妹见过雨姐姐。”目光却落到了竹床上的策书之上。那是一卷竹简,十数片以青丝绳贯穿,宽二指有余,长约尺许,上面有淋漓笔墨之迹。
见若水看向竹策,荷花干脆捧起递了过去,“妹子也喜欢老聃所著《道德经》?”
若水愕然望向荷花,老天,《道德经》!这是原版的《道德经》吧?庄家全族世世代代的最大憾事,便是那区区五千字的文字竟然都没能口耳相传下来,而那可是被所有道家信徒奉为圭臬的经典!
若水顾不上去想这人世间里如何会出现完整的《道德经》,她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接过荷花递过来的竹简,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乱跳。天啊!如果这策书能带到蝶梦星系去该多好,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而庄家一族老少会为之疯狂!
随即,一瓯冷水兜头淋下。若水瞪视着手中的竹简,那些笔墨一定是文字,但是,是大篆?小篆?金文?或者是甲骨文?奈何若水几乎一字不识。高等教育下精通数种语言的易公司创始人,在这里与文盲无异,她呻吟一声,彻底地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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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要不要试读一下若水拿到的竹简?小青除了一句半蒙半猜的“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之外,也是几乎一字不识,而且,老子五千文字便在手中,也没能找到简上是哪几句。若有哪位方家博硕能译出简中句子,请千万给小青留个言!多承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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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 作者:尹青泠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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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 作者:尹青泠
-画眉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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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2009 postreply
11:3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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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看,作者对易和道家经典浸淫不是一般的深啊,很厉害
-jerry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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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8/2009 postreply
23: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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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画眉,感慨的说,没想到有人和自己想的东西殊路同归,
-jerry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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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2009 postreply
02:5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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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以前看过,相信作者的功力,所以直奔不寿去了
-北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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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2009 postreply
00:2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