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之传奇 作者:东海龙女

寒夜月色

  晨曦微露,雨后初霁,弯弯的石桥之上,犹笼着一层淡淡的白色水烟,远处的山村小河,都蒙在清晨薄薄的雾气里。身着浅绿夹棉衫子的少女,鬓边簪一枝幽香的蜡梅,臂弯里挽着盛满衣服的竹篮,着青莲色弓鞋的两只纤足,小鹿一般轻捷灵动地迈下小桥的石阶。
  桥边清亮的浅水里,如一面最上好的明镜,恰好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少女的影子。少女抬起手来,习惯性地掠了掠额上的乱发。一阵轻风贴着水面吹过来,她鬓边的蜡梅花瓣也随之一阵轻颤,映着那姣若春花的面庞,显得格外娇艳动人。
  忽听桥上有人高声吟道:“临水照花明,花面交相映。世人当无此,疑是洛神临。”语气中虽是充满赞叹之情,但对着一个孤身年轻女子如此直言不讳,却也带有三分轻薄之意。
  我听他赞美我这变幻出来的虚假皮相,不禁暗自好笑,当下从水边转过身来,凝神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石桥之上,有一个年轻男子倚靠在桥栏之上,正在向桥下这厢张望。
  他身着湖青色儒服,背上还背着偌大一个木架书笼,搭着白布袱子,想必是个书生。只是那书笼也未免也太大了些,使得他看上去头重脚轻,煞是滑稽可笑。
  那书生见我回头看他,面上居然也毫无尴尬之色,反而对着我露齿一笑,脸上竟带有几分孩子的稚气。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提起篮子,站起身来便走。那日我与素秋商议,既然李青婵与小梅都是来二十四桥时失踪的,而当初李青婵与那“美貌公子”的相遇也是在二十四桥,那何不由我干脆化身为人间女子,时时来二十四桥下浣衣,若有幸也遇上那个“美貌公子”,岂不是就真相大白了么?
  至于这个凡间的傻书生,既然与此事无关,我自然也不愿多生枝节。
  谁知他却将身往桥栏上一扑,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姑娘莫怪!小生可不是什么登徒浪子,只是姑娘丽质天生,着实是惊为天人,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生一时情不自禁,绝非有意唐突佳人……”
  看他这模样,若是我就此离开的话,恐怕他会继续大喊大叫下去。我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他一见我站住了身子,也立即住嘴,一溜烟地从桥上跑了下来,在我的面前站定了,胸脯一起一伏的,嘴里还在微微地喘着气。
  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凡人男子, 从他紧致光洁的脸庞上,几乎看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那一双黑如星子的眼睛,清亮得没有一丝渣滓。他两道燕子翅膀一样俊美的眉向上一扬,笑得羞涩而酣畅:“我姓姜名夔,姑娘你便叫我姜生罢。”
  我的心里,却是没来由的,猛地一疼。那熟悉的燕翅般的双眉啊……邱郎,你是仍然拖着病重的身体,苟延残喘在这多灾多难的世间;还是已经魂归地府,投入那未可知的六道轮回之中去了呢?
  可是任凭百世轮回,你都应该是再也遇不到你的窈娘了……
  我突然扭转身子,疾步向桥上冲去。
  姜夔本来是好奇地看着我,大概是被我突然泫然欲涕的神情给吓住了,他张大了嘴巴,先是后退一步,但随即又追了上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叫道:“姑娘,姑娘,是否小生有哪里做得不妥,惹得姑娘你生气了?”
  我醒悟过来,一见他那又急又窘的神态,心里微觉歉意,但也不想多说,只是摇了摇头,迈步欲走,姜夔却又跨前一步,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眉头微微一蹙,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姜夔好象被烫着一般跳了起来,赶忙退后一步,急切地说道:“姑娘,姑娘你千万不要误会,小生斗胆拦住你的去路,只是有一个不当的请求,还望姑娘成全。”
  我没有说话,征询地望了他一眼。
  他立时会意过来,脸上突然升起一抹红云,赦然道:“小生一介寒儒,向来以授馆为生。每日清晨都要步过这座红药桥,去那边村落里课授弟子学业。这两天……这两天来姑娘来桥下浣衣,小生都看在眼里,姑娘的身影映着小桥流水,晨曦薄雾,当真是有着说不出的灵秀好看……小生别无所长,唯有诗书绘画两道而已……小生本来只是个贫穷书生而已,恪守夫子教诲,也明白什么叫做‘非礼勿行、非礼勿言’,然而自从在桥上见到姑娘的那一刻起,不知为何总是梦牵魂绕,时时割舍不下……所以……所以小生斗胆想请姑娘允小生作画一幅,将姑娘的芳姿倩影留在纸上笔端,将来……也好作……远道之思……”
  他的脸色越来越红,但言辞之间,却极是恳切真挚。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夜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而终老。
  我的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这熟悉的诗句。一种椎心的痛楚,突然剧烈地在心中搅动起来……所思在远道……谁又是我的远道之思?邱迟、窈娘……还是……你?
  我痛辙心腑,再也站立不稳,身子晃得一晃,一手不觉扶住了桥身的石栏。
  石栏?这是什么石料雕砌而成的?实在是粗糙得很,我细嫩的手掌按在栏上,居然还感觉得到隐隐的剌痛。一阵和风拂来,我的头脑一阵晕眩,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起来,鼻端闻得到若有若无一丝甜腻的花香……
  “姑娘!”随着一声焦急的呼唤,便是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身体,我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双眼时,眼前又恢复了清晰的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姜夔那满是焦急之情的年轻的面庞:“姑娘,你怎么了?”
  我完全清醒过来,连忙挣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径直向桥下走去。姜夔以为我是生气了,连忙解释道:“姑娘你方才好象是要晕倒了,所以小生才……”
  我摇摇头,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姜生,你先前说,你每日都要步过这座红药桥……这不是二十四桥么?怎么你叫它红药桥?”
  姜夔见我终于肯开口跟他说话,喜得满面生光,忙道:“这座桥本来就叫做红药桥,只是听闻很多年前的一个月明之夜,有人曾见到有二十四名美人立于桥上吹箫,乐音宛若仙乐,清幽动听。这事传开之后,扬州人都说是仙女下降,后来也就把红药桥叫做二十四桥了。”
  我想了想,又问道:“这附近可有花圃么?这初冬的天气,怎么还会有花的香味呢?”
  姜夔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了,若是在夏天时节,这桥边开满了红药,那花香倒是浓郁得很,红药桥的名字就是因此得来的。”
  我默然地点点头,心里仿佛想起了什么,但仔细想想,却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末了,我立在桥边,应了这叫姜夔的书生的要求,将一只手闲闲地搁在桥头的石墩之上,由他画了一幅小像。我知道这若是在凡间女子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姜夔,毕竟这只是我虚幻的皮相啊。
  回到客栈的时候,我的心神还有着些许的恍惚。但当我一眼看到严素秋静默地站在窗前,望着天空若有所思的时候,我发现她恍惚的程度,比起我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她随后的话语中,我立即找到了原因——她淡淡地望着我,说道:“十七,他,也来到了扬州……我感受得到。”顿了一顿,她将眸光又投向了窗外,说道:“我问过了其他的花仙,听说他们也是为了调查少女失踪一事而来。据说,跟他一起来的,还有西海太子殿下,你的大表哥。”
  
  又是一个月明之夜。
  我与严素秋隐在二十四桥桥头,河水潺潺地从我们脚下流过。
  我暗暗念动法诀,避水神钗发出淡淡的金光,将我和严素秋紧紧笼在光环之中。这天宫至宝的无上法力,足以将我和素秋的气息掩盖得严严实实,而不被这二十四桥附近所有生灵所发觉。
  素秋充分地发挥了花仙的先天优势,我们打听到东君和敖宁也是化为道士,先去的李府,然后也一一去找过了有少女失踪的人家。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自然会到二十四桥来看个究竟,我们只要在桥边隐藏下来,自然可以看到他们的行事。
  只是,我有些担心留在李家花园里的泥鳅小黑,东君他们不会看不出来这是个冒牌货。可是严素秋却说他没有危险。我不解,她看着窗外,虽然语气平静如旧,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家后园里,有我布下的花木青气……东君他,应该一去就知道我……去过了,我没有动手,他……他自然也不会为难泥鳅的。”
  明月渐渐升上了天空,清辉如水,天地之间一片静谧。周围树木大多凋零殆尽,在暗青色的夜空里,只见那些形态各异的枝干错杂交缠在一起,竟好似象是这世上千重万重散解不开的情结。
  




画中人远

  我远远地看着那苍远的天空、那些妖异而奇美的树枝,心中不由得突然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桥栏。
  严素秋立即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异样,悄声问道:“十七,你怎么啦?”我摇摇头,定了定神,刚想说话,突然却觉得有些不对……桥栏!是桥栏!
  我猛地缩回手来,低头看去——那是上好的青石长条,被人工精心地雕刻上了富贵牡丹的花纹,虽然触手冰凉,但质感却极是温润光滑,显见得是经过了无尽岁月的打磨,和无数世人的亲手触摸。
  这样一座石桥,到底见证过多少人间的悲欢?
  可是……可是……那天早上,那天早上我和那个姓姜的书生见面的时候,在我恍惚的那一瞬间,我分明感受到了粗糙的桥身啊,还有那一缕中人欲醉的花香……
  我正在惊疑不定,忽然衣角被严素秋轻轻一扯,只听她低声道:“十七!你看那边!”声音中竟然满是惊奇之意。
  我微觉诧异,抬头向前方看去。
  远处的河面波光粼粼,在月色中闪动着碎银般的光芒,河水虽然只有一人来深,水面却极为宽阔,远远望去,在茫茫月色之中,那水天相接之处,仿佛和谐地融为一色。
  忽然,只听一人大声念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是那个书生姜夔!夜色深沉,他来此做甚?难道他……他便是那个使得李青婵和小梅念念不忘的美貌公子?
  姜夔还是白日那一身湖青色儒服打扮,却没有背那只硕大无比的书笼,远远只见他双手负后,洋洋迈着步子,向桥边走了过来。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脑袋还在随着诗歌的韵节,极富节奏感地左右摇摆,显得自得其乐。
  严素秋眉头一皱,自语道:“这里怎么会有凡人?”
  我心中一定,连忙问道:“素秋姐姐,你说他是个凡人?”
  严素秋不以为意,说道:“自然是个凡人,你看他天庭饱满、五官疏朗,面色隐有光华,显见得其身上阳和之气甚重,想必还是个胸怀坦荡、不善藏私的君子。”她望了我一眼,讶然道:“十七你不会是以为他是……”
  我将白日所遇姜夔情形向她细细述说了一遍,连我那一瞬间异样晕眩的感觉也说了出来道:“姐姐你修为法力远胜于我,你既说他不是妖魔,我也就安心了。只是他深夜独身前来这二十四桥,又是个年轻男子,我自然会有些疑心。”
  严素秋一直留心倾听我的说话,此时方摇了摇头,神色间凝重起来,徐徐道:“十七,听你说来,这二十四桥确是大有古怪。你白日里所触到的桥栏,和所闻到的那种花香,绝不是你一时之幻觉,看来这桥上的确是被人设下了结界,或许竟是连接到了另一个空间。”
  她蹙眉思索片刻,又道:“看来这几天你没有白来,只怕那妖魔已是看上了你化作的那个少女,否则他不会试图将你引入幻境之中。若不是那姜生叫你一声,只怕你便如李青婵她们一样,看到不同的奇景妙人也不一定。”
  我忽然想起一事,将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姜夔,悄声问道:“我与他都站在那桥身之上,怎么我会被引入幻境,而他没有呢?难道这幻境也分得清男女不成?”
  说话之间,姜夔已走到了桥边,跟我们所处地方只相隔不到五步,我甚至看得清他脸部的轮廓和表情。当然,他是决计也看不到我们的。
  他居然也没有再往前走,倒是停下了脚步,一手扶住桥栏,俯视着桥下的流水,居然呆呆地出了一回神。
  严素秋也压低声音,说道:“十七,若我没有猜错,这种引人进入幻境之术,无非是类似于水妖的‘引神法’。水妖害人性命,往往使用此法,使人眼前浮现出自己平时最为心爱之人或物件,候得不知不觉走了过去,却没料到那些幻影下面都是极深的水域。归根到底,施展那幻境者本就是要先扰乱人心,然后方可施术的。如果一个人心中没有挂碍,心神坚定如铁,毫无任何破绽可钻,那么便是最厉害的鬼怪,也不能害到此人分毫。
  十七,你……你虽为龙女,身具法术异宝,但心中之事……却是颇为纷扰繁杂,争斗不休……十七啊,你既为自身心魔所惑,转被五蕴声色所迷,自然就容易入境啊……
  可是你看那个书生,分明是个混沌未开的男儿,心地单纯,一派的烂漫天真。可叫那施术之人如何下手?”
  她停住话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十七,你真是个傻姑娘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连忙低下头去,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忽听一声深深的叹息从身旁传来,声音虽轻,却充满了惆怅悲凉之意,仿佛那人心中堆积无数块垒一般。我们虽然明知此番对话不会被避水神钗所幻化的光圈之外的人听闻,但乍闻叹息,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四下里望时,方知竟是从那姜夔之处传来。
  只见他站直身子,从左边袖中取出一轴小小的画卷来,徐徐展了开去。藉着淡淡月色,我看见那画上是一个穿着对襟式衫裙的少女,正斜倚在桥栏之上,虽是含嗔带笑,梨涡微显,意态间却隐有几分萧索之意,宛然正是我白日变幻出来的那副模样。
  严素秋轻声一叹,凝神注视着那画上少女,低低说道:“十七,那个书生画得真像啊……尤其是你眉宇间那种黯然的神情,不管你幻化成任何模样,都始终未曾改变。”
  却见姜夔凝视着那画中之人,轻声念道:“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唉,所思在远道……所思在远道……”他将最后一句诗反复吟哦,言语之间,竟似蕴藏着不尽的相思宛转之意。
  严素秋惊讶地看了看我,眼中渐渐浮起笑意,低声道:“十七,我倒没想到你随便变幻出来的这副模样,竟也能让这傻书生深夜难眠。若是他亲眼见到你颠倒众生的美貌,不知道还会痴恋成什么样子呢!”
  我一时大窘,脸颊顿时火烧一般,嗔道:“素秋姐姐,你又来胡说!”一边却在心中暗暗想定,要向姜夔要回我的那副小像。
  突然一阵轻风吹来,风中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花香。我们吃了一惊,连姜虁都抬起头来,惊讶地向四周张望,一边用力地吸动着鼻子。
  花香越来越浓,冬夜的寒气,似乎都被花香驱得远了,那醇厚而醉人的花香,仿佛笼住了小桥流水,笼住了远山夜色,笼住了苍天大地,笼住了整个世界……整座二十四桥在我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我大吃一惊,叫道:“素秋姐姐!姜生他……”
  话音未落,我只觉桥身猛地一震,象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我和严素秋猝不及防,差点向后摔倒。姜夔更是狼狈,当下重心失衡,“扑通”一声向后倒去,一个仰翻叉便摔倒在地,手中画卷脱手飞出,飘飘扬扬地竟然落下桥去。
  姜夔顾不得疼痛,失声叫道:“我的画!”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扑向桥边,一手徒劳地伸向桥外虚空,想要将那画卷抓住,但哪里能够?
  眼见得那轴画卷便要落下水面,突然一阵淡淡的香风拂来,那画卷被风一吹,居然在空中翻了个个儿,斜斜向对岸飞去!
  姜夔叫道:“画!我的画!”一边疾步奔上桥身,想要奔过桥去。但刚刚奔到小桥中央,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是背对着我们,我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他对面空无一物,我却听得他柔声叫道:“姑娘!夜深霜重,你怎么一个人来到此处?”
  引神术!
  只听空中有一男子声音笑道:“好个俊俏的画中美人,真是我见犹怜,何况你这迂腐书生!”语音低沉醇和,吐字也是柔缓清晰,听来虽然极为悦耳,却带有三分轻佻和魔魅之意。
  我又惊又急,便待要冲上前去!
  忽然一道耀眼的银光凌空划过,直向那画卷追击而去,瞬间便照亮了整个天穹!
  那画卷在空中又是一转,极为巧妙地避过了银光的锋芒!但那道银光便如长了眼睛一般,蓦地亮了一亮,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唰”地一声轻响,陡地绕住了整个画卷!
  只听“啊”地一声痛呼,却正是先前那男子的声音。严素秋惊道:“是谁人法力如此精纯?居然能够化剑为光,凌空驾御!这妖魔已经受伤了,十七你看那桥面上,可不是那妖魔的鲜血!”
  我运足目力,依言望去,果然只见那青石桥面上,落了许多暗色的点子。
  耳边忽然听到了姜夔的惊叫声:“天啊,居然有了两个月亮!”
  天上一轮明月照在水面上,水中也似乎生出了一轮明月。
  然而……然而……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见水中的那一轮明月冉冉升了起来,银子般的光辉,“哗”地一下泻向了那广阔的水面!一时天宇之上,两轮明月交相辉映,蔚为奇观。
  月光映照在那道银光之上,那银光先是一亮,但随后便暗淡下去,“嗖”地一声突然消失不见。那轴画卷在空中晃了一晃,“扑”一声轻响,落到了桥面之上。姜夔大喜过望,连忙奔了过去,将画卷拾了起来,三下两下卷好之后,郑而重之地收到了襟怀之中,一边自语道:“这下我可收得紧了,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我抬头望着天空,一边用力睁了睁眼睛——原来那其中一轮并非明月,竟然是一粒硕大的明珠!那颗明珠在空中缓缓旋转,闪动着明亮而柔和的银白色光芒,它那种美丽的光辉,甚至连真正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自触情肠

  只听姜夔还在低声嘀咕道:“李太白有诗云,把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两轮明月下,若是小生我把酒来邀,只怕会有六个人罢?”
  我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当下默运法术,顿时变作了姜夔见过的浣衣少女模样,打算前去劝他回去。这二十四桥附近怪事层出不穷,竟然还有着连通幻界的门户,他一个毫不懂得法术的凡人,在此地实在是大大地危险。
  严素秋紧紧一拉我的手,轻呼道:“十七快看!那是什么正在飞过来了!”
  我抬头望去,不禁也吃了一惊。
  只见月色珠光辉映之下,自明珠化成的“明月”之中,向这边疾速飞来了两个极小的黑点。黑点渐渐近了,我们方才看清那竟然是两个婀娜的女子身影,她们长袖舒展,锦带翩跹,一路穿越湖面上层层水烟雾气,飘然御风而来。虽然我明白她们绝非天宫仙子,只怕还是未可认知的妖物,然而她们那凌月踏波的曼妙身姿,在月色下越显得缥缈空灵,竟然拟之神仙也不遑多让。
  她们飞得越来越近,我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个彩衣美女,不禁以手掩口,低低地惊呼一声!严素秋忍不住脱口赞道:“人间竟有这样美貌的女子!”
  她一飞临二十四桥,便将那秋香色长袖轻轻向后一拂,整个人有如一抹出归岫彩云,自半空中冉冉落下水面,竟然是盈盈凌波而立。月色之下看得分明,但见她高鬟云髻,华服锦裳,容色绝丽如画,顾盼神光离合,堪称是艳绝人寰。
  我大喜过望,一时来不及多想,拔腿就想奔出神钗光芒所形成的圈子之外,严素秋一把将我拉住,惊道:“你做什么?”
  我抓住她的双手,忍不住心中喜悦,叫道:“素秋姐姐,我看见我的一个亲人啦,我要去见她,她是……她是……”
  一语未落,只听那彩衣美女冷冷说道:“东君大人,太子殿下,二位贵人既然肯拨冗前来敝所,又为何藏头露尾,枉叫夜光见笑呢?”
  我浑身一震,再回头看素秋时,只见她的手仍是紧紧地抓住我,但人已是呆住了。
  姜夔哪里见过如此美人?他人站在当地,张大了嘴巴,魂灵儿几乎都要飞出天外去。
  空中有一男子声音冷然响起,只听他说道:“侄儿敖宁,见过夫人。素闻夜光夫人出身于扬州郊外的澄艳湖中,当初侄儿少时,也曾随伯父前去拜访过夫人水府。想夫人那座府第是何等的富丽堂皇,夫人的身份又是何其的尊贵,这小小的二十四桥,怎配得上作为夫人的芳驾驻骅之地呢?”
  那声音清冷有如碎冰,虽然语气柔和,语调也略为放缓了些,却仍是带着一种拂不去的冷冽之气。
  是他,是他!
  我一时之间,又是惊喜,又是惶急,一颗心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砰砰地跳个不停。我偷偷地打量四周,唯见月华如水,将四下里照得清清楚楚。二十四桥静默,波心荡漾,冷月无声。除了夜光二人,哪里还有旁人的影子?
  那彩衣美女,正是父王昔日爱宠,后被遣还回乡的龙宫夫人夜光。
  敖宁虽是出言谦逊,但却仍不肯显露身形。夜光夫人居然也并不生气,反而灿然一笑:“西海太子殿下何须多礼?夜光出身水妖,又是扬州人氏,扬州这大大小小的河流,何处不是夜光的家园?再说夜光当日初涉妖界,也曾在此处修道数年。若论身份尊贵,那是远远比不上你们神龙一族。况且我早已被东海龙王遣回娘家,也算不得是你的长辈,倒是殿下太过于客气了。”
  她一双明眸疾如冷电,向四周夜色略略一扫,眼波流转之间,似有晶莹星光闪动:“二位远道而来扬州,夜光自然该在府中设宴款待,聊尽地主之谊。只是不知二位大人,深夜来这扬州一座破破烂烂的小桥做甚?”
  敖宁的声音从空中传了下来,只听他缓缓说道:“夫人容禀,近来听闻扬州妖氛猖獗,附近村庄陆陆续续失踪了数十名美貌女子,情形极是古怪。天廷风闻此事之后,伏魔大帝玄武陛下特令东君大人领侄儿前来调查此事,若果是妖魔做崇,我们自然是要一扫下界妖氛,还世人一个清白乾坤。
  侄儿不才,昨日与君上已在城南一处湖汊中找到四具尸体,正是那些失踪女子中的四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死去的女子面庞之上,仍然含着微笑,似乎死亡并不可惧怕,倒还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我和严素秋二人同时身子一颤:有四名女子已经死去,会不会其中也有李青婵和小梅?即使她们未曾死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只听敖宁接下去又道:“同时君上也打听到,那些女子失踪之前,都曾来过二十四桥,所以君上才偕侄儿前来察看。现在侄儿既然已经知道,这里原是夫人您的修道故居,那倒真是意外之喜。如此,侄儿便在此先行拜会夫人,万望夫人不吝赐教,给侄儿方便行事。”
  夜光轻笑一声,说道:“只怕不是拜会,却是怀疑到了我夜光的头上,前来捉拿我罢?否则二位贵人为何至此仍不现身?”她声音蓦然一冷,眼中寒光一闪,说道:“只是你莫要以为你是龙族中人,我夜光就会怕你不成!”
  敖宁淡淡说道:“凡间奇书《山海经》有载,说是山泽中修道多年的大蚌,法力深厚,能与龙斗。夫人修炼数千年之久,法力高强深厚,三界之中,谁人不知?
  方才那妖孽不知为何一反其掳掠女子的惯例,居然对那凡人男子也施以幻术!侄儿以自身真气驾御我西海神器‘玄海银霜剑’追击妖孽,却被夫人内丹结成的‘冰月明珠’压制住了剑气,至使那妖孽趁机逃脱!
  侄儿年少后进,法力低微,自然不是夫人的对手,更不敢来妄图冒犯夫人芳颜。只是此番乃是受玄武大帝所委派,又是由东君领事,侄儿身为西海太子,身系龙族安危荣辱,万不敢循家族之私而逆天背道行事,夫人乃是水族中数一数二的奇女子,凡事轻重缓急,那还用得着侄儿来提醒么?”
  严素秋碰碰我,轻声说道:“这便是你的大表哥么?你听他的词锋绵里藏针,既给这夜光夫人留下了转睘的余地,又隐含威逼之意,让人不得不有所顾忌。果然是行事老辣,极富谋略,不愧是未来的西海之主!”
  我心中一甜,忍不住微微一笑。
  只听夜光冷哼一声,道:“多谢太子殿下一番好意,夜光不胜感激。听闻殿下你夙愿得偿,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为配,将来西海荣光自不必说,便是殿下你未来的尊贵荣华,也是不可限量啊!
  只可惜我夜光虽是区区一介水妖,偏偏生就了不怕天不怕地的性子。若非你伯父于我有大恩,你此时犯我大忌,闯我故居,只怕我立时便将你杀了。若是东君大人在此,只怕也难逃池鱼之厄!”
  什么?
  夜光的语音娇媚轻柔,但听在我的耳中,却恍若平地一声惊雷!
  玄武大帝的公主?
  我的身子晃了两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那碧波深处的两小无猜,那短暂而甜蜜的欢乐岁月,那幼小心中暗暗立下的誓言,那些隐约的美好憧憬和盼望……纵然是走遍千山万水,拂去尘世的烟尘,唯有我对你的那一颗心,仍是亮如明镜。
  你说十七还小,什么都不懂得,所以十七愿意离开龙宫而入人间,所以十七宁可不做龙族贵女之中的一员。因为十七希望,有一天能带着一颗同样冷静而安然的心,与你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去承负你肩上的重担——龙族兴亡的万世沧桑。
  难道你等不及了么?为什么你不等我?为什么你不等我?
  我的心里有无数的声音在狂乱地呼喊、哭泣、质问……我的心似乎被许多双手撕成了碎片,可是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情思恍惚之间,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我隐隐约约听到严素秋的声音,仿佛是在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什么都听不清楚。那宛若垂虹的二十四桥、那潺潺流动的河水、那些妖异纠缠的树枝,都在扑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我的手指突然触到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那是桥栏么?我茫然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恍恍惚惚地走出了神钗的光圈,站在了桥栏之前。
  姜夔一眼看到了我,狂喜之下,立时从夜光艳色的震慑下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叫道:“姑娘!真的是你?”
  几乎与此同时,我听见敖宁惊诧的声音,和夜光同时叫道:“十七!你怎么会在这里?”显然他们已识破了我幻化的相貌。
  我手扶桥栏,一路踉踉跄跄地走上桥去,忽听夜光尖叫一声,从水面凌空飞了过来,叫道:“十七!你不能过去,快回来!”
  那桥身突然有如电麻一般,我完全不曾防备,手臂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凌空被击飞了起来,直向桥下河中掉落!
  幻界入口?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眼前黄影一闪,却是严素秋已奔到面前,她长袖一拂,伸手便待要拉住我的手臂!突然“蓬”地一声巨响,她的手将要碰着我手臂之时,却仿佛被一道无形墙壁隔开,如亟雷震一般,将她身子也远远弹了开去。严素秋就势在空中一转,衣袂飘动,双足已稳稳落在了桥柱之上。
  只听她叫道:“十七!”声音中竟有着掩不住的惊惶之情!我看她又飞起身形,想再来拉我回去,我只叫得一声:“不要过来!”便笔直向河水中落去!
  突然我感受到身边空间陡然一紧,却是一道白光破空而来,那白光来势迅急,与结界无形的边壁相互击碰,居然发出“滋滋”的声音,溅出了无数金色的火花!
  白影一闪,我已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在飞速的下坠之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五官,眼角的余光只瞥见紧抱着我的那只手臂上,覆掩着一截素色淡镶青缎边的衣袖。那柔润如丝的布料此时正贴着我的脸庞,仿佛正是当幼时的我流泪之时,那只轻轻擦去我面上眼泪的,这世上最为温暖轻柔的手掌。
  只听得他贴近我的耳边,轻声说道:“别怕,我会安全地带你出去的,嗯?”
  是他么?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突然一咬银牙,双臂一振,猛地弹出了他的怀抱!只听他惶急地叫道:“小十七!”
  小十七,这是幼时他叫我的昵称。自他成人之后,一向只叫我“十七表妹”。近百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叫我这个昵称。
  夜色中的天地万物在我的眼前飞快地旋转起来,河中那潺潺的流水声几乎都快贴近了我的耳边。
  但我清晰地知道自己绝不会真的落入河水之中,因为那桥离水面不高,而以我坠落的速度,早应该是触到了水面,而事实上我的身体仍在不断地下落、下落……
  当我被桥身上那种莫名的力量击飞之时,我便已从真正的空间落入了那个神秘的幻境之中!
  轻颦薄嗔总关情,一触情字即断肠。严素秋闲来写在废弃字稿上的两句诗,蓦然间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的眼泪已被下落的疾风吹得干了,我的发髻在风中飞散开去,缕缕发丝轻柔地拂过我的双颊。我的身体仿佛一片黄叶,从生命的枝头飘然而下。可是我一点也不惧怕,我轻轻地合上双眼。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究竟是怎样的未来,我甚至是带着一种安然的心情,直落入那未可知的下方深渊里去。
  是不是生命中所有的未来,其实都是未曾得知的深渊呢?
  




在水一方

  “啪”!一阵眩晕过后,我的足下轻轻一顿,微有酸麻之感,竟然是触上了坚硬的陆地。我的身子一晃,整个人向后倒去,背部却碰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我下意识一个转身,一把抓住那物,入手却极是粗糙冰冷。
  是桥栏?还是桥栏?我慌忙直起身来,环顾四周,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仍是站在一座石桥之上。周遭情形却似曾相识,看上去极是眼熟。
  突然,我视线落到桥头一块青石长碑之上,不觉全身一震,一种莫名的寒气从心底油然生出。只见那方石碑之上,镌刻着四个笔意古朴的篆字: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我还在桥上么?
  可是素秋呢?夜光呢?还有、还有……他呢?
  四周死一样的静寂,甚至听不到风声、水声这些最为平常的天籁之音。
  这座桥的年代应该是相当久远了吧?看那方石碑已是斑驳脱落、破旧不堪,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的风风雨雨。
  我记得此时正是午夜时分,可是这时的天空却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影子,所以我也无法计算出此时已到了哪个时辰。水面仍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山树木,都笼在水烟薄雾之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突然,一团鲜艳的红色跳入我的眼帘,在浅灰的一片雾气中,这明亮的颜色几乎让我的眼睛感到了一种难以适应的剌痛。
  只见临水的堤岸上,在丛生青翠的芦苇旁边,被清理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四面被人用数块玲珑有致、形态各异的太湖石围住,砌成了一个花圃模样,看得出是经过了精心的整理。里面密密地种着数十棵约有半人来高的花草,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在含苞待放。
  那□寸约有碗口大小,红底黄蕊,片片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开去,开得恣意娇艳无比。远远看去,整片花圃犹如一块绚丽多姿的织锦。
  忽然只听数声悦耳的笛音响起,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吹笛人似乎正是调节音律,只是略略吹了几声,便渐渐流畅而成曲调。在缥缈流动的雾气之中,那笛声穿林度水而来,听在耳中,越觉得清幽闲雅,闻之忘俗。
  我压制住内心的惊讶,循声向桥下望去,远远的只见桥下浅水之处,遍生着丛丛芦苇,那些芦苇都有一人多高,芦花开得雪白一片,河风吹来,整片芦苇摇晃起来,便似是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下了一场大雪。
  就在河风吹开苇花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正自立于芦苇丛中,雪白的下裳高高卷起,双手执着一枝淡紫色的短笛,轻凑在双唇之间,正自吐气发声,纵情吹奏。随着那悠扬的笛声,一圈圈细小的水纹涟漪,从他的身边轻轻荡漾开去。
  
  那华美有若繁花的身影,虽然挺拔俊逸,却又带着三分单弱纤薄。映在碧清的河水里,似乎连那水中的倒影,都有了几分别样的风致。
  我所见男子之中,以邱迟和大表哥相貌最是出色。邱迟俊美无俦,大表哥冷峻端严,可是这个临水照花的少年……或许他的儒雅不及邱迟,气度不及敖宁,然而他那种阴柔阳刚汇合交济的美,却自然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魔力。
  他从水边抬起头来,却仍然没有停止吹奏,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那道眼波,飘缈得象是一抹若有若无的微风。
  天下竟然有如此俊美的少年!白晳微粉的肌肤,隐隐透出玉的质地和光华。乌黑顺滑的头发束在头顶,只是简单的一根玉簪绾住,却有着说不出的灵秀和风质,闪动着丝绸般的光芒。
  他那光洁广阔的额头、修长高挑的眉、俊丽明亮的眼,都象是由最精致的昆吾刀精心雕刻而成,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毫无暇庛,当真堪称是造物主最得意的一件杰作。
  只是令我略感奇怪的是,时下已是深秋,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丝绸衣衫,内衬一件白色缣衣,面上却全无寒冷之色。
  怜悯之意,从我心中油然而生,我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的堤岸之上站定,自然而然地探手过去,拉住了他执着短笛的一只手,柔声说道:“不要呆在这里了,你快回家吧。天寒水冷,当心得病了啊。”
  他不答言,缓缓地从我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我才发觉自己的唐突。不管怎样,他是一个少年男子,而我,是一个正当芳华的少女啊。这样冒昧地牵起他的手,只怕作为人间男子来看,是太无礼了些罢。
  我连忙解释道:“对不起。如果不方便的话,我给你银子,你雇辆车子自己回家吧。”我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五两来重,轻轻塞在他的手里。
  他挣开我的手,也不肯接银子,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虽是绚烂光明,但仍带有三分寥索之意,便连他眉宇之间,都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色。只怕世间女子一见之下,便不由得要油然而生怜爱倾慕之意。
  我有些莫名的慌乱,不敢再待下去,讪讪地转身走开,刚走出十来步远时,他却说话了,话语之中,有着些微的诧异:“怎么你不心痛我么?”
  心痛?我愕然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我:“别的女子一见到我,总是千方百计,一定要留在我的身边,事事讨得我的欢心,为什么你这么急着要走?你不觉得哪怕是呆在我身边一刻,都是一生中最为美妙动人的时光么?”
  我平生之中,阅人无数,却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直接地问过这等问题。他确实是很美,在他那双深而黑亮的眸子望着我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本能的窒息,大脑竟然都有了片刻的空白。可是那只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迷恋,如果要让我沉醉到失去理智,那还远远不够。
  他凝视着我,那种醉人的眼光,是春日下的荡漾人心的一湖碧水、寒夜里温暖欲醺的一抹酒香。
  摄心术!
  我心里悚然一惊,面上神情却如旧不变,只是眼神之中,也带上了几分迷离朦胧之色。
  就在这刹那之间,我突然想了起来:是他!那个与姜夔争夺画卷时的男子声音,那种妖异魅惑、低沉柔靡的声音,那正是他的声音!
  他便是那个妖魔?
  眼见得那少年一步步走近过来,忽听一个少女尖声叫道:“不要过去!他是在骗你的!”
  我回过头来,只见那雪也似的苇花之中,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孔,却是毫无血色,有如苇花一样的雪白。
  那少年好看的眉尖轻轻蹙了蹙,象是要发怒,唇角却微微一动,反而漾开了几缕阴沉的笑纹。
  少女从草丛中一跃而出,疾奔到那少年面前,却又蓦然停住了脚步,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少年的脸,洁如编贝的牙齿,紧紧地咬了咬下唇,终于象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颤声问道:“你……你又要……”
  那少年侧过脸来,望着她笑了一笑,说道:“你让开。”眼中却是冷冷的毫无暖意。
  那少女蓦地一闪身子,双手张开,挡在我的面前,眼睛狠狠盯着那个少年,说道:“你骗我!你说过你再也不会的……你说过只要我肯真心对你好,只要我肯留在你的身边,你就不再去做那些事情……玉人,你不能骗我!”
  玉人?看来是这美少年的名字了,倒也真是名符其实。
  那少年扫了她一眼,置若罔闻,仍然缓缓走了过来。
  那少女咬了咬牙,又叫道:“你不能过来!除非……除非你先杀了我!反正你这种样子不改,我也早就不想活啦!”
  她手腕一翻,陡然寒气扑面,看她掌中之时,却已是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
  她身形一动,人已到了我的身后,一手敏捷地将我颈项一把勒住,另一手扬起短剑,“唰”地一声,将剑尖对准我的喉头,颤声叫道:“玉人!我宁可她死在我的手中,也不愿你再重蹈覆辙!反正……反正落在你的手里,她会比死还要痛苦!倒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倒也干净!”
  玉人面色一变,似乎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嘴角边却浮起了一缕冷笑。他冷冷地望着那个少女,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掌有三指开始微微地弯曲起来,两指前伸,捏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法诀。
  几乎与此同时,他白晳如玉的面庞之上,开始泛上了一抹红晕,那红晕越来越深,且逐渐向旁扩散开去,到得最后,整张面庞都泛出了淡淡的粉红色,其娇艳之态,真可压倒桃花。
  那少女显然是认得他正在施行的法术,不由得紧抓住我,惊惧地后退一步,但随即凄然一笑,轻声道:“怎么?玉人,你终于厌烦我了么?嫌我挡住了你的来路,所以你连我也不放过?既是这样……你……你且杀了我罢。”
  我被她紧紧勒住颈子,简直是动弹不得。看不出她一个娇怯怯的少女,手劲却大得几乎异同寻常,我虽是假意被她制住,却也真的是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我是背对着她,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听她此时说话,虽是短短几句言语,语气之中,却是凄凉伤心到了极点,当真已萌求死之意。
  玉人听她如此说话,不禁怔了一怔,面上红晕略一变白,但随即又恢复了那淡淡的粉色。他凝视着那个少女,还是没有说话,却微微摇了摇头。
  
  




分神吸魄

  只听旁边花丛之中有人轻笑一声,说道:“青婵妹妹,你何必这样着急呢?竟然连水公子都完全不顾得啦……你拼着小命去维护的这人,我可是认得的,他呀,只是化为女子的模样,其实是个挺俊的男子呢,你尽自这么紧紧地抓住他,可也不怕水公子吃醋么?”
  青婵?难道这个行为颠狂、神情凄烈的少女,便是那失踪已久的李府大小姐青婵?我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见白光一闪,那少年玉人身边,已是亭亭立着一个双髻少女,虽仍是一副含羞带笑的俊俏模样,看在我眼中,却不吝于是见到了毒蛇猛兽一般。
  是小怜!
  她两道眼光在我脸上滴溜溜地一转,眼中闪过一抹狠毒之色,却笑盈盈地向着玉人说道:“水公子,这人是东海龙族的龙子,排行十七,是我家素秋姐姐的……一个好朋友……”
  水公子?莫非这个玉人是姓水?此时我虽然可以断定,他绝然不会是正常的人类,而一定是个妖物,可看他那通身上下的气派,那种华采神韵,浑是出自于天然,确然没有半分妖魅邪崇之气。
  他的真身原形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努力地想要辨认出来,可是他的身形四周有一圈隐隐青白色的光晕,那正是他的护体真气,让我根本看不透他的原形。这一刻,我不禁有些懊悔:以前在龙宫之时,与父王交好的仙道之士极多,我随侍父王身边之时,虽然经常听到他们谈论阴阳坎离之道,修仙炼器之术,但总是心不在焉,从来没有想过要认真地去学习。
  或许,也是因为我们神龙一族生来便有着高深的法力和漫长的寿命,而龙宫又是那样繁华富贵的一个地方,使得我们这些龙子龙女们有了得天独厚的舒适环境,根本就无须象其他生灵一般苦苦修道。
  到了这样生死攸关之时,我浅薄的法术造诣,让我一身高深的法力几乎是无从施展。
  那个少女,泥鳅念念不忘的李府大小姐青婵,果然相貌生得甚是美丽,淡淡的两弯烟眉,掩映着一双如水的明眸,下巴略有些尖,侧面看上去尤其楚楚动人。只是脸色苍白,衬着身上穿着的素白长袍,几乎没有任何的血色,就连那秋水般的眸光中,也似是隐藏着无尽的哀伤。
  她甫闻小怜之言,失声惊道:“什么?他是个男子?” 当下本能地松开手来,将我用力向前一推!我不曾防备,脚下踉跄,险些一头栽到岸边水中。
  一只修长白晳的手掌斜剌里伸了出来,一把揽住了我的腰肢!
  候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是落入了水玉人的怀中。
  李青婵面上一红,叫道:“玉人!你怎么……怎么连他……”小怜咭咭一笑,道:“看来水公子修炼玉明神功真是到了紧要关头,连男人也不肯放过啦!只是这白公子人虽是生得俊俏,却是东海龙族,你便不怕那东海龙王,难道也不怕你那姨妈?”
  我被水玉人紧紧揽在怀里,隔得近了,我发现他身上的红色衣衫居然是上好的丝绸制成,触手柔滑细腻,只怕比那富家千金的丝衣还要讲究。他的身上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传来,这香气倒是我所熟悉的,早先我在桥上险入幻境之时,就曾闻到过这种香气,想必那时确是他在桥头窥探吧?
  虽是明知这妖魔法力深厚,我定然也并非他的敌手,但奇怪的是心中毫无惊惧之情,反而极是冷静地旁观其变。
  听小怜说话,似乎是在警示那水玉人有所忌惮,但语气之间,却实有煽风点火之意。我不禁有些诧异,据严素秋说来,这小姑娘跟随她时日久长,平日里也甚是温顺可爱,却不知为何会突然与水玉人混在一起,而且对我如此衔恨于心。任我想破脑袋,也委实想不通我究竟是在何处得罪于她。
  水玉人的唇边,漾开了一抹极为古怪的笑容,他突然张开口来,吐出一颗指头大小的白色珠子,那珠子在空中滴溜溜地转动不休,珠身周围还绕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
  他一挥那抹红色的丝质衣袖,淡淡道:“你们都出来罢。”
  珠子白光陡然一亮,数道白烟从珠内冒了出来,被风一吹,旋即化作了数名年轻女子,都是一色的素白长袍,她们神情木然地排成一队,长袖轻拂,向着水玉人盈盈一拜,娇声沥沥道:“奴婢们拜见主人。”
  水玉人不理她们,却向着李青婵和小怜说道:“你们道我是看中了她的美色么?她这副幻相在凡人中虽可算得上是个美人儿,与我这些奴婢相比,却也强不到哪里去。”
  我挨个打量那些女子,果然相貌或清丽、或娇艳、或妩媚、或秀雅,真可说得上是燕瘦环肥,各擅千秋。
  李青婵茫然问道:“幻相?你是说,这不是她真实的相貌?”
  小怜得意洋洋接过话头,说道:“自然不是,她本来是个极清俊的公子哥儿,哪里是这副女子模样?”
  水玉人冷冷一笑,道:“小怜,你长居僻处水域,成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不成器的水妖精怪,哪里跟真正的龙族打过交道?忒也小看东海龙族之人了。”
  我越听越惊,便知白日里我化为浣衣少女种种行径,早已被这妖魔所识破。
  他侧过脸来,邪魅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突然伸出手掌,在我脸庞之上轻轻一拂,白雾陡然扑面而来,我只觉面皮一热,知道自己的幻相之术已被他破去,当下索性不再害怕躲藏,反对着他微微一笑。
  白雾散去,我的两朵笑容清清楚楚地展现出来。
  只听得一声低低的惊呼:“什么?十七……你居然真的是个……女子?”
  小怜往后连退几步,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语音之中,还带着一种隐约的颤动。
  水玉人伸出手来,托起我的下巴,凝视着我的面庞,突然轻声一笑,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早听闻东海龙女的美貌,四海三界驰名。当初姨妈带我去参加大公主与南海太子大婚,我只道大公主已是三界中罕见的美人,却不料这十七公主的容貌,竟还要胜上大公主三分。看来我水玉人真是艳福不浅啊!”
  我听他对我们东海的状况了如指掌,心中不禁一惊,但面上仍是平静如恒,淡淡道:“多蒙水公子抬爱,不知贵姨母是何方贵人?十七可曾有福见过?”
  水玉人放开我的下巴,扬手将那群女子一指,长笑道:“十七公主果然是好胆色,这些女子起初恋我容貌,无不是倾慕如醉,一俟得知我非人类,便是哭哭啼啼,怕死怕活,让人好不扫兴!唯有公主你一人,在此情景之下仍然是如此镇定,竟然没有丝毫惊惶之色,毫不失龙族贵女风范,实在令我好生钦佩!”
  我仍是淡淡一笑,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位于刀殂之上,鱼肉又能有何话可说呢?公子法力智谋,胜过十七何止数倍!十七虽然不才,本领又十分低微,幸得胆子还不甚小。”
  我看了一眼呆立一边,面色苍白如纸的李青婵,突然之间,难以抑制住自己心中的厌恶之情。方才被从珠中唤出的那些年轻女子,虽然是相貌如生,但神情木然、举止呆滞,分明已不再是生人之体,甚至连灵魂都已不全。显见得是被人用极邪恶的手法抽取了一魂一魄,空余二魂六魄而已。纵然我将她们解救出去,交予冥府有司,然而她们魂魄不全,灵智已失,根本不能投入六道轮回之所,只能等待魂魄慢慢消散殆尽。
  这种丧尽天良之举,想必正是这看似温雅如玉的水玉人所为。那个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小梅,不知是这群女子中的哪一个。想必当初她在桥边初逢之时,那一缕少女情丝,便是牢牢系在了这水玉人的身上。孰料情怀初开,尚未真个鸳鸯双飞,却已是身死魂灭。
  唯有这个李青婵,她除了面有病容、气力有些不胜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也就是说,水玉人唯独对她手下留情,凭的又是什么呢?
  我咳嗽一声,开口道:“李小姐,前几日刚去府上拜见过令尊大人,他的身子似乎不是很好。因为想念你的缘故,更是大不如前了。”
  李青婵身子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失声叫道:“什……什么?我不是让小黑……小黑他……”
  我冷冷道:“托你洪福,令尊对他起了疑心,曾请道士来尊府降妖,还请过天雷下击,要将小黑收伏。可惜他命大福大,又问心无愧,天将不肯将他击杀。到现在还化作你的模样,住在尊府绣楼之中呢。”
  李青婵的脸色更加苍白,喃喃说道:“小黑……是我对不起他……”她含泪的眼睛看着我,凄然一笑,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一定是认识小黑的吧……我……我……”
  她望了水玉人一眼,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小怜依然是呆如木偶,她一直默不作声,也失去了起初那种得意刻薄劲儿,只是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青婵犹豫了一下,对水玉人说道:“玉人,你既然得知……她是东海的公主,东海势大人众,又是你姨妈的……咱们委实招惹不起,不如你就……把她给放了吧!”
  水玉人睨了她一眼,笑道:“原来这会你倒害怕了,本来以她胆色才貌,我是舍不得对她施展‘分神吸魄大法’的,只是谁让她偏偏是东海龙族的人呢?”他森然一笑,接下去道:“你说姨妈若知道咱们分散了堂堂东海十七公主的魂魄,是不是会雷霆大怒?”
  李青婵瑟缩了一下,显然是对那个“姨妈”十分忌惮,低声道:“姨妈定然会十分生气的,玉人,我劝你还是……”
  水玉人扬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头,断然说道:“嗯,我想她也是会大发脾气,哼,她越是生气,我就越是高兴!她越不高兴我动东海龙族的人,我就偏偏要动一个试试!你说,若是她知道我亲手毁了她那姘夫的宝贝女儿,还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多难过呢!青婵,这件事情可不是挺好玩儿的吗?嗯?”
  他话一说完,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酣畅得意之极。
  只听一人喝道:“孽障!我……我是前生造下什么罪业,居然养出了你这样一只孽障!”
  那声音听来极为熟悉,虽然语音悦耳,却忍不住在微微颤抖,显见得是听了水玉人这一番话后,气怒至了极点。赫然正是夜光夫人的声音!
  




红药之子

  突然之间,我觉得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但环顾四周,却也似乎并无任何异样。我看了一眼水玉人,只见他还是一动都没有动,那弧线优美的唇边仍是挂着一缕含意不明的笑容,懒懒道:“啊哟,这可不得了,玉人不孝,居然把姨妈给气着了!”
  他虽口称不孝,可神色之中,却并无半分愧疚,反而显得有些洋洋得意。
  原来夜光夫人竟然就是他的姨妈!怪不得他曾见过大姐,而且对我们东海龙宫如此了解。可是,听他言语之中,似乎对夜光夫人充满敌意,完全不应该是正常的姨甥之情。
  夜光怒道:“你……你……”她连说几个“你”字,却再也说不下去。
  玉人“扑噗”一笑,却将搂住我的手臂紧了一紧,转过脸来,对我笑道:“公主,你看我姨妈这人,老是老了,可脾气倒是一点也不小……难怪连你父王也不敢要她呢!”
  他的笑容之中,明显地带有讥嘲之意,尤其是最后这一句话,简直是轻佻刻薄之极。
  夜光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反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玉人,你这孩子……真的就这样恨我么?我纵有千般不对,总还是他们先负了我,而我……总算是将你好好地抚养成人了啊……”
  她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用水灵珠封住了水月幻境,这天底下就没有人能奈你何。此次你滥害生灵,闯祸太大,是九天伏魔大帝玄武亲自过问,并遣了东君和西海太子前来……孩子,姨妈虽然想拦着他们,可是……可是……他们毕竟不是城隍土地之流,无论权势法力,姨妈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孩子,这次姨妈是护不住你啦……”
  这最后两句话,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气之中,隐含着极深的悲怆无奈之意。
  李青婵听到此处,不由得浑身一抖,望着水玉人颤声叫道:“玉人……”
  我在听到“九天伏魔大帝玄武”这八个字时,心中一阵剧痛,忍不住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水玉人立即敏锐地感知到了我的颤抖,他回过头来,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因为隔得近了,我突然发现他的瞳仁之内,居然是黑中微带红色,其莹润透亮,就如那种上好的玛瑙一般。瞳仁中仍带着那种漠然轻薄的神气,可再往内看时,却又似乎隐藏有一种深刻的痛苦和疑虑。
  水玉人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掉开眼光,伸出另一只手臂,将李青婵猛地揽到怀中,脸上神色却渐渐冷了下来,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闲闲说道:“姨妈,既然他们都那么有本事,就让你这个不争气的甥儿来应付便是。”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开始泛起那种粉色的艳光,我甚至感觉到他的身体之上,有隐隐的一股热气蒸腾而起。越显得他肌肤似玉胜花,映着那如画一般的眉眼,确是美色逼人。
  李青婵忽然抬起头来,惊叫道:“玉人!你真的封住了水月幻境么?”声音之中,有着掩藏不住的惊惶之情。
  我这才蓦然发现不对,从我入境之时开始,我便察觉到此处除了我们的说话之声,没有其他任何细小声响。此时甚至连远处丛生水中的芦苇,都停止了轻轻的摇曵,甚至连水面上都看不到一丝漾动的波纹,空气中也根本没有风在流动!
  四下里死一般的静寂,除了我们几人之外,似乎所有的生物都断绝了生机,甚至连天地都停止了运行,返回到了盘古始辟天地之后的混沌洪荒之中。可是我又偏偏看得清楚一草一木的形象,便似是这世上万物,都被人严密地冰封在一只琉璃器皿里一般。
  水玉人阴沉地一笑,淡淡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既然都来了,就一起都留在这里罢。”
  只听一男子声音朗声说道:“天道煌煌,自有运行之规,岂容尔等横行霸道?你这大胆的妖孽,只怕是口气也忒大了些!”
  那语音温润清朗,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柔和,有如春风拂面一般,却不似是大表哥的声音。
  水玉人冷冷一笑,意极不屑。
  金光闪动,桥头陡然出现了一道绚丽的金色光圈,光圈之中,影影绰绰显出数道身影来。
  我本能地想扭过头去!我想要紧紧地闭上眼睛,远远地避开这一切,再也不要看见那一个人,我宁愿费尽此生最后的光阴,永远永远将他掩没在尘埃之中。
  可是我躲不开……便如同从一开始起,我便躲不开上苍既定的命运。
  我终于还是看到他了,站在最左边略后一些的那人……头顶镶珠双须银龙冠,身着天锦织银丝绢长袍,一条结金白玉带轻轻绾在了腰间……依然是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庞,依然是那样逼人的勃勃英姿,依然是冷峻风色,寒冽如冰,却掩不住那一段雍容矜贵的气度,举止之间,倒更多了几分龙族太子的风范。赫然正是西海大表哥敖宁!
  不能相思,不愿相思,誓绝相思,却又相思。
  那被压在心底最深之处的情怀,蓦然之间,有如泼天巨浪一般,尽数重重拍上心岸,激起无数往事的浪花。
  曾经千百次地想过,再与他相见之时,该是怎样一幅画面。龙宫寂寥之日,尘世奔走之时,有多少次只能在梦里见着他的身影,每次在梦里都是含着泪,虽是满腔的衷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声声地、哀哀地叫:道“宁大哥哥、宁大哥哥……”一直到终于哭醒过来。
  宁大哥哥……是在那昏乱靡华的龙宫,曾经给过我温暖和怜爱的那个人,是那个唤起我心中最深最真实情感的人,是那个令我愿意倾尽生命来换取他幸福的人,而不是今日这风仪尊贵的“大表哥” 。
  就如同当年我也曾被温柔地唤做“小十七”,而不是礼貌而疏远的“十七表妹”一样。
  他一眼便看到了我现在的处境,厉声喝道:“水玉人!你这大胆的妖孽!明知这是东海十七公主,居然还敢如此无礼!”
  泪光掩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在心里恍惚地想:“他可曾……还对我有一丝怜爱之心么?”
  身边的这个妖魔,或许随时可能夺走我的性命、甚至是我的魂魄。可是我的心中,却是平静有如这桥下的河水,连一丝小小的波纹都没能漾起。
  百年光阴,转眼成灰。纵然是寿与天齐,不能爱我所爱,亦不过是枉活时日。
  水玉人惊疑地看了我一眼,但随即手臂用力,将我又搂紧了些,邪笑道:“若不是东海龙族的人,只怕我还会讲几分礼貌……人人都怕你们龙族,偏是我水玉人便不信这个邪……”
  他突然脸色一变,失声叫道:“姨妈!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是他们……肯定是他们一起对付你的对不对?他们怎么能够忒般无耻……”他的声音中大见惶急,最后两句话,几乎是咆哮了起来。
  先前说话那男子淡淡道:“夜光忤逆天庭旨意,竟敢动用武力,妄想阻止我等查案,此等逆天背道之举,无异于是螳臂挡车,本君与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客气!”
  我这才注意到了与敖宁同时而来的其他几人,正中的那个男子锦衣华服,金冠耀目,虽没有敖宁逼人的奕奕神采,却别具一番俊逸隽永、高贵清华的出尘气度。他目光微微一转,已落到了我的身上,我不禁全身一个激灵,只觉这看似温雅的男子的目光,却犹如两道最为惊慑人心的闪电。
  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正是夜光,她神色黯然地望着水玉人,眸中隐见泪光。她的鬓发已略有些散乱,左边彩袖上竟然还沾染有几块暗色的血迹,显见得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争斗。
  她身边还有个美貌女子,却是面生得很。但那女子一见水玉人,却是“啊”地一声,叫道:“大姐,这便是……这便是……红药的孩儿么?”声音虽有些疲惫虚弱,却大见惊喜之情。水玉人一皱眉头,冷冷道:“你是何人?怎敢如此随便地称呼我娘亲的名讳?姨妈……你……你没有事罢?”
  夜光听到“红药”二字之时,脸色不由得陡然一变。但听见水玉人唤她,这才回过神来,凄然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欣慰,说道:“好孩子,姨妈的法力高强得很,哪里会有什么事情呢……况且东君与太子都看在东海龙王份上,对姨妈已是手下留情……玉人,这是我和你娘的结拜妹妹,小名荷花,因她排行第三,所以人称荷花三娘子……算起来,你得叫她一声三姨才是呢!”
  水玉人满面狐疑地看了看荷花三娘子,却没有出声。
  那荷花三娘子也不知是何方妖魅,但从外形看上去,尚是个双十年华的绝色佳人。生得肌肤胜雪,气质清雅,偏是颦笑嗔怒之间,又带着一抹娇羞之态,真是我见犹怜。
  荷花三娘子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水玉人,脸上神情悲喜莫名,明眸之中也渐渐蓄满了泪水。她侧过脸去望着夜光,呜咽一声,低声道:“大姐,弹指之间,芳华催人……原来连红药的儿子……都长得这么大了……”
  夜光脸色又变了一变,强笑一声,道:“可是我没能……完成他娘亲的嘱托,我……”
  水玉人冷冷一笑,面上那种焦虑担心的神情瞬间隐去,重又显现出那种邪恶的神气来,这次他却向着荷花三娘子,一字一句说道:“三姨,你既是我娘亲的妹妹,自然也知道,当年她和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罢?”
  荷花三娘子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望了夜光一眼,失声叫道:“什……什么?”
  夜光脸色惨白,但神色却平静下来,眼望着水玉人,淡淡说道:“姨妈不是告诉过你,他们都是……暴病而死的么?”
  水玉人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冷笑道:“姨妈,你真的当玉人还是个小孩子么?”他的眸光向夜光冷冷投来,夜光竟然被他逼视得掉过头去,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只听水玉人说道:“打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起,我就生活在这个怪里怪气的二十四桥,大多数时光是在这个连鬼都没有一只的‘水月幻境’,偶尔可以得到姨妈你的开恩,允许我晚上到真正的二十四桥周围走走……听说姨妈你在一个叫澄艳湖的地方有座水府,布置得富丽堂皇,舒适之极,可是我这个据说是你唯一亲人的姨甥,却一次也没有蒙你许可,前去住上一天半天。”
  “你也从来不让我跟外界接触,就连自家之人,你也放心不下。你平时只招些狐鬼来做我的侍从,可是那一年侍候我的鬼使没能度劫死了,你见我身边实在缺人,这才从你的水府之中,调了个名叫含烟的丫头过来,暂时供我使唤。”
  夜光身子一颤,低声道:“含烟那丫头……难为你还记得清楚她……”
  水玉人又是一声冷笑,道:“我水玉人向来恩怨分明,含烟她是真心待我好,服侍得我周到细致,我怎么忍心将她忘掉?可是姨妈你呢?”他的声音突然提高起来,厉声道:“含烟她只不过是对我讲了些水府的事情,被突然回来的你撞见,你二话不说,当即便将她带出幻境……事后任我再三恳求与含烟相见,你却有百般理由推脱,时至今日,我再也不曾见过含烟姑娘!”
  




蒹葭苍苍

  他转过头去,望着默然无语的荷花三娘子,冷笑道:“三姨,你倒说说看,一个声称将姨甥看作自己最为亲近之人的姨妈,为何处处做事都是这般的费夷所思?让人怎么也捉摸不透呢?”
  他顿了一顿,目视夜光,说道:“姨妈你在察觉些端倪之后,便立即带走了含烟,这举动倒是迅捷之极,只可惜也太晚了些。我爹娘的事情,含烟她虽没有全盘托出,可是以你甥儿之能,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啦……我可真没想到,姨妈你居然也做出这等事来……”
  夜光的脸色陡变煞白,荷花三娘子脱口叫道:“不!不!大姐不是有意要杀他们的!是他们……是他们……”
  夜光蓦然转头喝道:“三娘子!你在胡说些什么?”
  荷花三娘子一惊之下,便知失言,当下里不禁将口一掩,哀声叫道:“玉人……”
  水玉人神色一沉,格格笑道:“好姨妈……果然是你,这些可是你自己妹妹说的,含烟她倒没透露半分……你倒真是我的好姨妈啊……”最后这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夜光又惊又疑,低声轻呼道:“含烟她……真的是什么都没说?啊……这可怜的孩子……”
  水玉人不再答言,面上粉色却愈是深了起来,我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阵阵蒸腾而起,直扑到我的脸上来,使得我的肌肤都觉出了滚烫的灼热。李青婵更是抵受不住,一张苍白的脸庞,在热浪的炙烤下,也泛起了淡淡的病态的潮红。她忍不住向旁边移了移身子,不安地低唤道:“玉人……”
  水玉人脸色变成了一种狰狞的鲜红,仿佛即刻便要滴下血来。
  淡淡薄雾之中,隐然有金光陡然一亮!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急促地说道:“快走!”
  我手上陡觉温暖,已被一只修长细腻的手掌握住。那掌上一阵大力涌来,似乎有一股热流从我身上疾流而过!只听得“砰”地一声,继而是水玉人“啊”地一声惊叫,原本是紧紧搂住我的手臂竟被弹了开去,再也拉我不住!我脚下一轻,身不由已,已被那道大力牵引飞起,凌空斜斜掠开身去。
  水玉人嘶声狂叫道:“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么?”那叫声直剌入闻者耳膜之中,异常凄厉尖利,有如山狐夜鸣一般。
  我心中一震,顾不得身子尚在凌空御行,蓦然回过头去:远远只见那个红衣似火的少年站在芦苇丛中,那一片白茫茫的芦花,在凝滞的空中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静态,映着冷碧清澈的河水,便似是空山人寂、万径踪灭。
  因他身上热气太盛,蒸得他身前的河水也腾起阵阵水雾。但那白色的水雾经他红衣一映,都变成了淡淡的粉色烟霞,袅袅围绕在他的身边,有如图画一般,分外的悦目动人。
  只是,在这淡远寂寥的山水之间,那鲜艳夺目的红衣,还有岸上那一片娇艳欲滴的红花,非但显不出丝毫喜气艳色,反而隐隐带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然肃杀之意。
  那苍白娇弱的少女青婵,却是更把身子向他靠近了一些,纤若春葱的几根玉指动了动,悄悄地伸了过去,碰了碰水玉人的一只手,但随即便紧紧地握住了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唯有那两个孤单凄清的身影,相互依偎在一起,面对着整个灰暗而寂寞的世界,默然立于碧水一方。
  轰然一声,一道匹练似的白光乍然平空而起,哗然向四周倾泻开去,泛出极为眩目的银白亮色!
  水玉人陡地一掌将李青婵从身边推了开去!“叮”的一声,那枚玉簪从他头顶滑落下来,跌落到岸堤之上。他乌檀一般的头发四下里披散开去,越觉得妖异莫名。他仰天尖啸一声,双臂向天空尽力伸开,头顶突然闪现出一道耀眼的红光!那红光灿若云霞,竟将他四周天空映得一片赤红,那些雾气的粉色却更是深重!
  那银白色的光练凌空无休止地向四周扩散开去,无数细小闪动的白芒汇聚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白网,刹时笼住了那些芦苇和红花、笼住了那粉色的云霞雾气、笼住了那一双紧紧依偎的身影,笼住了整个世界。
  一只柔软的手掌覆在了我的双眸之上,我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在无数尖利杂乱的啸音之中,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道:“十七,不要看,大太子已经跟那个妖魔动上手了,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啦。”
  那柔和冷静的声音,我自然听得出来,正是先前不见踪迹的严素秋。
  我感觉有一道我所熟悉的温暖的光芒,投在我俩身上,象是一层薄薄的屏障,将我们与外界隔了开去,那些冲击翻涌的气流声、水玉人的长啸声、李青婵的哭叫声……都仿佛被隔得很远很远,声音微弱了许多。不用多想,我也知道严素秋玉掌之中,正紧握着一根凤头云纹的镶珠金钗。
  我的避水神钗!先前我乍闻敖宁与太素公主之事,一时情思恍惚,竟将神钗塞给了严素秋,自己却从隐身的光圈处走了出来,又误入了水玉人设下的幻界入口。此后所遇事情,件件奇诡莫名,我苦无神钗在手,又不擅长法术,几乎是难以自保。
  只是……
  严素秋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她牵起我的手,用一根手指,在我手心里写下了两个字:“同类。”
  同类?素秋的原身,本是一株菊花。既是她的同类,莫非这个风仪绝美的少年,竟然也是一只花妖?
  我闭着眼睛,搜肠刮肚地猜想着,水玉人这种凌波的风度,究竟是象哪一种花卉。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李青婵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玉人!玉人!”
  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卧在地的水玉人。他黑发披散。先前那种娇艳胜火的肤色已尽数褪去,周身腾腾的热气也随之消失殆尽,整张脸庞有如玉雕一样雪白,轮廓优美的唇角,还隐隐可以看见沁出了一缕细细的血丝。李青婵半跪在他的身前,将他的上半身搂在怀中,脸颊紧贴着他的头,眼中泪水有如串珠一般,跌落在他的红衣白衫之上。只是片刻之间,水玉人的衣衫已是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四周芦苇仿佛被最锋利的刀刃割过一般,大片大片地倒在水中。无数芦花的白绒在空中飞舞,有如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在他身前约有十来步远的地方,敖宁双手负后,立于当地,冷冷地注视着他二人。
  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如旧,银袍上一尘不染,显见得并没有任何损伤。
  倒是敖宁身旁那个气质高贵的男子说话了,他的眼光却是关切地望着严素秋:“素秋,方才龙太子动用了‘神龙天罡’,威力极大,又能损害人的元神,你们……你们没事罢?”
  严素秋转过头去,淡淡道:“多蒙君上赐问,在钗光之中甚是安全,方才龙太子与这妖魔相斗,我们没有伤着分毫。”
  原来这就是东君!难怪……
  我这才惊觉身边还有数人,有含泪呆如木偶的夜光,一旁清丽动人的荷花三娘子正紧紧地扶住她的胳膊。严素秋双眉微蹙,目视着水玉人二人。我的眸光还看见了两张令我万分震惊的面孔:有一张面孔上满是惊奇和欢喜神情的,那是姜虁;另外一张面孔却是向着水玉人和李青婵的,那张面孔虽然略显朴讷而稚拙了些,但却充满了怜悯和悲伤。正是泥鳅小黑。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严素秋立即明白过来,说道:“我想有神钗庇护,他们的安全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因为当时小黑心中放心不下,随后也赶来了二十四桥,恰好那时你落入了幻界入口,他听说我们已寻得了妖魔的踪迹,挂念李小姐的安危,定要跟了进来。至于这个姜生,他……”
  姜虁抢先说道:“我自然也是挂念你的……安危,所以才死乞白赖的,让这位仙女姐姐也带我进来。”我一愣,只听他又说道:“你是叫十七么?听说你是龙女……原来你本人,可比那张画儿上的还要漂亮。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在河边浣衣时的模样……”
  我听他这样口无遮拦,脸上不禁一红,忍不住偷偷看了敖宁一眼,却见他目视水玉人,似乎并没有听在耳中。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心底深处,又有着一种隐隐的绝望。
  只听敖宁冷冷问道:“水玉人,你的功力果然不错,可惜若是妄想以此横行三界,却还不能。你害人无数,现下自己的元神也被我的天罡正气击伤,所有法术修为,尽数付之东流。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时你还有何话可说?”
  水玉人在李青婵的怀中抬起头来,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那都是些愚蠢的女人……我最初来到二十四桥,不过是……因为在幻境中呆得实在腻味……可是到了桥边,我也没什么事干,常常在桥下水边,呆呆地照着自己的身影……她们总是以为我想寻死,自己哭着叫着过来救我……我不理她们,她们就对我说,只要我肯笑上一笑,或是允许她们留在我的身边,她们死也甘愿……我也不过是顺从她们的意思而已,其实,我也寂寞得很呢……嘿嘿,被我施以分神吸魄之术以后,她们就连地府也不用去啦,可以永远陪在我的身边,直到魂魄全部消散……”
  他勉强抬起一只指节纤细、修洁如玉的手来,轻轻地掸了掸那鲜艳柔软的衣衫,动作仍然优美之极,悠悠说道:“何况象我生得这样美的男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人活百年,总是要死的,那些女子纵然是为我而死,总算也是死得其所、死得甘愿……”
  他虽是重伤之身,然而神态举止,当真是无一不美,无一不让人赏心悦目。可是我的心里只有悲伤和怒火。我想起那个叫做小梅的姑娘,想起了她那个年迈孤独的奶奶,想起了那被细心整理过的小院和菜畦。在她的心中,是否也有过非常瑰丽的梦幻呢?如果她真的遇见了一个相爱的人,应该是一个非常朴实而贤惠的主妇吧,可是却因为眼前这个美绝人寰的少年,死得那样的悲惨!
  我强压心头怒火:“可是我……我又没有招惹你,你为什么要将我也诱入幻界入口,欲置我于死地?”
  
  




唯仅有君

  水玉人轻轻咳嗽两声,幽幽道:“谁让你生得这样美,简直连我都要嫉妒?那天我在二十四桥上,第一眼便看到了你……你正弯下腰去,将一件浅蓝衣衫放入了水中摆动着浣洗。你的手腕那么纤细美丽,柔韧得就象是早春三月的柳枝……哼,那个姓姜的傻书生站在桥上,整个人都看得呆住啦。”
  此言一出,所有人不由得都望了姜夔一眼。我看见敖宁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姜夔陡然被水玉人说中心事,不由得脸色通红,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我,但随即便摆出一副坦然的神情来,大声说道:“不错,十七……公主天生丽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能例外?”
  水玉人美玉一般的脸上,漾开一丝若梦若幻的迷人笑容,笑容中却带有几分讥讽之意:“嘿嘿,爱美之心……象你这样的井中之蛙,能见过几个绝色的美人?又如何能看得出十七公主的真正美丽之处?
  且不论仙妖两界的女子,单是被我诱来封入水灵珠中的人间女子,便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绝色……
  若论公主当时幻化的那副相貌姿色,比起那些女子来,可还是要逊上一筹……至于公主真实的面貌,在人间自然是绝世之姿,在仙妖两界却也不是顶尖儿的美人……”
  我听他喋喋不休,尽是在评论我的容貌,心中已有三分不耐,忍不住道:“一个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过是皮相幻影、枯骨脓血。”
  水玉人冷笑一声,不屑道:“那不过是佛家拿来骗人的胡说罢了……人既然有眼睛,自然是……是要看尽所有美好的东西……若天下万物……都是些……皮相幻影,那……那当年女蜗娘娘造人之时……可也不会……也不会让咱们长出眼睛来啦……”
  他身负重伤,元神大损,只说得这几句话来,便忍不住喘息了几声,神情已是大见委顿。我见他那副模样有些可怜,不由得放柔了声音,说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长得美不美又有什么关系?便是三界第一美女,也不见得一定会过得……事事称心,万般如意……”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我心中陡然一酸,眼眶有些发热,眼前景物便是一阵模糊。我唯恐被人看出破绽,慌忙低下头去。
  水玉人的目光一直凝视着我,此时只听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说道:“不错……当时你在二十四桥之下,临水照影之时,便是……便是这样一副神情……哼,那个酸腐的傻书生,居然还在一旁大诌歪诗,说什么‘临水照花明,花面交相映。世人当无此,疑是……疑是洛神临。’”
  姜夔不忿,脸色“唰”地一声,又涨得通红,他胆子当真不小,明知这里场中众人,非妖即神,没有一个是寻常凡人,倒也并无半分惧色,昂然叫道:“什么歪诗?我见公主生得美丽,便如映水花枝一般,当真是曹子建笔下的洛神也不过如此!这可也是说错了么?”
  水玉人不去理他,单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口中说道:“公主先前,倒是有一句话说得对了,一个人的相貌……生得再美,也不过是皮相幻影、枯骨脓血……一个女子若单只是生得美,心中却没有藏着一个美好的世界,便与木头雕成的美人何异?
  可是公主……当时你虽然面庞含笑,可是那略显怔忡的神情当中,却隐含无限苍凉之意……若不是踏尽烟波,历阅世情之人,断然不会有那样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当时我虽已看出你并非凡人,模样也是幻化而成,说不定还是冲我而来……可是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第一次我想要诱你入界,却被那个莽莽撞撞的傻书生撞破了……他这种胸无城府、心地……单纯之人,一旦前来掺杂不休,我的幻术……可就是大受影响,丝毫起不了作用啦……
  可是,后来……后来那个什么太子殿下一来,你听我姨妈说他……要跟那个什么太素成亲,你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终于将你诱入幻界……”
  他又轻叹一声,接下去说道:“你明知我是妖魅,而且法力较你强出许多……你还发现……我早认出了你真实的身份,你也并不害怕。你微笑着望着我,你甚至连一丝惧色也没有,你还问我……如何认得我的姨母……唉,公主殿下,便是再愚钝的世人,也看得出来……你的外表虽然冷静,其实你那时的心,早已经是枯如死灰了……”
  他的笑容转冷,扫了敖宁一眼,淡淡说道:
  “你真象是你们东海万顷的碧波,平日里风平浪静,看似柔弱淡然,实则心中……却隐藏着无尽波澜……唉,你心丧若死……你心爱的那个男子,难道……难道就真的看不出来么?可是从头到尾,他……何曾有过正眼看你一回?何曾有过半句安慰抚爱的言语?”
  敖宁眉头又是一皱,冷冷地迎住了他的目光,却仍然未发一言。
  水玉人微微一笑,那一双妩媚尤胜女子三分的眼睛转向了我,说道:
  “或许你爱的那个男子……确实优秀,可我水玉人……却是天下男子之中的极品……为什么偏偏不肯喜欢我?这天底下的女子……只要见到了我的容貌,我是妖也好,人也罢,她们全都不在乎啦……没有一个人不被我迷得心旌神摇……为什么你……你却要例外?”他勉强笑了两声,但那笑声却渐渐微弱下去,到得最后,又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心中难过,说不上是怜悯他的重伤,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
  李青婵本来一直都含着眼泪,将水玉人紧紧搂在怀中,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大哭出声,叫道:“玉人!你不要再说话了,你看你……你的伤那么严重,你再说下去的话,我怕你会……你会支持不住的……”
  水玉人吃力地抬起手来,帮她拂开脸庞前面的乱发,微笑道:“傻……傻姑娘,我不会……我也不是……”李青婵轻轻掩住他的口,泪水纷纷洒落,哭道:“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来不爱我们……你虽然掳掠了这么多女子,还分散了她们的魂魄,好让她们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可是你并不爱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就连对东海龙公主……你虽是懂得她的心思,却也并没有发自内心的爱恋……你只是寂寞……玉人!你是这天底下最可怜最寂寞的人……”
  水玉人邪冷的眼中,也隐隐浮起了一缕怜爱之情,他突然轻声笑道:“你又在胡说……我水玉人美貌无双,我的法力……现在虽然不如他……那也是因为我嬉戏荒废太久……若是真是用心修炼,将来有那么一天,也未尝不能名列仙班,与天同寿……我有什么好让你可怜的?我又有什么好寂寞的?公主……”
  他目光散乱,固执地叫着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你……你不爱我?”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后退一步,心头如有巨浪翻滚一般,让我几乎要停止了呼吸。我强自镇定住自己情绪,缓缓说道:“水公子,放眼三界之中,神仙妖魔无数……内中家世高贵、华采翩翩的少年郎君,未必就没有胜过他的。至于水公子你的相貌……确也远胜于他……可是……可是……”
  我深吸一口气,平生第一次,平静而勇敢地直视着,曾无数次投影到我的心湖之中的,那一双黑亮如星、然而却冷若玄冰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千秋万古,四海八荒,毕竟只有一个……敖宁。”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淡然,仿佛不是在众人之前,诉说着深藏于心底数百年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倒好似是在说着与已无关的人事一般:“一生挚爱,唯仅有君。”
  




灵珠聚魂

  敖宁身子猛地一震!他虽仍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玄冰一般的眸光深处,竟也渐渐有了一抹春阳微融的曚曚暖意。良久,他的嘴角微微一动,原本轮廓分明的唇线奇迹般地变得柔和起来,虽然不曾出声,可是从那熟悉的口型之中,我怎会不懂,发自他心底最深之处的、那一声饱含深情的低低呼唤——“小十七……”
  万里江山远,咫尺相思深。在两张静如寒玉的面庞下,翻涌着无限深重的情感,剧烈跳动着的,是两颗同样在痛苦呐喊的心。
  敖宁陡然眼中光芒一闪,那种迷蒙的神情随之隐去,他手掌紧紧一握,不自觉地将已迈出半步的脚步收了回来。
  那一瞬间,他又还原成了他——冷静、尊贵、高高在上的他……他终是忘不了——他是身负西海亿万水族期望的龙太子……
  他无视众人投向他的各色目光,淡淡开言道:“水玉人,多言无益。你擅自摄取并分散凡人魂魄,致使她们不能再入六道轮回之所,违反天道运行之规,已是大大触犯了当年清华夫人在万妖大会之上,为妖界众生定下的《妖典》中的第十三律条!论罪当废除你的法力道行,转交冥府审理。你可知罪?”
  水玉人挣扎着勉力握住了李青婵的一只纤手,面上又露出了那种极具嘲讽意味的笑容,说道:“这些可都……说不得了,水月幻境……乃是水灵珠……水灵珠神力所化,不在三界势力之内,非但是……你们出不去,冥府中人也进……进不来,何谈……其他?你身为龙族,难道……便不知这其中奥妙么?”
  敖宁冷然扫了夜光一眼,道:“夫人,当初伯父赠你水族至宝水灵珠,难道便是让这妖魔今日来困住伯父的亲女侄儿的么?”
  夜光无言以对,只是垂泪不止。
  当初在东海龙宫之中,夜光夫人承蒙父王深宠,一贯旁若无人,非但不与其他夫人来往,甚至连宫中宴会也少有出席。一年到头,听不见她宫中有丝竹之音,看不到歌扇红袖之舞,却常闻刀枪相击之声,转过殿角时,偶然也能瞥见兵刃冷幽的反光,让人不寒而栗。据说,那是她在训练她的宫女们练习武功。她所居宝光殿中的宫女武艺出众,休说其他宫人,连父王殿前铁甲卫队都不敢轻易招惹。
  她不仅艳冠龙宫,法力高强,而且性子极是刚烈。当初父王另一宠姬如愿夫人,仗着是洞庭君赠给父王的美人,身份与别人略有不同,在宫中一向都是趾高气扬,对夜光夫人受到父王的宠爱尤为嫉恨。有一次二人在御花园的卧鲸桥上相遇,因桥面狭小,只容一人金辇通过,如愿恃宠而骄,指使随从的鱼精们故意排在辇前,不让夜光过桥。结果惹得夜光勃然大怒,当下运起法力,将长袖猛然一拂!
  她法力何等高强?不要说那些鱼精,便是如愿也远非其敌。刹那间海波涌动,狂风乍起,当即将如愿连人带辇尽数掀落桥下,跌得如愿钗乱环碎,连新近裁就的一条最为心爱的碧莲镂金褶裙,也被桥栏石棱挂破了一道大口子,真是狼狈不堪。
  夜光夫人睬也不睬,当即扬长而去。
  如愿从地上爬了起来,提起裙子,也顾不得去自己宫中梳洗整妆,便跑去父王跟前撒娇放嗲、哭哭啼啼,非要父王罚诫夜光夫人不可。父王却一把将她推开,哈哈大笑道:“不用多说了,本王了解夜光的性子,她虽然任性,却还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定然是你先去招惹了她的缘故——本王还没来罚诫你的不是,你倒胆敢前来告她的状!本王先饶了你,你以后远着点她走好了。”
  如愿夫人又羞又愤,但不敢违逆父王的意思,只得悻悻退了下去。从那之后,宫中无人不惧夜光夫人三分。
  我向来对父王的宠姬们有一种淡漠之情,是以跟夜光夫人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往来。对她却并无反感之意,反觉这女子艳若烈火,美如繁花,虽也一样的华服靓妆,脂光粉艳,偏偏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子的英侠之气,竟然远胜寻常男子,没有半分宫中女子矫揉造作之态。
  可是此时的夜光夫人,却是眸含秋水,烟笼远山,尽显女儿柔弱之态,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犹如梨花带雨一般,煞是楚楚动人。
  她含泪望着水玉人,柔声道:“玉人,便是姨妈有千般的不是,总是对你没有丝毫的外心……你幼时……身体不好,姨妈便向东海龙王求得了这水灵珠,望能聚集你的……元神精气……后来你渐渐长大,又习练了法术,元神便以自行凝结,已是用不着这水灵珠了……只是姨妈怕你年轻历浅,在外面遇见了坏人……所以不愿你在江湖上行走……
  你听大太子的话,交出水灵珠,破除这水月幻境,放了大家出去……不要再造罪孽啦……姨妈会跟你一起去冥府殿上,也会去求东海龙王为你说情……姨妈宁可自废道行为你赎罪,也一定要保住你的性命……玉人……你若再执迷不误……只怕是此时他们便要将你……玉人……姨妈在这个世上,唯有你……唯有你是我最亲近之人……”
  她说到最后,喉头哽咽,已是泣不成声。
  水玉人见她伤心欲绝,心头震动,不由得神色也黯了一黯,喃喃道:“不能啊……姨妈……我宁可神魂俱灭,也不能……不能交出水灵珠……可是你……”他顿了一顿,神色刹时变得凄厉起来:“你为何要……害死我的父母?你对我再好,可又有……又有什么用处?这可不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失控般地尖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气息翻涌,顿时便是一阵极为剧烈的咳嗽。李青婵含着眼泪,一边紧搂住他身子,一手轻抚他的背心,助他平息咳嗽。她将脸紧贴住水玉人苍白的面颊,轻声说道:“玉人……别说啦,咱们把水灵珠还给他们罢……你的心意……我都是明白的啊……”
  东君半晌没有出声,此时温言说道:“水玉人,你此时已是重伤之身,且没有半分法力,在这三界之外的水月幻境,只怕也撑不了多久。若你肯交出水灵珠,破除这水月幻境,论你之罪,虽要在那冥府地狱之中,受尽剐心剔筋之刑。但你若熬得过那些刑罚,仍可经六道轮回,重投生灵之体,那时再行积德修炼不迟……大丈夫行事为人,胸怀要坦荡磊落,自己作下的事情,定要勇于承担,便是受冥府之罚,也远远胜过在这幻境之中苟延残喘!
  你本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难道还不明白么?”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在劝慰水玉人,言辞之间,却是光风霁月、雅量高洁,确有煌煌天神之范。
  水玉人微微一笑,又喘息了几口气,断断续续说道:“素闻……东君厚德,果不其然……连对……对我这样的妖孽……你都能……有此慈悲胸怀……只可惜……只可惜……”
  敖宁踏前一步,喝道:“你这妖孽既然执迷不悟,不如我们先来替天行道,先将你诛灭在此!”
  只听李青婵与夜光同时惊叫一声,李青婵更是合身扑在水玉人身上,哭求道:“不!不!求你饶了他!我劝他交出水灵珠,你千万莫要伤他!”
  水玉人的脸上全无惧怕,淡淡道:“方才……我将那些女子魂魄……收入珠中之后,已……已将水灵珠……藏在了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们若要动手,我便……我便毁掉水灵珠……”
  他的嘴角笑容之中,慢慢带上了一丝狞恶之意:“太子殿下,水月幻境……乃水灵珠所幻化……珠子……若是毁了,幻境自然……自然就烟消云散……皮之不存,毛……毛将焉附?幻境若是……不在,你们……又会在……在哪里?”
  他此言一出,场中众人顿时色变。敖宁脸色尤为难看,他性情冷冽,向来刚硬难折,此时却不得不屈从于妖魔的胁迫,心中怒气自然是难以抑制。
  忽听一人冷冷说道:“我们在哪里并不重要,倒是你自己……水公子,你知道你自己在哪里么?”
  水玉人全身一颤,笑容顿时敛去,叫道:“你……你说什么?”
  严素秋静静地立在我的身边,凝视着面上表情急剧变幻不定的水玉人,缓缓道:“当日我在天庭之时,曾于琅環书院之中阅读过神兽白泽所撰写的《三界奇宝录》。书中记载,水灵珠虽是水族至宝,能幻出水月幻境,但其最大的功能,却是收集凝结魂魄、并供其暂为栖息之用。夜光夫人既是爱你有若亲子,而龙宫珍宝那样繁多,她为何独独向东海龙王索要水灵珠,交给你随身佩戴?
  我先前初闻水灵珠之名,心中已在疑惑,但仔细观察你的行为举止,却又凝重沉滞,并没有灵体魂魄那种缥缈无依之状。
  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因为你心中执念之重,使得你竟忘记了自己已经身亡,你甚至可以不再需要水灵珠,便能偶尔去人间行走,而不被地府神灵所察觉。
  不过,你虽忘了自己不再是生人,夜光夫人心中却是明白得很……所以她不许你离开水月幻境这个安全的栖息之地,你偶尔去到人间,她也只让你在二十四桥附近,只因这里邻近水月幻境,若是地府鬼差前来拘你,你也可以迅速遁回幻境之中,继续飘游在三界管束之外……”
  水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他身子突然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在李青婵和夜光的惊叫声中,他勉强抬起头来,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叫道:“不!我这样……美绝人寰,这样的举世无双,我怎么可能只是……只是那飘飘荡荡的孤魂野鬼?我……我有血有肉,怎么可能……没有……没有形体?你……你一定是在胡说!”
  




爱痴成魔

  严素秋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竟然也带有了一丝隐隐的怜悯之情,说道:“水月幻境既为幻境,自然个中一切俱是虚幻,有形之体根本进入不了!当时十七一入幻境,元神立即出窍不归,空留下一具昏迷毫无意识的躯壳……我们大家为了救她,决定深入幻界,这才将肉身均都留在人间之界,交由当地城隍看管……此时显现在此幻境之中的,俱都是我们各人的元神生魂!
  《三界奇宝录》中还说到,常人的生魂若在这幻境中滞留七个时辰以上,则永难归附□,只能沦为离魂孤魄。你既然从小都生活在这幻境之中,即算你本来是个活人,只怕此时也早只剩下魂魄啦……你吐出的鲜血也好,你身上如常人一般有着体温也好,都不过是水月镜花、俱为虚幻……”
  此言一出,连我的脑中都轰然一声巨响,脑海一片空白。
  夜光尖叫一声,嘶声叫道:“不要!严姑娘,求你不要再说了!这孩子……这孩子……”她泪流满面,也说不下去,只是拼命地摇头,望向严素秋的眼光之中,也满是企求哀伤之色。
  严素秋不为所动,淡然道:“夜光夫人,你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素秋心中自然明白。只是他已是为害三界的妖孽,此时又冥顽不化……只为你一心不忍,使得天下多少父母之心因他而伤?难道这天底下只有夫人你一个人是为人母亲的么?”
  夜光的泪水无声地在脸上肆意奔流下来,哽咽道:“可是……可是玉人他……”
  严素秋淡黄的衣衫无风自动,带着那种洞察一切的苍凉笑容,望着呆若木鸡的水玉人,缓缓说道:“你已身亡,难道你自己始终不曾察觉?你携带水灵珠数十年,又怎会不明白它真正的用途?若你真是不懂,也不会用它来凝聚李青婵的魂魄了!这位李青婵李姑娘,只怕早就不再是生人之体了罢?”
  “扑”地一声,水玉人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化作无数细小的点子,在微青的天光中,结成迷蒙的一片红雾。
  他急促而恐惧的目光,先是求助似地望望严素秋,随即一转,投到夜光夫人身上。死沉的静寂之中,只听见他颤声问道:“姨妈,这些……这些都是……真的么?”
  夜光神情急遽变幻,身子晃了一晃,双眸闭合,便慢慢软倒下去。荷花三娘子连忙一把扶住了她,急呼道:“大姐!大姐!”
  水玉人的眼中露出绝望的神情,浑身痉孪一般抽搐起来,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不顾李青婵的拦阻,拼命地将她推了开去,仿佛是从心底用力叫出来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从莫名地有了生命之后,便是寂寞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在这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人影的幻境里……甚至看不到一处活动着的生灵……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生存在天地之间……直到那一天悄悄尾随姨妈身后,逸出幻界入口,涉足人间之界……便有了人间那些美丽的被称为“女子”的生灵,为他颠狂如沸、痴迷无状,甚至是轻生向死……也不见她们有任何的退缩畏惧。
  后来得到了姨妈的允许,便能常常出去,所见之人,也无不是对自己万般的倾心……
  将无数人的爱意践踏于足底,鄙如轻尘一般,真的仿佛就是高高在上的神衹,那被簇拥、被关注的飘然的幸福,无非是因为这颠倒众生的美貌……然而那具美丽的□又在何处?莫非真的早已一语成譏,化作了无人肯顾的一堆枯骨脓血?
  
  灰沉的天地是画的边框,雪茫茫的芦花是衬底的画色,这妖异奇美的红衣少年,便是那丹青染就的画中妙人。
  凝滞的空间,仿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周围有看不见的气息缓缓地流动起来,如清水徐徐泅过画卷,化去了画中人鲜明的墨迹……
  李青婵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不!”
  然而他的身影,已在渐渐变淡下去。一团团白雾从他周身袅然升起,悄悄地笼住了他的全身。留给我最后印象的,是少年那一抹绝望而迷乱的眼神。
  白雾散去,亭亭立在水边的,不再是那俊美无匹的少年,而是一株奇丽的花卉。青翠修长的叶片,一簇簇地交错着生长……重瓣层迭的花瓣,从金艳的花蕊之中向外伸展开去,恣意地泼染出一片最为夺目的嫣红。花色形态,与那方小小的花圃之中生长的红花,简直是一般无异。
  严素秋叹息一声:“是红药啊。”
  李青婵猛地扑到严素秋面前,脸上泪水横流,一手指着严素秋的鼻子,大声叫道:“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你明知道他元神受创,本是就经不起这样严重的打击……他……他……”
  她喉咙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一双明眸之中,泪水刹那间停止了奔流,却充满了即将喷薄的仇恨怒火。她那张苍白如玉的脸庞之上,刹那间有一道隐隐的青气闪过,而我也早已瞥见,她下垂的双手成箕状张开,唯有尾指与拇指相连,已经暗暗捏成了一个古怪的法诀。
  严素秋叹了一口气,脸上怜悯之情渐渐褪去,眼底却慢慢浮起一层冷色,说道:“青婵姑娘,你是在恨我么?我知道,水玉人早就将水灵珠给了你,此时你是想干脆毁了水灵珠,与我们一起玉石俱焚么?”
  李青婵没有说话,脸上青气却是越来越深。
  严素秋冷笑一声,说道:
  “情之一物,之所以能够使世人迷醉痴狂,无外乎它能令人欢欣喜悦……用情到了深处,甚至可以不惧生死,眼中只有对方的音容笑貌,在意的只是对方的利益得失……心心念念那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两个人的世界甚至取代了整个宇内八荒……却将天下苍生疾苦、孝悌节义之情,一概都置于了脑后……
  青婵姑娘,执着于任何事情太深,终究会进入魔道;爱入痴狂,亦可成魔……而你,你入魔已是太深了……”
  李青婵冷笑道:“我爱玉人,堂堂正正,皇天后土,共证此鉴。”
  严素秋顿了一顿,唤道:“小黑!“
  泥鳅生性胆小,见到这里大多都是修为精深的神仙妖魔,一直都不敢出声。从头到尾,他都只是泪眼婆娑地站在一旁,怔怔地望着李青婵。此时听见严素秋招呼他,连忙答应一声,抹了一把眼泪,走到严素秋身边站定。
  严素秋凛然说道:“青婵姑娘,当初你为一已私情,便擅自离家出走,置高堂慈亲于不顾,节、孝二字,那是说不得了。”
  她手一指泥鳅,说道:“这只泥鳅小黑,只为当年受你活命之恩,他明明对你爱恋极深,却甘愿听从你的安排,化作你的模样,留在你父母身边尽孝。他法力粗浅,为人又甚是朴讷,在你家中露出马脚之后,数月以来,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生死大劫,有一次甚至还招来了天雷神将。幸得这神将早闻二十四桥之事,得知他纯属一片赤诚好意,这才没有将他诛杀。”
  “你明知他在你家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你只顾着自己情爱,丝毫不管他的安危死活,那也说不上一个义字。”
  “你明知水玉人为害扬州,许多年轻女子被他夺去性命,甚至连生魂都不能保全。你却还死心塌地跟在他的身边,此时因他之死,你迁怒于我们一干人等,竟然还想毁掉水灵珠,与我们同归于尽。难道说得上一个忠字?
  你对得起被水玉人害死的扬州女子么?对得起倚你终生为靠的父母么?对得起一直对你情深一片的小黑么?一个不忠不孝、无节寡义之人,纵有儿女私情,只怕也是皇天不佑、后土共弃!”
  李青婵微微一晃,脸上青气立时消失不见,她慢慢软了下来,双膝滑落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捧起那嫣红的花朵,哭道:“玉人!玉人……你就这样丢下我去了,你叫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泥鳅急道:“青婵,你为什么这样傻?是他害死你的!他自己寂寞,就想着让别人跟着死去,他……他还让你的灵魂久拘于此,连阴曹地府都不能前去。”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事,叫道:“乔女倚古木,力士枝上走。取丝便成工,树下相约久。青婵姑娘,你托梦给泥鳅,是想告诉他你的行踪么?这四句诗乃是字谜,每句一字,连起来便是‘桥边红药’,对不对?”
  




万世寂寞

  青婵不理睬我的问话,一双笼烟含雾似的眸子,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朵红药,终于串珠似地掉下泪来:“小黑,早在……我与他……在二十四桥相逢之时,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便已经知道,他……他决非是寻常人类。你忘了么?当年父亲请了那么多的高士来教我凝神炼气,我和你一样,都是学过道术的啊……
  那*****帮助我逃出家门,我便飞一样地跑去二十四桥,盼着与他相会……我在桥边痴痴地等着他来,一边想着我们的初逢,想起他那种寂寞的笑容、他那种郁郁的神情,想得我的心都疼得揪成了一团……小黑,即使是我早已料到了后果,我也绝不会有丝毫退缩的……
  一直等到太阳西落,夜幕四合,在月亮慢慢升上中天的时候,他终于出现在桥的那一端……他摄走了我的灵魂,拘在这水月幻境之中。我在幻境中还看到了许多美丽的女孩子,都是被他在人间迷惑而来的。
  我终于明白他是个妖魔,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恨他……他很少睬那些女子,只爱跟我一个人说话。他说第一次见我就觉得亲切,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将我摄入幻境之中,让我留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所以他没有分散我的魂魄,但是担心在幻境之中呆的时间太长,会使我魂飞魄散,所以他将水灵珠交给了我……
  他对我说,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这么多年,虽说有个姨妈,但是嫁给了东海龙王做妃子,一年当中,也只能回来几次……他多么希望有个人,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陪他讲讲话,看看二十四桥下的流水……
  小黑,我爹娘爱我宠我,你待我也甚是疼惜,我又不是木石之人,怎会是不明白的呢?只是又有谁能真正懂得我的内心?唯有他,跟我是一样的寂寞……我愿意化为魂灵留在他的身边,如果能够长相厮守,我根本不想去投胎转世!我也不要喝下忘川之水、孟婆之茶,我要永远永远地记得他……”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凄然一笑,说道:“公主,你说得没错,因为有水灵珠在身,所以我有一次偷偷溜出了幻境,给小黑托梦暗示,巴望着能有高人前来。不过不是为了救我,而是因为……因为玉人他虽然爱我是真,却总是希望有别的更多的女子爱他,仍是常常去人间诱引女子,摄取分散她们的魂魄,收入水月幻境之中……
  可是收了她们的魂魄进来后,他却又置之不理,反去人间寻找下一个女子……他生得美貌,世所罕见,那些凡间女子哪里能够抗拒?
  数月以来,这水月幻境之中,前前后后被他摄来七十多名女子。他将我们的躯壳都藏在二十四桥下的水底,而除我之外,那些女子俱被他施了分神吸魄之术,因为她们没有灵珠的保护,所以有二十多人的魂魄已是自行慢慢消散、最终神魂俱灭了……他简直是疯了一般,这哪里是出自情爱之心,完全是有了一种收藏女子魂魄的怪异癖好……不管我是哭也好、求也好,他当时虽然答应,过后又故态复萌……我暗示你来此地,本来是为了让你们阻止他再摄取别的女子,就让我一个人永远陪在他的身边……谁知你们、你们……竟然害死了他!”
  她望着那株红药,凄然说道:“我知道你宁肯散尽魂魄法力,重新化为一株普通的红药,也不肯打开水月幻境的原因……只因你已将所有幻境入口全部封死,必须要用水灵珠才能打开这个幻境。而用过之后,水灵珠就会失去法力,再也不能凝聚我的魂魄……顷刻之间,我便会神魂分散了……”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来,在凄苦的神情之中,那抹笑容居然显得分外甜蜜:“你不在了,我要凝住魂魄做什么呢?你的魂魄散了,我也散了罢……天上地下,我们那些散去的魂灵,总会有交汇的那一天罢?玉人……你肯这样想着我,我已是万分满足……”
  她站起身来,樱唇一张,从口中吐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那珠子在空中缓缓转动,散发出无数缕晶莹透亮的光芒,有如一颗硕大的露珠一般:水灵珠!
  她口唇微微翕动,念出了开启幻境的口诀。
  忽听夜光大叫道:“玉人!”声音带着哭音,似有抑制不住的极为深重的悲伤和痛惜。我们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时,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株红药正在簌簌地不断颤动,那些娇艳的红色花瓣、碧绿的叶片茎条……仿佛只在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与水份,变成了暗黄的颜色,并且迅速地枯萎下去。
  泥鳅突然哭了起来:“青婵!青婵呢?”
  然而,在那薄薄的雾气之中,早已失去了李青婵娇弱而美丽的身影。
  
  我们依照李青婵的遗言,在二十四桥之下的河底仔细探找,终于发现了一处巨大的天然石穴。
  石穴中整整齐齐地排放着许多尸体,敖宁冷静地数了一数,告诉我们共有七十三具。因为河底湿气较重,大多数尸体的血肉早已烂得干干净净,空余根根色如冷霜一般的白骨。从散落在穴中那些残缺的衣衫碎片和零星的钗环簪珥,可以推断得出这些白骨,生前俱应是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我忍不住咬了咬牙,心里也明白过来,这应是被水玉人害死的那些凡间女子的尸骨了。只是不知那个小梅的尸身,究竟会是其中的哪一具。
  在更深处的一个小石穴中,我们发现了一具小巧的石棺。在东君运起法力,凌空掀开棺盖的那一刻,泥鳅小黑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牙齿,但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棺内的女子显然早已死去,但或许是借灵珠之气,服饰衣着却依然完好,相貌也是宛若生时。她静静地躺在石棺之中,乌云一般浓密的头发披散在石枕之上,象牙般光洁的双手交错放置于胸前。清秀美丽的脸庞上,一向微蹙的烟眉舒展开来,眉宇间那种淡淡的哀愁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疏淡而欣慰的笑容。
  那棺中熟睡一般的女子,正是刚刚神魂消散的李青婵。
  我们震塌石穴,将那些尸骨就地合葬于泥石之中。只是将石棺带回了岸上,就在城外一处向阳背风的小山坡上,挖了一个深达数尺的墓穴,将装有李青婵遗体的石棺放了进去。
  正当严素秋准备运起法力,用黄土将墓穴掩埋的时候,却听泥鳅小黑叫道:“且慢!”我们不防,当下都吃了一惊。这几日相处,姜夔与泥鳅已甚是交好,他胆识甚强,也不惧我们的奇异身份。此时他怕泥鳅伤心至极行为反常,忙走过去,拍了拍泥鳅的肩膀,劝道:“小黑!常言道入土为安,你……”
  泥鳅摇了摇头,突然走到一直捧着那株枯死的红药的夜光面前,直直跪了下去。夜光一怔,退后一步,道:“你这孩子,好端端地又做什么?”
  泥鳅抬起头来,一双小眼之中,满是泪光闪动:“夫人,小黑求您,水公子他……已是不在了,他与青婵……生前相爱甚深,可是因为造孽太多,他们以后……也没有办法……再结来世的缘份……小黑求您……让他们死后同穴罢……”
  夜光眼圈一红,又看了我们一眼,道:“我……我本来打算,让他回到澄艳湖我的水府之中,与他爹爹妈妈合葬在一起……”敖宁神色沉静如水,反倒是东君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道:“夫人,你……就允了他罢。”
  夜光点了点头,严素秋却走上前来,将手中一只长达尺许的描金匣子递给夜光,黯然道:“这个……麻烦夫人带回水府,寻块宝地安葬罢……她……她好歹也算是水族……”
  夜光身子一颤,说道:“她是……是……”
  严素秋缓缓道:“那日从幻境出来,你们去二十四桥之下,寻找受害女子的尸体。我单单留了下来,想要问问小怜,她跟随我时日久长,为何此次竟然会背叛于我,联同外人,反来陷害我最要好的姐妹。”
  东君忍不住问道:“她说了什么?”
  严素秋没有正面答言,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叫道:“十七!”
  我心头没来由地大大一跳,应道:“素秋姐姐!”
  只听严素秋淡淡说道:“你们以为,小怜她此次行为反常,是被水玉人姿色所迷,所以甘愿助纣为虐么?唉,所谓情入痴狂始成魔,谁知使小怜入魔的,并不是那颠倒众生的水玉人,反倒是……反倒是这女扮男装的白公子——我们的小十七……”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我的身上。我立在当地,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刹那之间,小怜那含羞带嗔的微笑、沿途体贴周到的服侍、种种古怪异常的行径……无数的点点滴滴,一齐都涌上了我的心头。
  严素秋的面庞之上,又浮起那种我所熟悉的似嗔非喜的神情,只听她说道:“小怜她跟随在我的身边,涉足人间俗世,已有百年之久。我只当她是个心地纯良的小丫头,却没有想过她法力粗浅、定性不足,早已是受到了七情六欲的声色之扰……我尚在教坊之时,每次受众人追捧瞩目,她的神情便会有几分古怪,我以为她不惯与人相处,从来不曾在意……
  在遇见十七之后,我心中只将十七当作妹子,却没有想到小怜竟一直将她认成男子,她因爱生嫉,由嫉生恨,居然转而依附水玉人,欲将十七置于死地……”
  她幽然一笑,道:“她还问我,为何我严素秋一生下来便能得遇东君,轻轻松松地得道成仙?便是自甘沦落为妓,也一样的众星捧月,博得无数男人的爱慕?甚至是流落山野,还有东君的再三眷顾……而她小怜却只得一生一世,都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没有人关心她心里的想法,甚至连她心爱的男人……”她望了我一眼,我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她方接下去说道:“连十七,也与我最是亲近,却不肯多看她一眼……”
  微风徐来,严素秋低低的语音,在风中越是缥缈不清:“百年以来,我执着于自己的梦想,可真的没有发现……原来她的心中,竟是这样的寂寞无依……”
  她顿了一顿,道:“万世皆寂寞,岂独她一人?小怜既是勘不破、忍不得,便是再修道一万年,只怕也是难成正果……所以她自尽的时候,我……我没有拦她……”
  




伤情之冢

  良久。
  敖宁突然走上前去,在石棺所处的墓穴之前,略一迟疑,停下了脚步。我微微吃了一惊,不知他意欲何为。在微凉的风中,他冠上的碧海明珠闪动着一点晶莹的光芒。只见他默默地推开了已盖好的石棺的棺盖,石棺之内,正是那静静沉睡一般的李青婵。
  他转过身来,叫道:“夜光夫人……”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夜光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她缓缓走上前去,用颤抖的双手,将那株红药,轻轻地放在棺中李青婵的身侧。
  沉闷的“喀喀”声响了起来,棺盖在敖宁的法力推动下,缓缓地阖上了石棺。李青婵沉静美丽的脸庞,还有紧紧依偎在她的身边的、那株萎黄枯死的红药……渐渐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嗒”地一声轻响,所有人都忍不住身子轻轻一抖。却是棺盖两边的石钮,轻轻扣合在了一起。棺内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平静和黑暗之中。
  敖宁站起身来,双手张开,口中念念有词。一股极大的旋风呼啸着平地卷起,带动无数层细碎的黄土,那赭黄的土粒掺和在风中,连那股旋风都仿佛变成了赭黄的颜色。刹那间,天地昏暗,万物无光,眼前只恍惚看见飞沙走石,耳边却唯有那巨大的风声,在呼啸呜咽不已。
  风声平息下来,天地万物才又渐渐恢复了明丽的颜色。然而我们眼前已再也没有石棺和墓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结实的坟冢,和一地狼藉的土石。
  东君走上前去,俯身从冢前扶起被旋风卷来的一块四尺来长的青石条。他端详石条良久,突然运指如电,在石上飞快地写起字来。
  末了,他双袖一振,劲风顿起,满地土石哗然一声被吹了开去,唯有那青石条凌空飞起,“啪”地一声,稳稳当当地插入了冢前黄土之中。夜光从严素秋手中,将描金匣子接了过来,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我凝神望去,只见那青石条上,深深镌刻有两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篆字:“情冢”。
  只听夜光低声喃喃说道:“情冢……嘿嘿,情冢、情种,到底是葬情之地,还是情之所钟的孽种!”我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夫人,你……你在说些什么?”
  夜光含泪看着桥下的流水,呜咽道:“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我根本不该……若当真让他跟随他那负心薄幸的爹娘去了,倒还是一件幸事……”
  我见她神情犹如痴狂一般,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怜悯,低声劝道:“夫人,你不要再伤心了,咱们回龙宫吧。父王他喜欢你,当时遣你出宫,想必也不是出自于他的本意……你现在若是回去了,他定然是……欢喜得很。”
  夜光蓦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我,那种古怪颠狂的神情让我不禁有些莫名的害怕:“回龙宫?去做你父王有名无实的妃子么?嘿嘿,十七,你这样得你父王的宠爱,难道不知道在你父王心中,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来自四海的所谓美人,而只有……只有那个当初救过他的,叫做小荷的凡人女子!”
  我张大了嘴巴:“什……什么?夫人你也……”夜光冷冷一笑,说道:“你父王他哪里是对我有男女之情?只是将我视若知已一般,我知道小荷之事,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十七,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以我夜光宁死不折的性子,当初为何竟会听从你父王的话,乖乖留在东海龙宫,做一个侍奉他的妃子?”
  我摇了摇头。确实,夜光夫人之美,虽然号称是水族之一;但其性情之刚烈也是水域闻名。当初父王先遣去抢亲的蛟族勇士,就曾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后来不知父王跟她谈了什么,她居然就肯嫁到龙宫,不知羡煞了多少水族贵侯。
  夜光美艳璀璨的大眼之中,闪出一道寒冷的光芒:“哼,因为当时我狂性大发,杀死了我的丈夫和儿子!”
  我悚然一惊,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呆望着这个曾被我尊称为“夫人”的女子。严素秋倒吸一口冷气,道:“夫人,他们纵有千般不是,又与我族不同,然而……毕竟系是血亲啊……”
  她身边立着的,正是穿月白轻纱,系着藕色裙子,清丽不可方物的荷花三娘子。此时也轻呼一声,说道:“夜光姐姐,你……你也真是心狠得紧。”
  夜光幽然一笑,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阴郁苦涩之意。只听她道:“三娘子,我可比不得你有福气,居然有个知冷知热的相公。”
  荷花三娘子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道:“大姐,你……你又来取笑人家。”
  夜光幽幽道:“所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娘子,你与你相公夫妻恩爱,鹣鹣情深,哪里知道这世上男子,尽多是无情薄幸之辈……”
  此言一出,只闻严素秋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东君眉头一皱,本待要出声说话,但回头看了一眼严素秋,便强行咽住了话头。
  只闻夜光凄然道:“当初我甫修得道,居于澄艳湖中,因缘际会,偶然认识了三娘子你们二十三个女子。大家因为情投意合,自愿拜祭天地,结为了金兰姐妹……想我们二十四姐妹,俱是多才多艺的女子,红药擅曲,你擅乐舞,四妹鼓瑟,五妹抚筝……常于明月之下,荡舟澄艳湖中,吹箫奏曲,饮酒作乐……
  当真是不晓人间之岁月,亦不知三界之轮回……那个明月夜里,我们云集于红桥之上,用新制得的紫玉箫吹奏‘烟水曲’时,不慎被一个路人所见,后来他逢人便说,曾于红桥上见到二十四名美人吹箫,几疑是天上神仙下降。这红桥……才被世人称作是二十四桥。
  后来我偶去人间,一时情令智昏,居然嫁与了凡人岑生。我与岑生相爱不久,便怀上了他的孩儿。我心中想着他已是我腹中骨肉之父,自己身份也不必瞒他,便带他与姐妹们相见,并聚于我澄艳府第,开宴取乐。我是老大,自然便排在首席,坐在我身边的,便是排行第二的水红药……水玉人的亲生母亲。”
  我“啊”了一声,先前虽听水玉人唤夜光为姨妈,但我倒没想到夜光真是水玉人母亲的姐妹。
  只听夜光说道:
  “那时红药修行虽有七百年,但她原身乃是一株红色芍药,属花木之妖,所以法力道术,反而是我们二十四人之中最弱的一个。然而她性情羞涩雅静,少有言语,一举一动,俱是惹人不由自主地顿生怜爱。所以她虽排行第二,但其他姐妹,倒是将她看作妹子呵护的居多。 
  时值暑夏,而她的席位正在水府轩台之侧。当她手执轻罗小扇,身着淡红轻纱裙衫,斜斜地向栏上一倚之时,那种袅娜风流的态度,只怕……连玉人也比她不上。我那郎君岑生,更是看见她的第一眼起,面上眼中,便有了掩不住的怜惜之意。”
  “也是前生的冤孽,只是水轩中那初见一晤,谁知岑生居然真的看上了红药。而红药,我那娇弱不胜、羞于言语的二妹红药,竟也将姐妹之情、结义之谊全都丢在了脑后,对他也是倾心相许……此时岑生与我相识已久,因我并不再隐瞒,他也就渐渐识得了我的行迹,明白我与众姐妹都不是这世上普通的女子,所以一直对我忌惮。
  现在想来,当时岑生他知道我的性子烈如火焰,又有着莫大神通,不同于寻常凡间女子。所以面上虽对我恩爱倍至,其实心中,未尝也没有一丝忐忑畏惧之心。
  只是自那之后,红药渐渐地就很少来我府第之中了。幸得她的洞府便在湖边山中,与我所居水府不远,往往半柱香的功夫便能往返。我虽觉得奇怪,但腹中胎儿已大,将近临盆之期,人也身滞神困,昏昏欲睡,一天之中,倒是有大半天都在床上睡觉,没有精力再举行宴会,姐妹们也都自觉地来得少了。
  那日傍晚,我午睡方醒,蓦然发现身边床榻空无人影,不知岑生去了何处。我只道他是出去散步,想要起身去找他,刚刚直起腰来,忽觉腹中剧痛,一时忍受不住,竟然自床榻之上跌落了下来!
  我虽未曾生育过,但也知这是即将生产之兆。当下便想要喊人进来,但一阵巨痛袭来,还来不及叫出声来,人便已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房中仍然空无一人,岑生还是没有回来。我只觉身下一片冰冷,用手一摸,手上却是血红的一片。原来我是躺在一片血水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在血泊中发出微弱的哭声。
  我心中又痛又喜,喜的是我终于为岑郎他生下了孩儿,痛的是我那孩儿一出生便受到这样的痛楚,亲生娘亲居然昏迷过去,无法好生照料于他。
  我此时产下孩儿,元气慢慢恢复过来。当下强自支撑起身体,慢慢从地上爬了过去,终于将那孩儿抱在了怀中。仔细端详之下,只见他面貌口鼻,与岑生甚是相像,更令我喜不自禁的是,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岑生三代单传,现在香火有望,我夜光总也不枉了做岑家的媳妇一场。
  我怀抱着那个孩子,一边大声呼叫,奴仆们听到我的声音,跑进门来,见我已生下了孩子,都是喜上眉梢,一时恭喜之声充盈房内。
  只是他们找遍府第,也没有发现岑生的影子。
  




一生皆休

  或许是鬼使神差,又或是上天命定该我遇上的劫数,在众奴仆寻找岑生的一片忙乱之中,一个平时想都不曾想过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而且越来越是鲜明:
  “红药!莫非岑郎他,竟是在红药那里么?”
  我头脑之中一阵嗡嗡作响,手中本能地抱紧了我的孩子,一个声音在心里劝阻我说:“去红药那里做什么呢?况且方才产下孩儿,尚带有血房秽气,便这么冒冒失失去了,可也太失体统啦!”可是有另一个声音又在悄悄地说:“去一去又有什么要紧?这是你最要好的姐妹,你生下孩儿,自然是要抱去给她看看!看看!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我心中胡思乱想,脚下却是旋风一般,几乎是踉跄着跑出了水府,驾起云头,直奔水红药的居所——位于湖边翠屏山下的“影红洞”而去。情急之下,我竟连孩子都忘了放下。
  因为去过很多次影红洞,所以洞中设下的禁制和机关,对我来说都是毫无作用。红药爱静,身边仅有一个叫□奴的葛藤小女妖,在随身侍候而已。所以我一路行来,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拦阻。洞中静悄悄的,我的孩子在怀中睡得极熟,只听得到我沉重的喘息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偶尔还间杂着一两声岩上滴水的声音。
  石厅中也是寂静无人,但我的眼睛却是突然一亮:在那雕镂精致的石桌上,遗有两杯残茶,都只是喝了一半,犹自冒出缕缕乳白色的热气。
  那两只湖青冻石小茶杯,出自于翠屏山腹,相传为周时古物,模样玲珑精巧,是红药所藏珍品中的最爱,一向都留在手中把玩,不曾轻易待客。甚至连我这个做大姐的,每次来时她都不曾取出来用过。
  究系何人?竟能享受如此殊荣?
  我强行按捺住几欲跳出腔子来的一颗心脏,微微颤抖着的双脚,转过洞顶垂下的层层细密嫣红的帷纱,径自进入后室之中。此处离红药寝居之所,只隔有一道小小的回廊。
  正犹豫间,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整个身子如堕冰窖一般,已是僵在了那里。
  是岑郎!竟然是岑郎——果然是我的岑郎……
  他是在跟人说话,那话语中无限的柔情蜜意,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我夜光嫁他已有数载,他是个凡间读书人,平日里端方守礼,也不擅言笑,我只道他是个老成的夫子,竟不知原来他亦有如此温柔缱绻之时。
  另一个人也开口了,但我已没有太多的震惊。种种迹象早已明示,能让他如此相待之人,在这影红洞中,除了那洞主水红药,更有何人?
  我定了定神,居然还冷静下来,驻足凝神细听。
  原来他们两个自知如此来往,必然会事情败露,而以我平日性子,定然不会善罢干休,他二人确非我的敌手。岑生此来,便是与我那二妹在商议着,要找个时机,让我服下水红药新近炼制成的‘七神散’,从此神魂迷醉,终日里昏睡不醒,任由他们双宿双飞。
  只听水红药静了半晌,方才怯怯道:“如此,可真是对不住大姐了。”
  岑生听她说话,一时也没有接言,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她……她已怀了我的孩子,即日便要临盆,那也是我岑家的骨血。平日里她对我倒也不坏,若不是你……你也有了我的孩子……”
  什么?红药也怀了他的孩子?
  一股勃然怒气,陡然生自胸臆之间!我将孩子交到左手抱紧,右手铿然一声,从腰间拔出了从未离身的青锋宝剑!
  那小妖爱奴恰好此时端着一盘酒菜过来,看样子正是要送入房中给他二人享用的。她猛然间看到了我,顿时脸色大变,手上一软,当即盘碟倾斜,“呯呯”数声,尽数跌在了地上,碎片四溅,酒菜一片狼藉。
  我一把将她推开,提剑便要入室。
  爱奴情急之下,双手一挥,顿时有几道粗如手指的葛藤平空生出,密密绕上了我的身体,拦住了我的去路:“大夫人稍待!我家洞主尚未起床,请大夫人先去前厅……”
  如此等低能法术,哪里能阻得住我夜光的去路?我怒气勃发,手腕一挥,“唰”地一声,剑光闪处,便将这不知死活的贱人斩成了两段!那几道葛藤失去了宿主,“啪啪”数声,相继落到了地上,扭了两扭,便再无丝毫生气。
  我砰地一声撞开门去,却见他二人正相倚偎于床榻之中。床上布置精洁,罗帐半挽,被翻红浪,桃红缎子蒙着的长枕之上,绣着一对羽毛鲜明的鸳鸯,正在亲亲热热地交颈而眠,便如他二人此时情景一般,真是好一派旖旎风光。
  因我来得极快,虽则爱奴死前曾出声示警,但事起仓促,他二人连衣衫都尚未穿好。水红药仅着贴身小衣,一见我闯了进来,“啊”地一声低呼,整个人都倒在岑生怀中,吓得瑟瑟发抖,宛若受惊小鸟一般。那副婉转柔弱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我心中又是气愤、又是羞愧、又是痛楚、又是茫然,气到了极点,站在那里只是发抖,牙齿相互撞击,格格有声。我夜光相貌之美,水族中公推第一;法术智谋,无不是出类拔萃。有多少神侯妖王来求我为配,我都不曾应允;甚至连东海龙王要纳我入宫,我都将来使打了回去。
  放眼四海妖族,根本就没有使我夜光中意的男子。
  一直到了两年之前,恰逢初春时节,我偶去杭州游玩。便是在苏堤的柳荫之下,见着了那个正在琅琅诵书的傻书生。青衫如洗,俊爽萧然,映在淡绿鹅黄的柳叶影里,如诗似画……恰便是我梦中人一般。
  只是那一眼起,我便是再无退路。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嫁与他后,仿佛一生真的就此满足了。
  我一心只是爱他,为博他欢心,向来尊贵有如女神的夜光,竟然也学会了浆衣拾掇、洗手作羹。最为平淡琐碎的日子之中,似乎都含有无限甜蜜。他事母极孝,在他母亲病危之时,我甚至逆天行事,甘愿舍去百年精元,只为延他老母三载寿岁。
  这水红药不过是个道行低微的花妖,论姿容才干,哪里及得我夜光的一半?若要说她确有所长者,唯有娇弱怜人而已。
  可是他却如此背弃于我!
  怀中孩儿在熟睡之中,似是感知到了我心中滔天的愤怒,突然“哇”地一声,大声啼哭起来!
  我浑身一震,俯首向他望去。虽然他出生只有七天,此时尚在酣睡之中。可看那眉眼相貌,却活脱脱与那负心人一般无二。
  我心中陡然起了一个恶念:岑生他既然忍心抛弃夫妻情义,我自然与他恩断义绝。然而我是妖族,所居之处与人间不同;那孩子却是延续了他父亲的血脉,只是一个凡人。他势必不能在我身边长大,而岑生已视我为妖,必不会善待我生下的孩子。然而有他在,总是我的一点骨血,母子亲情连心,将来只怕岑生会以此来要挟我,也未尝不能。所以趁他尚未长大成人,我与他情份尚浅,不如我将他杀了,倒是一了百了。
  况且他与这负心人如此相像,莫非要他长大之后,也变成另一个负心薄情之人么?
  当下我也不知究竟是入了什么魔道,居然高高举起儿子,大叫一声‘你们都去死了罢!’双臂用力,便将我那孩儿活活摔死在琉璃地上!”
  
  我心中一颤,想起当时那惨烈情景,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
  夜光神色凄厉,狂笑道:“当时我神智昏乱,一见到我那孩儿血浆四溅,顿时整个人便是昏昏沉沉,如在梦魇中般。我挥剑要剌向水红药,水红药吓得呆了,根本就无法躲避。眼见得我的剑风已扫到了她面前,斜剌里却有一人扑了上来,将我紧紧抱住!他一边将我抱紧,一边苦苦求我住手,原来……原来还是他……我的丈夫岑郎,我那死去孩子的亲生父亲……嘿嘿,我那岑郎,原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我们二人一道出门之时,我连雨伞都舍不得让他举着,唯恐他会劳累。平日里他连提上半桶清水,都会喘息半天,总是惹得我对他笑话不已。
  可是此时为了要护住他的心上女子,这拼死一抱之下,竟连我这修炼数千年的妖精也挣他不脱。
  我被他紧紧抱住,想起往日的恩爱缠绵,想起他对我的种种好处,心中不禁一软,手中宝剑便剌不出去。可是一瞥之下,却见我那孩儿横尸地上,血浆遍地,死状凄惨……那水红药却是紧紧依在床榻旁边,一脸的惊骇之色,先前覆在她身上的被子滑落下去,从她怀中露出一张小小的面庞来。原来,他们竟早已有了自己的骨肉!
  十七,当时我心中嫉恨相加,惊怒交集,杀心复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手中剑光一闪,反手便将宝剑插入了岑郎的背心之中!”
  水红药一见我杀死岑生,当即尖叫一声,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她将婴儿丢在床上,和身便扑了过来。可是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我只是一脚便将她踢翻在地,随即踩在了她的胸膛之上。我难以遏制心中恨意,提起剑来,将剑尖顶在她喉咙之上,冷笑道:‘好妹妹,相识近百年啦,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强了,只可惜功夫却差劲得很。纵然是抢得了别人的男人,没有能力护得住。可又有什么用处?’
  她看似柔弱,实则性情倒真也倔强,明明知道我要杀她,却将头掉过一边,咬紧牙关,誓死也不肯求饶。我一咬牙,将剑尖又往前送了一分,她肌肤娇嫩,哪里抵受得住?顿时被剌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我心中又疼又怒,厉声喝道:“你可知错么?只要说一声你错了,我夜光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当可饶你一条性命!”
  红药身子仍在发抖,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岑郎既已身死,红药绝不独活。’
  




知为谁生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几乎要站立不稳。执剑的手腕颤抖不稳,这一剑哪里还剌得下去!
  正当此时,荷花三娘子等姐妹闻讯赶了过来,她们拼死将我拦住,苦苦求我饶她一命。
  她们劝我,世人多是愚昧无知之辈,而这世间的男子生来便是薄幸,我们妖族肯与之来往,不过是图谋采他精元,以作修炼之用。那男子负心自然该死,而我将来还可再找一百个美貌男子相处。何必为了一个岑生,反将这百余年的姐妹之情,就此断送决绝呢?
  她们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我爱上岑郎,并不是为了采谋他的阳气,亦不是贪恋他的美色……我对他的,是刻骨铭心的相爱啊……
  可是她是红药……是与我相伴百年,情逾亲生的红药……我们都爱着岑生,在时间的无边旷野里,只不过,是我比她早遇见了一步……
  先前我盛怒之下,连杀两个最是亲近之人,饶是罗刹心肠,此时怒气一过,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我含泪收回宝剑,喝令水红药滚开。水红药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哭泣,反而向我一拜,低声说道:‘夺了姐姐心爱的男子,本是妹妹的不是。何况妹妹一时情令智昏,居然还想着要伤害姐姐,妄想得以永占岑郎的爱宠。结果……结果却害了两条性命,便是妹妹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偿还自身的罪孽……’
  我听到“害了两条性命”之时,眼角余光又看到了血泊中的孩子和岑郎,心中顿时痛如刀绞,
  红药眼中落下数滴泪来,继续说道:“只是……妹妹此段孽缘,已为岑生产下一个孩儿,与姐姐生产之日,相差不过一天……他父亲……他父亲见他生得美貌,有如美玉雕成的人儿一般,所以给他取名为玉人……姐姐今日误杀爱子,皆因妹妹而起,但……这个孩儿……本来无罪,还望姐姐视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姐姐啊,妹妹纵有千般不是,但这孩儿……他毕竟也是……也是岑郎的骨肉……’
  她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来,对我凄然一笑。她陡经大变,脸上神情极是憔悴,且泪痕纵横,但那一笑之中,仍然蕴藏着说不尽的风流婉转之意,确有着颠倒众生的魅力。
  我心中嫉恨,喝道:“你们生下的小*****,与我夜光有什么相干?我倒偏要斩草除根,让你二人也尝尝伤心断肠的滋味!”
  红药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姐姐,你总是这般心软口硬……寻常人只是畏你惧你,哪里知道你心地慈善,其实倒是最好的一个人……你平日里口头若肯让人三分,性子也没那样刚烈……只怕十个红药,也从你身边夺不走一个岑郎……
  姐姐,红药本无父母,乃天生天养之妖,虽与姐妹们相伴百年,毕竟还是常常觉得寂寞……这段时日以来,得蒙岑郎真心怜爱,虽然……虽然此情有悖伦理,为世所不容,但红药心中,却是欢喜得很……得遇岑郎,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啦……”
  我听她说话之意,甚是不详,正想着要小心留意,却见她已迅速拔下髻鬟上绾着的金质长簪,手臂只是一挥,便猛地剌入了自己咽喉之中!
  我们齐声惊呼,三妹和四妹抢上前去,将她扶在了怀中。众姐妹匆忙取出各类丹药,七手八脚地为她止血。我手上发软,再也拿不稳宝剑,当啷一声,一股青锋便跌落在了地上。
  红药虚弱的双臂,坚决地推开了姐妹们递过来的丹药,也拒绝了她们的包扎。鲜血从她喉头汩汩流下,流过她如玉般白暂动人的颈项,一直流淌到了她淡红的衫子上,染得衫襟都是一片深红,情状甚是可怖。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庞,想起百年前初识之时的红药丛中,她那天真柔美的笑容;想起相处以来,她待我的种种情义……又眼见得她伤势严重,死意坚决,终究是活不成了,心中怒火瞬间荡然无存,当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她身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颤声问道:“红药……你这个傻孩子……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红药秀美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欣慰而满足的笑容:“姐姐……我……我……不怕死……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再跟他在一起……那时,他不再是你的丈夫了……你总是不能再怪……怪我了罢……”
  她微笑了一下,面上渐渐笼上了一层灰暗的死气。只听她喃喃吟道:“料是……来世重逢……日,非关使君……有……妇时……”
  我喉咙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清水般的两道眸光流转过来,在我的面上停留了片刻,终于渐渐黯淡下去……我只觉掌中一松,却是她被我握住的那一只手,滑落到了地上,晃了两晃,终于不再动弹……
  
  我用颤抖着的双手,轻轻地从床上抱起了岑生与红药的遗孤。那婴儿不知方才发生的人伦惨变,也不知他父母早已身死,犹自张着粉嫩的小口,对我呀呀作声。他虽是初到人世,但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娇美异常,确不负玉人之名。
  玉人、玉人……岑郎倒真是怜爱红药,为了他们的孩子,取了这样一个蕴藉风流的名字。只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今日惨死在亲生娘亲的手中,白白来这世上一遭,却不曾蒙他父亲顾上一眼!
  我的脑子又开始狂乱起来,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冷冷地叫道:“斩草除根!斩草除根!况且他是那两人的孽种,根本就不配生在这三界之中!”
  一种无名剧痛,瞬间几乎徹断肝腑!我当即想也不想,反手一剑,便剌入了那婴儿的胸膛之中。”
  
  啊!
  虽然早知水玉人便是魂魄凝聚之体,但亲耳听到夜光描述此事,想到那日弑夫灭子、母逝儿死的血淋淋的惨烈场面,在场的许多人中,倒有一大半失声叫了出来。
  夜光惨然一笑,面上神色如死,令人不忍卒观。她凝视着水玉人的墓冢,轻声说道:“可是我当时就后悔了……我居然杀了岑郎,我怎么能杀了我最爱的这个男人?我还杀了自己的儿子,我几乎是将岑郎在这个世上抹去得干干净净!可是我不要他消失得这样彻底,我想要永远永远记着他……我多么希望,能在这世上留住他最后的血脉……哪怕……哪怕是从他的孽种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我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我一把抱起玉人,不顾姐妹们的拦阻,疯了一般地跑出门去。我知道他死了,他只是个小小的婴儿,那娇嫩的身躯,如何抵挡得住我怒气凝集的一剑?可是我还是抱着他拼命地跑,他的小身躯仍然有着些微的温度,让我幻想着能跑回澄艳水府,搜遍我所有珍藏的仙丹灵药,我想要救他回来,我一定要留住岑郎在茫茫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
  暮色苍茫之中,我紧紧地抱着那小小的婴儿,在湖边的水草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他在我怀里甜甜地酣睡,居然也并不吵闹。
  突然眼前隐约有人影一闪,我又正是径直向前冲去,一时收脚不及,已撞上了一具温暖的胸膛。
  那人眼疾手快,动作敏捷地一把将我扶住,口中啧啧道:“好漂亮的小娃儿,可惜已是个死人。美人儿,这深夜之中,你不好好呆在闺中,与意中人耳鬓厮磨,却抱着这么个死娃儿到处乱跑个什么?”
  一种莫名的凝重莫名的气息,扑面而来,多年的修为立即令我清醒过来——他绝非凡人!我警觉地站稳身子,猛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后退两步,厉声问道:“你是谁?”
  他有些意外,但面对我的质问,却也并无慌乱之意,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这是一个仪表英伟的中年男子,丰鼻阔额,剑眉朗目,身材比常人略显高大一些。他穿着一件织工精美的白底绣金锦袍,袍面上用细小的金丝绣出了无数奇异花纹,十分繁杂美观,即使是在这黑夜之中,仍然显得极为华丽耀眼。这件过份华丽的锦袍,若是穿在其他人的身上,必然显得太过夸张庸俗,然而穿在他的身上,却是处处都有着说不出的熨贴,非但没有市俗之气,举手投足之前,反而更显其威仪赫然、气度恢弘。
  见我始终怒目相视,对他满怀戒备敌意,他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竟然扯住我的衣袖,将我一直拉到水边,嘴里说道:“我早听说水族第一神女夜光,生得是如何如何的天姿国色,故此不远千里,亲自前来欣赏一番……今日一见,唉……只怕我是白跑这一趟了……那,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了什么模样?”
  我一向矜持自高,从来不屑与陌生男子讲话。寻常男子若是这般大胆地对我动手动脚,只怕顷刻间便会血溅五步、命丧当场。然而这个素未谋面的锦衣男子,虽然口吻轻佻,却是高华贵重、风度不俗,隐然有不怒自威之势,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所折服。
  我陡经大变,脑子里还是混乱一团,当下竟然也没有反抗,由着他把我拉到了湖边,魂灵却不知早飞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他一边大摇其头,一边从怀中擎出一颗晶莹如露的珠子。淡淡珠光映照下,静静的湖水便如同一面镜子一般,湖面上清晰地显现出了我暗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怀抱婴儿、形若鬼魅的女子,她的环佩簪珥早已零落不堪。胡乱地披散在肩上的乌黑头发,和那一身玄色的长袍,都似乎已悄然融入了黑夜之中。然而那女子的脸色却显得那么苍白,甚至连嘴唇都是毫无血色,映着黑夜的底色,那张面孔越是白得剌眼。然而那一双夜色般深黑的眸子中,却隐约可见两簇小小的血色火焰,在疯狂地不断跳动。
  我呆呆地看着她,而她那失去生气却燃着妖异之火的眸子,也在水中呆呆地回瞪着我。那副失神落魄的丑陋模样,令我自己都几乎不敢相信,竟会是水族群妖心中以高傲冷艳而著称的蚌女夜光。
  他凝视着我水中的倒影,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的事情,我都已知道了。这孩子倒也命不该绝,他死去这么久了,脉息虽歇,但元神居然一直未散……夜光姑娘,你若真是想他活下来,我便赠你龙宫续魂胶,将他三魂七魄牢牢粘在一起;再将这颗水灵珠拿去让他随身佩戴……虽然他以后只是灵体,却无碍于正常的修行和生活,如果刻苦修炼,将来悟得大道,亦可晋为鬼仙,从此堂堂正正地来往于三界之中……’”
  
  我张了张嘴,道:“那男子是……是……”
  敖宁半晌没有作声,此时忽然开口说道:“这等男子,想必三界之中,亦并不多见……定然是我伯父——东海龙王敖胜了。”
  夜光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当初他派人来提亲,被我大怒之下打伤了来使,全因江湖传闻,说东海龙王好色贪淫,宫妃无数……”
  我脸上一红,亢声道:“事实上并非如此,父王他……”
  夜光的嘴角此时方才露出一丝微笑,道:“后来我自然知道,你父王非但不是好色之徒,反而是这天底下最为痴情重义的男子。唉,世人看待是非黑白,往往只是藉着表面浮象,真正想要看透一个人的心,可是多么难哪……”
  “然而这桩惨案,早已惊动了管辖此片水域的水神,他上奏天庭有司,本待要将我好好惩罚,但你父王为了救我,佯作纳妃,将我带回了东海暂为安置。东海龙王地位尊崇,后又亲自出面幹旋,天庭迫于无奈,也不好对我施以惩罚,我这才得以在龙宫安身立命。
  玉人渐渐长大,越来越象他那一双美丽的父母,可无论我对他怎样疼爱,他却似乎对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之情,想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有着因果报应……屈指算来,至今已是九十七年……我那可怜的玉人,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十七岁的年龄,却不知他以灵体之身存于世间,却是足足有了九十七个年头,若是寻常凡人,只怕早已病老殆死啦……”
  
  霜重雾冷,在一个寒夜里,我和敖宁带着泥鳅小黑,重又返回了李家府第之中。真正的李青婵已经神魂消亡,然而她的家人父母,还需要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泥鳅小黑将不得不在以后的岁月之中,继续扮演着一个平庸古怪的李青婵。敖宁此来,便是知会本地的城隍土地一声,以便小黑能够在此地平安地长期居住下去。
  除了严素秋仍在城郊等我之外,东君返回了天庭,而夜光夫人也在我的再三劝说之下,返回了东海龙宫,姜夔虽是恋恋不舍,但是人神殊途,也只得与我们分别。
  我们一路默默行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的衣襟裙角,都已被寒露濡湿,路边枯黄的衰草被踩在脚下,发出单调细碎的沙沙声。
  我心头恍恍惚惚,一时眼前闪过当年嬉戏的情景,一时是龙宫熟悉的辉煌景象,一时又仿佛听到夜光的声音:“听闻殿下你夙愿得偿,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为配,将来西海荣光自不必说,便是殿下你未来的尊贵荣华,也是不可限量啊!”
  李府青婵所居绣楼的长廊之上,还是高高地挑起一盏红色的纱灯,然而灯下已是密密麻麻落了一层飞蛾的尸体。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转冷,还是因为灯火的灼烧?
  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纵然是已经落在了地面之上,但仍奋力扇动着翅膀,腾起无数细小的翅粉。有终于挣扎着飞起来的,便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一点暖色的灯光。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晚我和严素秋扮作道士之时,静悄悄地从这里走上楼去的那一天,那些争先恐后扑向灯火的飞蛾。
  是不是那些死在水玉人手中的女子,就象那些飞蛾一般?明明知道前方是灼热的烈火,然而为了那一团明亮的温暖,却仍然义无反顾地扑向火中。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她们每个人,都象是这些飞蛾一般,是生活在无边的寂寞的黑暗中么?
  走出李府大门时,敖宁停住了脚步。我含泪看着他,然而他不看我,淡淡说道:“十七表妹,再过十天,便是我……尚太素公主之期,父王他们会在西海龙宫,为我与公主举办盛大的婚礼……”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泫然若涕的模样,终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似乎是想如小时一般抚摩我的头发,但在半空中犹疑了一下,又准备收回手去。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他的手,将脸贴在手背之上,哽咽着叫道:“宁大哥哥!”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不由得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揽到了怀中。
  无边的幸福的晕眩之中,只听他在我耳边轻轻唤道:“十七、小十七……”
  我更紧地缩到他的怀里深处,喃喃道:“宁大哥哥,你……你别离开我……”
  他没有作声,下巴抵在我的头上,一只手将我紧紧搂住,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我忽觉额头一凉,似乎是一滴水落在其上,正想伸手去摸时,他却轻轻地捉住了我的手,他的声音,缥缈得象是从远山掠过的一抹微风:“小十七,我……我要走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而你,你……就把我忘记了罢……”
  
  在离别扬州之前,我和严素秋不约而同地,又去了水玉人与李青婵的合葬之地。据说,水红药与岑生的埋骨之所影红洞,就在离此处不远的山中。
  突然严素秋“咦”了一声,叫道:“十七,你看!”
  在那方东君亲笔镌刻有“情冢”二字的青石墓碑上,蒙着一块洁白的丝绢,上面龙飞凤舞地写满数行大字,墨汁淋漓未干,似乎是刚刚被人送到此处。仔细辨认,原来竟是一阙长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住登程。过春风十里,尽霁麦青青。自伊人芳踪别后,徒余幽恨,聊共残生。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蒄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严素秋轻轻道:“这是那个姜生写的,词牌名儿,想必是叫做《扬州慢》罢?”
  桥边红药一年年的枯荣开落,知为谁生?我环视天地,只觉天地广漠,我十七又是为谁而生呢?
  我终于潸然泪下。
  
  东海龙女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65342132八卦:妖传女夷背后的故事
  




西海大典(上)

  远处的龙宫,金碧辉煌,在海底放射出淡金色的毫光。数百颗的夜明珠悬在藻井顶上,照得整座大殿亮若白昼——这深海之底本来昏暗,从来就没有过白昼,但我可是见过人间的白昼的,所以我认为这个词语倒也贴切得很。
  阵阵丝竹之声随波送来,杂夹着鲛女们曼妙的吟唱,那便是海上渔人们流传的海妖歌声,甜腻柔靡,听起来倒别具一番滋味。但这些吟唱之声,却常常被宾客们毫无顾忌的谈笑声打断,这些宾客们的喧闹之声,连四周的海水,都被激起了缕缕细小的波纹。
  说起来,这西海之水虽然比不上我们东海的浩渺万千,却是一样的碧清透亮。
  我头戴镶有碧海明珠的紫金冠,两鬓密密地插满了各式珠翠。身上穿着天女织就的天府云罗裙衫,外面还笼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剪青冰绡。
  我也做了龙宫中流行的妆扮,调和了胭脂颜色,在脸颊上施着薄薄的飞霞妆,连眼晕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越显得娇嫩动人。
  总之,现在看上去,我跟殿内外众多的龙族贵女相比,也并没有很大的差别。
  我刻意避开大道,也避开了那些络绎不绝的人群,远远地站在幽暗的海水里。我抬起头来,凝神打量这座久已闻名的西海龙宫。
  天地万物,瞬间都变得无影无踪,空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好象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按照宫中例制,身为公主的我,有十六名龙宫侍女们贴身随侍;她们的身后,还有六十四名手执金铖的夜叉武士,专为护卫我凤驾的安危。侍女们虽然生得娇美,但那些武士们却是靓蓝面孔,满嘴獠牙,看上去甚是可怖。但一路从海中行来,无论是何水族,都对他们充满了敬畏之情,更加不敢看我一眼——夜叉武士都是龙族卫队,他们所护卫的人不用说定然是身份尊贵的龙子或是龙女了。
  见我在殿外停下脚步,他(她)们自然也不敢再向前迈进一步,只是悄悄地打量着面无表情的我。
  此番回到东海龙宫,真是恍若隔世。母亲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哭出声来,顾不得询问别后行程,只是一迭声地吩咐人去收拾我的寝宫。父王见我第一眼时,虽然显得有些意外,但是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叹息了一声。那我所熟悉的亲昵动作,让我几乎落下泪来。
  我到各殿去拜见了父王有名份的妃嫔们,以及兄弟姐妹。他们面上都是淡淡的,看我的眼神却颇为复杂。唯有二哥的母亲,渭河夫人,她是龙族中人,与我父母俱有亲眷关系,既可算是我的表姨,也可算是我的表姑,更令人抓狂的是她也算是我的母妃——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含笑道:“听说莹儿到人间去走了一遭,都说那人间是如何的苦寒,依本宫看来,莹儿你倒比以前长得好了许多。不单是相貌更好看了,便是这举止言谈,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范,比起你那不争气的二哥,可要强出七八十倍。”
  顿了一顿,她叹了口气,眉宇间有些黯然,随即又笑道:“若你是个龙子,以你的出身,只怕定要被你父王立为王太子。”
  我微微一笑,道:“大姑姑夸奖了。”
  我了解她的心事,她年龄上在父王众多妃嫔中虽是排行老大,但地位却并不突出。况且近年来父王与我母亲清远夫人感情渐笃,后宫已是形同虚设。而她的儿子,我二哥敖逊,又是格外地让她操心。
  俗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父王身为神龙,所生四个儿子却无一肖父。
  大哥敖昌,乃是淮济夫人所生,号“囚牛”。他风姿潇洒,不拘常礼,连服饰也甚是古怪。他不穿龙子们那些华贵的锦服,却常常着白衣、踏乌屐,袂袖飘然,大有世间魏晋人物之态。他平生爱好无它,只是好乐,尤其擅奏琴曲。无论去到哪里,那具张紫阳真人赠与的“流音”古琴,是绝不会有片刻离身的。
  他甚至多次深入人间,化为人形,探访各地琴师,去采集那些旋律优美的曲子。有一次他腾云经过太原地方时,无意中发现闹市中一个卖艺的江湖琴师琴技出众,一时按捺不住,便隐形在那琴师头上云中听曲。谁知道听得忘形,居然忘了念隐身诀,显出了原形,把那个琴师吓得几乎口吐白沫而亡。
  当时市集上有好事者记下了他的形象,将其刻在了琴头之上。这个装饰被人间的琴师们一直沿用下来,至今一些贵重的胡琴头部仍刻有龙头的形象,被称为“龙头胡琴”。
  二哥敖逊,便是渭河夫人所生,号“蒲牢”。他看上去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其实性情温和,胆小慎微,不知何故,身为东海龙子的他,居然特别地害怕海中鲸鱼。往往鲸鱼一来,他便吓得显出原形;但天生虚荣心又强,唯恐别人看出他的胆小来,反而在原地拼命地大喊大叫来壮胆。
  其实这件事情在四海之内,众人皆知。连世间凡人都不知从何处得知龙二子害怕鲸鱼,他们居然做了一件荒谬的事情——把二哥的形象铸为钟纽,而把敲钟的木杵作成鲸鱼形状。据说这样敲钟时,当鲸鱼一下又一下撞击蒲牢,那钟便会“响入云霄”且“专声独远”。
  因为这件事情,父王分外地恼火,也不知教训了他多少次,可他这怕鲸鱼的毛病就是改不过来。当然父王也对他十分失望,东海大业,自然是不能让他来继承。因为总不能让未来的东海之主,居然会害怕起自己属地的臣民吧?
  三哥敖厉和四哥敖玄,均为青河夫人所生。敖厉号“睚眦”,他力大无穷,身形魁梧,性情也十分地暴虐。因此他的形象,多被人刻在刀环、刀柄、仪仗之上,据人间流传说,在武器上装饰了二哥的形象后,更能增添慑人的力量,而且显得威严庄重一些。
  然而他的嗜血好杀,有时却达到了无法自控的境地。当年鲛族中的银鲛一族,本来极善纺绩之术。然而有一次三哥车驾路过银鲛封域时,她们的族长因一时身体不适,谎称不在族中,只是令长老前去迎接。却又被好事之人传报到了三哥耳中,三哥大怒,当下不顾侍从劝阻,拔出腰间血罗刀,闯入族长府中,将一府老幼几乎杀了个干净!其血腥残酷之处,实令四海震惊。
  父王勃然大怒,将他关入水牢中足足三个月。后来青河夫人四处找人前来求情,再者鲛族地位本就卑微,况又是对三哥无礼在先。此事便不了了之。但三哥暴虐之名,却是令所有水族都是不寒而栗。
  四哥敖玄,号“狻猊”,他性情沉稳,气度雍容,见闻广博,好学敬贤,在四海之内极富声名,倒是颇有龙子贵象。可惜他生来便崇尚佛法,又喜欢烟火,向来只在佛前颂经打坐,对东海事务不闻不问,对于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也没有丝毫兴趣。他毕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早日前往西方净土,侍从于佛陀座前。
  这样的四个哥哥,也难怪父王始终未立王太子。
  
  这些个哥哥们,可没一个比得上大表哥啊。大表哥他,真的是要成亲了么?我站立在海水之中,面上平静,心里却是乱糟糟的。
  
  突然一阵喧闹之声传来,夹杂着金属交击的清音。我回过头去,只见一队金斧银盔的夜叉武士,气宇轩昂地大步前行。后面紧随着的是手执金瓜的夜叉武士,再后面是数百名高举飞蛟旗、白虎旗、鸾凤旗的卫队;卫队之后的,便是手捧玉笏、袍服各异的文武官员。
  最后过来的却是数百名宫装美人,虽是服色不同,但俱是华服丽裳、珠光耀目,她们惊人的美色,几乎让现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美人们簇拥着的,正是我所熟悉的那顶由二十只蛟龙牵引的云纹赤金辇车。此时高坐在御者座上的,正是有水族第一勇士之称的蟹将军冉锋。他身着黄金战甲,双目如炬,那种威严凝重的神态,简直有如传说中的上古战神一般。那二十条凶恶的蛟龙,被他驾驭得服服帖帖,在海水里箭一般地向这边射了过来,辇顶杏黄色的王旗高高地飘展开去,露出一条张牙舞爪的云中飞龙。飞龙的旁边,用闪闪的深金丝线,绣了一个古朴的“敖” 字。
  殿前已是密密麻麻地拜倒了一片人,齐声颂道:“恭迎东海龙王驾临!”
  无声的静默之中,只见辇前珠帘之内,缓缓探出一只温润修长的纤手。我虽是隔得远了,
  也看得清那只手上肌肤滑腻,指甲莹洁,骨肉停匀,当真是无一不美,有如上等羊脂白玉雕成一般。那手只是在空中微微一顿,春葱般细嫩修长的两根手指,已是轻轻地拨开了帘子,帘上金线串着的各色珍珠相互撞击,闪动着晶莹的光芒,发出细碎悦耳的声音。
  眼前突然一花,辇内已出来了一人。金碧珠光映照之下,看得清她云鬓高髻,长身玉立,身上穿的不是曳地的宫装长裙,居然是一身五彩锦绡裁就的劲装,高贵清丽之中,又平添了几分英气。此时她一手拨开帘上珍珠,另一只背在身后的纤手露了出来,掌中却执有一柄澄如静水的宝剑。
  剑光若水,珠光如幻,但都比不上她那绝世的容光那样眩目,简直是让人不敢逼视。她有如夜晚初上的那一轮皓月,而那些随侍的美人们却如群星一般,自然黯淡下来。
  她面视众人,微微一笑,在场的人不由得都是身子一震。她却已转过身去,向着辇内柔声说道:“陛下,西海龙宫到了。”
  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夜光!是夜光!”顿时有如微风吹过林梢,人群中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夜光,这水族中第一美人,或许也是水族中数一数二的高手。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深夜中最耀眼的一道光芒。当初曾被多少贵人王侯梦寐以求,可惜都惧于她刚烈的性情和高深的法力,而不得不略收窥测之心。
  可是此时的她,却甘以侍从身份,随侍于东海龙王辇中。
  
  西海龙王敖丙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身后跟着他的文武官员们。我的侍女桃叶眼尖,低声笑道:“呀,西海龙王陛下的袍子上,还有木屑刨花儿呢。”
  我定晴一看,果然不错,那金底暗紫绣云纹的龙袍长裾之上,真的挂有指头大小一片儿木屑。素闻这位三叔向来爱好木工手艺,今日虽然是他儿子的婚礼,恐怕还真是从工场中赶过来的。若是在宫中换过衣裳,料想他的宫人们也不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居然让他带着这片木屑就来见人。
  敖丙既是来了,我父王自然不会拿大,连忙从辇里出来,两人寒暄了几句,这才手携着手,亲亲近近地向正殿走去。
  父王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向我藏身之处叫道:“小十七,还不过来见过三叔么?”
  我见父王已发现了我的踪迹,只得走了出来,向敖丙行了一礼,道:“三叔安康。”
  西海龙王敖丙比我父王略小百岁,许是长期热衷于木工工艺之故,我注意到他的一双手异常修长灵巧。他没有我父王那种凛厉的霸气,言谈举止颇为柔和。从他眉目之间,依稀可以看得到大表哥的影子,大表哥却更多了几分英气。
  他温和地笑了,道:“小十七,你父王看来真是喜欢你呢,除了你四个哥哥,你父王就点名让你跟来,你何时先到的?怎么不来找三叔说话呢?唉,那些个知客们,也不知道好好地招待我们十七公主。”
  我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苦涩,说道:“莹儿年轻识浅,不敢妄然先去拜见叔父,因此在一旁等候,叔父的知客们也并没有看见莹儿。”
  




西海大典(中)

  然后,我就看到了静静立于殿门之内的大表哥敖宁。
  在没有看到他之前,我以为我的心都碎成片儿了,一旦见到了他,只怕我的整个身子,立刻便要化成一抹飞灰、一缕轻烟。现随我暂居于龙宫之中的素秋,也苦劝我最好不要前去,免得触景伤情,我却坚持不听。
  记得很久以前,我私自放走父王的爱姬白秋练,惹得父王大发雷霆之怒。我虽是吓得要命,却坚不肯承认自己有着过错。
  事后父王没有责罚我,但我听母亲说,他曾很感慨地对母亲说到我。他说他的子女之中,小十七外貌最是温顺柔和,等闲也不同人去争执。实际上性子极为倔强,一旦决心下定,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拉得回来,似乎也毫无畏惧之心。
  我当时不以为然,此时却不由得隐隐有些同意了。或许是吧,当一个人所有的精神支柱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当你明白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现实的时候,毫无畏惧或许是唯一能做的事情,那其实,是另一种冷酷决裂的情怀。
  甚至在我的内心深处,似乎还隐隐居然盼着肝肠俱摧之时,那一瞬间莫名的快感。
  但到了真的看到他时,那种剧烈的疼痛之感反而平息了下来,整个人的内心,突然间仿佛被紧紧地冻住,凝固得就象是月光下无波的东海。
  他还是束着金冠,不过身上已是穿上了一身吉服,是绣有金丝纹路的大红袍子。那些金丝被巧妙地绣成了一个个的喜字,大的有碗口大小,小的却只有我的手指头那么大,缀在红锦的底子上,映着珠宝焕发的光辉,看上去真是令人眼花缭乱,但仔细观赏之时,却又不得不叹服这绣工的精致和妙思。
  龙宫众人不由得围了过来,发出一阵啧啧的惊叹,尤以各宫女子为甚。那些女子们明媚动人的眼波,不知究竟是为他华丽的吉服所惑,还是被他俊秀的脸庞所吸引。只听得不知是哪宫的宫眷悄悄道:“这身吉服,是前两天太素公主派人送来的,据说是牵机宫中的织女专为其裁织的呢!”
  那英挺俊美的驸马,意气风发的西海太子,他脸上也带着笑容,唇角微微上翘,虽是向着众人寒暄,眸光却是一直投在我的身上。看他的神态,似乎是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我的心里开始砰砰乱跳起来,几乎要跳出我的喉咙。使得我不由得用手摁紧了我的胸口,试图将它安抚得平静下来。
  或许是嚎啕大哭,更糟糕的是说不准会突然晕死过去,就象父王最娇弱的妃子爱爱一样。爱爱夫人在龙宫之中,便是突然眼前游过一条小鱼,她都要吓得花容失色。有一次一个宫人失手将琉璃杯摔落在地上,那清脆的声音居然让她当场晕了过去。
  但我的头脑依然十分的清晰,我的久经人世烟尘磨炼的神经,此时显得坚强无比,我甚至连眼睛都没花一下。
  倒是敖宁先对我微笑了,象是秋日和风,拂过平静的湖面,那唇边漾出的几缕笑纹,便是湖面泛起的涟漪。他迎上前来,对着父王行了一礼:“愚侄结亲,却累伯父不辞万里前来,侄儿真是感涕莫名。”
  父王携着西海龙王的手,脚下却不由得顿了一顿,打量了他两眼,笑道:“闻得贤侄艳福,竟得娶了玄武大帝的公主……早听说太素公主幼承大帝亲自教养,博览群书,聪颖美貌;其敏捷机变之处,更是世上无双,是天界诸公主中数一数二的人品,以后贤侄定然是受用无穷啦。”
  西海龙王听得父王如此说话,当下将一张龙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连忙道:“兄长过奖了,公主竟肯下降,犬子也不知是何世修来的福气……”他一转头看见了我,便又笑道:“不过兄长的掌上明珠,咱们的莹儿不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么?将来还不知嫁给哪家天室贵胄,有怎样尊荣风光的地位呢!是不是啊,宁儿?”
  敖宁微微一怔,仿佛一抹乌云笼在了他的脸上,唇边笑意渐渐淡去。父王敏锐地扫了他一眼,他立时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恭敬地躬身答道:“父王说得是。”
  我嫣然走上前去,按照家族的规矩,端端正正地给他行了个礼,叫道:“大表哥。”
  他“嗯”了一声,唤道:“十七表妹。”
  我们的眸光在水中交集了,然而,象是两抹轻柔的蛛丝,被无意的微风送到了一起,只是轻微的一触,便飘转开去。
  那一瞬间,其实真的只有一瞬间,在我,却仿佛是跨渡了万年的洪荒。
  还来不及想,恍惚之中,我和父王已被簇拥着入了殿中的正席。
  其他两海龙王早已到了,分别是南海龙王敖广和北海龙王敖明。只是他们的排场、声势、甚至是身后侍立的美人,比起父王来说,就要逊上一筹了。
  单只论夜光紧随父王身后入殿之时,她照人的容光,便让整个殿中人群陡然一静。南海龙王因与父王是儿女亲家,虽也颇为惊艳,但尚可勉强克制;北海龙王却是性情粗豪,当即便大声囔道:“大兄,这个美人只怕就是你的爱妾夜光罢?果然是生得美貌,怪不得人说是千年来咱们水族第一美人呢!”
  父王舒舒服服地往金椅中一靠,笑道:“老四,你宫中美人如云,均是自五湖四海千挑万选而来。而为兄现在宫中美姬已尽数驱逐干净,除几宫夫人之外,仅只剩下夜光一人。你又何必来寒掺为兄呢?”
  北海龙王眼望夜光,叹道:“那些庸脂俗粉,便是满坑满谷,又焉能比得上夜光姑娘的一根手指头儿?”
  南海龙王也笑道:“夜光姑娘的美貌,确是令人惊叹。只是大兄可恨,上次与小弟结亲之时,竟不曾带夜光姑娘前往南海,至使小弟今日才得以目睹绝世芳容。”
  父王望了一眼夜光,拈须微笑不言。夜光却不卑不亢道:“多承诸王看重,夜光出身僻里,不敢承此盛赞。”
  北海龙王眼望夜光面容,难掩艳羡之意,正待还要再说,却听殿中人群一阵骚动,众人自动向两边闪开,中间让出一条空道,施施然走出三个老人来。
  那三个老人均是一色的打扮,灰白色葛麻衣衫,腰间系着玄色宽带,足蹬八耳草履。他们的相貌,倒也没有特别俊逸出奇之处,须发俱是银白如丝,便如人间那种精神矍铄的老人家一般无二。然而皮肤却是光洁发亮,有如古铜色泽;行走之间,更是如渊停岳峙,绝无丝毫老态。
  他们气势如此不凡,甫一走入殿中,殿中人等自然而然便停止了喧笑,无数道惊疑、好奇、询问、赞叹的各色眼光,便齐齐投到了他们身上。
  其中一个老人的眼锋恰与我的眼神擦过,目光流转,湛然若电。我只觉心神一荡,心里莫名地竟有几分恐慌。
  另一个老人的目光却极是和暖,有如春日阳光一般,让人浑身暖洋洋的,有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而第三个老人眼神内敛,看上去似乎是平淡无奇,但一旦对上他的眼神,却觉得内中竟似隐藏有无穷无尽的涵意一般,几乎是移不开眼睛。
  三个老人向四周微微一揖,齐声道:“属下柏氏三兄弟,祝我主西海太子与太素公主万年好合!”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哄然。本来靠在椅背上,尤自把弄手中珊瑚杯的父王也不由得神情一动,从龙椅上猛地坐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三个老人,自言自语道:“我主?嘿嘿,没想到他还能将神荒三老收归麾下,莹儿,看来你这个大表哥,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啊!”
  神荒三老?
  我满腹疑惑地望了一眼父王,还没来得及开口,忽听空中传来几声清幽的凤鸣,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好听。人群中蓦地发出一阵欢呼,无数人异口同声地叫道:“来了!来了!”
  我抬头望去,只见那碧蓝的海水,不知何时被一层淡淡的虹光笼住,那虹光共分七色,深浅不同,在不断地变幻转化,朱紫耀目,远远看上去,更显得美艳绝纶。
  鸾凤翔集,彩云回旋,只见四只火红色凤凰模样的神鸟,驮着一辆装饰有名贵青色璃石的金舆,在数队天兵神将的护卫之中,穿越重重清波而来,在殿前缓缓降下。
  无数的仙妃神女,绣带画绶,金彩辉映,簇拥着一个女子,衣袂飘扬,缓步向殿中走来。
  敖宁已是快步出殿,身后随着龙宫侍从,齐齐躬身道:“西海太子敖宁,恭迎公主凤驾!”
  这传说中的太素公主,终于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她身量甚长,体态纤细如柳,婀娜多姿。身上的大红吉服,显见得与敖宁的那一身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是吉服上绣着的喜字,都是一模一样的图案。她足蹬红玉雕就的凤头鞋,头戴高达尺许的珠冠,虽是蒙了一层长及膝盖的极薄的红色轻纱,却掩不住冠上珍珠那明亮的光芒。
  我心里突然一动,暗自念了个拘风咒,一阵微风轻拂过去,将她头上的那层红纱轻轻掀起。
  众人轻呼的那一瞬间,留在我脑海中的,是面纱下那一双璀璨的明眸,和眸中流露出的智慧与聪颖的光芒。
  这玄武帝心爱的公主,即使是惊鸿一现,却仍掩不住她那一种别样高贵的气度。
  




西海大典(下)

  喜乐声起,早已安排好的龙宫侍女及喜婆鱼贯而出,众星捧月一般,将太素公主迎进殿来。殿中众人乱纷纷站起身来,有的已经屈膝跪落在地,齐声宣道:“恭迎公主千岁驾临!”
  没有跪下去的,只有四海龙王及嫡出龙子龙女而已,论起地位身份,原也不比太素公主差上几筹,因之也无需行此大礼。但不知为何,这一众人等,包括我那父王在内,此时也都不由自主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
  西海龙王排众而出,一张神色慈和的龙脸之上,竟也有了几分家翁的腼腆和羞涩。只见他双手一拱,又清了清嗓,这才开言道:“西海敖丙,恭迎公主多时了。”
  太素公主身子微微一躬,便要行礼,她身边的龙宫喜婆慌着要扶住她,却被她轻轻挣脱,红纱飘拂,仍是拜了下去。喧天的喜乐钟磐声中,她柔和清丽的声音,仍然显得十分的清晰:“太素来迟,有劳父王及众亲族久等了。”
  金冠红袍的敖宁,终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纱,他可有看清他新娘的面貌?然而红纱隐约之中,她的明眸是久久地停驻在他的身上的。听说他们并没有见过面,全凭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但从今日起,她便是西海的龙后,而他将会是她终身的依靠、幸福的来源、荣辱的象征。她将与他一起君临西海,统领水域……或是更辽阔的疆域。
  她也向他盈盈一拜:“有劳夫君。”
  敖宁微一迟疑,眼光转了开去,竟是向着四周扫了一圈。我本能地往夜光身后缩了一缩,不由得望向太素公主。她虽然拜了下去,却不见她的夫君回礼。然而她也只是身子微微一颤,仍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静静地等候。
  他略显失落地收回眼光,望了一眼那高贵端仪的女子,顿了一顿,终于也拜了下去:“娘子辛苦。”
  殿中一片静寂,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着感动欣慰的笑容。想必,鸳侣得谐、神仙眷俦,应是人所乐见之事吧?看这举案齐眉的恩爱,有谁不会相信,他们将有着千载万岁永不断绝的幸福呢?
  若得岁月静好,纵有千载万岁……纵有……
  我悄然从拥挤的人群中撤出身子,踮起脚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那由东海侍女精心绣制的、天蚕丝绵垫就的鞋底,尽可以让我行走无声,静悄悄地走出殿去……如那转瞬即逝的轻风,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
  然而一个我所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叫了出来:
  “小十七!”
  所有人都望向了我,我蓦地转过身来,无比尴尬地对着众人,勉强笑了笑,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已觉失态,但终是按捺不住,神色惶急,又道:“小……十七表妹,你……你……”
  突然之间,我只是觉得可笑。我心中万般愁恨,脸色自然异常,他终是比别人心细,也真的是看了出来。却不知我是想寻着一处安静的地方,独自歇息片刻。难道时至今日,我真会奔出西海鸿飞冥冥?又或是天崩地裂地闹上一场?那岂不是使整个西海大典,东西两海龙族,均沦为三界之中的笑柄?敖宁不知,我已不再是当初那娇嫩不谙人事的小十七了。
  只听一把柔和的声音说道:“看十七表妹面色欠佳,想必是因为今日这殿中人聚集太多,气息沉闷,故此想去殿外散散心罢。不过夫君考虑着实周到,是应该叫上几个侍女跟着侍候的。”
  我的贴身侍女宁香带着其他侍女慌忙过来,惭道:“都是宁香该死,方才只顾着热闹,不曾侍候好公主。”
  我没有理她,只是望向了那个仪态端方的红衣女子。
  太素公主的面容隐没在红纱之后,我什么都看不清楚。然而她是紧紧地倚着敖宁的,她说话不多,然而声音中都似含有隐隐的喜悦。对于这个奇才俊逸的夫君,她该是有着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吧?
  横竖是避不开了,我长舒一口气,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点了点头,任由我的侍女将我小心翼翼地扶回了座上。
  敖宁感激地对太素公主一笑,这笑容虽与爱无关,倒是发自于真心。
  “当——”极悠然动听的一声清响,穿破水波而来,一直仿佛震进了我的心里。我悚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绯色衣衫的总角童子,高高地扬起左手,用一只坠有红色穗子的玉槌,击响了高挂于殿西廊下的一面玉磐。
  感谢上苍,婚庆大典终于开始了。
  
  唱赞、入席、对拜、交杯……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喧闹声。围观的人兴奋得脸上放着红光。
  他和她,全没了太子和公主的矜持,只是含羞低着头,由着人来搓弄。
  也是象凡人一般的要三拜,拜过天地,又拜双亲,他的母亲西海龙后是早就薨了的,她的父王玄武帝奉天帝命去征徼魔界,也无暇来参加最为宠爱的三女儿的大婚。不过天帝为了表示特别的恩宠,派了太白金星前来主婚,那白发银袍笑呵呵的老头儿,倒也真是带来了几分喜气。
  夫妻也终于是要对拜的,自盘古大帝开了天地,阳气上升,阴气下沉,天地方有阴阳之分。而自伏羲大帝与女娲娘娘起始,天地间的万物便也分了阴阳。夫是阳,妻是阴,天造地设,自古如此。这一拜之下,他和她,可再也是挣脱不开的了。
  这样盛大的场面,这样娇美明理的女子,这样被人衷心地祝福着,他终于是有点感动了。不觉也入了角色,脸庞的线条柔和起来,眼角开始有了水一样的温情。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而她,却是痴痴地看着他,虽是隔了一层红纱,却能够相依一生一世。
  仪式总是行不完,这套完了,还有那套。新妇开始敬茶了,自有龙宫里积年的婆子,将众亲眷一个个地引给她看。她温婉贤淑,让人挑错不得。
  行礼、敬茶、赠礼……
  一样一样,总是错不得,一生之中,总得有这么一次。凡人的一生是几十年,龙族的一生,是几万年。然而都只得这么一次。
  
  礼毕,侍女托着金盘,送上一支紫玉钗,钗身长约半尺,衬着碧色缎子,通身晶莹,玲珑剔透。
  敖宁拿起紫玉钗,走向他的新妇。她抬起头,随着他手腕轻扬,众人惊叹声中,只见那方红纱,有如一抹红云凌空飞起,在空中一个柔美的转折,又轻飘飘地跌落在琉璃地上。
  太素公主含笑站在当地,绿鬓高绾,珠环翠绕。裙裳堆迭交重,宛若层层红云萦绕一般。虽是华贵的宫妆打扮,但那从容不迫的高华气度之中,却又隐隐透出几分机敏蕴藉之意。
  敖宁显然有些愣住了,太素公主却浅笑嫣然地走近了他,轻轻牵起他的手掌,嗔道:“夫君,大家入席已久,现在咱们可要给各位贵客敬酒了。”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高声说道:“慢着!”
  众人都是一惊,我也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时,只见一个绝色丽人长身而起,傲然屹立,有如一枝临风琼花一般,说不出的冷艳动人。居然正是随侍在父王身边的夜光。
  夜光的美丽,顿时又引起了一阵惊羡之声,她却毫不动容,却向着敖宁道:“大太子今日大喜,夜光蒙东海龙王恩宠,虽得以叨陪末席,但双手空空,总是不成体统,一时想起此事,倍觉汗颜无地。”
  敖宁一愣,忙客气道:“夫人肯动趾前来,侄儿已是三生有幸,又安敢烦劳夫人?”
  夜光口称汗颜,颜容却是毫不变色,冷然道:“夜光虽出身卑贱,却也知这非份的福德是享受不得的。太子谦辞,夜光却过意不去。”说到“非份”二字,更是加重了语气。
  她话中带剌,自然是在影射敖宁借联姻与玄武宫搭上关系一事。
  西海众人脸上都有些讪意,却又不好发作。
  敖宁脸色一变,但他素来涵养颇深,当下隐忍不发。太素公主却走上前来,笑盈盈地说道:“夫人太过谦了,岂不闻‘君子修德以积福’?三界之中,连天帝都是修德三百世,方才积福而终登大宝的。如我等庸碌之辈,只需勤恳修行,积德养善,又焉知不能享非份之福?只要水到渠成,只怕先前非份,后来倒是本份中事,也未可知。”
  只听父王在一旁低声赞道:“好,不愧是玄武帝亲自教养的公主,果然是机变灵动,更难得是不卑不亢,大有公主风范。真是敖宁这孩子的福气啊。”
  我心里一痛,默然不语,只在心里想道:“不知夜光夫人今日何故出头与大表哥为难?莫非是还记得水玉人之事么?”
  夜光一时无言以答,饶是她冷如锋刀,遇见这不温不火的泥沼,也无从着力。当下也不去理太素公主之言,环视众人,高声道:“夜光身无长物,休道是一钱一物,便是这条性命,都是属东海龙王所有……”
  此言一出,父王几乎被无数艳羡、嫉恨、不解、赞叹的各色目光击得体无完肤,让父王不得不连连苦笑,低声道:“这丫头性情直率,百年来丝毫未变,这样一来,又不知给我树了多少情敌。”
  只见夜光目光一转,接着说道:“再说西海富庶,又哪里希罕我来赠送什么礼物?夜光所长唯有剑术,今日愿以此剑,诚求西海英杰,咱们以剑击助兴,也算是为今日这大典增上几分喜气!”
  此言一出,西海众人,自西海龙王以下,脸色都是大变。
  




金刚密咒

  只听一人朗声道:“夜光夫人身份尊贵,技艺超群,还是先让不成材的属下抛砖引玉,来领教西海英杰的绝世武艺罢!”说话者气量雄浑,显见得中气充沛,虽然声音不高,却震得殿堂里一阵轻微的嗡嗡作响。
  迎着众人眼光,那说话人傲然站起身来,阔步向殿中走去。周围人尤其是女眷们,都不由得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之声。他长相英武,体形高大,立在那里,有如青松凌于群木,比常人竟要足足高出一个头去。他身上披着一套打造精良的黄金连锁战甲,越显得神采奕奕、顾盼生威。正是父王的随身侍卫官,素有“东海黄金将”之称的蟹将军冉锋!
  西海百官中一阵骚动,随即跃出一人,冷笑道:“西海龙宫少志侯焦长折,愿领教东海冉将军的高强武艺!”这出头之人乃是个面色青黄的锦衣汉子,面目狰狞,头上支起两根形状怪异的青角,初一看,与我们龙族的龙角有些相似,但仔细一看,便辨出那角顶有三个小分叉,却与我们龙族不同,原来他是一条蛟精。
  西海龙王望了父王一眼,神情颇有些尴尬,父王倒是神情自若地举起珊瑚杯来,一仰脖子,将杯中玉浆一饮而尽,微笑着拍拍西海龙王肩膀,说道:“老二,你宫中酿酒师系是何方高手?我看这玉浆较之王母蟠桃宴上的琼浆,滋味之美也相差无几了。”
  他眼珠一转,又笑道:“以此美酒,佐此佳宴,眼见刀光如梦,剑影似雪,当真是平生一快啊!”我见西海龙王神情一窒,心中暗自好笑。父王这种态度,摆明了就是要看看热闹,叫这为东道主的西海龙王可如何拒绝?
  只是父王对于日常小事看似放荡不羁,实则遇上大事之时,心思沉着缜密,极具君王风仪。此时他居然乐得观斗,也并无一言阻止,大异平时行事之风。莫非,他也对大表哥此次大张旗鼓地操办喜宴,迎娶玄武帝公主一事不满,因此才不出面阻止夜光与冉锋此举么?
  西海龙王勉强一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求助似地看了看周围:南海龙王聚精会神地拨弄着手上的虎晶斑指,仿佛那上面有着什么世上最为新奇的斑纹,而北海龙王则是大马金刀地仰靠在椅上,一双眼睛就从没离开过夜光的身上。
  冉锋对焦长折一抱长拳,泰然道:“原来是焦侯爷,幸会。”
  焦长折想来对夜光与冉锋的出头挑战极为恼怒,根本也不愿多言,一声断喝:“起!”掌中红光闪动,已是升起了一根通体透亮的长刀,刀身长约三尺,阔似人掌,正自腾腾升起一团团嫣红霞气,显然是一件极为厉害的法宝。
  冉锋的唇边展开一抹笑容,点头道:“嗯,焦侯爷所使的,乃是西海火金所炼的赤霞刀!冉某在东海时,便早已有所耳闻,听说在龙宫十大神兵中排名第九。”
  焦长折阴沉沉的脸上,掠过一道自得之色,道:“算你也有几分眼力。”
  忽听南海龙王说道:“这焦长折道行高深,再加上这柄神兵,只怕大兄的冉将军……”他望了一眼父王,却没有再说下去。
  父王含笑不语,北海龙王却道:“冉将军在四海大有声名,自然也不是无用之辈,听闻冉将军的兵器,竟是自西天释家得来,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父王眼中精光一闪,悠然道:“老四倒是消息灵通,冉锋他曾入佛门释家受戒,也算是半个佛门弟子罢。”
  对于兵器之事,竟是轻飘飘地带过不提。
  西海龙王眼望场中,跺脚蹙眉道:“哎呀,那焦长折是蛟族少子,性子是出了名的急躁,是谁没能拦住,竟让他跑了出来!这殿上值官是怎么当的?只盼点到为止,不要伤了我与大兄两海和气便是。”
  看他神情焦急,倒似是发自内心。
  父王微微一笑,道:“虽是切蹉武艺,但神仙都不能保证一定会万无一失。若是偶然失手,只要没伤到性命,倒也不算什么,老二你不要介怀。”
  我不由得看向了敖宁夫妇,只见他二人并肩而立,都在目视殿中,神情十分凝重。虽是初次相携,神色气度之间,竟似隐有默契一般。刹那间,我心里象是被一根小小的绣花银针,在轻轻地挑剌了一下,隐隐的痛,仿佛一直痛到心底深处。
  突然之间,殿中金芒闪动,一道瑞气冲天而起,却是冉锋已祭出了他的法宝兵器!
  灿烂金芒之中,只见冉锋双足微分,有如一座巍峨高山一般,屹然而立。宽阔平直的肩上,横扛一件模样古怪的兵器。只见它通身竟是由黄金打造而成,而整体的形状却是由一横一竖两根三棱金刚杵构成,看上去虽然觉得古怪,却隐隐透出一种圣洁庄严之意。
  只听有人失声叫道:“降魔杵!”
  降魔杵,又称羯磨杵,相传可消除自身一切罪障,使三昧耶过悉皆清净,使胜共悉地皆得成就,一切违缘碍悉消除无余,一切顺缘所愿善根悉皆增长。一切男女怨敌债主皆令满足欢喜,怨敌消除,也表三摩地无动摇之意。
  据说那直的一只金刚杵代表过去、现在、未来之永恒不变;横的一只代表能横遍十方法界、无所不在之意。金刚杵为断烦恼、伏魔的神圣法器,而十字金刚杵更喻为智慧通达四方、降伏顽冥之力量。
  所有的人都惊叹一声,其中含义之复杂,当真难以言喻。
  只听北海龙王长叹一声,道:“果然是金刚降魔杵!大兄,你东海龙宫,真是人才济济,就连一个侍卫官都是非同凡响啊,小弟们真是望尘莫及了!”
  父王将一枝玉签上插着的玉梨果肉送到嘴里,漫不经心道:“冉锋不过学过几天三脚猫的功夫,又哪里算得上非同凡响了?”
  西天净土诸佛向来以修缘渡世为主,与我们仙界一直是相互礼敬。相传西天佛陀法力无边,有倒彻天地、转换阴阳之能,连天帝也不敢小觑。而佛家修道法门博大精深,与我们仙界道家修行,也是并驾齐驱、各擅其长。然而他们号称是方外之人,为避免三界纷争,佛陀座下,从来不收道家弟子,更不会传修道秘诀。但不知为何,冉锋机缘巧合,曾得遇一位菩萨,竟蒙赐金刚降魔杵,并授以心法口诀。
  而这身兼佛道两家修为的冉锋,居然又被收入东海龙王的麾下。也难怪千年以来,其余三海对东海龙宫一直存有忌惮之心了。
  关于冉锋的来历,我身为东海公主,所知也是甚少。只知道冉锋出自东海蟹族,是于三百年前,被父王带入龙宫的,从此倚为心腹,随侍左右。更以他出色的身手,帮着父王除掉了不少东海龙宫的对头,名震四海。然而三百年来,他的官职却一直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将军,有时甚至要亲自操持贱役,替父王驾驶云车。更难得的是他从不以所受境遇卑微为介,对父王更是忠心耿耿。
  想必四海之中,对此不解者大有人在。
  金光大盛,冉锋的全身轮廓,也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虽只是一名水族骁将,在众仙之间根本排不上座次。但此时却宝相庄严,气势端华,俨如西天护法诸神一般。
  焦长折掌中刀光忽涨,赤霞刀划空而过,卷起一道赤红的光浪,恶狠狠地陡扑过来!
  冉锋双手高举金刚降魔杵,当空尽力挥出,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破!”
  耀目金光泼天而来,赤霞刀红光一闪,似是要抵抗金光的侵袭,然而那金光无边无际,气势雄横,瞬间便将红光吞蚀得无影无踪,唯有那闪闪的金色,笼罩了整个大殿!
  只听“当啷”“当啷”两声脆响,却是那号称龙宫神兵的赤霞宝刀,再难承受金光的重压,居然立时断成两截,跌落在地。
  众人失声叫道:“喔哟!”显得都是惋惜之极。
  焦长折心痛爱刀殒坏,面色更是青黄不定。当下只见他一咬牙根,陡然伸手扯散发髻,满头青发纷纷披了下来。
  夜光“啊”了一声,转身对西海龙王叫道:“不好!这焦长折他要变出原身!这哪里还是技艺切蹉,简直是生死之搏啊!陛下,冉将军原身只是海蟹,如何抵得过蛟龙?”
  西海龙王面色焦急,哪里还顾得上计较她言辞冲撞?只是一迭声地叫道:“宁儿!宁儿在哪里?快叫焦长折住手!莫要伤了冉将军性命!”
  敖宁站在一边,淡淡道:“冉将军自有道行,父王不必担心。”
  只听焦长折尖啸一声, 身上衣服陡然裂开,如蝉蜕一般层层脱落!青光闪处,已不见了那先前瘦高的锦衣汉子,却见一条巨大的蛟龙腾空而起!那蛟龙身长数丈,粗如水桶,体形甚是巨大。幸得宫殿宽广,才勉强容得下它的身子。此时它腾在空中,张牙舞爪,作出种种扑跃之式,一边口中低声咆哮不已,一边用它那有如鸡卵大小的血红双目怒视冉锋!竟似要将他撕得粉碎,才肯善罢甘休!
  冉锋仰头对视蛟龙,脸上毫无畏惧之色,口唇翕动,似乎正在低念什么咒语。那蛟龙突然发出一声狂啸,爪牙齐施,劈面直扑下来!
  冉锋大喝一声:“金刚波罗蜜!” 只见他身形暴涨,幻影闪动,分化出三头六臂的天神形象!金刚降魔杵竟也随之陡然伸长变粗,杵身挥处,激荡起一阵阵巨大的旋风!
  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变,南海龙王站直身子,再难掩饰内心的激动,失声叫道:“是金刚不坏真身!他还念出了佛宗密咒!大兄!你你你,原来你的冉将军当真是修习过佛门秘术!”
  狂风之中,只见冉锋化作的金甲神将巨掌一推,竟将金刚降魔杵平平推出,正好击在蛟龙前爪之上!
  只听一声尖锐的痛啸,那蛟龙前爪上腾起一股青烟,原本青灰的龙爪竟转作了黑灰之色,痛得它忙不迭地将前爪收回,显然是受了金刚降魔杵之重伤!
  原来这金刚降魔杵能令水族忌惮,是因为佛门天生修行的便是降妖伏魔之道,所有佛门法宝,无不令妖怪魔鬼惧怕。蛟龙未证大道,尚是半妖之体,自然也是难以抵挡金刚降魔杵的天然法力。
  但蛟龙生性狞恶,焉能轻易服输?当下又是一声咆哮,另一只龙爪迎面抓来!蛟龙天生爱捕杀生灵,故此爪上含有极重的尸毒。虽是隔得远了,但阵阵劲风之中,我仍可隐约闻到从他爪上传来那股令人作呕的尸毒臭味。若是冉锋被划破一点皮肉,只怕非要吃上大苦头不可!
  冉锋身体周围金光忽涨,形成一道明艳的光圈,竟似无形的铜墙铁壁一般。蛟龙前爪扑上前来,竟然突破不了这道光圈,心头大怒,咆哮不已。龙爪更是拼命向那光圈上冲击撕打,激起阵阵金色火花!
  冉锋傲立金光之内,朗声道:“若我以降魔杵伏你,只恐你心中不服!今日冉某便以空手对你,他日莫要说我是占了兵刃之利!”
  金光闪耀,他低吟梵唱之声又隐然传来,声音之中充满了神秘而详和的气氛,仿佛真有天花散地,万佛礼法。而他的身形陡然又涨上数尺,六只手掌都已有竹箕大小,迎着蛟龙扑来之势,当前两只手掌蓦然伸出,竟将蛟龙前爪紧紧握住!
  他力贯掌心,眉宇陡然舒展,喝道:“忍!”
  所有人不由得身子一震!冉锋其余四只手掌当空探出!雷霆般的暴喝声中,只听那蛟龙惨嚎一声,整个身体竟然都被冉锋有如铁箍一般的四只手掌死死拿出!
  




剑光如水

  他力贯掌心,眉宇陡然舒展,喝道:“忍!”
  所有人不由得身子一震!冉锋其余四只手掌当空探出!雷霆般的暴喝声中,只听那蛟龙惨嚎一声,整个身体竟然都被冉锋有如铁箍一般的四只手掌死死拿出!
  冉锋深吸一口真气,发自丹田之力,大喝道:“疾!”
  那条巨大的凶恶的蛟龙,此时却有如一尾温顺的小泥鳅,被他立直腰身,大力掷了开去!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却是那蛟龙被摔落在殿中地上,尾巴软绵绵地动了两动,似乎还要挣扎起来,但最后终于垂了下去。
  敖宁失声叫道:“长折!”
  从西海百官中奔出一人,相貌与那焦长折极为相似,他先是扑倒在蛟龙身上,连声哭叫道:“长折!长折!”见那蛟龙毫无声息,当下旋风似地转过身来,一指冉锋,眼中怒火闪现,厉声道:“好!好!你们东海来人居然打死了我的幼弟,我海蛟一族,势不与汝等共生!”
  冉锋身上金芒收敛,身形也渐渐缩小,恢复成常人模样。他神情如常,只是脸上隐现汗意,显然方才激战,消耗元气甚多。他面对那人指责,不卑不亢道:“说道是比武切蹉,在下便不会夺人性命。我们东海男儿言出如山,决不会象有些人一般,出尔反尔,置两海龙王御令以不顾,仗着先天原身强健,便想来欺负弱小族群。”
  那人不禁一窒,但听说焦长折性命无忧,也顾不得计较冉锋言语,急道:“那长折他、他怎么……”
  冉锋淡淡道:“焦侯爷方才消耗体力过多,但他性子急躁,若知是败在在下手中,只怕他会不顾身体安危,还要跟在下缠斗下去。在下远来是宾,不敢欺客,故此方才顺便念了昏睡诀,让侯爷先沉睡过去,方才得以保全他真元无损。”
  言毕,他向四面一揖,缓步退回父王身边,仍然是气度沉毅,丝毫不变。其磊落坦荡之风,倒也赢得了不少敬仰的目光,其中不乏西海之人。
  我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敖宁,只见他目视冉锋,颇有赞赏之意,但又有着些微的怅惘和惋惜。倒是太素公主从覆着的红绢纱下,悄悄伸出一只纤手,轻轻地握了他的手掌一下,又悄悄地收了回去。
  敖宁似是吃了一惊,回头看了她一眼,感激地笑了笑。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东海黄金将果然是名不虚传,实让我等大开眼界。素闻东海龙王爱姬夜光夫人,法力高强,容貌出众,号称水族第一神女,不知可肯赐教汉女否?”
  声音清丽,令人闻之心神一荡。北海龙王双眉一扬,眼中浮上一缕喜色,道:“嘿嘿,光听声音,便知又是一个美女!”南海龙王失色道:“汉水神女!你…… ”
  那被称为汉水神女的女子格格一笑,款步走出人群,口中笑道:“汉女修炼也有些年月,夜光夫人,久仰了!”
  她身着淡碧衫子,外拥湖青丝帛,高鬟妙发,风姿绰约。长而纤细的两弯蛾眉下,一双眸子如烟波般迷离,甚是妩媚动人,果然也算得上是一个绝世佳人。
  南海龙王急道:“汉水神女,你是孤礼请而来的嘉宾,却要与我大兄的爱姬争斗,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孤的罪过么?”
  那女子傲然道:“汉女不过借着切磋一次技艺,看看夜光夫人这水族第一神女的名头是否浪得虚名罢了,难道两位龙王还不允许么?”
  南海龙王一时语塞,又转向父王说道:“大兄,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父王微笑不语。那女子却不理众人,叫道:“夜光夫人,还要汉女再次相请么?”
  父王目视那个女子,凑近我耳边,奇道:“咦?原来是汉水神女宵光,这是个得道很早的水族女仙,并不是西海中人啊?”他想了想,点头道:“唔,想来是夜光的第一神女名头触怒她了,便要与夜光比试。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脸上显出一抹笑容来,竟然好整以暇地又端起酒杯来,饶有兴趣地注视殿中。
  夜光衣袂轻动,已飘然下到了殿中。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在东海我与夜光相外日久,但她那种迥异常人的美丽,从未因日久而显得有丝毫逊色。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更加深了一种奇异的娇艳。
  她淡淡看了汉水神女一眼,道:“多承神女指点,还望手下留情。”
  宵光又是格格一笑,神情慵懒诱人,道:“汉女可就不客气啦,夜光夫人,你也切莫对我手下留情。”
  言辞倨傲,内中讥嘲之意,极为明了。
  夜光脸色平静如恒,手按腰间悬挂着的宝剑剑柄之上,淡然道:“承让。”
  众人哗然,齐齐望向夜光。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失望之色。蚌女夜光性情刚烈,四海皆知。本来大家以为汉水神女这番言语,会将她激得当场发作,谁知她竟然十分平静。唯有我心里暗叫糟糕,便知这汉水神女挑畔之辞,已是让夜光心头震怒。而以我对夜光的了解,便知她性情并非一味鲁莽,且在对临大敌之前,会格外的冷静沉着,务求必胜。若是个轻易动气的粗人,想必也不会被尊为水族第一神女了。
  夜光站立当地,静默不语。层层彩色衣衫无风自动,宛若鲜花绽放。映着她沉静安然的面容,越显得眉如翠羽、鬓若墨裁。似乎从肌肤腠理之间,都散发出那种慑人心魄的美丽光华。
  宵光上下打量了夜光几眼,脸上渐渐有些妒怒之色,冷哼一声,身子凌空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两道宽广的翠袖蓦然向后拂出,袖中隐隐传来呼啸之声,渐渐凄厉响亮。殿中虽是点着无数的夜明珠,但在她翠袖飘拂之下,一层层的薄雾渐渐升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浓,那些珠光竟仿佛都被这些雾气遮住,黯然失去了明亮的光芒。那一瞬间,整个宫殿竟然都隐有烟雨将来之意。而那清丽动人的汉水神女,竟然也在这薄雾之中失去了踪迹。
  南海龙王赞道:“‘汉川烟雨’!这种法术一旦施展开来,任是再厉害的神仙妖魔,也是看不清施术者此身何在。汉水神女司职水神,果然是善用水系之妙!大兄以为然否?”
  我心里立时警觉起来,不由得看了这个大姐的公公一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虽是数他外貌最是谦和,实则他每一句言语之间,都是大有深意。更进一步想,只怕汉水神女此举,也在他意料之中。先前听闻说汉水神女是他请来的客人,她与西海并没有什么交情,为何会随他一起来到西海呢?说不定……说不定她本无意于西海之行,倒是因为他的极力促进……
  我心里突然升起了股寒意,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父王。
  父王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脸上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说道:“是么?”
  夜光双足一顿,身形曼妙,有如杨柳迎风轻摆一般,也飞上了半空之中。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却见夜光双手箕张,中指相抵,眉心间白雾陡生,凸现出一颗米粒大小的莹白圆珠!
  她双手突然一合,眉心那颗白珠突然光芒大盛,白光有如利剑一般,直剌入云雾之中。远远只见一条白色光带左冲右突,瞬间便将白雾划得支离破碎!
  只听汉水神女娇叱一声,反手擎出她的随身法宝“芷兰剌”,翠色闪动,疾剌过来!
  夜光双眉一轩,反向她迎了过去!二女相遇,更是互不相让,当即斗在一起。
  两人俱是水族神女,虽则汉水神女早在先秦之时,便已修成正道,且被天庭封有神职。然而夜光却也是不世出的修道奇才,天资聪颖,又致力于修行,其修为自然精深。此时两人相遇,各怀忌惮,自是用尽浑身解数,定要分个胜败出来。
  夜光是水族中号称第一美人,宵光也是公认的美人,二人衣饰也甚是讲究,此时空中相斗,衣袂飘飘,凌风御波,当真姿态优美无伦,直看得一众人等如醉如痴。
  忽听宵光“啊”地一声大叫,身子犹如断线风筝一般,斜斜向后飞出,终于蓬然一声,跌落尘埃。虽不至于摔得鬓乱钗横,但那副模样也是甚为狼狈。
  夜光衣袖一敛,降落在地,淡淡道:“承让。”也不再看满面怨毒的汉水神女一眼,转身便走。
  忽听宵光娇喝道:“哪里走?”原是倒在地上的身子忽地坐起,手腕一扬,一抹紫色光影脱手而出,疾奔夜光背心而去!
  那紫光在空中蓬然散开,原来是一朵碗口大小的紫色芙蕖,与平常花朵所不同的,是这朵芙蕖的花瓣十分尖削,随着在空中飞速地旋转,闪动着紫色的磷光,一看便知是一件极为歹毒的法宝。
  夜光本来隔宵光极近,事起仓猝,哪里还来得及?眼看着那朵紫芙蕖便要击中她的背心要害!她彩袖一挥,背后忽生白雾,隐隐可见背心处竟然闪现出一颗硕大的莹白圆珠!
  西海龙王吓得龙脸变色,叫道:“不可伤人!”
  众人惊叫声中,忽见空中青光一闪,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物,“当”地一声,与那紫光击个正着!那朵紫芙蕖竟似不胜其力,反在空中一转,斜斜向旁飞去。那道青光紧随其后,逼得紫芙蕖飞舞不定。末了竟以那朵紫芙蕖为中心,划出一道极圆的青色弧线。
  整道弧线瞬间发出青光,齐刷刷投到中间那朵紫芙蕖上!只听宵光惨叫一声:“不要!”
  青光停驻在半空之中,只是不断晃动,却不再兀然下击。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竟是一柄精巧的短剑,那道青光便是这柄短剑发出的光芒。
  只听哗然一声轻响,那朵芙蕖再也抵挡不住剑光,颓然软倒,片片花瓣刹那间飘散开去。宵光伏倒在地,尖叫道:“紫姑!”
  而那柄短剑却嗖地一声,失去了踪迹。
  西海龙王这才轻舒一口气,但仍不满地望了南海龙王一眼,显然是怪他带了这汉水神女过来,险些伤了东海龙王的爱姬,酿成大祸。
  夜光背后白雾散去,那颗圆珠也消失不见。她转过身来,柳眉倒竖,眼中火花闪溅,喝道:“什么汉水神女?真是无耻之徒!” 纤手蓦然挥处,只听铮然一声,清如凤吟!众人精神大震,眼前一亮,却见夜光已拔出了她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
  剑身长约三尺,却只有两指宽度。通体青莹,锋刃轻薄。剑光闪动之间,便如是潋滟轻漾的一泓秋水。可那剑光又是如此的柔和,仿佛是最细密光亮的一匹青色锦缎。
  然而剑光流转之间,却似乎隐隐含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无穷力量。让人对这一柄秀丽轻巧、柔和似水的长剑,不由得不油然而生敬畏之情。
  只听北海龙王“咦”了一声,道:“这剑光,好生熟悉,倒与方才那柄短剑的剑光颇为相似,莫非方才是夜光自己放了飞剑不成?方才……方才……”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龙头,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那颗砰砰乱跳的心,到此时几乎跳出腔子来。
  不错,方才发出飞剑救人的,正是我这端端正正坐于东海龙王身侧、温良婉柔的东海十七龙女。
  




秋水望鱼

  而那柄来去如飞的短剑,此时正稳稳藏匿于我的袖中。
  
  夜光宝剑一挥,剑气如虹,直追宵光而去,显见得是动了真怒。宵光吓得脸色惨白,也顾不得哭她那朵紫芙蕖,当下一按殿面,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剑光如影随形,只是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追一逃,整座大殿衣带风生,我们只看得眼花缭乱。
  宵光追得急了,只得回身一拂翠袖,袖底飞出两根长长的丝带,灵蛇般矫然缠上剑身,想要挡上一挡。
  夜光哪里放在眼中,当空宝剑一挥,只听“唰”地一声轻响,两条丝带应声断成六截,飘然落在地上。夜光冷笑一声,叱道:“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宵光大惊,一边在空中尽力奔逃,一边大叫道:“西海太子!你当真是见死不救么?”
  夜光一咬银牙,手中剑光幻出满天光影,眼看便要将宵光笼于剑影之下!
  忽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却见二女之间,突然插进了一个身着灰衣的老人。他身子一侧,已将宵光挡在身后,面带微笑,迎向夜光如疾电般飞来的一剑!电光火石的瞬间,却见他逢灰白色宽袖之中,伸出两根苍虬交结的手指,只是轻轻一动,竟然生生夹住了夜光的剑尖!
  夜光在空中的来势一窒,用力想将剑拔出来。孰料这个老人两根苍老的手指,却有如生铁铸就一般,竟然难以拔动分毫。她性情遇强愈强,当即娇叱一起:“入!”丹田真气已力贯剑身,待要强行将剑拔出!
  那老人微微一笑,手指松开,尾指却似不经意地在剑身一拂!夜光如遭雷震一般,手腕一抖,几乎要拿捏不住剑柄。
  老人站立当地,目视夜光,微笑道:“夜光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宵光神女纵有不对之处,你也不能赶尽杀绝,让我家主人下不了台哪!”
  夜光脸色一白,随即一抹嫣红从颊上一闪而过。她强咽下一口翻腾的真气,剑身“唰唰”连挽两个剑花,方才立定身子,冷冷道:“荒山老妖,果然名不虚传!方才夜光遇险之时,若得三老出手,想来必不当死。”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其实我早已认了出来,这个出手不凡的老人,正是神荒三老之一。方才我听着父王与几位叔父说话,已是对这三个老人略有了解。
  原来这神荒三老的前身,乃是大离神州一处山中,天然生成的三株槐树。因为长年汲取日月之精华,终于在三皇五帝的大荒时代修道初成,并为轩辕黄帝所用。当年蚩尤谋反,轩辕黄帝御驾亲征,便是他三人跟随黄帝身后,以其高强的法力,歼灭了蚩尤军中数万计的铜头铁臂的大力怪物,立下了赫赫战功。
  后来黄帝得道,乘龙归天之际,曾要带他三人前往。但他三人醉心于修习“玄若功”中难以逾越的“天清”境界,竟然连身登仙籍都不放在眼里,当下婉言拒绝,仍是留在人间之界。
  数千年来,他三人只是偶尔出手,所歼灭的不是积年老魔,便是慑人妖兽,极为惊世骇俗,声名愈发响亮。故此虽不在仙藉,但三界中人对他们的敬畏仰慕之情,不逊于对待天界名宿。然而,虽然他三人的名号在三界广为流传,却少见其踪。据说他们一直都隐居在昆仑雪山之下一处名叫“积□”的地方,秉汲天地灵气,苦苦寻觅超越“天清”境界的修道方法。
  此时再现世间,却是以西海太子仆从的身份。而且只是偶一出手,也不见有多大动作,便制住了号称水族第一神女的夜光。其实力之雄浑,确实是令人惊服。
  然而夜光性情宁折不弯,她恼怒神荒三老对汉水神女的庇护,当下便直言说了出来。那老人一怔,本来白里透红的脸色,此时红得更深了一些。
  父王神色一变,不觉隐隐带上了焦急之色。
  却见那老人脸色红了一红,但旋即恢复正常,反而哈哈大笑道:“素闻水族第一神女夜光,性情刚烈,向不畏人。荒云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虚。这千年以来,人人都知我兄弟乃是树妖修炼得道,虽是背后叫我们老妖精,当着面却偏要称一声老神仙。敢当面叫老夫为妖的,还只有夜光姑娘你一人呢!”
  父王吁了一口气,低声道:“原来这是荒云,神荒三老荒山、荒海、荒云,这荒云排在最末,居然都有如此实力,了不得、了不得!”
  夜光注视荒云,只见他神情坦然,心中对他功力也是大为佩服,当下也是嫣然一笑,道:“不过前辈这个老妖,却比老仙更值得让夜光钦佩!”
  另二老已站在人群最前列,闻言与荒云一起仰天大笑,意极雄豪。
  荒云眼光转到夜光手中宝剑上,问道:“请恕老夫眼拙,姑娘手上所持神兵,可是上古传说中,能驱邪魔、增修为、具异能、暗含天地玄机至理,号称四海第一宝器的秋水剑么?”
  我虽是与大部分人一样听得莫名其妙,然而年龄较长的耆老名宿之间,却起了一阵莫名的骚动。四海龙王俱是骇然失色,父王更是失声叫道:“什么?这就是秋水剑?”从他们的神情来看,竟然都是听过这神剑之名的。
  夜光也奇道:“什么?这是秋水剑?”
  荒云脸色一变,问道:“难道姑娘竟不识得此剑么?那姑娘又是从何处得之?”
  夜光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荒云面上浮起奇异的神情,叹道:“秋水剑、秋水剑,当年老夫兄弟尚是弱冠少年,秋水姬便已手执此剑纵横大荒,而使宇内臣服。秋水姬……那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一个女子……如今剑在人亡,怎不叫人感叹!”
  神荒三老中另一老接过去道:“秋水望鱼,形影不离。秋水剑既已出现在夜光姑娘手中。,望鱼剑必在附近。大哥,方才那柄短剑,莫非就是望鱼?”
  汉水神女宵光本来正手捧紫芙蕖残骸,躲在一边伤心哭泣。闻言站起声来,凄声叫道:“正是望鱼剑!若不是这该死的望鱼剑,我苦心修炼五百年的紫姑花,也不会毁于一旦!”
  我心头砰砰直跳,下意识地按紧了袖底的短剑。
  当初那个神秘的绿衣女子,将这一长一短两柄古旧的宝剑赠送于我,又传我驭剑之术,只说是庆我百岁寿辰。虽然她再三叮嘱我不可对外人言起,我也一直谨遵她言。但我只当她是父王故交,这对宝剑不过是寻常宝器罢了,故此并未在意。
  后来,因我人小力弱,而夜光又无称手的兵器,故我将长剑暂借夜光夫人使用,只随身携带短剑。剑柄上本亦刻有篆字,但年长月久,字迹已然模糊,我亦并不知这宝剑有何来历。此时听三老言语,似乎这宝剑原来的主人,竟还是大大有名。
  却见神荒三老中最年长者叹了一口气,说道:“陈年旧事,说它做甚?当日秋水姬身亡之后,双剑不知去向。三界中都传说宝剑通灵,另去投奔名主去了。孰料最终是落在夜光姑娘手中,也算是不辱没此剑了。”
  夜光神色怔忡,似乎正在思索某事,对他之言竟然没有回答。
  荒云接下来道:“早在五百年前,我兄弟就听闻说,蚌族之中,出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小女娃儿,虽是自行修习,却大有所成。水族之中英雄辈出,却大多比不过那女娃儿。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唉,夜光姑娘,所谓良材还需良工琢,你虽是美玉,但若得投名师,只怕更是能大放异彩。”
  夜光醒悟过来,微笑道:“前辈过奖了。”
  他说到这里,扫了一眼殿内,接下去道:“老夫三兄弟这数千年来忙于修行,门墙阋薄。但良材美质,又岂是这般容易便能求得?今日老夫见你颇为投缘,你若是不嫌弃老夫三人才疏艺浅,而愿投于我等门下,老夫敢说百年之内,以姑娘天资聪颖,只怕成就之高,当不止是水族第一神女哪!”
  说到这里,他目视夜光,神情中大有期许之意。
  而旁观众人闻之,不由得都是大吃一惊。
  以夜光之天资,再加上三老的倾囊相授,荒云所描述的美好前景,绝不是水月镜花。然而若真的投入神荒三老门下,则夜光再也不能为东海龙王效力。
  经此一役,冉锋与夜光固然是体现出其惊人的法力剑术,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神荒三老的实力更是令人不敢轻觑。西海实力,固然不及东海,但此时气势却隐然已与东海相以抗衡。夜光本是蚌族公主,若她再投于西海门下,蚌族势必也要依附西海,则东海实力更是要大大削弱。
  人人皆知夜光乃是父王宠姬,但并无真正龙妃的名号,也未正式册封。她又并非出身龙族,龙后之位更是遥不可及。若能成为名扬三界的神荒三老的唯一亲传弟子,则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一时之间,无数道目光都直视夜光,要看她如何抉择。
  各色目光交织之中,夜光仍是嫣然一笑,恍若春花绽放一般,异常娇艳动人:“多蒙三老看重。人生一世,名利权势不过是过眼烟云,唯得一知已足矣。东海龙王,乃是夜光平生唯一知已。情深意重,不忍背弃。”
  言毕盈盈一拜,后退几步,仍是站在了父王身边。
  殿内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惊愕莫名。
  神荒三老眼光交集,掩不住脸上失望之色。荒云勉强笑道:“人各有志,夜光姑娘既然情深义重,倒是老夫兄弟唐突了。”当下讪讪地退了回去。
  西海龙王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大声道:“开宴!奏乐!”
  乐声悠扬,残留果品被侍女收拾下去,新一轮酒菜川流不息地端了上来。席间觥筹交错,气氛顿时有所缓和。
  父王拈起一双白玉箸,望着我叹了一口气,说道:“嘿嘿,敖宁倒是导演的好戏。看不出我二弟,还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这才是真正的神龙之子啊。”
  我不解地问道:“我们兄弟姐妹,俱是父王后代,难道还算不上是神龙之子么?”
  父王扫了一眼四周,见那些客人们正喧笑不息,这才低声缓缓道:“小十七,三界之中,但听得有‘龙生九子’之说,这九子分别代表龙的九个种族,乃是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他看了我一眼,又低声道:“只是众人不知,神龙共有十个种族,第十子便是龙子。若无真正的龙子,则神龙一族又何称神龙?”
  我有些不敢置信,道:“但是,但是四个哥哥的母亲,可都是真正的龙族啊,怎会生不出真正的龙子?”
  父王摇摇头,道:“我也道她们出身龙族,其中定然会有一人会诞下真正的龙子。孰料天不随人意,你的四个哥哥……”他见我还是意存犹疑,便道:“小十七,真正的龙子,头上龙角乃是闪闪的金色,可是另外九子,却都是青灰色的龙角。”
  金角?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发鬓之间的龙角。我的龙角……
  父王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感觉到他宽厚的龙掌,在我的两只小小的丫形龙角处停顿了一下。只听他轻声道:“小十七,你猜得不错,父王这么多的儿女,唯有你,才是真正的神龙。”
  
  




神龙之女

  我如遭雷亟,一时竟怔在了那里。
  父王爱抚地触了触我暗金色的小龙角,叹息道:“当时你母亲身怀有孕,父王心中忐忑不安,又希望她能诞下真正的龙子,又害怕生下的仍如你哥哥们一般。直到你出生那天下午,父王还在正殿徘徊。突然从远处的海水之中,隐隐传来一阵阵悠扬的仙乐之声,我的鼻子突然闻到了了一种异常芬芳的香气。
  我心中一紧,因为据说当初我降生东海之时,便是一样地有仙乐香花出现。莫非上苍垂怜,真的给了我一个神龙之子么?我运起法眼,凝神一看,远远见一道虹光闪入你母亲的寝宫!父王一下子便认出来,那正是传说中的神龙灵光啊!我便知是西方琉璃世界中,有真正的神龙精魄投入我东海龙宫了!我心中狂喜,想着东海终于后继有子啦,也顾不得叫人,一路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刚奔到宫门口,便听得一阵响亮的哭声,却是你母亲已诞下了孩儿!”
  “我激动莫名,也顾不得产子秽污,当下便想着要撞进去,却被龙婆拦住,只听她道‘恭喜龙王陛下,又多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有如一桶凉水灌顶而下,我全身都变得冰凉透心。
  为何竟是公主?这明明是上苍赐我的神龙之子,怎么却变成了女儿之身?我龙宫万年以来,龙女虽享尽荣华,却并无实职。
  唉,小十七,父王当时心中沮丧失望之情,当真是无以名状。故此你诞生之后,我对你们母女都颇为冷淡。及至你慢慢长大成人,寻常我冷眼看去,也不见你有何过人之处,与我其他那些只顾玩乐的女儿不同的,不过是心地善良、性情柔顺而已。而这又恰恰是父王所不能认同之处。想我东海富甲水域,地位尊崇,三界之中,不知有多少妖魔神怪在暗中觑测图谋。未来的东海之主,必然要是有大智慧、大见识、才智通达、坚忍勇毅之人。若是一味柔顺,又如何能保我东海大业?
  虽然在你百岁寿辰之时,天机宫以捏骨揣相而著称的天机子,曾惊赞你品格高贵,万中无一。然而父王一直心中失望,亦并未因此对你加深半分宠爱。只到,只到你居然大胆放走了那条鱼精白秋练……”
  他爱怜地摩挲着我的小角,龙眼里满是笑意。
  我脸上一红,撒娇地用小角一顶他的龙掌。父王“哎哟”一声轻呼,脸上笑意更浓了,道:“你这孩子,放了也就放了,父王又没有怪你……不过这样一来,父王倒象是重新认得了咱们的小十七,原来小十七也不是一味的胆小怕事啊!”
  我脸色通红,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他又叹了一口气,慈爱地望了我一眼,神情中却隐隐浮起一丝担忧之意,说道:“小十七,想来你也看得明白。咱们神龙一族,自洪荒时代由天庭分封以来,便一直固守四海之地。父王四兄弟各镇一方,数千年来,虽然大家表面上和气得很,实际上明争暗斗一直不息。若不是因为这微妙而错综复杂的关系,你的大姐也不会嫁到南海龙宫。”
  他顿了一顿,又道:“十七,敖宁这孩子,智谋才干,在四海龙子之中都是佼佼不群,何况他又是西海太子,父王原也很是看好……你对他的心意,父王是过来之人,又怎会看不明白?”
  我心里一惊,急道:“父王……”
  父王摆摆手,柔声道:“小十七,敖宁胸怀大志,才貌出众,或许确是宇内难得的奇男子。但他心中羁绊太多,恐怕反而不能一心一意待你,并非良人之选……”
  我抬起头来,颤声道:“父王,你……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父王又叹了一口气,住嘴不说,反而拿起案上酒杯,一仰脖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只听他喃喃道:“敖宁这孩子,倒底还是年轻了些,不明白厚德以载物的道理。唉,以后四海安靖,只怕是有些难了。”
  我回想父王入西海龙宫时的盛况,想起那绝世的美人夜光和英雄冉锋,凡此种种,无不是强似过三海的龙王。几乎没有水族会不认为,父王的荣华富贵均来自于东海的富庶。相比之下,其他三处海域就逊色许多了。
  大表哥他少有大志,希望有一天能称雄水族,使四海归一。又怎能不对东海怀有觑测之心?他不肯娶我,当是明白以我东海龙女的身份,并不能助他统一四海。而作为伏魔大帝的女婿,则是容易了许多吧?
  现在,他终于娶到了天庭的公主,离他的梦想是否会更进一步了呢?
  一时之间,只觉得心里有千缕丝、万道麻,越是理、越是理不清。一丝丝、一缕缕,层层缠绕上来,心被捆得紧紧的,只是透不过气,也说不上来。
  
  忽听夜光笑道:“这是一道什么菜?怎么如此讲究?”原来却是四个侍仆,手中托盘之上,俱放置有一只白玉盅,犹自腾腾地冒出热气。虽是不曾揭盅,但闻那香气,便觉甘美怡人,令人口舌生津。
  一个鱼头人身的黑衣侍仆躬身陪笑道:“禀夫人,这是西海名菜白玉血燕羹,是由千年软玉作盅,血燕精髓为主,加以灵芝仙草熬煮而成。不但味浓香美,而且培植精元,最是滋补不过。是我家龙王特地吩咐御厨为各位嘉客准备下的。”
  南海龙王呵呵大笑,道:“不错不错,早听闻二兄宫中有此奇物,今日得以品尝,真乃平生幸也!”
  西海龙王笑道:“只是此血燕髓极是难得,剔透一百只血燕方能积上半盅,西海血燕数量不多,而千年软玉盅也非凡物。本王让下人们准备一月有余,方得些许,还望各位见谅。”
  那鱼精侍仆手中托盘端着一只白玉盅,先送到父王跟前。那白玉盅看上去极是精巧,极具名贵,却只是作为盛器之用。料想此内所盛,必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佳肴。
  那鱼精侍仆单腿跪下,手举托盘,恭声道:“请东海嘉宾品尝!”
  父王含笑点点头,刚说得一声:“先放到桌上也罢……”说是迟,那时快,只见那鱼精侍仆飞快地将白玉盅盖一掀,一团似灰似黑的烟雾升腾而起,瞬间便向四周散开!
  烟雾弥漫之中,只听夜光尖叫一声:“这是妖蜃!烟雾有毒!”却见金光闪动,兵器交集之声不绝,却是冉锋已与那鱼精交上了手。耳边听闻众人惊叫连连,却是已有人受了蜃毒!几乎与此同时,场中几处连连升起毒烟,显然妖蜃并非仅在此一处显形。
  白光一动,却是夜光又祭出了那颗莹白色的珠子——她的本命法宝定元珠。定元珠本来也有避毒之用,然而此时烟雾却是越来越浓。那珠子能有多少光芒,渐渐被烟雾遮弊。只听身边桌椅倒地之声连绵不绝,显然是中毒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而兵刃声、喝呼声却此起彼伏,其中竟然也有敖宁的声音。原来是座中法力高深者,虽略中蜃毒,毕竟还能勉力支持,当下各拔法宝,与妖蜃们斗在一起。也不知那些妖蜃竟从何处潜入,它们是海中臭名昭著的水族,善放无色无味之毒烟迷人心智,甚至是夺人性命。海边渔人出海,往往会看见海之尽头有楼阁亭台,却不知便为妖蜃吐出毒烟所化。往往以为见着了陆地,欣然前往,却正好葬身蜃腹。它们又极善变化之术,兼之不事生产,无以为生。所以族中大多是从事杀手之业。
  它们本属鲸类,化为鱼精模样,便是同为水族,一时之间也辨别不得。此时猝起发难,更是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动乱甫始,我已被父王一把拨到背后,陷入众侍卫围护之中,自然是没有什么危险。父王自己却凛然站于正前,一边击退攻过来的妖蜃,一边发布号令,指挥众侍卫加入战团。我站在正中,正在惶然四顾,却陡然看见一抹黑烟,自父王座前悄悄升起。妖蜃?情急之下,我只叫得一声:“父王小心!”一把推开挡住我的一名侍卫,和身斜扑上去,张开双臂,紧紧地将父王搂在怀中!
  只听一声清吟,一道青光从我袖底飞出,照得四周顿时一亮!它在空中一个回旋,划出一道极为优美的弧线,只听“刷”地一声,暗红的点子四溅开来!却是那扮作侍仆的偷袭者,叫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整颗溜光乌黑的鱼头腾空飞起!手中兀自紧紧握着一柄分水剌,身子竟也是稳稳地站立不倒。
  只听好几人异口同声惊叫道:“是望鱼剑!”
  那道青光在我的头顶骄傲地盘旋着,仿佛是我最忠诚的卫士一般,它是那样的灵动而眩目,有如秋日里澄静的水波,又如一道最为美丽的青虹!
  而我整个身体,都被笼在了淡淡的青光之下。望鱼剑飞旋时带起的剑气,吹动了我鬓边的柔发。在这宁静而美丽的青色光芒中,我看见了大表哥敖宁。他隔我只有数步之遥,衣衫已然凌乱,他虽是目视着我,却满面惊诧之色。
  只听一人失声叫道:“秋水姬!”
  却是神荒三老中荒海的声音。
  
  又是一声凤啸般的清吟!随着夜光的惊叫声,另一道青光陡然升起,破空而来!
  原来却是那柄秋水剑,它如有灵性一般,从夜光手中脱手飞出,奔上半空,与望鱼剑紧紧合在一起!
  双剑锋刃紧合,剑尖指天,在半空不断旋转,竟收敛了青色的光芒,却泻出大片大片银白色光辉,有如巨大的光罩,将我与父王罩在其中。
  那些灰黑色的毒雾一触剑气,当即“哧哧”有声,化作一团水气,瞬间消失无踪。
  




东海龙神

  铮然一声,双剑分离开来,凌空化作两道银色的长虹,穿越在金碧辉煌的殿梁之中。那美丽的银色光芒,甚至照亮了整座西海龙宫。
  就在那神秘而美丽的银色光芒之中,许许多多陌生而纷繁的场面、人像、刀光剑影,有如人间夏日点点的萤火一般,争先恐后的,从我那的心底飞快地冒了出来,映着深蓝的旷廖的底子,闪动着晶亮的光芒。
  我仿佛是熟悉的,但又什么也记不起来,用力地摆摆头,再想一想,头脑里干脆就是一片空白了。
  然而出现次数最多的,却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影。虽然当我想起来时,仍然模模糊糊,不知为何,印象却极是清晰,令我不能忘怀。
  她身穿杏色广袖合欢衣,系流云飞霞裙,裙裾衣袂之上,都绣着隐隐的暗色榴花纹路。衣裙外面,还笼有一袭轻柔细软的雪白狐裘,衣饰极为华贵讲究。
  那一把乌黑如云的秀发,被巧妙地梳起高高的望仙鬟,却只簪有一枝玲珑精致的珠花。黄金打就的小小花络之中,垂下一串冰蓝色的碎玉。衬着她弯月般的眉,花萼似的唇……然而清丽容色之中,却又透出几分高贵娴雅之气。
  她的手中尚执有一卷书简,另一手负在身后,含笑幽然而立。我虽明白她只是心中幻影,但远远望去,却是婀娜翩跹,令人不由得不大为倾心。
  我怔怔地站着,一时之间,也浑然忘怀了身外万物。脑海之中,便只有这个美丽的倩影,仿佛记起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又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但终是想不起来。
  随着两道银光的不断穿梭,妖蜃们纷纷被斩于剑下,而且俱是被一斩致命!一时之间,殿中血肉横飞,惨叫不绝。虽然惨烈有如阿鼻地狱的一幅场景,但映着那淡淡的银白光芒,却显出一种奇异的祥和与宁静来。
  终于,银光忽敛,双剑合一,化作一泓青光,飞落到我的面前。随着“当啷”一声轻响,却是双剑跌落于我面前的地上。
  我本能地拾起双剑,我的指尖传来了金属冰凉的触感,但这种触感,又与我所熟悉的那些兵器不同,让我心中微起异样之感。
  这据说是绝世神兵的双剑,我却一直视若等闲。长剑送了给夜光,短剑虽是没有送人,但因为不喜欢舞刀弄枪,我行走人间之时,甚至是经常将它随意地丢在客栈等地。只在与严素秋去李府“降妖”之时,才将它带在身边。
  只到今日一役,它们突发护主,一举歼灭妖蜃,方才让我有心将它们重新审视。
  然而这一双古朴无华的神剑,却被那暗色陈旧的剑鞘,悄然收藏了所有艳异的光芒。鞘上嵌着的两颗绿松石,是最忠诚的守护者。如洗尽铅华的绝代丽姝,如终老于林的山乡隐客,藏起来的不仅是那瞬间的惊艳,还有曾经的沧桑情怀,和泣血的传世绝唱。
  若它有灵能言,一定可以告诉我,那每一缕磨旧的花纹、每一段湛青的剑锋之中,曾隐藏过怎样惊动天地的故事罢?
  我突然浑身一震,觉得周围气氛极其异常。慌忙回过神来,举目向四周一望,心里倒真的吓了一大跳。
  殿中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在我的身上,只是其中含义各异。父王若有所思,夜光惊愕莫名,西海龙王如释重负,南海龙王竭力平静,北海龙王好整以暇,敖宁……敖宁的神情,却是惊讶之中,微带着一丝失落。
  然而最为古怪的,却是神荒三老的神情,尤其是荒海,他一扫先前那种安详端静的仙风道骨,倒显得有些失神落魄。他们三人看向我的眼光,带有几分愤怒、几分惊诧、几分置疑,甚至是……几分畏惧?
  我再一转眼,却对上了另外两道清澈得让人无法循形的眸光。她平静地凝视着我,神色淡然,然而在她清奇的眉宇之间,我还是看到了一缕隐隐的奇异的忧色。
  那正是太素公主。
  我不知道这位玄武大帝的公主,究竟知道了多少关于我的事情。我只是隐隐地觉着,在不可预知的未来里,我与她,注定会再次相遇和交锋。
  只听荒海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她的魂灵早已消散……她……她……”荒云奇道:“什么?”荒海不理,径自转过头去,向着荒山,急切说道:“大哥!她……”
  只听荒山断喝一声:“住嘴!东海公主为龙王之女,又系龙神传人,自然身份高贵,故此秋水望鱼二剑愿为其所驱使,又有何令你如此不解!”
  荒海荒云二人似是对他很是敬畏,那荒海张了张嘴,但终是不敢再说下去。
  其余众人却又一大半叫了出来,异口同声道:“龙神传人?”其余三海龙王更是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齐齐望向我的身上,弄得我浑身发毛,恨不能钻入地中。
  荒山却狠狠看了我一眼,向父王道:“素闻东海龙王虽有四子,却都不是真正龙神之身。老夫本来甚是奇怪,今日一见公主,方知东海龙王未来的继承之人,居然会是这位十七公主!咦,向来神龙一族,龙神俱是男儿之身,东海竟有女身而任龙神,这可真是万年未遇之事啊!”
  父王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大声喝道:“我东海龙宫之事,本王自有分寸,可由不得下人们在此胡说八道!”
  神荒三老一闻此言,不由得脸色也是大变,十分窘迫。荒山更是又羞又气,老脸通红,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三人为世外高人,数千年来虽无实职,然而倍受三界尊崇,在西海名为奴仆,实则尊为贵宾。但此时父王以西海龙王之兄的身份说出此言,于情于理,他们却也不能反驳。
  但其他人也万万料想不到,一向嘻笑于形,放荡爽朗的东海龙王,竟会突然间施以颜色,当众给以难堪。
  然而我已明白这荒山用意险恶。我头顶金角,是龙神之兆此事,连我都是今日方才听闻,东海只怕更是无旁人知晓。况且我寻常作高鬟之时,龙角已隐于鬟髻之中,根本就看不分明。这荒山能观我面相便察知此事,委实是神通非凡。但他明知我有四位兄长,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此事,摆明是要看我东海内讧纷起,确是卑鄙之极。
  而父王爱我至深,他自然不肯让我过早趟这一场浑水,故此才动雷霆之怒。
  夜光冷哼一声,道:“既是自甘作人奴仆,必要承受为奴之辱。”
  荒云气得白须不断飘动,叫道:“你你你这妖女!你……”父王双目一瞪,厉声道:“荒三!本王看你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故此才让你三分!夜光虽非龙宫正妃,但也是本王爱姬,你当众这等羞辱于她,难道就不懂得龙宫的规矩了么?
  哼哼,你神荒三老一直自诩册外神仙,只道这三界中人都怕了你么?我敖胜当年怒毁淫祠、荡平江浙神妖之时,便是天帝也要好言劝我方才罢手,难道今日竟会怕了你们三个老妖怪不成?”
  众人只见父王龙目怒睁,头上龙角峥嵘,金光闪动,相貌极是狰狞可怖。便知他是动了真气,只怕一时之间便会显出神龙真身,与三老大战一场。当年父王暴烈好战之名,三界皆都知晓,虽是近年来听说是醇酒美人消磨,但只怕与当年也相差无几,当下都吓得不敢作声。
  忽听一人说道:“伯父何必动怒?荒老也不过是眼见十七表妹生得伶俐可喜,故此一时失言。无心之过,纠之何益?其实十七表妹纵是龙神,但为龙女之身,也不便继承龙位,并不妨碍立四位太子之一为储。伯父身为东海之主,自当有如东海般的雅量,似乎不必如此对待我西海中人罢?”
  说话之人,却是西海太子敖宁。
  他为何也出言与我们为难?
  我只觉脑袋嗡地一声,余光却看到父王双目一睁,便要发作。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恍恍惚惚,只听自己脱口说道:“大表哥此言差矣!”
  敖宁倒是吃了一惊,道:“十七表妹?你……”
  我冷静下来,目视这个曾令我心碎如裂的男子,心中竟是一股抑郁之气,始终难以平息。当下强压心神,缓缓说道:“自古王侯之位,都是有德者居之,是否龙神并非继承龙位之必要条件,试问万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盘古氏劈开之时,何见今日三界中各位神仙君侯?龙神自然也不知所在。”
  整座殿中鸦雀无声,连丝乐都已停息,只听我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而是龙子抑或龙女继位,在十七看来亦并不重要。当初伏羲大帝造历规法,使天道运畅、五行流转;而女娲娘娘补裂青天,使三界平和、万物生长,由此可见男女并无分别。只要能使东海安宁,四海祥和,使水族众生得享暇年,若哥哥们能有此心,则十七虽为一小小龙女,不管是不是真正的龙神,也誓将以东海大业为此生重任,以哥哥们马首是瞻,至死不辞!”
  我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强自支撑不倒,心里却是砰砰乱跳。
  忽觉手中一热,却是秋水望鱼二剑古旧的剑身又亮了起来,发出那种我所熟悉的青色光芒。仿佛宝剑有灵,感知到了主人心中激荡之意,竟是在与我遥相呼应一般,更增威势。
  良久、良久,只听几下清脆的掌声响起,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听得分外清晰。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公子,正向我看了过来,一边含笑拍了拍手掌。
  周围人仿佛如梦初醒,掌声密集如雨。
  在响亮的掌声里,神荒三老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敖宁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去,太素公主站在他的身边,一双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
  父王宽厚的龙掌,在我的头上拍了拍。他神情兴奋,显然是方才我那一席话语,使他心情大好。我只听他低声向身边的夜光说道:“这孩子,果然不愧是我敖胜的女儿!休道说是她的四个哥哥,只怕本王所有的儿女加起来,都还抵不过我的小十七一个人。说不准将来东海兴亡,还真是指望在这孩子身上了呢。”
  




金虹三郎

  忽听一人道:“东海龙神之事,是人家东海自家事情,咱们倒不用提。只是这西海龙宫戒备森严,那些妖蜃又是如何轻轻巧巧地就得以混入进来?还专门为四位龙王奉上那加了特别调味的血燕羹?嗯,这才是令人费夷所思之事呢!”
  说话的还是那率先拍手的白衣公子,他满面笑意,手中执一柄泥金洒花象牙折扇,此时扇身却被合拢一起,一边说话,一边在另一手上轻轻敲打,神态悠闲之极。
  敖宁转过身来,淡淡道:“原来是华岳少君。”
  那被称为华岳少君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西海太子,素闻太子极善法令管制,西海人等无不畏从。怎么今日这宫禁之中,反而是防卫如此松懈呢?若平时果真如此,想必这西海之中,竟无一块安乐之地了呢。”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因话语之中暗喻十分明显,竟是直指西海龙族与此次谋剌有关。若依敖宁性子,只怕当场就要发作。
  我不由得暗暗替这白衣公子担心,低声向夜光道:“此乃何人?胆子当真不小,万一惹恼了表哥,岂不是我们的过错?”
  夜光笑道:“十七公主,你有所不知,这华岳少君却是大有来头之人,只怕你表哥也是惹他不起。他乃是西岳华山金天愿圣大帝独子,东华帝君的嫡亲孙儿,人称金虹三郎的便是。泰山赫赫有名的女仙碧霞元君,便是他家的小姑姑。无论从哪一头来说,他都是家世显赫,是一个轻易惹不起的角色。你表哥遇见这样的人物,结交都是来不及,又怎会与他为难?”
  我偶一转头,只见那华岳少君正目光灼灼,竟是直望在我的脸上。不觉脸上一热,心中想道:“这少君看人之时,当真是好生无礼。”
  但从敖宁的神色来看,显然确是不愿惹上这么一个对头,他神色并无异常,反向着华岳少君一揖,口中说道:“承各位亲友赏脸,原是捧我西海的脸面,敖宁怎敢不殚心竭力,护卫各位周全?先前也曾想过宫禁安危之事,因此早在西海宫门之前,装了一面照妖宝镜。若有妖孽妄想潜入,宝镜自然会反射神光,阻其入内。纵是那妖精修为深厚,镜光收伏不住,也会示警宫中,让禁卫得知信息。
  所以但凡妖孽,寻常根本就进不了我西海宫门。”
  华岳少君笑道:“如此说来,莫非是今日这宝镜见主子大喜,欢喜得竟也失效了么?”
  敖宁神色不变,道:“在下也一直在思考此事,论理这些妖蜃潜入宫中,我们不致于会一无所知。四海龙宫之中,未修成正道的水妖虽多,但佩有我们龙族特制清净宝珠,俱能遮掩妖气,不会让各位神仙不适。这些妖蜃聚在一起,妖气何等浓烈,为何我们竟无丝毫察觉?”
  他环顾四周,又道:“方才据我观察,这些妖蜃身上,竟然也佩有此类宝珠,而我西海中人并各海亲友侍从,身上宝珠俱都佩戴齐全,并无一人遗失。如此看来,将这些妖蜃放入宫中者,居然竟是我龙族中人!”
  此言一出,南海龙王第一个按捺不住,长身而起,喝道:“贤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其余三海龙王,都是你的叔伯一辈,自家亲族之间,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恨,难道竟会带这些妖蜃前来不成?枉我们千里迢迢前来祝贺,竟然还蒙上这等莫名的不白之冤!”
  北海龙王也附和道:“不错,贤侄这话,可千万不要乱说。”
  父王微微冷笑道:“我女儿刚刚用秋水望鱼斩尽了这些妖蜃,总不会是我们东海所为罢?”
  西海龙王忙道:“各位兄弟切莫误会,宁儿他绝不是怀疑自家伯叔,或许是下人所为,也未可知。”
  敖宁叹了一口气,说道:“侄儿并无怀疑各位伯叔之意,只是陈述实情而已。西海立国已久,因一些琐碎之事,过去也曾与三海有过纷争。虽然各位伯叔深明事理,又与父王有兄弟之谊,故此倒无嫌隙。然而各朝中臣僚关系却是盘根错节,不乏其中有人与西海有隙……若有个别丧心病狂之徒,置君臣大理于不顾,竟敢私自犯上作乱,妄图离间四海龙族……”
  他顿了一顿,面上隐隐浮起一丝坚毅之色,沉声道:“今日之事,全由敖宁大婚所起。依此看来,华岳少君方才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因之无论是否西海所为,敖宁都必然会给各位一个交待!”最后两句话,尤其是掷地有声。
  只听一直未曾开口的太素公主也柔声道:“三郎,我太素既肯嫁入西海,当知我夫君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绝不屑作如此卑鄙之事。况且我们与在座各位是友非敌,又何须如此处心积虑,让妖蜃来破坏自己……自己……”她虽不是寻常女子,但女儿羞涩之态,毕竟与生俱来,当下脸上微微一红,方接下去道:“自己的……婚姻大典?”
  听她话中之意,与华岳少君似乎颇为亲近,二人竟似是有过一番交情。
  华岳少君唇边浮起一缕含义不明的笑意,一双黑亮的眸子转了过来,投注在太素公主身上,淡淡道:“唯愿一切但如公主殿下所言。”
  言毕轻声一笑,转过身子,竟自踱回人群之中。
  华岳少君既已不再追究此事,其余人便自识趣,也无人再出面诘问。等到一队队的龙宫乐伎载歌载舞地入殿来时,殿内气氛已是渐渐活跃了起来。我心中纷乱不已,根本就看不下去歌舞。当下觑了个空,瞧见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佯作是出外更衣,悄悄站起身来,也不叫随从侍女,径自走到殿外花园中去。
  
  海水深沉,所以终年都是看不到日月星辰的,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天际光芒,能够照透到深海之底。
  然而四海龙宫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宝物。象是照夜犀、夜光蛤、夜明珠等等,我们往往用它们明媚的光辉来装饰殿宇。宝物之光虽不能与日月同辉,但毕竟还是给海底的世界带来了几分光明。
  面此时此刻,西海的夜明珠所独有的粉色柔光,透过雕镂精巧的玳瑁窗格,淡淡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身边,是一丛丛形态奇异的珊瑚和宝石花,它们尽情地伸展着枝叶,装点着这西海龙族的宫廷。它们固然不是真正的花木,但那种美好的姿态,与真正花木相比也不遑多让,只是少了凡间花木自然散发的那种清芬气息。
  我默默地站在珊瑚丛中,脚底下是细软轻密的金沙。
  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恐慌,充斥了我小小的心房。但恐慌的情绪之下,却又有着一种隐隐的兴奋。
  我真的会是龙神降世么?为什么我会执有秋水望鱼二剑?大表哥真的要一意孤行么?四海安宁还能保持几时?众龙王都不是等闲之辈,南海龙王虽为姻亲,但似也不是与父王同心同德;北海龙王一味喜好玩乐,态度极是暖昧不清;至于西海更不必多言,大表哥的心事我已看得清楚,绝不容东海长居西海之上。则东海未来到底该怎么办?若父王西行,哥哥们可有能力维持东海独尊的局面?若我为龙神之事传回东海,我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此处,我不禁为先前自己侃侃而谈的情形感到有些后悔。常言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一个人锋芒太露,终归不是好事。然而如果一直默默无闻,以后若东海真有大事,我十七又有何能力折服众人?
  可是我法术低微,法力浅薄,放眼四海,实在是不足为顾;若论智谋权术,依今日我之所见,恐怕远远不及太素公主;他日若四海真的相争起来,我又有何能力能护卫得东海周全?
  我想了又想,思绪深沉,竟似浑然忘了身边诸事万物。
  忽听身后有人“咦”了一声,讶然道:“这不是东海十七公主么?怎么一个人在园中散步,连个随从也不带着?今日西海有些不太安宁,一人独处恐有不妥呢!”
  是个年轻男子声音,听起来似有几分耳熟。
  我心念急转,已是想到一人,脱口道:“可是三郎么?”随即转过身来。
  只见一丛月白色的珊瑚之中,正立有一个白衣的男子,手中把玩着那柄泥金折扇,面上还是那种闲雅的笑容,可不正是那号称华岳少君的金虹三郎?
  金虹三郎微微一怔,促狭地笑了起来,道:“公主与本君倒是一见如故,第一次说话,便能直呼本君之名。”
  我脸上一热,突然想起自己只是听太素公主一人这样叫过,不知为何却顺口叫了出来,顿悟自己有些唐突,连忙说道:“十七无礼,还望少君海涵。”
  金虹三郎懒懒道:“无妨,便叫三郎也罢。本君亲友旧识,俱是这般叫法。”
  我突然想起太素公主,她也是叫他三郎,莫非……莫非她与他也是旧识么?
  金虹三郎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道:“你倒猜得没错,我与太素,是从小青梅竹马的相识。”
  我吃了一惊,不意他如此厉害,竟能看透我心中所想。虽是窘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红晕却更是深了。
  金虹三郎看我窘状,好笑道:“当初我与她同住天庭,我在东华宫,她在玄武宫,那时……”他伸手拨弄了一下游过身边的一尾金色扇状小鱼,叹了一口气,道:“她本来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可是现时长得大了,却是越来越爱做些蠢事。天下俊彦可谓多矣,她身为玄武公主,嫁给何人不好,却偏要来趟一趟四海这汪浑水,又是何苦来呢?”
  我又是一惊,心中对他贬低大表哥之言有些不以为然,当下抬起头来,责道:“少君位高权重,说话还当斟酌言语才是,四海如今富庶安乐,又何来浑水之言?”
  金虹三郎的唇边,又浮起那一缕含义莫名的微笑,揶揄道:“是么?富庶尚可,安宁未必。十七公主,你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今日殿上局面,难道还看不出来么?若你能嫁得远远的,倒还能享享下半辈子清福。偏你方才在殿上还大发豪言壮语,说什么誓以东海大业为自身重任,当真是愚不可及。”
  我对他此类论调本就不以为然,先前只是瞧他家族面上,一再容忍。但此时听他句句都是鄙薄四海之词,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后退一步,冷然道:“十七身为东海龙女,东海生我养我,我自然是以东海安宁为毕生重任。四海兴衰对于少君而言,自然是微不足道,但若五岳有事,不知少君是否亦能如此超然世外?”
  此言一出,我便见他笑容立敛,眼中隐有寒光一闪,显然是被我所言触怒。我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动,自觉有些过分。但转念又思及他方才之言,便有一股无名之火充塞胸中,竟然也是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他紧紧地盯着我,眸中除了怒意,竟似还带有几分若有所思。我有些不安,但与生俱来的倔强之性,使得我仍未肯有丝毫示弱。
  我们两个静静地相对而立,四眸相投,又都没有开口说话。殿内的丝竹声、喧笑声从窗格里飘了出来,但隔着层层的碧波,总觉得象是隔得十分遥远。
  良久,他的眸光软了下来,轻轻叹息一声,低声道:“象、真象。”
  粼粼水波的光影,映在他俊秀如女子一般的面庞之上。那优美而略具轮廓的面部线条,在夜明珠的光芒之中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象?象什么?”
  他轻声一笑,笑容中却似是带有无限的感慨。
  




水族圣女

  隐约的海波荡漾声中,只听他轻轻说道:“你自然是不记得啦,都过去了那么多年……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有很多人记得你,不管是恨你的人,还是爱你的人……”
  他热切地望着我,明亮的眸子,却在渐渐暗了下去。他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我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向殿中走去。他没有回头,脚步轻捷而从容。海中的碧波,在他的身前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中间一条洁白云石铺垫的道路。他身上的白色衫子,临风轻轻飘拂起来,映在檐下渐深的暗色阴影里,如春夜里缓缓盛开的百合。
  我有些奇怪,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使得我居然没有追上去再问个清楚。
  
  一只娇嫩而又略显柔韧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不用回头,只需从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之中,我便能判断得出来,来者正是夜光夫人。
  她握着我的手,半晌才道:“华岳少君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脸上没来由地又是一热,嗫嚅道:“夫人,我们……我们并没有说什么……”
  夜光在我背后幽幽一叹,说道:“我知道。”她将我身子扳转回来,正对着她而站立,目视着我的脸庞,轻声道:“十七, 我来问你,你要好好告诉我……你的这对宝剑,真的便是秋水和望鱼么?”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柔声道:“夫人,当初我赠长剑与你之时,不是对你说过么?这对宝剑是我百岁生辰那年,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赠给我的。只是我向来不好剑术,那长剑太沉,我年幼力薄,拿着又好生吃力,这才赠给夫人使用。莫非有何不妥之处么?”
  夜光略一沉吟,问道:“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我摇摇头,道:“那时我还小,以为她是父王的朋友,那天宾客又多,我哪里认得清她是何方的妖怪抑或是神仙?只记得她穿一身青绿色的衣裳,头上戴着纱幕。虽然看那身段是个年轻女子,但相貌我倒真是没有看到过。”
  夜光低声道:“我是觉着奇怪,当*****将长剑借我所用,我甫拿到手中,便看出这是一柄法力无穷的神剑。然而不知为何,无论我怎样贯注法力,却始终无法驭使出大的神通,它的功能却只如普通宝剑一般,只是更显锋利罢了。
  我只道是自己看走了眼,孰料今日这双剑到了你的手中,竟然能发挥出如斯的威力。我也是听那荒云道出,方才得知这便是水族神兵秋水剑。秋水望鱼,形影不离,我这才猜出,你随身携带的那柄短剑,必然便是与秋水剑形影不离的望鱼剑了。”
  我今日一再听人提起,说这两柄宝剑乃是绝世的神兵,可是却并无一人详细说起它们的妙处。心中早就有些好奇,趁势问道:“秋水望鱼二剑究竟是何来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看上去也绝不起眼,怎可称为宇内第一神兵?”
  夜光微微一笑,道:“秋水望鱼二剑,本是水族圣女秋水姬的佩剑。秋水姬当年凭此二剑纵横宇内、威震四海之时,尚是在三千年前。象我们这样活过千岁之人,才从前辈耆宿口中听说过关于她的一鳞半爪。十七你年岁尚小,自然是不知其详了。”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当年这秋水姬,真个有这么厉害么?怎么方才我从他们口中听出来,说她竟然是魂灵消散,显然是死于非命。她既然如此厉害,又是水族圣女,这三界之中,还有何人能取她性命?”
  夜光犹豫了一下,道:“其实这秋水姬……据说当初是自刎而死……死后此二剑便失去了踪影,都说神剑有灵,不愿落入凡俗之手……天庭对此事一直讳若莫深,三界之中也传说纷纭……总之这与咱们东海无关,咱们又何必打探得那么清楚?以免犯了天庭之忌。”
  我见她神色为难,心知秋水姬之死必有内幕,不便再追问下去,移开话头道:“那这秋水望鱼二剑,究竟系何来历呢?”
  夜光见我不再追问秋水姬之事,明显轻松了许多,长舒一口气,说道:“传说这秋水、望鱼二剑,乃是由采自昆仑的同一块玄玉墨铁,由天宫第一巧匠太上生加以分锻冶炼而成。据说太上生有一次游历天下,在昆仑山底发现这块罕见的玄玉墨铁。因为玄玉墨铁韧性极佳、阳和清正,乃是打造兵器的上好佳材。是以太上生欣喜若狂,便将其带回居住的北斗宫中,禀报北斗星君得知之后,便日夜冶炼,立誓要将其打造成为三界第一神兵。
  然而他倾尽心血,最后一道工序总是无法完成。其实寻常兵器打造,往往也是这最后一关最为难过。因为兵器乃是夺人生命之物,讲究的是灵动若生。如无活物精气入驻,则只是一块死铁而已,往往不能运用自如。是以铸造师往往以人头发或指甲代替精血,融入铁水之中,只有这样方能使得兵器具有生灵之气,并能感知主人心意,对敌之时能够与主人息息相通,便自凡铁一跃而为颇具灵性的神兵。
  然而这块玄玉墨铁非同凡物,寻常铸造方法竟是不成。这太上生先后以自己头发指甲丢入铁水,甚至是滴入鲜血,但始终不能成功。他也曾起心要用生灵活祭,但若用凡人祭剑,凡人七窍愚钝,灵气不高,纵然将精魄铸入剑中,也总是不能匹配这玄玉墨铁的灵气。若用妖魔祭剑,又怕会使此剑沾染邪气,成为魔剑。若说是用仙人祭剑,那更是休要提起。但凡修成正果的神仙,个个都有不死之身,能随意云游四海,餐风饮露,而且地位尊崇,岂肯舍弃肉身元神,以为他祭剑之用?
  太上生日夜苦思,更换了几百种冶炼之法,但却屡试屡败。他一急之下,六日之中,便满头的青发都尽数变成雪白。
  那太上生本有一个女儿,乃太上生未成仙时与凡女所生。他得道之后,便也渡了女儿成仙。
  他的女儿名叫望鱼,因为美貌聪颖,大得上元夫人喜爱,当时便在夫人座下充玉女之职。一日望鱼回北斗宫中探望父亲,也是机缘巧合,遇上了北斗宫中的仙吏秋水。二人一见倾心,居然产生了恋情。
  望鱼早由上元夫人作主,将她许配给北溟河神之子,而且婚期将近。望鱼虽然生得温柔可爱,却是个至情于性之人。她此时一心只爱秋水,居然拒收北溟河神送来的聘礼,并且禀告上元夫人,想要退掉这门婚事。北溟河神大怒,上奏到了天帝驾前。虽经上元夫人从中调停,得免二人不受神魂消散之灾,但天帝却欲将秋水与望鱼二人贬下凡间,企图使他们历经轮回转世,消磨掉所有关于前世的情缘记忆。
  然而那秋水与望鱼,倒也真是旷古以来罕见的情种。他们双双从天牢之中逃出,奔到上元夫人驾前求情,表示不愿被打入轮回两两相忘。但此事乃天帝御旨,上元夫人也无能为力。望鱼知道父亲正在为铸剑之事大伤脑筋,竟向上元夫人提出了一个荒谬的要求:他二人愿以自身精血生祭此剑,使魂灵长锁剑灵之中。这样,他二人虽是永不能托胎转生,却能够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上元夫人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他二人之求,并奏请天帝恩准。当日秋水与望鱼被天将押到太上生的冶炼炉前,紧紧相拥在一起,双双跃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我不禁“啊”了一声,想起那壮烈而痴恋的情怀,心中莫名地一痛,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夜光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道:“据说当时炉中火焰突然冲天而起,红色的火星满天飞舞,炙热的火气几乎要将冶炼炉掀翻开去,老泪纵横的太上生这才醒悟过来,心知是二仙灵气触动了火炎之气,当即念动符咒,将其强行压制下来。
  太上生心痛爱女之死,将全部心血都投入了冶炼之中。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炼炉大开,无数赤红云霞自炉中袅袅升起,萦绕不绝,整座炼剑丹房之中,都充满了似兰似麝的奇异香气。就在那些烟霞环绕之中,一双宝剑缓缓升起,剑身紧紧相合,在空中旋转不已,并发出银白色的美丽光芒!
  太上生心知宝剑已经炼成,为纪念爱女之殇,他将长剑命名为秋水,短剑称之为望鱼。因为秋水与望鱼生前乃是爱侣,若是有人拿走其中一剑,则另一剑一定会飞越千里与之相会。所以三界之中方才流传说‘秋水望鱼,形影不离’。
  只是这双宝剑因是仙灵炼成,故此大有灵气,能驱邪魔、增修为,更诱人的据说是当年这位望鱼仙子,本是为上元夫人掌管仙家典籍的玉女,她赴难之前,曾将天宫中最为珍贵的典籍《太阴玉华篇》偷偷盗走,并将其藏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这《太阴玉华篇》与《赤阳精武篇》都是上古天神女娲与伏羲所传,乃是讲述天地间至阳至阴的道理,暗含造化玄机,若能参透领悟,可以颠倒阴阳五行,纵横三界无敌。望鱼那时早知将死,自不甘心《太阴玉华篇》永远湮没,故此若有人能成为这双剑主人,剑灵必然会指引他如何获得《太阴玉华篇》。
  所以当时这双剑出世之后,三界之中人人皆欲求之,只是碍着太上生与北斗星君之故,不敢明言相夺。然而那太上生在双剑冶炼成功之后,因为耗费元神过度,又心痛爱女之死,不多久便已坐化,魂灵消散在三界之中;而那一双神剑也就神秘地失去了踪迹。
  只到了三千年前,自东海碧波之中,突然降生了一名女子,她自号秋水姬,神通广大、法力超群,一出手便降伏了当时黄、济、淮、青等最强大的四河水神。还强令天下水神为她在东海建造秋水宫作为府邸,并尊她为水族圣女。一时之间,震惊三界。
  到得最后,连天帝也不得不顺应她之意愿,下旨赐她水族圣女之号。而就在众神齐来贺之时,北斗星君突然发现,她手上双剑,便是失踪已久的秋水、望鱼神剑。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得到双剑,她的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又是否真的来自于《太阴玉华篇》,而她本人对此也讳莫如深。
  然而事实上,她真的成为了水族圣女,统管天下水族众生,并执掌降雨洪涝之事。也只有她,方能克制天帝爱女,那个性情古怪孤僻,从来视众水神如无物,连天帝有时都无能为力的天女魃——干旱之神。
  秋水姬身死之后,无人再能够克制天女魃的淫威,天女魃又极是任性妄为,人间经常是赤地千里,生灵死难无数。水神纵然有些神通,也只是杯水车薪。天帝只得向西天佛祖求救,后来由佛祖派遣四部天龙分镇四海,以佛力时时降下甘霖,调节旱情灾害,方能保持大地万物得到休养生息。
  小十七,四海龙王所受之封,便是自那时而来。”
  




华岳之聘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各位对拙著的大力支持,尤其是鸿雁归去和冬晚晚两位为拙著精心撰写的长篇书评。我的更新速度不快,因为下笔比较谨慎,又爱好修改,还请原谅。
近几章的点击速度上升很快,想必与情节发展有关。本来我打算写一部游记形式的神怪小说,以十七游历为主线,串连起中华许多悠久的传说与神话的。但既然这么多人对小十七表示关心之情,我想就以十七为主角也未尝不可。故此这几章有了大的改变。关于有几位看官的看法,我在此解答如下:
一、关于男性主配角相貌比较模糊,刻画不到位一事:其实我本人还是努力去刻画了的。但正如张爱玲一般,因为对大多数男子不敢恭维,所以书中男子多让人失望,不是懦弱便是世俗,远远比不上几个女子的义无反顾。但事实也多如此,这倒不是我对男子的鄙薄,而是因为社会对于男女要求不同,男子多有后顾之忧,所以也不可能象女子那样爱得不管不顾,他会更多地考虑自己身上的其他责任。比如说敖宁,他不是不爱十七,但他的责任不仅是待十七好,还有整个西海繁荣和家族的振兴。如果他如十七哥哥们一般只以玩乐情爱为重,大约十七也不会觉得他与众不同而爱上他。
不过男子中也有让人可敬之人,比如东海龙王,比如邱迟。比如以后的男主角——十七的真命天子。
在我原计划中,打算让十七孤独一生的。因为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生命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其他很多事情,也一样具有生命的无穷意义。十七纵然没有合适的人,也一样能过得与众不同。但大家既然这么关心十七,加上我本人最近也发现了一位令我由衷尊敬和信赖的男子,所以相信世界上还是有真正懂得爱和付出的男人,也相信十七一定会遇上这样的男人,但得一心人,从此白头不相离。
二、关于十七对敖宁的感情太过单薄一事。其实我想女看官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们很清楚,一个女子在情窦初开之时,喜欢一个人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也并不需要朝夕相处或是惊天动地,往往是少女时代的第一次见面,或是某一件难忘的事情,就会让少女们将那个男子视为生命的全部。或许就是因为初见敖宁时敖宁的眼泪,或是一起偷偷丢过黄金瓜,或是敖宁有着不同于其他龙子的冷冽气质,十七就爱上了。爱上了又很难改变,越来越深,到最后,自己都忘了是爱他什么,不知道,就更执着地去爱。只到有一天突然长大,才发现,原来,最适合自己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其实男子们也有过这样的爱,比如张无忌对朱九真。
三、感谢有位看官对《东海篇》中那首小词的赞赏,个人认为那也是本人最具才华的一首,原是我为心爱之人而作,但一直无人提起,郁闷。填词吟诗也是我之爱好,如果喜欢,将在以后篇章中适当引入几首,与爱好古诗词者切蹉一二。

以后发展会越来越是精彩,而且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如果认真看过几篇前传的人,将会在那里面找到后来故事发展的蛛丝马迹。总之,不会是毫无关联的。
如果喜欢,请继续关注。如果无趣,不必关注,因为我也只是玩票性质。而且因为是随便写写,质量不够过关,也不能保证人人看了都喜欢。 我真正的心血《女夷列传》尚在修改之中,无论是思想内涵或是文笔厚度,与《妖之传奇》都不可同日而语。那日再请各位捧场。
另外,希望大家多在其他网站或论坛推荐,因为现在网络上色情暴力、过分缠绵的书籍过多,文笔反而粗糙,个人认为不见得读者就真的喜欢。也正是因此缘故,我才提笔写书。
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这部小书,在工作之余闲来解闷,且或多或少带来一点美的感受,此愿足矣。打不打分倒在其次。
再次感谢各位支持。

  我恍然大悟,叫道:“原来四海龙王分镇四海,竟是出自天宫与西天双重旨意,难怪我们神龙最后还要奔赴西天,成为佛陀座下天龙呢。”一边心里却也隐隐明白,为何长期以来天庭对我们龙族优渥有加,原来是却是因为我们神龙一族,本就不属于天界所辖。
  夜光凝神注视着我的面庞,眸光中闪现出怜爱、疑惑、欣慰等交错在一起的复杂神情。只听她轻轻叫道:“十七!”
  我不解地望着她,应道:“夫人,十七在这里啊。”
  夜光突然伸出手来,拔开我头顶的乌发,两根娇嫩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小龙角上轻轻地摸了摸。我悚然一惊,本能地不想让她得知我长有金角之事。然而她目光何其敏锐,一瞥之下,已是看得十分清楚。
  但她脸上并无惊诧之色,放下手来,反而轻轻地吁了口气:“荒海那老匹夫果然猜得没错呢!上苍注定,神龙若娶龙族女子,生下的必然都是儿子。而一生得子,也不会超过十个,但其中必有一个,是真正的神龙之子。咱们龙王正妃四人,俱是出身龙族,除清河夫人居然生下来的是你这个龙女之外,其他三妃生下来的都是儿子,可惜不知为何,竟无一个是真正神龙,却都是些蒲牢、狻猊之流。我也曾为龙王忧心,却不知上苍竟然早有安排……
  唉,小十七,你虽是真正的神龙,为何却是一个龙女?”
  我忍不住脱口说道:“夫人,龙子龙女,又有何不同?不都是父王的骨血么?”
  夜光望向殿中正含笑携带新妇,挨次敬酒的敖宁,微微地笑了笑:“小十七,你也知道,四海龙王最终都会去西方琉璃世界之中,充当佛陀座下的八部守护天龙。你父王他……也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在一日,以他的威望权势,东海兴许还不会遇上什么大事。可如果四海龙王一旦全部离开,则四海兴亡,全看继位的龙子英明与否。当年老龙王奔赴西天之后,四海龙子继位,全凭着你父王英明神武,威慑四海,故此东海国力,一直要强于其他三海,就连天庭神仙也要对咱们东海礼敬三分。可是你父王如果不再执掌东海,你的四位哥哥……”
  她的脸上浮起一缕奇异的笑容:“只怕远非敖宁所敌。”
  她自语道:“南海龙太子敖真极好声色,对于乐曲一道的鉴赏之高,堪与你大哥相匹;北海龙太子敖寒,听说为人倒是仁慈,只可惜太过平庸,并无出众的才能。这二位太子,均没有决断杀伐之能,而且所娶妻室均为本族贵女,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外戚倚为膀臂。放眼四海,所有龙子之中,还当真只有西海太子出类拔萃,大有王者气势。如今又与玄武宫结下姻亲,其在三界之中的地位更是不容忽视。”
  说到这里,她眉头微微一蹙,叹道:“只是敖宁年少气盛,志向高远,其意绝不仅限西海之域。看他近年来布局周密,处心积虑,只怕已是等不到四海龙王飞升西天的那一天了。眼下你父王尚在东海,还不足为惧,但若现在没有一个得力的继承人,加以扶持培养,将来你父王一旦西去,东海只有任人宰割之份了。”
  “小十七,你自幼聪明伶俐,又多在人间历练,龙王诸多子女多不如你。但龙王之位古老相传,俱是由男子继承。你几个哥哥虽不争气,可你也无问鼎王位之份啊。”
  她美丽的眼眸深处,浮现出一缕隐藏不住的柔情,低声道:“这些年来,可真是苦了咱们龙王了。”
  我微笑着抱住了夜光纤薄的肩膀,悄声说道:“夜光姨,你……你……你可是真的爱上了我的父王么?”
  夜光俏脸一红,猛地挣脱出来,嗔道:“你这孩子,在胡说些什么?”
  我嘴角噙笑,但见她脸上已是红云一片,自然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但心中却不免有些感慨。
  龙宫一住经年,不知外面沧桑岁月。再刻骨铭心的爱恋和伤害,料想都经不住似水的流年啊……况且连水玉人都已死去,消磨掉了夜光前尘的最后一抹痕迹。而这近百年以来,只有父王是真心待她,虽然或许不是出自于男女之情……她便是爱上父王,只怕也在情理之中罢?
  夜光才貌超绝,原也是父王良配,只是她出自并非龙族,还有……我的母亲……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继续想下去。大凡神仙君侯,只要稍具权势者,没有一个不是嫔妃成群。然而一个人的真情究竟能有多少,够得让这许多女子得以均分?反正我看父王的嫔妃们,没有一个是真正过得快活。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凡间一个名叫卓文君的女子所写的两句诗歌,倏忽跃上我的心头。我们龙族有着那样漫长的生命,白头相守就更为不易。可是……可是如果这三界之中,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跟他在一起可以不怕老,也不怕死,愿意永远永远地活下去,那么万年的生命,或许会算做是有意义的罢?否则就算是与天同寿,又能如何呢?
  只听夜光又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伸手抚弄着一枝伸到面前来的宝石花。半晌,方才幽幽道:“十七啊,你父王的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在你母亲的身上,他对你母亲虽然异于其他夫人,但只怕也是瞧在你的面上……唉,他心中所有的情意,早就给了那个叫小荷的人间女子了……小荷一死,你父王的心,也就跟着死啦……”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小荷么……那个早已轮回转世,不知循向何方的女子……她那朴实而真挚的情怀,曾如春日的暖阳一般,那么温暖地照耀过,年少的东海神龙的心房……
  我侧过脸去,从玳瑁窗的空隙之中,仔细地看了看父王。他带着淡淡的笑容,正看着殿中的歌舞,还有那一对华美无双、笑容甜蜜的璧人。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不过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懂得了一些父王的心情。
  过不了平实而幸福的生活、目睹心爱的女子死去而无能为力,甚至不能够亲自手刃害她的仇人、明明憎恶神界的虚假和繁琐,却不得不殚精竭力地与之周旋,以维持着东海的繁盛、在无可奈何的命运里,只能借着醇酒与美人来浇灌无别的离愁……其实都是为了神龙与生俱来的责任……然而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也不能保住身后东海的安宁。
  我的四个哥哥,象大多数龙子一般碌碌无为,论起吃喝玩乐倒是精通,若论治理水族,又有哪个比得上英姿勃发的西海表哥呢?
  
  我凝视着人群中穿梭敬酒的大表哥,海一样深沉的悲伤中,突然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不是龙子又能如何?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才能真正使得四海归一,是赫赫有名的西海大太子,还是我这寂寂无名的东海十七龙女!”
  
  婚宴终于完毕了,众仙妖纷纷告退,不时有各类坐骑走兽、飞车、凤舆破海飞去,殿中一片杂乱。我与夜光回到了殿中,西海众人忙于送客,也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去向。敖宁和太素公主已经换上了常服,双双笑盈盈地站在殿外,不时与熟悉的宾客挥手道别。
  我便是再豁达洒脱,此时心中也不由得有几分难过。忽见许多仙吏力士,拥着一人洒然走了过来。后面还有七八名绿衣侍女,容貌俊俏,衣饰讲究,手中捧着巾栉拂盂之类。显然是为了方便主人随时盥洗,排场倒是摆得十足。
  而被簇拥着的那人依然是一袭白衣,只在外披了一件织锦华美的袍子,头上戴一顶精致的切云冠,冠上镶有一块温润清和的碧玉——原来竟是华岳少君!我本来疑惑西海太子大婚这种盛典,他怎么会着一身白衣便服。现在看来,原来他先前是除去了礼服的。不过这么一打扮,倒显得有几分威仪煌煌,大有华山之主的气概。
  他远远地看着我,嘴角一牵,露出了那种我所熟悉的笑容。只是不管他外表再怎么端庄高贵,那笑容在我看来总是有几分不怀好意。
  我心中一动,暗自想道:“原来他的模样倒也生得颇为英俊……好稀罕么?”当下身子一侧,假装在欣赏墙上一幅各色美玉镶就的壁画,便如根本没有看到他一般,当然也不想与他招呼。他明明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反而走到父王身边,在他耳边附声说了几句话。父王脸色大变,望了我一眼,却只是沉吟不语。
  华岳少君微微一笑,向着父王一揖,转身走出殿去。他手下黄巾力士慌忙为他驾过一辆云车,车顶以黄金美玉为饰,四周垂下藕色鲛绡,布置得极为精美。
  绿衣侍女们扶着华岳少君登上云车,方才关好车门,他却又掀开绡帘,向着父王大声道:“东海龙王陛下,晚辈方才所言,句句发自真心,断无戏谑之意,还望龙王玉成!”
  夜光奇道:“少君他说什么?”
  父王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道:“多承少君美意,此事兹体重大,容后再议。少君此去回宫,望代问帝君安康!”
  只听华岳少君道:“多谢龙王陛下!”又高声向我叫道:“十七公主,有缘再见!” 他既叫到了我的名字,我不好再佯作不闻,只得回过头来,向他勉强笑了笑。
  他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向我挥了挥手。只见烟霞陡生,云车离地而起,仙吏力士们紧随其后,径自腾空而去。
  我正在心中猜疑,却听父王叫道:“小十七,你过来!”
  我依言走了过去,父王摸了摸我的头,道:“咱们去跟你二叔道个别,也该回东海了。”他犹疑了一下,眼中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又道:“十七,有件事情,父王不想瞒你。”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话中所指。父王看看我,终于缓缓道:“方才华岳少君向我提亲,说道仰慕你人品才干,极为动心,愿聘你为他正室夫人,若我应允,择日便来下聘。”
  




与君决绝

  下聘?正室夫人?
  虽然我在东海龙宫我的寝殿之中,已是呆坐了半日有余,但我的脑海之中,仍然还是一片空白。只有父王说的这几句话,在我的脑海之中跳来跳去。
  啊, 敖莹,小十七,原来你也长大了,竟然也有人来下聘,娶你为妻了么?
  父王并没有难为我的意思,他说一切由我作主。可是我此时方寸大乱,如何作得下来这个主?
  华岳少君家世显赫,若我能嫁了过去,于龙宫而言,未尝不是一道得力的膀臂。纵然敖宁有心为难东海,也不得不碍着东华帝君和西岳大帝几分面子。然而我对这金虹三郎,尚是一无所知,况且三界之中,美貌而有才情的仙子无数,出身高贵的公主名媛也甚是众多,以金虹三郎之能,为何至今尚未下聘娶妻?更重要的是,为何他今日与我初见,便要向父王提出这等重大之事?他心中所想究系何意?
  我思前想后,只觉内心纷乱如麻,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
  一直都以为,婚嫁之事,必然是心中最为甜蜜之时。然而如果你可以嫁的人,却不是你所爱的人,则心头滋味又是如何?
  想起将离西海之时,我正欲与父王登车,却过来一个龙宫侍女,向我深深一福,禀道:“十七公主,我家太素公主有请。”
  父王有些诧异,便仍笑道:“既是公主请你,你过去便是。她现在也不是外人,是你的大表嫂哪!”
  我默然不语,不知为何,对父王这句话却是分外地听得剌心。
  莫名其妙地跟着那个侍女,穿画帘、过朱户,最后出了一道垂花拱门,居然绕到一个小小的院落中来。
  院落不大,显然是一座偏殿的后园,装饰也颇为简陋。因为少有人来,四周极是寂静。金沙满地,碧波无声。唯有一丛丛的水草海丝,在水中轻轻摇曳。被海水冲刷得千疮百孔的一方礁石上,坐着一个默默望着我的人儿。那剌目的红色吉服,剌目的金线,绣着那么多喜气洋洋的双喜字,便是一生一世,我都难以忘怀。
  居然是敖宁?
  他看着我,方才那种美好陶醉的幸福神情已是荡然无存。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子,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他双臂一伸,旋风般地搂入了怀中。
  我的头脑又开始晕眩,他紧紧地抱着我,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听见我的骨头都开始格格作响,我简直怀疑他再这样抱下去,只怕我的全身骨骼一定会寸寸断裂的,可是……上苍啊,若是让我粉身碎骨在他的怀中……我该是多么的幸福和满足啊……
  他将下巴埋入我颈后的青丝之中,在我耳边哽咽着叫道:“十七、小十七……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只是静静地任他搂抱着我。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太素再聪颖美貌,终究不是他心爱的女子。他看重的,始终是她的门第和权势。可是我,不能怪他……神龙一族的荣光、本土海域的希望、名垂青史的诱惑、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便难以顾全缠绵绯测的儿女之情。今日的敖宁,与当日的父王又是何其的相象?
  敖宁轻声叫道:“小十七,你恨我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今天几乎没有怎么说话。大典之上看见你,我的心……我的心都快要碎裂了……”
  恨?什么是恨,什么是爱,我现在都不要去想。而且恨又能怎样?我恨敖宁,但我仍然没来由地希望他过得好。敖宁是爱我的,可是他一样会娶别人。
  我终于开口了,很缓慢地、斟酌着字眼:“宁大哥哥,你的志向,真的……不仅于西海么?”
  他浑身一震,紧抱着我的手臂松了一松。他从我的发丝中抬起头来,眼中迷离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清冽和冷静:“十七,你在说什么?”
  我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后退一步,绡袖轻拂,似乎在掸去流连裙裾上的微末沙尘。我的声音,仍然是水波不兴:“大表哥,维护四海安宁详和,保佑地方风调雨顺,方为神龙天生职责。而东海,那是我的故土家园,也是无数水族安身立命之所,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东海有任何意图。”
  敖宁嘴角一动,浮起一缕含义莫明的笑容。
  我也是淡淡一笑:“大表哥,现在的十七,虽然是人微言轻,不及你英才绝艳,但未来如何,尚是天意难测。今日贵殿之上,你也看得明白,秋水望鱼二剑大有灵性,已是认我为主。听说当初秋水姬便是执此双剑纵横宇内,成为水族圣女。十七虽不敢以秋水姬自拟,但既能被双剑选中,想来也不是平庸之辈。既然那双剑甘愿为我所驭使,则对于那传说之中的《太阴玉华篇》……我至少还比其他人多上几分把握……”
  他神色一变,我看在眼里,但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四海纷争,谁出其胜?西海太子,且让我们一起拭目待之!”
  
  想到此处,我用力地摆了摆头,想摆脱心中那种莫名的酸楚。
  其实我何尝愿意与大表哥为敌?可是他也太过咄咄逼人。再者,我先前说出那一番话来,不过是不忿他的所为,故意打击他的气焰罢了。其实这秋水望鱼二剑为何会选我为主,连我自己都是莫名其妙,而我法力仍然低微,现在也看不出有什么雄才伟略。如真的现在西海与东海为敌,恐怕我是什么作用也起不到。
  我想了想,随手从身边珊瑚案上,拿起那一双剑来,细细端详。
  它们还是那样安静的,被我握在掌中。一缕淡淡的青色云雾,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剑身的周围。
  那窄长而轻薄的剑身,料想在挥动时一定能释放出最强大的力量;而那尖锐而犀利的剑尖,则仿佛能穿透天底下最坚硬的甲胄和精钢。可是整体看上去它们又是那么地美观而精巧,让人惊叹兵器也能具有如此流畅优美的线条,赋予了宝剑更多的灵动与机变,使得它们更象是具有生命的活物。
  我的手指在剑鞘上轻轻拭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精细花纹、镶嵌在吞口和鞘身上的绿松石和碎玉们,还有那已被磨成亮铜色的剑柄,在我指尖的缝隙之间,闪烁着微小而神秘的光芒。
  “铮”地一声!我手腕微一用力,将秋水剑的剑锋拔了出来!一泓柔和的秋水,在那一瞬间映亮了我的周围。
  我试着挥动了两下,运转之间,还颇有些自如。便将秋水剑放下,转身拔出了望鱼剑的剑锋!
  望鱼剑的剑身虽短,但剑光晶亮,颇为耀眼,那些原本萦绕在剑身周围的缕缕云雾被剑光一映,越显得淡薄若无。如果说望鱼剑的剑气略有些锐利冷冽的话,那么秋水剑的剑气似乎要柔和了许多。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望鱼剑是女子所化,但其锐气却竟然要胜过男子所化的秋水剑。
  我突然有了一种古怪的想法:这一双神剑,应该是爱侣所用,女子用望鱼剑,可以略补天生的阳刚不足;男子用秋水剑,则可以冲淡与生俱来的生硬和坚冷。也只有这样,方能使阴阳调和,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
  当然,如果一个人能同时使用双剑,也一样可以达到这种境界。但这双宝剑之中灵气如此充盈明显,常人若是使用其中一柄剑,倒还要容易得多。若是双剑并施,只怕是难以调节中和。这三界之中,能同时驾驭双剑之人,必然是深谙天地阴阳变化之道。如此看来,这秋水姬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剑光流转之间,仿佛还有什么在静默无声地流动。那梳望仙鬟、身披白裘的女子笑靥,在这一泓柔和的秋水之中,犹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
  秋水姬,那个活在远古传说之中的风华绝代的女子,无论时光如何变幻,她在所有人的心中,仍然是那样难以忘怀。她究竟是从何而来,创下了那样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又为何竟会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如果我有了秋水姬那样的神通,有强大有力的外援,是不是我就能在父王离宫之后,仍然能够保住东海的安宁?可是剑中所藏奥秘,若果真是天庭神录《太阴玉华篇》,则我们龙族中人根本无法窥得其中之妙。
  还有,我该怎样对待我的哥哥们呢?无论他们是不是真正的神龙,他们都是名正言顺的龙子,他们又会怎样对待我这个横空出世的小十七?
  我收起双剑,沉吟了片刻。拿起案上一只小金铃铛,轻轻晃动了几下。铃铛中的滚珠相互交击,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声。
  一名侍女应声步入殿来,垂手站在一旁,听从我的吩咐。
  我放下金铃,淡淡道:“你去禀告父王,就说华岳少君提亲之事,我已应允。其余一应事宜,任由父王做主。”
  顾不得去看侍女惊愕的面庞,我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抄起秋水望鱼双剑,紧紧握在手中。
  听夜光口气,只怕父王西去之期将近。到了那时,如果真的将东海交到哥哥们的手中,他们根本就对敖宁的步步紧逼束手无策,则东海覆灭之期,指日可待。我突然想到离别西海之日,在那座后园之中,敖宁听见我说要捍卫东海之时,那冷冽而微带讥诮的面容。
  所以……所以……我绝不会退缩的,无论将会遇见多少的艰难与险阻。我要完成的,是前人未曾完成的事业,我一定会让东海龙女的名字,成为龙族中万世不能磨灭的传奇。
  剑鞘上的绿松石硌疼了我的掌心,但我浑然不以为意,反而将宝剑握得更紧。热血沸腾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坚定的念头:无论用任何方法,我一定先要得到东海储君之位!
  




心魔难当

  若不是自幼便认识了敖宁,我定然也如寻常女子一般,把三郎他,看作是一个非常可人心意的夫君。
  出身名门,地位尊贵,人物生得倜傥风流,身上的衣衫永远也是一尘不染,用的自然也是最最华贵而讲究的面料。
  他长于弈棋,雅善丹青,据说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我早从旁人口中,得闻三界中素有四君子之名,乃是才貌家世最为出众的四位男仙。三郎他排名是在第三;第二据说是我的大表哥,西海太子敖宁;而排名第一的,正是素秋姐姐的东君大人。至于排名第四的,我便不甚明了了。但以我所知道的三君子之风采卓越,料想也是差不到哪里去。
  此时只见他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执着一柄巴掌大小的竹剪刀,正自悠闲地端详着面前那株半人高的山茶树。末了,时不时地抬手剪上一刀,随着“咔嚓”一声轻响,便有枯萎了的叶片飘然坠落。只在片刻之间,这碧金琉璃砖铺就的地上,便落满了他剪下来的残枝败叶。
  那一树山茶开得极艳,缀满了拳头大小的花朵,重层迭瓣,繁盛无比。那样放恣耀目的朱红色,一直争先恐后地开到花心里去。看得久了,便连我的眼睛都剌得有些痛了。
  然而这穿着弹墨绫纱长衣的男子,只是那样闲闲地立着,衣袖随意地松松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绢纱里子。内衬的衫子也是雪艳的白色,柔滑的丝绢,反射出淡淡的晶光。微微俯身下去时,那些素淡的衣袂,随意地拂过娇艳无俦的花、油绿丰厚的叶,却是说不出的清雅宜人,连裾脚上都似是流动着无限的高华气度。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笑了,嘴角微微一翘,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那好整以暇的风度,想必真是要迷死许多的女子。夕阳的晚照,在他的身形上勾勒出了一道淡淡的金线:“十七,你这样看着我,只怕有一盏茶时间了。难道我金虹三郎,就真的那么迷人么?”
  我脸上蓦然升起一朵红云,“呸”了一声,嗔道:“谁说你迷人了?我们龙族的美男子可多着呢。”
  金虹三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嗯,不错,你们神龙一族,本是来自于西方琉璃世界中的天龙,早在西方便已得道,自然是丑不到哪里去。”他想了想,又笑道:“我看你的大表哥,那个西海的太子敖宁殿下,可就长得俊得很哪,不然的话,太素她……也不会……”
  不知为何,我突然间觉得他说的这话非常剌耳,不由得辩道:“谁说太素公主她只是看我大表哥长得俊?我大表哥文才武略,在龙族中都是首屈一指,便是拿到整个三界之中来比一比,只怕也还是出类拔萃呢!”
  金虹三郎偏过头来,凝神看了我半晌,目光灼灼,笑道:“十七,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大表哥若不是个人才,又岂能名列四君子之二?我夸赞你的大表哥生得俊,又没说他是个银样蜡枪头!”
  我被他看得心中发慌,自知有些失态。但这种情况之下,又不能胡乱解释,作此地无银之状。当下也只是笑一笑,道:“如此便是了,我又有什么好激动的。”
  他的脸上浮起好笑的神情,放下手中竹剪,一把拉起我的衣袖。我连忙一闪,巧妙地将身避开了,还拂了拂袖子,佯作无事地问道:“三郎有何事啊?”
  他也不再拉扯,望着我桀然一笑:“十七,我们已刚刚订过婚约,三年之后,你便是我金虹三郎的妻子、华岳少君的夫人,可是你对我却总是如临大敌一般……十七,难道这一生一世,你便打算永远离我有三尺距离么?”
  我淡淡一笑,一边已悄然退到山茶花后,与他恰恰被花株隔开,这才说道:“我们名份虽定,但尚未成婚,少君还请自重。”
  金虹三郎脸上掠过一道黯然的神色,半晌,方轻轻说道:“十七,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的性子,竟是变得这样的温柔和顺?纵然心中有万顷波涛汹涌,在你的脸上,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当年……当年……”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眉宇微微一蹙。却道:“过来,到栏干边看看风景吧,今日是你第一次来我们西岳华山呢。华山胜景,天下闻名,而看华山之景最佳之处,莫过于是这朝阳台了。”
  华山,古称“西岳”,乃是五岳之一。据人间古籍《山海经》记载:“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它南接秦岭,北瞰黄渭,素有“奇险天下第一山”之称。
  而因为登山之路蜿蜒曲折,长达十数公里,到处都是悬崖绝壁,故又有“自古华山一条道”之说。华山共有五峰,分别是东峰朝阳、西峰莲花、南峰落雁、北峰云台和中峰玉女。五峰之中又以朝阳峰为最高,乃是凌晨观日出的最佳之处。
  而我与三郎,此时便是在这朝阳峰顶的朝阳台上。
  华山之上,本有着一所气势极为恢宏的庙宇,那便是供奉西岳帝君的西岳神庙。因为西岳帝君的神名显赫、法力高强,极受当地百姓敬仰。故此当地百姓聚汇巨资修建了这座神庙,以供四方信徒膜拜。
  那西岳帝君的仙府本是在九天之上,但神庙也时时需要前来察看,兼之华岳部下山精树怪之属,登记在籍的约有五千名众,俱是安置在华岳山中。如果无人管束,又怕它们肆意为害地方。故此常常命他的儿子少君前来巡视。
  偏偏这个金虹三郎,他极爱赏玩华山的四时胜景,又嫌住在天宫太过拘束,便干脆以法力封住了朝阳峰,断绝凡间人类往来。并在峰顶的朝阳台上,兴资建造了一座巍峨华美的楼阁,取名为“引凤阁”,以备长期居住之用。
  我与他订婚之后不久,也就是在三日之前,他送来东海龙宫一具柬贴,邀我往华山一聚。
  我们三界之中,对凡间最为大惊小怪的所谓礼教大防、男女之别,倒是不以为然。而且父王也知道我以前与金虹三郎根本就素未谋面,他爱女心切,虽是对金虹三郎不甚看好,但为了使我们多加了解,便也主张我前来华山做客。
  所以便在今日清晨,我乘坐华岳派来的云车,飘然来到了西岳华山。
  这里,便会是我以后终身所栖之地么?
  
  此时已是将近黄昏了,那些清晨我来到之时,尚在脚下翻滚不息的云海,已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散去了。没有了云海的遮弊,极目远眺,那些青翠的山峦、峥嵘的怪石、如仞的绝壁,一一都映入了我的眼帘。然而映在夕照惨淡的金光里,却有着一种迟暮而凄艳的美。
  我们倚着碧玉砌就的栏干,往足下的绝壁深处看去。山脚处有凡人山民在走动着,都是些褐衣短衫的穷苦百姓。远远看去,当真微渺有如蝼蚁一般。我想起凡间流传世代的,关于我们仙人的传说,凡人用那样朴实简单的心,将我们想象得是那样的美好和幸福,其实……其实三界众生,都是有着各自的苦恼啊。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微凉的山风,吹动了我们的衣袂裙裾,发出轻微的刷刷声。
  良久,他轻声问道:“十七,这次见你,怎么没有带上你的秋水望鱼双剑?”
  我有些惊愕,但仍然笑答道:“三郎,我是来做客的,又不是对敌,带兵器来做什么?如果只是为了防身,我有避水神钗啊,那件宝物也一样有着广大的神通,一样能护卫得我周全。”
  他不答言,左手下意识地抚弄着碧玉栏上嵌着的一颗黄晴石,那希世珍奇的宝石,在他不断滑动的指缝之间,闪动着晶亮的黄色光芒。半晌,方听他缓缓说道:“是啊,十七,我忘了呢,你……你本是不会使剑的啊……”言下之意,竟似有几分怅惘的神色。
  我心中突然浮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忍不住问道:“三郎,我想问你……你……你见过秋水姬么?”
  金虹三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道:“你……你……”
  我定定地望着他,他的神色渐渐镇定下来,苦笑了一下,道:“秋水姬得封为水族圣女,威震三界之时,我还尚未降生……不过,不过我经常听起我父君说起她……”
  他望着引凤阁下的深谷绝壁,迎面的山风吹动了他墨黑的头发。他静静道:“父君说秋水姬她爱穿广袖长裾的衣衫,远远望去,真是飘然若举。她的腰间系有一根玉色的丝绦,挂着她心爱的一块名为‘冰令’的青玉佩。她的衫底藏有秋水望鱼二剑,但寻常都是难得一见……她最喜欢梅花,所以秋水宫中,有一处专门的园子,名叫‘香雪海阁’,园中种满了各色各品的梅花,她用法力使园中长年冰雪覆盖,而园中的梅花也就四季不凋……她长年留在香雪海阁之中,倚栏赏梅、吟诗弄词……
  十七,人人只道她凌波仗剑的风姿艳绝三界,却不知梅花深处的秋水姬,才更是有着绝世的风华呢……”
  他越说越是急促,眼神中射出热烈的光芒:“十七,我只是从父君那里听说过她平生的种种事迹,也只是从父君的书房之中看到过她的一幅小像……可是,为何这世上竟还会有这样的女子?哪怕她的倩影,只是凝固在绢纸上的那一瞬间,却胜过这三界之中无数的活色生香……”
  我的心头突然没来由地一动,眼前微微一花。而那个身穿白裘、含笑嫣然的女子面容,如波光帆影,在心海深处一掠而过。
  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我调动了我所有的灵识,拨开时空重重的迷雾,在心海的最深之处,奋力地寻找着她的影子——她如画的眉眼、她盈盈的笑容、她婀娜的身姿……我恍惚地觉得我是见过她的,我的鼻端甚至还清晰地闻到过她秀发拂过时,那萦绕在发根深处的幽香……还有那当空闪耀的剑光,如一泓最澄澈的秋日静水……
  然后无数的碎片呼啸而来,无数的画面在我眼前飞速地转换交错——撕裂了的一角青衫、断碎的剑头、雪地上的点点鲜血、无数人痛楚的嘶喊……还有那一望无际白茫茫的一片大地、满天飘舞的飞雪——或许飞舞着的也有梅花的残瓣…… 心中没来由地涌起辙骨的冰凉、忧伤,甚至……甚至还有一种痛到极处的绝望……我头痛欲裂,心若刀绞,有一个模糊的名字在我的心头盘旋、徘徊,使得我以为我只要一张口就能直接喊出声来,我要不顾一切地喊出来,我要向整个三界、整个大荒狂呼出那个名字,那是……那是……
  突然,一股熟悉的温热清和的触感,从我的怀中缓缓散传开来。以丹田之处为中心,渐渐向四周扩散,直至四肢百骸、每一根发丝、每一处毛孔……我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紧绷着的神经也在一不知不觉之中松驰了,整个人如同泡在温水之中一般,暖洋洋地极为舒服。
  避水神钗!我心中明白,正是这避水神钗的法力,方才强行压制住了我体内翻腾的心魔。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记忆的碎片?为什么我会有那样强大的心魔?
  那个出现在我心中的神秘的女子,我还想再探索更多她的踪影,然而她的影子却渐渐淡去了,沉在了心海深处。而我,却再也找寻不着。
  等我睁开眼来,才发现自己已被三郎扶在怀中,他惶然地看着我,挺秀的鼻尖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见我睁开眼了,明显地舒了一口气,惊喜地叫道:“十七,你醒了么?你刚才怎么突然晕过去了?莫非是看到绝壁有些不惯么?可是你是龙女又不是凡人,你怎会……”
  我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挣扎着站起身来,扶住了一旁的玉栏:“三郎,我刚才真的是晕过去了么?”
  他急切地点了点头,虽不敢过来扶我,眼中却满是关怀之情。
  这素无深交的男子,是我十七未来的夫婿……我心中虽对他并无情意,却也不由得有些温暖。我抬头看看栏外,只见天边的云霞更是灿烂,天色虽是绚丽七彩,光线却渐渐暗淡了下来。那九天宫阙之中专管织锦的天孙,也快要收起织就的云锦回宫了罢?
  我小心地在栏边坐下,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身边。四周长垂及地的白色纱幛,在风中飘飘扬扬,如山中奔流不息的白色云雾,只在我们身边痴缠留恋。
  金虹三郎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这种怜爱的表示,使我不忍再避开身去。他修长的手指,反反复复地缠绕着我的一缕乌黑的发梢,总是舍不得丢开。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来,脸上仍然挂着那种风流不羁的迷人笑容,突然说道:“十七,我知道你心中喜欢的人,可不是我。”我微笑着望着他:“三郎,你心中所爱之人,也不是我呢。”
  山茶花放恣地盛放,沉醉而熏人的香气,弥漫在华山暮色的黄昏里。然而在那清水一般流泻的眼神里,我们交换了彼此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晴天霹雳

  突然一道白光自天之远际而来,迅疾如电,瞬间便划过长空,直接射入引凤阁中!光芒陡闪,当即化作一个头梳螺髻,身着银白绫袄的女子。她一见我面,也顾不得跟金虹三郎说话,只将双膝屈地一跪,恭声禀道:“龙宫双翼使飞娘,参见十七公主和驸马爷!奴婢奉东海龙王之命,特请公主速速回宫,共商龙宫大事!”
  我吃了一惊,蓦地站起身来,心中陡然掠过一丝不详预感,也顾不得为她那句“驸马爷”而害羞,急忙问道:“何事如此紧急?父王竟遣双翼使前来华山传讯?”
  金虹三郎也微微一怔,转过脸来,向我问道:“她就是传说中的东海双翼使?”
  东海双翼使,乃是父王亲兵近卫,全是由飞鱼一族中法力精深者充当。因为飞鱼生有双翼,体形纤薄,故此虽然没有真正的翅膀,却仍能象鸟类一般在天空滑翔。而修炼成精的飞鱼,其飞速之快,便是寻常神仙也比拟不上。
  也正因为它们有着异乎寻常的疾速飞行的本事,所以在龙宫之中,多是担当递讯传信之职。但真正的双翼使不但要属飞鱼一族,而且还要法力精深,那又是何其难得?以我们东海龙宫之能,也只有区区三名而已。所以若不是有什么真正的大事,根本不会动用到双翼使。
  在我的记忆之中,父王每次动用双翼使传讯之时,都是发生了震动龙宫的大事。如外域水妖入侵之时,用来传递军情给镇守东海的重要将领;又或是向其他三海传达天帝重要的旨令等等。连大姐远嫁南海之时的婚期预订,都是派遣的巡海夜叉前去南海知会,而没有役使双翼使。
  而现在这自称飞娘的双翼使竟专程飞来华山寻我,可见东海龙宫确是发生了极为重要之事。
  飞娘面色凝重,答道:“启禀公主,龙王陛下即将西行,正将所有夫人及龙子龙女召至龙宫流华殿,共商身后大事。”
  当啷!
  我手中正端着的一盏华山香茗跌落在地,应声摔成四五瓣碎片。
  即将西行?也就是说,父王终于完成了他在东海的使命,要被召回西方琉璃世界了么?父王要走,可是东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金虹三郎前行一步,敏捷地一把扶住了我的肩膀,对飞娘正容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了!烦请双翼使回去转告东海龙宫和龙王陛下,就说华岳少君陪同十七公主即刻起程,马上赶回东海龙宫!”
  
  虽是赴华山做客只在短短两日,却似已是别了龙宫百年。
  父王的寝宫流华殿中,早已是人头涌动,他的夫人、嫔妃、四子二十三女全部守在了他的榻前。人人都是情绪激动,还未步入殿门便能听得见喧闹之声。没有人注意到殿外的水波已被悄然分开,而身为十七女的我和金虹三郎,已是步入了流华殿中。
  透过人群间的缝隙,我看见父王静静地躺在金榻之上,颈下安有玉枕,双目轻合,双手交叠放于胸前。他的身上,仍是穿着龙王的服饰,那是一套极尽金绣辉煌的龙袍玉履。
  榻上张着名贵的紫绡帐,若有若无的一抹紫色,如烟如雾,如人思绪。
  父王!难道他已经……已经……我头脑中一阵晕眩,身上陡然软了下去,四肢百骸便似没了半分力气。若不是三郎及时地扶住了我的,我几乎要站立不稳。三郎一手扶着我,一边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十七,你不要惊慌,你父王若果真西行,则躯壳早已化为神龙腾空飞去,不会再留在龙宫之中了。”
  我心中惶急,已是没有半分主意,但也知金虹三郎得道已有千年,又是在天宫长大,见识广闻自然是要远胜于我。此时听了他话语镇定,心里便也渐渐镇定下来,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他没有西行么?那他……他现在……”
  三郎凝神端详片刻,道:“我修道日浅,也未曾亲眼看到过神龙离世。但据说各位龙神镇守水域时间,应只有一千八百年之限。四海龙王之中,唯有你父王天纵英明,或许佛陀也别有用意,屈指算来,他在位已有两千余年,远远超过了一千八百年之限期,确实也应该前往西天了。”
  我听他这样说来,心中不免又惶急起来,眼眶一热,终于忍不住掉下两颗泪珠,也顾不得去擦拭,只是急急地追问:“那我父王他,现在为什么并没有化龙而去?你说他没有前往西天,那为什么他会……沉睡下去,如同毫无生气一般?”
  三郎略一迟疑,道:“我也只是听祖父东华帝君说起过,据说龙神西行之前,一定会沉睡数日,其元神自然离体,去到平生所经之地,一一拣取自己留下的足迹。然后方才元神归壳,震落风雨,然后化为龙身,腾云前往西天。”
  我只“啊“了一声,眼泪已是如断了线的珠子,顷刻间便将胸前衣衫打湿了一片。
  三郎爱怜地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巾,塞到我的手中,悄声道:“想必是事起突然,你父王仓促之间无法准备,方令双翼使急召你回宫。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元神已先行离体,本来便是有什么话语要交待于你,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十七,你父王待你不同于其他子女,你莫非看不出来么?他前往西海之时,便是只带了你一个女儿,你的四个哥哥,论理说他该让其余三海龙族熟识际会,以便以后四海交往之便,可他一个也不曾带在身边。
  你父王不是寻常神仙,家父常言三界之中,当数你父王最是聪明。他看似糊涂纵乐,其实心里清明如镜。他既肯这样对待你,个中必有深意。此时乃是非常之时,你若不先镇定下来,自己乱了方寸,可就负了你父王的一片苦心了。”
  我确是方寸已乱,但此时听他谆谆说来,陡然思起以前种种事迹,心中已是认同了七八分。当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强自镇定下来。
  四周喧闹极嚣,也无人注意到我二人谈话。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叫道:“夜光!你既说陛下元神离体之前,已留下一封密诏交你宣读,现在我们都已来齐,为何还不宣读?”
  我已听出这是父王的青河夫人的声音。她乃青河龙王次女,嫁给父王之后,生下了我的三哥敖厉和四哥敖玄,因此她两个儿子的独特个性,在她身上也奇异般地体现出一种和谐的统一。
  她外表温雅,举止娴淑,便是说话也是柔声细气,极尽温柔之能事。这一点与我那性情沉稳的四哥敖玄颇有相似之处。只可惜四哥是真正的崇佛尚和,她却只是个皮相而已。青河夫人的性情毒辣、行为暴虐之处,较之三哥敖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大姐当初在东海未嫁之时,虽说是出了名的脾气坏,但对待她的侍女仆从,只是比较暴躁而已。便是发起作来,通常都是一顿臭骂,烦心起来也不过是鞭苔一顿了事。况且过后偶尔心情好了,还会赐给那个倒霉鬼一盒疗伤灵药。
  而青河夫人的毒辣之处,我却是亲眼所见。那一年她的宫中,新近来了一名鲛族少女绿娘。那是鲛族每年按时向龙宫进献的女子之一,因为鲛族地位低下,而族中女子又擅长纺绩,一般都是在龙宫之中充当“织绡娘子”之职,专司织绡一事。有个别相貌特别出色的,也有可能被送入后宫之中,成为各位夫人的近身侍女,那就比织绡娘子的活路要轻省得多了。
  而那鲛族少女绿娘,便是因为容貌生得极为秀丽,故此被特别推荐入宫为侍女的。恰好当时青河夫人宫中死了一名专管针指的侍女(死因不明,料想不会是善终),宫中管事便将绿娘送入了青河夫人宫里。
  也是绿娘命中该有一劫,恰好那晚父王到青河夫人宫中留宿。青河夫人十分欢喜,早早便令人烧起了香气浓郁的凤髓奇香,又在殿中廊下挂满了夜明珠,案上铺排了四时鲜果佳肴,静候父王到来。
  前日宫中新进贡来一盘名为芒果的凡间鲜果,果肉金黄,汁多味美,竟与仙果的滋味也不相上下。青河夫人留了几个,特意此时拿出与父王品尝。父王倒也称好,只是那果子汁水流到手上,又粘又腻,甚是难受。
  青河夫人见状,便命人端水来让父王盥洗。端过银盆的侍女,恰巧便是鲛人绿娘。
  她尚年少,兼之以前也不曾见过父王御面,心中十分紧张。甫一见到父王,当即跪在地上,高高将银盆举过头顶,身子微微发抖,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有银盆阻挡,父王看不清她的面貌,但见她捧着银盆的那一双手纤若春葱,肤色白腻,指尖饱满红润,有如片片花瓣一般,映着中指上一枚精巧的粉色珠戒,确是十分动人,不由得脱口赞道:“‘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看你的样子,定是出身鲛族。久闻鲛族的女子善绩,果然生得好一双美手。依本王看来,这两句诗倒不似是吟诵天上织女,倒恰似专为你写的一般。便是这枚小小的珠戒,也是十分别致呢。你叫什么名字?”
  绿娘心中又喜又羞,侍候父王洗毕,便大起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父王,低声道:“多谢陛下称赞,奴婢小名绿娘,那珠戒乃是奴婢第一滴眼泪所凝结而成的珍珠,所以奴婢将其镶在戒指之上。”
  她这一抬起头来,那出众的容色又让父王眼前一亮,笑道:“哦?原来你生得也是这般美丽,怪不得有那样一双纤纤素手、和这玲珑七窍的心肝呢!”
  父王宫中美人原多,他说此话也不过是随便赞美而已,并无他意,过后也就忘在脑后了。谁知过了两天,有一日父王正与众夫人嫔妃在殿中玩乐之时,却有一名龙宫侍女,战战兢兢地捧上一只玉盒。
  父王并未在意,如愿夫人却极是活泼好奇,当即接过玉盒,口中说道:“这是什么希罕物件?让我先来瞧瞧……”一边已打开了玉盒的盒盖。
  只听她蓦地发出一声尖叫,抛开玉盒,也顾不得玉盒里的物事滚到地上,便直扑入父王怀中。父王一瞧滚落在地上的盒中物事,不觉脸色也是一变。
  那落在地上的物事,赫然便是一双青白色的纤手,虽然手形十分纤美,但却失去了那种鲜活娇嫩的美丽。断手的中指之上,正戴着那枚熟悉的粉色珠戒。
  父王失声叫道:“是绿娘?”
  青河夫人倚在一旁的玉椅之上,望着父王和脸色苍白的一众嫔妃,吃吃笑道:“好一双美手,好精致的珠戒,好玲珑七窍的心肝……这不都是陛下夸赞过的物事么?臣妾见陛下喜欢,便命人将它们砍了下来,一齐送与陛下,朝夕赏玩。只是那心肝臣妾看过了,血淋淋的,可是一点也没有玲珑的七窍,臣妾恐惊了圣驾,所以不敢呈到驾前,便随手丢了,陛下可不要辜负了臣妾的一片苦心啊!”
  自此之后,整个龙宫之中的所有侍仆,只要一听到青河夫人的名字,无不是头皮发麻。而她宫中侍女,更是成天胆战心惊,一见父王,往往是连影子都不敢露一个。
  父王也曾勃然大怒,但绿娘已死,且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奴婢,而青河夫人又为父王生下了两个龙子,地位自然不同。且在三界之中,主杀仆婢也没有偿命之说。父王只得命人杖打青河夫人三十,罚其闭门思过一年。饶是如此,还有络绎不绝的龙族中人前来求情,虽然父王最终赦了青河夫人罪过,但自此之后再也不曾踏入她宫门半步,更说不上什么夫妻的恩爱了。所以敖厉后来尽灭银鲛一族,也不能不说是因母亲之故而迁怒于鲛族。
  此时青河夫人敢于质问夜光,自然也是仗着父王元神已去,她生有两子,继承龙位之望要大上许多。
  夜光仗剑守在父王床头,面罩寒霜,冷冷说道:“陛下元神离去之前曾对夜光严令,要所有夫人嫔妃、龙子龙女到场之后,方可宣读圣旨。现在十七公主尚在从华山赶回东海路上,公主未到,夜光自然不能宣读!”
  青河夫人冷笑一声,道:“那个黄毛丫头算得了什么?继承龙位之人向来都是龙子,区区一个龙女,不等也罢。”
  只听另一个女子声音哽咽着道:“青河姐姐,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是龙族女子,我也是龙族女子,我并不曾比你地位低上半分,你生的儿子是陛下的骨肉,我的小十七就不是么?你为何如此要轻贱我的女儿?”
  我一听这女子说话之声,不由得心中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这说话之人,正是我的母亲,清远夫人。
  青河夫人不屑地哼一声,正待再要说话,我终于忍受不住,扬声道:“母亲,夜光夫人,十七已经赶回东海!”
  




夺嗣之争

  所有人的眼光都射了过来,虽是形形色色,但却如凡间的白昼里那强烈的阳光,灼得我的皮肤滋滋作响,连头发都似乎要烧了起来。
  只见一个装束华贵的宫妆妇人排众而出,柔声说道:“莹儿,你回来啦,你父王他……”她顿了一顿,终是说不下去,一把抽出袖中掖着的绡巾,捂住嘴巴,轻声啜泣起来。那却不是我的母亲清远夫人,而是渭河夫人。
  旁边一个锦衣少年连忙扶住了她,一边轻声抚慰,一边唤了我一声:“十七妹。”那正是我的二哥敖逊。
  我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对一旁含泪凝望着我,然而却默默无言的一位中年女子轻轻叫了一声:“母亲。”见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三郎身上,又略带羞色地补了一句:“这便是华岳少君。”
  母亲仍是如常的装束,朴素雅淡,不事修饰,连首饰也比别的夫人要少上许多。若不是她金凤八宝冠上的那颗碧海明珠,彰明了她作为龙族女子的尊贵身份,看上去便与一个普通的宫人无异,而这也正是母亲一贯低调行事的风格。
  此时她听我说话,立时转过头来看着三郎,眼中射出一缕由衷惊喜的光芒,这种惊喜甚至冲淡了因父王而生的深深忧伤:“啊,你便是金天圣愿大帝的公子么?听说你从小在东华帝君宫中长大,我父侯上天朝觑之时,还曾见过幼时的你呢!只是陛下他……”说到父王之时,她的眼神略略一暗:“陛下他上次从西海回来,便说蒙你青眼,将莹儿许配给了你,这次你又千里传书,接了莹儿去华山……说起来都是亲戚,可是咱们竟没能见上一面,比起凡间平常人家倒还不如……”
  三郎本是极为机变之人,听了母亲一席话语,连忙执晚辈之礼,向母亲恭敬地答道:“此是晚辈的失礼之处了。虽是晚辈向东海龙族求亲,并承龙王不弃,已然应允将公主许配华岳;但公主对华岳地界尚不熟悉,故晚辈想还是先请公主下降敝界,待适应之后再正式下聘东海,届时拜见各位长辈或许更为合适一些。”
  他扫了周围一眼,又朗声道:“不料今日东海传讯,说道龙王陛下龙驭西行,晚辈忧心如焚,也顾不得许多礼仪,仓促便赶到龙宫,失议之处,还望海涵。”
  青河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三郎身上,此时方才格格一笑,道:“这可真是千古未见的稀罕事,女儿还没有嫁出门去,就有小女婿跟回宫来,可惜这是咱们东海龙宫之事,跟外人可没什么相干。若是什么南海北岳的姻亲们也赶回来,今儿可就热闹了!”
  我先前看见父王情形,心中早已悲痛难当,此时又听青河夫人语带讥诮,实在忍无可忍,转过身去,对青河夫人说道:“我可是听懂二姑姑的话了,照二姑姑的教诲,原来做咱们东海的亲戚也极是简单,只要一年上头都别来走动便好,连父王龙驭西行都最好是置身事外!只是这事太难,华岳少君从小受东华帝君教养,又不曾亲蒙二姑姑提点,只怕是做不来的。将来三哥四哥娶亲之后,嫂嫂们或可禀承母训,那才能叫二姑姑满意欢喜呢!”
  此言一出,青河夫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当真有如雨后彩虹,青红白三色变幻不定。母亲连声喝止道:“莹儿!你对二姑姑胡说什么呢?”
  众姊妹一时张口结舌,万万没想到一贯温顺的我,此时竟能说出如此辛辣的言语来。唯有三郎想笑又觉不妥,强自忍住,只暗中将我的手狠狠一捏,弄得我差点大叫出声。
  青河夫人眼珠一转,大声向前殿叫道:“厉儿!老三!你还不来管教管教你的好妹妹,看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忽听一声低沉的吼声传来,震得殿堂地面都似乎在微微摇晃,殿中人一齐色变,胆小的宫女更是慌忙退到墙角处去。只听一男子声音大声吼道:“是谁人有如此大胆,竟敢来冒犯我的娘亲?”
  脚步腾腾,有如重鼓相击一般,却是一个烂袍金甲的壮年男子大步走进殿来。他身形粗壮高大,豺面人身,眼睛血红,相貌生得极是狞恶,若不是头顶两根青灰色的龙角与其他龙子无异,简直看不出他居然也是龙子之身,与父王的神武之姿当真是大相径庭。
  他手中拿着一柄宽背阔口的银刀,一进殿门,当下血红的眼睛向四处一扫,粗声粗气地问道:“是谁?他娘的怎么都不说话了?”
  我定了定神,强自捺住砰砰乱跳的心房,上前行礼道:“三哥,多年不见,仍然是风采如昔,十七向哥哥见礼了。”
  这男子正是我的三哥睚眦,名为敖厉。他因诛灭银鲛一族之事,失了父王欢心,被远远贬到东海最远的极地冰寒之处镇守,数年都不得还朝。此时相见,虽然不出我的意料,明知青河夫人会私自召他回宫,但仍然让我心中一惊。
  三哥那一双大如铜铃的血红眼珠,死死盯在我的脸上,让我心中不由得一阵发寒。只听他嘿嘿怪笑道:“小十七,三哥虽然被那老不死的打发到了边疆,也听说你前些日子在西海大出风头,又是什么神剑护主,又是什么龙神转世,当真是大大长了咱们东海的脸面啊!”
  我心里一沉,道:“这倒并不敢当,十七年幼学浅,哪里比得上各位哥哥姊妹?”
  三哥下死劲盯了我两眼,道:“你要明白这个道理那是最好,莫要人家假惺惺捧你两句,你就真当自己成了角儿,妄想坐上这龙王之位么?什么护主的神剑?别说你那不成器的两块破铜乱铁,便是你小十七这所谓龙神的脖子,你哥哥我只要这么一用力……”他怪笑着做了个手势,嘴里“咔吧”一声,说道:“立时便能断上个三截四截!”
  青河夫人也冷笑一声,面上大现得意之色,附和道:“我儿说得大有道理,小十七,你可要想得清楚了。莫要想着还有你父王疼你,便有什么非分的念头!若你安分守已,嫁到华岳之时,还有你一份丰厚嫁妆,保你风风光光,在人家那里好生做个媳妇的脸面。若是你不识时务,可就怪不得哥哥们啦!”
  我心头大怒,反唇相讥道:“兄位弟及,父位子继,我不明白三哥这番话可是为的什么?莫说父王现时下落不明,便真是有朝一日前往西方,这龙王之位按资排辈,还有大哥在头里,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三哥仰天大笑,不屑道:“大哥么?敖昌,你出来,你说说看,想做这个龙王么?”
  只见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疑似为三哥手下的龙宫侍卫,将抖抖索索的大哥地从人群里推了出来。大哥身上倒是穿着龙子的锦绣衣衫,耳后簪了一朵别致的彩绒花,一手拿着击鼓用的金槌,手腕上却拴着一管紫玉笛,想必是正在玩赏乐曲之时,被人临时拉了过来的。
  他乃是喜好赏风弄月之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又见三哥一脸凶光,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道:“我……我平生之愿,只是听听曲子、赏赏美人……则……则此愿足矣……”他偷眼看了一眼三哥,又嗫嚅道:“况且……况且我才疏学浅,哪里还敢妄图……龙位?”
  我心中失望之极,又气又怒,喝道:“大哥!”
  敖昌连连摆手,哪里还肯再说下去?
  三哥脸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神色,当下转过身来,对二哥呲了呲牙,假笑道:“二哥,大哥既无意于龙位,你不会有什么想法罢?我看你不如先去一边歇着,嘿嘿,此次我的近卫军中,新增了鲸鱼卫队,一会儿若是冲了进来,只怕对你大大不利呢。”
  那鲸鱼二字,乃是二哥平生最怕之物,当即“啊”地一声,身子几乎要站立不住。但他一向颇为疼我,也不甘心被二哥逼着就范,虽是吓得脸色苍白,但仍强自说道:“三……三弟,父王现在虽是元神失落,但龙族故老相传,龙神前往西方之前,应有佛祖传来金旨方可动身。现并未见佛祖金旨传下,依我看来,父王也未必是已去西方世界……三弟,咱们身为龙子,应先寻回父王元神才是,岂有父王生死未卜,咱们便在这里议论龙位继承之事?这也未免……未免……”
  三哥狞笑一声,突然大喝一声:“右先锋!”只听轰然一声答诺,宫中光线顿时暗了许多。有宫女无意向窗外一望,立刻吓得一声尖叫。我吃了一惊,也向窗外看去,只见透明的水晶窗外,已是密密麻麻地挤了无数的庞然大物,那白亮的尖齿、阔大的嘴巴、巨大的背鳍前方,便如有一个小小喷头一般,不断向外喷着海水,煞是有趣。
  是鲸鱼!二哥的鲸鱼卫队!我突然想起方才进宫之时,外面的卫士倒有一大半是我不曾见过面的,而且相貌古怪,大异本地水族,多是那些极地水族的模样。如此看来,二哥他当真是有备而来,我长年不在宫中,手上自无兵权,大哥三哥又都是软弱无能,四哥虽然心性聪颖,毕竟是二哥一母同胞,难道当真便让二哥得逞?
  我想起银鲛一族被诛的血腥惨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二哥一见窗外鲸鱼,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身子晃了两晃,便倒下地去。渭河夫人扑倒在他身上,连连摇晃着他的身子,哭叫道:“逊儿!逊儿”她宫中侍仆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扶住二哥,一时慌作一团。
  三哥得意地看了四周一眼,见众人都是噤若寒蝉,斜睨着我,洋洋道:“如此看来,我二哥也是没什么意见了,那这东海龙位……”
  一股无名火头,从我心中熊熊燃起,我想也不想,脱口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无数道眼光射了过来,三哥嗯了一声,凶狠的眼光死死地盯在我的身上:“小十七,你有什么话好说?”
  我定了定神,正色道:“三哥,二哥说得有理,此时谈论继承龙位之事,尚是为时过早。”我深吸一口气,无视他血红色越来越深的眼瞳,说道:“我们龙族在三界之中,素以法度森严著称,关于龙位继承一事,必须先得由西天佛祖颁下金旨,再由龙宫香花喜烛,送走先王。俟先王前往西天之后,皇嗣方可继位。而眼下四海之中,唯有我东海未立皇嗣,立皇嗣何等大事,定要龙族中十大长老到齐,共同推举继承之人。再将该皇嗣姓名玉牒禀报天庭,由天庭下旨亲封,这才是堂堂正正的东海新王。
  各位夫人、各位兄长姊妹,如今父王元神下落不明,西天佛祖也并未颁下金旨召走父王,父王仍是东海之主,又何谈皇嗣继位?
  再者,即使是父王真的去了西天佛界,也需得由族中长老召开立嗣大会,推举新的皇嗣继承之人,并由天庭下旨封号,方才使得。岂有仗着一时武力,便置君威于不顾,置父王安危以不顾,排斥异已,强行自立为主的道理?这不是叫三界耻笑我东海律令混乱,法度松弛么?若真有那日,可叫我东海龙族何以自处?又以何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话音甫落,只听一人击掌呵呵笑道:“十七公主此言,大有道理!煌煌风范,果然与众不同!”
  




十大长老

  夜光脸色一喜,一直高度戒备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高声道:“大长老,你们终于来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却听渭河夫人哭叫道:“大长老,求您为本宫作主,本宫孩儿方才被敖厉惊死,至今未曾醒转啊!”
  围得紧紧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在窃窃私语声和各色目光之中,一行人鱼贯直入殿中而来。
  这一行约有十数人众,其中有十名老者,身着样式相同的宽袖长袍,腰间系着一样的白玉宽带,只是袍子颜色赤橙黄绿不一,望上去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我不明就里,忍不住拉拉母亲衣襟,问道:“这是谁呀?”
  母亲低声道:“你这孩子,连龙宫十大长老的名号,都没有听说过吗?”
  啊,我想起来了,幼时便听宫人谈起过,说蛟、虬、虫、鲛、龟、蛇、蟹、鱼、蚌、虾,为东海十大水族,也是东海最有势力的十大家族。东海宫廷中许多高官显贵,俱是出自这十族之中,如蟹将军冉锋、龟相负千秋、九头侯褚广等,就连夜光夫人,也是出自于蚌族的美女。
  他们世居东海,势力盘根错节,其他水族十有八九都是他们的附庸。我们龙族反倒是外来之族,故此当年分封龙神镇守四海之时,为安抚这十大水族,便允许他们推举德高望重之人担任本族长老,参予决策龙族大事,共同维护东海安宁。
  只是自我记事之日起,只是风闻十长老之名,但却没有见过他们真实面貌。据说他们一直隐居在东海一隅,潜心修炼;我方才提起他们的名头,也只是为了压住三哥的气焰,谁料此时,他们竟然真的出现在这龙宫之中!
  当前一位红衣老者,须发皆银,却是颜面如玉,尤甚童子气色。此时他大踏步走了过来,口中笑道:“先前事宜,我们在殿外已倾听多时。二殿下只是一时惊倒,气窍闭塞,故此久久不曾醒来。夫人也莫要惊慌,叫人把二殿下送回寝宫,稍事休息自然会缓解过来。”
  渭河夫人这才放心,拭了拭眼泪,道:“既然如此,我便听从大长老吩咐了。”一边已命宫人将二哥送回寝宫歇息。
  饶是三哥性情残虐,一见这十名老者,也不由得将气焰收了三分,极不情愿地行了一礼,说道:“原来是十位长老到了,敖厉这边先行见礼。”
  我灵光一闪,连忙跪落在地,三郎何等聪明,跟着跪在我的身边。身后龙宫众人见状,也随之跪了黑鸦鸦的一片,齐声道:“恭迎十长老回宫!”
  青河夫人看看四周,见人群中淮济夫人、渭河夫人和我母亲清远夫人都已跪在地上,不由得嘴角一撇,随之也跪了下来。
  红衣老人呵呵笑道:“各位莫要多礼,这都是陛下的金枝玉叶、后宫爱宠,却何故行此大礼?岂不是折杀老夫们这十把老骨头么?”
  他的眼光何等敏锐,一眼便望见了三郎,忙不迭上前扶起三郎,说道:“华岳少君大驾光临,老夫等未曾远迎,已是罪过,何敢劳烦少君行此大礼?罪过!罪过!”
  我一瞥之下,只见青河夫人脸色微微一变。
  三郎就势站起身来,微笑着掸了掸衣衫,道:“久闻十位长老自三百年前,便一直居于东海琼窟专事修行,不再过问世事。没想到多年不见,大长老却是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那被称为大长老的红衣老人叹道:“老夫们这等朽骨残木,有什么风采可言?想当年四部龙神受佛祖法旨,分镇宇内四海之时,正是由东华帝君代理水界总务。老夫那时为先王侍从,得以觑见帝君尊颜,那才是龙章风表,仪态端严,有缘觑见帝君者莫不以为是自己平生之福。
  后来当今陛下继承龙位,金天圣愿大帝又在华山设宴款待,老夫有幸前往,大帝风范,更是令老夫仰慕不已。那时少君随在大帝身边,虽然还未成年,已是峥嵘初露,未想今日再见之时,少君已是如此风采卓绝,不仅是肖似大帝,依老夫看来,竟还有东华帝君当年的影子呢!
  只是咱们东海初遇大变,陛下不在,这些龙子龙孙们也真是少不更事,竟不知要好好招待贵客,渭河夫人,眼下宫中虽未立龙后,但你位列第一,也该知道些待客之道才是啊!”
  渭河夫人被他一责,更显羞赦,低声道:“长老说得是,是渭河失礼了。”
  三郎先前听他说话,一直微笑不言,此时忙道:“此次三郎前来,算不得是什么外人贵客,而是……而是……”他含笑看了我一眼,却不再说下去。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耳根,还是一旁侍立的淮济夫人禀道:“长老有所不知,承华岳不弃,遣使来东海求亲,陛下前些日子已然应允,将十七公主敖莹已许嫁给华岳少君了!”
  大长老微微一怔,显然十分惊讶,问道:“果真如此么?”
  淮济夫人抿嘴一笑,却不答言。
  大长老两道如电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两转,突然哈哈大笑道:“哦,敖莹……就是刚才这个滔滔不绝的孩子么?老夫们已在殿外看了你多时了,嗯,虽然是个女孩儿,胆子倒是不小,你两个哥哥都被吓倒了,你怎么倒有胆子跟你三哥犟嘴?”
  他转过头去,向三郎道:“老夫倒没承想少君竟成了我们东海的女婿!少君真是好眼力,咱们东海这个十七公主,若论胆识气度,倒不会辱没你华岳门第!”
  三郎笑道:“只要公主不嫌弃三郎辱没了东海龙族,三郎已是感激不尽!”
  此言一出,又引来十位长老一阵善意的哄笑,场中气氛一松,许多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意。
  我满脸通红,方才的豪情壮语不知都丢到哪个爪哇国里去了,一心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只听青河夫人冷冷道:“咱们这会可是商讨东海大事,这些儿女婚嫁琐事可否稍后再议?”
  敖厉凶狠的两道目光往人群中一扫,顿时万寂如灭,无言的重压重又回到了众人心头。方才详和喜乐的气氛一扫而空,没人敢出一口大气。
  大长老皱了皱眉头,却是另一个慈眉善目的绿衣老者开口道:“青河夫人,你所谓大事,不就是立嗣之事么?方才十七公主说得明白,立嗣继位之事,言之甚早!你身为后宫妇人,如何能干涉如此大事?”
  青河夫人柳眉一竖,正待开口,却听敖厉低吼一声,眼中凶光毕露,叫道:“立嗣之事,势在必行!十七丫头也是后宫妇人,年幼无知,信口雌黄,也做得数么?”
  我心中怒火又生,也顶撞道:“我虽是后宫妇人,却也是龙族血脉,父王后代!哥哥们说的话做得数,为何我等姊妹说的话就做不得数?”
  敖厉斜睨我一眼,不屑道:“如是十七你心中不服,不如跟你三哥我比试一场,见个高低?若不用拳头说话,谅你也不知晓厉害!”他斜了一眼三郎,终究心中有所忌惮,道:“这是东海家事,却与别人无关!”
  三郎脸色一肃,冷冷道:“十七公主既已是我金虹三郎待嫁之妇,便是我华岳未来夫人!她出自东海,东海之事自然为她切身相关之事;我既为她未来夫婿,则东海之事,也不能完全说与华岳无关!”
  我听到这几句话时,虽是略有些羞涩,却是百味纷陈,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心头浮起一阵莫名的怅惘。
  三哥狞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少君这闲事可是管得定了!”他眼中凶光暴涨,尖利的两排獠牙的白光,在他的唇间陡然一闪。
  三郎一把将我拨到身后,望向三哥,眼中寒冰丝毫未融:“三殿下尚武之名,四海共知。只可惜我华岳帝宫可不是银鲛一族,我金虹三郎也不是那银鲛任人可欺的族长!”
  他双手一挥,喝令一声:“出!”掌中金光一闪,已是多了两弯金环,环径约有一尺,似是赤金打就;环身之上,隐有缕缕霞光缭绕不定,显然并非凡物。
  三郎金环在手,当空一挥,洒出一片耀眼的金光!这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身上,竟也闪现出几分凌人杀气。
  金光之中,但见他傲然说道:“环名金虹,乃是太上老君采玄溟紫金所铸,内涵虹霓之寒,变幻无定,能破诸仙护身真气,三殿下若要亲身试环,可真是要小心一些了!”
  大长老转过头去,对着三哥怒喝道:“敖厉!你也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对少君如此无礼!立嗣之事,自要依靠龙宫章程、由十长老进行裁夺,可还由不得你一个小辈在此指手划脚!”
  二长老立于大长老身旁,喝道:“十长老听令,若有擅自扰乱龙宫法度者,立斩无赦!”
  三哥仰天狂笑道:“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家伙,又能奈我敖厉如何?”
  话音未落,只见二长老长袖一拂,袖中飞出无数细小的银丝,凌空向三哥卷了过去!
  三哥大怒,反将巨口一张,“轰”地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团火红的烈焰!那些银丝遇火立燃,只是哧哧数声,便化为灰烬。
  三哥面上大显得意之色,当下猛一吸气,“轰轰”数声,吐出更大两团火来,直向二长老飞袭而去。火势极大,吓得周围人等一阵惊叫,许多人手忙脚乱地四散奔逃开去,但仍有手脚稍慢者被火焰燎伤,一时间尖叫惨呼之声,充满殿中。
  “砰”地一声,殿门被撞了开去,一大队兵甲鲜明的夜叉涌了进来,喝道:“全都不许动!一切听从三殿下号令!”
  喧闹之中,只有青河夫人得意的笑声是那么清晰:“哼哼!早料到你们没这么容易就范,我儿早就带回了极地的亲卫部队,趁毫无准备之时,已是将龙宫侍卫全部卸甲俘虏啦!你们的蟹将军冉锋虽然忠勇,可惜老龙王一死,他便不知去向,倒是让我们少了后顾之忧。哈哈哈!几个老不死的家伙,能起到什么作用?这龙宫、这万里东海,迟早都是我儿敖厉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心中愤怒之极,也不管自己法力微弱,当下就要奔出,却觉臂上一紧,已给三郎紧紧拉住。我情急之下,喝道:“三郎!你做什么?快放开我!”一边拼命想要挣脱。
  三郎却是不放,急道:“十七,你又不是你三哥对手,出去有什么用?”
  我心头一酸,叫道:“我……我法力虽然低微,可是我不能坐视不理!我还有避水神钗!”
  三郎叹了一口气,手上略略一松,说道:“十七,是我不好……我说错话了,不过此时你去不妥,十长老岂是平庸之辈,你三哥如此放肆,他们决不会坐视不理,定然会有所举动!”
  话音未落,只听殿中突然传来一声龙吟,清越云霄!我几乎不敢相信那声熟悉的龙吟,居然是从大长老口中发出的!
  




金匣密旨

  我吃了一惊,却听身边一个女子声音低声道:“大长老虽出身蛟族,但蛟族与龙族血缘甚近,他修为高深,已将化为龙身,故此能做龙吟之声!”
  我忍不住回头一望,却见一个身穿淡黄衫子的女子并肩站在我的身边,正回过头来,说完这一番话语,便对我嫣然一笑。
  我吃了一惊,脱口叫道:“素秋姐姐!你不在后宫之中,却来前来做甚么?这里很是危险呢!”
  那女子正是随我在龙宫居住的严氏素秋,她一贯爱好清静,深居简出,少与龙宫其他人等交往,此时想必是听到这里闹声太大,故才出来看个仔细。殿中一片混乱,自然也没有人来拦阻她。
  严素秋眉头微微一蹙,不悦道:“亏你还叫了我一声姐姐,这等危险的境地,难道我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么?”
  她瞥了一眼三郎,笑道:“虽有个别护花使者在此,但实力如何,尚是未知之数呢。”
  三郎收起金环,邪邪一笑,道:“保护我家娘子,料想已是足矣。”
  我一听他说“娘子”二字,不觉又是红云满颊。幸得素秋知我心性,倒也没有再接着打趣下去。
  她忽然“哎呀”一声,低声道:“你们看!”我们往场中看去,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似乎是受到了吟啸声的号令,十长老身影错杂,衣袂飘动,瞬间便将其他人员隔开,并以三哥为中心,各自占据了一个方位,总体看上去,仿佛是某个设制奇怪的阵式一般。几乎与此同时,十位长老的身侧升起淡淡的银色毫光,渐渐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气罩,将他们与三哥一起围在罩内!
  只听青河夫人嘶声叫道:“快救三殿下!”
  那些夜叉侍卫见势不妙,一边吼叫,一边以各种兵刃猛烈攻击气罩,试图攻入其中,营救三哥出来。但那气罩看似单薄,实则坚硬无比,虽受到兵刃砍剌,但竟无丝毫损伤!
  只听大长老高声吟道:“太上玄素,十道奇法,伏讫龙子,安我东海!”
  众长老长袖飞卷,瞬间便从各色袖底飞出无数银白丝线,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迅速交错缠绕,远远看去,仿佛一团白云,渐渐向三哥头顶上压了下去!
  三哥发出一阵阵凶猛的吼声,手中银刀四下挥舞,口中也不断吐出火焰,但此时那银丝竟似丝毫不惧三哥的三味龙火,而那银刀出名的锋利锐绝,竟也砍它不断!
  他一边挥刀抵抗,一边在口中大声念咒,看来是想变化本相再行血战。却不知为何,他口中一边念诵,面上却大起恐慌之色,身体却是没有一丝变化。
  眼见得那一片银丝将三哥团团缠住,渐渐越来越多,他越初还在挣扎咆哮,但片刻之间,动作便缓慢了下来,直到再也动弹不得。
  银丝飞舞,左右缠绕,三哥便似被包在一个极大的银白色丝茧之中,连他的面目都被渐渐封住,连声息都渐不可闻。
  突然人群中奔出一个身穿天蓝底绣纹锦袍的少年,“扑通”一声向着气罩之中的十长老跪了下来,哀声求道:“诸位长老,我三哥他性子急躁,冒犯了各位长老,但毕竟是东海龙子,还望长老们略存体面,也是全了父王的体面啊!”
  那少年面貌清秀,举止儒雅,头戴金翅软冠,冠顶也镶有一颗碧海明珠,显出了他的龙子身份。这正是我的四哥狻猊敖玄。
  大长老冷哼一声,道:“四殿下尽管放心,老夫们虽名为长老,还是龙族旧臣,绝不致于犯上作乱!我们这么对待你三哥,才是为了顾全你父王的体面呢!”
  二长老心地慈善一些,他见四哥满面担忧之色,便软声慰道:“四殿下只管放心,此阵名为‘擒龙大阵’,专为降服孽龙之用,虽然阵法奇妙,但却不会伤其性命。这银丝也只是束缚他的真气,防其变化神通之用。待我们将三殿下制服之后,也要好言相劝,以教化为主,绝不会让三殿下有半分损伤,不然将来到了陛下面前,我们十兄弟又有何面目呢?”
  敖玄将信将疑,但见大长老面带怒色,也不敢多说,只得退到一边。青河夫人本来大骂不止,也被敖玄做好做歹劝住。
  气罩淡去,一穿紫袍的长老和一穿黄袍的长老将三哥推了出来,此时他已完全被银丝缠成了一个大茧,仅露眼耳口鼻在外,看上去甚是滑稽。他不敢再行强项,但口气仍是装作强横之极,大叫道:“你们这群犯上作乱的贼子!竟然敢如此对我!我可是堂堂正正的东海龙子!候父王归来,我要叫他把你们个个抽筋剥皮,方泄我心头之恨!”
  他那些叛乱的手下见主子在长老手中,一时也不敢冲上前来,双方暂成对峙之势。
  大长老也不去理他的胡言乱语,叫道:“夜光夫人,陛下今早遣飞翼使前来琼窟传讯,言道有大事相商。候老夫们火速赶回,陛下元神却早已不知所踪。方才听闻夫人说有陛下密旨在手,要候龙子龙女们来齐之后,方可宣读。此时便请夫人宣读陛下密旨罢!”
  夜光躬身应诺道:“是!”
  她抬起头来,眸中泪光莹然,缓缓说道:“昨日黄昏时分,陛下密传我入殿中,言道他西去之期将近,故此要召集诸多儿女,商议身后之事。他还说但凡龙神西行之前,法力会渐渐变弱,到了西行之日,法力甚至会完全消失!那时元神方才出壳而去,行经千山万水,收拾好当世足迹,然后须臾之间,雷雨齐至,便可化身为龙,径直西去!”
  我听到这里,不由得低下头去,泪眼模糊,心如刀割。父王的音容笑貌,瞬间便在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夜光顿了一顿,声音中已略带哽咽。她强自忍住,接下去说道:“当时我道,陛下年富力强,哪有这么快便西行之理?况且诸位殿下年幼历浅,东海重任,恐怕还要陛下多担当一二。”
  敖厉“呸”地一声,扬起头来说道:“年幼历浅?我们龙族之事,与你这女人何干?”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却是那穿紫袍的长老给他嘴里塞入了一大团海藻。他唔唔两声,苦于说不出话来,只得做罢。
  只听夜光又道:“当时陛下摆了摆手,令我不要多言,便拿过一轴黄绫,郑重地放入了一只金匣之中,交给了我。我当时心中奇怪,不知黄绫究系何物。陛下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说这黄绫乃是龙王密旨,非不得已情况下,不得开启此匣。若他有何不测之事,便让我集中所有龙子龙女,当场宣读密旨。”
  只听青河夫人叫道:“一派胡言!你夜光算个什么东西?在后宫虽人人都称你一声夫人,你正经连个嫔妃都算不上,岂能与我辈同列!况且你连个一子半女都没给陛下留过,陛下凭什么将此等大事交付于你?”
  众夫人神情一动,显然青河夫人此言正是说中了她们的疑惑。
  夜光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夫人所言极是。不过据夜光看来,原因无他,一是我夜光并无子女,故不会有任何私心;二嘛,”她骄傲地扫了一眼众夫人,说道:“夜光虽是出身低微,可是水族之中,罕有敌手。各位夫人养尊处优,若将这密旨交于你们手中,不知是否能保证其不落入别具用心的旁人之手?”
  青河夫人一窒,终是无言反驳,其他诸夫人也低下头去。
  大长老道:“既是如此,烦劳夜光夫人出示密旨罢。”
  夜光呛然一声,将手中宝剑插回鞘中,从右手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金匣来。
  众人屏息静气,只见她左手从鬟发之上拔下一支小小金簪,簪头在金匣边上轻轻一磕,簪头应声跌落在地,簪身竟为中空,内里露出一截银色的钥匙来。
  夜光取出钥匙,将金簪丢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将钥匙对准匣上一只精巧小锁,轻轻一转,只听咔吧一声轻响,金匣匣盖已弹了开去!
  众人的眼光,齐齐聚于金匣之内,只见匣内果然躺有一轴小小的黄绫卷轴。夜光恭敬地将金匣捧到大长老面前,说道:“请长老验旨!”
  大长老略一沉吟,从匣中取出黄绫,徐徐展开,草草看了一眼笔迹,便递给了旁边一位黑袍长老,道:“七长老,你于文字一类极为精通,当年又侍候陛下笔墨,依你之见,这可是陛下亲笔?”
  那七长老接过黄绫,仔细看了片刻,答道:“大长老,此绫上字迹,是陛下所留无疑。”
  大长老点了点头,肃然道:“既是如此,你且念出来罢!”
  七长老展开黄绫,高声诵道:“陛下有旨!”
  众人齐声道:“接旨!”一时之间,殿中又是黑鸦鸦地跪了一片。只听七长老念道:
  “敖胜纪年,东海咸服。
  孤受西天佛旨,镇守东海水域,专司风雨之职,至今已二千余载矣。三界光阴,弹指将过,个中苦乐,难向人言。回归西天座下,只在指日之期……”
  我想起父王来此三界之中,所经历数千载的辛苦艰难,心中难过,再也忍受不住,眼泪纷纷而下。
  三郎伸手过来,将我的手紧紧握住,以示安慰。
  只有七长老洪亮的声音,在殿中不断回荡:“天龙归部,本属本份,然四海未宁,心中难安。放眼三海,均有皇嗣可担重任,唯我东海诸子,长子好声乐之伎,二子少龙种之威,三子多暴虐之气,四子受五色之迷,实令孤忧心长叹,夙夜难眠。试想孤若归去,东海无所倚仗,终将仰他人鼻息,置先祖之基业于弃。”
  除了敖厉哼了一声以表不满、二哥敖逊在寝殿后安睡之外,三哥、四哥听到这里,脸上都红到了耳根,只是垂首不语。大长老在一旁垂手而立,此时也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长气。
  七长老又念道:“上胡不以法为法,为保东海基业、水族荣光,孤以东海龙王之尊起誓,望皇天后土,共聆此鉴——但凡龙族中人,无论龙子龙女、远支近亲,若能以才德服众,便可为东海之主!
  钦此。东海龙王敖胜手书。”
  俟一道旨意读完,整座大殿之中,连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舌战宫廷

  众人呆若木鸡,很多人一时都难以明白旨意真义。甚至连十大长老,也是面面相觑。
  自古只有嫡系龙子方能成为皇嗣,未封皇嗣的嫡系龙子可以称王,其余远支龙族一律只能封侯,且封地多是偏远贫脊之地。如我的外公清远侯便是此例。可是我的父王却置亲生嫡系四个儿子不顾,宣称无论龙子龙女、远支近亲,只要以才德服众,均能成为东海龙王。这不能不说是一项惊世骇俗之举。
  唯有我心中明白……父王,他处心积虑,都不过是为了我啊……天生金角、有龙神之像,然而却是女儿之身的小十七……
  如果不是留下这么一道密旨,如果不是他已不知踪影,如果不是恰逢这非常之期,就算此时他端坐在龙位之上,面对后宫众人及十大长老,面对龙宫自古便立下的森严家规,他根本没有办法,让他的小十七参于这皇嗣之逐。
  是不是正因为此,他才遭人毒手,致使元神无踪了呢?
  只听十四姐敖珊娇声说道:“父王旨意,就是说我们姊妹也可称王了?嘻嘻,东海女龙王,这名儿倒也神气得紧!”
  她这一说话,马上又有几位姐姐妹妹笑出声来,一时间莺声燕语,私语不休。
  坐在上首的大姐是从南海特意赶回东海来的,她因为身份不同,所以凤冠霞帔,侍从如云,俨然王妃气派,闻言冷哼一声,道:“东海女龙王?这名儿倒真是神气,只可惜这才德服众四字,可不是说起来这般轻巧!一个不小心,只怕把小命儿都要搭了进去,也未可知啊!”
  几个姐姐妹妹正在嬉笑,被她这么冷言冷语一说,吓了一跳,立马噤声不言。
  三哥口舌乱顶一气,终于成功地将海藻顶了出来,又重重“呸”了一声,仰天狂笑道:“才德服众?除了我敖厉,还有谁人当得这四个字?”
  夜光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依夜光之见,眼下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来考验诸位龙子龙女之中,究系何人才算得上是才德服众!”
  大长老神色一震,道:“还请夫人明示!”
  夜光道:“一个人的才学出众,平日里冷眼相看,倒也能辨别一二。唯有这个德字,乃是自人心窍深处散发出来的天性,却是难以看透。眼下龙宫最为重要之事,便是陛下元神下落不明。诸位金枝玉叶之中,若有谁人寻得到陛下元神,谁的才德可不就自然体现了么?”
  大长老看了一眼其他长老,见他们微微点头,沉吟片刻,说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忽听三哥大声叫道:“这找寻之事,自然是由我负责,其他人等,谁也不许与我争执!”
  我关切父王安危,听他在这当头又来胡闹,心中又急又怒,冷冷道:“十七不才,愿与三哥共同寻找父王元神!”
  三哥大怒,对我咆哮道:“啊哈,小十七,看不出你还真是想当这个东海龙王啊!敢跟你哥哥我争?可是活腻味了么?”
  三郎听他再三辱我,也是心头火起,一步跨前,将我拦在身后,怒道:“三殿下若有此雅兴,倒不如与三郎先行较量!”
  严素秋也上前一步,冷冷道:“少君自然是管定此事了,我严素秋也定然是站在十七一边!如若三殿下不服,素秋也随时恭候!”手掌一动,一道淡淡青气自掌心逸出,瞬间便凝结成了一柄精光闪耀的青色长剑!
  大长老一见严素秋露了这手功夫,不禁神色一动,惊道:“凝气成剑!这不是青睘宫东君的功夫么?你是……你是……”
  严素秋以气御剑,在手中蓦地挽了一朵美丽的青色剑花,淡然道:“在下严素秋,昔日正是出自青睘宫东君门下,承蒙十七公主不弃,已与她结为姊妹。当初素秋在天宫之时,尚且不曾惧怕何人,如今来到龙宫,自然更不会让任何人来欺负我自家的妹子。”
  她寒冰似的眸光直视三哥,连他这样性情残暴之人,在触到这两道寒到及处的眸光之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四哥见势不妙,连忙上前牵住三郎衣袂,温言道:“少君先莫动气,此是我东海家事,少君和严姑娘虽与十七妹交好,毕竟不便直接插手,以落人口实,反伤了十七妹的名声。
  方才大哥二哥已是表明不再争夺皇嗣之位,我本性崇佛,亦不愿沾染这些权势之事,是以兄长之间,唯有三哥最为合适承继龙位。三哥方才所言,虽然太过直白,倒也不虚。”
  他说到此处,见严素秋眼中寒意又起,忙接下去说道:“不过若是十七妹也对皇嗣之位有意,父王又有旨在先,继位不限龙子龙女,何不与三哥来个赌局呢?若是十七妹与我三哥在公平条件之下,则谁能胜出,谁便暂为东海之主!”
  三哥性情急躁,心思简单,根本听不出这是四哥为他开脱,只一听“东海之主”四字,更是急怒交加,当下冷笑一声,面色涨作朱紫之色,眼看就要发作!此时却从他身后转出个面色青白的文士来,向四周团团一拱手,行了个礼,陪笑道:“小人鱼行文,乃是三殿下的侍从文官。我们三殿下性子有些急,许多话语一时难以表白,小人因朝夕侍候三殿下,对我们三殿下的心情倒有几分明白,不如由小人代为转述如何?”
  三哥盛怒之下,头上龙角峥然竖起,连裸露出来的手臂上的黑鳞也片片翻起,样子极为可怖,大喝道:“鱼行文!你……”那鱼行文却也不惧,反而笑盈盈地对三哥一揖,打断他的话头,说道:“殿下稍安勿躁,小人代殿下转述,绝不会有丝毫差错。若是小人说的言语之中,尽有不明不实之处,再来领受殿下责罚!”
  三哥似对这鱼行文甚是信任,以他暴躁的脾气,居然被这鱼行文三言两语说得平息下来,只是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粗声粗气道:“那你就说给他们听听罢了!”
  鱼行文笑容满面地应了声“是”,转身向众人道:“各位主子,各位长老,小人幼时多读龙宫列传,也知道这从古至今的立嗣之事,向来为龙宫第一大事。方才十七公主说得有理,眼下陛下生死未明,实不宜另立新主,这委实是至孝至忠之言。
  然而找寻陛下下落一事,是何其之艰难,非倾整个东海之力不可;况且千头万绪,若无领头之人,只怕大家谁也不服谁的调度,反而将事情弄得更糟。俗话道‘蛇无头不行’,这样大事,却没个众人钦敬之人来领头,也终是不成。试问这领头之人除了东海皇嗣,又有其他何人能令东海众族心服口服、听从号令呢?
  所以小人窃以为,立嗣之事迫在眉睫,虽是略显仓促了些,些微礼节不够周到,但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策,若一味拘泥旧制,反误了营救陛下的大事,那才真算得上是不忠不孝之极呢!”
  我心中暗暗一惊,重新打量了这鱼行文几眼,暗忖道:“三哥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厉害角色,真是好一张利口!”
  忽觉耳边一热,却是三郎凑了过来,低声说道:“十七,听这姓鱼的说话,只怕事情要糟,你……”
  话语未完,只听二长老问道:“那依你之言,当前大事便是立嗣了?然则立嗣之事何其重大,却由我等擅自作主定下,若陛下醒转,又该如何?”
  那鱼行文笑着说道:“二长老果然英明,恕小人直言,其实无论陛下醒转与否,这立嗣之事都是势在必行。况且若是陛下醒来,得知竟是这皇嗣率了众人救醒自己,也只有欢喜的心肠,决计不会有任何怪罪的言语。”
  他眼珠一转,又笑道:“若是陛下果真还是不喜欢这众人推举出来的皇嗣,另行再选,料想也无甚大碍。”
  三郎又在我耳边低声道:“这鱼行文说得好听,若龙王陛下真个醒转过来,那皇嗣已是实际上的东海之主,根基扎实,况且又是众族推选出来的皇嗣;若皇嗣本人无甚大错,陛下飞升西去之期临近,岂能随便将之废黜,引起东海动荡?只怕就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了。”
  但鱼行文这一番话款款说来,却也是入情入理,叫人难以反驳,我看众人神情,已是认可了七分,就连十大长老也似乎颇为赞同。
  鱼行文见众人似有赞同之色,脸上喜色一闪即逝,又笑着说道:“所以小人认为,当前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先推举出东海皇嗣,总领东海事务,自然也包括寻找陛下的元神下落。
  四殿下先前说得不错,虽是陛下有旨,说道皇嗣不限子女,但想必当时陛下事起仓猝,为着东海大计所做的无奈之举。实则四海之中,千年以来,俱是龙子为王,而令海内咸服。而方才大家听得清楚,大殿下四殿下都是不愿为王,二殿下既无夺嗣之心,又生来惧怕鲸鱼,若强行立其为嗣,恐怕为别族笑话。依小人想来,确实也是三殿下最为合适。”
  他见众人大多不以为然,也不慌张,徐徐说道:“陛下旨意之中,说才德服众者方可为嗣。说到这个才字,君王之才与庶民之才不同,为海域君王者,倒也不是人间考那状元,必得会有吟诗作词之能,只要是神武英明,威猛慑人,便是令众族敬服的东海君王。三殿下天生神勇,雄才大略,能征善战,这是海内皆知之事,也无需小人多说。”
  不知谁在人群中小声说到:“敖厉如此残暴成性,只怕与这个德字是沾不上边的!”
  声音虽不甚大,但此时殿中安静,听在耳中倒也甚是清晰。三哥怪眼一瞪,四下里一扫,却没找着那个说话之人。
  鱼行文微微笑道:“这位不知名的兄台说得极是,至于那个德字么,三殿下生来性情直爽,原也不会那些酸文假醋的斯文。不过小人幼时,在宫中书苑任职,曾有幸听过天庭文德苑的圣人们与陛下的讲学。据他们说来,凡间曾有个姓周名处的武夫,先前也是性情粗暴了些,危害乡里,人人惧怕。后来他幡然醒悟,懂得了修德养身的道理,倒做了几件大好事,成为人人敬仰的名士,那些凡人百姓还为他立生祠,以歌颂他的美德呢!
  三殿下出身龙族,天性高贵,那是不用说了。便是一时半刻性子急了几分,做了件把错事,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不成回回如此?况且年长月久,又得到了各位长老先辈教诲,焉知不能成为第二个周处?
  反而那皇嗣若仅有几分妇人之仁,却没有深厚的法力修为,待妖魔来侵之时,光是以仁德感化,料那妖魔也不会因此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罢?又如何能保得住东海安危?东海安危有殆,则保地方风调雨顺岂不更是空话?那才真是叫做遗害苍生呢!
  故此小人以为,德行固然重要,法力亦不可少。若是法力平平,似不足以担东海之任,不知各位以为然否?”
  他微笑着望了众人一眼,道:“小人言尽于此,因口齿笨拙,恐不能完全表明三殿下心中之意,还乞海涵。”言毕四下一揖,退回人群之中,再不言语。
  




决心终定

  我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骇然莫名:“三哥是从何处得来如此谋士?当真是深藏不露,词风犀利。三哥暴虐之处,被他轻轻带过,却口口声声说要这为皇嗣之人必要法力高深,想来也是欺我修为不高。如此一来,我要想阻止三哥承嗣,只得与他硬拼一途了。可是我法力如此浅薄,又如何是三哥对手?”
  偶一回头,正撞上三郎担忧的目光,只听他悄声道:“十七,万一不行,今日且退让一步,等找到你父王元神,再作计议。”
  严素秋颔首低声说道:“十七,三郎说得有理,我也正是此意。”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又何尝不知,他二人建议不无道理。可是我既起心要夺储君之位,得皇嗣之份,就不能样样仅是依倚智谋。须知三界之中,多是弱肉强食之事,身为一方雄主,若无实力服人,确也难以镇守疆土。父王为东海龙王之时,其余三海不敢等闲视之,亦是慑于父王神通广大之故。
  我以女子之身参于夺嗣之事,本来已是令人大不以为然,现在若是怯阵不出,非但是叫三哥笑话,只怕也会让众多水族轻视于我。
  我思前想后,也没有一个好的办法,只觉得焦虑难言,又耽心父王安危,更是忧心似火。过去数百年过得逍遥自在,何曾遇见过如此困境?陡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底:“不如我也不要争这个什么皇嗣的名份,倒是悄悄去追查父王元神下落,设法营救罢了。横竖我心中也不是真的贪恋这龙王的权势荣华,三哥便是一时占了上风,但若他仍然劣性不改,候父王回来,自然也有法子治处此事。”
  正思量间,忽听一人声音凝线成束,送入我耳中道:“十七,你过来,我有话说。”正是夜光夫人声音。
  我悚然四望时,却见她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出人群之外,此时见我望了过去,便轻轻招了招手。
  我心中一动,趁着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之时,正待要悄没声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却被三郎拉住衣袖,低声道:“你先隐起身形出去,以免引人注意。”
  我依言默念隐身诀,当即隐去了身形,却见三郎暗将中指往空中一划,另一个与我相貌一般无二的“敖莹”已是站在了他的旁边。
  三郎向我促狭地挤了挤眼,大大方方地一把将那“敖莹”揽到了身前,一边又附到了“她”的耳边,口唇微动,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那声音却是直送入我的耳朵中来:“好娘子,快去快回,莫要让相公等急了!”。
  我虽然心中有事,但也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害羞,轻轻“呸”了一声,径自飘出门去。夜光都看在眼里,当下也不多说,将我一直引入左殿廊下一间静室之中。
  甫一推门进去,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室中或坐或站,共聚了有一二十人,都是锦袍玉笏,竟着的是朝中官员的服色。仔细端详之下,只觉他们的相貌有些熟悉,果然有一大半都是父王宫廷之中的各色官员。
  此时见我进来,众人都慌忙拜下地去,齐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我在东海宫中,一向深居简出,不与外廷交往。前几年更是一直在人间游历,与他们的数面之缘,大多也是随父王出巡之时。从不曾有这等单独相对的时候,更不想他们会行此大礼,这一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叫道:“列位大人,你们怎会在这里……你们……”
  跪于最前面的正是龟丞相负千秋,众臣之中,数他年岁最高,见识最广,兼之为人公正无私,因此德高望重,很受朝野内外敬仰。
  此时我一眼看到了他,岂敢让他行此大礼?连忙俯身要扶他起来,心中疑惑更重。
  负相不肯让我扶他,反而倔强地挣开身子,老脸之上白须抖动,显然是激动之极:“夜光夫人,你你……你先把那件事情讲给公主殿下听听,殿下听完之后,做了定夺,老臣等方敢起身!”
  其余臣子也附和称是,我一一看过去,又认出了几张旧识的面孔,有管理军务的司兵卫——冉横行,他是冉锋族弟,虽没有乃兄的法力高强,却极善用兵设阵,在东海水军为将之时,便是屡建战功,后被提拔上来做了司兵卫。
  有管理水利事务的海师——焦布雨,他出身蛟族,而历来海蛟一族,与我们龙族血缘最近,故此十族之中地位最高。他们蛟族原身乃是蛟龙,故而也擅长兴风作浪、行云布雨,只不过威力大大不及我们龙族便是了。父王执掌东海以来,将所有东方神洲的降雨之事,都是交给了焦布雨处理。焦布雨此人生性精细谨慎,全没有蛟族中人那种豪奢放任人作风。降雨时辰地域、行雨该有几寸几厘,他都是经过精心算过,使之符合五行运转之道,方才令手下蛟族雨师实施的。
  其他三海的海师不及他做事精细,时常出错,最离谱的一次是西海海师将本该一厘二分的雨量,误传成一寸二厘,至使当地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天帝震怒,险些不去禀告西天佛祖,便直接把我二叔西海龙王押上鞑龙台,狠狠地抽上一顿鞭子。
  幸得当时三叔正在龙宫后院刨木头、雕窗格忙得不亦乐乎之时,偶然兴起,想演练一下新近学来的无影神卦,略略掐指一算,便知海师闯了大祸。他心爱的木工活也不做了,慌慌张张驾云赶去,一口气将雨量吞了许多回去,才没酿成更大的灾祸。
  其他两海的海师,也或多或少地捅过漏子,唯有焦布雨执掌东海数百年的降雨之事以来,从未有过半分失误,故此也一直受到父王赏识。
  其余还有几个人我认识的,比如说是翰墨院的待诏长乌云迹,他出身鱼族,乃是章鱼精得道,平生极好书墨之事,他写得一手极潇洒的草书,写意之间竟还有几分俊逸的神采,宛然天庭文德苑王羲之的一脉笔风。
  当年王羲之在仙界之中,本就大有名声,后来因为恃才傲物惹恼了天帝,被贬下凡间,最后也是蒙文德苑主——文昌帝君求情,才把他又召回天庭。但此人傲虽傲了些,于书法一道确是难得的奇才,如今凡间还遗有不少他的墨迹,凡人对王羲之也是极为崇敬,竟尊其为书圣。
  乌云迹的草书因承羲之遗风,故此也是名声大噪,很受水族仕子们拥戴。
  细细想来,眼前这十数人,竟是支撑龙宫不可或缺的重要柱石,也是朝中份量最重的人物。
  而此时这些龙宫名臣们却齐聚在这一间小小静室之中,当真不知所为何来。
  我满腹疑虑,既然负相说要让夜光陈述此事,我便将目光转向了夜光。
  今日回宫,因诸事繁杂,我竟一直没好好看过夜光,此时仔细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夜光神色憔悴,明媚的双眸也略有些浮肿,昔日那种耀人的容光似是褪去了不少,却更多了一种楚楚动人的韵味。
  她点了点头,对负相道:“如此,夜光就照实直说了。”
  负相微微点头,夜光说道:“十七,你父王自当年领佛祖金旨,前来镇守东海,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确是西行之期将到。但昨日黄昏听他说来,西行之期也应是在一月之后。所以你去华山之时,他不曾拦你,是指望你与少君情意相悦之后,靠山稳固,再与你详谈此事的。”
  “今日清晨,我尚未起床之时,突然有小内监慌慌张张地奔入我寝宫之中,说道陛下急召。我头日蒙陛下召见,说了那许多话语,已觉不详,当时一闻内监来报,心头惶急,也顾不得许多,披了一件外衣,便马上赶至陛下宫中。
  甫一进门,只见陛下端坐龙床之上,双手合十于胸前,面容神情似是痛苦之极。我又惊又急,扑倒在陛下床前,唤道:‘陛下,是夜光来了,陛下有何不适么?’
  突然间四面陡然一亮,无数金光射入殿中,笼罩在你父王身上,空中似乎还隐隐传来梵唱之声。金光之中,我只看见你父王脸色一白,只叫得一声‘夜光,速传十七回宫,莫忘密旨……’话未说完,只见他头顶双角之间,隐然腾起粉色云雾,竟幻成一朵莲花模样。而那莲花的花蕊之间,便是一个寸许长的小人。我识得那是陛下元神,不禁大惊失色,待要运功逼它回去,但那莲花只是一晃,疾如闪电,便带着元神腾空离体而去,瞬间失去了踪影。而你父王他……他的肉身当即便倒在床榻之上,再也没有醒来……”
  “十七,此事极为隐密,我并未对第二人说起。但你父王元神离体之前,根本没有接到佛祖引渡的旨意,绝非是龙神西行之兆,而显然是人为所害,这是千真万确之事。我曾听你父王说起,龙神将近西行之时,乃是法力最为虚弱之时。定是有人知晓此类特性,乘虚而入,以法术强自提前摄走魂魄。催离元神。此等摄魂之术,需以须发指甲为精血之引,若不是亲近之人,根本无法获得陛下之物……”
  说到此处,夜光情绪越来越是激动,到最后竟然屈膝一跪,伏倒在我的面前!
  我慌得手足无措,奋力要拉她起来,却哪里能够?
  夜光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昔日刚毅坚强的眸子里,此时充满了惶急的泪水:
  “公主殿下,我是为何来到东海龙宫,你心中知道得最是详尽。龙王陛下对我夜光有安身立命之恩、百年相守之情,我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相待之万一!
  公主殿下,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从小情趣抱负,都与你那些姊妹大有不同。你也自然看得出来,现在你父王不知所踪,宫中危机四伏,你的哥哥姊妹们大多平庸无能,无力与三殿下相抗衡。而三殿下又如此暴虐,绝不是我东海水族所需要的君主。
  殿下已蒙陛下许婚给华岳,本来应该与华岳少君遨游四海,做一对神仙眷侣,那自然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夜光也知道如今这样逼你,对你又何尝公平?可是眼下东海龙族子孙除殿下你之外,再无一人能有勇气智慧与三殿下对抗。所以,算是夜光求你,我求殿下你一定要制服你的三哥,博得长老们的欢心,承继皇嗣之位!你当知你父王全部心血,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啊!而东海是否长兴不衰,水族众生能否安度暇年,全看今日公主殿下你的抉择!”
  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我心中恻然,迟疑道:“可是,可是三哥法力修为远胜于我,我……”
  负相也是老泪纵横,嘶哑着嗓子叫道:“老臣们也知今日是为难了殿下,事已至此,老臣们也不怕敞开来说,殿下身为龙女,依祖制确是不能继承龙位,但今日情形,公主应是心中有数!臣等潜身殿外,也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在殿堂之上,大殿下、二殿下与四殿下均不愿出头与三殿下争嗣,其余公主们更不必说,唯有十七公主你胆色过人,且又为清远夫人所生,具有龙族纯正血统,而且还有华岳少君与严姑娘相助,能让三殿下有几分忌惮。”
  说到此处,他迟疑了一下,似是不知如何继续,只得求救似地看了看身后众臣。众臣都低下头去,唯有乌云迹将牙一咬,膝行上前,大声道:“臣等认为,三殿下尚武好战,如若一朝登基为东海之主,一定会发兵征战四海,争霸宇内,则我水族必受其害!故此,为东海万年基业之计,公主殿下定要阻止三殿下取得皇嗣之位,并率群臣找寻陛下元神!至于公主殿下承嗣之事……”他顿了一顿,声音却低了下去:“只是暂全之策,候陛下元神回归……再做定夺!”
  夜光“啊”了一声,腾地站起身来,怒道:“负相!这番话语,方才你们怎没有对夜光说起?这对公主殿下也太不公道了吧?”
  负相不敢看我,只是泪流满面,低声道:“老臣……老臣也是为了东海着想,况且历来法度如此……”
  我淡淡一笑,心中却有无限苦涩:即使是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是他们主动来求我夺嗣,但也只是形势使然。只是因为与其他公主相比,我有胆量与三哥相争,我有华岳少君和出自东君门下的严素秋作为背后靠山。实际上在他们的心中,也是一样认为,唯有我的几位哥哥,方有继承龙位之能,而我这位十七公主,虽一样同为龙族血脉,却根本就无法胜任东海龙王之位。
  夜光还要再说,却被我挥手止住,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我:“公主殿下……”
  我扫了众臣一眼,神情之中,却已是增添了几分庄严的气度:“你们不必多说了,本宫定会竭尽全力,以夺皇嗣之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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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对决

  
  我镇定地站在殿外的一片空地之上,周围是黑压压的人群,龙宫中所有人几乎是倾巢而出,争先恐后来观看这场难得的好戏。只因我和三哥的对诀,便是在这距龙宫不远的无人海域之中。
  藉着长垂及地的衣袖遮掩,我暗中用力地握了握拳头。
  我强迫自己忽视对面三哥得意而猖狂的笑容,也忽视众大臣与三郎素秋焦急的神色。我咬了咬牙,听见自己太阳穴的青筋在突突乱跳,身上一阵阵发冷,腔子里的心却是热气腾腾。
  无论你怎样地去闪躲,命运总是在前方静静地等你。
  素秋说过的这两句话,突然间跃上了我的心头。既然逃不开既定的命运,那么就让我用所有的力量来承接罢。生死成败,到了这个地步,又何从介怀?也只有依仗那深不可测的天意了。
  我深吸一口气,力运丹田,樱唇一张,口中霞光陡生!在众人一片惊嗟声中,我已吐出了自己那一颗本元所寄的五彩龙珠!
  龙珠乃龙族至宝,也是每一条龙与生俱来的本元神珠。龙族中人所有的修为法力,俱是寄于这龙珠之内,而吐出龙珠的最大用处,便是我能立即化为龙身,挟龙族天生之法力,而与对方缠斗。
  但这般以原身相斗,一旦落败,则真元将大大受损,更有甚者,如若龙珠被旁人夺去,则毕生法力修为,便会荡然无存。
  父王尚在年幼之时,也正是因一时不慎,失去本元龙珠,导致一身法力几乎全部丧失,这才无力保住他最心爱的小荷姑娘,最后遗恨终生。
  当初在巫山之中,出于一时激愤和同情,为了救回邱迟性命,我便险些化龙与窈娘相斗,结果最后以窈娘罢手而告终。却未想到今日当真要化身为龙,却是来对付自己的亲生哥哥。
  霞光缭绕,袅袅不绝,簇拥着那颗龙珠在空中不断旋转,珠身五色交错,放射出极其夺目的光芒。围观者中有修为较浅之人,早已以手遮目,纷纷后退,以免被珠光剌伤眼睛。
  但十位长老、众大臣及三郎素秋他们修为深厚之人,并不甚惧这龙珠的光芒,反而挺直了身子,极为关切地注视着场中变化。
  我回想父王曾教授给我的口诀,在唇间默默念诵,心里却是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我活了几百年了,还从未化身为龙过,万分紧张之中,倒也有一丝好奇。
  耳边忽有猛烈的风声呼啸而来,那风势竟是极大,来得又是极快,一时间刮得周围的珊瑚丛上的海葵们东倒西歪,原是长在珊瑚礁上的一些扇贝海螺之物,尽数被劲风刮落在地,地上厚厚的金沙随风扬起,片刻间便将它们埋了个严严实实!
  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尖叫,却是我那些娇弱的姐姐妹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刮乱了美丽的鬟发衣衫,也跌落了无数的钗钏簪环。她们相互搀扶着往后退去,有的性子急躁的,已在骂那些侍卫宫女们护驾失职之过了。
  与此同时,周围原本是平静的水波也剧烈地动荡起来,水波如沸腾一般不断翻滚,仿佛整座东海都被握在一个巨人的手中使劲摇晃,甚至连不远处的东海龙宫坚固的水晶殿壁,也似乎在随之颤动不已。
  我的口诀却已念到了最后一个字,我甚至清楚地感觉到了,从自己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奇异的膨胀和躁热!莫非马上就要变化了么?我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哧拉”!一道耀目的白光划过海中水波,我身子一轻,感觉自己腾空而起,无数的风的精灵从我的脸颊边呼啸而过,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飞翔的愉悦与自由!
  只听众人惊叫道:“天啊,那是金角!十七公主居然长有龙神的一对金角!”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凌空飞舞的身躯。
  龙宫巨大的水晶殿壁,宛如一面天然的宝镜,在它明亮澄澈的反光之中,我平生第一次瞥见了自己的身影。那是多么美丽的一条白龙啊!它在水波之中尽情地蜿蜒飞舞,它那夭矫灵动的身躯,象是初春的柳枝一般柔韧修长,然而飞舞之中所显出的力度与威严,却又是那样的刚健婀娜;而那一身晶莹剔透的白色鳞片,仿佛都是用最上好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更是显得无比的美丽而圣洁,
  它那秀美可爱的龙头顶上,高高地耸起一对象征着龙神身份的标志——一对金色丫形小角。那一直被我隐没在高鬟之中的龙角,今天第一次显露在众人面前,它所发出的那种天然高贵而柔和的金色光泽,让所有围观的人的神情,都不禁有了瞬间的眩目和迷失。
  只听一声低沉的嘶吼,一团黑云凌空腾起,云中探出一只巨大狰狞的豺头来,眼珠血红,獠牙尖利,最前的两根獠牙之上,还在滴滴嗒嗒地向下流着唾涎。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叫,胆子小的已在纷纷后退。
  黑云飘散,它的身躯全部露了出来,那倒是一段长长的龙身,足有水桶粗细,表面覆盖着一层深黑的圆形鳞片,衬着那只巨大的豺头,极不和谐之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凶恶可怕。
  那一双铜铃般的充满血腥的眼珠,闪现出我所熟悉的残忍暴虐的光芒,让我马上便认出了这豺首龙身的黑龙,正是由三哥所化。
  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珠子浮在空中,那正是三哥的龙珠,它吐出缕缕黑雾,向我的五彩龙珠飞奔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那条黑龙发出一声大吼,巨大的龙尾带起一阵劲风,向我横扫过来!
  我心一横,身体一摆,迎面而上!
  云从龙,风从虎,但凡龙种出行,必有风云相随。我与三哥的身边,都腾起大团大团的云雾,云雾遮住了我们攻击的视线,但同时也使我们再没了丝毫的顾忌,仿佛是神龙本能的好斗之性已被激发出来,我渐渐放开了手脚,胆子也大了起来。我虽没有三哥的力大无穷,但仗着身法灵活,一时之间,倒也暂未落在下风。
  转眼便是数个回合过去,三哥毕竟法力深厚,他的龙珠所发出的灵气,缓缓将我的龙珠逼住!而他仗着身巨力大,我的龙身也斗他不过。况且我的法力本来就甚是微弱,此时受到束缚,更是越发力不从心,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三哥巨口一张,吐出一团黑气,黑气腥臭难闻,显然含有剧毒!我慌忙闭合口鼻,但还是迟了一步,吸入了少许黑气,顿时腔子里如针剌刀剜一般,却又令人作呕!黑气中冷光闪动,正是他的银刀疾飞而出!
  “哧”!冰凉的刀锋擦过我身上的白鳞,随着一阵剌痛,我感觉身上鳞片已被划开,刀上凌厉的寒气直逼而入!我虽是腹痛难耐,但生死攸关,仍是奋起全身力气,本能地将龙尾一摆,整个人便如一道灵动无比的水流,柔婉而迅捷地闪避开去!
  四周似乎有啧啧的赞叹之声,我也模模糊糊地有些奇怪,自己为何突然竟会有这样敏捷的身法?
  “刷”是那如影随形的刀风,受三哥内力所催,仍是凶狠而迅猛地向我袭来。
  我再也支持不住,樱唇一张,霞光闪动,已将本元龙珠吸回体内。当即化为人形,重重落下尘埃!
  只听三郎痛呼一声:“十七!”母亲更是“啊”地一声,哭了出来。
  黑光一闪,却是三哥也化为人形,落到了地上,手中拿着那柄银刀,刀上微有血迹,正是方才创我之时所留。
  我本能地从怀里摸出避水神钗,钗头宝光一闪。三哥本是满面得意之色,此时慌忙向后一退,脸上惊慌神色一闪而过,他自是知道这神钗威力,当下强笑道:“小十七,你我既要争斗龙位,自当让大家看看咱们真正的实力,光是依仗法宝,只怕不能令众人心服罢?”
  他屈指一弹银刀,刀身发出令人齿根生寒的剌耳颤声,高声道:“我这银刀,可是真真正正的兵器,作不得半点虚假!”
  我勉强撑起身子,环视四周,只见众人脸上神色,似是赞同三哥之言。仔细想来,三哥之言也不无道理。真正法力高深之人,根本就是不用法宝,便能以自身修为将对手降服。便是用到法宝,也只是为防万一,仅是做为辅助之用。若我总是依仗这西王母赐下的神钗,三哥自然不是对手,但只怕确不能令众人心服,又如何有资格坐上这东海龙位?
  只听一女子声音道:“十七!宝剑在此!”却是严素秋的声音。陡然有两道耀目的青光划过头顶,正是我所熟悉的秋水望鱼的剑影。
  我一咬牙,将从未离身过的避水神钗丢向母亲,伸手堪堪接住双剑,奋力站起身来!
  先前吸入的黑色毒气仍在体内肆虐,方才被银刀所伤的创口足有一指来深。这些难以忍受的疼痛,加上激斗之后全身乏力,和发处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无助,使得我甚至是连站立起来都是那么的艰难。
  父王,父王……我强行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在心底大声呼喊着我最重要的那个亲人,仿佛只有这样,我才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在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了三郎,他扶着我的母亲,站在人群最前,关切的眼光从来都没有片刻离开我的脸上,虽是神色焦急,却不敢再叫我一声,唯恐我分心伤神。而我那可怜的母亲,看她的神情更是哭得几乎要晕了过去,还拼命地克制住自己,不让哭出声来,只是泪流不止。
  唯有严素秋,仍是面笼寒霜,凛然而立。
  父王,母亲、三郎、还有素秋……十七……决不会让你们失望!我一定会成为东海第一位女皇嗣,我一定会救父王回宫,我一定会让我们一家快快乐乐地团聚在一起,我一定会让东海永远安宁详和……
  我咬紧牙关,双臂一震,剑鞘双双脱落,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秋水如梦,望鱼如幻,冷冷青锋之上,泛出的却是滟滟的水光。
  三哥瞳孔一收,神色大喜。他在凡间的形象,是司杀戳战争之龙,此时一见兵刃冷光,便如同猛兽闻到了鲜血的味道,长舌不由得在嘴边一卷,眼神中充满了对血腥虐杀的向往和喜好。
  我手腕一阵颤抖,但仍是强自将双剑一挥,“铮”地一声,剑身交错,做好了起手式的准备。
  突然之间,仿佛有一缕熟悉的神识,自剑身上幽然而起,沿我的腕脉而上,无形之中缓缓渗透到了我的身体之内,便好象是初春的第一滴甘霖,落入久旱饥渴的禾地,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无数回忆……
  没有了避水神钗的庇护,我全身的气血再也压抑不住,开始剧烈地翻腾起来。那些沸腾了的殷红的鲜血,在血管脉络之间疯狂地奔突冲击,我仿佛都听到了血管被冲击之时,所发出的那种哏哏的声音……那些熟悉的画面的碎片,又在我的面前飞掠交错……那道冠绝天下的夺目剑光、那一瞬间笼罩天地的血雨、那些悲凄的哭喊和惨叫、还有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庞……画面翻转,却是世外高楼连苑而起、纤指抚弄琤琤琴音、阶前白梅纷落如雪……是谁……是谁的笑语曾那样温柔缠绵……
  “木头哥哥!木头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呆最傻的大木头!”
  “木头就木头吧,五行相克,水能生木,所以木头哥哥是离不开水儿的,水儿也永远不要离开木头哥哥,好不好?”
  




世外梅林

  隐隐约约的,是来自于天之尽头么?无数莫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拼命地钻入我的耳膜中来——清脆的格格欢笑、温柔的低吟细语、刀剑划过长空的呼啸、如行云流水一般的琴音、甚至还有临死前的惨声长嘶……有许多人的声音,男的、女的、柔声的、愤恨的、轻薄的、低沉的……无数怪异的声响融汇成声音的河流,河中每一朵翻起的浪花都仿佛在口口声声唤着我的名字,然而那名字在我听来却又根本不象是在叫我:“水儿!”“宫主!”“你这顽皮的小猫咪!”“水儿妹妹!”“水家姑娘!”“妖女!”“杀人凶手!”
  天地都仿佛正在飞速地旋转,我用力地摆了摆头,想要把这一切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可是它们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脑海深处,仍在一声声地呼唤着,让我的神智渐渐昏乱起来……
  在这混乱喧闹的杂音之中,似乎传来了素秋的声音,又似乎是三郎惶急地呼唤:“十七!小心!”
  冰凉的刀风,如一条最阴险的毒蛇,悄没声地向我袭来!这次,我没有办法移动我的身体,事实上头脑的混乱也让我根本无力去辨清刀风的来势,只是尽力地挥起左手长剑一挡——锵然有声,金铁交击!我的虎口陡受巨震,手上一颤,再也拿不稳宝剑,手中秋水剑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腕上立时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涌了出来,瞬间湿透了我的衣袖,钻心的疼痛瞬间传到了全身。
  三哥大喜,就势横转刀身,带起一道巨大的旋风,刀柄倒撞过来!我再也闪避不开,后背只觉一阵大力涌到,整个人猛地向前仆倒在地。眼前一黑,胸口只觉闷疼无比,喉咙发甜,已是“恶”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落入金沙之中,刹那间便失去了踪迹。
  三哥更不忽我喘息,当下挥刀一舞,直向我头顶劈来!无数人惊叫出声,我奋起所有力量,右手望鱼剑在地上一撑,藉此一撑之力,身子疾速往后猛仰!颈上刀风一掠而过,挟带着直逼入骨的寒意,那刀刃何其锋利?只是轻轻一掠,原是系在颈上的一根金链已是应刀而断!
  “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有一物从我颈上滚落下来,在遍布金沙的海底只是微微一弹,便无声地滚到了我的脚边。那是一粒指头大小的珠子,虽然光洁如玉,但看上去光华暗淡,着实是普通之极。
  只听三郎狂叫一声:“血!” 声音中满是悲痛和疼惜,他的脸色腾地一下涨得通红,铮然一声,金虹闪动,那一对金环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中。忽然眼前红影一闪,却是大长老拦住了去路:“少君,方才开战之前,咱们已是有言在先,三殿下与十七公主对诀之时,除非一方主动认输,否则不得停止,任何人也不准相帮!”
  三郎神情疯狂,双眼通红,昔日那种风流倜傥之态已是荡然无存,他双臂一震,真力到处,连大长老都被推了个踉跄!只听三郎喝道:“你快让开!难道你看不到么?十七她……她已经受了伤啊……”
  大长老使个眼色,其余又有几位长老慢慢围了上来,大长老复又拦住三郎,语气仍然十分温和有礼,但却无丝毫转圜余地:“华岳少君,东海与华岳世代交好,眼下少君又将是我东海驸马,一言一行,无不受国中万人瞩目。少君若真是为了十七公主好的话,还请安定心神,莫要冒然坏了我们东海的规矩!”
  三郎闻言一怔,他环视四周一眼,只见其余几位长老们已隐约摆好阵势,都是严阵以待。长老们的功力深浅虽然不知,但既为东海护法,方才又轻易便生擒了三哥,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以他法力,若真与几位长老对上,虽然不至于落败,但一时半刻却也摆脱不了他们的缠斗;再者听大长老的语气,也是大有深意,便知过来救我甚难。
  他原非行事莽撞之人,无奈之下,只得停住脚步,但神色之间仍然甚是担忧。大长老作好作歹,一边推他回去,一边说道:“少君放心,若是公主殿下果真□不支,亦可声明认输便是。她与三殿下本是兄妹,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只要认输退让,三殿下自然不会真的对公主殿下有所伤害。”
  三郎长叹一声,口中喃喃道:“认输?嘿嘿,你们真是小看了你们的公主……她……她如何肯向别人认输……”掌中金光一闪,金环已奇迹般地收回了袖中。大长老趁机要拥他回去,他无可奈何地往后走了两步,突然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猛地转过身来,对我大声叫道:“十七,你不要再打了!你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你还流了好多血……”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语气也柔和下来,隐约之间,还带着几分温柔的哀求之意:“你为何不向你三哥认输呢?你已贵为公主,我们还要这个皇嗣做什么?如果是为了救你父王,我会到天庭去求我的父亲金天大帝,去求我的祖父东华帝君!我会动用我们东华宫所有的力量,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一定要找回你父王的元神!
  如果……如果你是为了要得到万人敬仰的荣光,我……我也可以尊你为华岳的主人!我可以把整座华岳都送给你!
  十七,你听见了么?只要你今天安然无恙,那么整座华岳的一草一木,包括我金虹三郎的性命在内,我都送给你,这些都是你的!难道……难道这还不够吗?”
  他无限神伤地看着我,终于眼泪流了下来,他的眼神深处,闪动着一种奇异的悲伤和依恋:“我求求你……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找了那么久,我找得那么辛苦,只到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无比惊谔地看向了他,唯有素秋微微地笑了,神色之间,是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安然。
  
  几乎令人窒息的剧痛之中,唯有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我忍着痛楚,唇边绽开了一丝笑容,但不知为何,眼中却是酸痛苦涩,一股清凉的水流,从眼底深处涌了出来。
  我流泪了么?为何我会再流下眼泪?在对决之前,我不是已下定了决心,要与过去那个软弱温柔的小十七彻底绝裂,让所有的人看到龙女的坚强与豪情的么?
  我胡乱地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鼻端却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息。原来腕上的鲜血仍在流淌,方才抹了几下,使得鲜血已混入了泪水之中,而我的手掌之上,已是血泪斑斑。
  我顾不得三哥迎面劈来的银刀,伸手捡起了我最心爱的物件——落在地上的那颗毫不起眼的珠子。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大长老与负相焦急的喝叱:“不得伤人!”冷风陡停,一件冰凉的物件架在我的颈上,不用回头细看,我也自然知道,这是三哥的银刀。三哥偏头望着我,脸上露出猫戏耗子的那种残忍的笑意,大声问道:“你认不认输?”
  我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颈上刀背微沉,锋利的刀刃划开了我颈上娇嫩的肌肤,带来些微的凉意,似乎有一丝鲜血流了出来,显然是三哥动了真怒。
  我听见了负相愤怒的斥责声:“三殿下,十七公主已然认输,你为何还要伤人?”
  三哥得意地笑道:“她并未出声,本殿下又怎知她甘愿认输?”
  三郎撕心裂肺的叫声:“十七,我们回华岳!我们回华岳!”
  我的手掌心处,紧紧地握着那颗珠子。因为闭着眼睛,我的眼前世界,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只听负相的声音、大长老的声音、母亲的声音、许许多多龙宫中人的声音,穿越层层海波,焦急地传了过来:“公主,你就向三殿下说句话吧?”“公主殿下,你伤势不轻,还是身体要紧呢!”“莹儿,莹儿, 咱们不做这个皇嗣了……你这个傻孩子啊……”
  我倔强地跌坐在金沙之中,却是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肯开口说出任一个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认输,是因为我不甘心,还是因为我无法丢弃的自尊?然而,那许许多多的往事,却在我的眼前一掠而过……如惊鸿一瞥,如电光疾闪,如无影无形的无数根尖针,一根一根,都是深深地扎入了我柔嫩的心底……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大表哥娶她为妇,我被许配给了三郎,夺嗣之争已然失败,最疼爱我的父王不知所踪……人生的很多东西,是再也追回不来了,人生很多的乐趣,从此也是失去了。
  如果认了输,我仍可以爬起身来,掸掸裙角的沙尘,重新做回我的东海十七公主,甚至未来华岳的少君夫人……我仍可以仗着我天生万年的寿命,无休止般地活下去……活下去……可是如果你现在问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三哥他若登上了皇嗣之位,自然要做一两件事来收买人心,追寻父王元神下落,自然是东海头等大事。他即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主动去做。至于西海的虎视眈眈……即使三哥只是一个草包,但事关四海国运,想必南北二海也不会坐视不理。
  或许我先前的担忧,真是只是杞人忧天。
  那颗珠子在我的掌心里,渐渐变得越来越是滚烫。
  到了这个地步,唯有它仍没有离开我。是的,它,就是它,南山老松庆祝大姐结缡之喜的贺礼,无名女子血泪相思的凝结……因为大姐与姐夫婚姻的虚假可笑,我悄悄地留下了它,我将它用一条细细的金链串了起来,日日夜夜带在我的身边。它见证了那个无名女子数世的情怨爱痴,也见证了我十七短短的半生。
  心泪神珠。
  突然想起,我的手掌心处,尚遗有我方才流淌的斑斑血泪。此时血泪想必已被揉入了珠身之中。南山老松不是说过么?只要眼泪滴到珠身上,心泪神珠便会幻出自己心上人的模样。那么此时呢?这神秘的珠身之中,幻出的究系谁人的影象?
  我蓦地睁开眼睛,手掌摊开,迫不及待地向心泪神珠看去。
  一道耀眼至极的白光,突然从珠身射出,瞬间将我整个人都笼在了其中。因那白光委实剌眼,我只觉颈上银刀一松,随即是“唉呀”一声惨叫,却是出自三哥之口,想必是他的眼睛也被这道白光所伤。
  白光不断伸展闪耀,渐渐形成了一道平滑的光屏,光屏正中却突然闪现出了五彩霞光,不断吞吐伸长,幻化出一幅我从未见过的场景来……
  我突然发现,自已正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周围别无人迹,只见漫天飞雪之中,一片寒梅花开亦如白雪。远远望去,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香雪之海。其中也间或点缀着几树红梅,花色如胭,鲜艳夺目,衬着梅树苍劲虬姿的铁干,在雪原之中更显出一种奇异诱人的美丽。
  身处在这样纯净高洁的环境之中,我浑然忘却了方才的血腥争斗,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梅花凛冽的寒香,揉和着雪的冷气,直钻入人的五脏七窍里来,使得精神都为之一振,大有心旷神怡之感。
  我环顾四周,仍然看不见一个人影。当下尝试着走了几步,在我的脚下却没有发出积雪被压时,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浑身一震,仔细看脚下时,才发现雪地上竟没有留下我任何足迹!而我只着最单薄的鲛绡,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寒冷。
  难道……难道这是另外一个幻境?
  突然,我的鼻端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气。我立刻敏锐地觉出这种香气与梅香的高洁清幽不同,反而带有一点淡淡的辛辣和酸香,在寒冷的雪地里,让人一嗅之下,心中顿然生出一丝暖意。
  我不由得循着香味走去,不过十数步,转过几棵梅树,我已瞥见了梅林深处,竟然掩映着几处玲珑有致的楼阁,琐窗朱户,飞檐勾角,煞是雅致精巧。
  我如着了魔一般,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那香味却是愈发浓了。
  




香茅酒浓

  楼台四周,绕着雕花镂空的栏干。壁上涂着椒兰调成的颜料,所以整体壁面显得十分细腻光洁。几枝疏斜的梅枝。错杂着从檐下伸展过来,数朵白玉般的梅花,点缀在虬屈的梅枝之上,倒是别具一番情致。
  门额上一方烫金黑匾,上书四个隶字:“夷离清境。”
  我小心翼翼地转过一道垂花拱门,也没有碰见一个人影。正在犹疑着是否出门问询时,蓦然间只见前方十步开外,在一道雕镂精美的栏干之旁,倚坐着一名身披玄貂斗篷的男子。因是背着我而坐,我看不清他的相貌,然而仅仅只是一个背影,甫见之下,我却觉得心中如受重击,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他盘膝坐在一张柔软的狐皮褥上,对面还放了一张皮褥,显然寻常都是两人相对而坐。皮褥之间,置有一只小巧的红泥小火炉。炉火燃得正旺,蓝青色的小小火苗,调皮地乱舔着坐在炉上的一只双耳小陶壶。那种似辣酸香的香气,便是自这壶中而来。
  一旁的黑溱春几之上,放着一张紫檀木身的瑶琴,琴尾处镶着七点碧绿的碎玉,排作北斗之状,显得极是精致考究。
  他专心地料理着炉火,口中轻声吟道:“香茅初煮酒,红泥小火炉。寒来天欲雪,共饮一杯无?”
  香茅酒?
  一刹那间,天眩地转,我的身子晃了两晃,慌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楼柱。一种莫名而刻骨的悲伤,几乎是铺天盖地而来,令我的全身都似乎被抽去了筋骨,甚至要瘫软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首诗听起来竟会是这样的熟悉?同样似曾相识的,还有这温热的酒香、这可爱的小炉、这陌生却亲切的男子……
  他抬起头来,望着楼外纷纷飘舞的雪花,呆呆地出了一会神。突然“卟”地一声轻响,却是炉上的陶壶烧得滚了,水汽冲开了壶盖,几道淡黄的液体从壶中溢了出来,空气中那种辛辣酸香的酒香,却更是浓了几分。
  他“啊”地轻呼一声,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陶壶,口中自语道:“这可糟了,香茅酒是水儿辛辛苦苦酿成的,却给我如此不小心地糟踏了许多,候她回来,又该狠狠地骂我一顿了……”
  虽是如此说话,语气之中,却听不出他有丝毫的畏怕之意,反倒隐含着几分嗔怪和柔情。
  只听半空之中,有一个男子声音冷笑两声,慢条斯理地说道:“水姑娘是不会骂你的,一个将要死了的人,任是谁也懒得去骂啦!”
  玄衣男子抬起头来,神色之间却甚是平静,淡淡道:“是屏翳兄么?既是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水儿亲自酿就的佳酿,屏翳兄也该品尝品尝才是啊。”
  那男子“呸”了一声,怒道:“谁与你来称兄道弟?我云屏翳的名字,也是你这凡夫有资格叫得的么?”
  黄光一闪,楼中已多了一名男子,黄衣玉冠,锦带紫靴。其相貌生得倒也颇为俊美,而且眉宇间容华照人,一望便知是天界中人。
  这里怎会有天界的仙人来此呢?他是叫做云屏翳么?我苦苦思索,只觉这人名字听来甚是耳熟,却又不似是平时听父王提起过。他究竟是谁?
  玄衣男子并不动气,低头沉吟片刻,道:“是在下唐突了,还望云中君不要介意便是。”
  我一眼便看得出来,这身着玄衣的神秘男子,却只是普通的凡人。但依眼前所见,他与这名为云屏翳的天界仙人似乎极是熟识,且二人之间还颇有芥蒂。
  但这玄衣男子虽是肉身凡胎,言谈之间却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态度,也令人也不敢轻视。
  云屏翳狞笑一声,本来清俊的面庞竟然有些扭曲:“哼哼,你这微如蝼蚁的凡人,又将被处死,我云中君岂肯自低身份,与你一般见识?”
  玄衣男子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我犯了何类律条,竟然要被处死?又是谁人下令杀我?”
  云屏翳脸色微微一变,道:“你尽管罗嗦什么?你只道有……有她大力庇护,我们便奈何你不得么?孰不知仙凡两界,本就是判若云泥,她的身份何等尊崇?你不过是她脚下的泥罢了,却一直痴心妄想,居然想跟她双宿双飞!此次是天帝下令,命我将你诛杀在此,也好教她……教她断了这不伦念头!”
  他神色间大不耐烦,只将衣袖一挥,楼中数道黄光闪过,又多了许多甲胄鲜明的天将,将小小一座楼阁挤得满满当当。
  那玄衣男子站起身来,语音中大见悲愤:“你们是想要了我的性命么?为何不让水儿前来?若是水儿想要我的性命,她……自己来取便是!”
  云中君哈哈大笑,神态甚是得意,道:“你还想让她来救你么?她今日返回此处途中,已被天帝急旨调往北溟之地,因为咱们的天女魃前些日子偷偷跑到那里去了,造成北溟大旱,除了她还真是没有奈何得了这位天帝任性的公主。北溟之地极是遥远,她纵有无上神通,只怕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救你,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玄衣男子后退一步,原来激愤的语气却平静下来,说道:“哦,原来不是水儿她要杀我,是你们要我的性命,料想是水儿与我相爱太深,你们觉得丢了天庭的体面。
  也罢,这些年来,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水儿将我东躲西藏,最后住在这夷离宫中。本想着此处苦寒偏远,又是清华夫人封地,少有人来。没想到时过十载,终是没能逃脱你们的追杀。”
  他无声一笑,道:“人生苦短,刹那芳华。区区数十载光阴,弹指便过。你们神仙虽有长生不老之身,有餐风饮露之福,也未必比得上这十年来我的逍遥快活。”
  云中君脸色涨成朱紫之色,几番想要发作,但终于强自忍住,喝道:“天兵天将听令!”
  天兵天将们轰然应诺,声震屋瓦,楼台附近的几株梅树都微微一震,梅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他全然不惧,微笑着俯下身去,把春几之上的那具瑶琴抱在了怀中。琴尾上那七点碧绿的碎玉,散发出幽幽的冷光。只听他轻声道:“我生平别无所长,唯有抚琴一技。今日性命将毕,在下想在梅林之中,最后弹奏一曲,云中君可能应允?”
  云中君正待下令,闻言略略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玄衣男子怀抱瑶琴,转过身来,正好与躲在柱子之后的我打了个照面。
  一张俊秀而略显憔悴的面容,顿时映入了我的眼帘。他毕竟只是个凡人,而且听他方才的言语,似乎也是受过不少磨折。十年风霜,当年纵是怎样英姿勃发的少年,此时也带上了岁月的痕迹,与云中君的神采飞扬相比,当真是有天差地别。
  可是在这个男子身上,却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气度,让人觉得温暖亲切,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凡人,而不自觉地只想去亲近他、依赖他、纠缠他。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立时便是一片空白。他却恍若未觉,也似乎并没有看到我一般,自顾自地与我擦身而过,翩然走下楼去。
  奇怪的是,就连云中君等人也似乎对我视而不见,尾随着他鱼贯而下。
  我心中模糊之间,只觉又是诡异,又是着急,慌忙跟着跑下楼去。
  他郑重地掸了掸衣衫,脱下身上貂裘铺好,便在雪地之中坐了下来,那具瑶琴端端正正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铮然一声,音裂金石,却是他的手指已经按上了第一根琴弦。
  无数的音符从弦底飞跃而出,白梅花瓣纷纷落下,风住云行,神秘的琴音笼住了整个天地。
  
  良久,他停下了双手,微笑着回过头来:“云中君,你心中爱慕她的风致,在下知之甚久。但世间万物之中,唯有情之一物,全靠冥冥之中因缘相结,最是不可强求。纵然我身已死,你也未必能得到她的真心。”
  “只是,我也不愿意死在你们的手中。”他一按琴尾碎玉,一泓秋水般的长剑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手中!
  秋水剑!
  我在一株梅树之后,失声叫了出来。可是还是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仿佛我根本就不曾存在。
  玄衣男子长剑回转,“噗”地一声,锋利的剑尖已是剌入了那具温暖的胸膛!
  啊——我望着他缓缓软倒在地,仿佛天地瞬间突然黑暗下来。我运足所有气力,仰天长啸一声,眼中泪水纷纷而下。心中突如其来一阵莫名的绞痛,几乎使得我停止了呼吸。
  云中君张了张嘴,脸上神情,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时光仿佛凝滞停止,唯有飞雪夹杂着白梅花瓣,仍在纷纷飘扬。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天边划过一道明亮的白光,直射入梅林之中。白光落地,立时化作一个身披白裘的女子,容色异常清丽绝俗。
  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是她?那个经常出现在我脑海深处的女子么?
  她顾不得一旁呆立的云中君等人,只是尖叫一声,悲凄地跪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中,一把将那个玄衣男子抱在了怀中。他胸前血渍凝成紫黑一片,早已是魂断气绝。唯有插在胸前的那柄秋水长剑,尤自颤动不止,如水的剑光四处流溢。
  她呆呆地抱着他,半晌不语。
  云中君一见这个女子,整个神色又喜又窘,踌躇了半晌,终于试着叫了一声:“水姑娘!你……你……”
  那女子霍然转过头来,目视云中君,喝道:“是你杀了他么?是你么?”她心中恨极,这两句话冷若寒冰,听来极为剌耳。
  云中君一愣,随即脸色变得苍白,叫道:“他是自杀的,用的是你的秋水剑!你看不出来么?”
  女子冷笑一声,道:“秋水剑!这秋水剑我暗藏于瑶琴之中,是因为神剑有灵,可以让他拿来防身。可是他并没有丝毫反抗,便饮剑自尽。难道不是你们逼死了他么?你虽未亲自动手,难道就可以超身事外?”
  云中君生性本来骄傲,此时当着众天兵天将之面,有些下不了台,当下反唇相讥道:“便是本君杀了他又该如何?他不过是个低贱的凡人,本君却贵为天庭君侯,杀死他不过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天庭谁人敢说本君半分不是?”
  那女子狠狠地咬住嘴唇,眼中泪水泫然欲滴,低声道:“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所谓神仙,你们自以为自己手中操纵万物,什么时候真正心怀天下苍生黎民?可是他……他连晚上点灯的时候,都要笼上一层竹罩,因为担心会有飞蛾扑到灯火之上,从而失去性命……他是个多么好的男人,你们……你们虽然是高高在上,却还抵不上他半分慈悲心肠!”
  




雪野茫茫

  云中君脸色难看之极,却又出声反驳不得。他身后的众兵将似乎对这女子十分忌惮,也不敢出声说话。
  那女子眼光落到数十步外的楼台之上,喃喃道:“香茅酒么?因为我早上走的时候说,下雪了如果能围着火炉,烫一壶楚地的香茅酒,便是最大的享受了,所以你就为我烫酒,是不是?我真傻……我该先把你安置好了,才能接旨去北溟之地的……我早该想到了,天庭中有那么多的走狗,走狗们有那么灵敏的鼻子,你在这夷离山上藏了快一年了,他们怎么会找不着呢……”
  “就算是我在半路上突然醒悟,急着赶了回来,终于还是来不及啊……”
  云中君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如此变幻几次,终于是按捺不住,大声道:“水姑娘,你身为水族圣女,地位何等尊崇?天界之中神仙无数,难道就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么?就连我……我云屏翳,也对姑娘你……你……姑娘更当洁身自好,自重身份才是,又岂能轻易委身下嫁一个凡人?他就这样死了,倒也干净!”
  那女子猛地回过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剑,异常凌厉。云中君脸色苍白,他虽是满腹妒愤,但面对着她满是恨意的眼神,居然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轻蔑地吐出两个字来:“该死!”说时迟,那时快,她一咬樱唇,反手拔出插在男子胸口的秋水剑,一挽剑花,整个人顿时化作一团白影!如电疾闪般的白影闪处,只见秋水剑熟悉的剑光一掠而过。
  那一剑!我从未见过世间竟会有这样迅捷飘忽的一剑!仿佛只是微微一晃,却已夺走了对方的魂魄!
  云中君只来得及“啊”了一声,身子颤了一颤,便软软倒在地上,颈部一道红痕,正自缓缓流出血来。
  他仰面倒在雪地之上,俊美的面庞已变作青白之色。他望着那个女子,眼神中有着伤心绝望、百般不甘,却又隐含无限眷恋。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居然还笑了一笑,轻轻说道:“好……好剑!人都说秋水夺……夺魂,望鱼……夺魄,你……你……”
  他又喘息了一声,嘴角处冒出大量的血沫来,整个身体奇异地淡了下去,渐渐只余一缕淡淡的影子,只依稀可以辨出身形面目的轮廓。只听他轻声道:“其实……我也可以……象他一样……只要你……你……”
  哧地一声轻响,那俊美的黄衣男子的身体,终于彻底化为了一团青烟,经寒风一吹,顿时踪迹全无。
  她动手极快,候到众天兵天将反应过来,已是迅雷不及掩耳,再也救护不及。为首那神将模样的人又惊又怒,叫道:“秋水姬!你好大的胆子!你明知你的秋水望鱼二剑不但能取人性命,还能夺人魂魄,你居然也敢用此剑杀死云中君,让他形神俱灭?”
  秋水姬?!虽然早有预感,但此时听这神将叫了出来,仍然使得我的心神大大一震,难以置信地抓紧了身边梅树的粗干。粗糙的树皮剌得我的手指生疼,我的手不断地发抖。
  难道这女子便是传说中的水族圣女?她的名声曾遍布过三千多年前的大荒宇内,天下所有的水神都是她的臣民,唯有她的法力能够克制住旱魔天女魃,从而使得甘霖遍洒天下,滋养生长万物。
  我的秋水望鱼二剑,不就是原归她之所有么?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却是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方才我明明在与三哥决斗,双剑正是我用来对阵的兵器,我进入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之后,为什么就会突然不见了呢?
  据这神将说来,这双剑取人性命之后,居然还可以夺走人的魂魄!那么这剑灵之中,究竟囚禁了多少生灵的魂魄?怪不得剑气通神,成为三界第一呢!只是这剑如此邪门,哪里是什么神剑,应是称其为魔剑才是啊!
  我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块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夷离清境”,夷离,这个名字听来又何其之耳熟。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该怎么出去?我的心里突然发慌起来。
  秋水姬缓缓转过身来,那神将吓得连连后退几步,下意识地举起手中金枪,挡在面门之前,口中强自叫道:“你……你想干什么?”
  众兵将也慌忙挤在一起,神色惧怕,连手中兵刃都在微微抖动,俨然都是如临大敌一般。
  在我记忆的碎片中,这名叫秋水姬的女子,有着那种极为灵动妩媚的眼神,但此时却变得冰冷而又空洞。她虽是悲痛欲绝,自始至终,却未掉过一滴眼泪。先前眼中尚有泪光闪动,此时连那泪光也都干了。
  她扫了众人一眼,嘴角边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神色却是萧索之极,淡淡道:“我秋水姬诞于碧波之中,生来便具有驭水神通,又不是你们渡就的仙人,根本不用受到天庭的拘管。便是我接受天庭给我的水族圣女的封号,也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地掌管天下水系,为天下苍生造福而已。
  况且当年天下水域权责混乱,各位水神河伯之间纷争迭起,天庭居中调解,仍然是无济于事。若没有我秋水姬统一水系,令众神咸服,只怕到如今天庭仍是为此焦头烂额。”
  她望向地上那个玄衣男子,脸上浮起一缕温柔的笑意,使得她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的柔和和美丽。但映着眼神中那种绝望的悲凄,不知为何,却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只听她缓缓道:“十年之前,感谢上苍眷顾,使我遇上了我平生最为心爱之人。我秋水姬乃水精生成的性命,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一直是孤孤单单地活在天地之间。人人只道我前呼后拥,荣光万丈,却不知在我的心底,也是寂寞冷清得紧啊……
  直到遇上他后……他生性温柔慈和,待我又是全心全意,人人都道我秋水姬无所不能、神通广大,是畏惧我也好、来奉承我也罢,都是将我看作高高在上的神祗,指望从我这里获得些微的好处。
  唯有在他的眼里,我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水族圣女,而仅仅只是个任性妄为的孩子,我有时性子不好,骂他打他,他也全然不恼;他经常忘了我是神仙之身,把我当作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子照顾……冰天雪地之中,不帮我穿上貂裘,他连门都不让我出……他将我百般呵护,看作是心中宝、掌上珠一般,我秋水姬枉活了这么些年头,只到遇上他后,方才知道什么叫做温暖,什么叫做挚爱……
  我虽然从来没对他说过,可是在我心底深处,不仅是把他看作了我的夫君,更是早就将他看作了生命中的唯一……”
  她冷冷地望着空无一物的空中,缓缓说道:“云屏翳,你到死仍然心中不服,是因为你想不通为何我会拒绝那么多的神仙,包括你赫赫有名的云中君的求爱,却不辞辛苦,偏要追随在一个凡人身边。
  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自高自大、自私自利,你以为你参透了男女间所有的奥秘么?不,你根本就不会明白,在一个女子的心底深处,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爱人……
  然而,因为仙凡相隔,我与他的恋情却一直不被天庭接受,虽然天帝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也从不提起此事,暗地里却派了几批走狗前来取他性命。但我心里又何尝不明白?
  十年以来,我一直带着他东躲西藏,一次又一次侥幸地逃脱你们的毒手,直到今天……你们……你们……
  云中君他胆敢杀死我最心爱之人,我为什么不敢取他的性命?我秋水姬本就不是什么神仙!我本来便是天生的水妖,天生的魔头!我的秋水望鱼二剑,寄托了秋水和望鱼二仙那么深的怨毒之气,也根本不是什么神剑,本来便是魔剑!”
  她的眼神中闪着奇异的亮光:“区区一个云中君算得了什么?我不但要杀死屏翳为他殉葬,我还要天下从此赤地千里,使旱魔再无丝毫顾忌!我要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为他而殉葬!”
  她猛地仰起头来,尽力长啸一声!啸声凄厉尖锐,回响在梅林之中,久久不绝。无数的花瓣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有的梅树不堪声波激荡,居然“卡嚓”一声,碗口粗的枝干应声断裂!
  她头上簪环滑落,原本挽在头顶的云鬟散了开去,乌黑如瀑的秀发瞬间披散下来,衬着她苍白的脸色、如火的眸光,越显得诡异莫名。
  她手臂一挥,手中秋水长剑陡放出剌眼的白色光芒,如同一道光华凝结的匹练一般,直奔天穹之巅!只听她嘶声喊道:“苍天!苍天!你何其不公!你既让我生而司水,你既把他送到了我的身边,为何要让我孤独一世?为何又要将多唯一亲近之人,从我身边夺走!”
  两道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沿着她的脸庞滚滚而下,她哽住了喉咙,一字一顿的,仿佛是对上苍、又仿佛是对自己——缓缓的、然而坚定地说道:
  “可是……我决不会放弃他的,无论他转生六道何物,无论是四海八荒,九霄十界!我秋水姬都一定会找到他!千秋万载,此誓不灭!”
  突然,她反手拔出腰间佩着的望鱼,径自往胸口一插!
  众人惊叫声中,但见鲜血如殷红的花朵,瞬间从她那美丽的胸膛之中怒放开来,顿时染红了好大一片雪地。
  她一声不吭地仆倒在地,双臂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搂住了那个玄衣男子。
  突然之间,四下里朔风拥起,白雪纷纷扬扬,下得有鹅毛大小,洒有她的鲜血的那片积雪也被朔风卷走,带血的红雪瞬间四面散舞开去,天地间充满了那种触目惊心的惨红颜色。
  一声清吟平地而起,蓦然间只见两道青光腾地破空而去。不知是谁惊叫一声:“是秋水望鱼二剑!”
  众天兵天将遥望着神剑循去的方向,默立良久,终于也腾云离去。
  我呆呆地站着,看那满天飞舞的雪花,片刻间掩没了所有的痕迹,一生的爱恨情痴、那些来不及说的千言万语,和那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儿一起,都在这无垠的茫茫雪野之中,凝固成了亘古无声的结局。
  
  雪下得越来越大,最大的竟然有巴掌大小。我忽然想起有个凡人写的诗,说什么燕山雪花大如席,看来真是所言不虚。大雪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的视野里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便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停了下来。
  我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眼前仍然是茫茫的雪地,但秋水姬和那个男子都失去了踪迹,雪地上反而平空多出了一座坟头。
  我趋近前去,双腿却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几次都险些软倒在雪地之中。
  那座简单而高大的坟墓,墓前干干净净,没有墓碑或其他的任何标志。但我心里明白,她和他,冠绝天下的水族圣女秋水姬,和那个不知名的凡间男子,正是一起躺在这无名的坟墓之中。
  
  远远的,一个绿衣翩然的女子,突然出现在梅林深处。她伸手拨开层层梅枝,缓缓踏雪而来。
  仿佛看到了什么,她微微一怔,停住了前行的脚步。顿了一顿,她终于俯下身去,从雪地中拾起一对宝剑。
  




鹤龙争锋

  天地又开始旋转起来,我发现自己已离开了那片雪野。飞雪、梅林、楼阁、绿衣女子全都消失不见了……出现在我面前的,仍然是那道光芒四射的白色光屏,屏面飞速地变幻出不同的画面——然而那却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那莽莽密林中迎风摇曳的野百合、百合丛中美丽的紫晶、古刹中沉默古朴的香炉、满天飞卷的秋日黄叶、如雪般一尘不染的僧衣、还有最后那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遍生白莲的西方净土,空中飘舞着无数相貌美艳的飞天,五彩织金的衣带如云霞飘动,神秘的梵唱笼罩天地,众佛菩萨庄严而坐,一缕淡淡的人影屈膝跪在莲花座前:“弟子叩问佛祖,情之一物,究系何来?为何神仙妖魔诸众,俱不得免去此中痛楚?”
  金色宝光之中,唯有佛陀的笑容那样慈悲平和:“莫动无明,莫起怨妄,无色无识,是真性情。秋水圣女,既然你已领悟几分,本座便暂以佛力封住你前世记忆,望你此去好生投入轮回之转,来世多修福德,若是机缘相合,再化解今生执着之孽罢。
  临别在即,本座有几句偈子要送与圣女,望圣女一定要牢牢记住——四海初定,三湘为君。逢林便止,方守安宁……南无阿弥陀佛……”
  ……缭绕霞光从天而降,中有彩娥执着向征使者身份的凤羽翠旄,簇拥着朱衣赤冠的天庭吏员,庄严地站在龙宫的水晶殿中,一手持着玉轴黄绫的天旨,另一只摊开的手掌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柄凤头镶珠的金钗,发出诱人的宝光。
  对面站着身着龙王服饰的父王,他看了一眼那轴玉旨,神色间微一迟疑,终于从天使手中接过金钗,转过身来,将其轻轻塞入旁边侍女抱着的一个婴儿的襁褓之中。
  婴儿在柔软的鲛绡中甜甜地睡着,花瓣样的小嘴轻轻抿了抿。
  画面再度变幻,却是在我所熟悉的东海后宫之中。
  ……美丽的宝石花和珊瑚丛隔开了殿中觥筹交错的宾客,满面笑容的父王在接受众人齐声朝贺,那朝贺之声听起来也似乎是那么遥远:“恭祝十七公主芳龄永寿!”
  在另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光线略暗的海波之中,站着一个头梳双髻的小小龙女。她带着满面的稚气和惊奇,仰起芙蓉花般的小脸,从一双翠袖下的玉手之中,接过那一对秋水般的宝剑,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画面舒展开去,那一双玉手的主人,正站在小小龙女的对面,正是那日梅林之中,踏雪而来的绿衣女子。
  她默然地看着怀抱宝剑的小小龙女,眼中似乎闪动着点点的泪光。宛若白玉的纤手,缓缓地抬了起来,轻轻地抚了抚龙女柔顺单薄的头发。
  她凝视着小小龙女那双充满了好奇和欢喜的眸子,娇艳美丽的唇间,逸出一声几难听闻的叹息:“今世……你……一定要保重啊……”
  ……身披白裘的女子,倚楼捧卷而坐。微微侧身的时候,自裘底垂下绣有榴花纹路的合欢广袖。风华流转之中,但见她回眸一笑,那笑容里却是千载万世的烟尘。
  
  所有的这一切昔日画面,如愤怒奔腾的海啸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它们冲走了我心灵上的最后一道坚硬如铁的壁垒,暴露出了里面那洁白柔软的内壳——而那里,正是所有被法力封存的记忆。
  在往事的洪流中,我拼命地摸索寻找,而那个熟悉的名字,便在此时浮出了水面。
  我紧紧地咬住了我的双唇,一如当年初逢大变之时。因为用力太重,我的舌头甚至感觉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而那一抹血腥的滋味,终于让我痛彻心肺,我张了张嘴,按捺不住剧烈的心痛,终于轻轻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林致远!”
  林致远,是他,是那个与秋水姬相处十年的男子,是那个虽经转世却依然灵性未泯的高僧,是我曾倾心相爱的木头哥哥……是我追寻了数千年的爱人啊……
  “水儿真调皮,为什么要这样叫我?”
  “偏要叫,偏要叫!你的名字里有两个木字,难道还不能称为木头么?”
  “木头哥哥!木头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呆最傻的大木头!”
  “木头就木头吧,五行相克,水能生木,所以木头哥哥是离不开水儿的,水儿也永远不要离开木头哥哥,好不好?”
  ……
  当!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将我从幻梦中惊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洁白如雪的羽毛。
  我吃了一惊,这才发现是一只半人多高的白鹤,傲然地立于我的面前。此时它正偏过小巧可爱的脑袋,黑亮如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它长长的坚硬如铁的鸟喙之中,却叼着一件我最是熟悉不过的物事——三哥从不离身的银刀!
  四周是呆若木鸡的众人。而三哥面如猪血,双手空空,气狠狠地站在一边,看样子十分恼怒气愤,却似对这只白鹤极为忌惮,又不敢冒然冲了上来。
  而我的一双宝剑,正跌落在金沙之上。
  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站在白鹤身旁的那个绿衣女子,云鬟朱颜,雅淡梳妆,都是似曾相识。一层轻烟般碧色绡纱,笼在她绿如春水般的衣衫之上,越显得清丽绝俗。
  我定了定神,前世今生的记忆,在那一瞬间悄然融合。强压住内心的激荡,我从唇间缓缓吐出几句话来:“原来是你,绿华姐姐。秋水望鱼二剑,也是在两百年前,你送来给我的罢?”
  萼绿华一手轻轻抚摸着白鹤背上的羽毛,唇边美丽的笑容,如同天边一抹淡淡的云霭:“好久不见了,秋水姬。”
  我们相视微笑,却再也说不出多的话来。相隔了太久的岁月,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艰辛,便在那一刻相见的时候,方才惊觉出语言的贫乏与苍白。
  四周大哗。
  萼绿华、秋水姬,是传说中恍若云雾飘忽的女子,那芬芳的裙裾、绝世的容光,都只是在梦里才能仰首怅望。然而,如今……
  还是三哥那粗哑的嗓子,打破了这种异样的沉默:“这算什么?找的帮手么?什么萼绿华萼红华,小模样倒生得不错,莫非是想……”
  话音未落,却听“啪”地一声,却是三哥的腮帮子上早被大长老结结实实地揍了一耳光。三哥一手捂腮,一边难以置信地对着大长老嚷了起来:“你你你这老不死的,居然敢来动你家三殿下?你莫非是不想……”
  还没能继续说下去,十长老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已是把死死他按倒在地上,又堵了他一嘴海藻。三哥从极地带回来的那些夜叉手下面面相觑,不知倒底该不该上前相救。
  大长老疾忙跪下,磕首道:“三殿下一时失言,还望夫人海涵!”
  还是负相带头,颤微微地跪了下去:“下官东海丞相,恭迎清华夫人驾临!”众人见势自然不必多说,也是跟着跪了一片。
  三哥一听“清华夫人”四字,眼睛不由得睁得溜圆,本是猪肝一般的脸庞,顿时变作苍白。唯有青河夫人不知轻重,她又长处深宫之中,少有听闻,当下张口讽道:“什么夫人夫人的,正经龙宫的夫人还多出来了呢,从哪里又来个什么夫人?”
  话音未落,只见那白鹤“嘎”地大叫一声,双翅忽展,有如两片宽广的白云一般,旋风般地直扑过来。
  青河夫人“啊”地一声尖叫,见那白鹤来势汹汹,转身便欲逃开。那白鹤何等厉害?当下只将左翅一扇,“扑拉”一下便将青河夫人扫倒!随即尖如钢铁的鸟喙一动,向青河夫人直啄下来!
  这几下如兔起鹄落,极是干脆利落,旁人简直不及援手,早听青河夫人“唉呀”一声惨叫,身子已滚落在沙地之上,想必是被啄得不轻!她惊恐之下,龙族本性被激发出来,当即尖啸一声,狂风大作,原先青河夫人被击倒之处,却显现出一条灰角黑龙的身形来。
  这条黑龙外形与方才三哥变幻出的黑龙颇为相似,只是休形小了许多,金晴鬣首,张牙舞爪,看样子也极为嚣张。
  黑龙龙尾一摆,飞到半空之中,巨口突张,吐出一大团赤色烈火,火势腾腾,直向白鹤翻卷而去。
  只听萼绿华笑了一声,道:“原来这位夫人是金晴火龙啊,想必是青河侯的女儿了,果然是性子火爆,与青河侯如出一辙,还生了这么一个极肖其母的三龙子。只是却未免鲁莽了一些,却不知小玉它可是天生异种,又在我身边修道一千多年,其道行自是非同寻常白鹤。便是青河侯本人来此,只怕也不敢与我的小玉争锋呢。”
  负相踌躇了一下,望望萼绿华,却是司兵卫冉横行上前一步,躬身道:“清华夫人乃是天庭上仙,自然所眷坐骑非同寻常。只是青河夫人她虽然是言语失措,冒犯夫人颜面,其实是不知夫人身份之故。再者她毕竟尚为我东海龙王后妃,又是三殿下亲生之母。万望清华夫人莫要与之见识,手下留情才好。”
  萼绿华含笑注视着正相斗不休的白鹤小玉与金晴火龙,淡淡应道:“你说的极有道理……只是恐怕有些晚了。”
  话音未落,只听黑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啸,却是小玉喙爪并施,又在它身上拉出几道大口子来,鲜血汩汩而出,尽数滴到了海底的金沙之上。
  黑龙吃疼不过,再也凌空飞腾不起,“啪”地一声跌落在地。小玉“嘎嘎”大叫,双翅一展,带起一阵狂风,向黑龙直扑过去!
  黑龙在地上翻滚挪腾,想要躲开白鹤攻击,但鹤性本就是蛇虫天敌,黑龙虽非蛇类,却也颇为相似,况且这白鹤小玉本非凡种,其灵活敏捷之处,运用道法之妙,竟也有半个神仙的实力。
  终于,白鹤觑空一探利爪,将黑龙死死按住,脑袋一偏,尖尖的长喙直向龙晴啄去!那一瞬间,我看见黑龙的金晴之中,闪过一抹恐惧的神色!
  三哥见状大急,想要奔上前去营救母亲,却被众长老按得结结实实。只听众长老与众臣的声音一齐焦急地响了起来:“夫人饶命!”
  萼绿华喝道:“小玉!”
  白鹤“嘎”地大叫一声,似乎是在应答萼绿华的呼叫。极不情愿地松开脚爪。那黑龙这才微微睁开眼睛,刚想爬起身来,白鹤突然转过身来,一挥翅膀,“啪”地一声,又将黑龙打翻在地。
  黑龙吓得僵卧地上,再也不敢动上一动。
  白鹤得意洋洋地看了它一眼,大步奔到萼绿华身边站定,仰头向天大声叫了几声,显得十分神采奕奕。
  一旁龙宫中人快步上前,将已回复人形的青河夫人扶到一边。她神情委顿,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吃了大亏。
  萼绿华望着我道:“水儿妹妹,依你说,接下来又当如何?”我微一迟疑,慨然道:“前世种种,均已随风而去。今世我却是东海的十七龙女,有着另外不可推卸的责任。父王元神莫名失去,眼下最为紧要之事,自然是我要先取得皇嗣之位,再率众找寻父王元神下落。”
  萼绿华点了点头,神情甚为赞许,又看了一眼三哥,道:“过去你被尊为水族圣女,正是因为你是水精之体,天性可体会到水的妙处,故擅长驭水之诀。只要有一点水滴,便能以此为引,调动五湖四海之水为已所用。你明白么?”
  我微笑道:“过去法术,已失去了十之八九。不过这驭水之诀,乃是本性之中便具有的法术,自然不会忘却。”
  我目视着已被取出海藻,怒气冲冲站在一边的三哥,淡淡道:“三哥,十七斗胆,请三哥指教。”
  




驭水之诀

  双掌一引,秋水望鱼二剑,犹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争先恐后地自沙地上一跃而起,恰好落入了我的掌中。
  我提起神剑,熟悉的冰凉的气息从剑身之上幽幽传来。我的神识能够清晰地感觉得到以前所感受不到的东西,那是秋水剑中停驻的剑灵,在战前与故主重逢之时,发出的欣喜而贪婪的欢叫。无数被禁锢在剑中的魂灵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发出一声声尖利而兴奋的长啸,只是那啸声却不可能被外人所听闻。
  那一瞬间,这一长一短的两柄神剑,似乎成为了我身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我的神识奇迹般地融合在了一起。我的心底深处,突然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豪气和冷酷之情。
  我陡然转身,望鱼“唰”地一声回转入鞘,秋水长剑却当空划过,形成一道美丽的光圈,剑尖微颤,一点晶亮的寒光,遥遥指定了三哥的面门。
  三哥怒极反笑:“你不是有双剑么?为何不一起使出来?”
  我冷然答道:“自家兄妹比试,甚至不必用剑。”
  三哥怒吼一声,叫道:“你莫要以为你真是个什么秋水姬转生,本殿下就会怕你!那个秋水姬死了有好几千年啦,骨头都臭得稀烂,又是什么厉害角色?”
  我不答话,手中秋水长剑幻出满天光影,向三哥全身笼罩而下!
  三哥银刀挥舞,狠命扑了上来!
  长剑流光,动若水波,我整个人都似隔了一泓潋滟的秋水,望上去着实是十分好看。但真实情况如何,我却是有苦自知。其实方才我不用望鱼,并非是因为我自恃甚高,而是因为那颗由我眼泪凝就的心泪神珠的法力,虽是将我带入了前世的幻境之中,使得我虽记起了有关秋水姬的部分记忆,却并不能在这一瞬间,将当年她的法术神力也回复给我。
  也就是说,我虽记起了自己曾为秋水姬,也仍是记得前世部分法诀,此时却不知该如何运用发挥,便如一个人枉入宝山深处,虽然见着无数的金银珠宝,却没有工具将之运输出去,变卖成实实在在的生活必需之品。
  而三哥本来便是龙族骁将,又久经沙场,其对敌经验之丰富、法术神力之深厚,确实为我远远不及。此时他拼却一腔忿恨,与我哪里是普通争斗,竟完全是生死之诀,我自然更是吃力不过。
  锵锵!是刀剑交击,一股大力自剑身传来,我的手腕不禁被震得一麻,先前已在心泪神珠的幻境之中神奇愈合的伤口,几乎又要张裂开来!但听三哥一声痛呼,却是银刀的刀头不敌秋水剑的锋利,竟然应声被削成一截!
  三哥大怒,口中连连诵咒,眼见得那段残缺刀身陡然一亮,银芒中带起一道诡异的血红色,那血红的刀光吞吐不定,成环形火焰之状,围成怪兽巨口一般,向我恶狠狠地吞啮过来!
  “修罗焰刀!”不知是谁尖叫一声,声音中满含惊怖和畏惧之意。
  血焰熊熊,陡然间我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丝丝抽离开去,而那种巨大的强压却是越来越重,直挤得我五脏六腑都似乎叠到了一起,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脑海中闪现出了无数的金色火花……而眼前,是一片血红的世界,所有的人和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浓雾,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还有无数道血红的暗流在穿梭奔流,我虽从未进过冥府,却也不由得想起解姥姥讲过的寻隐藏了无数厉鬼的地狱血池。
  萼绿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隐隐传来:“水之本性,至善至柔,所谓上善若水是也。水性虽柔,但浩浩荡荡,包容万物,若汇而为用,则其锐不可挡之势,甚于刀兵。所谓驭水之诀,贵在顺乎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驱西方癸水之精华,伤人于无形之中,祛压心火,清宁自身……”
  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我右手执剑,屈起左手无名指第三节,自然而然,已是捏了一个驭水诀的起势。一道微白色的淡淡光晕,自我的指尖扩散开去,抵住那道血红的光焰,先前重压之苦立时轻松了少许。
  “驭水之诀,顺自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玄台空寂,灵照九清……”一段段奇奥难懂的文字,从我的心底深处跃了上来,我一边在心中默默念诵,一边手指已变换出了七八种不同的姿势。
  “引滴水微力,行倒海之功……”天啊!滴水微力? 此时我已被三哥的修罗刀焰困在其中,哪里还能分神去寻找那小小的一滴水珠?
  我心神一慌,精力便不能集中,指尖微一晃动,先前幻化出的那道白色光晕当即淡薄下来,周围血焰似是有所感知,“轰”地一声,又暴升了数尺,道道火焰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焰圈之内竟隐隐闪现出无数狰狞的骷髅头像,眼窝深陷,大口张开,映着那血色光焰,更是令人心悸,当真犹如地狱深处放出的血污厉鬼一般。
  我右手舞动的剑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后仰,“砰”地一声便摔到了地上。三哥大喜,刀上血焰急压下来,那些狞笑着的骷髅头也离我越来越近,焰上血腥之气中人欲呕!
  只听铮然一声清吟,我腰间的望鱼之剑疾飞而出,“刷”地一声,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回旋,一剑便削去了最近前的一道血焰,那道焰中的骷髅头颅黑口一张,发出无声的一声惨叫,当即灰飞烟灭!与其同时,手中秋水剑光芒突涨,明艳如水的剑光形成一道透明的光幕,强行抵住了那圈熊熊燃烧着的血色光焰!
  我可爱的一双救命神剑!在这最危险的关头,终于大发神威,让我又有了片刻喘息的时机!
  可是水呢?我在哪里去找来这一滴宝贵的水珠?
  血焰突然一晃,直向我身前左边扑来!双剑何其警觉,自然如影随形,一前一后,一攻一守,将血焰牢牢拦住!
  忽然一道碧青磷光当面射来,在我面前轰然炸开,化作满天细针,带着淡淡碧色雾气,看上去真是有说不出的妖异!
  我心叫不妙,自知上当!原来三哥是以修罗焰刀引开双剑,却另外放了这么个厉害的物件袭过来。双剑待要回转护主,却被血焰紧紧缠住,眼见得那些细小碧青妖针扑面而来,我却再无兵刃可挡,危急之下,本能往怀里一掏,摸出一颗圆圆的东西来,也来不及细看是个什么法宝,便将它丢了出去!
  冷细的针雨之中,只见一颗毫不起眼的指头大的珠子,滴溜溜在空中旋转,闪动着微弱的白色光芒。
  心泪神珠?方才我自幻境返回,已是将它又拾了起来。因先前系着的金链已被斩断,所以我只得将它塞入了怀中衣襟之处。孰料此时一急之下,竟然将它丢了出去。只是那碧青色的细针煞是厉害,只是轻轻一剌,以心泪神珠这样坚硬的质地,居然都被剌得粉碎!如果这千万根针一起向我扎过来,那我……
  电火光闪之间,这些念头极快地一闪而过。忽然一个险些消逝的念头被我的思绪牢牢地扯住了:“心泪神珠是我前世眼泪化成,这珠身之中,倒底有没有我的泪水?”
  思绪方转,陡然只见飘散的白色粉末之中,飞出一蓬细碎晶莹的水珠,经针锋之上向四下里飞溅开去,化作无数更为细微的水丝!
  三千年的等待,四十年的相伴,短短十年的恩爱时光,无限的痴怨企盼,凝结成这一颗洁白的神珠。当它成为三界之中闪耀的神珠之时,有谁知道,神珠的心髓之中,果真藏着啊……那一滴晶莹的眼泪……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些奇奥的咒语,如自然而然的水流,从心田之上缓缓流过。
  一层青蒙蒙的水雾突然出现在血焰的四周。水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渐渐将血红的火焰缠在了雾中!那先前嚣张霸气的血红火焰,此时却似是不敌水雾之气,越来越是微弱,反而是那些浓重的水雾渐渐凝结,最后聚成一道天然的青色水墙!
  我屈指弹出,叱道:“疾!”那道水墙拔地而起,挟带翻山倒海之势,猛地向三哥直卷过去!他只叫出一声“啊……”血焰微弱地闪了一闪,瞬间即逝!他还来不及闪躲开去,已被那堵厚重的水墙吞没,手上银刀脱手飞出!
  “砰”地一声巨响,水墙直倒而下,飞舞起无数金色沙尘!三哥整个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隔着透明如水晶的青色水墙,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整张脸都褪去了那种凶恶的戾气,而且因为无名的恐惧和惊恐,他的脸色是我从未看见过的那样苍白如纸。他在水墙之下只是挣了两挣,便放弃了无用的挣扎,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二长老高声叫道:“三殿下此时若肯认输,十七公主需立即撤走法力,不得对三殿下有任何伤害!”
  我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
  青河夫人满面憔悴,鬓发散乱,此时挣扎着要扑上前来,却被几个宫女死死拉住。她一边强力想要挣脱,一边哭喊道:“厉儿!你快认输吧!今日来了这么多外人,个个都是大得不得了的来头,你我孤儿寡母,又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外戚撑腰,便是你本来赢了,也根本不可能得到皇嗣之位啊!厉儿,算是娘亲求你,咱们不做皇嗣了!你回极地去罢,把娘也带去那里,只要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便是将来老死在极地那种苦寒之地,娘也是心满意足啊!厉儿!厉儿!”
  她哭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已是瘫软在地,双手痉挛似地抓起两把金沙,满面脂粉尽脱、泪痕狼藉。
  青河夫人方才一番言语,三哥虽是被压在水墙之下,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只见他猛然将全身上下唯一能够动弹的脖子一扭,怒声吼道:“只有战死的敖厉,没有投降的敖厉!小十七今日若要杀我,尽请尊便!要本殿下开口认输,却是万万不能!”
  众人都是一窒,十长老及众臣面上都露出为难之色。因是战前便已说好,无论竞技如何惨烈,只要一方认输,另一方便得罢手。却不想三哥性子执拗,竟是宁死不肯认输,自然也是不肯承认举我为嗣。在此状况之下,若我真要继承皇嗣之事名正言顺,除了强令他认输一途,便是直接将他杀死!
  我衣袖一拂,缓步走上前去。场中众人脸色都是一变,眼睁睁地看着我走向水墙重压之下的三哥,虽是有几人口唇欲动,但事涉承嗣大事,又是三哥违反规则在先,毕竟无人敢出声说上一句。
  青河夫人狂叫一声,身子软倒在沙地之上,已是惊忧攻心,当场晕了过去。
  我终于走到了水墙之前,慢慢停下了脚步。
  隔着透明的水墙,三哥桀傲狂虐的眼神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而我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顿了一顿,我开口说道:“三哥,你知道这水墙虽是以水滴为引,却是西方癸水凝聚而成,不仅可以攻敌夺胜,癸水还有削弱对方法力之效。若你再不认输,过上一柱香的时间,便是我放你出来,你全身的法力也消失殆尽了。”
  三哥扭过头去,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呸”了一声。只可惜我早已知道,在方才大战之后,他元气消耗不少,口干舌燥,根本没有任何唾液分泌,这一声不过是表示他的轻蔑之意罢了。但他仍是如此强项,显然是拼着法力消失,乃至舍弃性命,都不肯向我认输低头了。
  我不以为意,接下来说道:“三哥你心中气恼,我也是有几分明白。你觉得小十七自幼居于深宫之中,所见所闻,无非是女子那些闺中琐碎女红妆饰之事,而你却是长年四方征战的龙族骁将,目光远大,胸怀广阔,决非我等裙钗女子所及。”
  他哼了一声,并不答言。
  围观众人却是脸色大变,唯恐我会被他激怒心性,突施辣手取他性命。负相干咳一声,出声奏道:“十七公主,老臣有本要奏……”
  我挥手止住他的说话,也并不理睬他们焦急的神色,反而对着三哥微微一笑,道:“你此时已然明白,我头顶金角,又是秋水圣女转世,自然是领西天佛旨而来的真正龙神。然而在你的心中,却总认为我是占据先天优势,若没有这些前世因缘,根本不能与你三哥的盖世英武相比,更论不到我来做龙王之位。”
  他睨了我一眼,仍然不肯开口。
  我长叹一声,长袖一挥,水墙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倏然弹了回去。“哗”地一声软化下来,居然化为一滩清水,潺潺流出殿外而去。
  三哥身上一轻,难以置信地望向我,结结巴巴说道:“你……你又有什么恶毒诡计?”
  我温言道:“三哥,起来罢。”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后退两步,面上满是戒备之意。
  我微笑道:“今*****虽败在十七手下,但你心中不服,也是枉然。你是十七亲生的哥哥,十七更加不会置五伦于不顾,下手取走你的性命。”
  我环顾四周一眼,只见众人都是面露惊奇之色,还有些微疑虑和不安。我缓缓说道:“但是长老们依据族规,已是有言在先。在父王未返回东海之前,理当由今日对诀胜者暂摄龙位,以便统率群臣,举倾国之力,找寻父王元神下落。事关父王安危,故此在这一点上,东海全族必须得视十七为东海皇嗣,包括三哥在内,十七也不会有丝毫让步。”
  我扫了三哥一眼,只见他面色阴沉下去,又道:“但寻回父王之后,十七自然是要将龙位权力还归父王驾前,也不会以皇嗣自居。”
  三哥面上露出诧异之色,忍不住问道:“那你待如何?”
  我微微一笑,道:“想必除三哥之外,朝中也定有其他人等对十七不服,究其原因,必然是因为十七年龄尚小,资历浅薄之故。不被众臣认可的龙王,做来又有个什么趣味?东海尚且不服,遑论其他三海。所以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十七敢与三哥作赌,三年之内,若十七不能名扬三界,令水族咸服,则皇嗣之位,终身不敢与三哥相争!”
  三哥眼睛一亮,问道:“此话当真?”
  我抬手一拂,一道水箭自指间疾射而出,“铮”地一声,正好击中十步开外一位宫女头上玉钗!玉钗应声碎成两截,落到了沙地之上。那宫女吓得花容失色,虽是不敢作声,但全身却忍不住微微发抖。
  我脸色一变,冷冷说道:“十七若违此誓,当如此钗!至于三哥你么,自然也是一样。”
  




初露锋芒

作者有话要说:深宫篇完毕了。在此感谢晋江官方的大力推荐,和诸位大人的精彩书评。下一部前尘篇即将开始,因限于构思,可能会稍晚一些再上传更新,以保证本文质量。
关于众人关心之事,在此作解答如下:
一、金虹三郎是否云中君转世。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云中君早被秋水望鱼夺去了魂魄。至于三郎为何会有那些奇怪的话语,前尘篇中会有所涉及。
二、金虹三郎是否见过秋水姬。答案也是否定的。因为认真看文,当知秋水姬是三千多年前的圣女,那时三郎还未出生。哈哈
三、关于十七的未来。十七未来,或许比不上在龙宫幸福,或许有无数的风波,但那是一个人成长的代价。还是我的老生常谈,如果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之后仍然单纯,肯定是有些白痴。
四、关于秋水姬是否与十七冲突。答案也为否定。秋水姬只是过去的符号,十七有不同的未来。知道过去,只是会影响以后十七人生的选择(我指的不仅是爱情),改变她一些单纯的看法。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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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方毕,我从眼角余光,已是看见负相他们与十长老都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轻松了许多。突然之间,想起他们的种种作法,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眼见得四哥扶着三哥一边臂膀,正要离开此地,不由得脱口叫道:“且慢!”
  三哥身子一震,缓缓转过声来,凶狠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然而在那强行装出的一副凶恶的面目下,我却看到了一种悄悄滋生的无名畏惧之情。
  我只作不见,正色道:“十位长老,众位重臣,我记得龙族有族规十条,法度极是森严,一向为我龙族立国之本。十七年幼不知律法,委实比不上诸位德高望重,故在此颇想请教,不知龙族中人私下修炼魔功,可又是什么罪过?”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是大变,而三哥更是呆若木鸡。
  不错,方才三哥使出的那“修罗焰刀”,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残忍,明眼人一见便知,那决不是我龙宫世代相传的法诀,而正是魔界功法的重要特征。三界之中,以魔界因其阴狠毒辣最令人不耻,神界中人一向耻与其交往,而堂堂东海龙子竟学会了魔界法功,可是长老及众臣们明明看在眼里,却是装聋作哑,无一人出声质问,这不能不使我心中暗暗愤然不平。
  众长老重臣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大长老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论律……论律……”
  我看着他那张宛若童子之面的老脸,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厌恶之情:“大长老,龙族律法,一向便由十长老执掌,为的是长老们身份超然,又置身于朝局之外,故此执法更为公正严明,少有阻碍。而你既身为大长老,更是要以身作则,堪为众人表率,才不辜负父王长期以来的倚重之恩。可是如今我察问律令内容之时,大长老你却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莫非是长年养尊处优,竟连长老们应尽的本分都忘记了么?”
  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我按捺不住,语气之间,更是加重了几分。
  大长老脸色一变,再也站不下去,当即一屈双膝,跪落尘沙:“是老夫胡涂了。启禀公主,《龙律》第四条上已经明言,身为龙族中人,当要洁身自好,不得与异界有染,不得干涉异界事务,更不得修习异界法术功力。违此律者,当刮鳞抽筋,逐出龙族,以儆后效!”
  三哥听到“刮鳞抽筋,逐出龙族”八个字时,更是脸如土色,几乎便要站立不稳。
  其余人等,也是惊惧交加。负相等人更是低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口。反是那乌云迹昂首跪下,大声道:“公主殿下,下官有本要奏!”
  我皱了皱眉头,道:“你说。”
  乌云迹毫无畏惧之色,说道:“公主殿下此言,当是针对三殿下而发。但三殿下虽使出了修罗焰刀,却并非是从魔界修习而来。”
  我不动声色,淡淡道:“说下去。”
  乌云迹道:“当年为臣尚是龙王陛下宫中的司书侍僮,正好知晓这修罗焰刀之事。此刀法虽来自于魔界,但刀功图本却是陛下带回宫中的啊!”众人大哗,只听乌云迹又道:“当初陛下将此图本带回宫中之时,曾与一神秘人物相处甚久,这图本也正是那人所赠。下官也曾大为不解,并斗胆问过陛下,既然龙族早有律规,为何还要将此魔界图本带回宫中?”
  他脸上露出钦佩之色,接下去道:“陛下当时笑着说道,孤身为神龙,承西天佛法修道,根本就不用修习这魔界功法来增进自身修为。但无论神仙妖魔诸流,俱是天生天养之生物,既然存在于三界之中,自然也有他存在的道理。我们神仙佛道追求长生和永恒,妖魔也不例外。只不过它们追求此目标的途径和方式,虽与我们大相径庭,但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孤因为机缘巧合,竟得到了这魔界图本,便是想好好研究一番,看看妖魔之道与我们神仙正道,究竟有什么大的不同?”
  我听在耳中,不禁暗暗苦笑,但却油然而生一种骄傲之情。也只有我那胆大妄为的父王,才敢有这种冒天下之大韪的想法吧?
  再看群臣神色,也是惊异莫名,但慑于父王昔日之威,竟无一人敢多出一言。
  乌云迹说道:“故此说三殿下虽然私下修习修罗焰刀,但并非与魔界交往得来,而是取自于陛下之处。既然龙王陛下他都在翻阅修罗焰刀的图本,试图找出妖魔修道之秘,焉知三殿下修习此法不是出于同样想法?为臣以为,若就此判定三殿下触犯龙律,似有欠妥当。况且龙族乃是天生贵胄,空性清明,又岂会被区区一套魔界功法所迷惑?公主殿下似乎多虑了一些。”
  四哥闻言,连忙说道:“乌待诏所言极是,还望十七公主详加斟酌。”
  三哥那个谋士鱼行文也在一旁,此时上前跪下,对我说道:“启禀公主,其实我们三殿下生性嫉恶如仇,对魔界种种肆虐之事更是恨入骨髓。镇守极地之时,三殿下也曾与魔界中人交手过几次,但苦于魔功诡异难测,难觑其秘,故此一直耿耿于心。不想他为了击败妖魔,竟然私自研习修罗焰刀,个中苦心,亦可见一斑。此事虽然略略违律,但此心此情可悯,十七公主乃是明理之人,对自家兄长的心性品行又岂能不知?还望体恤我家三殿下的难处,法外施恩。”
  冉横行望了一眼负相,负相无可推托,硬着头皮道:“正是。三殿下人品贵重,料来不会有那样悖逆之举。”
  我看了一眼那作出清高崖岸之状的乌云迹,不禁暗中咬了咬牙。这乌云迹只是个直性之人,但思维太过简单,又有些文人自大的毛病,往往便是被人当作炮仗推了出来。
  他这一番话虽然过于牵强,但将父王牵扯进来,却不得不叫我有所忌惮。况且我心中此时已是雪亮:这批长老重臣先前虽是盼我打败三哥,暂摄皇嗣之位,主要还是因为惧怕三哥性情暴虐,继位后一味胡来,他们钳制不住。当时另几位哥哥偏偏躲的躲,晕的晕,一时又不能出头与三哥相争,无奈之下,才有荐我为嗣之举。其实心中并不指望我这个小小公主真的就执掌东海,此时明知三哥违律,却还一味遮掩,莫非……
  我一个激灵,却见四哥暗暗给冉横行递了个眼色。
  当下心头念头急转,淡淡道:“嗯,听众大人此言,都还有几分道理。不过逐芬芳而驱恶臭,亲贤臣而远小人之举,方是君子所为。三哥纵然起意甚良,但也不能失了分寸,虽说是研习魔界功法,但若自身修为不够,难以保持灵台清明,说不定反被魔功啮主,那时闯下大祸,也是悔之晚矣。”
  众人神色一松,我又加了一句:“来人,将三哥囚于海渊深处的思悟阁,交由十长老看管。三哥正好也可面壁思过,及早得悟。两个月后,再由冉兵卫你带人去接三殿下回宫罢。”
  冉横行与四哥面面相觑,大长老无奈地望了一眼负相,其余长老面露诧异之色。唯有鱼行文口角噙笑,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何事。我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他们顿时都低下了头,想必也知道我不会再让步下去。
  我顿了一顿,突然笑了一笑,满面冷霜瞬间化去,说道:“不管未来如何,今日十七已是成为东海皇嗣,更是我四海分封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嗣,诸位臣下莫非就没有祝贺之意么?”
  众人怔了一怔,终于在沙地上叩下首去:“恭喜十七公主荣登皇嗣!千秋万代,荣光四海。”
  在轰然的颂扬声中,我微微地笑了,眼角却不由得带上了泪花。我不敢眨眼,因为唯恐眼皮稍稍一动,那些酸涩的泪水便会冲破这最后的阻碍,肆意奔流而下。然而我的心,我的心却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我听见自己心底,有个什么小小的东西,“啪”地一声碎成了片儿。千秋万代,荣光四海。听起来是多么让人艳羡和向往的生活,其实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哪怕是此时我头顶着皇嗣的光环,也一样只是镜花水月。我倒底要放弃多少最珍贵的东西,才能换取父王的平安、东海的平安、和我自己心灵的平安呢?
  而未来的路,又该是多么地漫长而艰难啊……
  
  我端坐在自己的寝殿之中,沉默了片刻。一旁的宫女略带畏惧地看着我,看来今日一役,在她们的心中,我已不单单是那个温柔娴静的十七公主了。
  我一把抓起案上的碧玉如意,说道:“去把驸马爷请过来。”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殿门五采珠帘微微一动,流转出一道霓虹般的珠光。珠光闪处,金虹三郎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站起身来,手中如意“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断成了两截。一旁的宫女识趣地退了下去,我才张了张口,虽只是分开半日,却恍若隔世再见,彼此之间多了些说不出的陌生,连舌头都仿佛打了蝴蝶结:“请……请座……”
  三郎没有入座,他站在原地,面上神色奇异之极。道:“果然是你。”
  这是自我夺嗣之战后,他对我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我,我是谁呢?纵然我前生是那个绝代风华的女子,但那毕竟是我的前生。佛陀说得很对,有生必有死,有起必有灭。那一世的因结了果,也就完了。为什么对着今生的果,却要去追寻那一世的因呢?
  我想起了萼绿华告别之前,在这座寝殿之中对我说的那一番话:
  “水儿,你当年贵为水族圣女,却偏偏要去下嫁一个凡人,让天庭大失颜面,这才惹得天帝杀心大起,使得林致远死于非命。你心伤林致远之死,一怒之下杀死了云中君,还夺取了他的魂魄。
  而你死之后,又不甘心断绝情孽,居然求到西天佛祖座下,宁愿沉沦幽冥道中五百年久,苦候三千年的时间,定要与他结一世尘缘!
  唉,水儿妹妹,似你这等用情痴狂,着实让人有些害怕。而所作所为,又只因一个林致远故,然而林致远之死正是由天庭一手策划,你这等念念不忘,又怎能让天庭放下心来?
  偏偏佛祖可怜你的际遇,又不忍你一身绝佳的修为断于红尘,这才让你作为佛门天龙投入东海,仍入水系一脉,借此来保存你为水族圣女之时精绝的驭水之术,不会受轮回之力而消灭殆尽。
  你今生成为东海龙女,同属水系,虽是不记得前世之事,但天生水精之体并未受到丝毫损伤,若是假以时日修炼,恢复到三千多年以前的修为并非难事,或许还会唤醒前世封存的记忆。
  可是你对情爱如此痴恋,而法力修为又远远高于群仙,天帝唯恐你转世之后仍然记起前事,再与天庭为难,惹来祸患之事,这才让王母赐你避水神钗。此物固然是法力广博,也能有翻江倒海的神通,但却能隔绝你与水之间的自然感知,让你始终无法记起自己本性。
  你百岁生辰之时,我专程来到东海,将你当年的秋水望鱼二剑赠还于你,便是盼你能早日跳出本性,寻回真我。可惜你那时尚在年幼,灵性未凿,并未明白我赠剑的苦心。
  如今你既在心泪神珠之中看清自己前世,也明白了来去因果,天庭耳目广多,想必此时已经知晓,纵然不敢当面为难,但保不定不会背后动手……偏偏你现在又成为了东海皇嗣,四海政局动荡,你为东海中人,应是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水儿妹妹,当初天界众仙之中,唯有你我肝胆相照,志趣相投,如今你虽轮回转世,但我对你情分始终如初。你若愿跟我回归大荒,隐居在夷离山中,虽不能荣光万丈,至少也落得清闲自在。若是你执意要做东海龙女,只怕以后前途艰难啊……”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绿华姐姐,十七既然已经成了东海十七龙女,便不会再是第二个秋水姬。也不能卸下担负东海的责任。天庭如何看待,那是天庭的事情。天意难测是不假,只不过这个天意不是天庭,而是造化。冥冥之中,造化如何,天庭之意占有三分,我本人却占有七分呢。”
  
  我回过神来,只见三郎仍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却不再说话。
  暮夜的凉风袭入殿内,吹动得珠帘上的串珠颗颗相击,发出细碎悦耳的碰击声。不知是哪处宫院的丝竹弦乐远远传来,悠长清亮的唱腔里,带着一种隐隐的惆怅和哀伤。
  清凉如水晶的殿中,我终于微笑了,重复一遍华山顶上的那句话:“三郎,你的心上人,一定不是我罢?”
  




关于本书

  为多情
  情自何来?
  不应情遽如许 、
  俟君用情欺霜雪
  方解其中真语。
  酒初温
  熏红泥
  画楼相依吟风雨  
  今夕何夕?
  三千载幽梦
  恋恋伤忆  
  倩谁人传递
  俱逝矣
  爱孽痴怨缠集
  空云赛醪似蜜
  众生纷争黑白棋
  轮回一盘残局
  身前事
  何从记
  仙阙凡尘总相遗
  性存身异
  唯情字不灭
  万梅深处
  掩绝世传奇
  
  妖传重新开工!大家不用看锁定的东东,看后面修改版吧




九嶷山中(修改版)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紧,只把前尘篇修了修。真正的大修看来只能等出版的时候了,大家原谅一下吧。现在的妖传,只是略有改动,不爱看的,可以等新情节出来。
前两天有点小惊喜,看见百度吧居然有妖之传奇吧,虽只有十篇留言,但挺感动的。谢谢啦。
  按下云头,我发现自己飘落在一处幽静的山谷之中。谷中芳草葱茏,高可齐膝,颜色翠
  绿可爱。远远望去,便如张起了小小的绿罗纱帐一般。
  绿草中还绽开了许多淡紫色的小花,恰似绿罗上浮起的一抹淡淡紫烟。
  我深吸一口气,甜美清幽的气息顿时溢满鼻端,直沁入五脏六腑。长期以来抑郁而紧绷着的心,突然之间似乎轻松了许多。
  不知何故,天庭一直都没有在九嶷设置神职,诸如城隍土地之流。就连见多识广的萼绿华,也只是告诉我说,九嶷三湘之地,乃是汉瑶苗杂居之所。其族派分支极是繁杂,大大小小竟有百余个,都是分布在湘地各处深山大泽之中。所有族派合称九嶷族,所供奉之神俱是淫祠,也就是并非正神。 具体情况,正如当初她执掌的南荒大地一般,是天庭难以完全管制的一处复杂地域。
  九嶷族人多精修道,其中又以“九嶷神庙”一支为尊。据说那九嶷神庙极其神秘诡异,其道术也是自成一派,外人多不可得知。但因为他们一向极守本分,轻易也不相与害,所以向来与外界相安无事。
  萼绿华曾对我言道, 若我前往三湘,首先便需前往位于舜源峰顶的九嶷神庙拜谒。一来示以尊敬之意,二来,想那九嶷神庙在九嶷百族之中地位尊崇,招魂秘术究竟是出自于何族何派,他们心中自然最是清楚,我也可以乘机询问相关情况。
  在这个神秘的九嶷族中,真的隐藏着可以唤回我父王元神魂魄的神奇秘术么?
  我蹲下身来,两指拈住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把它掐下来。
  父王身为神龙,其魂魄最终归处,只能是西天佛界。冥府不敢也不能收留他的魂魄,而西天佛界又没有下过任何金旨召他归西,据夜光所言,当时父王元神魂魄是强行离体,定然是受人拘禁。
  三界之中,能有何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拘禁了东海神龙的魂魄?又能是谁,才会有如斯精深强大的法力?
  但是,不管是谁——在芳草的清香气息里,我望着头顶纯净得让人窒息的蓝天,暗暗地下着决心:不管遇见多少的艰难和险阻,我也一定要找回我的父王!
  
  一路南行,两边岩壁却越来越是陡峭。最高处约有十余来丈,岩石色作紫红,并杂有有黄绿石纹。经正午阳光一照,但见紫光灿然、瑰丽夺目,有如晚霞一般。
  再走了几步,那岩上却显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来。洞口奇阔,另有百多级石阶延伸入内。洞口有山泉沿壁潺潺而下,积成一个小小的深潭。潭中清澈的静水,幽幽映出攀于洞顶的藤萝掠影。
  四下里一片宁静,唯有微风拂过花木枝叶的沙沙声。
  我精神一震,提气纵起,飞落在洞口潭边。
  刚刚撩起一把清水浇到脸上,我便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气流略有异动,给这宁静幽凉的环境带来一丝的不和谐。
  妖气?我霍然抬起身来,向四周飞速地扫了一眼,身子只是微微一晃,默念法诀,隐住了身形。
  妖气转瞬即逝,只听一阵悠扬的山歌从山下传来: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我藏在洞口一块大石之后,微微一笑,已是听了出来,这正是流传自九嶷一带的《九歌》之一。
  据说九歌本是远古时期流传在人间的一种歌曲,多是祭祀神令时所唱。当初楚人屈子遭谗被逐,流落在三湘之时,便至力将民间祭神乐歌内容进行改编,汇总成集,共计十一篇,也称为《九歌》,其文辞极为瑰丽优美,情节又是十分曲折哀婉,乃是屈子楚辞中的著名篇章。
  因《九歌》本是祭神乐歌,所以唱起来琅琅上口,极为悦耳动听,所以在三湘一带一直传颂不衰。
  我来九嶷路上,便已是经常听见山野樵夫之流,时时在口中颂唱。
  《九歌》内容多是歌咏天地神灵,如东皇太一、湘君、湘夫人、山鬼等。而这人所唱咏的正是借湘水女神湘夫人之口,来歌唱湘江之神湘君。歌词大意是:湘君啊,你犹豫着不肯离开,到底是因谁才停留在这水中的沙洲?为你我妆扮出美丽的容颜,在急流中驾起桂舟。我下令使沅湘二江都变得风平浪静,还让江水缓缓而流。我盼望你来啊,我的夫君,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到?相思难耐时我吹起排箫,究竟是为了谁,才如此地情思悠悠?
  那歌声悠扬清朗,显然发自男子歌喉,在山谷中回响不绝。然而这样一首女子等待情郎的怨歌,出自于男子口中,总显得有些伦不类。
  歌声甫落,却听洞外左近有一女子声音唱道:“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佤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她唱的这一段,却是湘夫人在向湘君倾诉自己的相思,意为:驾起龙船向北远行,转道去了优美的洞庭。用薜荔作帘蕙草作帐,用香荪为桨木兰为旌。眺望涔阳遥远的水边,大江也挡不住飞扬的心灵。而我飞扬的心灵却无处安止,只有多情的侍女为我发出同情的叹息。眼泪纵横滚滚而下,想起你啊悱恻伤神。
  随着歌声,从洞外左边林木之中,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个身穿黄裙的女子来。她两根手指之间,拈了一朵先前我在幽谷中所见的淡紫色小花,花茎在指间滴溜溜转个不休,对着山下笑骂道:“死鬼!还不出来,却在那里鬼唱个什么?当心被我爷爷听见了,打折你的两个翅膀!”
  我悄悄看了过去,但见那女子正当芳华,虽是一身荆钗布裙,却也难掩其妩媚的风流态度。此时她口中喃喃相骂,眼波中却隐有笑意闪动,双颊也飞起两朵红晕,愈觉娇艳动人。
  只听脚步腾腾,却是一个男子沿着我方才登山之路爬了上来。他身着黄褐色短衣,脚上蓝布长条,紧紧地绑着白布线袜。裤脚上还打着两个大大的补钉,一看便是山中常见的樵夫打扮。此时他虽是肩挑一大担砍好的柴禾,但仍然是大步流星,一步竟然能连跨四级陡峭的石阶,其速度快得令人咋舌,简直是如履平地。
  一转眼间,那男子已到达洞外石阶,径直向立于洞口的女子奔了过来。走到离她只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却又有些忸怩,黑红的脸膛上冒出汗来,竟不敢走到那女子身前而去。
  那女子却走上前去,从袖中扯出一块蓝布手巾来,亲昵地给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嗔道:“看你,跟人家出来约会还没忘了你的老本行,挑这么大一担柴禾上来,可也不觉得累么?”
  那男子嘿嘿一笑,用力丢下肩上柴禾,这才说道:“你又不是不知我爹古板,说男女不能私相见面。我如果不说是出来砍柴,如何能跟你见得到面呢?既然出来了,不打上一捆,回去可也不好交差。”
  女子抿嘴一笑,道:“这也有理,不过你为何要老老实实地爬上山来?可不怕被我待得心焦么?”
  男子见那女子笑吟吟的似乎并未着恼,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一把握住那只正为他拭汗的小手,说道:“方才我倒是想要快点上来见你,可是仿佛看见洞口还有个女子。我唯恐惊吓了她,只得慢慢上来,又怕你心焦,这才唱段曲子给你解闷。再说你……我的好月儿这般善解人意,才不是那样蛮不讲理的女儿家,我只要跟你讲清楚了,你便不会跟我生气。”
  那被称为月儿的女子被他握住小手,不由得脸上一红,嗔道:“你又来甜嘴蜜舌地哄我……”她回头看了看四周,问道:“我一直在这洞口,如何没见着你所说的那个女子?近来山中有些不宁静,她别是山里路途不熟,走失了罢?”
  我微微一怔,听出她是在说我。但她话语之中,却显然颇含善意。
  只听那男子道:“她许是早走过去了,前面不是咱们村子么?你放心好了,若是遇见爹爹他们,她是走不失的。在咱们九嶷山里,也只有那几个坏家伙。难不成都让她给遇上?”
  月儿嫣然一笑,道:“你爹虽然是古板了些,人倒还真的不坏。”
  那男子将柴担在一旁细心地搁好,笑道:“好月儿,咱们好不容易溜出来见上一面,尽在这里说个什么?万一被我爹或是你家的人看到,可又是不得了的事情啦!这里横竖无人,咱们就快些飞走好不好?”
  他将身一晃,顷刻间化作一只通体生满黄褐色羽毛的长尾鸟!那鸟体长尺许,背上略有几道灰白的羽毛,看上去甚是英伟俊美,更奇的是它头顶之上还长有一簇冠状的黄色羽毛,如人戴胜一般,庄重之间又带有几分滑稽。
  我有些惊讶,先前虽知他们带些妖气,不似是凡人一类,但也没料到这男子居然是一只戴胜鸟,那个叫做月儿的女子,想必也是一只禽鸟了。
  戴胜鸟一展翅膀,飞上了半空之中,回头“加加”地叫了几声,似乎带有催促之意。月儿娇嗔地一笑,双臂一展,也化作一只红喙黄羽的小鸟,展翅飞向了那只雄鸟。它们俩亲热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这才投入林后去了。
  我吁了一口气,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见确无人(妖)迹,这才显形出来(因隐形之术也颇耗元气),飞越树林,继续向前行去。
  可是刚才之事,确也令我更加警觉,看来这九嶷山中精怪确实不少,也不可能个个都如方才那一对鸟儿,心怀良善之意。我来本是求人,可不要节外生枝便好。
  想到此处,不禁又刻意把气息藏了一藏。我这敛息之术,却是从严素秋处学来。据说当年她在教坊之时,一旦使用此术,收敛身上非人的气息,便是进入城隍庙中烧香,那守护的力士也辨她不出,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凡间女子。
  又向前行了一段路途,却也没遇见什么异状,只是两旁树木森然,看上去都有了许多年头,林中幽静无比。一个人走在这静悄悄的山中,只听闻得到草丛中低微的虫鸣,偶尔还有一两声无名野兽的低吼。
  忽听前面传来脚步行走之声,树叶也沙沙作响,似乎有人拨开树枝走了过来。
  我心里一动,不由得站住了脚步,想道:“我独自寻找九嶷神庙,可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不如问问来人,看他是否知晓路途。”当即飞落地面。只将身子一转,便化作了一个白衣少女。
  灵机一动,我又拾起一片树叶,轻轻吹口仙气,将其化作一条白色褡裢,背于左肩之上。
  有人咦了一声,问道:“小姑娘,你一个人行走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不怕遇上野兽虫豸么?”声音略显苍老,谈吐间却颇有几分文雅,竟似乎是出自于老人之口。
  不管怎样,老人总不会比猛兽更加危险吧?即使从他散发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妖气之中,我已辨出此人也必是妖精无异。但他既然能通人言,必然也懂得人间的道理。只听脚步声停,那人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原来是个老者,身着一件缀洗得十分洁净的蓝布衣衫,腰间系着灰褐长绦,手拄一根古藤拐杖,腰板倒挺得极是笔挺。更兼须发斑白,满脸都是皱纹,但那一双老眼却依然保持了几分清澈,闪动着慈爱和睿智的光芒。
  我一见便对他微生好感,加上确实也需问路,连忙对他施了一礼,道:“老爷爷,小女子是第一次进九嶷,要去舜源峰找一位……一位故人……可是早听说九嶷九峰,峰峰相同,故此号称九嶷,外地人多是疑惑而不能分辨。我对地形不熟,敢问老爷爷一声,这里可是九嶷的什么地方?”
  我所述之言,确实如此。九嶷山又名苍梧山,纵横2000余里,南接罗浮,北连衡岳。据说上古时人类一个叫做舜的帝王南巡至此,崩于山下,并葬在此处。这里峰秀壑险,巍峨壮丽,山中溶洞密布,绿水常流,风光十分秀丽。有罗岩九峰各导一溪,而这九峰又极为相似,令人疑惑不能分辨,因此得名九嶷山。
  那老者腰杆一挺,颇为自豪地说道:“那是自然,咱们九嶷正是有九座山峰,主峰名为舜源,身边两座山峰分别名为娥皇峰和女英峰,另六座分别名为桂林、杞林、石城、石楼、朱明、潇韶,这八座山峰如众星拱月一般,正是簇拥着中间的舜源峰。小姑娘,此时你正是在九峰之一的潇韶峰下,离舜源峰可还有一天一夜的路径呢!”
  我“啊”了一声,不觉有些沮丧。眼见得天色将近黄昏,这一天一夜我可到哪里去度过呢?
  那老者脸上露出同情之色,慨然道:“姑娘不必担心,你一个人单身行路,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也颇不安全。老夫世居山中,舍下便在前方不远。若是姑娘你不嫌弃舍下简陋,不如老夫这会便带你回去,你今晚在老夫家中安歇下来,明早再赶路不迟。老夫有几个孙女,也正好与姑娘你做个伴儿呢!”
  我心中一喜,虽知他是妖怪,倒也不甚畏惧。况且眼见他慈眉善目,言谈间极是和蔼,便与凡人老者一般,已是有些愿意,忙道:“多谢老爷爷,只是耽误您出来办事儿啦!”
  老者脸上浮起一层恼怒之色,一拄手中藤杖,恨恨道:“什么正事儿?不过是个不争气的小辈罢啦,独自跑去紫霞害得老夫这一把年纪,尚且不得安宁,还要为他们操这操不完的老心!”
  他看看我,脸上怒色渐渐褪去,叹息一声,道:“人老啦,有些颠三倒四的,也实在是因为我家三丫头有些不听话,老夫一说起来,都是止不住要生气。姑娘你可莫要见怪。”
  我连忙道:“老爷爷您太言重了,麻烦您老人家,我才是过意不去呢。”
  老者摇了摇头,折身往回路走去,一面絮絮叨叨道:“小姑娘你跟着老夫走吧,这里路途险峭,你城里人不惯,走路的时候要小心些。山里怪物极多,你须要跟紧老夫,以免有甚意外。”
  我在心里暗笑一声,忖道:“你不就是一个老怪物么?”但见他关心殊切,也不由得有些感动,应道:“多谢老爷爷啦,我会紧紧跟着您的。”
  密林之中,我跟在这妖怪老者的身后,一步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夕阳渐渐西落,金红的天光透过密密的枝叶,倔强地透了几缕进来,但仍无法改变林中晦暗的光线。随着不断向前,我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周边环境,我发现周边的树木越来越是粗大,枝干高耸入云,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来的野生藤蔓缠绕在树干之上,有的还绽放着紫色、白色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蓝衣老者走在前面,一路小心地拨开伸到路中来的树枝,他虽有了些年纪,但脚步倒还象少年人一般矫健。
  我想起刚才那两只鸟雀唱颂的九歌《湘君》,又想起那叫做舜源、娥皇、女英的山峰,我以前在人间听过他们的名字,也知道娥皇和女英是舜的两个妃子,这些无不是跟那个凡人舜帝有关,忍不住出口问道:“老爷爷,咱们这九嶷山,可是跟传说中的舜帝有关么?”
  老者在前面一边引路,一边说道:“那都是人间的一些传说罢了,不过舜倒真的是死在这里。”
  我听他语气之间,对舜并没有什么尊敬之情。不由得有些惊异,又问道:“传说舜帝亡后成神,被封于湘水,号为湘君,不知可有此事?”
  那老者不以为然地说道:“什么湘君,那个舜老儿,我听我爷爷讲过,当时九嶷一带的三苗叛乱,舜带兵前来平叛,没想到在这里被人暗杀了,尸骨就埋在九嶷山下。他活着尚且没什么法力,死了怎么会做神?他的两个妃子就更不用说啦,就会哭哭啼啼的,还没到咱们这就死在路上了。咱们九嶷天生有一种竹子,竹身上斑痕如同泪痕,书生们就胡说什么竹染湘妃相思之泪,这些人类啊,简直……”、
  他突然警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望了我一眼,见我形若无事,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接下去说道:“这些文人啊,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尽说一些没影儿的事。前些时湘水还出了一条害人的蛟龙,吃掉了沿湖一带牛羊人众?如果真有湘君,他还不该定个失职之罪?如果没有咱们大司命……”
  大司命?看着我疑惑的神情,老者拍拍脑门,道:“我忘了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啦!咱们九嶷山共有百余族类,修道者众,所供奉神灵也绝不类同。但九嶷百族,均愿以九嶷神庙一支为尊。平时族中有何事务,均是由神庙宗主裁决。”
  我不由得问道:“那宗主这么厉害,该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罢?”
  老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天上神仙?小姑娘,咱们九嶷一族,传说乃是上古神魔蚩尤之后。当初蚩尤死后,其精魂不灭,分散开去,化作了九嶷百族祖先。
  咱们这百族上承神魔血脉,多是半神半人之身,还有许多是精怪妖魅,修炼起来往往事半功倍。所以法力精深之人甚众,又多多少少有些蚩尤神魔的悍恶之气。数百年前,天帝也曾派下过神官,奈何各族不服,频生事端,最后也只得灰溜溜地走人。
  记得千年之前,当时的皇帝……记不清是人间的哪朝哪代了,反正那皇帝老儿有一天心血来潮,下令让人在九嶷山中最高峰——舜源峰,建了一座非常华美的庙宇,来供奉他们传说中的圣人舜帝。最初的名字,称为舜庙,庙中住的多为道士,但也有俗家人,因为他们向来不与人往来,只主管庙中祭祀并进香之事,所以倒也与九嶷各族相安无事。
  然而九嶷百族之间,却是互相不服,往往为了一点小事,便是争斗不休,也不知伤了多少性命。舜庙此时已传到了第三任宗主手中,名唤青叶道长。他胸怀慈悲,实在是看不下去,在一次大的族群杀戳之时,他终于出手阻拦。他竟是以个人之力,强行运起“天青明罗”的法术,庇护了在此次激斗中身负重伤之人——将近两百余众的性命。”
  说到此处,这颇具狷介风骨的妖怪老者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崇敬的神色。他继续说道:
  “青叶道长这一出手,各族惊愕感激之余,才陡然发现:原来这看似寂寂无名的舜庙,竟然也是藏龙卧虎之地。青叶道长行迹已露,再想韬光隐晦,也是不能够了。他老人家慈悲念动,一生之中,也不知救下了多少生灵,自然也免不了受池鱼之殃。元气耗费极巨,到得最后,甚至伤及元神,无法再修行道术。
  油尽灯枯之际,他索性将所有庙中弟子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此后但凡为舜庙宗主者,毕生都必须以保护九嶷众生为已任,誓死不渝此志。”
  我听到此处,遥想那青叶道长广爱众生的胸襟,不由得也是油然而生敬意。
  老者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位青叶道长本来颇有仙骨,又精通道家修行之术。虽是凡人之体,但所施法术之高妙,寻常妖族高手多不能敌。若是一心修道,最后名列仙班,只怕并非什么难事。可是他心系众生,丝毫不顾自己,终于是自毁道行,重新落入轮回之中……
  他虽不是什么仙佛,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佛,又有哪个及得上他一分半毫?在九嶷百族心中,他却比那些仙佛还要令人由衷地钦敬。
  他仙逝之后,九嶷百族一致决定,恳请第四代宗主黄珏道长,将舜庙改名为九嶷神庙,并奉其为尊。九嶷各族但有纷争,均由九嶷神庙进行裁决。
  起初青叶道长在世之时,众人称之为宗主。后来有人提议,神庙宗主如此慈悲胸怀,便如天界中泽被万物生灵的大司命一般,不如改掉宗主之称,而呼之为大司命。
  这个建议一提出来,便得到了各族的一致同意。自此之后,咱们便是如此称呼九嶷神庙这共尊的宗主了。”
  他显然谈兴大起,接着又道:“每代大司命确实不负青叶道长当时遗命,毕生精力,都放在守护九嶷安宁之上。也正因此,他们虽然个个都是才绝惊艳的人中龙凤,却大多英年早逝,也无一人得以修道成仙……咱们现在的大司命……若论天姿心性、术法修为,倒是还要远远胜过历代先辈,只是……唉,忒过出色,恐怕天妒英才啊……”
  他摇了摇头,好象突然心情低落了许多,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我突然想起父亲的好友,我们龙族的洞庭君正是镇守洞庭的龙君,难道蛟龙之事他竟全然不知么?
  我忍不住问道:“洞庭君呢?我听人说,他是洞庭的龙君,湘水与洞庭相通,他为什么不来管一管湘水的事情?却任由蛟龙肆虐?”
  那老人看了我一眼,显然我隐藏极好,他以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当下毫不在意地说道:“你也知道洞庭龙君的传说么?你们啊,都以为这些神灵真是看护下界小民么?哼,洞庭君日日在洞庭龙宫逍遥着呢,那蛟龙又没冲撞了他的金殿,他乐得清闲不是?”
  他哼了一声,又道:“听说四海既将不宁,龙王们都有些异动啦!这些大大小小的龙君龙侯,忙着钻营跟风还来不及呢,岂会管非分的闲事?”
  他看了我一眼,嘟囔道:“这些事情,说了你也不懂……”
  我假装没有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心里却是翻起了一阵巨浪。四海不宁?难道连这向来不与外界互通庆吊的九嶷精怪,竟也会知道四海既将不宁?他方才说龙族君侯都在钻营跟风,自然也是实情。若是父王还在,东海自然是稳若磐石,可是父王不在了,大表哥又是咄咄逼人,四海大局该当如何?比如洞庭君虽与父王是少时交好的朋友,但事关利害,他究竟又会站在哪边?
  忽听那老者说道:“到啦,终于走出这鬼林子了。老夫我最不爱见的,便是这片成年不见天日的林子了。”
  我只觉眼前一宽,人已是穿出密林,原来正是站在一处山峰顶上。
  登临峰顶,极目远眺,但见群山绵延起伏,如千帆竞发,奔腾而来,使人有“万里江山朝九嶷”之感。
  眼前不远处,耸立着一块约有半人多高的黑色方形石碑,上以极凝重端重的汉隶,深刻有9行铭文:“岩岩九嶷,峻极于天,能角肤合,兴布建云。明风嘉雨,浸润下民,芒芒南土,实桢厥勋。建于虞舜,圣德光明,克谐顽傲,以孝蒸蒸。师锡帝世,尧而授徵,受终文祖,璇玑是承。大阶以平,人以有终,遂葬九嶷,解体而升,登此崖嵬,托灵神仙。”
  左下角处有四个不起眼的小字:东汉蔡邕作。
  整个碑文词藻极为华美,气势雄浑,令人念诵之时都仿佛口齿噙香。
  老者见我目视碑文,口唇似在默默念诵,便道:“此处是咱们九嶷的玉琯岩,老夫家便在岩下。此碑号称九嶷碑,相传为东汉蔡邕所作,碑文大有气势,说起来,这人倒是真有才华,与那些庸俗的凡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路行来,我已发现这老者人虽和善,但却颇有几分罗嗦饶舌,他一时说得兴起,又将“凡人”二字带出,我也只得装作并未听见。
  忽听“哈哈”两声,似乎是有人在开怀大笑。我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时,却见身后一株大树之上,蹲着一只身上长满黑色条纹的黄毛小猴,它冲着我们做了个鬼脸,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宛若人声一般,我正在奇怪,却见它头突然往下一栽,砰地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吓了一跳,以为它晕过去了,仔细一看,却见小家伙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老者笑道:“你不用理他,这山中精怪极多,不过这只叫做幽的小东西,却没什么法术神力,平生只好嘲笑人。”
  那本是躺在地上装死的小猴子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老者举杖欲打,它慌忙逃开,攀上一根树枝坐下,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意极轻蔑。
  老人也不理它,带着我继续前行。我们穿过一片树林,忽觉眼前一亮,眼前出现了一幅宛若世外桃源的绝美图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参天古树。我估摸了一下那株树干,恐怕要一二十人手牵着手,方能合抱得过来。其枝叶也极是繁盛,整个树冠伸展开去,竟足足遮弊了亩许地面。树下青草如茵,鲜花遍地,散落着十几所小小的草舍,也是建造得精巧之极,门口也有妇人在纳鞋底、织粗布,几个男子聚在一起锯着木头,还有几个才总角的小孩子嘻笑着跑来跑去,给这幽静的树下天地带来了几分生气。
  老者走了过去,人们纷纷跟他打着招呼,又好奇地望着他身后的我。他却将脸色阴沉下来,对着一个迎过来的中年美妇气哼哼道:“月儿那个鬼丫头呢?她回来了没有?”
  那美妇似是对他有些敬畏,恭敬地答道:“爹爹,月儿她说去外面走走,想是一会儿就回来了!”
  另一个黄衣汉子走了过来,也叫了一声:“爹!”
  老者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出去走走?又是去见戴家的那小子啦,当我真的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对夫妇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作声。
  老者回头看看我,脸上浮起笑容,说道:“对了,这次我带了个客人回来,你们好生安置人家,淑芬,你先去做饭吧。我其他几个孙女儿呢?”
  只听一阵莺歌燕语般的欢笑声传来,从屋中奔出三四个少女来,将老者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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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之传奇 作者:东海龙女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403684 bytes) () 09/28/2009 postreply 19:34:26

跟了很久的坑啊,终于填满了,太好了,谢谢 -PuppyHappy- 给 PuppyHapp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09:53:56

写的真好!昨晚看到凌晨才跟完,:-) -闹闹猫- 给 闹闹猫 发送悄悄话 闹闹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30/2009 postreply 21: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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