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婚事
这三个少女都只在十四五岁年纪,相貌生得颇为相似,都是圆圆的脸儿,杏核似的大眼睛,所着衣衫也均为黄色,若不仔细分辨,当真是分不清楚。
少女们围着老者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也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无非是说今天娘又摘了什么鲜果子来哪、学会了绣什么新花样哪、今天门口的兰花又开了几朵哪……十句倒有九句半是不打紧的废话。那黄衣汉子夫妇连声责斥,喝令不要尽缠着爷爷,但那几个少女显然是被娇宠惯的,哪里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老者也是喜笑颜开,虽然一时也听不清孙女们叽叽喳喳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还是连连点头。
我站在旁边,心里突然有些酸楚。如果父王在我身边,想必我也会一样地向他撒娇吧?他那只宽厚的龙掌,是不是还会那么柔和地抚过我头顶的小小金角呢?
幸得那老者突然想起我来,连忙从孙女们的纠缠中拔出身来,回头叫我道:“小姑娘,你来跟我的乖孙女们认识认识。她们天性调皮,一点也没个闺秀样子,你可不要笑话。”
这一句话,又引来少女们一阵娇声嗔怪。但她们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立刻围了过来,对我问长问短。但这一番乱了下来,她们得知我姓白名莹,我也弄清了她们这家人姓黄,共有四个女儿,这三个都是小的,分别叫黄杏、黄飞、黄亭,还有个姐姐没回,名字叫做黄月。
说到大姐黄月,黄老者脸色又是一变,气恨恨地说道:“那个死丫头,回来看我不好好教训她!”
黄父黄母不敢多说,连忙迎了我进屋,屋内面积不大,三进小轩,还带着个小小的后院,布置得却十分整洁。黄母去烧茶做饭,三个少女只顾与我谈笑,黄老者在一旁喝茶,不时笑着看我们一眼。黄父不擅言辞,但看得出心地厚道。
一时饭毕,天已黑了,黄杏带我去一间小房,里面床褥一应俱全,又劝我早些歇息。正说话间,忽听院门“呀”地一声,有个女子叫道:“爷爷、爹、娘,我回来了!”黄杏“呀”地一声,笑道:“是我姐姐回来了,今日爷爷定要骂她了。”我有些好奇,但人家私事,我又不好再问,倒是黄杏快言快语,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啊,不就是我姐喜欢戴家的阿胜么?可我爷爷总嫌人家门第寒酸,怕她过去受苦。早上姐偷偷出去见阿胜了,爷爷气哼哼地赶了出去,没找着姐,却把你给带回来了。这会爷爷定是要罚她啦,我们得赶快避避,免得受池鱼之殃。”
她吐吐舌头,小鹿般地跑出屋去。我掩好房门,躺回到床铺之上。忽觉一层淡淡白气四下腾起,瞬间如一层薄膜一般,蒙到了板壁之上。
我认出那是隔音的法术,想必是黄家要说什么要紧话儿,唯恐我这外人听了去。我虽不想探听人家隐私,但独自一人事涉异地,不得不多留心一些。
不过这隔音的法术原也粗浅,我只轻轻向板壁上吹了口气,那处白膜便渐渐淡化下去。我耳目灵敏,外屋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吱呀”之声不绝,好象是黄母正在摇动纺车,纺着棉线。
过了片刻,只听屋外黄老者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都出去野了一天啦。”
那黄月却不做声,黄老者顿了一顿,压下火气,苦口婆心地说道:“月儿啊,你也知道爷爷我是疼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又不是不许你嫁人。只是我劝你嫁给家民,又有什么不好?他们民鸟可是神鸟后裔,外形长得标致,天生又有御火之术。你要嫁给这样的夫君,一生一世都有享不尽的富贵。”
那女子似乎性子娇纵,嗔道:“我嫁给家民干什么?就因为它会御火么?我要一个会御火的夫君做什么?我做饭的时候自己会点火摺子,也不要它帮忙生火!”
黄老者耐着性子劝道:“那你至少可以嫁给阿原啊,昨天他父母也来求过亲了,他天生有一根神奇的尾羽,其上暗含世上无双的奇毒。再厉害的猛兽精怪,都经不起他尾羽一蛰,当即便能毙命。你嫁给阿原以后,管保没有人敢再来欺负你。”
黄月赌气道:“哪天我惹恼了他,他也用那根尾羽蛰我一下,才叫好看呢。”
黄老者气得浑身发抖,说道:“照你这么说来,只有你那个戴胜鸟儿才叫有出息么?头上长一把大扇子般的羽冠,看上去很了不起么?”
那女子跺脚道:“我就是喜欢他,就是喜欢他。他有什么不好?你觉得他头顶的羽毛不好看,我倒觉得夏天可以用来扇凉风,方便着呢!”
她提高声音叫道:“再说,我已经把祖传的玉环都送给他啦,又怎么能够反悔?”
黄老者大怒,叫道:“什么?你怎能把我家的传世宝环交给那个臭小子?想当年这玉环乃是我爷爷任西王母使者之时,蒙王母所赐,总共正是一对。咱们家视若传家之宝,一直代代相传。直到我年幼之时,为了报答杨公的救命之恩,这才送他一只玉环,以颂祝他公侯万代,处世行事都象这玉环一般的洁白无瑕……眼下只剩一只,我是打算你招个有权有势的女婿,咱们作为你的嫁妆,郑重其事地送给他,也万望他庇护我们一门老幼……你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随随便便地把这么件重要的宝贝给送了出去?”
黄月被爷爷一顿斥责,心中委屈,被娇纵惯了的性子也冒了起来,哭叫道:“我就要!我就要!阿胜他哪点不好?你无非便是看他家境贫寒,可那是因为秉承他家的祖训,又不是他不懂生财之道!象咱们这山里的人家,要真想有个家财万贯,难道又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么?”
她这番言语,我听来语声却极是熟悉,心头一动,顿时想了起来:“这不正是晌午时分,在桐树下与那戴胜鸟化作的男子幽会的那名女子么?难怪当时那男子叫她月儿,原来是因为她的名字叫做黄月。”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这黄月爱那戴胜鸟,她爷爷却又望她嫁给别人。”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悄悄透过板壁缝隙看出去:只见油灯之下,外屋共有四人,黄老者一扫那种慈爱的长辈风范,气急败坏地站在当中,他面前的地上却倒着一张凳子,想必是刚才被他盛怒之下一脚踢倒。黄父黄母齐齐跪在地上,一个妙龄女子坐在墙角一张椅上,撅着一张小嘴,手中不停地撕弄着一朵枯萎了的紫花,果然正是那白日里化鸟飞去的黄衣女子。
那黄老者被孙女一阵抢白,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白须不停颤动,一手揎起袖子,嚷道:“我倒不知那姓戴的小淫贼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我今天也不与这小淫贼共生了,我……我要去问问戴学敏,他到底是怎么教育自家儿子的!”
忽听外面有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说道:“在下戴学敏,特来贵府拜访,不知肯赐见否?”
黄老者以完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敏捷速度,飞扑到门前,一把拉开门扇,喝道:“戴学敏!你来得正好!看看你的宝贝儿子把我家孙女儿败坏到什么地步!”
屋外淡淡的星光里,站着两个男子。一个年轻些的,正是我白日所见那只戴胜鸟化作的男子,刚才听黄家爷孙说话,我已是知道他名叫阿胜。另一个约有四旬开外,身着儒服,头顶方巾,一手还轻拈着颌下几缕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长须,样子十分斯文。想必就是戴阿胜的父亲戴学敏了。
只见他对着黄老者一揖,开口道:“世伯言重了,年少慕艾,食色性也,圣人都不可免,何况我辈俗子?”
黄老者皱了皱眉头,似乎被他的酸腐之气噎住了喉咙,他本是一肚子责骂的话,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戴学敏斯斯文文地向黄父黄母一揖,说道:“两位世兄世嫂请了。”黄父黄母连忙回礼,想要邀他进屋,又偷眼看了一眼黄老者,终是不敢开口。
黄老者没好气道:“谁是你世兄世嫂?我黄家当年贵为西王母使者,你戴家山野人氏,与我家哪来的世交?”
话音未落,只听黄月大叫一声:“爷爷!”语气中甚是气恼。
戴学敏不以为忤,微笑道:“戴家出自山野,历代之中未曾有过任何显赫之人,这也是众所周知之事。但戴家世居九嶷,一向安分守已,以耕读传家,虽算不上门庭赫赫,却也是清白门户。黄世伯,戴家一脉,只有这个犬子,人品倒也端方,他对贵家大小姐又十分爱慕,今日更蒙大小姐以贵族玉环相赠,本人便斗胆连夜带犬子前来求亲,家中贫寒,唯有《诗经》一部,乃是秦时古籍,还算得上一件珍物。戴家愿以此书为聘礼,与贵府结为秦晋之好,万望世伯恩准。”
他这一番话说得连我都暗暗点头,借着月光也看得清楚,只见他身上衣衫简朴,袖肘之处也如其子一般,打有两个补钉。身为妖精,想要得家财之富,真是手到擒来,可是听这戴学敏却一直是安贫乐道,虽是有些读书人的酸气,却也不失有几分风骨。他那儿子与黄月又确是两情相悦,依我看来,结亲也是一门喜事。
却听黄老者怒喝一声,道:“好!好!好!戴学敏,我本来要找你去理论,你倒还堂而皇之带着儿子上门来求亲!你欺负我黄家人丁单薄么?明日我便去舜源峰求大司命做主,将你这儿子好好责罚,问一个勾引人家女子之罪!”
黄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戴阿胜极是心疼,不由得踏进门来,刚叫得一声“月儿”,已被黄老者推了出去:“月儿也是你叫得的么?小淫贼,你便在家中等着受罚罢!”
“咣当”一声,却是他亲自插上了门闩!
只听那戴学敏在门外长叹一声,两人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
这一夜黄月便哭了半夜,抽抽噎噎,叫我哪里睡得安稳。一早起来也不见黄老者身影,问询黄母,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还是黄飞机灵,悄悄贴着我耳朵道:“爷爷恼了,一早起来便叫上爹爹,一起到舜源峰找大司命做主去了!”
大司命?我恍惚记得,来时路上黄老者也跟我讲过的话。那具有高深法力,令九嶷百族神妖咸服的年轻人类男子,究竟会是怎样一副威武的模样呢?
黄飞见我有些疑惑,忍不住又凑到我的耳边,嘁嘁嚓嚓说道:“大司命是咱们九嶷一百二十族的祭司,他天生便有无上法力,性子又慈和公正,深得各族爱戴,族中但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都去找他做主,从无一人不服。”她脸上一红,又悄声道:“大司命长得可俊呢,咱们都说,九嶷族中,可没有一个人赶得上他!戴家虽然并非大族,但戴家父子法力着实高强,我爷爷和爹爹年老体衰,我家又没别的男丁,若他们强要娶我姐姐,咱们可斗他们不过,只有请大司命做主了。”
她先前说话声音大了些,黄月在屋中已是隐约听见,此时一头哭,一头嚷起来道:“阿胜哥哥家里又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他家若用武力抢我,还用得着等到现在么?大司命来了又怎样?便是天皇老子、王母娘娘,也不能逼我嫁给别人!”
黄飞对我吐了吐舌头,悄没声地溜了出去。
黄老者及黄父不在,早饭毕后,我也只得向黄母及几个女儿道别,一边心中想道:“我也是往舜源峰方向去找人,怎么黄家爷爷也不等等我?对了,他急着找那个什么大司命做主,定然是驾云飞去的,他只当我是个凡间小姑娘,也不敢带我前去。”
一念未了,只觉眼前一道黑影掠过,随后是方才跑出去的黄飞又跑进屋来,脸色吓得煞白,口中叫道:“爹!娘!方才那东西又来了!他……他把小妹黄亭给抢走啦!”
黄母正在洗碗,闻言“啊”地一声惊叫,手中碗盏落到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躺在里屋的黄月闻言,一掀帘子冲了出来,只叫道一声:“快去叫阿胜哥!”手上一晃,已是多出了一柄长剑,当即奔出屋去。
我心中惊异,也随之奔出屋去,顿时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就在刹那之间,那原来是分散在大树之下的诸多草舍,全部都无影无踪,只有那一株高耸入云的古树,仍然屹立在如茵的草坪之上。枝叶之间挂有许多鸟巢——草叶编织的、树枝搭成的、泥土垒就的,当真是千奇百怪,还有一些巢更是奇怪,竟然似乎是用丝麻络起来一般,显得异常精致。从这些鸟巢来看,也不知有多少鸟儿在这株古树上安身成家。
此时只见无数羽毛各异、体形大小不一的鸟雀,在大树的枝干之间飞来撞去,叽啾不停,我虽是听不懂它们的鸟语,但也看得出来,它们的神情显得极为慌乱。
草坪之中,但见黄月手中长剑飞舞,剑式凌厉,直逼一只飞在半空之中的鹰隼!那苍鹰体形甚是巨大,披着一身黑羽,双翅展开之时,竟然长如人臂。利爪铁喙,相貌凶猛,便是我一见它也不由得心中生寒。
它坚逾钢铁的利爪之中,紧紧抓有一只小小的黄雀。那雀羽毛凌乱,头颅低垂,身上犹有鲜血滴下,在鹰爪之下丝毫未见动弹,显然是受了重伤。
黄月神色又是惶急,又是愤怒,手中长剑幻起一片光环,直逼鹰身而去,口中喝道:“你这怪物!快放下我妹妹!”
鹰目之中凶光一闪,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恰恰躲开了黄月的剑锋。同时铁喙极其灵巧地在剑身上一拨,只听“当”地一声,黄月手中宝剑拿捏不住,顿时跌落在草地之上!
那鹰反应极是迅捷,当下翅膀一挥,“啪”地一下把黄月打翻在地!随即爪喙齐上,连啄带撕,黄月躲闪不及,刹时身上便多了几处伤口,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只听黄母哭喊一声:“别伤我孩子!”便冲了上来,她双手一挥,一道黄色光芒直射向鹰目之中!
那恶鹰倒也识得黄光厉害,当即将头一偏,堪堪闪了过去,随即又是一翅,便将黄母也打翻在地!黄月一见母亲遇险,顾不得身上伤口,当下强忍痛楚,飞身扑在母亲身上,护住她身上要害,扭头向那苍鹰喝道:“不许伤我娘亲!”黄母正要拼力推女儿下去,突然看到了一旁的我,连忙叫道:“姑娘!我们斗不过这恶魔的,你快跑啊!”
那苍鹰双翅一展,在半空中盘旋不已,却是要觑准时机,一击而下!
黄月大叫一声:“阿胜哥哥!”绝望地伸开双臂,将母亲紧紧抱住。
我眼眶一热,一种莫名的孺慕之情,油然而生。父王,当时若我在父王身边,只怕我也会拼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来保全他此生的全部安宁吧?
“铮”!一声清吟,只见一道青光划破长空,疾射而出,在鹰爪处绕了一绕!
只听一声哀鸣,那苍鹰一只爪趾应声而断!巨痛之下,它终于将利爪一松,爪中黄雀落了下来,正好跌在黄月身上。黄月顾不得许多,连忙将它捧在手里,叫道:“娘!娘!你看三妹她还好么?”
那苍鹰情知中了暗算,当即长鸣一声,双翅一展,直飞上云霄,凌空盘旋起来。一双金色的鹰眼棱然生光,似乎要把地面上众生都收归眼底。
我心里微微一惊,起先只以为这鹰是只普通的猛禽罢了,如今看它目力,竟似乎还有了些道行,不再是无知的禽鸟之属。那方才我偷放望鱼剑伤它爪趾,只怕已被这扁毛畜生察觉了端倪。
正思量间,只见那鹰目如电,早已扫到了我的身上。它愤怒地“嘎”地一声大叫,向我俯冲下来,其用力之猛,竟似暗挟风雷之势。
我脑中念头急转,正想拼着身份暴露,将此恶鹰一举击毙之时,只听一个男子大喝一声:“姑娘莫慌,我来救你!”
但见金光一闪,一只遍体黄褐色羽毛的鸟儿凌空飞起,毫不畏惧地向苍鹰迎了上去。头顶那簇扇状冠毛迎风飘动,平添了几分威势。
戴胜鸟!无庸置疑,这胆敢与鹰隼相斗的小小鸟儿,定然便是黄月的心上人,戴家阿胜了。
黄月喜极而泣,强自站起身来,叫道:“阿胜哥哥!”
此时那戴胜鸟与苍鹰已战在一起,它身形在寻常鸟雀之中虽然也算是略大,但对这苍鹰而言,却不吝于是蚁象之别。但它仗着灵活敏捷,左飞右躲,时不时抽空狠啄一下,居然还被它偷袭成功,啄下一大撮鹰羽来。
那苍鹰本是空中之霸,却连吃几次大亏,兼之伤口疼痛,更是野性勃发,当下向戴胜鸟连连猛扑,其老辣凶狠之处,比之有经验的人类相斗也不遑多让。
戴胜鸟渐渐力不从心,空中不时落下它被苍鹰啄乱的羽毛,时而还有一两滴鲜血,眼见得露出败象。但它生性倒也倔强,虽然不敌苍鹰,几个回合下来,身上也已经带伤,却不肯独自逃走,好几次那苍鹰明明已无追赶之意,它偏又飞了回来,犹自缠斗不休。
黄月甚是紧张,一直目视空中,眼睛眨也不眨,此时方哭喊道:“阿胜哥哥,你不用管我们了,你先走吧,找到我爷爷和爹爹他们,叫大司命为我们报仇罢!”
戴胜鸟急促地尖叫一声,似乎在回答她甚么,展翅回翔闪避,却始终不肯逃走。又被苍鹰连番猛攻,身上更是鲜血淋漓。
眼看那苍鹰铁翅一拍,“啪”地一声,将那小小的戴胜鸟打了个跟头,尖逾钢铁的弯喙却直啄向它的眼珠!
黄月尖叫一声,充满了绝望和惊怖。我再也顾不得暴露自己身份,屈指一弹,一道仙气激射而出,“嗖”地一声,正中鹰喙!那苍鹰惨叫一声,喙角流出血来,身子不禁斜斜飘落!戴胜鸟逃过大劫,拍翅随后紧跟着飞了下来,竟还是跟这苍鹰纠缠不休。
这鹰生性当真悍恶,受此重创,居然还未曾折挫凶性。它“嘎”地一声利啸,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向戴胜鸟扑了过去!
我眼见黄家及戴胜鸟惨象,又见这鹰恶性不改,不由得心头大怒,打算此时便要除掉这只扁毛畜生。
正待动手之时,忽然一缕清风袭来,送来淡淡的青草的芬芳。
黄月一跃而起,喜极而泣,叫道:“大司命!”
一道匹练似的青光破空而来,有如无形的一道罗网,顷刻之间,只是绕了几圈,便将那苍鹰缠在光练之中。那鹰左冲右突,却总是逃脱不了这道青色罗网的束缚,那网越缩越小,渐渐束住了那只苍鹰双翅,令它再也动弹不得。
大司命么?我是否该即时与他相见?我略一思索,忖道:“初来乍到,并不了解此人心性。虽然那黄老对他评价甚好,但黄老自身也是妖怪,单是一家之言,却也不能妄信。不若我先冷眼旁观,瞧瞧此人到底如何?”
连忙暗念法诀,隐住身形。想了一想,只恐这大司命修为高深,看出我来,又轻轻一跃,飞到那株大树的冠盖之上,在浓密的枝叶后面藏定身子。
枝叶甚是茂密,我小心地拨开几片树叶,向外张望看时,却恰被另一枝旁生的枝垭遮住了视线。待要调整身姿,又怕弄出动静被人发觉。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你这畜生,上次前来这扶桑香界扰乱,妄想取得他们元丹之时,我念你未曾伤及他们性命,便饶你不死。原指望着你家主人对你好生约束,谁料到今*****不思悔改,又来相扰。若我来得不及,岂不是他们都要丧生在你的爪下?你惧怕修道之苦,想要寻找捷径,寻登仙之路,莫非他们的元丹便不是辛辛苦苦修炼而来的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家主人竟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
那男子说话之间,带着几分九嶷当地口音,听起来有些奇异,他的语音十分柔和,却又隐隐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我心中一动,想道:“扶桑香界?便是这一片鸟语花香之地么?那棵大树定然便是扶桑树了。只是不知说话这人可是那个大司命?他的声音好生熟悉,竟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耳边忽然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却是那苍鹰在光网之中垂死挣扎。
那男子道:“这畜生屡教不改,此番又伤你一家,我待要取它元丹,但念及它修行不易,却又于心不忍。不若我用一种手法封住它的道行,叫它不敢再来相欺,你们今日却也放它一条生路,算是积些阴功。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黄老者及黄父连声称是,恭敬地说道:“听从大司命吩咐。”
那男子又道:“这几粒丹药,是我耗三年之力,昨日刚刚炼成的,对于补人元气最是有效。黄老,你家伤者颇多,你便将这一瓶都拿去罢。”
黄老者哽咽道:“大司命之恩,黄家举家倾力,都是难以回报。”
那男子笑道:“你若真要相报,也无需举家之力了,便将你那只玉环许与戴家阿胜为谢如何呢?”
只听黄月“啊”了一声,显然是羞不自胜。黄飞咯咯发笑,黄老者却支支吾吾,不敢回绝,却也不大愿意应承。半晌方道:“大司命又拿老朽取笑了,这玉环本是一对,如今只剩一只,整个扶桑香界,乃至整个九嶷,谁人不知这玉环是我许嫁大孙女黄月之物?岂能轻易许与他人?”
那男子又温言说道:“黄老,当初你少年之时,在山中被一只鹞鹰追赶受伤,致使你坠落尘埃,为小小蝼蚁所困。那叫杨宝的少年从旁边路过,出手救了你的性命,以黄花花蕊供你充饥,还将你伤口养好之后放归山林。你那时尚未得道,却将祖传玉环衔去一只,以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还祝他位列公侯,子子孙孙都如玉环一般洁白无瑕。而今*****儿媳孙女共计三条性命,均为阿胜所救,为何你却如此吝惜这只玉环呢?”
黄老者一时语塞,却也答不上话来。
那男子又是轻声一笑,说道:“凡人有一句话说得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知道你是觉着戴家与黄家门第不对,可是这三界众生,又有谁家谁户是生来便有着富贵的根基?便是这天界众仙,得道之前俱是微尘般的凡人;玉皇天帝的原身,也只是个姓张的书生;号称光照八方世界的西天佛祖,成佛之前可不也是一个天竺小国的王子?况且戴家虽然寒素,那戴学敏却安贫乐道,宁可叫儿子上山砍柴维持生计,也不肯凭藉法术聚敛不义之财。咱们这九嶷山中法术不如戴学敏,浮财却远胜于他的人家,难道你老人家又看得中么?”
他这番话入情入理,我不由得也在心里暗暗称是。
黄老者迟疑道:“这……老夫可不都是为了大丫头好?她是我第一个孙女,难道我不疼她?总不是望她嫁个有权有势有根基的人家,也好一世都无忧无虑。”
那男子叹了一声,说道:“可是这一个人是否过得悠闲快活,却是难说得很。便是黄老你安排得细致入微,然而黄月姑娘的幸福,仍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黄月姑娘,我且问你,你觉得一世无忧无虑之事,乃是云何?”
只听黄月大声道:“大司命,凡人有个叫鱼玄机的女子,她说的两句话,黄月最是认同。”
那男子笑道:“愿闻其详。”
黄月闻言,又似是有些羞涩之间,清了清嗓子,方朗声吟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若得有情郎君相伴,纵然是冷饭野菜裹腹,也觉得香甜受用;纵然是茅屋草舍,也觉胜过天下的华屋美厦!”
黄老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声道:“你你你这丫头,当着大司命之面,便说出这等淫词艳语,全没个闺阁秀女的模样!”
那男子朗声笑道:“黄月姑娘既有如此志向,便请黄老玉成令孙女与戴阿胜之事罢!阿胜,还傻站着做甚么?快些过去与你爷爷和岳父岳母磕头!”
那戴阿胜本来一直不敢作声,此时猛然醒悟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黄老者无可推托,重重地叹了口气,也只得作是默许了。
众人嘻笑声中,只听那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咦,方才不是还有一位姑娘在旁么?怎的此时不见人影?”
黄老四顾一番,猛然间叫道:“啊哟,想必是咱们家人露出行迹,把那姑娘吓着了罢?她一人若是偷着走了,这山中险恶,叫人怎的放心得下?”
一时只听他几个孙女又在叽叽喳喳,争着要出去找我。
一片笑闹声中,我嘴角含笑,悄然离去。
楚女名萝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章改得不多,大家忍耐一下
掠过一片古木参天的密林,迎面但见数座山峰拔地而起,山色青翠,山形如屏,分外秀丽。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峰悬崖之上,还有几条白带子一样的瀑布从山顶挂了下来,水花飞溅如帘,为这平静的山中添加了几分生气。
我在山前飘然落下,心中想道:“依黄老说来,舜源峰的方向确在这边。到底会是这其中哪座山峰呢?”
正思量间,只听“咕咕”两声,声音甚是古怪。
我抬头一看,一只紫色的大鸟从草丛中飞了起来。它飞不多远,便将双翅一敛,停在不远处一丛灌木之上。一边歪过头整理颈上羽毛,一边振了振翅膀,又“咕咕”地叫了几声。
它翅膀一动,我这才发现原来它的翅下居然还生有一对眼睛,眼珠黑亮如豆,与它头上眼睛的形状一般无异。此时那双眼睛也瞄着我,还在滴溜溜地转动。
我惊奇地看着它,突然想起幼时宫人给我讲过的一些故事,忖道:“看这怪鸟的是紫色,翅下又生有眼睛,莫非正是那号称朝发夕还,可做报信之用的翻明鸡?因它的翅下有晴,好象还有个名字,叫做什么目羽鸡。此鸟多是家养,不知这只翻明鸟又是谁家之物?”
突然之间,只听“唰”地一声轻响,从草丛之中射出一道灰色烟雾,去势如电,刹时正中那怪鸟胸上。
那鸟“咕”地一声惨叫,那身漂亮的紫色羽瞬间变成了乌黑的颜色,竟是中毒之象!它张开双翅,勉强飞了起来,但飞不多远,身子晃了几晃,便一头栽倒在我的脚下,两爪向前蹬了一蹬,当即停止不动眼见得是不能活了。
我大骇之下,手掌轻轻一扬,已是凌空将那鸟尸翻转过来。但见那鸟喙边流血,两肢僵直,死状极是凄惨。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涌起一缕悲悯之意。
这三界众生的生命,真的是非常脆弱啊,当厄运降临的时候,几乎都难逃脱命运的既定。
忽然,我瞥见鸟腿上竟以极细极韧的冰丝,绑有一件小小棍状之物。仔细一看,只见那所绑之物,却是一轴被卷得十分紧密的丝帛。
我好奇心起,顾不得查验此鸟为何物毒杀,当下先拔下头上秋水剑所化的银簪,默念避毒之诀,这才轻轻划断冰丝,将丝帛挑了起来。
只见丝帛接口之处,封有火红油漆,外面以炭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大司命启。
大司命?
我心中一震,忽闻腥臭扑鼻,耳边传来一阵“托托”之声,宛若人间更夫半夜击析一般。我情知有异,连忙回头一看,却见离我数步开外的草丛之中,缓缓游来一线状类似蛇虫之物。它行动极快,所到之处,青草纷纷枯萎。就连它游过的地面泥土之上,都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显见此物剧毒无比。
它体长只在尺许,体色赤红如艾,上面生有许多五彩斑斓的纹路,虽然色彩鲜明,却是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更令人惊异之处,还是那怪物之身虽然只有指头粗细,顶端却有六个三角形状的小头,扁如铁铲。此时这六个小头齐齐伸了起来,上面十二只细小狠毒的眼睛一齐望定了我。饶是我见识不浅,却也在它那种啮人的目光下往后退了几步,早已不寒而栗。
它又“托托”地叫了两声,声音嘶哑难听之极。突然将身子一晃,竟然平地涨了数倍有余,本是手指粗细的身体,顷刻间变得有人手腕粗细。我吓了一跳,连连往后跳了几步,那怪蛇却将六个小头昂了起来,微微缩了一缩,“扑”地一声,从六个小头中一齐喷出六道灰色烟雾,随即身子一弹,猛地向我扑了过来!
我先前见过那翻明鸟中毒之状,心知这烟雾必有剧毒,当下急忙食指一划,一道虹光从指端逸出,瞬间便在身前升起一道薄薄的屏障,阻住了毒雾的侵袭。那怪蛇“托托”嘶叫两声,身子又涨大起来,迎风一晃,竟然长到了水桶粗细,那六个蛇头竟也有芭斗大小!堆在那里,如一座小山也似,看上去极是可怖。它蛇尾一摆,带起一股腥风,“呼拉”一声向我横空扫来!
我身形一飘,凌空飞起,已是闪过它这致命一击!只听“哗啦”声响,我身后的灌木被它蛇尾所触,竟然顿时倒了一大片,连灌木叶子全都变得枯黄。
它得势不让,身形一动,六个蛇头弹了过来,白牙森森,红信乱吐,眼中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我一咬牙, “刷”地一声,青光闪动,已是拔出了望鱼之剑!
忽听一个小女孩喊道:“大姐姐,快过来!”随即风声破空而来,我回头一看,竟是飞来一条极粗的藤条,其上还有青翠的枝叶在迎风摇曳。当下来不及多想,伸手便将藤条握在手中。
只觉身子一轻,那藤条如有生命一般,敏捷地躲过怪蛇的又一次扑击,带着我凌空飞起,竟直荡过山崖而去!呼啸风声之中,犹夹杂着远远传来怪蛇恼怒的“托托”嘶叫之声。
我甫在山崖上站定脚步,回过一看,只见那怪蛇犹自在崖上咆哮翻滚,搅得尘土四下飞扬,看那情状似是极不甘心。
我虽不担心自己为它所伤,但回想方才可怖情状,还是心有余悸。只听那小女孩的声音说道:“大姐姐,你放心好了,相柳遗道行还浅,没有学会飞行之术,所以只好望崖兴叹罢了。”
我听她语音清脆悦耳,说话幽默风趣,便笑道:“你倒知道得很是清楚,难道经常跟这怪物打交道不成?相柳遗?这是那怪蛇的名字么?”
那小女孩道:“听说上古时代,大荒之中出现了一条怪蛇,名唤相柳。它一身九头,每次吃东西的时候,一个头便能食光一山的食物,一日能食尽九山,食量极是惊人。它食饱之后,便会呕吐出来,那些呕吐之物便形成沼泽污潭,其色气味极是酷烈,人走到这种沼泽旁边,只要闻着气息,多半都会中毒而死。后来相柳被禹王所杀,但它的子嗣仍然延续下来,那些子嗣们虽没有相柳的法力高深,但身含剧毒,中者立死,又生性毒辣好杀,这点与其祖倒是一脉相承。
大姐姐,你没看见方才那怪物一身六头么?这便是相柳的子嗣后代之一,生来便有浅薄的法力,所以极易修炼成妖。但它们生性狞恶好杀,一旦修成蛇妖,往往便会为害一方,我们称之为相柳遗。
可惜我年小力弱,只得先救你出来。若是给大司命少司命他们神庙的人看见了,定会将它杀死的!咦,真是奇怪,往日它因为害怕神庙中人,从不敢步入这山中一步,为何今日有些例外?”
我有些惊异这小女孩的见识广博,不由得回过头去,问道:“果真如此么?”
循声望去,可以看见那小女孩正站在离我数步开外,一处无名的草木之后。因为枝叶茂盛,藤萝交杂,遮住了她小小的身躯,我只能看见她一张清秀的面庞。但满面稚气,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眉目之间依稀还有几分秀丽。只是皮肤极为暗淡,且疤痕又多,坑坑洼洼的甚是难看。
她见我转过头来,不禁眼睛一亮,叫道:“大姐姐,原来你真的长得这么漂亮!刚才我在崖这边瞧见了你,单只看你身形如柳条一般,我便猜你是个美女!只是没想到你比我猜想的还要漂亮,比我们的少司命都要强得多啦!”
我不知少司命究系何人,但听她夸我美貌,也有几分害羞。当下只好笑了笑,却也不知如何回答她。
那小女孩赞叹一番,突然叹息一声,幽幽道:“可惜我长得太丑啦,大司命说,一个人的相貌出自天生,那是勉强不得的。可是我就是想要勉强,我真是想勉强自己长得象大姐姐你一样漂亮!”
她话说得有趣,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忽然想起方才从那翻明鸟身上得来的丝帛,信是寄给那个大司命的,看那火红的漆印,定然是一封极为紧急的书信。 虽然我与他连面都没见过,但只是听闻他的廖廖数语,但已能猜出这人大是不俗。况且看他对黄家的态度,也不象是个大奸大恶之人。
我横竖也要去找他求救,不如帮他带去罢了。
想到此处,也顾不得那小女孩尚在自怨自艾,慨叹貌丑薄命,连忙问道:“小妹妹,姐姐有急事要去舜源峰找大司命,你若对这山中熟悉,可能给我指出一条近道么?”
那小女孩睁大眼睛看看我,突然笑起来道:“大姐姐,你是在逗我开心么?我长住山中,自然是十分熟悉。咱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山,可不就是舜源峰么?大司命所在的九嶷神庙,正是建在峰顶的后山崖上啊!”
我又惊又喜,叫道:“是么?小妹妹你既是长住此山之中,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九嶷山有一位奇人,平生最擅招魂之术?”
小女孩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招魂之事,只有那些骗人的巫婆才做呢。大司命说过,真正有道术的人都通晓生死之律,有生必有死,此乃天道运行之本,岂能逆天而为,强行招回人的魂魄?况且人死之后,元神消散,魂魄之中顿时三魂上升,七魄下沉,飘散于寰宇之中,哪里还招得回来?”
我心重重一沉:没想到我历经千辛万苦,方才奔到此处,寻着那人的机会却是如此渺渺,想到下落不明的父王,一时间鼻子发酸,几乎便要不管不顾,当场哭出声来。
那小女孩连叫我几声,我都呆呆不应。她见我如此失魂落魄,似乎有些害怕,到得后来叫的几声,竟已似带了隐隐的哭音。
我这才醒悟过来,见她呆呆地看着我,小脸涨得通红,眸中含泪,显然是吓得不轻,连忙安慰道:“小妹妹,是姐姐不好,姐姐刚才……在……在想别的事情,结果……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看我神色渐渐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语音之中还有几分呜咽,答道:“我……我没爹娘,也没名字。后来有一次,大司命从这里路过,便给我取了名字,叫做阿萝。”
我强自压住内心的痛楚之感,微笑道:“阿萝?这名字倒也取得真美,就跟小妹妹你人一样美。”
阿萝满是疤痕的小脸上,浮起一抹羞红的云晕,低下头去,声若蚊鸣一般:“姐姐笑阿萝呢,阿萝天生便是这副模样,又没有父母亲人,也只有姐姐你才会这样夸我。”
我想起她方才说到自己无父无母,一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中过活,转念想到下落不明的父王,不由得心中怜意大起,柔声道:“阿萝,等姐姐找到了该找的人,你跟姐姐走好不好?姐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做你最亲的亲人。”
阿萝的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问道:“真的么?”但只在一瞬间,她眼中的光芒却又黯淡下去,轻轻道:“不行啊,姐姐,看这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定是快到秋天啦……可我,还没等到我要等的那个人呢……”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诧道:“阿萝,你在说什么呀?”
阿萝抬起头来,对我甜甜一笑,眼波中竟荡漾着几分迷离之色:“姐姐,今年初春的时候,有一个……有一个男子……是个郎中,他来咱们山上采一味草药,结果在这里迷了路啦,天色又黑,他只得在这里过了一晚。我……我见他一个人也孤单得很,便陪他说了一晚的话……”
她的脸色越发红得透了,话语却越来越是甜蜜:“姐姐,阿萝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生活,除了神庙的人偶尔下山路过,跟我讲上几句话外,也只有他……和姐姐你啦!
他是咱们山下那个平安镇上的人,年纪轻轻的,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医术可着实精深,性子也好。可不知为什么,那个镇上的人老是不相信他的医术,说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什么的,宁可去找另一个专爱骗钱的蒙古大夫……眼看着小小一个病痛,却往往被那大夫骗去不少病人的血汗钱,他的心里,可也真是烦恼得紧呢。后来,好容易有病人找到了他的医堂来,也是因为那蒙古大夫医治不好的缘故。他自然是医得好那病的,可是却差了一味药,那药偏偏又只在舜源峰一带生长。他明明知道这山中艰险,精怪又多,可为了治那病人,还是冒险来了。
也算他运气不错,刚一进山便遇见了戴家的儿子……姐姐你才进山,定是不知道的,戴家的阿胜哥哥心肠好,功夫又高,这山中精怪倒有一大半不是他的对手。阿胜哥哥好心护他进山,他才采到了那味草药。可是后来天色晚了,他……他……便在这里遇见了阿萝。”
我静静地听着,也知道阿萝这番话语,是深藏在心底已久,却很少向人倾诉的秘密。与其说是在说给我听,不如说,是她在自己说给自己的心灵。
她怔怔地出了一回神,嘴角的甜蜜笑容却丝毫不减,十足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接下去说道:“他说,那一晚他说的话,是这一辈子说得最多的。他在镇上也没什么亲人,平日钻研医术,连亲近一点的朋友都没有。很多烦恼憋在心里,却不知跟谁去说。现在什么都讲了出来,我又是这么的……这么的善解人意,他心里可就舒服多啦!
大姐姐,他说治好了那个病人,得空便会再来这里找我。他这一走,也有好几个月啦,我天天盼着他来,可他总也不来。”
阿萝轻轻叹了口气,满含企盼的眸光转向了我:“大姐姐,你是个好人,等你办完了你的事情,下山之后,能不能帮阿萝去镇上找他呢?若是找着了他,叫他快些来看我,因为……因为秋天就快来了啊……”
我不明白她总是提到秋天,便问道:“姐姐一定会去帮你找他的。不过,阿萝,既然你是想他,为什么不自己去镇上找他呢?他再进山来,若是遇上精怪,只怕是于性命有伤啊!”
阿萝迟疑了一下,道:“我求过阿胜哥哥,如果他进山的话,阿胜哥哥会暗中保护他的。至于我……大姐姐,我……我是走不了的……”
因为阿萝执意不肯随我离开,我又忧心如焚,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在山路上走了许久,回过头去,还看得到阿萝在树丛中张望目送的小脸。这在陌生的山林之中,与我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不知为何,却对我有着一种依依眷恋之意。
我依照阿萝的指引,找到一条草蔓横生的偏僻小路,径直向山上爬去。我因为听闻九嶷神庙之名,舜源峰又为其驻扎之地,恐怕峰顶天际设有拦阻仙人的结界,故只能如凡人一般,手足并用,爬上山去。
山中道路有如羊肠,极是崎岖难行,又颇为陡峭,好几次若不是用手及时地揪住了藤蔓,只怕便要摔下山去。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爬上一处略为平坦之地。我还没顾得上歇下一口气,忽听一个小孩子声音含糊不清地叫道:“姐姐!姐姐!”
我喘了一口气,强自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头梳双角的小孩子,系着榴红肚兜,不过两三岁的模样,粉白玉琢,生得十分可爱。他坐在绿草丛中,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来,似是要我抱拥,嘴里犹自哭喊道:“姐姐!回家!抱抱!”
是谁家的小孩子,竟被丢弃在了这荒无人迹的山中?莫非是虎狼造孽,在山下村镇将其衔来的么?
我正待走将过去将他抱起,忽见那孩子身上隐隐闪现出一道青灰色的荧光,心中疑云顿起。忽听一男子声音喝道:“姑娘,千万不要过去!”说话之间,也是九嶷当地口音。随即一道青光射来,正好击中在那小孩子的身体之上。
那小孩子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但随即身上冒出一股黑烟,瞬间整个身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跤坐倒地上,又惊又怒,叫道:“你干什么?”那男子见那小孩子消失不见,长舒一口气,温言说道:“这是一种名叫傒囊的怪物,在这九嶷山中最多。它常常化作小孩子的模样,骗你过去抱它,并按它的指引送它回家。但一旦你跟它回到它的巢穴,你的魂魄便会被它吸尽。
方才情况紧急,我唯恐姑娘你受到伤害,所以只能出手将它诛灭,让你受到惊吓,却是我的不是。”
我闻言吃了一惊,但心中仍有警惕之意,便故意说道:“我怎知你不是个害人的妖怪?说不定倒是你看中了这个小孩子,使个妖法将他摄走了,却编出这一大篇谎言来欺骗我这个弱女子。”
我这一转过头来,那男子便看清了我的相貌,微微一惊,脱口说道:“你……你……”他顿了一顿,反而失笑道:“你这姑娘,真是会胡说八道。”
那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背着一只楚地特有的细腰绿蔑竹篓,几大丛青翠欲滴的药草枝叶,从粗大的篓口里探出头来,带着一种特别蓬勃的生气。洗得发白的青衫下摆和湖青白底布履的履尖之上,都沾有些许湿土败叶,还没来得及拍打干净。看这样子,显然是刚从山上采药回来。
是个郎中?不会是阿萝的爱人吧?这是第一个跳入我脑海的念头。我开始认真地端详着他:
他身形虽有些瘦削,但是肩宽背直,显得伟岸而挺拔,站在那里,便如山中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树。
我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若是我以前在人世间所遇上的凡人男子遇上此事,若不是羞得满脸通红,便是出言调戏;更有甚者,只怕以君子自许,立时便要恼我无礼了。
然而他,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我,目光柔和而澄净。英秀如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与他年纪极不相匹的、看淡世情的平静。
但仔细看时,却能够发现在他的眸子深处,隐有神光湛然,似乎隐藏着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凡人的这五句诗歌,蓦然间跃入了我的脑海。此时看来,竟似是专为他而撰写。
他伸出一只手来,说道:“姑娘,看你额发都湿透了,定是刚刚出过大汗,可别在这凉地上坐得久了,我拉你起来罢。”
凡人男女之防极严,我们孤男寡女,又是相逢在这再无人迹的山中,但他将此话说来,态度却是自然之极,并没有任何淫邪或是忸伲之意。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手指修长,一如女子。我只觉那掌上一股力道传来,便借势站起身子,顺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衣袖拂动之间,我的鼻端突然闻到了一种极淡的青草气息。
我望了他一眼,有些犹豫。虽然阿萝先前曾经指给我神庙的方向,但此时面对这苍莽的群山,我还是有些迷路了。
他和蔼地望着我,眼底有一丝鼓励的征询。我终于问了出来:“请问……请问,你知道去九嶷神庙的路么?”
一抹讶异之色,从他的眼底一掠而过,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你是去进香的么?那么跟我走罢,我也正是要去那里的。”
我们涉过山泉流淌的山涧,穿越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一路上他不时走开几步,去采撷几株生长在路边的药草,然后小心地放入身后的蔑篓之中。他并不与我搭言,我也只是静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里嘀咕道:“果然是郎中的习性呢!”
在那美丽而幽深的密林之中,我看见古树在林中安然地生长,疏密的树叶筛落下夕阳艳丽的光芒。幼嫩的藤蔓们吵吵嚷嚷地爬上树干,柔韧的茎条上挤满了清香的小花。除了偶尔有清幽的鸟鸣划破宁静之外,便只有我们轻巧的足音在山径上回响。
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阿萝还在盼着他去看她呢,他怎么只字不提?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你是郎中?”
他没有回头,但话音中却透出些微笑意:“我只是粗通医书,还够不上郎中的资格呢。”是这样么?我点了点头,决定直言不讳:“你既然来了,不去看看阿萝么?”
“阿萝?”他疑惑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我:“你见过阿萝了?”他果然认识阿萝!我一阵激动,一股脑地把阿萝对他的想念和情意,全部都讲了出来,殷切地看着他:“她不肯下山找你,你就去看看她罢。”
陡然间有些诧异:一向在陌生人面前有些羞怯的自己,怎么会在他面前说出这么多话?
他望着我,唇边漾开一丝笑意,仿佛春日里枝头的一抹阳光:“可是,姑娘,我不是那个郎中啊。”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如晚霞,而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羞怒涌上心头:“你你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还骗我说你认识阿萝,骗得我把人家女儿家的私房话都讲给你听了。”
他不恼,还是微笑着看着我:“你说话就象炒豆子一样快,叫我如何插得进话头?”我的脸红更深一层,他见状连忙摆摆手:“不过,我认识阿萝,她与这郎中的事我也知道,只是不知原来这小妮子……竟是早对他萌动了情怀……唉,这傻妮子为何不早对我讲,若是讲了,我自会设法满足她这个心愿。可是如今……前些时日我下山去时,本也去那郎中店里,想要买些中成草药。不料走到跟前,但见他店门紧闭,竟然是关了铺面。问过周围街坊,闻说是前次他治好那将死的病人,一时间名声大噪,被邻近州府的一家富户慕名请去治病,也不知何时方回。
唉,纵然是找着了那郎中,说服他来这山中,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我不解地望着他,方才一股怒气早已无影无踪:“怎么来不及?阿萝不是一直在那里等他么?”
他望向来时的方向,淡淡道:“这位姑娘,咱们九嶷山灵气充裕,往往稍具灵性的生物,哪怕只是草木之属,都是极易修道成精。你方才遇见的阿萝……她也不是普通的小女孩……而是一株藤萝。”
虽是先前与她相处之时,我便发现有些不对,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天真可爱的阿萝,居然只是一株小小山藤。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道:“她那么可爱,那么善良,是人还是藤萝,又有什么区别?”
他叹了一口气,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阿萝要是听见你这么说,该会多么高兴啊。”
他望着远处,虽有密林的遮挡,但看他的神情,仿佛阿萝就近在眼前一般,轻轻说道:“阿萝这一族草木,与我们楚地别的山藤不同,有着她们那一族极为奇异的特性。她们在一处只能长出一枝,不旬其他的芳草树木之属那样群生群居。而且生来便具有灵性,无需经过修炼,便粗通变幻之术,并能与人言谈,这一点是让其他精怪极为羡慕之处。只是当她们变幻成人形之时,只是首如人面,身子却依然只是藤萝。
可是她们的生命也极其短暂,无论法力强弱,却往往只有一春一秋的生存时间。立春之时她们发芽开花,立秋之日便凋落死去……直到明年的立春,春雷再将沉睡的藤条惊醒,在春雨的滋润下,藤条上萌发出新的绿芽,随之诞出新的精灵……但是……那个精灵却不再是阿萝,阿萝她的生命和精魂,在这个立秋就已经彻底消散了……”
我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心中一震,叫道:“可是……明天就立秋了啊……阿萝她……”
他的眼底露出哀伤的神情,淡然说道:“是啊,阿萝的生命,到明天就要结束了。这九嶷山中,还有许多的精灵妖怪,也有着与其相似的命运……有生必有死,有起必有灭。阴阳互转,此长彼消,乃是天道运行之本……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每当与亲近的人别离,总还是忍不住难过……”
我听见我颤抖的声音,在轻声问道:“阿萝她们这一族,叫做什么名字?”
他转过身去,缓步向前走去。唯有他的声音淡淡传来:“她们是藤萝一属,因产于楚地,枝条纤细美丽,一如女子腰肢,故得名楚女萝。”
冰令玉佩
我们都沉默下来,只听见微风拂过草叶的轻响。
忽听他问道:“姑娘,走了这许多路,你口渴了么?”经他一说,我突然觉得有些口渴,想起自己上山之前,也学市集上凡人一般,买了只水囊带上了。便答道:“我带有清水呢。”一边伸手探到腰间,正待要取下水囊,忽然手指碰着一物,不禁微微一怔。
他见我神色有异,便温言问道:“姑娘,怎么了?”
我不答言,放下手中水囊,伸手握住了腰间丝绦之上系着的一块玉佩。迟疑了一下,我抬头问道:“你听说过相思结么?”
他微微一怔,眼神中掠过一抹难以言状的神情:“相思结?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痴心的女子,为表达生生世世永相爱恋的决心,便在她情人所送的信物之上,打上这么一个难解的结,并以桐油等物浸泡,使之坚硬逾亘。之后便对天发誓,说如果自己打不开这个结,便不得断绝对这个人的情爱。否则……否则死后魂灵不安,世世代代都不得善终。从此之后,世间女子多以此法,向情人彰明自己至死不渝的爱恋。”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相思结坚硬至此,哪里又真正解得开?不过是女子的一片痴心,才想出这样的法子,其实都是在自怜自苦啊……
我低下头去,紧紧握住了那块玉佩,轻声道:“真的吗?真的是……再也结不开了么?”
黄昏的暮色之中,我缓缓地摊开了手掌。那块玉佩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通体碧绿,晶莹剔透。那种极为纯净的玉色,映得我的手掌都有些幽幽的淡绿,一望便知绝非凡品。
刹那之间,当初在东海龙宫我的寝殿之中,三郎所说的那一番话语,又清清楚楚地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
“十七,你可知道,我对你的爱恋,居然已经延续了五百年么?”
“人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东华帝君之子,号称金天愿圣大帝,声名播于寰宇之内。不管我走到哪里,各类神仙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无不对我敬重三分。
可是……我的生身之母,却从来无人提起过。她出身微贱,名唤阿紫……十七,你自然是知道的,近千年以来,但凡能修道千年之上的狐仙,多以阿紫为名。
而我的母亲,本来只是泰山修炼千年的一只白狐,因为她法力出众,被我小姑姑碧霞元君收于座下随侍。也是前生孽缘,有一年春天,我父亲去泰山探望姑姑。正好是我的母亲轮值,父亲在姑姑驾前,第一眼便将她看到了心里。不顾祖父雷霆之怒,硬是与她结为了夫妻。
唉,十七,那时我父亲年少气盛,只道有情便能相守一生。却不知仙妖殊途,因先天体质之故,我母亲根本不能为我父亲生下孩子。否则分娩之时仙妖二气在她体内争斗,她的性命便难以保全。
母亲虽是妖狐,对我父亲却是情深意重,她爱我父亲至深,执意要为他生下孩儿,结果在我诞生之日,却是我母难之时——她拼着金丹碎裂,肉身消亡,终于是将我生了下来。
而她牺牲自己性命换来的孩子,我金虹三郎,也因身上流有一半妖的血液,并不象其他仙人之子一样,生来便可列入仙籍。
幸得我的祖父东华帝君,见到我母亲亡故之时的惨状,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便将我带回了东华宫中,授我以修仙之术。
经过无数次的艰苦修炼,五百年前,我终于在东华宫祖父座下,得结正果,修成仙道。因着祖父在天界的崇高地位,这五百年来,也有许多仙人想要与我家结为姻亲。但在我内心深处,却从来未忘记过因仙妖之别,而导致我生母为我惨死之事。这也使得我对所谓的天界众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憎恶之情。直到有一次我误入父亲的琅琳书房,看到了那幅画像为止……”
“画像上的那个女子,身穿着一件裁剪极为宽松的衣衫,当风而立,飘然若举。那流云一般的广袖长裾,如烟如雾,如云如霭。
她的腰间系有一根玉色的丝绦,挂着的那块碧玉佩,据说是她最为心爱之物,名字唤作‘冰令’。
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惊讶这女子身上,有着一种别样的风神和韵致。但后来听父亲偶然讲起她的事迹,讲到她那神秘莫测的驭水法力,讲到她独特奇异的孤傲行径,讲到她当初面对天庭重压之时,那种对爱的倔强和执着;讲到她痛失爱人之后,又是怎样地决绝和毅然……
那天站在她的画像之前,我想起了我那早逝的、从未谋面的母亲,她何尝不是有着同样对爱的勇气和执着,才敢于嫁给地位与她有着云泥之别的父亲,才敢拼却自己所有的修为和性命,也要留下两个人爱的结晶?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跟这个名叫秋水姬的女子,虽然隔了数千年的光阴,却是那样的亲近和熟悉。只因她,与她们——我在天庭常常看见的,那些低眉顺目、温婉良淑的所谓仙子,一点都不相同。在她美丽的外貌之下,却隐藏着一颗那样刚烈果敢的心。
是不是因为我的母亲,那个身份微贱的妖狐阿紫,也有这样的一颗心,父亲才会将天庭中颇为隐讳的秋水姬的画像,秘藏在他的书房之中?
我象疯了一样,第一次动用了祖父的权力,派人四处打探她留下的点点遗迹。祖父的手下人当真不辱使命,他们上穷碧落,下引黄泉,居然为我带回了她遗下的冰令玉佩,还有关于她去向的只字片语。
他们说,她曾前往西天佛界求助;他们说,佛祖可怜她的境遇,竟默许她化身异物,与她的爱人相会了四十年;他们还说,当她的爱人死后,她自愿落入熊熊大火之中,已是化为灰烬,不知所终……可是我不相信她就这样消失了,象她这样的女子,无论经过多少轮回,无论化身何物,她绝不会放弃对她爱人的追寻,绝对不会!
我天天将玉佩“冰令”带在身边,时不时地拿在手中把玩。我早就听说,这方玉佩虽然确是珍贵的玉料,却是凡间工匠所制,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法物宝器。她之所以会一直随身佩戴,不过因为它是当年她的爱人赠她的定情之物。她身死之后,这方玉佩自然也是遗落了。现在它落入了我的手中,我会好好地保管它的。因为我希望有那么一天,当我真的见到了她,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我都要将这方“冰令”还到她的手中,就当作是……我在安慰自己的心愿罢……
直到那一日,在西海太子的婚礼大典之上,我见到了你,十七。
你依偎在东海龙王身侧,那么一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看得出来龙王很是疼你,你也确是惹人心疼。你对谁都在微笑,竭力地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眉宇间却藏着一缕淡淡忧虑。
我对你来了兴趣,一直都在偷偷地观察着你。但我只是觉得有趣,因为看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却装出大人懂事的样子,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只到……只到那荒老头指出你是真正的龙神,西海太子却说龙女不得立储之时,你才将眼睛瞪得圆圆的,出来说了那一番话。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唯一让我震惊的,是你说的那句——试问万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盘古氏劈开之时,何见今日三界中各位神仙君侯?龙神自然也不知所在……
十七,你知道么?我听我父亲说起,当初的水族圣女秋水姬,在爱上凡人林致远之后,面对着天庭众仙的责难,也说过同样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啊——你们说神仙尊崇、凡人卑贱,莫非各位都是天生天养的神仙?那试问万古以前,天地混沌未被盘古劈开之时,今日天庭各位威仪赫赫的神仙君侯,却又置身于何处?
十七啊,当时我如吝雷击,突然之间,我想起那两道奇怪的剑光——那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秋水和望鱼么?秋水望鱼为秋水姬的佩剑,剑灵通神,根本不会被常人所驾驭,那你……你……
十七,你说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或许你说得对。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居然向龙王求亲,说要娶你为妻。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喜欢那个……那个从未谋面的秋水姬,而你又恰恰是秋水姬的转世?
不,十七,或许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或许我在当时的西海殿中,是真正地被你眼底的哀伤所打动啦……当我看到那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悄悄地站在龙宫的一角,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嘴角却还含着微笑,装作一副坚强的模样,注视着殿中那一对喜气洋洋的璧人的时候……十七,就在那一瞬间,我忘了秋水姬,忘了自己求亲的本来用意,我是真的想娶你回华岳,不管我是不是真心爱你,至少我能给你幸福安宁的生活,能给你不低于西海龙后的荣光,能让你终这一生,都过得悠闲快活……
十七,你说你要凭一已之力,前去九嶷寻找解救你父王的法子,我知道你是想借此多加历练,也好令东海众人心服。这块冰令玉佩,本是你原来的心爱之物,你便戴在身上罢,或许玉佩有灵,能保你消灾除难,平安归来。至于我……我会在华岳等你回来,同时会与夜光夫人和严姑娘联系,暗中帮你稳住东海局势。但若你遇上什么艰难之处,千万要告知于我。不管前世如何,今生今世,你已是我金虹三郎未曾过门的夫人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微微一酸:三郎,唉,三郎,他的心地倒当真良善,可是那个大司命说得不错,一个人是否过得悠闲快活,自外人看来,却是难说得很。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我轻轻握住了冰令,那温润中略带凉意的感觉,通过我的手掌,仿佛连到了我的心底。
系着玉佩的丝绦之上,打着一个非常难解的碧色绳结,那绳结丝缕缠绕,又经过不知名的油脂的层层浸泡,足足有黄豆大小,不但是坚硬之极,且样子也显得有些怪异。
三郎初次将玉佩交给我时,我便深以为异,试图去解开绳结,那结系得极紧,又是层层叠叠地打了好多次结,任我用簪子挑,用指甲拨,甚至用牙去咬,却怎么也解不开。
记得当时三郎看见我对绳结这副好奇的模样, 又见我十八般武艺样样用上,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小十七,你就别费这个瞎心思啦,我早问过,这个结是有人自己打上去的,又经过琼脂玉膏的浸制,所以坚逾钢铁,怎么也解剥不开。”
他看我一眼,又道:“听说这个结在凡间,被称做相思结。”
我轻轻“啊”了一声,三郎看着我,仿佛是斟酌了片刻,方道:“冰令玉佩,为当年那林姓男子送给秋水姬的定情之物,而浸制此结的不是凡间的桐油,而是我们天宫的琼脂玉膏……十七,这个相思结,可能正是当年秋水姬亲手所打。”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秋水姬,唉,秋水姬,这女子的性子,当真是刚烈得很哪……”他看了看我,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我用手指轻抚着玉佩上的绳结,也并没有接过他的话头。我心里知道,三郎他是想说,你的前世不是秋水姬么,可是为什么十七你,性情却是这样的柔顺沉默,完全没有当年秋水姬的影子呢?
三郎他终是不明白的,千年万载的光阴如箭,那一点精魂投入渺渺大荒,在六道之中辗转奔走,停驻过那么多不同的躯壳和形体,纵然本性不灭,却也不复当年旧貌了。不变之物,唯有那一滴眼泪吧,含着那么深刻的不甘和孤独,含着那些温柔的期望和等待……那是女人永不能避免的痛楚,是要被永远藏在心底的东西……
忽然,只听那男子问道:“姑娘……这块玉佩……是……是……”
我摆摆头,将思绪收了回来,淡淡道:“是我的。”
难道你也见财起意,竟是要谋夺我的玉佩不成?淡淡的哀痛之中,我在心里恶狠狠地想道。
他侧过脸去,望着远处被暮霭染红的山峦。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却说话了:“姑娘……在下方才看见,姑娘的玉佩之上,居然也有一个……一个……相思结。”
我嗯了一声,道:“是……别人……别人打的。”他身子一震,青色的衣衫顺着他的背笔直地垂下去,此时也起了一缕细小的波纹。只听他接着又道:“在下不才,突然之间,倒想出了一个解开相思之结的法子,不知姑娘可否让在下一试?”
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这样一个眉宇清朗的男子,应该不会是要藉此抢走我的玉佩吧?
可是我还是将玉佩递了过去。
他接过玉佩,却连看也不曾看过一眼,便从腰间拔出一柄小刀。
虽是只有巴掌一般长短,那刀锋却轻薄如纸,发出幽幽的冷光,看样子着实锋锐。
只听“嗖”地一声轻响,一段碧色丝绳飘落地面。我吃了一惊,叫道:“喂!你干什么?”
他不语,指头缠着残余的一截碧绳,灵活地绕了几绕,这才将玉佩递了过来。我急忙看时,这才发现,丝绦之上的那个绳结,居然神奇般地消失了,原先打着结的地方,只余下一道淡绿色的痕迹,仿佛是个绳子的接头。
原来他竟是直接将那绳结一下斩断,又将断处接在一起,才能了现在这个样子。
慧剑断情!这个词语突然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叫道:“你……你竟是这样解开了相思结么?”
他俯身拿起放在一旁的背篓,背在背上,淡淡道:“从来没有人能解开这个相思之结。那是因为,这世上本来便没有一个女子,能真正解得开自己细致入微、千缠万纠的心事,何况是那么偏执、那么紧密、那么顽固的心结……
姑娘,如此的偏执和激烈的爱情,,怎会给那玉佩的主人带来这世上真正的幸福……如果这份情爱,带给她的只有不幸,何不干脆斩断,一了百了呢?
忘记那些爱的痛苦,忘记带来痛苦的那个人……恐怕这才是当初发明此结的那个无名女子,她所要表达的真实含义吧?”
夺珠幻魔
夺珠幻魔
天色将暮之时,我们终于到达了舜源峰。九嶷各族的朝圣之所——那据说为各族世代尊崇的九嶷神庙,终于掀开了神秘的面纱,屹立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这座著名的九嶷神庙,究竟有着多少年的悠久历史。整座神庙是建在舜源峰后的至高之处,下临着万仞无底的悬崖。
千重万叠的屋宇,清一色粉白的墙,黛色的瓦,依着山形一层层地建上去。远远地望着,只是个苍灰色的巨大影子,掩映在葱茏的树影之间。没有寻常神庙的金碧生辉,却有着另一种难言的凝重气度。
神庙外围,沿着盘山的石阶,都搭建有高高的之形长廊。同行的男子告诉我说,这是供上山拜庙之人遮敝风雨而用。
路上的交谈之中,他知道我名叫白莹(一贯的化名),我也得知了他名叫林宁。他没说自己去神庙的本意,不过从他背的那一大篓药草来看,应该是去送药草的罢?想那神庙既然是修道之所,自然也少不了要炼制各色丹药。
只是……林宁……这个名字,不知是否与大表哥同了一个“宁”字,在我听来,竟是有说不出的熟悉。而这个素昧平生的青衣男子,自然也给我一种异常亲切的感觉,仿佛是很多年前,便曾与之相识一般。
天色将暮,上山敬香的人已陆续地从山上下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行色匆匆的模样。好象大多数人都认得林宁,无不是面含微笑,与他点头示意。及至看到他身后的我时,又有些讶异和惊奇。他们虽都是做了“人”的服饰打扮,但以我法眼看来,只怕有一半以上都是异类。
这林宁一个普通的郎中(虽然他不是阿萝的那个郎中,但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是从事此业),交游倒着实广泛得很哪。
已褪去朱色的上百根圆木柱子,静默地立在淡淡的暮色里。廊顶上覆着的,也是那种黛青色的陈瓦,瓦楞里几径无名的野草,在随风轻轻摇曳。
在这寂灭如定的神庙之前,每一声踏在青石阶上的足音,应是真正的空山回响罢?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了许久,心中竟然有一种异样的情感,缓缓而生。
这陌生而遥远的异乡,这样温柔而静默的薄暮……
蓦然之间,但闻啸声大作!那啸声尖利剌耳,仿佛是自天际破云而出!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陡闻此声,不禁吓了一跳。甫抬头看时,只见一道乌云远自神庙之中疾速掠来,那如铅如墨的云层之间,闪动着隐隐的一点妖异的荧光。
那些“香客”见状,竟是如凡人陡遇鬼魅之状一般,大呼小叫,奔如豕兔一般。原身本为精怪者也顾不得方才幻化的人形,多是化作一道妖光,“嗖”地一声便逃得无影无踪。
来者竟是极厉害的妖魔?也顾不得暴露行迹,我心中一紧,本能地一把已将林宁推到身后,厉声道:“不要乱动!否则我可难以护得你的周全!”
又是一道云气飞掠而来,却是凌空追来一个身着灰衫的男子,头挽道髻,腰间红色丝绦艳丽如霞,在暮色中尤其惹眼。他掌中执一柄长剑,剑身明黄色的光芒吞吐不定,那竟然是一柄传说之中的仙剑!
那灰衫男子身后,隐见无数五彩光点闪烁,却是许多同样打扮的男子追了上来!只是他们比不上先前这灰衫男子那疾如闪电的身法,稍稍落后而已。而那些闪烁不定的各色光点,却是不同仙剑穿破云层的气芒。
我暗暗吃了一惊:上清神仙之中,原也有剑仙一派。他们多是出自于李耳门下的道家,行炼气修神之法,将自身修为精元都倾注于神剑之中,最终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天庭诸仙之中,以剑仙道术最是高妙,单凭掌中一口小小飞剑,便可以遨游天地、直入青冥,甚至于斩妖除魔、劈山倒海!
然而修仙诸术之中,又以这剑仙最是难以修炼。普通人因资质所限,或许穷一生之力,都无法将元婴炼入剑灵之中。万余修道人中,真正能够炼成剑仙者,只怕不足三人之数。
听萼绿华讲来,似乎秋水姬当年,也同样走过剑仙一派的路子。只是她驭水之术太过精绝,反而掩住了她于仙剑一派的杰出成就。
这九嶷神庙是何门何宗?为何竟有如此之多的剑仙隐于其中?凝神一看,我却又分明看出,那些人的道法虽趋上乘,却依然未曾修成仙骨,至多不过是半仙之体。然而以半仙之体,却能驭使仙剑之威,确也是令人惊叹了。
当前那灰衫男子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喝道:“妖魔!你还想逃出这九嶷神庙么!”
他御云气而行,眼看便要追上那道乌云!却见乌云陡然一敛,化作一只黑色大手,五指挥拂,作了一个古怪邪恶的手势!
大手一闪即逝,幻作一个巨大的黑色骷髅,眼窝深陷,巨口森森,突然张开口来,向那灰衫男子吐出一团黑气!
那男子识得厉害,当即大喝一声:“剑起!”
掌中长剑黄芒一闪,陡然长出数倍之长,剑身幻出无数明黄色的光影,阻住了腾腾而来的黑气!
我又是一惊,心中想道:“这男子只是有半仙之体的凡人,为何剑气却如此雄浑呢?”
乌云中传来一声森然冷笑,但见那骷髅瞬间化作一只巨掌,竟然插入剑影之中。只是轻轻一推,那男子仙剑所幻光影立时粉碎!
仙剑之剑气,往往与持剑者真元相连,此时剑气受损,那灰衫男子如受重创,再也御空飞行不住,大叫一声,跌了下来。
我救人心切,慌忙将长袖一挥,袖中一方丝帕飞出袖来,化作一团白云,当即便将那呈下落之势的灰衫男子稳稳托住。
那团乌云却俟机腾起,划过一道诡异的黑迹,直向西南方飞掠而去!
微风飒然,斜剌里但见一道青色光影横掠而出!
是林宁!只见他掌上青辉流动,赫然竟是一根竹枝。竹竿翠绿,竹枝披离。他手臂轻挥,一道湛然青光直指苍穹之尽,那团乌云本来正在疾速逃开,此时竟然被迫得不得不在空中停留下来。
乌云消散,黑光一闪,化作一个黑衣男子,飘然落于地面。冷冷一笑:“久违了,大司命。”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不知何时,一弯明月已升上中天。清冷惨白的月光,淡淡地洒落在了我们的身上。
大司命?我心中大大地一跳,几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到了他俊逸的脸庞之上。
呵,这便是九嶷人念念于心的大司命么?那高高在上的人界祭司,我本以为该是何等高贵端凝的人儿,有如天上神祗一般,才能得到那些愚民的膜拜。可是此时的他,站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却是这么朴素、这么普通……这么……亲切?
亲切?
林宁微微一笑,道:“久违了,冥夜公子。”一贯柔和的声音之中,竟也暗含有几分冷厉之气。
那被称为冥夜的男子,身披着黑色大氅,冷然而立。有着山中岩石一般的冷峻,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然而从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并不象是普通的凡人,却也不是妖气,更不是天上神仙的那种仙气,而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辩识过的奇特气息。
因他是背对着月光而立的,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在那阴暗的脸部侧影里,却有一双极亮的眼睛,仿佛那里面也揉碎了月光一般。
月光落到林宁眼中,是湛然若水的一片清辉;落到他的眼中,却化作了冰冷而不屈的银芒。
腰间的望鱼剑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微微地颤动起来。而我插在发髻之上的、那支秋水剑化成的银簪,也突然发出“铮”地一声轻响,闪动着耀眼的一点青光。
我突然想起了那封涂有火漆的丝帛,连忙拿了出来,说道:“这是我从路上一只死去的翻明鸡身上得来,送给你的一封急信……那翻明鸡,却为一条相柳遗蛇所毒杀。”
林宁看了看我,眼神中掠过一丝惊异之色。但他什么也没说,当下接过丝帛,手指轻轻一划,帛身所涂火漆及绑好的丝线,皆是应声而开,整张丝帛在掌上平摊开去。
他匆匆看了两眼,说道:“白姑娘,这是一位道友所寄,说是幻魔道宗主冥夜公子,将前来神庙夺取宝珠……不过信到得似乎有些迟了,那相柳遗真是‘功不可没’ ……”
冥夜冷笑一声,道:“那相柳遗么,正是我驾前随侍妖蛇,它修行虽只有两百年,却极爱以翻明鸡为食……兼之灵性极佳,毒性可也着实不弱呢。”
他看了我一眼,却是微微一怔,眼底浮起一种奇异的神情,使得我心中莫名一凛。只听他冷冷道:“这位姑娘虽然爱管闲事,只怕也是于事无补。”
听这话意,当时暗承相柳遗毒杀送信的翻明鸡,当是出自于他的授意了。
先前那灰衫男子被我丝帕化作的白云托起,已悄然落下地面。他提剑奔了过来,在林宁身边站定,先是向我抱拳一揖,意示感谢。然后将手一指那冥夜,愤然叫道:“大司命!就是他!这幻魔道的妖魔,居然从神庙偷走了清净宝珠!”
林宁素来平和的神色也为之一动,失声叫道:“什么?清净宝珠?”
彩芒闪动,却是落在后面的那些剑仙,也御剑赶了上来,都是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先后从空中落下,将那冥夜团团围在当中。诸多仙剑的光芒错杂在一起,五光十色,犹如夜空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流动的锦带。
林宁转过头去,对那当前的灰衫男子沉声道:“陵诃,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陵诃躬身答道:“启禀大司命,今日黄昏,属下正与师弟们在问天殿前修习御剑之术,忽听一声巨响,声彻山谷!抬头看时,只见三湘塔顶楼居然被强力炸开,原本塔顶五彩瑞光消失不见,倒是有一团乌云疾速向外逃逸!
属下见那云中魔气极重,便知是妖魔前来!而塔顶瑞光一失,当知藏于塔顶的清净宝珠已被此妖魔抢走!属下心急如焚,当即御剑一路追赶,师弟们也随后追来——方才追到山下,便遇上了大司命您……”
林宁的目光落到了冥夜身上,淡淡道:“冥夜公子,你胆子真是不小,明知这清净宝珠乃我九嶷神庙圣物,居然还敢前来抢夺!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为保神庙安宁,整个舜源峰顶,自神庙第一任宗主起,便布下了法力精深的‘绝仙界’;历代宗主继任之时,又以自身法力对结界加以补充。所以至今为止,无论是神仙妖魔,都必须化为人身方能入内,且在‘绝仙界’中无法施展任何法术…… ”
我想起先前遇上的那些化作凡人模样,老老实实沿阶上下的精怪“香客”,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不禁又甚为庆幸,自己没有冒然以龙女身份闯入神庙。
耳边只听林宁又道:“而你施以幻魔道术,化作乌云之形,竟然得以潜入了结界之中,且以贵道‘种雷诀’,强力摧毁了我神庙宝塔三湘塔,抢走了清净宝珠……除非是你持有天庭重宝‘碧烟尘’ ……”
那冥夜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是如何进入‘绝仙界’,并不敢有劳大司命费心。这清净宝珠虽是你九嶷之物,但冥夜受人之托,今日是非要带走此珠不可!”
林宁眉头一轩,道:“林某身为九嶷神庙之大司命,断不会任由公子肆意妄为!”
青光一闪,林宁手中的那根青翠竹枝,已悄然浮在了半空之中。那通体碧青晶莹的竹枝,映在月光之下,竟泛出几分幽幽的莹润之意。细加端详之下,却见那竹身上还有几点灰白色的斑点,边隙略有些晕开,犹如眼泪泅染一般,一望便非是常物。
冥夜似乎也注意到了这根竹枝,“咦”了一声,说道:“你辛苦修炼而成的诛邪宝剑呢?不是号称诛妖驱邪,无往不利的么?怎么如今倒换成了这根竹子?哼,自从你做了九嶷的大司命,倒也有了几根雅骨,居然还知道找一根美人眼泪染就的湘妃竹呢!”
其实他的相貌,生得颇为俊雅耐看,但不知为何,说出话来却总是带有几分讥诮冷意,让人听在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难受之感。
湘妃竹?我恍惚记起了初遇九嶷之时,山间道上那黄老人说过的话,他说那竹子为九嶷天然所产,跟传说中的舜之二妃毫无关联,不觉也向那根竹子多望了几眼。
一道淡淡的莹白光芒,缓缓地浮现在竹枝之上,渐渐向四周晕染开去,却化作了淡青的颜色。蒙蒙粉尘一般的月之精华,自天穹直射而下,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竹枝之中。
那竹枝越显得青翠欲滴、生气勃勃,仿佛立时便要拔节长起、开枝散叶。甚至连周边山崖上生长的灌木杂草,也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无比愉悦地摇摆起来。一时之间,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竟然显得生机盎然;就连那惨白阴冷的月色,也仿佛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是——花木青气?我曾见过严素秋在李青婵家的后园之中,施过同样类似的法术。不过似乎林宁这道青气,虽不如严素秋的精深纯正,却更为沛和正大,隐然有乾坤清满之意。
冥夜目睹此状,眼中也闪现出几分惊讶之色,失声叫道:“天青明罗?你真的修成了天青明罗?”他一言既出,便知自己失态,当下掩饰般地冷哼一声,揶揄道:“你连道家执掌天和绝密之术——你们九嶷神庙的‘天青明罗’都学会了,自然是可以调养天地气机,以生长众生万物……哼,看来你这大司命之名,倒是名下不虚,与天界真正的大司命,可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想起黄老所言的那番话语,知道“天青明罗”是神庙最高深的法术。看林宁容貌极是年轻,最多不过凡人二十三四的模样,居然能练成如此精妙的道法,确是令人大为惊异。
林宁身形凝然如山,淡淡说道:“冥兄过奖。称号如何,不过是个表皮之相,何足挂齿?唯有真心慈悲,方才弥足珍贵。冥兄你说是不是呢?”
冥夜不答,反而将双臂一挥,仰天长啸一声!那啸声正如初时一般尖利剌耳,跌宕起伏,回荡在群山之间,久久不绝。随着他啸声响起,一团团黑云浓雾凭地而生,渐渐又堆积在半空之中,向这边涌了过来!
而那弯皎洁莹冷的明月,瞬间便被重重黑云掩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昏暗无光,唯有众仙剑发出夺目的光芒。
我正看得发呆,却听林宁道:“陵诃,你带这位白姑娘和师弟们闪开!”
陵诃应了一声,喝道:“剑起!”明黄色仙剑升上半空,他一把将我也拉上剑身,我但觉脚下风生,仙剑载着我与陵诃二人,已是远远飞开。
彩芒群生,却是那些剑仙们也随后飞起。
一道匹练般的青光自竹枝之上破空而起,温润而湛然的光泽,在空中轰然泼洒开去!蓦地化为点点青光,映衬着满天黑雾,更显其光芒璀璨夺目;仿佛天上银汉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扭转,倒倾出无数颗晶亮的星辰,尽数飞落到了尘世之中!
无数细碎的青光,在暗淡的云雾之间,蓬地一下绽放出来,仿佛盛开了无数淡青的花朵!在流转的氤氲青气之中,那个青衣当风的身影,就在蓦然之间,重重地敲痛了我的心!
我怔怔地御风飞去,冥夜运用法术掀起的飚风,吹乱了我长长的鬓发,吹痛了我柔嫩的面颊。那个令我突然心痛的身影,竟有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
我的背后,一道神秘而美丽的青光,照亮了整个九嶷。
明月芷兰(上)
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还。
立在九嶷神庙的正殿——问天殿前、那宽可容百许人的天然石台之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两条由白粉写就的黑漆楹联。
苍劲凝重的隶体,映在檐下风灯微弱的光芒里,越是显得鲜明清晰。
已是熟读人间诗书的我,自然知道这四句诗词,乃是唐朝才子高骈所写——著名的《湘浦曲》。此时在夜色之中,遥望远山模糊的轮廓,面对着那沉默幽然的神庙深殿,再读这一首诗时,方觉其中自有一股苍凉郁沉之气,迎面而来。
陵诃将我迎入了望天殿中,殿顶上垂下四根细长的铁链,高高地悬起一盏长明灯,灯火甚是明亮。陵诃请我坐下,言谈间甚是客气。他叫了一声:“迦儿!”有人在门里应了一声,款款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身着黑袍,腰间松松系一根红绦,手中端有一盏香茶。这一路行来,我发现这些神庙中人,虽然衣饰颜色有所不同,但腰间都系有这根艳丽的红绦,显然是一种身份的昭示。
迦儿顺滑的长发散散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倒有几分温婉动人。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柔顺地奉上茶来,但随即急切地问道:“陵诃哥哥,那抢夺宝珠的魔头可拦住了么?宝珠有没有夺回来?”
陵诃答道:“我们虽追了上去,却不是那魔头对手,幸好在山下遇见了大司命……”
迦儿身子一颤,问道:“大司命呢?”
陵诃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殿外,当然殿门口不会有林宁的影子,可是他的眼中还是浮起了企盼之色,说道:“大司命让我们先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天青明罗’法术一旦施展,法力稍弱者定会受其波及……我们也真是没用,这种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
迦儿垂下头去,良久,方才说道:“我虽来神庙时间不长,但也听说大司命早在年方十五之时,便轻易突破了道家‘上清’之界,几可跻入地仙之流。若论道行修为,那时的九嶷山中,仅屈居于老宗主之下,被誉为神庙创始三百年来第一奇才……其实他根本无需动用‘天青明罗’之术,此术虽然具有降魔奇效,但既伤不了那魔头性命,又大大消耗大司命自己的真元;他只需祭出‘诛邪’仙剑,那妖魔立时便要伏毙当场……却为什么……”
陵诃望了我一眼,叹道:“这位白姑娘先前于我有救护之恩,又是大司命带来的朋友,咱们原也算不得外人——迦儿,我便讲件旧事与你听,你听完之后,当知大司命为何宁弃那‘诛邪’不用,却要修炼‘天青明罗’之术了。”
“咱们九嶷神庙,也有将近千年之久的历史。虽说本是为祭祀那舜帝所建,其实却是道家始祖李耳当初游历人间之时,一脉传下的修真之派。庙中暗藏当初道祖传下的许多宝符仙药、神珠法器,所修习的又是正宗的道门玄功,故此弟子虽是凡胎肉身,却具有斩妖伏魔的高深法力,历来修仙得道者不下二十之数。直至第三代宗主青叶之时,他老人家眼见九嶷各族争斗杀戳太重,故此大发慈悲之心,发愿将由本宗世代相传,担负起守护九嶷之责。”
迦儿点了点头,道:“这些我都听别的师兄们说过。”
陵诃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痛惜之色,又道:“嘿嘿,十年之前,大司命初破‘上清’境界,得入地仙之流。他风华正茂,英姿勃发之时,又何尝不是万般自负?他曾对我说起,那时自以为天下正义之道,俱在我一点赤心以论;天下曲直之分,俱由我掌中青锋而断……却不知这是非曲直、正邪之分,原也是难以辨别之事。”
他又叹息一声,说道:“那时大司命只道这三界之中,仙、人、鬼本来分明,可这妖怪,却不是这三界任何一属,既与人类杂居,也能成仙,若未能成仙,死后居然也沦入鬼道轮回,委实扰乱了三界秩序。且它们既为人类杂居,定然也是为害人间的作孽之辈。所以只要在山中见着妖怪,他轻则打回原形,重则干脆诛杀,还以为自己是以菩萨之心,而行金刚手段……嘿嘿,那时山中妖灵但闻林宁二字,都是为之色变颤栗,视同恶魔一般。若是迦儿你那时见了大司命,只怕是……”
他望了迦儿一眼,见她脸色煞白,便停住了话头。我听在耳中,心里却是一凛:莫非这个迦儿她……苦于我此时不能运用法力,故此也看不出她的原形。
陵诃又道:“先师那时,虽是喜欢大司命——哦,那时我们都叫他大师兄,他入门不是最早,但不知为何,一入门辈份便排在我们之前。先前大家都有些不服,但后来也确是他最为出众,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
先师常说,大师兄修习功法的聪颖悟性,确是万中无一,但杀气过浓,恐为前生孽根所致,而非是九嶷福祉。他老人家苦口婆心,常与大师兄讲解道家丹经要诣,只盼与他除去身上戾气,不再妄动无名之嗔。
大师兄虽然将那些道经背得滚瓜乱熟,讲起经来也头头是道。背后却置若罔闻,仍然是对妖怪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大开杀戒。
直到他将满十六岁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情,从此改变了大师兄的一生性情。
那时在众弟子之中,又是他第一个练成凌空御剑之术。他自己也颇为得意,有空便在山中御剑飞行。刚刚飞过碧虚洞时,却突然看见前方山道之上,有一年轻女子在蹒跚而行。”
他若有所思,仿佛心绪又飞回了十年之前,接下来说道:“当时大师兄心中觉得奇怪,因为这山中猛兽甚多,寻常百姓根本不敢独自入山,更何况她是一个纤纤弱女?他法眼已开,当即定晴看时,才发现那女子并非人类,而是一只大鹿,且是身怀有孕,才会行走如此笨拙。
迦儿,以大师兄那嫉妖如仇的性子,只道她既已会变幻人形,必然会为祸人间,迷惑人间男子,以供自己增进真元之需。更何况身怀六甲,将来诞下小妖怪来,只怕祸患更多。故此不由分说,御剑直飞过去!
那女妖一见他气势汹汹而来,知道是剑仙之流,吓得现出原形,望草丛之中落荒而逃!大师兄也不去追赶,当下祭出诛邪剑来,施以飞剑之术,终在三十步开外之处,剌入了它心脏之中!”
我想起那血淋淋的场面,不觉也是心头一颤。
陵诃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又道:“当时那宝剑正中那女妖的心脏,论理来讲生机当场立断,可是不知为何,她倒在地上,人的形体已渐渐化出兽毛,竟然是一只大鹿。一时她也没有断气,反而四蹄乱蹬,仿佛在经历什么巨大的痛苦,口中咿咿哀鸣不已,眼角中流下两滴泪来。那泪珠晶莹剔透,倒好似是人的眼泪一般。
大师兄心中奇怪,候它挣扎稍缓,走过去看时:只见它腹下皮毛之中,居然缓缓露出一只小小的脑袋,虽然皮毛犹自湿润未开,双眼紧闭,但已看得分明——那是一只刚刚生下的小鹿!
小鹿既然生出,那鹿妖似乎心愿已了,它那双圆圆的眼睛看了看大师兄,长出一口浊气,当即气绝身亡。唉,后来大师兄时常对我谈起这鹿妖临终之态,他说十年以来,最令他不敢忘记的,便是它临终时看向他的那一眼。
它本没来招惹任何人,却最终惨死山中。
当时那鹿妖中剑重伤之下,本来早该死去,想必是不舍得腹中小鹿,所以才拼了最后一丝力气, 将小鹿生了下来,却是刚刚见面,便要天人永绝……大师兄理应是它最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它看向他的那一眼之中,却全无怨毒之色,反而极是祥和安然,甚至还带有几分母性温柔的神情……好象在对他说,他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傻孩子,它也并不怨他一般……
当时大师兄怔怔地站在它的尸身之前,只在一刹那间,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倒仿佛经过了千万长劫的时间。
曾经坚信不疑的信念,在那一刹那间,却仿佛全被颠覆得十分彻底——难道妖怪这种被视作是天地间不该出现的生物,也是最邪恶自私的一种生物,居然也会有那样温柔、坚强和博大的胸怀么?难道斩妖除魔的志向,竟然是从一开始,就完全是错误的么?”
我心中颤栗,忍不住问道:“那……那小鹿呢?小鹿怎么样了?”
陵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答道:“它本未到生产之期,是其母在临终之前,运用法力将它提前催生出来的,又无母乳哺养。虽然后来大师兄将它带到舜源峰上,细心哺育,但终是只活了短短四天时间 ……”
他长叹一声,道:“一念之差,断送了两条无辜的性命,大师兄始终认为,这是他终身不能洗脱的罪孽。”
顿了一顿,他接下去说道:“当时小鹿死后,大师兄真是肝胆欲裂,心中伤痛之极。当下飞快地跑到先师跟前,忍不住嚎啕大哭。师父那时玄功精妙,大师兄虽没有开口言述,但先师自然知道我是为何事心痛。”
他说到自己师尊,一向平和的神色之中,也略略带有怅惘之意,显然是引起了孺慕之思:“我当时正好随侍先师身旁,却见师父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只说了两句话——往事已矣,来者可追。”
“迦儿,后来大师兄便似变了个人一般,他竟然当众封存了那柄具有无上神通的‘诛邪剑’,宣称毕生不再用剑。并随手折下一枝斑竹,作为自己法器。他对我们说,且不论我道家精义,便是佛家亦有云——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上从诸佛,下至傍生,平等无所分别……天仙神佛、人妖鬼魅都是一般。神仙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没做过错事,妖怪也不一定就是十恶不赦……”
“正因为此,十年之后,当初妖灵惧之不迭的林宁,才会成为今日这令九嶷百族共同景仰的大司命啊……”
迦儿怔怔地呆了半晌,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大司命他当初救我之时,也说……”她没有再说下去,眼中却闪动着莹亮的泪光。
陵诃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我也太过没用,遇上冥夜魔头,却是一点也帮不上大司命的忙。”
只听殿门外一人笑道:“你胡说什么?怎会帮不上忙?”
门外带进一股山风,吹得灯火不断跳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赫然正是林宁。
他迎着我们惊喜而带有询问的眼神,笑了一笑,伸出手掌来,掌心上托着一只小小的翠绿玉盒。陵诃和迦儿“呀”地一声,惊喜地叫了出来。林宁淡淡道:“冥夜走了,这清净宝珠,我就拿回来了。”
虽是寥寥数语,一带而过。然而他的神情间却有些疲惫,显然方才与冥夜一场争斗之激烈,绝非如他所说那般轻描淡写。
林宁、陵诃陪我一起用过神庙中斋客的茶饭,他虽贵为大司命,但起居饮食却极是普通;用饭时偶听陵诃言谈,似乎这庙中众人不但是林宁的下属,更是他的师弟师妹,大部分人的道术,还是由他代师传授。
然而众人于他虽有敬重之意,日常相处却极是随意,并非是如我想象一般,是肃然如对大宾。
饭后迦儿要领我去客房休息。我虽是极想向林宁询问招魂之术,但见他精神有些不振,想来是方才激斗之故,当下又将话头咽了回去。
迦儿屈膝行了一礼,袅袅娜娜地退下去,领路前行。我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柳腰款摆,缓缓徐行,那行走之姿极是袅娜动人,黑袍掩盖之下的一搦腰肢,摇摆起来竟似流水一般灵动,不觉看得呆了,喃喃道:“这姑娘走路的模样真是好看。”
林宁望了迦儿远去的身影一眼,微微一笑,道:“白姑娘,二更之后,你还是不要多看这姑娘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在呼啸的山风之中,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我向四周扫了一眼,那朴实无华的四周陈设,这才令我想起自己是躺在九嶷神庙后堂的客舍之中。看外面的天光,似乎是微微透出了一缕亮色。天快亮了么?我揉揉眼睛,想再赶快睡过去,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害怕。我在枕上翻了个身,侧耳细听。山林静寂,连鸟鸣都不曾听闻,只有风簌簌吹过屋顶。
我再也睡不下去,起身披起衣服,吱呀一声,打开了我房间的两扇木门。我探头向外面看看,天边却并没有露出曙光,倒是月色泻了一地。清凉的山风吹了进来,令人顿时为之一爽,再瞧四下无人,便大起胆子走出门去。
客堂至前殿之间,尚隔有一段起伏不平的山路。初秋的深夜,已略微有了寒意。我不由得紧了紧衣衫,借着寂静的月色,可以看得清路边的野草已有些衰黄了,尖尖的草叶儿上,缀着好些晶莹的秋露,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忽听一阵“索索”微响,似是有人穿越草丛而来。我心中一动,想要用隐身之术,却又想起舜源峰顶,早被设下了禁绝法术的‘绝仙界’。当下灵机一动,疾速跳下路旁草丛,那里草长足有半人多高,极是茂密,恰好掩住了我的身形。
“索索”之声却越是近了,我从草丛缝隙之中,向外望了出去。
这一望之下,我险些叫出声来!
迦儿!是迦儿么?
走在前面的那名女子,正是白日里我所见到的那柔顺妩媚的迦儿。此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衫,上身山峦起伏,曲线玲珑,着实有些诱人。然而当视线移向她的下半身时,却看见本该有两条修长的腿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一条粗长的蛇尾!蛇尾那青鳞金纹的花色,艳丽而妖异,在这暗夜之中陡然看见,着实有些可怖。
那“索索”之声,便是她扭动蛇尾,一路行走时所发出来的声响,无数的野草在她面前自动向两边分了开去。
迦儿是蛇?怪不得林宁叫我二更之后便不要与她独处,想必是因为这蛇妖本来修行较浅,尚只转成半个人身。而在峰顶结界之中又无法施以幻术,到夜深之时便不能保持人形。奇怪的是我怎么感受不到她有丝毫的妖气?还有,这神圣的庙宇之中,供奉的都是煌煌的神明,为何竟会允许蛇妖留在此处呢?
迦儿身后还跟有一人,看其身形甚是婀娜动人,显然乃是一个年轻女子。只是她全身覆以黑纱,纱长几可及地,就连面貌也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二人自后山而来,一路行向前殿,却是默然无语,情形着实有些诡异。
我披着满身的月色,悄然蹑在其后。远山苍茫,在暗蓝的天色衬映下,只是一抹黛青的影子。山风拂来,吹落了草叶上许多的寒露,我的裙脚都被露水染得有些湿了。
不知走了多远,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带墙垣的影子。外面绕着一道长长的走廊,朱色的柱子撑起廊顶,一直接到了殿堂中去。
这不是问天殿外的长廊么?
沿廊摆放有一排一排的土陶矮盆,样式却是最简单不过,只有一尺来高,齐我膝盖高低。显然是当地土窑烧制的成品,暗褐的底色,没有花案纹路,质朴得近于厚重。临睡前迦儿带我经过此处,曾经告诉我说,盆里植着的那种叶片修长翠绿的植物,是出自九嶷的奇葩,名字叫作芷兰。它的香气清幽怡人,花形极美,然而天性却甚是娇弱,总共花期也不过只有六天,而且只在夜深人静之际,方才悄然绽放。
记得当时迦儿还笑着对我说:“白姑娘来得真巧,听大司命说,这些芷兰今晚就会开放呢,姑娘若是有闲心,候晚上可以过来看看,只是恕迦儿不能相陪了。”
白天我看见它们的时候,那些白色的花苞还是合得紧紧的,隐藏起它们真实的面目,掩映在叶片深处。
然而现在那花却开了,在幽暗的夜色里,舒展开了纤长的白色花瓣,那些花瓣甚是娇弱,象是由最轻薄的蝉翼裁就,果然是极美的花朵。远远望去,便如是一只只小巧玲珑的花灯。
迦儿和那个女子,默然地穿行在开满芷兰的长廊之中。清凉的山风,送来了一缕细微而淡雅的香气。
突然,我看见了林宁。他换了一套类似陵诃他们穿的那种灰衫,立在长廊的尽头,手执一只铁水喷壶,正在细心地为每一盆芷兰浇水。细碎而晶亮的水珠,沿着叶片滚落了下来,但有更多的水珠渗透到了根部的泥土之中,空气中顿时有了湿润的味道。
芷兰花沐浴在水珠的清凉里,每朵花上都幻出一张小姑娘的俏脸来,对他甜甜一笑,又悄然隐去了。
那该是芷兰花的精灵吧?
林宁对花灵回报了一个柔和的笑容,放下手中喷壶。不知为何,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悄悄地躲在一旁的柱后,却恍然觉得这情景如在梦中经历。
良久,他仰起头来,望着暗蓝天幕之上,那弯如金线绣成一般的纤月。月色落在他的眼里,却是湛然如水的一片清辉。
只听他轻声吟道:“浮生欢爱如明月,半夕团圆半夕缺。悲喜无端翻旧曲,忍将明月填新阙。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宫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诗句清雅别致,不知是出自于何人之手。然而淡淡忧愁之中,又似是蕴藏有无限苍凉之意。
他的袖袂宽大而飘逸,使得他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舒缓和自然。
这该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啊,他的举止之间,是那样的温和而蔼然;可是在他的心中,却分明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
明月芷兰(下)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这次修改,我早料到会有不同观点。个人认为,文贵在于自然,我此时笔意如何,自然而然就会写出什么样子的文章。如果一味听从各位善意的建议,强行扭转自己的笔意,最后极有可能成为四不象。如果实在看不下去,建议去搜搜别的文,晋江的好文真的挺多的。
再者,呵呵,看文的乐趣在于何处?不过是因为我们可以将自己沉入文中氛围中去,与人物共喜同悲,寄托自己心底深处细微、而不能向人言明的情感——如此而已么。
如果大家一边看,一边拿来与原版比:唔唔,这一点不对,以前是这样写的。。。哎呀,这一处也不对。。。那么是在校对而不是看文,看文的乐趣又在于何处呢?
写作只是龙女的业余爱好,便如我同样也爱好跳舞、购物、做瑜珈、化妆、修习书画、看书下棋。。。一般无二。
我坦承自己的文章,或许有很多不足之处。请大家自动忽略吧,只要在看文的众人之中,能够有人通过那些文字,看到深藏其中的情感,体会到龙女也曾经有过的那些心痛和忧伤,并且能够激起共鸣,窃以为此愿足矣。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托尔斯泰一般名垂千古哦!
呵呵,有人投诉我四处挖坑——这个,也不是特意要挖,有时灵感来了,随便写了一篇,粘到晋江上,给喜欢看文的人看——这不算什么十恶不赦吧?如果我再粘一篇,岂不是人人得而诛之?呵呵。李寄那一部,每篇独立成章,就算不再更新,也不会影响各位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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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透露一点点,等俺填完这几坑,俺还有一坑,是讲蜀国(古蜀)望帝杜宇,与上湖公主(也就是传说中的江源女子)的爱恨情仇的。
愿意跳坑的到时就跳吧。不愿跳的可以看别人跳。
嗯,妖传巫山篇在奇幻世界第七期发表了,大家快来祝贺我~~~~~
忽听“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我凝神看去,却是迦儿身后那身覆黑纱的女郎,两只白如玉雕般的素手,凌空轻轻地击了两下。只听她笑道:“你真是好生雅兴,如今身居大司命之位,居然还在学那些凡人书生,在此地临风感叹,对月抒怀呢!”
声音清雅柔和,煞是动听,却略带有三分薄谑之意。
迦儿上前躬身道:“大司命,奉你之命,迦儿已将这位……这位姑娘请上山来了。”
林宁点了点头,迦儿悄没声地退了开去。偌大的长廊之中,只余下林宁和那黑纱女郎二人——再有,便是藏于柱后的我了。
那黑纱女郎放下手掌,淡淡道:“倒要多谢你遣人前来,否则以我自身之能,断不能上得峰顶呢。”
林宁似是对她颇为熟悉,答道:“每日天黑之时,神庙山门即时封闭。兼之又有这隔绝法术的‘绝仙界’庇护,若没有我神庙弟子引导,寻常人仙妖魔,确是都不能上得峰顶。这‘绝仙界’本是我道家祖师老君所创,除了我宗派之中的道术以外,其他任何法术,在此结界之内均不能施展。为的也是在人间留下一方净土,保护我道门弟子,不受妖邪侵害——不过以姑娘之能,这‘绝仙界’倒也不见得……能隔绝姑娘玉趾之所及。”
那黑纱女郎笑了一声,声音清澈悦耳,说道:“太上老君么?那白发老儿,现在只是藏于兜率宫中,等闲难以见着他的尊颜。” 虽虽是闲闲几句,却已是悄然引开话题,
林宁淡淡一笑,话锋一转,说道:“今日斗胆请姑娘移尊鄙处,姑娘自然清楚,林某乃是为了何事。”
那黑纱女郎眼中笑意敛去,道:“我……我却并不明白。”
林宁仰首望着那弯明月,轻轻说道:“当初在湘水之畔,林某危难之际,幸得姑娘之助,得以相识。记得那晚我二人把酒畅谈之际,也正是如今夜一般的月夜,湘水上清辉如银,碧波微漾……而姑娘你妙语高论,意境幽远,风度迥异常人,英风豪气却又一如男儿,实令林某大为钦敬……
你当时写过的那首诗,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他轻声吟道:“湘江初冷碧水沉,山气空矇月色昏。兰舟随波轻触浪,清风过舷缓余温。江上对歌当侑酒,抒怀何寄难成文。若得人生终如此,自然朝暮是良辰……
以姑娘心性之淡泊,只需有对歌侑洒、啸傲江上的生活,便觉得朝朝暮暮,皆为良辰;时值今日,却为何一定要身涉这些纷争之中呢?”
那黑纱女郎低下头来,道:“你……你还记得这样清楚么?”
我藏在柱后,心中却更是惊讶莫名:听他二人话中含意,竟似是许久之前便已经相识,而且交情非浅,那……那林宁他……
淡淡的月色清辉,洒落在眼前的两人身上。在这静谧而美丽的夜晚,这凌如玉树的两个人,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芷兰花在他们的身边轻轻摇曳……映着暗蓝的夜幕,看上去是那样的安然、和谐……
芷兰花在身边轻轻地摇曳……蓦然之间,一种莫名酸楚的痛感,竟是自我的心头缓缓升起,是在哪里,我曾依稀见过,这样美好的一幅画面呢?
只听林宁道:“今日再与姑娘相逢,却没有想到……姑娘本是聪明人,是非成败,难道还要林某出言点破么……” 他看了一眼那垂首不语的黑纱女子,似有些不忍之意,便没有再说下去。
那黑纱女郎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情之所钟,如之奈何?”语意之中,颇多怅惘之意。
林宁衣袖一拂,向后退出两步,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动手罢。”
休道是我,便是那黑纱女郎也是吃了一惊,明若朗星的眸子之中,射出两道惊疑的神色来,脱口道:“你……你怎知……”
林宁苦笑道:“你虽是应我之邀上得峰顶,身上却暗藏‘碧烟尘’。你虽刻意收敛了法力,但仍然难以掩盖‘碧烟尘’天生的宝气。放眼三界之中,唯有这件出自兜率宫中的宝物,才能抗拒道祖布下的‘绝仙界’……起先冥夜来时,我便有些疑心了,如今你……你若不是为了前来夺取清净宝珠,却是为何?”
他挺直身子,语气虽然平和,直视那黑纱女郎的眼神之中,却隐有凛然之意,缓缓道:“姑娘法力高强,林某自然是一清二楚。可是姑娘也请再三思量,我九嶷神庙弟子,若都是浪得虚名之辈,只怕守护九嶷百族之责,也不过是一番空口白话罢了。”
那黑纱女郎明亮的两道眸光,缓缓在林宁面上扫视而过。林宁泰然与之对视,只是再也不发一言。然而那两道充满了宁静和智慧的眸光,在我看来,却是似曾相识。
一时之间,连那月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一瞥之下,只见那黑纱女郎垂下的双手紧紧相握,指缝间陡有碧光闪动,显然掌心中隐藏着一件极为厉害的法宝。
林宁灰色的袖袂,在九嶷的夜风中飘动不已,一如山间最温柔的那抹晨霭。
黑纱女郎掌中碧光亮了一亮,终于黯淡下来。
只听她长叹一声,说道:“罢了……林兄,你我相交之情,永铭于心……我终是不能与你为敌……”
她身形陡然一转,凌空腾起,身姿轻盈娇软,有如烟雾一般,果然是能够自如施展法力。
林宁仰起头来,扬声道:“姑娘,林某还是有一言相劝——谋事虽是在人,成事却只在天啊……”
黑纱女郎于半空中回过头来,山风过处,她身上黑色的绡纱层层临风飘飞,其曼妙飘缈的风姿,竟有仙子出尘之韵。
但闻她幽幽应道:“情之所钟,如之奈何?”竟还是先前回答林宁的那两句话语。然而其中暗含的那种忧伤叹惋之意,却显得更是浓了。
明月之下,但见她飘然飞远,直到终于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宁伫立良久,这才缓缓转过身子,一掀长袍前摆,在廊椅之上坐了下来,淡淡道:“是白姑娘么?站着累了,不如也坐下来罢。”
我吃了一惊,从柱后转了出来,在他身边坐下。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种因诗而起的怅然之感,却在心头久久萦绕不去。嗫嚅了半晌,我终于找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其实愚蠢的理由:“我……一个人睡不着,我来找……迦儿姑娘说话……”说到迦儿二字之时,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想听听他对这蛇妖之事作何辩解。
林宁看我一眼,说道:“方才你不是都看见了么?迦儿她是修道的蛇妖,因为道行不够,到了夜晚便不能保持人形。白姑娘虽非常人,但恐怕还是有些看不惯她的真身。”
我倒吃了一惊,不想他这么坦然便说了出来,忍不住问道:“可是白天看她的样子……并不象是世间传说之中的妖怪啊……再说九嶷神庙这道家圣地,不是说向来只有凡人才能入宗么?何以允许迦儿在此呢?”
林宁凝视着我的眼睛,答道:“迦儿刚刚得道之时,曾爱上了一个凡间男子。两人来往之中,她却无意间暴露了行藏,差点被那男子请来的道士诛杀。我恰从那里经过,见她道行虽浅,但心性良善,对那男子竟是真心相恋,又从来没有害过人。此便出手救下了她,她自愿要留在我身边学道,这才留在了九嶷神庙,实则并非真正的入室弟子。
她虽是妖身,不过是形态有异罢了,其善良温柔之处,与人又有何差别?更是没有一般妖类的煞气邪态……”
他微微一笑,道:“白姑娘,依我看来,只怕你也不是常人罢?”
我心头又是大大地一跳,腾地站起身来,惊道:“你……你……”
林宁神色如常,眼望我慢慢说道:“你身为弱质女子,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九嶷,便是普通只怕也要变得不普通起来,更何况姑娘你……我们九嶷山灵气充沛,精灵极多,除了那些能修成人形的精怪之外,因树木阴寒郁沉、枝叶积腐之气而生出的魑魅魍魉,也是为数不少,平时多散游在偏僻的山林之中。虽然它们是低等的精怪,根本不懂得任何法术,但阴气相侵,常人若是遇见,身体是必然受损。当地山民来神庙祭拜,事先都要佩戴我等神庙中人赠送的灵符,有灵符上灵光的保护,方能使那些精灵不敢近前,保得路上平安。可是姑娘你一路行来,穿越如此之多的山林,除了遇上相柳遗那毒物相害之外,却并无其他妖灵搔扰……而相柳遗……本来亦并非我山中之物……
白姑娘,林宁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这三界之中,具先天之能,所到之处百邪辟易,而不受妖气侵扰之人,非神即仙。难道你还能说,你只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子么?”
我见他将话已说到这步田地,心里一横,当下开口说道:“大司命,实不相瞒,家父乃是三界之中,大有地位之人。最近却突遭横祸,元神好端端地被人摄去,不知所踪……我忧心如焚,遍访三界故旧,也曾四处寻找,终是不知家父元神的下落。”说到这里,心中一阵酸楚,喉咙也不禁哽住了。
林宁蹙起眉头,说道:“元神既失,若不是被人收去,定是归属冥府。你们可去冥府察探过么?对了,三界都归天庭拘管,你父亲既有如此地位,为何天庭那些神仙们竟会坐视不理?”
我定了定神,含泪抬起头来,恳切说道:“此事蹊跷,又事涉重大,故我们并不敢冒然将此事外泄……家父非同常人,便是死后魂灵也不归属冥府,也是无从察访。后来闻道说贵山之中,有擅招魂奇术之人,白莹盼着他或许能施展法力,召回家父魂魄。因之不远千里前来探访,只盼着我一片诚心,能够打动他助我寻父。
但久已听说九嶷地界神妖混杂,我是外来之人,又不明底细,若是冒然亮出身份,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探知,反不利于寻访那人。所以才隐瞒形迹,并非有意相欺,还望大司命见谅。”
父王失去元神之事,当时只有龙宫中人及朝臣在场。虽兹事重大,但时值龙族多事之秋,又有三海在旁虎视眈眈,为了安定海域,当时我确是下了严令,在我未寻访回父王元神之前,不准在场众人向外界有丝毫透露,否则定要处以极刑。故此虽是闹得天翻地覆,外界却鲜有人知。
林宁听到“招魂奇术”四字之时,明显地一怔,两道清澈的目光转了两转,落到了我的脸上。他屈起三指,轻轻地在旁边栏干上磕了磕,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原来如此,九嶷族中,确有一人,极擅招魂之术,只是他……”
我陡闻此言,顿时喜出望外,急不可耐地问道:“他在哪里?大司命,求你快告诉我啊!”
林宁看我一眼,似是难以启齿一般,缓缓说道:“此人……此人是九嶷旧族中人,确是极擅此术。然而他心术不正,为害四方,早已在三年之前,便已被家师亲手诛杀……”
仿佛有轻微的“崩”的一声,是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猛然间竟是断了……一切都变成了空白,语言也不复再有任何意义。我呆呆地望着他微带歉疚的脸,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被诛杀?此人已不在人世了?那招魂之事……我的父王……
我突然想起一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问道:“那他可还有传人?似这等奇术,不可能就此湮没于尘世之中啊!”
林宁叹了一口气,道:“白姑娘……”他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那脸上神情,却是写得明明白白:那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传人啊……
好容易积起来的一点希望,如风中微弱的烛火,只是闪了两闪,噗地一声便灭得干干净净。我的心……我的心痛得几乎流出血来……父王……林宁的声音焦急地叫了我两声,但我此时心碎如裂,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无尽的绝望痛楚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一点火光闪了一下:“不能招魂便不招魂罢,不见得那个人死了,我就找不回我的父王!那人既是九嶷旧族,自然在此生活了多年。就算他没有正式授徒,但总是会在九嶷留下一丝痕迹罢。我便耐下心来,慢慢寻找,也不见得就寻不着招魂的法子!”
决心一定,我便强自镇定下神来,低声道:“大司命,九嶷奇人无数,也不见得只有一个他……我不难过,我不会难过……我一定会救回我父亲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有着发自内心的坚定,也不知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对自己说话。
林宁没有说话,我虽是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得到他的两道目光,一直是温柔而怜爱地落在我的身上。
沉默了片刻,林宁忽然说道:“我……我是没有父母的,也不知自己的来历。听说大祭司——我的师父,他发现我的时候,我便是被丢在这九嶷的舜源峰下,一处山间草地之上。听说当时我睡得正酣,身边还有两只老虎在打转儿……也不知是被父母刻意地丢弃了,还是被猛虎从山下衔来的……师父收养了我,教我修真的法术咒语。或许是前生的善缘罢,我学起道术来进步十分神速,没有几年便超过了同辈中人。长大后我顺理成章地做了祭司,前年师父仙逝,大家便推举我为神庙宗主,号为大司命……
我从小在这神庙之中长大,庙中所有的祭司,都是出自于一个教派,说起来都是师门的伯叔兄弟。大家虽然和气,到底身为修道之人,性情都是淡泊得很……有时候看见前来进香的信民,人也好、妖也好,都是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别的祭司,虽然是在庙中修道,毕竟还有亲人前来探望,唯有我……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我自己……就是自己在天地之间唯一证明存在的痕迹,有时候我甚至想,好象上苍让我来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在九嶷做祭司的…… ”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虽然是一贯的恬淡,眼底却有着掩藏不住的哀伤:“白姑娘,你的心情,我是了解的……如果在这世上,也有一个对我来说这么重要的人不见了,我会跟你一样,不顾一切的去寻找他;若是找着了,我会把他看作自己的生命一般珍贵,好好地保护他……倾尽我所有的力量,让他这一辈子,都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只有芷兰幽幽的香气,在月色中久久不散。
还是我开口打破了沉默:“这芷兰花很难得开放一次的,是么?”
林宁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芷兰那小巧清丽的花朵,淡淡道:“是啊,它要长到四十年才会开一次花,花期却只有短短六天。平时侍候起来也十分麻烦,每天要分时辰浇六次水,时辰不同,水量也不尽相同。水太多太少都是不行,很是难养。他们哪里有这个耐心?所以除非是我不在庙中,否则都是亲自动手浇灌。”
我心头茫然,随口说道:“既然难养,又只有六天的花期,不养就是了。世上兰花品种多了,也未必不如这种芷兰,又何必定要养它呢?”
林宁笑了,提起一旁放着的灯笼,旋开盖子,噗地一声吹灭了残烛的余光。我抬头望望天空,只见天际开始有了微微的青色,如水的月华泻了下来,风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停了,四周一片静谧。
林宁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躲开。但看他神色,却并无男女猥亵之意,反倒是多有怜爱之情,仿佛只当我是个小孩子一般。
他这个细微的动作,突然让我想起了我那生死未知的父王。他也是喜欢用他那宽厚的大手,那样爱怜地抚过我小小的丫形龙角。我鼻子一酸,倒是险些掉下泪来。
林宁温柔的神情之中,悄然掠过一抹怅惘,只听他说道:“天地万物,生老病死、繁茂枯荣都是自然不过,不管是活过千年万年,甚或只有短短六天,哪有不灭之理?芷兰虽然娇弱难养,花期又短,可是你看它多美……看到它的时候,总让人想起生命的短暂与美好,也就分外地懂得珍惜……”
我的睡意却渐渐上来了,眼皮发涩,身子好象也在软了下去。不知自己嘟囔了几句什么,身子一歪,似是倒在一个十分温暖的物件上面,只觉舒适之极。在我的耳边,仿佛是从藏得一个极深的地方里面,隐隐传来一阵轻微的、然而平稳的跳动声……一下、一下、又一下……熟悉的青草香气,慢慢地散发出来,渐渐取代了芷兰的幽香,萦绕在我的鼻端……那种淡淡的好闻的味儿,让我紧绷着的心也随之慢慢松弛下来……
迷迷糊糊之间,我似乎看到父王正在向我微笑着、敖宁表哥还是那样英姿勃发、还有坐着云车之上的、风流倜傥的三郎……母亲、严素秋、负相的影子,都在眼前一晃而过……我潜意识里挣扎着,想要让自己清醒起来……可是我真的是太累了,什么四海五岳、三界众生,什么龙神龙子、水族纷争,我什么都不想管,我只想这么舒舒服服的、没有无尽的担忧、没有时刻的警惕、没有悲伤、没有哀愁、乖乖的、单纯地睡下去……
恍惚一只温暖的手掌抚过我的头发,迟疑了片刻,又把几根乱了的发丝理到我的耳后。掌缘略带厚茧的肌肤,轻轻擦过我的耳垂。那种朴实而温暖的感觉,让我更是想睡得紧。
只听他在耳边轻声叫我:“白姑娘……白……莹儿?唉呀,这孩子也真是……这样子……她倒也睡得着……”
本能地,我将自己偎得更深了一些,也在那一瞬间,我彻底地坠入了黑甜梦乡。
白狐绯绯
我是被一阵饭菜的香气弄醒的,睁开眼睛看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放在床边的桌上的那只木质方托盘,盘里四碟小菜,山笋豆皮、香菇白菜,都是浅浅的蓝瓷碟子盛着,看上去越觉得清爽可口。旁边放着一只蓝瓷大碗,里面满满盛着雪白的米饭。另有一只细竹篾浅口篓子,油纸包敞开了一半儿,露出里面焦香金黄的一只烧鸡。
那诱人的饭菜香气,便是由此传来。
我使劲地嗅了几嗅,也觉得腹中有些饿了。猛然醒悟过来,只依稀记得昨日与林宁在在廊下看花,后来不觉睡了过去,其他的记不清了,此时却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客舍之中,粗布蓝花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温暖而舒适,带着干净的麦秸香气。
几缕柔和的阳光透过窗纸,射到床前地上。我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起床做事了罢?父王他……一想到父王,我一个激灵,立马就想从床上坐了起来。忽听“滋滋”两声轻响,却是有谁在门上抓了抓。但那声音极轻,不象是有意来引起我的注意,倒似在试探一般。
我灵机一动,连忙闭上眼睛。却又悄悄地睁开一道细缝,向那门口看去。
门扇无声地被缓缓推了开去,阳光下一道影子投在地上,被拉得老细老长,也看不出是谁在那里。
白影一闪,有谁悄没声地走进门来。是迦儿么?还是……林宁?不知为何,想到林宁,我的脸上隐然一热。
我眯缝着眼睛,悄悄向门口看了过去,却是吃了一惊——那是……那是一只小白狐?九尾灵狐?
这身形轻灵的小东西,通身长满了雪白的长毛,丰厚华美,纤毫毕现,看上去煞是美丽。尖秀的小脸上,那一对眼珠是极通透的蓝,滴溜溜四下里转动的时候,仿佛两颗晶莹的小小珠儿,随时都仿佛要滴落下来。然而真正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九条蓬松的大尾巴,它们神气地竖在它的尾端,微微摇动的样子,远远望去,象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大羽扇。
它非常熟练(简直是熟极而流)的,一条毛茸茸的小腿儿轻轻向后一踢,后爪的肉垫正好按在门扇背上,只是微一用力,那门扇就恰如其分地合上门框!既没有半开半合,也没有因用力过猛而导致“啪”地一声响动。总之那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令人叫绝。
它那双聪明的眼珠四处扫视了一下,四爪一蹬,过于敏捷地跳上方桌,先向“睡”在床上的我望了一眼,似是有些不够放心,尖翘的小嘴一张,“呵”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团白雾来,飘然笼罩在我的脸上。
我先前见它身具异相,竟有九条狐尾,自然不敢大意,早就全神戒备。我早就听说过,九尾灵狐出自于昆仑仙界的青丘之国,生下来便有法力,加上九尾之助,修炼时更能吸入日月精华,故此多半都能修成大道,从而晋升天狐,名列仙班。
眼前这小狐看样子虽然尚是幼兽,但九尾灵狐并非凡物,即使幼小之时,也要大大胜过其他妖类。当下真气暗传,将那股迷人心智的妖雾化解开去,却仍是一动不动,作出一副昏睡过去的模样。
它似乎是放心下来,当下装模作样地在桌边踱了几步,还偷空瞄了一眼挂在不远处墙上的镜子,又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前爪,搔了搔头顶一簇小白毛——只因从这个角度,能在那镜中看到自己的全貌。突然,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准确无误地叼起烧鸡,随即一个漂亮的转身,九条大尾巴高高飘起,如一面白帆也似,带着它快速降落在平稳的地上。
想跑?
我掀开被子,一跃而起,也以迅雷不及小狐掩鸡之势,飞身而出,一只手已是将烧鸡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那只小白狐大吃一惊,但回过头来一看是我,便从鼻子里“哧”了一声,意态极为不屑。小嘴一张,向我竟喷出一团火来!
那火焰只在巴掌大小,焰呈青红之色,中间却是明亮的金黄色!狐火!看不出这小东西,小小年纪竟然已炼成了狐火!可惜身为神龙的我,本属阳炎之体,这小小的狐火却奈我不得。根本不须使用法术,我只是一张口,竟将狐火尽数吞入口中,咽了下去!
小白狐吓得“吱吱”大叫,转身欲跑,毕竟还是舍不得那只香喷喷的烧鸡,还企图从我掌下拖走。我童心大起,一把抓住烧鸡不放,小白狐大急之下,双只前爪也死死抓住烧鸡另外一只大腿,拼命往后拉扯。
我们俩用尽全力,都死不放手。
可怜那只烧鸡,又能有多强韧度?只听“嘶”地一声,正用力之间,那鸡肉当中被撕成了两半。陡然失重之下,我不禁“啊哟“一声,只听小白狐也吱地一声尖叫,我们两个一起摔到了地上。
忽听门外有人柔声叫道:“腓腓!腓腓!小东西又跑哪里去了?”却是林宁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化作一道白光,“嗖”地一声,要多快有多快地躲回了被窝里,临了还没忘在小白狐厚密的长毛上蹭了蹭手上的鸡油。小白狐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小眼珠四下转动,却不知如何是好。
吱呀一声,却是迦儿推开门扇,张了一张,“呀”了一声,轻声道:“大司命!白姑娘还没睡醒呢!不过绯绯倒真的在这里!唉呀,它又犯老毛病了,看把给白姑娘准备好的烧鸡也弄到地上去了!”
我从眼缝中偷偷向外看去,只见那小白狐吱地一声,一溜小跑奔到门口,纵身跳入林宁怀中,拼命地往他怀中钻去。只余九条尾巴在外面摇来摇去,甚是滑稽,看样子是在撒娇。
林宁抱起小白狐,心疼地嗔怪道:“你干嘛呢?天天就惦着吃鸡,这么早起来也不知道吸取日月精华修炼功力,跑客人这里偷鸡来啦!看你,哎呀,全身都是鸡油,还摔得灰头土脸的!”
我咬着被角,忍不住窃笑起来。
突然之间,我好羡慕这只小白狐,它还能在林宁面前尽情撒娇。可是我,自父王失踪之后,自我决意挑起东海的重担之时,我是再也不能……不能撒娇了。
直到我梳洗完毕,神清气爽地站在林宁面前时,他怀中那只小白狐还是气恨恨地瞪着我,显然是余怒未消。
天色已是过午,林宁站在神庙的大门之外,旁边随侍的仍是那柔顺妩媚的迦儿。清晨的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辉,看上去有如神界中人一般,却另有一种神人所不具备的清逸之气。
他不知我俩之间的过节,宠爱地拍拍怀中小白狐的头,道:“它叫绯绯,别看它样子古怪,可是一种很稀有的灵兽呢。不知道为什么独自来到了这山中,可能是没有妈妈的庇护,大兽都敢去欺负它。我有一次采药的时候,见它在崖下躲雨,还被几只猴子追打,看着实在可怜,便带了回来。它很乖、很听话,绯绯,问姐姐好。”
我知道上古有种神兽,叫做腓,模样似狸,养之可以令人精神愉悦。看来他是以此作为这小白狐的名字了,不过看它先前调皮的模样,以及迦儿听到“它很乖、很听话”时的神情,我估计只有林宁一个人觉得它样样都好。
绯绯怯怯地从他的衣襟里探出头来,看了看他,终于对着我摇了摇尾巴,那模样如同一只凡人的小狗一般。林宁眼里的怜惜之色更浓了,然而他却没有看见绯绯重新缩回他衣襟之中时,那狠狠瞪我的一眼——这小家伙对于揩油之耻倒是铭记于心了。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娇声叫道:“林宁哥哥!林宁哥哥!”那声音本就清脆,这几声叫出来,听在耳中,便同金铃摇动一般。
绯绯一听她的声音,乐得从林宁怀中挣脱下来,一跃而起,箭一般地直向台阶下面射去。
远远只见一个黑衣女子,急急地踏着神庙前层层石阶,向这边奔了过来。她脚步轻盈矫捷,如山中奔跑的小鹿。绯绯如雪团一样奔到了她的脚下,乐不可支地用力一跃,跳入了那女子的怀抱之中。
林宁“啊”了一声,声音中满是喜悦,说道:“妩青回来了!她是我们的少司命,主掌医药治病之事,也是我们神庙之中,唯一的一位女祭司。”
那女子怀中抱着绯绯,却是来得极快,不多时便已奔到了我们的面前,双颊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叫道:“林宁哥哥!”
看惯了天界的仙子,这人间的女祭司在我的眼中,确实是说不上有多么美绝人寰,但无疑还算得上一个美女: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山间飞瀑一般,在肩后披拂而下,用一条镶有七宝的发带紧紧勒住。身上是象征祭司地位的一件样式简单的黑色长袍,系着藕色带子,因为身材纤瘦,更显得长袍内空空荡荡,似无一物。
袍子下摆,露出一双欺雪赛霜的纤足,秀气的足踝上套着一双金环,但竟然没有着鞋袜!映着袍子的玄黑,那两弯纤足越是皎若新月。
给我印象最深的,只有她那一双灵动的眸子,仿佛汲取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映出如水的波光,还闪耀着几分不羁的野性。
她终于发现了我,惊疑地望了我一眼,问道:“林宁哥哥,她是谁?”
林宁微笑着看了我一眼,道:“一位……朋友。”
我心中一暖:对他来说,我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竟已不再只是一位客人,而已算得是他的朋友了么?
他又转向我,说道:“这是少司命妩青。”我向她点了点头,但那高傲的女子只是敷衍地对我点了点头,一把便拉住了林宁的胳膊:“林宁哥哥,这次下山真是有趣,我在山上看到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啊……”
林宁歉然一笑,我知趣地向他点点头,走向一边。妩青的声音,仍如金铃声响一般,从身后传了回来:“林宁哥哥,那个小银铃铛真是可爱,你下次跟我一起去,买给我嘛,好不好……”
不知走了多远,蓦然抬起头来,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昨夜歇息的客舍之中。
我默默地在床沿边坐了下来,手扶在床栏之上,然而有一种莫名的胀痛之感,让我完全无法轻松下来。
父王……究竟该怎样寻回我的父王?我平生少经大事,年轻历浅,心中毫无任何头绪,更谈不上运筹之术。
还有林宁……这陌生而熟悉的男子,九嶷至高无上的大司命,虽是初识,不知为何,却让我油然而生一种依恋与亲切的情感。若得他的帮助,自然是好……可是那神秘的黑纱女郎,还有这与他显然情感亲密的少司命……
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在我的心头缓缓蔓延开来。若是三郎他能在我的身边……可是这是东海皇嗣之争,三郎虽名为我的未婚夫婿,却毕竟是华岳少君,他也不便插手其中……
猛然之间,我心头暗暗一惊!三郎!自我见着林宁,得入九嶷神庙以来,整整一日的光阴,我的心中,竟然从来不曾浮起他的影子!
龙宫初次相遇,他当众郑重求婚,给予当时处境困窘的我以多大的信心;夺嗣之时,又是他不离不弃,才使得东海众人不得不对我有所顾忌;性命交关之时,他对我所说的话语,我更是一直深深刻在心中:“十七,你听见了么?只要你今天安然无恙,那么整座华岳的一草一木,包括我金虹三郎的性命在内,我都送给你,这些都是你的!难道……难道这还不够吗?”
这样热烈而无私的情感,我自然是感动、甚至欣悦的……可是,三郎啊,你浩渺如海的深情,生死相许的心意,当真是付给了我么——这个与你见面不过三次、相处仅有一日的陌生的东海十七龙女……莫非不是为了,那颗被深压在你华美雍容外表下的、孤傲不羁的心么?
如果……如果今世的我,再也没有秋水姬当年对爱的那种决裂与刚烈;如果今世的我,甘愿化作这温柔而沉默的平凡女子;如果到了最后,你终于发现了我与秋水姬、与你母亲阿紫的不同……我还会不会是三郎你一直深深爱着的、那个孤傲而倔强的传奇女子呢?
门口忽有白影一闪,我立刻感应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妖气——有妖来了么?我迅速站起身来,疾速掠到了门后阴暗之处。神龙气息天性比较收敛,寻常妖怪只怕也是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罢?
一道熟悉的白影“嗖”地一声冲了进来,旋即以极快的速度钻入了我的床底!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两只骨碌碌转动着的淘气的眼珠,让我顿时看清了它的面目——是绯绯!
它跑这里来干什么?我有些惊讶,立意要瞧瞧这小家伙打的什么鬼主意。许是我藏得极好,而以它的修为,也察觉不到我的气息之故——过了一会儿,绯绯终于小心地从床底伸出头来,向四周望了望,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它这一出来,倒把我吓了一大跳!这可爱的小九尾狐,居然已经不再是当初那华美动人的模样儿,只见它身上东一块西一块占满了湿泥,雪白丰厚的长毛打了好多肮脏的泥结,胡乱地纠缠在一起,有些长毛的梢上还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流着土黄色的泥水。真是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哪里还有半分灵狐的模样儿?
但瞧绯绯自己倒没有半分惭愧之意,它挥动着九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小爪在地上猛地一蹬,居然跃到了我的床上!
它甫一落定,可怜我那张整洁馨香的小床就倒了大霉,干干净净的印花床单上立刻便是泥水狼藉。它看看四周,似是意犹未尽,甚至将身子一倒,居然在床单上尽情地打了几个滚儿,大大扩展了受灾面积。但它的身上倒真是干净了许多。
我正气得牙根痒痒,它却眼珠一转,望到了置于床头之处、一只幸免于难的雪白的芦花枕头,立刻一个“虎扑”跃到枕上,正待作打滚之势,却又停住,歪着脑袋想了一想。
我长舒一口气,本来以为这家伙良心发现,打算就此收篷,不想它突然举起爪子,呲着两颗雪白的小牙,“笑”了一“笑”。
它这阴险的一“笑”,我便发觉大事不好!原来先前我只顾看它一身泥水淋漓的长毛,居然忽略了这小家伙的爪子!它的爪子上油油腻腻,爪间还残留着许多丝丝拉拉的筋肉,看上去相当恶心。从那飘到我鼻端来的残余味道分析,这应该正是某来历不明烤鸡的油脂!难道……
一念未已,只见绯绯小爪一挥,极其用力地、郑重其事地在我的枕头上摁下了一个油爪印!细观那爪印之形,不仅有梅花五瓣神韵,且多了几分圆润丰厚之意。
原来这小家伙尚记恨我在它毛上擦油之耻,特来报复!纵然是我不会再在这张床上睡觉,但看见这该死的小白狐一副大作完毕盖章赏鉴的得意样儿,我也仍然是怒从中来,也顾不得自己尚在隐身,大叫一声:“绯绯!”
绯绯一闻我的声音,顿时吓得浑身一颤, “吱溜”一声抱头鼠窜,飞也似地钻出门去,想要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我一看惨不忍睹的床铺,哪里还会放过这罪魁祸首?当下也顾不得收拾行装,随后追出门去!
绯绯吓得尖声大叫,慌不择路之下,“扑通”一声,力道之猛差点把迎面而来的迦儿撞倒!迦儿痛得叫了一声,裙下青金相间的蛇尾的尾尖微微晃现,随即又收回裙中。我只作不见,一气追下山去。
不想这小白狐道行虽浅,逃命速度却着实不错,它在前连跳带纵,跃溪穿林,疾若一道白色闪电!此时我们已奔下舜源峰去,那结界之力早就不能束缚我的法力了。我待要驾云追赶,它却尽拣林茂树密之处乱钻,害得我只好跟它比试脚力。
我们一追一逃,绯绯渐渐气力不支,不时回头吱吱乱叫,指望着林宁或是妩青现身救它。可惜的是我们先前一路遇上无数神庙中人,却恰恰没有他们二人。而那些人只道我们追赶戏耍,尚在带笑观看。此时深入山林,更是无人前来搭救了。
穿过一片密林,暮色已完全笼罩下来,四周景象已有些模糊了。绯绯用力钻过最后一丛灌木之间的缝隙,前面透出隐隐的亮光。它心慌之下,猛然向前一跃!只听“扑通”一声,伴随着数声惨叫,清凉的水花溅了几点到我的身上来——原来这灌木丛外却是一个小潭,约有半亩见方,潭水碧深,却是山泉汇集而成,那亮光想必便是闪动的水光了。
我听见倒霉的绯绯在潭中大声哀嚎,一边扑腾着水花,一边发出凡人杀猪时常常听得到的那种惨叫之声,哪里还有半分九尾灵狐的高贵之态?原来这小白狐竟是不会游泳的!
我纵是满腹怒火,但还是忍不住扑噗一笑。正待要跃下潭去救它起来,忽见潭中浪花涌起,一阵腥风涌来,一道晶状白光自水中射出,顷刻间绕了几绕,早将小白狐死死缠住!
小白狐一边拼命挣扎,一边自口中呵出白气,那物却浑然不惧,白光越收越紧,那小白狐绯绯渐渐失力,眼看将被拖入水底。
我手腕一动,感觉到望鱼剑在腰间跃跃欲试。心念一动,当即默念剑诀,望鱼剑“刷”地一声轻响,化作一道青光,已是悄然射入潭水之中。
陡然眼前白光一闪,急急丢开小狐,伴随着一声惨厉长嚎,猛地钻入了潭中!潭中浮起缕缕血水,那小白狐绯绯却如蒙大赦,拼命向潭边游来,湿淋淋地窜上石岸,正待落荒而逃,忽然打了个寒战,转身便向灌木丛中用力钻入!
我一个箭步上前,手掌一抻,已将这小家伙揽入掌中!我手在它头上轻轻一抚,一道柔和的青光闪过,我与绯绯顿时都隐去了身形。这小白狐初时被我揽住之时,吓得连踢带跳,此时大约觉出我并无恶意,便也乖乖地不出一声。
青光无声射回,我重又将望鱼剑藏于腰中,抱紧绯绯,避于一旁。
水花声响,潭水涌动,波心之处蓦然现出一个灰白色的蛇状怪物来,前半截身躯有如水桶粗细,到了尾部却细如人臂一般,头上犹自生有两只恶形恶状的灰角——蛟?白特蛟?
白特蛟也属蛟族分支,然而在蛟族中却是地位最低,因为其本性狠毒卑鄙,也多被其
他水族所不齿。它们常在水边潜伏,伺机便拖水边的人或牲畜下水吃掉。
据说有人曾亲眼看见小孩子牵着马在洛水边上洗刷,有一物如白练带,颜色光晶,在小孩子脖颈处绕了几圈,那孩子便落水而死。凡有水湾泊之处,都有白特蛟的存在。人在水中游泳或因洗马而落水死者,也多为白特蛟之所为。
忽见不远之处的水中,有一道红雾袅袅升起。红雾乍敛还散,水波之中,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妙龄女子来。
她一身火红罗裙,裹紧曼妙的身姿,颇有几分动人姿色。眉心一点红痣,映着如雪肌肤,更是显得十分妖异。山风徐来,我的鼻端闻到了她身上浓艳的脂粉香气,但那种令人窒息的香气之中,却还有一种我所熟悉的淡淡的水腥气——水妖?
我努力想要自她的印堂颜色,来辨认她究系何妖。但她眉心那点红痣异常妖娆,闪动着剌眼的红光,每次我想要辨认之时,那红光便剌得我眼睛有些发花。
她似乎发觉有人在侧伺探,飞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但我自暗练驭水诀的密要之后,又得到萼绿华的指点,法力大有增强。虽然说不上是惊世骇俗,隐住身形这种法术,倒还是用来得心应手。莫说她这种级别不高的水妖,只怕是大罗金仙前来,也未必能发现我隐在此处。
她满面狐疑之色,但确实不见人影,当下便轻轻拍了拍手儿,俯身向水中低声唤道:“白特儿!白特儿!”
但见深水里那粗大的身躯摆了一摆,一道白光射出,光亮如绸,围着她转了两圈,缠绕在她脖子之上。那女子便有些坐立不稳,竟似要被那白光拖入水中一般,她一边以玉足力踏那灰白身躯,一边笑骂道:“死鬼!你只记挂着拖人畜入水中享用,竟连老娘也不放过么?当心主人要了你这条小命!”
如听懂她话一般,那白尾一摆,便不再来扯拉。白光闪了一闪,顷刻间化作一个身着灰白衣衫的男子,出现在那女子面前。他的身体自腰身以下,都是沉在水中。但水质清澈,我虽是隔得远了,也仍可以看出,他沉入水中的那条滑滑腻腻的灰白色长尾,还在水中轻轻摆动。尾端之处,隐然可见其上有一道尺许长的伤口,透出缕缕血丝。这自然便是我方才的杰作了。
红衣女子眼尖,也将那伤看在眼里,当下娇声笑道:“白特儿,看来你真是在海里呆得久了,如今在这深山的潭水中倒是栽了跟头,这却是伤在何人手下哪?”
那被唤作白特儿的男子面容阴沉,嘴巴阔大,眼睛略有些鼓出来,样子甚是丑陋。他阴□:“不过是只不成器的小九尾狐罢啦,我本想吸了它那些许真元,却不料受人偷袭,那人跑得倒快,候我从水中出来,早看不到他的影儿啦……说起来还是因为你办事不力,主人令我前来问你,你来他身边时间也不算短了罢,如何事情没有半分进展?你不是真的迷恋上了那个男人,竟忘了主人的指令了罢?”
那名为阿会的女子闻言,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说道:“他自上次受伤回来,时时在洞府呆坐,哪里还有心情去夺取那物?对我也不象往时那般迷恋,真是无趣得紧。
你回去禀告主人,我可不愿再在这鬼地方呆下去了,横竖他现在对我也不再动心,便让我还回墨池去罢?”
白特儿怪笑一声,道:“这里山明水秀,咱们水族哪个不爱?你们一族人偏不喜欢,倒爱住在那些个污水池里,也当真叫人想不明白。难道是天生的贱命?”
阿会恼了,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叱道:“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们白特一族又是好了不得的阿物儿么?”
白特儿又是一声怪笑,倨然道:“眼下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阿物儿,不过主人已答允我,若是我办成这件大事,会与我封官称号,到时那些所谓水族名门,倒还不见得会看在我的眼中呢!”
他眼中凶光一闪,道:“闲话少说,你先回洞中去罢。时时监视他的动向,也别忘了自己的任务。主人虽是好性儿,你若不肯卖力,只怕也落不下什么好果子吃!”
阿会似乎对那个什么主人十分忌惮,只是撅了撅嘴,不再多言,当即化作一团红雾,又渐渐消散了。那白特儿望着她消失,冷笑一声,当即也化作白光,钻入水中去了。
我悄然出来,小心地向四周探望一番,确定再无妖物存在,这才抱着绯绯,向舜源峰上走去。
空山幽静,偶有猿猴自远处树枝上一荡而过,发出几声短促的尖叫声。忽听不远处的山崖之下,似乎有人在轻轻叹息一声,那声音却依稀有几分熟悉。
我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忽见那面爬满藤蔓的山崖之下,隐隐似是有一处洞穴。还没来得及细看,我眼前突然一花,但见宝气毫光四处散射,赫然出现了一座晶光灿然的玲珑楼阁。
远远看去,只见那里云雾缭绕,隐隐现出亭台无数,画楼幽然。树木花荫之间,有奇葩琪草点缀其中,还有三三两两的锦衣美人,在庭院之中翩然出入。若是凡人到此,或许还会怀疑自己步入了仙境之中。
飞龙在天
仙境?然而定晴一看,我却发现那腾腾而起的宝气霞光背后,有黑沉沉的妖气正在上升,看来不过是妖法幻出的仙境罢了。
华美的琼楼之前,突然出现了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正是那身着红罗衣裙的妖媚女子,另一个身着紫衣,样子也生得十分妖娆,显然也是妖类。此时这二人撒娇发嗲,却是紧紧扯住一个蓝衣少年的袖子,定要拉他进那门里去坐。
那少年身背一只竹篓,粗布衣裳,看来也是寻常凡人的模样。他急得满面通红,又不好挣脱,只是说道:“二位姑娘,在下是来山中访求一位故友的,因天黑不慎迷路,二位肯指点道路便是了,也不用这般客气。”
那红衣女子嗲声嗲气道:“小相公你才是客气呢,奴家主人居住此处,向来最是好客,现在客人您打我家门前经过,怎能不入内坐坐?岂不是叫主人怪奴家姐妹不知礼数?”
那紫衣女子也撒娇道:“小相公,你就进去坐坐何妨?我家有绝精细的香茶,极细糯的点心,这山路长着呢,你不吃饱喝足,怎好继续赶路?”
那少年无奈之下,只得道:“二位姑娘既是如此盛情,在下便进去坐坐,只是请姑娘放手,这样看来大失体统。”
二女对视一笑,娇声道:“小相公请!”
少年掸掸袖子,当下便要随二女进去。我大吃一惊,也顾不得许多,便待飞身前去拉他回来。
那红衣女子阿会,此时我早看出她乃是一条鲙鱼精,看来修为还甚是不浅。鲙鱼样子象是鳢鱼,身上长着红色斑纹,一般大的有一尺多长。淮南江北一带,这种鱼数量极多,它们大多生活在污泥池中,有时一群鱼多达几百条。
它们生具法力,夜间往往从水里出来,在陆地上四处行走,经过的地方有湿泥的痕迹。它经常兴妖作怪,善制造幻觉,并能扭转人的面目,使人手足方向扭转,也能化为美女迷惑凡人,常人多不敢侵犯。有的心术不正的凡人还备好畜礼,前去祷告祭祀这种鱼,附近田里的庄稼就会产量倍增。但必须隐瞒自己的姓名租种土地,三年以后舍弃土地离开,才能免遭此鱼祸害。
至于那紫衣女子,虽然我辨认得出她也是水族,但在我法眼看来,她的原形甚是奇特,似乎却不象是寻常鱼类。
此时我虽不知这二妖为何要引那少年入室,却也知绝计没安好心。
忽听一声娇叱凌空传来:“妖孽受死!”随即但见夜空中一道金光闪过,二女识得厉害,急忙闪避,只听地上“轰隆”一声巨响,泥土飞扬,极具威势,却是被轰出了一个足有半人深度的大坑。
那阿会和紫衣女子吃了一惊,心神震慑,先前妖术维持的幻境当即支持不住,宝光尽数黯淡收敛,瞬间回复了原状——原来那崖下,原是个黑黝黝的洞口,足有一人多高,却只有两尺来宽,洞口杂草丛生,也不知里面深有几许。
那少年见此异变,只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倒在地,只顾喊道:“救命!救命!有妖怪啊!”
金光耀目,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双足踏在一只硕大的金环之上,凌空飞越而来。在黑暗的夜色之中,那一双□着的雪白纤足,映着灿烂生光的金环,更觉明艳照人。我虽知这御物飞行之术,乃是人间剑仙所为,但她临风飞来的飘然风姿,倒真有几分紫阙仙子的模样。
我怀中绯绯一见此女,当即连挣带蹬,一心要扑向她身边而去。
我轻轻在小狐头顶一拍,意示警告。小狐在我手中吃过苦头,知道我也不会象林宁对它那般溺爱,终还是有几分惧我,当下只得乖乖地重又在我怀中伏了下来,只是轻轻地从喉头发出“唔唔”的低哼声,以示其不满之意。
那御环飞来的女子正是少司命妩青。不过此时的她,已全然没有了早上在林宁面前娇俏的模样,柳眉倒竖,面罩煞气,大喝一声:“该死的水妖!又在这里迷惑百姓!”
一边双臂一振,足下所踏金环飞了起来,她纤足一踢,那金环发出嗡嗡的巨响,斜剌里向二妖砸了过去!
二妖连忙躲闪,但妩青口中念念有词,那金环便如有知觉一般,如影随形,只是追砸不休。二妖正在狼狈之际,只听“吱”地一声尖叫,却是那小白狐绯绯终于觑空从我怀中挣脱,凌空扑出,正落在那阿会肩上。它小爪一挥,阿会尖叫一声,脸上已被爪抓出几道血痕!
但凡女子,无论人或是妖怪,对自己容貌总是分外爱惜,阿会此时被小白狐出其不意,在脸上抓出血痕,心中痛惜无比,口中尖叫一声:“小畜生!”双眸一睁,一道红光自眉心红痣疾速射出!
绯绯正在得意,忽见红光射来,它吓得大叫一声,转身便逃,哪里还来得及?妩青急道:“绯绯!”但见一道青光倏忽闪现,堪堪将红光隔去!绯绯得其空隙,飞奔而归,一头扑入妩青怀中,再也不敢轻易跳下地来。
这道青光自然是我所发出了,妩青却是大喜,仰头叫道:“林宁哥哥!你来了么?”阿会怒极,反而格格笑道:“你再来多少个哥哥,老娘们也一起收了!”
金光闪动,却是妩青催动金环,破空而来!
阿会和那紫衣女子齐喝一声:“疾!”双手交握,一道红雾,一道紫气从两人掌中逸出,飞速地升腾到半空之中,正好抵住那金环瑞光,一时诸色光晕交集,煞是好看。
妩青喝道:“妖孽!”俏脸上闪过一道红晕,双指骈出,自额前一划。那道金环似是听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光芒顿时大盛!只听娇呼声中,红紫二气立时消散,阿会与那紫衣女子却如受巨震,仰面跌倒在地,样子十分狼狈。
妩青口中念念有词,那金环便在空中滴溜溜转动不休,有如神助一般。
阿会就地一滚,身子灵活之极,闪开金环再一次飞击。她连滚带爬地扑到崖边,高声娇呼道:“公子!公子救命!”那紫衣女子可就没这么好运,她刚爬起身子,那金环凌空一转,旋风般地正击在她腰身之上,她连叫都没叫出声来,身子一僵,整个人便倒在地上。
紫气徐徐敛去,衣裳如蝉蜕般脱落下来,绫罗堆中只见一物卧于其内。
但见那物足有半人大小,浑身灰白短毛,头小腹长,体态肥胖,嘴边呲出两枚长牙,后拖一条圆尾,样子笨拙可笑。
那少年跌坐一旁,双手按地,看得张口结舌。他本来被这些五彩光芒弄得眼花缭乱,已是渐渐忘记了害怕。但此时见这千娇百媚,方才还扯住自己衣衫大叫“小相公”的美貌女子,居然变成了一头样子丑陋的水獭,他那凡人的胆识却是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了了,翻翻眼睛,“扑通”一声便栽到了地上。
我在一旁看得清楚,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方才我认不出这女子真身,实在是我一开始便先入为主,将她往鱼精上想了。如水獭这类水兽,东海自然是没有的,幸是我经常在人世行走,才知它是生长在湖泊河流之中,但也甚少见着。更不曾想水獭这等蠢笨的东西,居然也能成精作怪。
突然平地卷起一阵黑风,那风势甚大,铺天盖地而来,山崖下的草木被吹得东倒西歪,那只被少年丢在一旁的竹篓,也被这阵风吹得“豁啷啷”一阵响,直滚到溪沟里去了。空中瞬间也堆积起厚重的团团铅云,星月暗淡无光,而原本是明净的夜空,此时也是一片昏暗。
妩青不去理会那连滚带爬躲开的鱼妖阿会,反而将手臂一伸,金环“啉”地一声飞回她的手掌之中。她身为修真之士,自然也知道那阵风雾非妖即异,但面上却无丝毫惧色,反而仰面向天,凝神望去,仿佛那云层之中藏有何物一般。她如墨的长发和黑袍在风中猎猎飘舞,宛若上古传说中的女战神。
凄厉的呼啸声中,黑风席地而来,有如东海暴风雨时那汹涌的巨浪,挟带排山倒海之势,似乎要将这黑袍的女祭司尽数吞啮其中。
妩青凛然而立,脸色却有些发白,手中紧紧地握住了金环。金环的光芒本来极为耀目,但此时在这黑风的掩盖之中,却只能闪动着微弱的一点亮光,有如黑夜深处的海上渔火。
黑风旋转,居然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怪兽的巨口一般。从那里面隐隐传来狞恶的怪笑之声,仿佛群魔狂嘶、万鬼齐嚎。
妩青紧咬下唇,突然向着那黑洞大叫起来:“我不怕你!我知道你在那里!你这妖魔!我要把你们统统杀得一干二净!”
话音未落,她手中金环突然亮起一道金光。她飞身而起,衣袂飘动,有如一片黑云,直投入那黑洞中去!
万万不可!躲在一旁的我,再也顾不得暴露自己,急切之间化为一道青光,直奔妩青而去!
我虽不谙妖魔法道,然而心底深处,却隐隐的仿佛曾经看过这妖异的场景,本能地想要拉开妩青,也不知是否来自于前世留下的记忆。
然而妩青看来修为颇为不弱,她虽非仙人,但凌空飞御之术却是极佳,去得极快。青光一闪,我已奔到她的身后,急急伸出手去,却是刚刚够着她的衫角。
妩青惊讶地回过头来,看见是我,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神情来,她大声跟我说了句什么,但风声实在太大,我都没听清楚。我顾不了许多,死死揪住她的衣衫后裾,用尽最大的力气,大声喊道:“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在呼啸的风声中,我的声音却显得是那样的微弱。
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被吸入了一处未知的黑暗之中!我闭上眼睛,只觉那风冰冷寒彻,剌得脸面生疼,身子却如陨石一般疾速坠落!
妩青的衣衫突然在我手中猛力一挣,我一时拉得不牢,险些脱手而出! 我的耳中还似乎听到了她的尖叫之声,同时一种极为腥臭的气味,扑面而至,令我几欲呕吐出来。
手中抓住的衣袖,似乎有一丝不正常的颤动——莫不是被外力撕扯,竟是快要撕裂了?我心头大急,奋力向前一冲,内力催动过急,胸腹一阵剧痛,几乎要背过气去!但我的手指终于觉有柔软光滑的触感——是妩青的手臂!
我心神稍定,就势一揽,已将妩青整个一支浑圆柔软的手臂紧紧握入了我的掌中。突然鼻端腥臭更浓,黑暗之中,仿佛有一又长又重之物,向我们狠狠扫了过来!
我拉紧妩青,咬牙抗拒着下方无形的吸力,凭借本能向后飞去!背后突然一痛,却原来是已靠到了壁上,但已是闪开了那重重一击!我只听妩青在旁低呼一声:“好凉!”我靠在壁上的背心处也感到一阵冰凉,而且那壁上似乎还有些粘粘的液体,也不知究属何物。我一阵恶心,只听“嗵”地一声闷响,却是那长物已击到我身旁不足尺许之处,它力气当真奇大,顿时震得整个墙壁一阵摇晃。我虽是偏过脸去,但还有几点腥臭的粘液飞到了我的手上。
“嗵嗵嗵”,声响不绝,腥风扑鼻,似乎是那物一击不中,恼怒之极,在四处胡乱击打,我拉着妩青,尽力四下里飞腾闪避,但这空间何其窄小,也只是几个回合下来,一时间竟是避无可避。
“铮”地一声!我腰间一轻,却有一道熟悉的澄澈青光破空而出,横挡在我的面前,散发出凛冽逼人的凉意!与其同时,仿佛是回应一般,我佩戴的望鱼剑也“叮嗡”一声,鸣叫不已,放射出同样清寒的冷光!本是缩在我身边的妩青不由得低呼一声:“好强的剑气!”
我拔出望鱼短剑,握在手中。秋水剑却在空中不断盘绕,淡淡的青光之下,我终于勉强看清了眼前景象:
这窄长而蕴藏着无尽吸力的通道,如今看来,更似是一条管道,壁呈暗红之色,尤自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无名的透明液体。
管道的最上端,还生有无数细小的暗红色触须,最长的如同筷子,最小的却只有人的小指那样长短,它们都在轻轻蠕动,看上去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而在我们的前方,管道地上,正盘踞着一个体形甚为庞大的怪物,通体漆黑,头顶还长有一簇粗硬的黑毛,其外形极象我们海中的章鱼。然而那七八条粗如水桶般的长触手上,却没有象章鱼一般生有吸盘,此时那些触手一起凌空飘动,有如群蛇来啮。即使是我见识颇广,也不由得汗毛直竖。
妩青却叫了出来:“大黑蛭!这些无耻的魔头,居然还养有大黑蛭!”
我知道大黑蛭是一种上古妖物,往往居于阴暗洞穴之中,它身形巨大,触手极多,周围但有活物,掠之食肉不见其骨。但据我看来,眼前这物似乎并不是那传说中的大黑蛭。
此时那怪物似乎也极是畏惧神剑光芒,一时竟不敢来袭。但它终属妖物,眼见得我们两个活生生的美味佳肴,如何忍得住贪腹之欲?当下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所有的触手一起扬起,如毒蛇狂舞一般,向我们席卷过来!
妩青胆子当真也非同寻常,她一个凡人,见此情状虽然惊骇,居然还敢一挥手中金环,喝道:“疾!”当即脱手抛去,但见那金环光芒一闪,突然间涨大几倍,竟然将其中一只触手紧紧束住!那怪物一怔,竟停住前扑之势,用力摆动那条触手,想要挣脱金环。但那金环当真是一件宝物,此时甫一束住,那环身又在渐渐缩小,束得触手越来越紧。那怪物虽是极力挣扎,却是无济于事,只听“噗”地一声闷响,那只触手从被束之处应声而断,跌落在地。
妩青喜道:“断啦!断啦!”那怪物吃痛,又是低吼一声,那断了的触手动了几动,居然伸展开来,复又长成如初!
妩青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叫道:“再生?这怪物居然还能再生?”
那怪物吃痛不过,头顶那一簇黑毛森然而起,宛若利刃一般,显然是怒气勃然。它所有触手一起挥动,带来巨大的风声,无比恶毒地扫了过来!我拉住妩青飞速退后,一边已脱口诵道:“光寒秋水,气沉望鱼,华曜微妙,玄素守一!”
剑诀?我怎会念出这前所未闻的剑诀?
“啪啪”数声,却是那怪物的触手击到了管壁之上,打得那些粘稠的无色液体四下飞溅,带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腥气。
“铮!”秋水望鱼二剑发出清越的吟声,陡然青光大胜,其织就的密密光网,瞬间笼住了那些正在狰狞挥舞的巨大触手!
无边的青芒之中,我听见那怪物发出愤怒的低吼之声,和触手四下里甩动的“啪啪”巨响之声,然后是飞溅开来的粘稠的液体,是极浓黑的红色,带有极稠的血腥气息——是血么?
吼声渐渐平息下来,两道青光“嗖”地飞了回来,绕着我头顶盘旋不已。不知为何,此时我看这两道青色的剑光,似乎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明亮耀目的光采。
双剑“咻”地一声回归原位,秋水化簪,而望鱼却飞回了我的掌中。顾不得再想其他,在带有浓重腥臭的劲风之中,我奋力转过身来,一抹朦胧的光线射入眼帘。我猛地一剑剌向管壁,望鱼何等锋锐,如切泥削皮一般,直剌入半截剑身!我但觉管壁微微一颤,那些细小的触须都随之颤动起来。
借那一剌之力,我抓紧妩青手臂,深吸一口真气,奋力抗拒着脚下深道中传来的强大吸力,向那抹微弱的光明之处飞去!
然而那强大而无形的压力,不知由何处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越来越重,越来越紧…… 妩青饶是性子刚强,但毕竟还是凡人,其肉身凡胎难以抗拒重压,早已是昏沉过去。我虽仍能勉强抗拒,但五脏六腑之中的气息似乎都被压榨得一干二净,沉闷得无以复加、
我试图要调整内息抵御,却发现自己连提起丹田之气的力道,都已不再具有。就连手中紧紧扯住的妩青,突然之间,也是那样的沉重。
眼前渐渐发花,仿佛有无数狞笑着的面孔,还有森森的白骨身架,在不断地跳跃晃动,作出种种诡异莫名的姿势……有一个声音在轻声道:“丢下她罢!没有她的拖累,我就能很快飞出去了!”丢下妩青么……她只是区区一个凡人,况且我跟她无亲无故,况且她……还似乎对我……
不!我猛然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使得我的头脑,有了暂时的清醒。
萼绿华的话语,突然在我的心头跳了出来:“水儿妹妹,你当初难以勘破情关,自愿进入六道轮回。由天道而堕入无间之道,幽闭五百年久,再行轮回转世之时,又仅是无知无识一块顽石……故此法力已是大多散失,已难以恢复当年秋水圣女之能。但历经数世,你却仍能保留驭水神通,佛陀还让你此世化作东海龙神,如此安排委实是出人意料,则佛心之中,必然有其深意。
水儿妹妹,虽然你已将前世之事大多遗忘,但灵性不泯,若能勤加修炼,也未必不能如当年秋水圣女一般,成为名动天下的奇女子……”、
无欲而观其妙,有欲而观其徼,微理玄之又玄,道法妙然天成……恍惚之中,却有一行行熟悉而又陌生的文字,如山间清泉,从心田上潺潺流过……默然诵念之中,我不自觉中放松下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充盈了全身。
我的气息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初时似乎还有些滞涩,但很快便流畅起来,并开始在体内周天循环运转,速度也是越来越快。而随着那股气息的运转,体内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一道热流从丹田之处蜿蜒而上,一直延伸至我的肩胛之处,虽是不再前行,却在那里盘旋不已。仿佛有一种极其强大的无名力量,从沉睡之中被陡然惊醒,将要冲破无形的硬壳,冲破所有的阻碍,排云直上重九之霄……
那强大的劲风压力,突然之间变得那样轻薄而不足为道,而那微弱的光帘,却是离我越来越近!终于,我一咬牙关,拉起妩青,冲破层层黑暗,冲出了那无形的巨大束缚!
几乎与此同时,我听见自己背后“噗噗”地两声轻响,两边肩胛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但那种痛感只是瞬息便逝,我的身子却突然变得轻如羽毛一般,一种暖洋洋的舒泰之感,传遍了全身四肢百骸。
耳边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之声,伴随着数声熟悉或陌生的惊叹:“飞龙在天!”
睁开眼睛,我看见自己紧紧抓住了妩青的手臂,居然正飞翔在高空之中。我的身后,无数璀璨的星辰,镶在暗蓝色的天幕之上,闪动着晶莹的光芒。我的背上向下射出无数细小而耀目的金芒,那些金芒所到之处,积压在低空的黑风妖雾纷纷消散。
妩青被我拉住,整个身子都悬浮在半空,祭司的黑袍临风飞舞,那一把如墨如丝的长发凌空飞散开去,便似是当空展开了最华美光滑的一匹锦缎。
她仰起头看着我,黑亮如宝石一般的眼中,满含着由惊疑、不安、艳羡、妒恨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只听她喃喃道:“龙……飞龙?”
什么飞龙?我没空去理会她奇怪的言语,我只想赶快展翅飞落尘埃,将她平安地送回到人世间去。
展翅?!!!
恍然是从千古奇梦之中惊醒,我心中大大一震,不由自主向自己背上望去——我没有祭出龙珠!我真的没有过啊!
可是千真万确,此时我却化作了一条遍生洁白鳞片的白龙!而我的背上……我原本光滑无物的背脊之处,居然生出了一对巨大的金色翅膀!那些驱散风雾的细小金芒,却正是由这对翅膀上散发而来。
美丽的星空之下,我自由自在地夭矫飞舞,那金色的华美的双翅,骄傲地划过无数重缥缈的云雾……
我渐渐飞近了地面,首先一眼便看清了那蓝衣少年,他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背倚着一块山石坐着,仰头看天,双手抱膝,张口结舌。鱼妖阿会站得远远的,正自惊愕地望向了越飞越近的我们,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那双媚人的眼睛。
浮在半空的一朵黑云之上,有一黑衣男子回首冷冷而望,面沉如冰。我定晴一看,却是吃了一惊——这不是曾与林宁相斗的那个冥夜么!
与他对峙的那人,却是凌空立在一根青翠的竹枝之上,想必那正是他炼就的宝器。空中风大,那竹枝竹叶都被吹得簌簌抖动,他青色的袖袂也翻飞如云,其出尘风神,当真宛若仙人一般。
此时他正凝望着我翩然的龙形身姿,却是默然无语。我心中一动,妩青却早开口叫了出来:“林宁哥哥!”
地面越来越近,我终于松开了抓住妩青的龙爪。妩青迫不及待地飞身而去,她美妙的身影掠了过去,高高飘起的黑色衣袂,如同归巢之燕展开了双翅,径直扑向了林宁怀中。只听“吱唔”一声,却是那小白狐不知从何处跃了出来,连叫带跳,小嘴衔住林宁长袍下摆,用力左扯右拉。
金光一敛,我回复人形,落回了地面之上。我没有理任何人,却走到了那昏迷的少年身边,蹲下身去,伸出两根手指,将他手腕轻轻一搭,已将体内真气输入他腕脉之中。
纯正的阳炎之气一入体内,迅疾游走全身,那少年“啊”地一声,吐出胸中积气,悠悠醒转过来。他显然没有见过我人形的模样,先是被我的容色看得一呆,旋即如同蜂蛰一般,连连摆动手腕,满脸通红地甩开了我的手指。整个身子尽可能地往后,紧紧地贴在石上,结结巴巴说道:“这位姑……呃……姑娘,还请自重,那个……男女授受不亲……”
隔得近了,他的面庞我看得十分清楚。浓黑的两道长眉,眼神清亮见底,鼻梁挺直,极是朴实稚拙的模样。皮色虽然白净,却还泛着日晒之后所独有的那种黑红之色,一见便知平日里颇有几分劳苦。
我无声地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却听一人在我背后低低说道:“你甫化生金翅,体质恐有不适,三日之内,可要多多调养内息才是。”
我转过头来,林宁平静的面容顿时映入眼帘,他已徐徐飞落地面。对于我化龙一事,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惊诧之意。那冷艳高傲的女祭司妩青,此时却娇俏可人地依偎在他的旁边。
我垂下眼帘,答道:“多谢大司命提醒。”
只听旁边一人冷然道:“大司命,你纵容少司命前来我所居‘朝舜涧’中行凶,擅自击伤我之属下,却给我作何解释?”
妩青哼了一声,道:“冥夜,你手下二妖,在这崖间设下幻境,摄取过往行人,意图吸其精气修炼。你身为其主,难道就能逃过干系?”
那被唤为冥夜的黑衣男子冷冷一笑,道:“妖怪吸人精气,以助自家修为,便如猛虎食人血肉,以饱其腹一般,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我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他这几句话说来漫不经心,却有着难以言传的邪恶之意。
妩青听在耳中,怒气勃发,喝道:“我看你是找死!”她的一对金环本已还为原形,正套于玉足足踝之上。此时怒气甫生,金环嗡嗡有声,金光陡现,似是在为主人壮大声威。
冥夜的嘴角边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道:“找死?若不是这位龙女相救,只怕此时死的竟是你这不可一世的少司命呢。少司命姑娘,你我比邻而居,已有十年之久,彼此有几斤几两,莫非大家心中还不明白么?”
妩青听他语中讽意甚重,也顾不得林宁的阻拦,出口说道:“林宁哥哥……大司命天纵英才,份该如此,几时轮到你这妖邪来说三道四?何况当初若不是大司命为你师徒求情,让你们暂居这朝舜涧中,苟延残喘。只怕这天地广大,你们却断无存身之处!你这妖邪,非但不知感恩图报,居然还伙同外人,偷上我舜源峰中盗去宝珠,今日又纵容手下妖女在此祸害百姓,我们九嶷神庙可再也不会放过你这魔头!”
冥夜听到最后几句,脸色一寒,一道怒意从眼中一掠而过,沉声道:“若不是所谓的正道神仙卑鄙无耻,以我师徒之能,只怕也未必求上你九嶷神庙!”
妩青不以为然地一撇小嘴,说道:“那三年前你师父身死之事……”话未说完,那冥夜脸色大变,断喝一声:“你闭嘴!”林宁扫了妩青一眼,眼光中满是责怪之意。那妩青虽然娇纵,对他倒似还有几分忌惮,当下嘟起嘴来,却也不再开口。
我立在一旁,对于他们争执之事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但听在耳中,却有另一道灵光陡然一闪,瞬间照亮了我整个心田,使得我激动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先前听林宁说过,那擅招魂之人是居于这朝舜涧中,于三年之前被他师父前任大司命诛杀。而冥夜师徒正是由十年之前来到这朝舜涧,而他师父又恰于三年之前身死,则这冥夜师父,难道便是那擅长招魂秘术之人么?这名为冥夜的黑衣男子,难道便是招魂秘术的唯一传人?”
心情激荡,一时恨不得上前相问,但看了一眼林宁和妩青,终还是犹豫了一下。只听林宁沉声道:“冥夜公子,清净宝珠我已收回,而公子你因此事,也是损耗真元极重,两下相抵,咱们也不必多提。今日我前来拜会公子,却是因了另一桩命案。”
妩青吃了一惊,不觉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脱口叫道:“命案?”
魂断石兰(上)
林宁的两道目光,停驻在冥夜面上,淡淡道:“方才九嶷木族遣使来报,族中长老辛艾,被发现死于石兰涧中。”他停住话头,目光渐渐清亮起来,冥夜虽然生性冷邪,此时却有些不敢迎视,微微掉过头去。
林宁语气虽然温和,其中却隐隐透出无限威严:“辛艾法力修为甚高,又是木魅之体,寻常人等根本连要伤他都极是不易,何况是将他杀死?但据来使禀告,致死之因却极似是出自于天魔一派的‘啮心焚’。冥夜公子,作为天魔唯一传人;无论是否与你无关,于情于理,都请公子随林某前往石兰涧一行。
这位龙女白姑娘也请同行,以作见证,如何?”
天魔传人?原来这位冥夜是出身于魔族,怪不得他的气息非妖非仙呢!只是素闻魔界与人界、仙界、冥府一向都是不相往来,远处于九重天外。他却为何与他的师父来到了人间界,隐藏在九嶷山中?而九嶷神庙又为何竟会容许他师徒二人容身?天庭竟然也没有派兵前来捉拿?
无数的疑问涌了起来,我本不想前去,但此时却动了好奇之心,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石兰涧。
若非亲身所历,我几乎不敢相信,在人间界中,还会有这样幽静而美丽的一处所在。借着灿烂的星光,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架巨大的紫色藤萝。四面俱用粗如碗口的长木高高架起,便于藤萝在这强有力的花架之上,得以恣意地生长蔓延。
无数的紫色藤花,从木架顶上向四面高高地泻了下来,形成了一幅极为壮观而华丽的紫萝瀑布。地面上生满了那种叫做石兰的香草,都只略略高过脚背,草叶柔软娇嫩,白色的小花开得极盛,远远望去,那草上如是飘落了一层冬日的微雪。
前来报讯的木族使者恭敬地将我们迎入了藤萝架下,里面已有数人相候,他们的服饰色作深绿,头顶样式古怪的高冠,此时也迎了上来。听林宁与他们的寒暄,显然这几个人也都是木族长老。
我无暇顾及其他,却蓦然发现,门楣之上挂有一块极精致的玉匾,题道“紫云洞天”。
四面都垂下了淡紫色的轻纱,纱的淡紫与藤萝的深紫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更是浓淡适宜,体现出一种和谐的美感,难怪我先从外面看时,并没有发现这层紫纱的存在呢。
纱幕之内,桌几床榻一应俱全,陈设虽不华丽,每一件物什却都是十分精巧。看得出主人布置之时,是费了极大的心思。
忽听妩青赞道:“林……大司命,你快看,那女子生得好美啊!”
我们循声望去,但见临西的纱壁之上,竟然悬有一轴绢画。轴为青玉所制,画面却有些陈旧,从那略略发黄的颜色来看,应该还是一件颇为值钱的古董。
林宁脱口道:“是飞天!”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过去。就连一向沉稳的林宁和冷然莫名的冥夜,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凝神向画上望了过去:
画中是一个梳着高鬟的女子,额坠花饰,胸佩璎珞,怀中抱有一柄曲颈四弦的琵琶。那女子的衣着大是古怪,衫裙轻软,舞带飘越。然而上衣竟无袖领,且极其短小紧身,露出一截纤细如柳的腰肢,大异于当下女服款式,倒更勾勒出了优美起伏的曲线,越发显出了她那曼妙而又丰满的体态。
她的容貌却是端庄秀美,眉宇间隐含的那种庄严之态,却令观者不禁肃然。
此时她逆风飘飞而上,左臂抱紧琵琶,右臂向后高高扬起,作散花之状,姿态异常轻盈而优雅。挽在臂上的那两条绚丽如霞的披帛,也随之凌空飘荡。
她□的双足之下,但见彩云冉冉飘浮,香花四下散落。整个画面,都充溢了那种自由而轻快的气氛,使人宛若身处西天佛界之中。
画者描笔精细,着色鲜明,那女子容貌体态,直是栩栩如生,仿佛立时便能自画中翩然而出。
飞天?我也曾听说过,他们是佛前专司供奉之神,在佛经里称为天歌神、天乐神,或是散花神。传说中飞天能歌善舞,每当佛在讲法时,他们便凌空飞舞,奏乐散花。因为每当飞天凌空飞舞之时,全身还会散发出芬芳馥郁的香气,所以又称之为“香音神”。
不知西天佛界之中真正的飞天,是否亦如这画中女子一般美丽眩目?
正凝思之间,忽听一女子声音道:“木族辛夷,拜见大司命、少司命。”
我这才回过神来,却见眼前地上,不知为时,竟跪有一名女子。她身着一袭紫红纱衣,远望有如云霞轻笼。此时低低垂首之时,那如墨的鬓发与紫红衣领之间,便露出一截白腻如玉的肌肤,甚是惹人暇思。
这倒是一个美人胚子啊——虽然她只是一个木妖罢了。此时我的法眼之中,已是看出她身子周围,绕有一层淡淡青气,那正是我所熟悉的、严素秋也具备的花木青气。
所不同者,不过是素秋修为高深,那青气更是浓郁一些罢了。
这女子既是自称辛夷,莫非她的本身,便是一株辛夷花么?
林宁温言道:“辛夷姑娘,你不必太多礼了。听来使说,是你首先发现了令叔父辛艾遇害之事,这才遣人向我告知的,对么?”
辛夷抬起头来,白玉般的脸庞之上,一双明眸已哭得红肿起来。她并非辛艾亲生子女,故此没有更换孝服,只在鬓边簪有一朵白花,却更衬得她的面容秀雅动人、清丽无双。
不知为何,我却是微微一怔,觉得这女子容貌,倒象在哪里见过一般。
只听她哽咽道:“妾身少失父母,全由叔父精心照料,这才得以修成木灵,通晓道术。叔父于妾身而言,便如亲生父亲一般,如今却不明不白遭人暗害…… ”
她自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掩面饮泣,略显瘦削的双肩此时微微耸动,更是惹人怜爱。
妩青口快,一把扶了她起来,说道:“辛姑娘放心,如若让我们查实凶手,管教他天涯海角,都是无所遁形!”
一边说,一边已是狠狠地瞪了旁边的冥夜一眼。
冥夜阴沉的脸上,浮起一抹冷冷的笑容,却也没有答她之言。
林宁责怪地看了妩青一眼,快步走向设于最里面的床榻,口中问道:“辛长老的遗体,可是设在此处么?”
辛夷一边拭泪,一边当前引路,走到那床榻之傍,哽咽道:“叔父他……他的身体,正是置于此处了。”
隔着同色的淡紫色纱帐,我看清了仰卧在床上的那个男子。他是一副中年男子的相貌,脸庞线条柔和,略略有些清癯,长得颇有几分英俊;神态却极是安祥,便如在睡梦一般。
他发上没有束冠,身着也是睡卧时所穿的那种白色单衣,显然是正待就寝之时,突然遭到毒手的。
最令人触目惊心之处,是他左胸上那碗口大小的一个血洞,里面血肉模糊,实是令人不忍卒观。四周白衣之上,也溅了许多血红的点子。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这辛艾本是木灵,死后却未显原形,显然生前修为极高,已是经过了脱胎换骨,真正脱去木胎,炼就了人身。
妩青倒也当真胆大,她俯身下去,仔细端详了那伤口片刻,脸色居然一丝未变。她直起腰来,转头对林宁道:“大司命,心脏有三分之一已是被炸得粉碎,死者却状极安祥,死前并未有丝毫痛苦之感,显然确是受魔音所惑致死。传自天魔的‘啮心焚’曲,能夺人心魄,听者往往在极乐的享受之中,便即心脏爆裂而死……大司命,如此看来,定然是冥夜这魔头造下的恶业!”
她圆睁双眼,瞪向冥夜,显然认定他是凶手无疑。
林宁喝道:“妩青,你身为执掌医药查验之职的少司命,可不能胡乱说话。冥夜公子,”他转向冥夜,问道:“依你之见,杜长老之死因,是否是出自于贵派的‘啮心焚’?”
冥夜不可置否地一笑,脸上阴冷之色却无丝毫改变,说道:“大司命,这杜长老身死之时,当时在两个时辰之前。你自然是知道的,那时我正与……”
林宁摆了摆手,道:“我知道。”
妩青几乎难以置信,叫道:“大司命!他这一番花言巧语,你便相信了?”
林宁微微一笑,道:“少司命,我有一位故友,恰在那时前来拜访冥夜公子。冥夜公子虽然法力高强,但要在她面前使出□之术而不被察觉,却实是不可能之事。”
故友?莫非是……我的眼前,刹那间闪现出了那神秘的黑绡女郎的模样。
妩青撅起嘴巴,问道:“那这杜长老所中的‘啮心焚’ ……”
我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道:“‘啮心焚’曲可以使听者心脏爆裂、而死者不觉痛苦之事,古来典籍中确有记载……不过,同样能令人致死之曲,似乎也不止是只有‘啮心焚’ ……”
冥夜眼中光芒一闪,突然道:“不错,与之威力相似的还有一支曲子,唤作‘天香令’,据说,本是出自于西天佛界之中 ……”
话音未落,但见林宁转头面向那轴绢画,淡淡道:“这位飞天姑娘,事已至此,你竟还是不愿从画中现身出来么?”
魂断石兰(中)
忽闻一声轻柔的叹息,自室中幽幽响起。怡人肺腑的幽幽芳香,刹那间弥漫开来,不知从何处飞来无数香花,自空中飘然飞落。
那轴绢画之下,盈盈飞下一个女子,飘然落于地上。
她怀中抱着一柄曲颈琵琶,光滑的琴面上绷有四根丝弦。此时素手只在丝弦上轻轻一拂,便有清幽的“琮琮”乐音传扬开去,令人为之耳目一清。
那几个木族长老却是如临大敌,他们掌上一翻,俱都显出一柄光滑莹亮的古藤拐杖来,喝道:“妖孽!原来是你!”
自她飘然落下,那画面便是一片空白。然而她的服饰装扮,却与画上女子一般无二,显然确是画中之人无疑。但观其神态端庄柔和,却万万跟“妖孽”二字难以扯上干系。
一木族长老上前对林宁道:“大司命!此画为杜长老生前,于一集市之中偶然购得,据称是唐朝珍品。我们也惊叹那画中女子形态逼真,谁料杜艾却极是痴迷,居然将此画挂于卧室之中……我们虽然笑他,却不知此女原来早已成为画中精魅……看来定然是她……”
只听冥夜笑道:“飞天神,你是叫做乾闼婆呢,还是叫做紧那罗?”我以前也曾听说, 唐时慧琳经中有载:“真陀罗,古作紧那罗,间乐天,有微妙间响,能微妙音响,能作歌舞。男则马首人身,能歌;女则端正,能舞。次此天女,多与乾闼婆为妻也。”
故此冥夜方作此一问。
那女子凄然一笑,竟不回答他的问话,却望向了床上辛艾的尸身,轻轻道:“他……”
忽听一声凄利之极的尖叫,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一抹紫红的身影奔了出来,寒光闪处,已是向那画中女子袭了过去!
林宁衣袖往那寒光一拂,宛若云霭平地浮起。我们眼前都是一阵模糊,耳边听得“当啷”一声,却是一柄晶光闪烁的匕首落在地上。但听他说道:“辛姑娘,虽说是伤痛亲人亡故,但还请慎行才是。”
那美丽的木族少女辛夷怔怔地站在地上,掌中虽已空空如也,手腕却仍保持着拿匕首的那种姿势。看她脸上神色,却是一片苍白,悲凄之色,令人动容。
突然,她“啊”地一声,痛哭出来,叫道:“大司命!你为什么要拦我?我要杀了这个妖孽!杀了这个贱人!”
她含泪一指那画中女子,叫道:“一定是她!我叔父身为木族长老,族规是不能娶亲的,然而他的人品又是朴直不过,平生见着女子,无不是绕道而行,极遵礼节。可是自从买回了这轴妖画,他便跟着魔一般,日日将这画卷挂于室中,相对喃喃而语,便如与人说话一般。当时我未曾想过其他,只道叔父不过是欣赏画中技法罢了!旁人虽然笑他痴迷,但都想不过是轴画卷罢了,他又不曾真的违过族规,故此也并不在意。谁知竟然是……竟然是……”
她泪流满面,双手痉挛般地紧紧扣在一起,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妩青同情地将她双肩紧紧搂住,轻轻拍打,以示安慰之意。
那画中女子只是望着杜艾的遗体,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忽听林宁问道:“这位飞天姑娘……看你宝相庄严之态,并不似是画中精魅,你……”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轻声道:“我是来自于西天佛界,供奉于佛陀座下,专司散花之职。我的名字……你便叫我紧那罗罢。”
真正的飞天!是那能舞的女飞天么?乾闼婆的妻子?可是她为何手执琵琶,善歌的应该是她的丈夫乾闼婆才对啊!
我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却已看到了站于一旁的我,眼神中陡然闪过一抹惊诧的亮光,款款排众而出。
许是她那种庄严与妩媚的美态,大大地震慑了在场的众人。虽然已将她视作是杀死了杜艾的凶手,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拦阻,让她笔直地走到了我的面前:“这位姑娘,”
她热切地望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见过你的,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你的灵魂飞到西天,曾在佛陀座下许过愿的,对么?你那时的神通,好象很是不低呢。我还记得,你当时对佛陀说……愿意封存自己所有的法力,并以沉沦无间道中五百年的磨难,和漫长无期的等待,只求与你的爱人结一生情缘……”
她微微地眨了眨那涂以金粉的双眼,直视我的眼光却如孩子一般的纯净:“啊,现在,该是好多年过去啦,你的爱人,可找到了么?”
刹那间,有无数的画面从我的眼前飞掠而过,我心中一痛,竟然是无法回答。
室中众人的眼光,不由得都转到了我的身上。
良久,良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那一世……那一世我是找到了,可是,只有短短的四十年……我与他生命结束的时候,我曾下定决心,想要彻底忘记所有的爱恋和痛苦;所以,我后来再也没去找寻过他……”
她有些失望了,喃喃道:“不对……如果你真的爱他,你该是永远也忘不了他的啊……”
我一阵莫名的心痛,微笑道:“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已经订婚了……是华岳的少君金虹三郎……”
当啷!却是冥夜手中把玩的那柄匕首——辛夷的那一把,不知他何时拾了起来——落到了地上,声音极响,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冥夜的脸色更加阴沉下来,他重重地打量了我两眼,道:“这个故事么……本公子好象也听说过……”
林宁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望了我一眼,便转过身去,俯下去仔细地察看辛艾的伤口。
那一眼极快、极快,如浮光掠影一般……快到连我都说不出来,在那飞快的一抹眼光之中,竟会有着怎样的一种深深的涵义。
我望着那美艳的紧那罗:“紧那罗姑娘,你不在西天佛界,却来到这九嶷山中做什么呢?”
她淡淡地笑了,仪容典雅,当真有几分佛菩萨的气息:“我在西天佛界,日日飞舞于宝幡之上,向诸佛敬献香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下去,原也没有想过,生命还会有什么不同的境遇……直到那天,有一位名叫那修的天魔,打破了西天净土的宁静。他自恃法力的精深,是专门前来挑战佛法的。他打败了许多的罗汉和菩萨,然而法力无边的佛陀,最后终于以莲花降服了他。佛陀封住了他的法力,然而因为他的博学多才,便令他在西天专门谱写诸般神曲。
你们方才所说的‘天香令’,便是那修的杰作呢……”
辛夷冷笑一声,转向林宁说道:“大司命!这妖孽可不自己招认了么?她既是知道‘天香令’,哪里有不会之理?”
林宁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开言,温言对紧那罗道:“那姑娘你又是怎样从西天佛界中出来的呢?”
飞天为佛界之神,等闲根本不能履足尘世。这紧那罗却来到此处,又藏身画中,显然并非来得正大光明。但林宁的言语之中,却小心地没有说到那个“逃”字。
紧那罗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在佛界中呆了一百三十二劫之后,渐渐地与我熟悉了。那修极擅绘画,有一天便为专门为我画了一幅小像。有时候我困了之时,也会飞入画中歇息。
后来,不知道他以什么法子,恢复了自己的法力,那修竟打算要从佛界之中逃走。虽被守护金刚发现,他也受了重伤,但他当真了得,终于还是逃了出去。当时他顺手拿走了我的小像,我恰在画中歇息,自然……便被他一起带了出来。”
他上天入地,最后逃到一个山林极深的地方,在那里住了下来。他在此处似乎过得有些悠闲,再不东躲西藏,兴趣来时,还从画中唤我出来,与我谈论佛法义理。
直到有一天,有个穿着墨绿衣服的男子来看他,还带了许多礼品。他一时兴起,便将我的小像赠予了那个男子。”
我恍然大悟,问道:“那男子便是辛艾,是不是?如此说来,他是从天魔那修处得到你的画像,却根本不是从市集之上购得的?”
紧那罗低下头来:“龙女姑娘,从那以后,我便被那个辛……辛艾携来此处啦……可是我……”她水盈盈的大眼睛恳切地望着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他……”
林宁的声音传了过来:“紧那罗姑娘,你的画像被日日悬于辛长老卧室之中,即是他并非你之所杀,你也应该得知,是何人将他杀死的罢?”
紧那罗美丽的脸上,掠过一缕淡淡的忧伤,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辛夷尖叫一声,双手当空绽发,幻出许多诡异而优美的手势!仿佛便在一瞬间里,竟无数藤花自紧那罗足边地上蓦然生出,迎风疾长!辛夷手势变幻万方,口中默念咒语,刹那之间,那些藤花便长成半人多高,无数藤蔓当空乱舞,宛若毒蛇一般,向紧那罗身上紧紧缠去!
妩青失声叫道:“是草藤瘴!”
我虽不知那草藤瘴是何类妖法,但能令这位少司命感到吃惊,绝不会是什么普通法术。
林宁神色一动,还没有来得及拦住辛夷,却见紧那罗素手轻挥,琵琶弦响,一溜清幽悦耳的乐音,自弦上飘了出来!她口唇轻启,亦在随曲吟唱,那一串串似吟非吟的古怪梵音,和在琵琶乐音之中,愈显得温软靡糜,荡人心魄。
在这古怪的音律之中,那些藤蔓方才逼人的杀气和威力似乎也减弱了下来,紧那罗的吟唱却仍如游丝一般,绵绵不绝。
终于,那些藤蔓完全萎落下去,宛若无骨一般,颓然软在了地面之上。“噗噗”数声轻响,它们化为了数缕翠烟,消失空中不见。
辛夷又要冲过来时,却被妩青紧紧拉住。她白晰的脸庞涨得通红,叫道:“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你害死了他!一定是你!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要抵赖么?我这便将你们的丑事说了出来!”
她掉头向着另几位木族长老,含泪说道:“几位不是外人,叔父已然身死,我本不想有污他的名节,故此才没有把一些隐秘之事泄露出来……此时我也顾不得了!
自叔父将此画带回紫云洞天,人便大变了模样,不但白日里精神不振,教我法术之时,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是我嫡亲的叔叔,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能不为此担心?有一日晚上,我便以上好的灵芝,和以山中的茯苓,熬成了可以滋补血气的芝苓露,想让他补养身子……”
“我手捧碗盏,方才走到紫云洞天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了男女说话之声……”
她脸上涨得通红,道:“当时我听叔父语带哭音,竟有癫狂之象,也顾不得许多,便放下芝苓露,悄然潜入紫纱之中……”
忽有一木族长老道:“辛夷,你当真胆大,你叔父那紫云洞天,四周虽只以紫纱遮弊,却暗自设下了多少严密的法界,便是我们也不得进去。你这样冒失,不怕被你叔父发现,从而责罚于你么?”
辛夷脸上掠过一抹古怪的神情,眼泪却流了下来,道:“若早知我会看到那般场景,我便死了倒也干净!”
她闭了闭眼睛,又道:“我看见紫纱之中,这妖女的画像被高高悬在正中,我叔父也如今夜一般,身着白色内衣,头发披散,脚上连鞋也未着,居然是跪于那画像之前!”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啊”地一声,面面相觑。我虽不知杜艾为人,但从众人那古怪神色来看,此人平时行为定然甚是端方,却于深夜卧室之中,做出此少年轻狂之举,实是令人大出意料之外。
辛夷咬牙道:“当时我一见之下,便觉手足冰冷,难道他竟是中邪了不成?我正待上前救治,却听他说道:‘姑娘,姑娘,我知道你是听得到我的声音,也看得到我的模样的……自我那日得以聆听到你琵琶奏出的妙音,看到了你颠倒众生的容貌,我这颗心……便再也不在我的身上啦……’”
她这几句话模仿得极象,说话人那种绝望而热烈的爱恋之情,只在这短短几句话中,已是流露无遗。
辛夷顿了一顿,眉间羞怒之色陡然涌现,又道:“他疯疯癫癫,翻来覆去,只是说这几句话。到得后来,居然是涕泗横流,整个人瘫倒在地,当真丑态百出……”
“我本以为他独居空虚,不过是在宣泄发疯罢啦……那画中人虽然美貌,但画卷却全无邪气,是以无论是我、甚或是族中长老,虽也曾见过那画,却从未起过疑心……
直到方才大司命慧眼识妖,居然发现这画中当真藏有妖魅,我这才想起当日情景,便能断定,我叔父必为这妖女所害!”
妩青忍不住问道:“大司命,这画确如辛姑娘所说,毫无妖邪之气。可你是如何看出,这画中之人竟有生命?”
魂断石兰(下)
林宁淡淡道:“入室之时,我见那画中琵琶,是被她紧搂于怀抱之中,琴柄正倚于她颈部所饰璎珞第四颗绿宝石上。然而当我们谈到杜长老之死时,我无意中一瞥画面,却见那琵琶的琴柄却已移到了她璎珞最下面镶饰的一颗绿宝石上……紧那罗姑娘,” 他望了一眼紧那罗:“当时你是否心神震动,故此再无法保持体形的镇定?”
紧那罗身子轻轻一震,低下头去,道:“你……你真是个厉害的凡人……”
我心中一动,仔细回想,却总也想不起来,那画中人的琵琶位置有什么不同。然而那两颗宝石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是一指左右罢?可是林宁,他的心思当真缜密,竟连画中如此细微之处,都尽数收于眼底。
辛夷冷冷道:“如今真相已明,请大司命做主,诛灭了这个妖女!”
紧那罗“啊”了一声,退后一步,说道:“我……我并不会什么天香令,那修虽与我熟悉,我又不是他的亲传弟子,他怎会传我这些精深的魔音?”
从她刚才破了辛夷的“草藤瘴”的法力来看,紧那罗的修为着实不低。但此时她眸中珠泪滚动,模样却甚是惹人怜惜。有一木族长老杜衡终是忍不住道:“看这位飞天姑娘模样,不似是那种心肠毒辣的妖邪之流。”
辛夷冷笑一声,道:“她是天魔那修自佛界掳掠而来,两人相处日久,难免不会有些私情,又怎可担保那修没有传授‘天香令’于她?”
林宁看了那默然不语,独抱琵琶的紧那罗一眼,突然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这‘天香令’,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不传之秘。你们自然知道,我师父在生之时,天魔那修与他有过私交……”
他扫了一眼众人,又道:“故此这支曲子,先师精通此律,而我既是随侍先师身旁,那也颇为擅长。虽不敢说此音能使天魔作绝艳之舞,但料想与那修和紧那罗姑娘比起来,却也殊不逊色。”
他这一番话虽然仍是语气平和,却隐隐有一种极为自负的神气,迥异平日温文之风。我听在耳中,不免古怪之中,又有几分惊异之情。
只听他道:“只须弹奏时不催动法力,则此曲不会致人死伤。在场各位都是修真高人,不若我将此曲暂为弹奏,却请紧那罗姑娘凭藉自身乐理之感,与之相和。她若真会此曲,则相和之时,不觉之中会有所流露,音律含有天魔之音的话,则断然逃不过各位的耳朵。”
辛夷明眸中光芒一闪,望向了林宁,似有不满之意。那灰衫布履的年轻大司命,此时正微笑着看了过来,带着九嶷各族极为熟悉的柔和神情,语气之中有着隐隐的威势:“辛夷姑娘,你不想听听久负盛名的天魔曲‘天香令’么?”
她无声地福了一福,表示同意,因为没有法子拒绝。
或许是因为对这害死了她叔父的魔音有所忌惮,我隔得最近,看得清楚,辛夷那光洁美丽的额上,隐约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低垂的目光之中,闪动着惊惧的光芒。
只是……《天香令》……
林宁道声“得罪”,伸手自头顶巨大的花架之上,摘了一串垂落的紫色藤花。他低下头来,对着掌中轻轻吹了一口气,一道淡淡的青气逸起,那铃状的美丽藤花便幻作了一柄曲颈四弦琵琶,显现在他平伸的手掌之上。
妩青惊喜地叫道:“大司命!好漂亮的琵琶啊!”
我在旁看在眼里,也是微微一惊:这个林宁,果然不愧是九嶷三湘的大司命,这幻物之术,可是高明得紧啊。
林宁左手环抱琵琶,修长而不失柔韧的右手,轻轻在丝弦上一拂。一串清亮的乐音,犹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一般,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令人耳目为之一清。
他手指灵动,轻拢慢捻,抚抹复挑,那乐音流畅清丽,渐成曲调。只是令我疑惑的是,这曲子虽然优美动听,如天际流云一般,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魔魅之气。
在这轻柔而清婉的乐音中,我的心中,却浮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眼前这身着灰衫的温柔男子,那弹着琵琶的专注神情,那唇边一抹淡然的微笑……
仿佛是很多年前,我也曾见过这同样的场景,不过那不是琵琶,是琴……如雪的落梅之下,同样修长而柔韧的男子手指,拂过那蒙有七弦、镶七星碎玉的古琴……
忽听琮琮之声响起,却是紧那罗怀抱琵琶,素手轻挥,也随之弹奏起来。她所弹出的乐音虽然仍是柔媚动人,却隐隐透出端肃清和之意,使人宛若眼见万丈佛光现于面前,西天众佛齐声梵唱。与林宁清婉的乐音应和在一起,当真是相得益彰,天地间充溢着一片祥和之气。
我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在这温柔慈和的佛音之中。
无数的飞花不知从何而来,自天空纷纷落下。隔着芬芳的花雨,我看见林宁微微合上了那一双明亮而英秀的眼睛,轮廓分明的唇角轻展开去;淡淡的微笑里,竟似真的带有几分佛菩萨的悲悯之意,宛若是佛界的阿难降入尘世。
忽听紧那罗“啊“地一声,先叫了出来:“你……你这……”
冥夜冷笑一声,辛夷的脸上,却浮起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原来林宁一曲已是终了,木族长老们看样子甚是欣赏,杜衡更是赞道:“大司命竟还精通此技,实令我等大饱耳福。”
林宁双手一合,那琵琶神奇地消失在他的掌中,又化作了那一串紫色的藤花。他向那藤花轻轻吹出一口青气,花串凌空飞起,划过淡紫色的一抹弧线,竟然落入我的发髻之上,恰恰被一根珠钗挂住。
紧那罗轻叹一声:“那藤花映着龙女的鬓发,当真是很美呢。”林宁微微一笑,道:“是的,真美。”他神态自然,绝无半分轻浮之意,也不知是说花,还是在说戴花的人。辛夷本来一直神色凄凉,此时脸上漾起一缕淡淡的笑纹,轻声道:“大司命当真心思细腻,作法完毕之后,也不肯随意丢弃了这串藤花,极有怜香之心呢。当初我的叔父在世之时,也是这般……”
我的脸颊“刷”地一声,嫣红得便似天边晚霞一般,心中却隐约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欢喜。
恍若时光倒转,一抹似曾相识的浮影,在眼前一掠而过……绮窗薄雪,寒梅初绽,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微微欠出身去,自窗外折得一枝如雪梅花——却是簪于谁人鸦青色的蝉鬓之上?
妩青冷冷的声音,打破了我心中那短暂而甜蜜的宁静:“大司命,紧那罗既是与你相和,弹完了此曲,到底她……”
林宁双手负后,平静无波的眼神,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道:“紧那罗姑娘……自然是无辜的。”众人颜色一变,但他却只是叹了一口气,道:“其他的话,也不必多说了。”
辛夷却腾地站出身来,尖声叫道:“大司命!我叔父死得不明不白,大司命你轻轻一句话出来,便把那个妖女给开脱了么?”
林宁转过身来,脸庞之上渐渐罩上一层冷色。他唇边的笑容已完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沉静:“辛夷姑娘,那你要怎样才肯满意呢?”
木族众长老忙道:“辛夷她失亲心痛,说话没了分寸,大司命千万莫要见怪。”
辛夷后退了一步,只觉这男子眼中射出的那种柔和的光芒之中,竟似乎也隐含着剌骨的寒冽,令人不由得从心里往外,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妩青不解地道:“大司命,辛姑娘说得很对啊,连我都莫名其妙,不知为何你突然说出这等话来。莫非是紧那罗姑娘的曲中,并没有含有天魔之音?”
林宁微微一笑,望向呆立不语的紧那罗,道:“她方才弹奏的,是《净土梵曲》,那是佛界之中侍奉佛菩萨的圣乐,又怎么会含有天魔之音?”
妩青难以置信,叫道:“可是……可是你弹奏的,却是《天香令》啊,我们大家都听到的,紧那罗的乐音与你的乐音融合得那么巧妙,怎么可能不含天魔之音?”
我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道:“因为大司命他……”林宁略显诧异的两道目光转到了我的脸上,我忍不住又是脸上一红:“他方才弹奏的,也是《净土梵曲》,不同的是紧那罗姑娘弹的第一章,而他弹的却是第二章。”
此言一出,除了林宁与紧那罗外,其他人都是失声叫道:“什么?是净土梵曲?”
我点了点头:“我有一位兄长笃信佛教,常令宫人弹奏诸多佛界乐曲,《天香令》的由来便是听他所说。这《净土梵曲》,我也是在他宫中听过的。”
辛夷冷冷道:“大司命,你口口声声,说要弹奏《天香令》来试出这妖女真假,为何却弹奏这与天魔之音截然不同的什么梵曲?莫非是在消遣我们么?”
她先前外貌秀丽娇弱,此时动怒,竟然也是咄咄逼人。
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辛夷姑娘,你是早知这不是《天香令》,对不对?”
辛夷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失声道:“你……你胡说什么?我也是叔父故后,听长老们说起叔父死因,这才知道什么天魔之音的。这《天香令》也好,《啮心焚》也罢,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我心中疑窦渐渐浮现出来,越来越是显得清晰,说话也自然流畅起来:“我知道《天香令》出自于佛界,虽然一样也是可以用乐音夺人性命,且为天魔那修所作……但曲中乐音却与《啮心焚》有本质不同,并非是天魔之音!”
妩青接口道:“不错!佛界净土之中,有无形佛光笼罩,而天魔之音源自黑暗,为佛光所克,根本不能奏响!那修所作《天香令》中乐音,必然是为佛界梵音为其乐律基础。”
我为这少司命反应的灵敏所惊讶,忍不住赞赏地望了她一眼,她却掉过头去,一副不想理我的模样。
我虽然心中有些诧异她对我的敌意,但此时也无暇顾及,对辛夷说道:“我还听我兄长讲过,天魔之音威力极大,即使是弹奏之时,并不运用任何法力,其乐音也一样可乱人心魄。但若弹奏人未施法力,听者只需以指捏成法诀,即可不受其害。”
辛夷咬紧嘴唇,道:“我……我不明白这位龙女姑娘,是在说些什么!”
我微微一笑,道:“其实方才大司命说他要弹奏《天香令》时,我便有些疑心。我虽非九嶷族人,但也知大司命心地慈和,怎会不顾我们众人的安危,当众提出要弹奏这等天魔之音?再者他既然声称自己通晓《天香令》,又怎会不知这曲中并无天魔之音?”
“然而我知道大司命所为必有深意,故此一直没有出声。然而此曲才刚刚响起,我却仔细观察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看着林宁渐渐浮起笑意的眼睛,说道:“遍观全场,只有一个人,在暗暗地屈起了自己的手指,捏了一个古怪的法诀。但听了片刻之后,又悄悄地松开了手指。辛夷姑娘,”
我微笑道:“你若果真对天魔之音一无所知,又怎会捏出法诀来避免它的伤害?你以为《天香令》的乐音也是天魔之音,殊不知却是佛音;若方才大司命弹奏的真是《天香令》,你的那种对付天魔之音的法诀根本不能有任何保护的作用……但你方才说的有一句话倒是没错,你说你没听过《天香令》……依我想来,你确对此曲并不了解,否则你决不会将其与《啮心焚》混为一谈,你真正听过的曲子,应该是《啮心焚》罢,是也不是?”
辛夷身子晃了几晃,妩青伸手扶住了她。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已被弄得有些糊涂了。但听辛夷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妩青满面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辛夷,不满地叫道:“大司命!这位龙女在胡说什么?”
林宁正待开口,我心一横,已是接着说了下去:“辛夷姑娘,你身为九嶷木族,为何会知道《啮心焚》?你的叔父是因此而死,你却要隐免自己了解此曲的真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夷在妩青的搀扶之下,呻吟一声,似乎是要晕了过去。
木族长老莫名其妙,终于还是杜衡问了出来:“大司命,这位龙女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闻林宁的声音,在室内悄然响起:“各位莫急,此事蹊跷甚多,林某也有一些浅薄的愚见,还要请各位代为分辨分辨。
林某所学‘天青明罗’,乃是九嶷一脉传承的道家炼气之术。先前我以此术察看辛长老伤势,确实查出那心脏爆裂之状,是《啮心焚》威力所致;然而这施术之人,于此天魔音的修为尚浅,辛长老之法力精深,这人所弹奏的《啮心焚》似乎并不能突破他的护体仙气…… ”
“肉身查验却是由妩青进行,她身兼九嶷少司命一职,于医术一道造诣极深。即便是肉身已化血雨,但妩青仍能以自身神识化为法眼,观察到此肉身的原有状态。辛长老死状极惨,心脏全部爆成碎血。然而妩青的查验结果,却显示辛长老的心脏居然少了一小块。”
他虽是淡淡道来,但所述之事实在惨烈,在说到最后这句话时,使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杜衡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啊!辛长老性好清净,故此在所居石兰涧的紫云洞天四周,全部布下了高明的结界,就连我们也不甚知全。若有外人入内,此结界必遭破坏,可是现在……现在这结界却是完好无损!辛长老遇害之后,我们不敢擅自移动,全部守在此处,立即派人去禀知了大司命你……”
我听在耳中,突然问道:“既然此处四周皆有结界,那第一个发现辛长老遇害之事,出来报讯的人是谁?难道他便可以自由穿越结界么?”
辛夷勉强站直身子,冷笑一声,道:“是我!我亲生叔父布下的结界,难道会瞒着我这个侄女儿么?”
林宁轻叹一声,说道:“龙女,其实你不必再问下去了。”他转过头去,望着辛夷,柔声道:“辛夷,你今日本不想再活下去,对不对?”
我微微一怔,不明他话中何意。
辛夷突然一把推开妩青,狂笑道:“他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我隐瞒一切,不过是想全了他身后的名声。因为……因为……因为我还是那么爱他!”
最后这一句话,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声喊了出来!那剌耳尖锐的叫声之中,似乎隐藏着极深极深的绝望之情。
“嘶嘶”数声异响,辛夷双臂张了开去,身上紫红纱衣纷飞飘起,宛若花瓣临风招展一般!她的额上、眉际、双颊迅速染上了嫣红的艳色,幻出无数片紫红如绸的花瓣,远远望去,她美丽的面容便如藏于鲜花丛中一般,愈觉娇艳夺目!
妩青已是叫了出来:“本相神通!辛夷为何要化现她的本相?”
“刷”一道紫光闪过,辛夷掌中已是多了一柄曲颈琵琶,紫檀琴面,银色丝弦,闪动着冷冷光华。
辛夷银牙一错,冷笑道:“也让你们听听真正的天魔之音——《啮心焚》!”
“铮铮铮”!丝弦急拂,音如繁雨一般,遽然洒落!
我但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袭来,心腔猛地一痛,几乎觉得心要跳出腔外!
忽听“铮铮”数声,声裂金石,劈空而来!仿佛无形的两股大力在空中猛地一撞!“啪”地一声,辛夷掌中琵琶一根丝弦竟已应声而断!辛夷脸色一变,尚未来得及再拂丝弦,只听“啪啪啪”三声响过,所有丝弦全部断裂!
辛夷怔了一怔,猛力将琵琶往地上一摔!琵琶当即碎裂,无数碎片四下里飞溅开去。
冥夜冷然而立,将琵琶交还于紧那罗手中,沉声道:“好了,闹到这个地步,瞒已是瞒不过去了,你又何必要玉石俱焚。况且,以你小小花妖的修为,”他冷笑了一下,话音中带上了向分讥嘲之意,说道:“纵然是全力一搏,只怕也不是这九嶷神庙的高人的对手。”
妩青却叫了起来:“辛夷姑娘!你这是为何啊?”
林宁淡淡道:“少司命,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辛夷姑娘,才是真正杀死辛长老的凶手么?”
妩青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辛长老是她的叔父!她怎会……”林宁轻叹一声,没有应声。然而妩青却有些犹疑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显出了花妖魅艳本相的辛夷,拥在紫红的重重轻纱之中,美艳的脸庞之上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妖异而冰冷。
情何以偿
木族长老都是大惊失色,一位名叫楚槐的更是叫出声来,说道:“辛夷!大司命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辛夷固然能进入紫云洞天,可是……可是这位紧那罗…… ”他看了一眼紧那罗,显然虽是不敢置疑林宁的判断,但也不尽相信他之所言。
林宁似是早已料到会有此疑问,温言道:“各位长老,能顺利进入紫云洞天的结界的人,不一定是杀害辛长老的凶手。然而各位在查验辛长老死因之时,是否曾注意到,辛长老心脏碎裂的真实原因,并不是那号称为天魔之音的‘啮心焚’,甚或是来自佛界的‘天香令’,而是真气所激!
此人是先以其他手段杀死辛长老,为掩盖其罪行,才又又制造出《啮心焚》致死的假相。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此人真力不足,对《啮心焚》驾驭不足,才会如此处心积虑。”
他缓步走到案前,拿起一只小小的冻石双耳茶盏,倾出少许褐绿色的茶水,说道:“进来的时候,我已注意到了这一盏香茶。从盏中残茶之色来看,沏茶时间,是在辛长老遇害之前。林某与辛长老素有交往,也知他日常饮茶,从来只用他所珍爱的白玉斗,说明此茶乃是奉于来客。杯沿上微有胭渍,显然来客乃是女子
然而辛长老招待来客的茶水,竟然不是紫云洞天里最好的仙茶‘紫云天’,而是家常饮用的‘明露’,而且只有一杯……”
而辛长老身着服饰,却是睡时所穿的单衣……这位客人,看来是与辛长老……熟悉得很了…… ”
他语意虽然委婉,但木族长老脸上却显露出尴尬之色。作为不能娶妻的木族长老,房中深夜有女子来访,意似亲密,无论如何,都是有些不便。
林宁接下来道:“起初我看出这画像之中的飞天颇有灵气,也曾怀疑过紧那罗姑娘。 然而我也知来自佛界的飞天,所习乐音俱以佛音为基础,根本无法弹奏天魔之音,而辛长老的伤势分明又来自于《啮心焚》。
我激出了紧那罗姑娘,是因为我想她的画像一直悬于卧室之内,辛长老为何人所害,她自然最是清楚,然而她虽被诬为凶手,却仍然言语闪烁,似有难言之隐。
直到此时,我便可以断定,行凶之人,必是辛长老亲近之人。
深夜来访,顺利通过结界,猝起发难,而不被辛长老所提防的人,只有在场的几位长老和辛夷姑娘。
所以我故意放出大话,言道极擅弹奏《天香令》,而关于辛夷姑娘听曲之时,行为是如何异常,以致于露出马脚……这位龙女姑娘,方才已说得极为仔细了。”
杜衡与辛艾私交极佳,闻言最是震惊,喝道:“辛夷!你莫不是疯了!他是你的亲生叔父,你怎能…… ”
辛夷冷冷一笑,先前那种娇弱清丽之态,已是荡然无存,说道:“对啊,他是我的亲生的叔叔,我父母只是普通的辛夷花木,未曾修成大道,自然早就随着岁月的转换,而枯荣凋落……叔父说我生来便有道根,他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教我修道之术,只到我一百五十岁那年……”
她远远地凝望着床上辛艾的尸身,冷酷妖艳的脸上,终于浮起一抹柔和的神情:“那一年,我终于脱尽草木之形,修成人身。就在这紫云洞天之内,我当着叔父的面,第一次幻作了少女的模样……
我是照着一幅古画上的无名女子,幻化出来的容貌。虽然还比不上那女子的万一,但已是足够美丽。叔父他……他呆呆地看了我好久,脸上的神情,仿佛梦幻一般……
他喃喃地说:‘辛夷,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有……会有这样的美貌……’”
辛夷双颊白晰如玉的肌肤中,隐隐泛出喜悦的粉色光泽,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之中:“其实……其实他也生得很英俊啊,这石兰涧中的木族女郎,哪一个不对他暗自倾慕?那些木族少年,哪一个又比得上他的风采?”
杜衡越听越惊,情急之下,大声喝道:“辛夷!你在胡说什么?”
辛夷格格笑道:“胡说?我没有胡说。木族世代有律,长老不得娶亲,更不得近于女色,这简直是世上最无情的条律!”她双颊泛起病态的潮红,映衬着紫红花瓣,更觉娇艳不可方物:“男女情爱源自天生,那些生硬的律法又能奈其何!你们只道我叔父他平时最是沉默端方,殊不知早在三年之前,他……他便早与我结下了私情!”
此话一出,不吝于是石破天惊!所有人顿时为之色变。
辛夷笑道:“当初辛艾他爱我何等深切,这紫云洞天为何要设下那样多的结界,便连其他长老也轻易不得入内,不过是为了我二人的欢爱幽秘罢了,长老们常说我的修习突飞猛进,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采补了叔父的精气而已……而他,自然也是心甘情愿……”
楚槐惊得半晌合不拢嘴,此时气道:“你你……平素看你倒也极好,怎的如此不知羞耻?你们乃是同根所生,本为亲生叔侄……”
辛夷冷笑一声,道:“两情相悦,又没碍着别人,却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自小并无亲人,唯有辛艾于我,亦父亦兄,亦夫亦友,他是我辛夷生命中唯一最是亲密的男人,过去是,将来自然也是!况且他本来就不想做这长老之位,迟早也会带我出走九嶷,双宿双飞!”
辛夷瞟了一眼紧那罗,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突然将手一指,嘶声道:“谁知他后来竟然爱上了这个飞天!飞天算得了什么,什么香音神、散花神,不就是西天一个卑贱的奴仆么?她仗着有几分姿色,居然夺走了辛艾的心!
他自从迷上了这画中的妖女,便对我日渐疏远,最后竟然说什么我与他叔侄之亲,相通乃是□!哼,便是□,也早已乱过了,现在他始乱终弃,更是罪不可恕!
起先我倒还在哀求他,对他更是加倍的体贴温柔,有时候他也会心软,对我便是分外的怜惜……然而只需过得一夜,我再与他相见时,他便又恢复了那冷淡的模样……
后来我终于起了疑心,我悄然潜入紫云洞天之内,因为熟悉这里的结界,他根本没有察觉。
我看见他向来高贵笔直的膝盖,竟然跪落在这妖女的画卷之下;看到他丑态百出,向这妖女哀求不休,说道那夜他闲时抚琴,终于感动了这妖女自画中飘然落下,与之相和一曲,从此令他梦牵魂绕…… 他将过去对我说过的甜言蜜语,翻来覆去,都尽数向这妖女絮絮诉说……可笑的是,这妖女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儿,任他磨破嘴皮,偏生就是不肯从画上下来。
便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彻底地凉透,仿佛堕入了万丈的冰窟。今晚天黑之后,我下定决心,再一次潜入了紫云洞天。我将他拖上了床榻,他却死活不肯跟我亲热!他对我的态度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怜惜,可是无论我向他哀求也好,争吵也罢,甚至我以自杀相胁,他便如鬼迷心窍一般,只是不肯答应我毁掉画卷。
他说,他要用一生的时间,守候在紧那罗这个妖女的身边;他说他与我相通之时,只是沉迷于我的美色,对我虽有怜爱,却没有刻骨铭心的眷恋……”
她的眸子里闪动着狠毒的光芒:“我佯作哭泣,将身埋入了他的怀中!他的心脏在我的耳边跳动着,那声音仍然是那么有力,听起来让人安然而平静,那曾经是为我倾倒的心,却再也不属于我辛夷所有!
我再也按捺不住,用他教我的道术,凝气成刀,只是‘噗’地一声轻响,便剌入了他的心脏!
以辛艾的修为之深,这一刀并不能使之毙命,但我与他如此亲近,自然知道他的气门所在。这一刀下去,却是封住了他的法力,使他再也无法反抗。他又惊又惧,只是叫道:‘辛夷!辛夷!’
我一挥手,已用青木之气,封住了欲从画面飘落的飞天。紧那罗修为虽然较我要强,但画卷被我以结界封住,她便有天大的法力,也只有暂时拘于画中。等她运足真气冲破结界之时,辛艾可早就死在我的手里啦!
嘿嘿,辛艾先前不是说过,我的一片痴情,让他心如刀绞么?我就要看看他的心肝,究竟是怎样一个绞法!我以气为刀,只是轻轻一剜,那一片心脏便应声而断!嘿嘿,他骗我,这个死鬼的心肝可生得鲜嫩得很哪!都好好的呢,根本没有绞在一起……不过倒真是好吃得很。”
妩青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望向状若疯癫的辛夷,叫道:“你你……你吃了他的一片心脏?”
辛夷妖媚地笑了一声,道:“少司命,你不正在奇怪,那心上少了一块儿么?那缺少的一块儿,你是找不到的,因为在我的腹中躺着呢!”
妩青一阵干呕,弯下腰去,几乎站立不稳。众人也相顾失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林宁抢步上前,一把将她扶住,这才转过身来,对辛夷说道:“辛夷姑娘,人生广阔,何止情爱二字?你做下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害人害已,却是何苦呢?”
辛夷冷笑一声,道:“自我从他修道,直到今日,共计二百余年,他是我生命之中,唯一亲近信赖的男人,是我唯一活下去的信念和支撑……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了生命,何必苟活于人世之间?”
她缓缓地走了过来,众人不知为何,自觉闪出一条道路来,眼看着她走到了辛艾的床边,在床头坐了下来,也顾不得血腥肮脏,将辛艾的头颅抱到了怀中,微笑道:“我杀他之后,本是要随他而去的,可是我仍不想毁了他身后的名声。加上我深恨紧那罗这个妖女,所以我才弹奏新学来的《啮心焚》曲,做出辛艾死于曲下的假象,本是想要引得你们怀疑紧那罗,不料大司命他,”
她对林宁惨然一笑,脸上的红潮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如纸的颜色:“大司命当真聪明,我终是瞒你不过……”
妩青突然“啊”了一声,叫道:“还有一事,你的《啮心焚》曲,却是从何学来?”
辛夷轻轻抚摸着辛艾已然变成了青灰色的前额,柔情无限,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妩青气极,正待再言,忽听冥夜冷笑一声,道:“是我教她的,少司命想追究我的罪过么?只可惜我虽于辛夷姑娘有授术之谊,却无杀人之嫌。而私传本门秘技,除了本门师长之外,何人有权将我问罪?如今本门之中,只剩下我冥夜一人,少司命若想以此定我冥夜的罪过,只怕要大大地失望了。”
众人哗然,我更是惊奇万分,林宁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众人皆知冥夜公子出自天魔一派,却不知冥夜公子的师父,我们叫他修老人的,真正的身份,便是大名鼎鼎的天魔那修……这件事情,说来话可就长了……”
他平静地直视着冥夜阴冷的眼睛:“只是林某不明白一件事情,门中法术外传,乃最为忌讳之事,公子与辛夷非亲非故,为何会愿将门中法术私下相授呢?”
冥夜不知何时,已从木架之上摘了一串藤花。此时他将那紫色的花串送到鼻端,深深一嗅,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因为这位辛夷姑娘,相貌极似一位故人……本公子乐意的事,谁也管不着。”
我忽觉身边微风一动,但见空中彩袂纷飞,却是紧那罗飞了过去,缓缓飘落在辛艾的床头。她星子般的眼中,隐见泪水泫然,神情凄凉之极。
辛夷猛然抬起头来,喝道:“你过来做什么?你这妖女才是罪魁祸首!你若不爱辛艾,为何要自画中飘落,与他弹奏相和?你若是真爱辛艾,为何不管他的苦苦哀求,只是冷若冰霜?”
我也忍不住问道:“紧那罗姑娘,既然辛长老对你这般爱慕,而你……你也对他……为何那次相会之后,你便飞入画中,任他百般呼唤,只是不肯出来?”
紧那罗不语,哀婉地看了我一眼,终于膝下一软,跪倒在杜艾的床前。她不惧他已僵直的尸体,双手紧紧握起他的一只手掌,莹莹的珠泪,成串地落在了他肌肤僵硬的脸上:
“不是我不爱你……辛艾,我来这处异地,独居画中又是冷清寂寞;所遇人中,唯有你妙解音律,那一夜与你的弹奏相和,于我紧那罗,也是终生难以忘怀啊……
你是这样的温柔而热烈,这样的勇敢而多情……是我不能爱你啊……我们飞天,世人皆乾闼婆善歌,紧那罗善舞,我也对你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紧那罗……其实,其实,紧那罗并非如传说所言,是飞天神乾闼婆的妻子。
因为我们所有的飞天,既是乾闼婆,又是紧那罗……我们时作男身,时作女身……我并不是真正纯粹的女子,你却是伟岸的男儿,这叫我……怎样去爱你……”
情何以偿 下
问天殿。
长明灯微黄而断续的光线,徐徐洒落在林宁修长挺拔的身形之上。林宁双手负后,淡淡地看了一眼面前垂手立于的绿衣男子——来自石兰涧的木族使者,低声道:“事情怎么样了?”
那使者恭敬地答道:“启禀大司命,您走之后,长老们遵从您的意思,商议如何处治辛夷姑娘,谁知辛夷姑娘她……”林宁眼中光芒一闪,问道:“她……”
那使者顿了顿,头低得更深一些,答道:“她一直坐于辛长老床头,将辛长老的头颅紧紧抱在怀中,不言不语……后来还是杜长老发现有异,上前探视,这才发现……辛夷姑娘她……她早已自绝经脉,散尽了所有元气……”
我和妩青惊得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失声问道:“她死了?”
使者从袖中取出一轴画卷模样的物事,恭敬地呈了上来。林宁接过画卷,并没有打开,问道:“是那幅飞天图么?”
那使者答道:“紧那罗姑娘……” 他犹豫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个称呼有些为难,接着说道:“紧那罗神……在大司命你们走了之后,便又飞回了画卷之中,任是长老们再三恳请,却再也不肯现身。长老们说,此画本为辛长老之所有……辛长老和辛夷姑娘,都是因此而殒命,木族中不能存此不吉之物,只能呈给神庙,恭请大司命裁处。”
林宁捧着那幅画卷,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去,望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木族使者又行了一礼,缓缓地退出殿去。
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还。
借着暗淡的灯光,我隐约看见西边殿壁之上,绘有云气氤氲的一处山水。那殿壁的右上角处,我一眼便看见了这四行熟悉的诗句——是极简单的楷字,笔墨淳厚,笔意却有几分悄然的飘逸。
这首诗并非上乘之作,在这九嶷神庙之中,我却先后两次得见。
殿里空旷幽深,四面建得极是开阔,大约能容纳一二百人齐聚于此。地上平整地铺着长长的青石条,不知被踩磨了多少年,石面已被磨得溜光水滑,泛出幽幽的凉意。
这里的布置也与林宁这个人一般,简朴,不事修饰,然而却有着一种慑惊人心的神秘力量。
林宁捧着那幅绘有飞天紧那罗的画卷,默然半晌。他突然转过身来,对妩青温言道:“少司命,我有一事要与白姑娘商议,你暂且先行回避一下罢。”
妩青睁大了眼睛,瞟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将嘴巴一撅,抱起在她怀中酣睡的绯绯,大步地跑出门去。
“砰”!一声巨响,却是妩青赌气地反手猛一摔门,门扇重重地合在一起,把我和林宁都吓了一跳。
我们面面相觑,林宁苦笑了一下,道:“妩青这孩子,平时被我们大家给宠坏了。她脾气虽然有些任性,心地是很善良的,绯绯最粘的就是她呢。”
我勉强笑了笑,说道:“大司命,你有什么事要与我商议?”
林宁低下头来,轻轻地掸了掸衫角,一时却没有说话。
寂静幽深的大殿,唯有长明灯的火光不停地跳动。檀香一圈一圈地燃尽,案上的香炉中落满了银色的香灰。而檀香所特有的那种沉郁的香气,在光的黑暗中袅袅穿行,萦绕不散。
恍然之间,仿佛有同样静默的时光,穿越无形的岁月河流,冉冉而来。
殿内两边都是长长的神橱,看样子里面供奉的神灵甚多,不止一位两位之数,这一点与寻常俗世寺庙也颇有不同。神橱前半垂下厚厚的帏幔,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之中,也看不清那些神像面孔,唯有几个黑忽忽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萼绿华说过,当年云华夫人瑶姬私入凡间,曾与楚国国君有相约之好,故此楚国一带对云华夫人极是尊崇,忍不住回头问道:“大司命,这神庙之中,可有祭祀神女瑶姬娘娘么?”
林宁摇了摇头,开口道:“瑶姬只是其中之一。咱们九嶷族人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之中,哪怕一草一木,都有神灵栖息。故此所尊神灵甚多。这殿中除了瑶姬娘娘之外,还有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等诸神……”
东君?云中君?我的心里大大一跳,幸得在这暗淡的灯光之下,他也看不清我脸上瞬变的神色。
素秋姐姐真是执拗,东君屡次派人来邀她会面,说要找人为她说情,使她得以褪去妖身,更换仙骨,重返九阙天庭。她却只是躲避不见,对是否回归仙班似是浑不在意,我虽与她较为亲近,却也不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至于云中君,我心中清楚,云中君屏翳当年为秋水姬所杀,魂魄都早已化入剑中,与剑灵浑然成为一体,再无丝毫昔日灵识,世上哪里还有此神?虽说云屏翳还有个弟弟日照,云屏翳身死之后,天帝打算让日照继承云中君之位的,他却走得无影无踪,至今无人得知下落。而其他神灵又没有他们兄弟天生的播云逐雾的神通,所以现在这云中君一职无人担承,早已是形同虚设,却不想这下界之中,仍然煞有其事地为他准备了祭祀之位。
只听他又道:“还有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
我吃了一惊,叫道:“大司命?”
他失笑道:“这是真正的大司命,可不是指我。我这个大司命是族人错爱,胡乱叫出来的,可做不得数。”我也忍不住笑了,又问道:“那少司命……”
林宁笑道:“少司命是执掌天下所有未成年的婴灵寿夭之事,巧的是咱们的妩青也是医术精湛,尤擅儿科,她虽是师傅最小的弟子,于医巫之术却极具天份,倒不枉这少司命之称。”
我扫了一眼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心头突然闪现出巫山凝真观中的神女像。想起黄老人所讲,那湘夫人湘君其实并非神灵,不过是些加上了虚幻光芒的凡夫俗子;而我也知目前在天庭之中,大司命、少司命也并无此职,纯属屈子虚构之事。
纵然这些神灵果真存在,可是那为一已之私,便意图袭杀林致远的云中君;那高居于仙宫之中的东君和东皇太一,他们果真会对生灵的疾苦感同身受么?
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我突然想起死得刚烈,向上苍抗争不公的秋水姬;想起我那慈爱英明、然而却魂魄下落不明的父王;想起天庭的袖手旁观和众仙的冷漠势利,一股莫名的抑郁之气蓦然从心底冒了起来:“大司命,据我所知,这些神灵们大多并非真有其人。便是真有神灵,他平时都居于九重宫阙之中,哪里有时间前来这九嶷神庙?再说天下供奉他们的人那么多,他要救苦救难,可也来不及啊!在上苍的心中,这世上所有的万物,□欲迷的三界众生,只怕都如无知无觉的刍狗一般。这样的老天,真不知道为何要三界众生顶礼膜拜!”
林宁拈起一柱香,点燃香头,闪现出一点幽艳的红光。我的鼻端立时便闻见了檀香那种迷蒙而沉郁的香味。
林宁转过头来,肃然地凝视着我:“白姑娘,天下神灵,并不是个个都是德行齐备,而祸福兴衰,乃是运行之律,并非神灵可以左右。天下的百姓祭祀神灵,也不真为了指望哪一位神灵。所以凡人之中,还有我们这些祭司,所投身以殉的,不过是为了维护天地之间的一种正气,正气始出,方能够令阳气清明,阴气平和,荡尘涤浊,还本来清净面目。
如果说我们真的要百姓们前来神庙祭祀的话,也只能祭祀这种正气和精神,而不是位列仙班的煌煌神明。因为只有天地之间正气沛然,才会万魔辟易,宇内清朗。”
我质问道:“运行之律,指的会是什么呢?若没有这该死的天地大律,辛艾不会拒绝辛夷的爱意,紧那罗不会因相爱而别离……
这世上原曾有一个女子,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与她地位悬殊的男子。然而他与她的相爱却与旁人无碍,也与天地无损,到头来却是东南纷飞,遗恨千古!这世上也曾有过一位君王,他为君英明神武,四海称颂,为什么却遭到飞来横祸,害致使国中无主,自己魂魄无存?”
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如果没有人龙之分,父王就能和小荷在一起;如果没有世俗的限制,严素秋就会嫁给唐仲友;如果…… 如果……”
如果没有权势的分别、名利的光耀,敖宁他……应该也不会弃我而去罢……
“若天地之间真有正气,岂能容此!”
林宁略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仍将手中一柱香敬到神像之前,在香炉中端端正正插好。随即又施了一礼,退后两步,在我面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他沉吟片刻,这才道:“白姑娘,天地阴阳调和,泽被万物,是希望万物都能欣欣向荣,修养生息,绝没有无视生命的起灭的意思。
辛夷姑娘将辛艾看作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子,不过是将心中残留的对逝去父母之爱的追忆,寄托在了叔父的身上。而辛艾对辛夷的情感,也仅是一个成年男子对美丽女性的正常迷恋……白姑娘,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将会遇上多少不可测知的事情?如果两个人结合的基础,本就是脆弱而易于摇撼的,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风雨?
至于紧那罗……在凡俗的眼中,从未经历过情爱美好与折磨的飞天,是单调苍白而令人同情的神。其实侍于佛陀座下,去追寻那种宁静无求的境界,将个人的悲喜,化为对众生的怜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看似激烈而痴缠的情感,一朝的断绝,确是令人扼腕痛惜,然而爱有多深,带给双方的伤害和痛苦,也会随之加深。真正的幸福,并不会由此而来……”
他仰起头来,凝望着那柱香头袅袅上升的青烟。神色如常平静,但那眼光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一掠而过。良久,只听他淡淡道:“白姑娘,你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尚且有命不由主的烦恼。如林某这样的凡人,尚陷身于五行三界之间,更加没有办法掌握造化的转轮。然而天命占三,人谋尚有七分,不过是奋起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虽万死而吾不悔矣……如此而已……”
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在微茫的黑暗里,隔着那一点点的火光。眼前的灰衫男子,高发束髻,修仪英秀。虽然我活过了数百岁的光阴,然而此时的他,却仍带给我以父兄般的成熟之感。
他微微一笑,突然伸出手来,从我的鬓上取下一件东西,送到我的眼前:“你看,藤花已经枯了,还戴着做什么?”一边做势欲丢,我慌忙一把抢过来,脱口道:“不要丢!”
对着他略带惊异的眼神,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从小到大,纵然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东海公主,因为我那显赫的父王,我曾经也在生辰和各类节庆之时,收到过许许多多的珍宝。那些东西非金即玉,华美而冰冷、毫无生机,便如那万顷碧波之下的龙宫众生。
这串小小的藤花,是我平生收过唯一真实的礼物。
林宁或许不懂得女子心中千转百回的心事,他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来,递到了我的手中:
“据姑娘从前所言,结合林某今日所见,料想令尊便非龙神,至少也是一方水域之君。龙君魂魄元神威力强大,放眼三界,便是天帝只怕也不能强拘离体。所以,白姑娘,”他温和地看着我:“我虽不明白令尊何以元神失踪,但请你相信我,他是不会有事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我自然是信赖他的,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林宁话语之中,隐藏着我所不知道的某些东西。
林宁启开盒盖,一粒晶莹透亮的水晶珠子,静静地躺在盒底中央:“你身属水系龙族,咱们九嶷山中又是木多水少,长久呆在岸上,恐对你体质有损。这颗宝珠是我师傅所传,内蕴江河水气,姑娘你佩戴大有裨益。”我手握宝珠,仔细端详,只见珠身以极细的网状银络兜住,末端还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显然是可以当作项链系在颈上。
映着银白的颜色,珠身透出一种隐隐的莹蓝。清凉光润的感觉,透过我掌心的皮肤沁入身体之内,感觉格外的舒服和惬意。此珠虽貌不惊人,但以我眼力看来,确如他之所言,珠内蕴含正是江河之气,且隐有至深神通,显然是一件水系法宝。
只是,我心里还是隐约浮起了一丝疑虑:虽说神龙所居,自然是水气旺盛之处为佳。可是长居岸上也无甚大碍。洞庭龙女初嫁柳毅之时,不是在岸上居住了一两年么?我此来九嶷,才短短几天而已啊!
但无论如何,他赠我宝珠,总是一番美意罢?
我有些愕然抬起头来:“大司命……这样的宝物,我怎能无功受禄?”
在恍然的灯影中,他望着我的眼光,有一刹那的失神。他轻轻合上盒盖,将盒子往我的手心里摁了一摁,微笑道:“姑娘远来是客,林某自当竭尽所能招待姑娘。他日若林某前去龙宫,难道姑娘你会对我吝啬龙宫宝物么?”
“砰“!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殿顶青瓦纷落如雨,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林宁一卷长袖,修长的手指已扣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凌空飞起,向后疾退!地上顷刻间铺满了碎石烂瓦,而一阵铺天盖地的狂烈暴风,已自殿顶的破洞之中猛然灌入!
一道极粗的碧色光柱,闪动着耀眼的光芒,自殿顶旋转而下,挟带席卷万物的强大气势,向我扑了过来!因之而激起的生冷罡气,吹得我双鬓的垂发乱飞而起,一时之间,发眉竟然皆被映成碧色。
“嗵嗵”数声,却是廊边的神像难禁风力,自神橱中跌下地来,约莫也有三四尊之数,神橱上张着的垂幔自然早被吹得七零八落。
陡然灰影闪过,却是林宁袍袖挥处,一道柔和的青光划空而出,幻作莹薄光幕,挡在了我的面前。那风势随之一滞,我脸上那种剌痛的感觉立刻减轻了许多。
然而这不是普通的狂风,而是修道中人催动内力,所激发出来的强大罡风啊!我虽从未遇见过这等强劲的罡风,但也知修为稍浅之人,只怕一吹之下,便会元神消散,林宁他不过是个凡人,纵以法术强力相抗,又如何能禁受得起?
我身形一动,便待要跃出他的身后,忽觉腰身一紧,他迅疾地转过身来,竟然一把将我紧紧揽入了怀中!
天青明罗 上
天晕地眩,刹那间,我全身四肢百骸之中所有的真气,都如积沙遇潮一般,尽数崩溃消散。
他很紧很紧地搂住我,却又小心得象是拥着一颗最最娇嫩的露珠。透过柔软的数层薄薄衣衫,他均匀平稳的呼吸、温热光洁的皮肤,还有那一抹似是与生俱有的、淡而干爽的青草气息,使得我六识尽昏,心动神摇。
碧色光柱在殿中急速旋转,其间光芒几度大盛,却终是难以攻入林宁布下的淡青光幕。劲风越是激荡呼啸,我的耳中充满了那种尖锐而凌厉的风声;殿中长明灯的火光早已熄灭,四下里一片冰冷的黑暗。然而林宁那温暖安然的怀抱,仿佛便隔离了这世上所有的苦难与风雨。
林宁一手将我搂住,另一只手伸出空中,修长的五指在空中不断变幻,结出诸般法印模样。恍恍惚惚之间,耳边只听得他高声念道:“当灭动心,不灭照心。本来空寂,还我真觉。”
他每念得一句,那道淡青光幕便微微一亮,更向外扩张一分。待得四句念完,殿中突然青光弥漫,整座大殿均被笼入光幕之中,那耀眼的碧色光芒,在青光的笼罩之中,竟也略略收敛,显得柔和了许多。
林宁掌缘翻出向外,轻轻向外一拍!平空之中传来一阵无形的波动,那道碧色光柱如受重力一般,轰然四射开去,光芒吞吐不定,宛若一朵碧色莲花平地盛放!
无尽灿烂的碧色光华之中,缓缓现出一个婀娜的女子身形来。
我从林宁怀中抬起头来,一见那个女子,不禁失声低呼一声:那女子身披黑纱,连面庞上也笼有一层薄薄的黑色轻纱,掩住了本来面目。但饶是如此,她那双充满了智慧与灵性的明眸,那优美动人的身姿,仍是让我一眼认了出来——正是昨晚深夜,与林宁在长廊芷兰花边相会的那神秘的黑纱女郎!
林宁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搂着我的左手,却不由得微微一紧,微笑道:“我早知是你。如何?你终于肯向我动手了么?”
那黑纱女郎凝视林宁,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林兄,你我既然如此投缘,又何必非要斗个鱼死网破?何况我们并无利害冲突,你好好地守护你的九嶷神庙,而我……自去做我的事情,他日有缘,我们还可再相会于湘水之上,抛弃所有世俗羁绊,共享天穹明月、无边清风……林兄,各退一步,如何?”
我身子一颤,林宁似是感知到我心中所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来,道:“不能。”
不能。
淡淡的青光,给这个男子侧面的脸部轮廓,镀上了一层莹润的清辉。我是龙女啊,我是来自于东海的高贵龙神,我是禀佛祖意旨而来的水族圣女,我懂得奇妙高深的驭水诀,我有令仙魔闻之丧胆的秋水望鱼神剑,若论争斗求生,我根本不怕这个来历不明的黑纱女郎。
可是,在你的心底,是否也曾经隐约地盼望过,有这样美好的瞬间时光?生死攸关之际,能够有这样的一个人,勇敢地站在自己的身旁,面对着所有危难和引诱,面对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只是淡淡地回答这两个字:不能。
不能,不能。纵然是不能相守、不能相爱,但也不能相负、不能相绝。
殿中寂静片刻,唯有风声呼啸。
那黑纱女郎突然冷笑一声,说道:“林兄,你们九嶷神庙中人,乃是道祖门下;而身为大司命的你,又通晓这道家奇术‘天青明罗’,于这三界之中,确已难遇敌手。我虽有‘碧烟尘’相助,但你若运起终生修为,奋力一搏,只怕胜负之分,仍是未知之数。”
我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天青明罗”之术,竟有如斯威力。这黑纱女郎显然不是凡人,亦无妖气,料想非神即仙;身为凡人的林宁能使她说出这番话来,则“天青明罗”之威不容小觑。
林宁神色淡然,道:“姑娘过奖了。”
那黑纱女郎一双明亮如水的眸子,转注到了我的身上,口中仍是对林宁说道:“你既是九嶷神庙世代相传的大司命,自然也明白‘天青明罗’法术的由来。当初你们道祖因清华夫人一事,对天界众仙极为失望。他当真老得糊涂,认为天界众仙无一可信,竟然逆天而行,擅自修改了这传自伏羲大帝的上古神篇《赤阳精武篇》,并借助道家培元炼鼎之术,借阳化阴,创立了能使凡人修成仙人一般精深法力的‘天青明罗’。自以为一切完美妥善,竟然将守护九嶷的重任,交到了你们这些驻守九嶷神庙的凡人肩上。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以凡人微薄之躯,又岂能承担那样精深广博的上古法术?实则你们所有修习此术之人,均是以自己本来生机,来换取这门神奇的法力。所以历代大司命,虽具有极深的神通,令九嶷妖魔敬惧有加,却多为短命寿夭之人。你的师祖流方,活了二十七岁;你的师父晒月,活了二十六岁;就连你们奉若神明的三代师祖青叶,也不过只是活了区区三十一岁。
林兄,你天赋奇才,被尊为历代以来,最具修习法术天赋的大司命,年仅十五便跻身地仙修为。然而你修习‘天青明罗’之术越是精深,于你寿元伤损便愈深。虽然我也知道,你一直强行以道家真气延续真元;但你的寿元与常人不同,常人尚可服食仙丹灵药以图延续,你的寿元却是出自于天命,这天命岂能因人力而改?以我之见,恐怕林兄你的寿命,断然不会超过二十八岁。
若你肯将贵派清净宝珠赠我,以我之能,必能求得延续你寿元之法。何况我只是借你宝珠一用,事后必会还你。这等便宜之事,林兄何必推辞不就?
何况屈指算来,今年你已满了二十七岁。林兄。便是你想要不惜一切,去保护你怀中这个女子,可天命将至,究竟还会有多少岁月,可以任由你去挥洒呢?你身故之后,她又该如何?”
她这几句话缓缓说来,虽然语气轻柔,清致婉转,但细细品来,却是阴毒之极。
《赤阳精武篇》?恍惚记得夜光在跟我讲起秋水望鱼二剑来历之时,曾将其与望鱼仙子自上元夫人处盗走的《太阴玉华篇》相提并论。此两部神篇,为当初伏羲大帝与女娲娘娘所传,义理精深,妙法通玄。难怪林宁身为凡人,却令九嶷百族妖魔咸服,原来“天青明罗”竟是脱胎自《赤阳精武篇》。
可是……林宁……林宁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么?
一股莫名的撕裂的疼痛,猛地钻入心房深处。我一把抓紧了他臂上衣衫,仰起头来,望着林宁的眼晴,颤声问道:“她说的……她说的,可是真的么?”
林宁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嘴角微展,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他虽是听闻黑纱女郎论他寿元将近,脸上却无丝毫惧色,开口说道:“姑娘,你说了这么多,林某也有一事不明,敢向姑娘问询。”
黑纱女郎一愕,显然料不到林宁竟会反问于她,但旋即微笑道:“林兄但问无妨。”
林宁仍是将我搂在怀中,说道:“姑娘你本是仙人一流,又生性聪颖,当知眼下所行之事……不仅是大违天地清和,还触犯了天庭定下的律条。一旦败露,几可致万劫不复之地,且令姑娘家族清白门第蒙羞……姑娘却又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逆天弑神之举呢?”
逆天弑神之举?我心中一跳,几乎要惊得叫出声来。这黑纱女郎行事如此诡秘,我早知绝非好事。然而她三番五次袭上山来,不过是为了那颗九嶷神庙的清净宝珠,区区一件法宝的争夺,怎会被林宁说成是逆天弑神之举?
那黑纱女郎脸色“刷”地一下,顿时变得极为苍白。但她反应极快,眸子转了一转,强笑道:“林兄所言,我可是一句也听不明白。倒是你呢,大司命,你将清净宝珠赠她不提,现在更是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得了。你一命不惜倒也罢了,九嶷百族的性命,你可也是全然不顾么?”
林宁眼神一寒,道:“姑娘这是在以百族性命,威胁我林某人么?”
黑纱女郎嫣然一笑,眸中水光流转,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但听她说道:“你身为九嶷大司命,总不能只顾自己讨得这女子喜欢,便忘了大司命应负守护之责罢?”
我听她说到这里,不知为何,身上却是一阵阵地发冷。林宁固然对我极好,此时肯挺身而出,将我护在身后,我已是感铭于心。然而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交,眼下这黑纱女郎既是以九嶷百族性命相胁,以她之能,想必定是所言不虚。林宁天性仁和,岂能因我一人之故,置百族于不顾?
自当日西海大典之上,秋水望鱼出鞘的那一刻起,我便身不由已,被卷入这四海纷争之中。此后父王失踪,我独夺东海之嗣,又千里赶赴九嶷,早就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条无比坎坷艰辛之道。
林宁果真为了百族之故而放弃了我,我也不会怪他。可是……可是……
心中杂味纷呈,一时连自己也辨不出是酸是苦,是涩是甜。
林宁突然朗声长笑,声震殿瓦,笼罩满殿的青光仿佛感知到他的心意,突然之间,也是光芒大盛。
黑纱女郎不由得后退一步,试探问道:“林兄?”
林宁收起笑声,双目直视黑纱女郎,缓缓道:“九嶷百族为上古魔神蚩尤之后,千百年来独居三湘,连天庭也无可奈何。我九嶷神庙之所以能领袖百族,不过是因为历任宗主仁慈宽和、襟怀高远,以九嶷安危为已任,令百族众人不得不服而已。
神庙虽名为守护百族,其实不过是希望以道教经义中的德操,来感化他们的蛮荒悍恶之气罢了。若有外敌来犯,百族定然同仇敌忾、共结一心对抗外敌,他们身具神魔血统,法力广大,又何须我区区一个林宁来守护?
姑娘,你未免也把林宁看得忒也高了。”
黑纱女郎眸中晶光一闪,笑道:“然则大司命你的寿元,莫非就不重要了么?你年纪尚轻,又不曾有过家室,恐怕是难以体会得到,这世上的夫妇琴瑟相和之事,该是何等的甜蜜美妙。至于你怀中这个女子,绝非是你的良配,你又何必定要因她而与我为难?”
我不禁心中一动:这黑纱女郎与林宁乃是旧识,今日两下交恶,不过是为了清净宝珠之事。怎么如今听这女郎口口声声,定然说是因我之故?
那黑纱女郎说到此处,突然停住话头,看了我一眼,又笑道:“何况她乃是东海的龙女,前不久又由东海龙王做主,许配给了华岳少君金虹三郎。华岳少君年轻英俊,地位尊崇,对龙女又极是爱慕。纵然你对她有意,只怕也是鸳梦难谐。
大司命,你自命正人君子,如何却将别人的未婚妻子,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三郎?
我如梦初醒,猛然想起自己原已非是未嫁自由之身。手上一软,原本是紧抓住林宁衣衫的手指,不由得缓缓松了开去。
正待要推开林宁,脱身挣出他的怀抱之时,突然觉得腰上一紧,却是林宁将我扣住,竟是不肯放开手去。
我心头微现怒意,低声道:“你放开我!”
林宁见我颊带晕红,不禁轻声一笑,附耳道:“你要乖一些,不要被她激怒。若离开了我设下的结界,她再要对付你可就容易多了。”
我不敢再挣,低嗔道:“她不过是要你那颗宝珠罢了,与我又不曾相识,却如何会与我过不去?再说,再说你这样对我……我……我……”
林宁微微一笑,并不答我所问之事,反而低低道:“你莫要恼怒,听我如何答她便是。”
天青明罗 下
但听他朗声说道:“姑娘,你们女子生性最是爱花,不若在下便以花朵为喻罢。
素闻那碧海之底的龙宫仙阙,因天生缺乏青木之气,故此没有办法生长真正的花木。所以龙宫花园之中所有花卉草木,俱是出自于龙宫巧匠之手,以珠玉玛瑙雕刻而成……姑娘你自然也是见过。那些珠玉之花,其貌固然是玲珑光辉,更难得是长开不败,永不凋谢,其价几可值万金之数。”
我突然想起东海龙宫的绝秘隐僻之地,那些犹如华盖一般的巨大荷花,那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之后,在荷梗下层层积压的粉色花瓣,心中不禁一痛:东海亦无青木之气,父王为了让那些荷花生长于海底,该是耗费了多少法力,才设下如此高深的结界,使它们得以在海中怒放。如今父王音讯全无,龙宫中再无第二人有此能力,那些荷花,恐怕也该逐渐衰败了罢?
林宁轻声一笑,说道:“而我林宁最爱之花,却是出自我九嶷山中的香草芷兰。”
黑纱女郎笑道:“我曾听闻你说起芷兰,道是此花盛开不易,四十年漫长的岁月等待,却只有短短六天的花期。林兄,你若得我之助,恐怕还能多看这些芷兰几次,”
林宁微笑道:“姑娘何必大言欺我?其实你我皆知,林某既以凡人之身,得以修习仙术,则寿元已是出自天命,并非是由于躯体自身的衰竭。纵是姑娘能取得天府灵药,恐怕也难以延长林某寿数。”
我听他徐徐说来,言谈之间甚是自若,竟似对自己寿元将尽一事浑不在意。不知为何,心中却有莫名的恐慌浮了起来:“不知这黑纱女郎如此大言炎炎,会是何等来历?不过他说天府灵药,仍不可延其寿数,那……纵然我去找素秋姐姐,或是清华夫人,竟也无济于事么?”
林宁缓缓道:“姑娘你便如同那龙宫珠玉之花,芳龄永寿,令人羡慕;而我林宁便是这山中的芷兰,瞬间即凋,却也没有什么遗憾。二十八年寿元,足以让我感谢上苍的垂怜。生命因为短暂,所以美好,也正因如此,才让我更分外地懂得珍惜。”
黑纱女郎听到这最后两句,神色却是黯淡下去,低语道:“莫非……莫非真的只有短暂的生命,才会深深地留下所有的美好么?”她的声音极低极低,说到最后之时,竟有无限惆怅之意,不似在重复林宁的言语,倒似是说给自己倾听一般。
“至于龙女,”林宁怜爱地看我一眼,淡淡道:“她是东海龙王的公主也好,是未来的华岳夫人也罢,纵然她披上万丈璀璨的光芒,在我林宁心中,她不过也只是一个……需要人来疼爱的小姑娘。
我在一日,护她一日,便是我一日的福分。若我生命消失,还有东海龙王和华岳少君的照拂,林某又有什么好放心不下?”
黑纱女郎摇了摇头,眼神中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喃喃道:“林兄,你何苦如此?”
“轰”!一道绚丽无比的霞光,突然自殿外蒸腾而起,迅速扩散开去!我转头向窗外看去,透过窗棂之间的空隙,隐隐可见一道华美五彩光幕,笼住了整个舜源峰顶。
黑纱女郎脸色陡变,看了一眼殿外那五彩流溢的霞光,唇边浮起一抹苦笑,涩然道:“林兄,我道你今日怎生如此雅兴,竟然还有闲心与我谈了许多,原来……你是借此拖住我的注意力,却让他们在殿外布起‘天罗大阵’。”
林宁洒然一笑,说道:“姑娘莫怪。我早知姑娘定然带了帮手上来,于我九嶷神庙只怕大大不利。只是……他们神力被峰顶‘绝仙界’所拒,只怕还要靠姑娘你手中的‘碧烟尘’,方能发挥各自威力。然而我宗中弟子,多是肉身凡胎,纵然修得几分道行,又如何能与姑娘你的贵从相比?说不得,只好布下这天罗大阵,来保我神庙周全罢……”
说到最后一个“罢”字之时,眼前青光闪动,却是那根翠玉一般的竹枝恍若平地冒出一般,腾然飞起半空之中!林宁喝道一声:“起!”衣袖带处,已将我平地摄起,一道眩目青光凌空飞卷,宛若蛟龙一般,“刷”地一声卷起我二人身躯,闪电般地向殿外投去!
碧光耀眼,刹那间一道匹练般的光带,自身后向我们疾射过来!却是那黑纱女郎再难按捺心头怒气,已然抢先出击!
林宁回身衣袖一拂,满殿青色光幕陡然下压,缩成一个巨大的青色光团,已将那道碧光缩于其中!
黑纱女郎高声念道:“天道正一,化气为剑!”碧光暴涨,“嗖嗖”数声,竟是锐如光剑一般,穿破青色光团,直向我们破空追来!
此时那碧光大盛,光色极清极淳,竟不似妖邪之流,倒颇有几分仙道正和之气!莫非这黑纱女郎,竟然是得道的仙人?
林宁右手中指弹出,喝道:“疾!”那青色光团在空中陡然一转,反赶在碧光之前,“轰”地一声巨响,两者相撞,碧青光芒四处飞射,如山气浪散涌开来!但闻殿中响声大作,那供奉的神像长案之属,早已是跌得七零八落,此时经这两道强劲之极的仙气宝光合力一击,更是尽数被击得粉碎!无数木屑碎渣顿时铺了满地!
挟带青光之势,我二人已掠出殿门,隐隐绰绰只见夜色之下,殿外石台之上已站了不少人。还未看清之时,忽觉身上一沉,却是林宁将我猛然推开,喝道:“迦儿!护住她!”
幽香袭人,我已跌倒在一处柔软的怀抱之中,映入眼帘的,是柔滑如水的墨黑长发!迦儿?
那白日里温柔动人的蛇女迦儿,已恢复了人身蛇尾的模样。长发披散下来,手执一柄模样古怪的绿色短剑,剑身扭曲,有如蛇虫一般。她一把将我揽在身后,金绿交错的长尾却突然一卷,“啪”地一声,已将一俟机飞上前来偷袭的道人击飞开去!她那蛇尾竟是坚逾钢铁,此一击之下,那道人竟然闪避不开,“啊”地一声,一头撞上台边石栏,脑上红白横流,竟然是脑浆鲜血汩汩而出,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噗”地一声轻响,自那道人身上冒出数缕黑烟。那道人尸身渐渐软化下去,宽大的道袍蝉蜕似地积作一堆。黑烟散去,但见道袍之中,赫然显出一尾长约尺许的白鱼出来!
迦儿身边已站有数名灰衫弟子,俱是神庙中人。对面约有十数人,却是打扮各异。此时便听一黑甲男子高声斥道:“蛇妖!竟敢害我鱼兄性命!”迦儿冷笑一声,平素温柔之态荡然无存,黑发无风凛然自起,杀气隐现,不屑道:“才不过两百年道行的小小白鱼,也敢上我九嶷神庙来兴风作浪!我虽在神庙修道,对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却是绝不手软!”
一道碧色光柱自殿中呼啸而出,直奔我所立之处而来!巨大强劲的冷风随之乍起,其阴寒之气令人毛发上竖,竟然隐挟风雷之势!我身边两名灰衫男子齐声大喝,掌中一黄一蓝两道仙剑齐放光芒!而那凛冽的冷风之中,迦儿毫无惧色,斜剌里毅然飞身迎上,墨色如丝的长发当空飞舞,金青蛇尾平空翻卷,更平添了几分妖魅之气。
碧光乍现!迦儿娇叱一声,双掌翻飞,强大的真气翻涌而出,正待与那碧光正面相接,突然青光一闪,碧光顿时被引了开去,只听“轰隆”数声巨响,左侧石栏应声而断,无数碎石噶啷啷地滚下石台,落入山崖深渊之中!
青光映照之下,只见林宁自石台上徐徐落下。碧光散开,那黑纱衣郎赫然现出身形,戟指向我遥指过来,喝道:“清净宝珠便在这女子身上!夺珠到手者重重有赏!”
我心头剧震,不由自主地望向戴于颈间的那颗晶莹明珠!那颗水滴一般剔透的珠身,此时在无边的夜幕之中,竟然流转着淡淡的银光。
一灰衫男子抢上前来,掌中仙剑黄芒吞吐不定。他掉头喝道:“大司命有令!护住这位姑娘,有谁胆敢上前!杀无赦!”
那群衣饰古怪的黑衣女郎同伴之中,有一高冠乌袍男子突然高声吟哦起来,他语言生涩难懂,我并无一字听懂,只觉似是咒语一类。林宁的声音遥遥传来:“是魔道的冥暗咒语!神庙弟子听令结阵!伏魔!”
层层浓重乌云,渐渐由四面奔涌而来,在天际中心汇聚。星月光芒瞬间被重云所掩,天地间一片黑暗,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
仿佛只在瞬间,我但闻耳边啸声大作,无数道彩光直冲天空,那是所有神庙弟子掌中仙剑的光芒。当中一道最为明亮的青光,在空中缓缓旋转,竟然形成一个极为古朴的篆字:“道”!其他仙剑的光芒交织错杂在一起,为“道”字的周边,镀上了一道绚丽无比的五彩光晕,有如霞光虹霓一般。
那个“道”字不断旋转,无数彩色的绚丽光芒也随之转动,丝丝缕缕,尽数穿破那些沉积的乌云,洒落了整座黑夜笼罩之下的山峰。
在那些蓝、红、绿、紫、青色光芒不断流转之中,但闻林宁长声吟道:“当灭动心,不灭照心。本来空寂,还我真觉。”众弟子齐声诵道:“善为道者,微妙玄通。唯不可识,强为之容!”庄严肃穆的诵念声中,那“道”字越是旋转加快。彩色光芒铺天盖地而来,黑纱女郎身边众人纷纷跌倒,更有人抱头滚地,哀嚎不已。那高冠乌袍男子还要强念咒语相抗,只刚勉强念出一句,但觉胸口气闷,气血翻涌,“哇”地一声吐出满口黑血,颓然跌坐于地。
黑衣女郎一咬中指,鲜血溅出,望空一洒!血影横掠而过,那剑阵如受重阻,彩光顿时黯淡了许多。
“铮铮”!熟悉的剑吟之声,在舜源峰顶悠然响起!两道湛青如电的璀璨光芒,突然浮现在峰顶上空!仿佛是受到这两道剑光的影响,所有仙剑一齐长鸣,那如龙啸吟之声,悠长清越,在山谷之间回荡不绝!那个“道”字霍然而止,“刷”地一下,射出一道耀眼之极的青光,而那些剑阵形成的彩色光芒也陡然增强,远甚最初明亮之色。黑衣女郎这边有数人已然支撑不住,大叫一声,现出原形来,却都是些兽精树怪之属。
那是秋水、望鱼二剑!这旷古绝世的两柄神剑,仿佛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终于跃然而出,加入剑阵之中!
光彻天地,气迫斗牛。我的双眸,突然遇上了林宁怔怔的目光。隔着那冲天的剑气与光芒,他捏诀结印,傲然而立。那种凛然的气度与风神,宛若真正的天神大司命降临人间。然而远远看去,他那灰衫萧然的身形,却显得是如此的孤单与寂寞。
黑纱女郎虽也是目眩神摇,但她毕竟道行高深,当下强行催动碧色光柱,瞬间幻作一枝极阔的碧色大伞,伞面凌空展开,堪堪挡住了满天彩芒!那帮人如遇大赦,慌忙挣扎起来,奔入碧伞之下。
黑纱女郎将伞撑起,身子一晃,化作一道碧光,反向峰下投去。夜风呼啸,崖边远远传来她轻柔的声音:“不夺宝珠,誓不罢休!大司命,咱们后会有期!”
妖狐阿紫 上
晨曦微露之时,我悄然离开了神庙。
因为“绝仙界”的缘故,除了那持有“碧烟尘”的黑纱女郎,论理说除了神庙弟子,其余人俱不能在舜源峰顶上施展法术。然而不知为何,当我尝试着化为清风之时,居然没有受到丝毫阻碍。
颈上的清净宝珠,在清晨山中的薄雾之中,越显得晶莹清澈,微微泛出几棱银光。是因为它的缘故,我才得以施展法力么?
来不及多想,我飘然投下峰去。
在山峰脚下飘落下来,我有些不舍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云雾缭绕的舜源峰顶,神庙巍峨的轮廓,如海上起伏的船桅,在云雾之中隐隐浮现。
大司命……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道,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呆在这个凡人的身旁,不过只有短短两日时光,却仿佛已有一生一世的熟悉和亲切。林宁说过,龙宫没有青木之气,所以长不出真正的花草;其实这整个神仙之界,又何尝有过一点人气,自然更不可能会有真正的温情和爱意。
然而我该走了。
父王下落不明,四海局势微妙。身为东海皇嗣的我,断不能再横生枝节。何况……那黑纱女郎说得不错,我名份上已是华岳少君的妻子,遑论三郎所爱,究竟是我还是他臆想之中的秋水圣女,我都不宜再留在林宁这陌生、然而却令人不由自主地前去亲近的男子身边。
林宁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生命因为短暂,所以美好,也正因如此,才让我更分外地懂得珍惜。”
或许这世上的相遇,也不一定要漫长久远。正因为那短暂的美好,才让人更是念念不忘罢?我低头又看了一眼颈上的清净宝珠,强自按下汹涌的心潮。
衣袖一挥,我驾起云头,飞越重重山林,直奔朝舜涧方向而去。
冥夜,那古怪而阴冷的魔族后人,或许懂得招魂秘术的他,是我最后的一点希望。
“啾啾”!“啾啾”!数声急促而清脆的尖叫,自我下方一处山坡上传了过来,使我不由得身形稍滞,俯首看去!
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前面两脚悬空,在山坡上作人立之势,正在朝空中飞过的我大声尖叫,身后九只美丽蓬松的大尾,也自焦急地摇来摆去!
是绯绯!
九嶷群山连绵,林深草密,这小家伙不知是何时偷偷跑了出来,莫非是迷路了么?
我挥舞衣袖,打算以真气将它摄入怀中,再送往舜源峰下。
绯绯敏捷地一跳,避过我翻卷过来的无形真气,“啾啾”“啾啾”地又叫了几声,转身往山后跑去,跑得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意即要我跟了上去。
我好奇之心大作,当下驾云跟在它的身后,翻过那道山坡而去。
才飞得片刻,只听“啊哟”一声惊叫,却是出自女子之口!
我吃了一惊,凝神看去,只见坡下奔来一个紫衣少女。晨光之中,但见她长发飘飞,衣袂如仙,远远看去着实美丽。然而这紫衣少女神色却极是仓皇,脚上绣鞋已奔掉了一只,露出雪白的纤足来,她也浑不在意,只是拔足飞奔;一边不时回头而望,似是后面有什么极为厉害之物追了上来。
“哧啦”!一道黑色闪电,蓦然卷地而来,滋滋有声,带起无数惨白色的电光火花!
紫衣少女躲闪不及,又是惊叫一声,那闪电“哧”地一声,已尽数打在她的身上!
紫衣少女惨叫一声,一道毛茸茸的灰色狐尾,竟然自裙下伸了出来!
她身子晃了两晃,终于法力消散,再也凝结不成人形。但见一道白光闪过,那紫衣少女已然消失不见,如茵绿地之上,赫然现出一只灰色小狐,四只小爪慌不迭地凌空奔起,箭一般地向山坡另一头窜去!
“哧哧”又是数声,那黑色闪电却是紧迫过来,灰狐左奔右突,竭尽全力躲闪身子,神情甚是狼狈。
“哧”!坡上陡然闪出数道黑色闪电,直奔灰狐而来!那灰狐避无可避,不由得全身颤抖,发出一声哀鸣!
绯绯大急,也顾不得向我求救,当下将口一张,一团狐火凌空喷出,正向那闪电飞去!
绯绯!原来它是见同类逢难,又自忖法力微薄,这才不计前嫌向我求救!
我大吃一惊,这道黑色闪电并非天穹闪电,其中分明蕴含有极强的阴寒玄冰之气,绯绯虽为九尾灵狐,毕竟年岁尚幼,这一团狐火对抗那道闪电,无异于是以卵击石,一个不慎,只怕还会使绯绯受反啮之伤。
来不及多想,我张口一吐,一团熊熊烈焰直奔而出,后发而先制,已是抢在绯绯吐出的狐火之前,拦住了那道最先击向灰狐的黑色闪电!
“轰”地一声巨响,电火相击!金焰大盛,黑色闪电顿时消弭无形,唯有无数细小的惨白电芒四射开去,溅落在山坡之上!所溅之处的青草顿时滋滋作响,化为点点焦黑灰烬!
山坡那边,似是谁轻轻“咦”了一声,惊叫:“神龙阳炎之火?”
灰狐躲过此次大劫,见机倒快,旋即机灵地向我这边奔了过来!
余下几道黑色闪电紧随其后,刹那间离狐尾只有不到数寸之距。
一种莫名的炎热之意,自我的丹田之处腾然而起,瞬间游过我身上所有经脉!
我按落云头,屈起中指,就势一划,喝道:“疾!”一道金色火焰应声而显,顿时在山坡上腾起一道熊熊火墙,隔开了灰狐与那几道黑色闪电!
我倒吃了一惊,本指望以火焰挡住那闪电,却不料火焰竟如此之盛,居然还形成了火墙。
那几道黑色闪电滋滋数声,顿时被火墙化去。
忽听灰狐哀鸣一声,原来它躲得慢了些儿,尾上灰毛被燎了几根。但这小东西着实灵便,三纵两跳,已跃到我的身前。
一团极浓稠的墨色乌云,自坡前远处升到半空,旋即滚滚远去。我身子一动,本待要追,但思及尚有正事要办,犹豫片刻,终于没有追击,任由那隐在云中的妖魔远循而去。
只是,这阳炎之火我以前也曾用过,却为何都不如今天这般威力巨大?
绯绯在一旁大声尖叫,叫声中充满喜悦之情,似也在叫好不迭。经此一事,这只调皮的小白狐终于解除了对我的敌意,欢叫着跳入我的怀中,九条尾巴软软地搭在了我的臂上。
灰狐在地上打了个滚,瞬间化为那巧笑嫣然的亭亭少女。她“扑嗵”一声伏在地上,脆生生地叫道:“小狐阿紫,多谢神仙救我!”
白玉般的肌肤,如同精心琢磨过的五官,端的是个十足的美人儿。透过鬓边垂下的发丝间隙,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珠,藏在柳叶儿般的眉下,悄然地飞快扫我一眼,却如最清亮的两丸水晶。
我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三郎讲过他的生母,碧霞元君座下那只妖狐,名字也是叫做阿紫。不觉略有些惊异之色。那阿紫极是聪慧,已然看了出来,问道:“神仙姐姐,我这名字可有什么不妥么?”
我想起三郎,只觉心乱如麻,当下勉强一笑,答道:“以前有一位狐仙,她的名字,跟你的竟是一模一样呢!”
阿紫歪头调皮一笑,说道:“这可有什么好奇怪的?自魏晋朝开始,人间便呼我们狐仙为阿紫。传说那原本是人间一个极妒恶狠毒的妇人之名,跟咱们本不相干。然而那些凡人,总以为咱们狐仙吸人精气,害人性命,酷似那传说中的毒妇,才呼我们为阿紫。其实那不过是少数狐中败类所做之事罢了,姐姐你是知道的,凡人体质多半甚虚,受五欲色识之惑,元气并不清和淳正,有的甚至还暗含阴毒,哪里可以用来吐纳修炼?
象我家族类繁多,修成人形者也有三十多个,但个个俱是老老实实地吸收日月精华,最多采药炼丹来增加修为,哪有谁去迷惑什么凡人?”
她耸耸肩,银铃般地笑了起来,说道:“说来好笑呢,神仙姐姐。我这些姊妹之中,也就我最是偷懒。我们族中有个规矩,每十年要举行一次考验法术的聚会。凡是适龄而变不成人形的狐狸,都要被赶到最为荒凉的后山去修炼,也不许回家。
我从小贪玩儿,哪里用心去炼什么法术?眼看着聚会将近,我怎么也变不成人形。最后大姐急了,只好选了一个明月之夜,亲自带我去山下坟场,拣了好几个头盖骨。非要我把那些头盖骨一个个戴在头上,口念咒语,对着月亮参拜。站起身来时还要晃一晃,如果那劳什子不掉下来,我就可以幻作人形。
那天我运气不好,连着试了七八个,最后一个才勉强没掉下来。可是天啦,神仙姐姐,我虽变成了人形,这头盖骨的主人却生得着实丑陋,连累得我也丑了起来,可叫我的姊妹们一阵好笑。
大会是糊弄过去了,可我却顶着那片骨头过了足足三年,这才可以变幻成人形。姐姐,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生得可好不好看?”
她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了半天。我也不由得被她逗得笑了,由衷道:“阿紫,你生得当真好看极了。”
阿紫眼睛一亮,喜道:“是么?我听说这三界之中所有的男子,无一不是喜欢美貌的女子。”我心中一酸,眼前浮现出林宁温柔的笑容来,暗暗想道:“不对,他不会这样。便是我长得又丑又老,他对我,一定还是一样的。”
只听阿紫接着说道:“也幸得我变美之后,才遇上了他,不然的话,恐怕他一见我原来那副模样,可要远远地避开百里之外呢,凡人们叫做什么——那个‘退避三舍’!”
她看到我怀中所抱的绯绯,不禁眼神一亮,喜道:“这是九尾灵狐呢!它这一族,可是咱们狐族最高贵的种类啦,不到一百年就可以修成人形,几乎所有的九尾灵狐,到最后都能修成仙道。它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不过挺够义气的!今日我被坏人追赶,也多亏它路过之时恰巧看到。
当时我见它掉头跑了,本来有些气它,怎么遇上同类也不搭救呢?原来是搬了神仙姐姐你这个救兵过来。”
她弯下腰看了看,又淘气地伸出一根手指,刮了刮绯绯的鼻尖,绯绯本来一直张着小嘴,作洋洋得意之态,此时见她相戏,气愤地头掉转开去,显出一副极为不屑的模样。
阿紫笑道:“小九尾狐,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好感激的,才来和你亲近亲近么!”
她不依不饶地移过身子,飞快地又在绯绯的鼻尖上刮了一下,笑道:“你好瞧不起我么?出身不由已,后缘各自修。你虽是小九尾狐,毕竟比我小着几百年呢,不如咱们比试比试,看谁最终能得窥仙道!”
但闻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急促地问道:“阿紫,你怎么会在这里?叫我好找,真是急煞人也!”
我如遇雷击,霍然转过头去,但见面前站有一个男子,身着赤金云纹绣袍,头戴玉冠,说不尽的英武华贵,竟然是三郎!我未来的丈夫,金虹三郎!
阿紫一见三郎,当下赶紧跳到我的身后,委屈地嘟囔道:“人家还不是发现了‘三界神鼎’的下落,这才……”
三界神鼎!我失声叫了出来。
妖狐阿紫 下
然后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下来,阿紫极度委屈地低下头一声不吭,我和三郎却是对视良久,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端详着我,终于,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七,你瘦了。”
我心中一颤,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三郎……”
倒是阿紫跳了起来,先前委屈的神情荡然无存,俏丽的小脸上满是喜悦,万分惊讶地牵住了我的衣袖,叫道:“十七!十七姐姐!原来你就是十七姐姐!怪不得这么厉害,还能发出这样强大的阳炎之火呢!”
她孩子般的心性,也顾不得我与三郎神情有异,雀跃道:“早听说华岳少君夫人,东海龙王的掌上明珠十七公主,是水族圣女转世,拥有上古神剑秋水和望鱼。又听说姐姐你性子又温柔,法力又高强,叫人真是仰慕得紧……我早就想见见了,每次求三郎哥哥,他总是说你有事远游,不肯再多说一个字来。姐姐,你不知道,因为怕你太过美貌,阿紫心里好生担心自己远远不及,会惹得三郎哥哥会嫌弃阿紫呢……”
三郎低喝一声:“阿紫!”又望我一眼,神情颇为尴尬。
阿紫立即噤声,浅栗色的眼波如水流转,意存询问。那神态越觉娇俏可人,让我心中都不禁一荡。
素闻妖狐生有媚珠,能惑人心神,这阿紫年岁虽小,道行也不甚高,但那媚态竟然也是与生俱来。
我有些过意不去,低低道:“阿紫,你这般可爱,三郎喜欢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嫌……嫌弃你呢?”
阿紫闻言开颜,喜孜孜道:“是啊,阿紫再怎么丑陋,毕竟也是碧霞元君赐给三郎哥哥的,三郎哥哥待我极好,又怎会……”
碧霞元君!我心头一沉,已是如同堕入冰窖之中。
这泰山的神女,正是三郎的小姑姑。当初三郎的父亲金天愿圣大帝,不就是在碧霞元君座前,发现了那个娇嗔可人的妖狐阿紫——另一个阿紫、三郎的亲生母亲的么?
强行忍住头脑中传来的一阵阵晕眩之感,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三郎,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你们有何要事,速速去办罢。”
三郎抢前一步,拦在我的身前,急道:“十七,你听我说……听我说……”他犹疑了一下,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半晌,只听他叹息一声,道:“十七,你还不知罢?四海出了大事,四海龙王相继失踪,便连四海龙太子也都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顿时忘了阿紫之事,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三郎摇了摇头,说道:“你走后不久,先是西海龙王,然后是北海与南海两位龙王,相继也被人摄去了元神。四海大乱,东海之事自然也是瞒不住了,这才渐渐传了出去。三位龙太子听说十七你已独身前来九嶷,寻求招魂之术,便也相约前来。谁知……谁知一入九嶷,竟然失去了与龙宫的联系!我便是听说此事之后,对你好生担心,这才赶来九嶷的……三界之中已有人推测,这九嶷山中,定然藏有一个极厉害的魔头,说不定这些事情,便是他一手操纵!”
三海的龙太子居然也失踪了?那敖宁表哥他……我急忙问道:“大表哥的夫人乃是玄武帝的公主,难道天庭竟肯袖手旁观?”
三郎无奈道:“太素公主数次前往玄武大帝座前哭诉,玄武帝也曾禀告天帝,天帝对此态度却极是暖昧,只推九嶷乃上古神魔蚩尤之地,不宜发天兵前来。”
我急道:“九嶷也是凡间土地,为天庭所辖,为何不宜发来天兵?”
三郎道:“当初魔神蚩尤出世,率三万铜头铁角的天魔将兵,与仙道始祖轩辕黄帝战于涿鹿之野;最后黄帝得众神之助,将其击败。蚩尤虽败,但他是何等的神通?若他临死一击,奋起所有残存魔力,只怕天地也难逃浩劫。当时蚩尤自忖必死,便与黄帝结下誓约:他死之后,将自毁肉身化为九嶷千里山林,元灵散于林中万物,后逐渐衍生为九嶷百族。
如此他虽不能复生,但至少能保其灵气长存不灭。而黄帝则必须答应,只要九嶷百族不离开三湘之地,天庭便不能以其天规来管束所有九嶷的子民。如若天界破誓,遣来兵将到此,其所独具的仙兵杀气,必然会惊醒沉睡九嶷已久的魔神蚩尤。蚩尤一旦复苏,便会吸尽九嶷所有的灵气,转而复生于三界,再与天庭开战。”
我听得目眩神摇,喃喃道:“魔神蚩尤?如此说来,天庭我们也是指望不上了……你和阿紫姑娘方才所说的三界神鼎又是何故?”
三郎微微一怔,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阿紫,犹豫道:“这个……”
三界神鼎的威名,早在东海之时,我便已有所耳闻。传说当初远古之时,天空本是端端正正地被四座神山支起的。然而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争帝,共工不慎败走,羞怒之下,便一头撞向四神山之一的不周山。山体折断,半截轰隆隆地塌了下来。天穹再也不能保持端正,而向西北方向倾斜,原来的日月星辰都挪动了位置,洪水不可遏制,泛滥成灾,为天下带来了极大的灾祸。
上神女娲娘娘不忍看生灵涂炭,便斩巨鳖之足,以为支天之柱;又炼五彩神石为补天之料,这才勉强维持下来。
那三界神鼎,便为女娲娘娘当初炼化五彩神石所用。据说此鼎不仅能炼化所有的金铁之器、各类法宝兵刃,甚至生人入鼎,鼎下之火也可将其体内阴阳五行之气炼化。所炼成之物或为实体、或为元丹、或为精气,个中转换自如之处,当真万象由心,端的是仙家炼器第一宝物。
后来不知何故,此鼎突然出现在九重仙阙,为天庭所有。因为它显赫的来历和极大的神通,所有三界中人提起此鼎,莫不是敬畏有加。
此时我突然从一只小小的妖狐口中,听闻这赫赫的神器之名,不由得我不顿生好奇之心;而三郎吞吞吐吐的模样,也更让我疑窦大起。
三郎见我询问之意甚切,迟疑片刻,只得道:“十七,前日天庭遍传仙界,言道三界神鼎被人盗去,现正严令追查此事呢!”
三界神鼎居然被人盗走?这等仙家重宝,所处之地极为秘绝,想必守卫之人也并非泛泛之辈。这盗宝人能自天界悄无声地盗走神鼎,当真是非同寻常之辈。四海龙王及太子失踪一事,与神鼎被盗时间如此吻合,莫不是这几者之间竟然暗暗关联?
我与三郎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底深深的恐惧:如果……如果所有的龙王与龙太子都已失踪,那么现在世上唯一的龙神,便只有我了——东海皇嗣敖莹。
三郎一步跨前,已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掌:“十七!我是不会让你被人掳走的!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一根毫毛!不,是一片鳞甲!”他的嘴角微微一扬,带着我所熟悉的促狭的笑意。我虽是满腹心事,也不禁被他逗得笑了,低声嗔道:“讨厌!”
他收敛了笑意,轻声问道:“十七,你来九嶷几天了?龙王招魂之事如何了?”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化出金翼之事,也想告诉他石兰涧心狠然而令人心酸的辛夷、还有那貌美善曲的紧那罗……甚至是九嶷神庙里的芷兰花……
然而我张了张嘴,所有的话已涌到了喉头,却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九嶷的芷兰花……那如芷兰一般美好而短夭的男子……林宁这两个字,从没有如同此刻,这样深而锐利地剌痛了我的心。
偶一回头,却见阿紫怀抱着绯绯,默然地站在一旁。这灵动而慧黠的少女,此时脸上却挂满了落寞的神色,怔怔地看着我们。
三郎复想起阿紫之言,便问她三界神鼎之事。阿紫低下头来,手儿轻轻抚摸绯绯雪白的长毛,绯绯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尾巴微微左右摇晃。她低声道:“我……我那日自泰山随你而来,一路上你又不许我到处乱跑,实在闷得紧,今日早上便悄悄溜到旁边涧里去玩儿……
涧中花草极多呢,比别处开得都要繁盛。我正在凑过去摘一串紫花时,突然眼前恍若白光一闪!我早听说九嶷之地妖魔甚多,一时起了好奇之心,便循那白光来处,悄悄拨开灌木枝条向外张望。只见几个穿灰白色衣服的人,立于在涧水旁边,手上发出惨白光芒,光滑犹如匹练,层层缠绕,结成一道白色光幕!却有一个身穿冰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被困在光幕之中!那男子当真也是了得,他虽被围得严严实实的,便如身处大蛹之中一般,但只是张口一吐,好象这位十七姐姐一样,喷出明亮的金红色火焰出来!那白色光幕遇火即融,瞬间消于无形!”
我忍不住呼道:“是白特蛟!怎的又有白特蛟妖出现在这九嶷山中?”
三郎也疑惑道:“不错,这白特蛟本是海中极恶毒卑贱的蛟类,怎的会出现在内陆之地?”
阿紫讶然道:“正是呢!那男子摆脱白幕缠绕,也是叫了一声‘白特儿’!随即便轻蔑地说道:‘你们这几条小小的白特蛟,还妄想要困住我们神龙么?’”
我心中一惊,忙道:“那男子居然也是我们龙族?”
阿紫道:“我听说他也是神龙,心中着实好奇。他长得虽比三郎哥哥差了些,倒也真的很好看呢!” 三郎听她说得天真,不由得苦笑一声,望了我一眼。
阿紫接着道:“谁知此时突然有黑光破空而出,刷地一下,宛若当空张开一副黑色巨网,紧紧地笼在那男子身上!那男子低吼一声,似乎经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光芒闪处,瞬间化为一条长有金角的巨大蓝龙,在黑网中左冲右突!”
我终于确认无疑,叫道:“那是北海龙神!”
早已听闻父王说过,东、南、西、北四海龙王,分别是白、青、金、蓝四种神龙。所有龙子龙女之中,也唯有真正的下任龙神,才会有着与龙王一样的本相。所以我的三哥只能是黑龙,而我却与极肖父王,也是一条白龙。
身为蓝龙,又头顶金角,纵然我与北海龙族从未打过交道,也猜出那男子若不是北海太子敖寒,却是何人?
阿紫“啊”了一声,道:“原来他便是北海的龙神太子啊,当时他化身为龙之后,在黑网中挣扎翻腾,威力着实巨大,那道黑网看上去邪气甚重,又有好几个白特蛟在旁相助,几乎都要降他不住!”
我关心敖寒安危,急道:“那后来呢?”
阿紫道:“眼见他头上金角发出灿然金光,身上也渐渐长出一对金色飞翼来!”我心神一颤,旋即想到了自己化出金翼之事。莫非所有龙神,皆能化出金翼么?自西海回来,我即去了华岳,与父王相处甚短,若不是他突遭不幸,这些事情只怕他早就已讲与我听了。
只听阿紫又道:“他那两道金翼颇为厉害,只是轻轻一扇,那些黑色巨网居然收他不住!瞬间化为黑雾,立即便被金翼挥开!而那些围着他的白衣人也惨叫连声,纷纷跌倒,身上冒出烟来,居然都变成了一些灰灰白白的蛇状怪物,在地上扭来扭去,粗的竟如水桶一般呢!”
三郎叹道:“那金角金翼,为龙神天生异相。但金角乃是与生俱来,金翼却是靠后天的机缘与修为方才能够长出。传言龙神一旦角翼俱全,便是即将继承龙位之兆。”
阿紫滴溜溜的眼珠在我身上扫了扫,三郎察觉到了,也将目光转到我的脸庞上,略带些怜爱的神色,笑道:“你十七姐姐年龄还小呢,不过是三百多岁而已,哪有这么快便能长出金翼?说来也是奇怪,西海太子年已有七百余岁,南海太子也有六百余岁,北海太子不过将满六百岁而已,怎么我倒没听说那两位太子生出金翼,倒是这北海太子最先角翼齐全呢?”
我心里却颇为惊异:“论说起来,这位北海太子今日方才化出金翼,我却早了几日,莫不是四海年青一代龙神之中,竟是我这最小的东海龙神,最先角翼双全么?”
三郎想了想,又道:“阿紫你当时是见他金翼缓缓伸出的么?”
阿紫答道:“是啊,那金翼伸出来的时候,有无数细小的金芒四处飞舞;直到全部伸出时,那金芒倒是消失不见,却有耀眼的金光四射!那金光隔我甚远,但不知为何,我看在眼里,却是身上一阵炙热,整个人突然间又是恐惧,又是痛苦,仿佛身处炼狱烈火一样,便似是立刻便要化为一片飞灰。”
说到此处,不由得往后缩了缩,似乎还是对那金光极为恐惧。
三郎笑道:“阿紫你哪里知道,龙族族类甚多,除了海龙、河龙之外,还有井龙。便是蛟螭之属,其实也是出自于龙族的分支。
龙族与人族、妖族一般,不过是一种生来便具行雨布云法力的生物罢了。也并非所有龙族都是正神,有的受上天封赠为一方之君,有的却是踞地为主,甚至兴风作浪,吞食人畜,与妖魔无异。”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不过四海龙王却是龙族中的异数。他们虽也是龙身,却是早已得道的佛界天龙。只不过当年……水族圣女秋水姬……离去之后,水系无人执掌,天龙方才自佛界降临人间,各司一方水域,被尊称为龙神。
历代龙神既是来自于佛界,天生便俱有伏魔神通,那金翼金角更是妖魔克星!你不过是修炼略有小成的狐妖,如何抵挡得住这来自佛界的龙神宝光?既是先有金芒再有金光,说明这金翼乃是初次长出了!这位北海太子方才化出金翼,故而威力稍浅,若假以时日,他金翼已然强健,只怕那些白特蛟不是现出原形,倒是要灰飞烟灭了。就连你啊,阿紫,虽说隔得远些,恐也难逃池鱼之殃。”
阿紫眼中闪过恐惧的神色,不由得看了看我,又往后缩了缩。
三郎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道:“你别害怕,你十七姐姐虽是龙神,但她一来金翼未成,二来人又甚是温柔,绝不会降了你这狐妖。”
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脑门,又道:“嗯,北海太子在四海之中为人颇为低调,并不如西海太子那般声望显赫,不料倒还是第一个长出金翼,看来平时倒是众人看走了眼。”
我忍不住问道:“先长后长,又有什么打紧?”
三郎在我耳边轻轻道:“小傻瓜,先长出金翼者,必然是宿缘深厚,功力稍强之人。记得听我祖父东华帝君说过,当初四海龙神之中,你的父王可是第一个角翼双全的呢,其余三位龙神还真是一直逊他一筹。”
我心里一跳,低下头去,没有答言。
三郎凝视着我,叹道:“十七,你瘦了。”
我忍不住笑道:“知道,你都说了两遍了。”
忽听阿紫重重咳嗽一声,道:“关于那三界神鼎的事情,你们还要不要听?”
我恍然惊悟过来,忙道:“阿紫妹妹,你讲下去罢,我自然是要听的。”一边不觉脸上红晕已生。
三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这才抬起头来,若无其事道:“阿紫,你说。”
清净宝珠 上
忽听阿紫重重咳嗽一声,道:“关于那三界神鼎的事情,你们还要不要听?”
我恍然惊悟过来,忙道:“阿紫妹妹,你讲下去罢,我自然是要听的。”一边不觉脸上红晕已生。
三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这才抬起头来,若无其事道:“阿紫,你说。”
阿紫撅了撅小嘴,样子极是可爱:“那条金翼蓝龙双翼一拍,身边祥云陡生,龙头昂然向上,便要冲破重重黑雾,矫然飞入九天云霄……”
“唿喇喇一阵乱响,却是四面不知从哪里涌出十余人来,也都是些山精水怪之流,惊叫道‘那龙要逃走了’!
忽听得有人冷笑一声,那声音……那声音……”她打了个寒噤,道:“那声音好生阴寒可怕,虽然清亮如玉击之音,不知为何,还是让人只是觉得害怕……”
“只见一道赤色光芒,陡然平空而出!那光芒炙热而明亮,倒仿佛是燃烧着的火焰一般!我只觉胸口沉闷难受,脑袋沉重得便象要掉了下来,慌忙扭头便跑!
我隔他们所处之地虽远,但方一举步,却觉身后似有无限吸力传来,仿佛要将我竭力拉向一个不测深渊。我拼命挣扎,死死拉住跟前一丛灌木,只觉得身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却怎么也不敢松开……你看,”
她一手抱住绯绯,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只见白晰如玉的掌上,居然横七竖八的,尽是些鲜红而极深的印子,显然是受力勒磨之故。有的地方甚至还破了表皮,露出里面的血肉来。
三郎“啊”了一声,心痛地道:“阿紫,你怎么把手弄成了这个样子?也不见你吭一声!”
言毕不由分说,捉住她的手腕,只是轻轻一吹。一道淡淡仙气拂过,但见那些血痕伤口顷刻间消失不见,依旧是如玉般的一只纤手。
阿紫欣喜地收回手掌,在眼前反复地看了看,叫道:“三郎哥哥,当真是一点伤口也没有了呃!”
三郎嗔道:“好了,你总可以继续说下去了罢?”
阿紫吐了吐舌头,一把把怀中欲站起来的绯绯按了下去。绯绯愤怒地想要通过摇尾巴进行抗议,但显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被阿紫将它九条大尾胡乱地结在一起,卷巴卷巴,若无其事地塞到它的屁股下来,全然不管它“愤怒”的眼神,接着说道:“我实在是难以对抗那股大力的吸引,感觉自己渐渐支持不住,仿佛便要被那无穷的力量控制了一切……”
三郎急道:“那你如何逃脱?”
阿紫伸手自领口内摸出一枚碧绿玉环来,娇笑道:“全要仗了你送我的这‘华玉环’呢,当时我突然想起你对我说过,只要念起法诀,这玉环便会有极大的神力来保护我!幸得我学法诀之时尚算认真,自然便念了出来,但觉一道极柔和的绿光闪过,我身上所受无形拉力便似轻松了许多。我也顾不得会暴露身份啦,赶紧祭出狐丹,趁机驾云而逃!”
她撅了撅嘴,道:“谁知这样一来,却被那帮坏妖怪给发现啦!他们大呼小叫地追了过来,我原也是不怕的,只是其中有个极厉害的人物,他能发出那种黑色的闪电,极损我的内元真气,若不是遇上这小九尾狐,引来十七姐姐救我,只怕我今日是再也见不着三郎哥哥啦!”
我心系那北海太子,急忙问道:“阿紫,那蓝龙后来如何?可曾逃走么?”
阿紫想了想,道:“当时我忙着逃跑,实在顾它不得!但那道赤光一出,蓝龙可就如同被罗网绊住一般,再也飞腾不起来啦!当时我听到那人冷笑一声后,便说了一句话来,道是什么‘三界神鼎何等神器,你小小一个龙神能有什么神通,便敢与神器对抗么’?”
三郎脸色一变,失声道:“果真是三界神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道:“那三界神鼎若被法力催动,只怕北海太子难逃鼎中神力所引,必然被擒。十七,你……”
我知他心中甚是担心,挤出一丝微笑,道:“三郎,无妨的,我一定会好生在意。再说有秋水望鱼神剑在此,未必便会被神鼎所左右。”
阿紫插嘴道:“十七姐姐,你将我这‘华玉环’拿去罢,这次我全仗它逃过劫难,也定能保得姐姐你的平安!”
三郎笑骂道:“小阿紫,你知道什么?这华玉环只是普通宝物,你得以借此逃脱,不过因为那神鼎本来便不是冲你而去,再者你隔得又远,只是受池鱼之殃罢了。若当真那魔头用神鼎之力是来对付龙神,华玉环这小小宝器,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阿紫嘟嘴不语,我过意不去,忙道:“阿紫也是一番好意。只是那华玉环……那华玉环……”
那华玉环,乃是三郎赠你之物,我却如何能够拿走呢?阿紫,你是真的不知么?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小小的狐妖,一口一个三郎哥哥,以为我当真便看不出来,她对三郎已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了么?
我退后一步,淡淡道:“三界神鼎既已显现,定是冲着四海龙神而来。如今八位龙神,已有七位下落不明。三郎,十七心系父王安危,急要往见一位异人,这三界神鼎之事,便烦劳你与阿紫姑娘代为追查,咱们先行别过!”
衣袖微敛,裙带纷扬之中,已然凌空飞起。
身后云气纵横,却是三郎追了上来。他赤金云纹的衣袍一展,已然将我去路拦住,急道:“十七,你莫不是生了我的气么?”
我不语,他叹了一口气,道:“十七,阿紫天真烂漫,莫不是有什么话语冒犯了你?你可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我摇了摇头,正色道:“三郎,阿紫这般可爱,我自然不会与她生气。只是……碧霞元君她……却为何要将阿紫赠你?”
神仙君侯,休道是妻妾成群,便是没有名份的女子,如婢女之流也不在少数。我父王是如此,其余三海龙王是如此,便是三郎之父金天愿圣大帝,虽然深爱三郎母亲阿紫,还一样的有无数的侧妃。
碧霞元君将这名字与三郎母亲之名相同的阿紫赠予侄儿,若说只是充作随从侍女,我是绝不相信。
三郎道:“姑姑说她与我娘同族,便连相貌也长得极象我娘,她将阿紫赠我,怕是要化解我思母之情罢……十七,我明白你心中在想什么,我的妻子是你,我总是不会忘的。”略一沉思,唇边不觉带上一缕笑意:“但不知为何,我一见到阿紫……虽然她又调皮又闹人,有时候还有些倔强,但总觉得十分可爱……我常常在想,我的母亲,当初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呢……”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竟然软了下来。金虹三郎,他对于我,恐怕也并非无情郎君。只是一个人幼时的渴慕、终生的遗憾,总是令人难以化解和忘怀罢。何况……何况……那日华山之巅,山茶花幽暗的香气,仿佛又重新浮现在身旁的云霭里:“十七,我知道你心中喜欢的人,可不是我。”“三郎,你心中所爱之人,也不是我呢。”
明明都不是对方在寻觅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会结下此生的缘份?在三郎,不过是为了寄托过去的思慕,而我呢?我呢?
是不是因为我的前世,背负了太多的血泪和痛苦,才使得今生的我,本能地想避开一切,本能地想将过去的一切都尘封起来?所以,我宁可忽略自己真正的心,迫使自己为了东海的未来,为了安然而荣华的生活,匆忙地答应嫁给了这个恰巧出现在生命中的男子?
萼绿华和素秋,都不止一次地对我的状况表示奇怪。按理来论,我既然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自然应该恢复前世的法力。然而不知为何,我却仍然是那隐忍而沉默的东海十七,所记得的法术,不过只有一个驭水诀而已。而没有强大法力的支撑,便是这驭水诀的使用,也不能够圆熟如意,当初龙宫中驭水成墙,将三哥击败之事,据萼绿华来说,尚不及全力之二三。
而前世那曾让我梦牵魂绕的男子,那个与秋水姬同眠于雪梅林中的林致远,我对他居然也没有任何刻骨的思念。
难道说,因为我下意识地封存了自己脑中所有关于前世情感的记忆,这才使得我的神通和法力,也被一并封存起来?
我但觉头脑中纷乱如麻,三郎尚在絮絮而谈,我却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终于,我一拂衣袖,打断了他的说话:“三郎,你与阿紫如何,自己必有分寸,也不必向我言明。眼下纷乱四起,我只盼你能助我早日寻得父王,解除四海之厄。那时再谈儿女之事,亦未尝得迟。眼下我便要去寻我父王行踪,你一定要打探神鼎之事,切记。”
三郎惊诧地看着我,半晌,也只得点了点头。
朝舜涧。
我飘落在溪水之畔,凭着上次记忆,一步步地向那崖下洞穴走去。
洞口寂静无人,唯有枝上藤花,尚自在开落。我犹豫了一下,在洞口停住了脚步。
忽听一人冷笑道:“咦,这位不是龙女姑娘么?怎的一副怨妇模样?原来,见到自己所爱之人移情之时,心中滋味却是如此这般。”
我霍然转过身来,含泪怒道:“你……这干你什么事?”
冥夜幽灵般地出现在我身后数步开外,冷冷道:“不巧得很,我恰从那里经过,便见一只美丽的小狐妖站着发愣,而一位好生俊朗的公子哥儿飞上云端,拦住了龙女姑娘。随后便见姑娘你飘落在我家洞府门口,且是一副心丧若嗒的样子。我又不蠢,难道猜不出姑娘你遇上了何事么?”
我怒意顿生,说道:“我与我未婚夫婿之事,可不要外人说三道四。”
“未婚夫婿?”冥夜黑漆的瞳仁里,渐渐聚集起阴寒的怒意。四周冷风乍起,吹得他的黑袍飘忽不定。
“既然这公子哥儿才是你的未婚夫婿,我倒当真不知,那九嶷神庙的大司命,那信誓旦旦,当着无数妖魔说过要护你惜你的林宁,又算是姑娘的什么人呢?”
林宁!
我深吸一口气,意识到现在不宜与冥夜辩解此事,说道:“闲话少说。冥夜公子,听闻你是天魔那修唯一弟子,那么那修的‘招魂术’,你自然也是极为精通了?”
一个疑问突然浮上心底:“我最初向林宁寻问招魂一术之时,林宁说那修并无传人;但在石兰涧时,他又承认冥夜是那修唯一弟子,此事也得到冥夜的证实。那么林宁最初对我所言必是谎言,他再三阻我前来寻找冥夜,究竟是何原因?”
冥夜脸色大变,沉声道:“你来找我,便是要求得招魂秘术?素闻东海龙王元神被摄,东海皇嗣十七公主四处寻访下落,而你又是龙女,莫非你……你当真便是那东海龙神?”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声音已在微微颤抖。
我索性不再隐瞒,说道:“不错!我父王失魂已久,但愿公子能以异术相救,东海龙宫上下,不胜感激!”
冥夜似是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只是喃喃道:“果然……果然是你,你那日化出金翼,我虽然十分惊讶,却没想到竟真是传说中的龙神化翼!如此说来,你并不是叫做什么白莹,你是叫做敖莹了罢……”
我只是企盼地望着他。
他脸色几度变化,一时没有答言。蓦然转过身去,但见背上黑袍急剧起伏,显然心情激荡不已。我正在暗自奇怪,只听他闷声说道:“你既是东海未来的龙王,我哪里敢不呈这个人情?但我一向不做无利可图之事,你若想我招魂回归,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喜出望外,忙道:“但有所需,任凭公子开口!”
冥夜冷冷道:“那好!你便将你颈上那颗林宁相赠的清净宝珠,转予我便罢了!”
清净宝珠!
我心中一动,依言从颈上取了下来,握在手里,有些不舍地轻轻摩娑。这九嶷的镇庙宝物,那黑纱女郎与冥夜曾几次大张旗鼓前来相夺。林宁耗尽精力将它捍卫完整,竟肯轻易赠给我这素昧平生之人,已令我大为惊讶。据林宁说来,他将此珠赠我,不过是怕我身为神龙而久居陆地,要补些水系元气罢了,但此话于情于理,都未免有些牵强。
此时冥夜又来相索,足见此珠珍贵异常。只是此珠究竟有何威力,我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冥夜见我已解下宝珠,脸上神色兴奋起来,眼中射出古怪而热切的光芒,盯住宝珠,只是一霎不霎。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便要将手递了过去。
忽见眼前青光闪动,林宁从天而降,一把将我揽到身后,竹枝横斜,厉声喝道:“莹儿快走!这清净宝珠,断断不能给他!”
冥夜狞笑一声,森然道:“大司命,此处可不是九嶷神庙,你以为你护住龙女,我们便动不得手么?我本来只想取走宝珠,放走龙女,你却来横加干涉!好,龙女宝珠,本公子便要一网打尽!”
他双臂一展,但见无数乌云平地生起,顷刻间便浮于半空之中,渐渐聚集汇合,翻滚不定,恰若无形妖魔巨口,待要择人而啮!
而三个身着麻衣,以巾蒙面之人,也悄无声地出现在我与林宁周围,形成合围之势,凝然不动。
清净宝珠 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吃了一惊,手自然收了回来,五指紧紧握住清净宝珠,惊道:“大司命!他们……”林宁面罩寒霜,掌中竹枝无风自动,淡青光芒在枝头不断闪现。他转过头来,对我说道:“莹儿,我本待将你送回东海之后再行告知,谁知你仍向冥夜来求那‘招魂’之术!也怪我没有对你说得清楚,这颗宝珠……这颗宝珠之中,便藏有你父亲东海龙王的魂魄元神!”
父王的魂魄元神!我心头大震,目瞪口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你……为何你如今方才向我告知?”
冥夜冷笑一声,面上浮起得意之色,说道:“果然我们猜得不错,那东海老龙何等狡诈,岂能当真容别人轻易收走他的魂魄?他少时便与你们九嶷神庙颇有交情,而你们镇庙之宝清净宝珠又恰有容纳魂魄元神之功;现下四海局势如何,他心中比谁都要清楚,自然是妄想凭借这远离三界纷争的九嶷三湘之地,度过此次大劫……大司命,我说的可都是八九不离罢?”
我头脑中一阵混乱,纷如丝麻的思绪之中,有一个念头渐渐清晰起来:“东海也有寄存元神魂魄的水灵珠,父王为何独将元神寄于九嶷的清净宝珠之中?莫非……父王他早知四海龙神会相继失踪,为避此劫难,这才出此下策?然而……他为何不对我言明,便已作下如此重要的决定?”
再一转念,已隐约猜到: “父王此举,一是怕我年幼力薄,且未经过甚么阵势,若早知实情,只怕举止之间,便已被别具用心之人看了出来; 二来……二来……只怕父王心中早希望由我承继东海皇嗣之位,故此他才煞费苦心,留下那道金匣密旨,实指望我能名正言顺,打破千万年来传位龙子之律,成为东海龙王的继承之人罢?”
而许许多多以前未曾注意之事,此时也都浮现出来
“他天纵英明,自然早就看出四海有变,故此抢先一步离开,反令对手猝不及防.他心中早有决断,却直到将我托付于金虹三郎之后,方才离开龙宫.龙宫惊变之时,夜光夫人独守宫中,顷刻间便请得族中十大长老来此,而朝中臣子也获讯赶来,使得三哥夺位之愿终不能够得逞.以前父王常携夜光夫人与群臣交往,也曾与长老们见面,如今回想起来,竟都不是无意之举.若非如此,以夜光夫人之力,又怎能独自支持当时场面?
将一切均已安置完毕之后,他才离开龙宫,冒天大奇险,将自己元神魂魄托于清净宝珠之中……而我,我方才竟险些儿将这父王元灵所系的宝物,交给了这早已别有图谋的冥夜,若非林宁及时赶到,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一时间汗湿涔涔,无限懊悔自怨之情,油然而生.
林宁掌中竹枝青芒大盛,瞬间形成一道青色光圈,将我二人笼罩于其内.他神色大见焦急,全然不似平日安然若素的模样,只是不断催促道:”莹儿,快走!你带上宝珠,赶紧离开这里!你父王之事,我自会与你一个交待!”
我轻轻推开他护着我的手臂,走上前去.他吃了一惊,叫道:”莹儿!”
我回眸一笑,丹田真气刹那间游走全身,通畅充沛,便似立时便喷薄欲出:”大司命,多谢你一直保护我.只是此事系出水族,涉及四海,还关系到我父王元神安危!我敖莹身为龙族后人,东海皇嗣,断不能只顾自己,却置身于此事之外!”
袍袖一振,”铮铮”两声清吟,秋水望鱼二剑幻形而出,划过两道耀眼青光,浮现于我手掌之中!
冥夜与那三人脸色一变,各自对视一眼,齐喝道:”上!”
林宁一怔,道:”莹儿,你终于长大啦,可是我……必不弃你!”
如与我心有灵犀一般,林宁掌中竹枝幻出柔和青光,与我手中神剑光芒辉映,双双飞身而起,直向冥夜激射而去!
冥夜脸上掠过一抹阴影,双指相交,捏诀喝道:”大荒魔神,黑暗无极!”
天地间刹时黑暗!我顿时失去了林宁的踪迹!
唯有无数道冰冷而利厉的妖风,仿佛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然而那风似乎又不全是妖异而邪恶的,它的冰冷和利厉,仿佛来自于一个绝望不可见底的深渊.
是在多么遥远的那一刻,我曾经感受过同样的绝望气息?
林宁!我默念那个熟悉的名字,掌中剑身飞舞,恍若光电一般,已将眼前黑暗一剖而开!
“呤”!
清啸不绝,青光大盛.那堆积深沉的黑暗裂开一道大缝,光线乍现,但旋即又已合拢.而我的身体却如流星一般,笔直向下堕落!我凌空飞转,飘然向上,但那上空也是极深的黑暗,一时之间,仿佛天也无极,地也无涯,天地之间,便都是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一般.
“扑”!冷风袭来,我本能向旁闪开,却有一道巨大的力道凌空袭来!我身不由已,斜斜飘浮出去,奋力挥剑相格!剑芒闪耀之中,黑影乍现,猛然扩展开来,竟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蝙蝠!
“扑扑”!巨大的蝠翅迎面扫来,腥臭扑鼻!“砰”地一声,我躲避不及,身受此一重击,当即斜飞出去,胸口剧痛,几乎窒住呼吸!
那黑蝠咭咭冷笑道:“原来堂堂的东海皇嗣,秋水圣女转世,居然还不抵我冥夜一击之力!”
冥夜?我奋力抬起身来,果见那人面蝠身的怪物,面孔居然有着熟悉的苍白而阴冷,是冥夜!居然真是冥夜!难道他竟是蝠妖么?为何我以前与他相处之时,竟会觉得他并无寻常妖类气息呢?
他蝠翅一展,宛若巨大的两片乌云:“清净宝珠呢?拿来!”
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重又挂回颈中的宝珠,毅然道:“我决不会让你们伤及我的父王!”
冥夜冷笑一声,蝠身上的人面越显阴森可怖:“龙女,我本不想伤你,只取得你父王元神也就罢了!你若再如此固执,须不要怪我无情!”
我直起身子,正视于他:“林宁呢?你们把林宁怎么样了?”
冥夜的面孔上浮起一抹嘲笑:“怎么,堂堂的华岳少夫人,居然关心起九嶷的大司命了?你以为林宁神通广大,我冥夜不是其敌手,他就能为所欲为么?方才那三位久负盛名的前辈,若还对付不了区区一个凡人林宁,则我们的炼神大计,岂不是纸上空谈?”
那三人!我心中陡然一缩:能对付林宁的,必然不是凡俗之辈!
我忧心如焚,听到“炼神大计”之时,更是心头一跳:“炼神?四海龙神?”
冥夜仰天大笑,黑色的蝠翼也随之微微摆动,更增添了几分妖魅的气息:“不错!炼制龙神!只要以龙神为料,炼成海灵珠,水族将再次统一,只是那统一首领不再是你——秋水圣女,而是……”
他笑声戛然而止,森森道:“拿来!”
我退后一步,道:“既然你们要用所有的龙神来炼制那个什么海灵珠,我也是东海龙神,你又岂会将我放过?”
不知是否因为我的错觉,冥夜妖异苍白的脸上,居然掠过一种古怪的神情,但只是刹那之间,他又大喝一声:“我说过不会伤你,绝不食言!拿来!”
我紧握剑身,冷冷道:“你要我用我父王的元神,来换取自己的苟活么?绝不!”冥夜眼中晃过一抹血红,喝道:“好!”
“刷”地一声,黑色蝠翼蓦然向两边展开,挟带呼啸腥风和排山倒海之势,径自向我扑来!
我身子一晃,几乎要被那强大风力冲倒!我的功力,终于还是太浅了呵,我当真能保得父王元神的安全么?我会死在这里么?淡淡的遗憾,从心头隐隐浮起。
然而,这世上任是谁人,会没有愿以全部生命,去真心守护的那个人?
“水之本性,至善至柔,所谓上善若水是也。水性虽柔,但浩浩荡荡,包容万物,若汇而为用,则其锐不可挡之势,甚于刀兵。所谓驭水之诀,贵在顺乎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驱西方癸水之精华,伤人于无形之中,祛压心火,清宁自身……”
唇边一阵咸热,却是我情急之下,已将嘴唇咬破,鲜红的血珠流了出来。我脑中灵光一闪!
“驭水之诀,顺自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玄台空寂,灵照九清……剑出!”
青光闪过,腕上红影溅出,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剑剌腕上鲜血为引,我终于使出了驭水之诀!
青蒙蒙的层层水雾,平空浮起,急剧地凝聚在一起,巨大透明的水墙,在水雾中缓缓形成!两道若有似无的殷红血丝,却渗入了青色的剑身之中!隐隐可见那两道血丝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疾速地沿着剑身蜿蜒而上。
恍然之间,我觉得秋水望鱼剑中,竟然有一道灼热,一道清冷的无形气流,自剑身中喷涌而起!
“轰”!
两道无形气流相撞,在黑暗中激起满天青芒!青芒转动闪耀,幻出一轴青色长卷,上面竟然隐隐闪现一行行的古朴篆字,字体灵动而飘逸,反射出夺目金光!其中有几句话异常眼熟,竟然也是“水性虽柔,但浩浩荡荡,包容万物,若汇而为用,则其锐不可挡之势,甚于刀兵”!
那金青光芒渐渐汇成一道金色光柱,将我全身笼于其中,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淳和清新之感,遍布了四肢百骸。我但觉身体轻盈而飘逸,脚下一轻,如踏祥云一般,整个人冉冉向上空升起。
眼前恍若明亮了许多,先前那令人生惧的沉沉黑暗之色,此时看在我的眼中,却只是一些虚浮而缥缈的影子。
冥夜仰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神情似悲若恨,嘶声叫道:“太阴玉华篇!原来……原来她一身功夫,居然真是来自于这神剑之中的太阴玉华篇!”
太阴玉华篇么?隐约记得,这是当初望鱼自上元夫人座下盗得的天界宝书,原来竟当真是藏于神剑之中!可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些篆字那样的熟悉,为什么其中竟也会有驭水之诀?莫非当初的秋水圣女,当真是凭借先天水精之身,又从太阴玉华篇中悟出水系至理,才终于纵横天下的么?
顾不得冥夜古怪的神情,我喝道:“冥夜公子!大司命呢?林宁,林宁,你们将林宁怎样了?”
冥夜一挥双翅,黑雾腥风平地卷起,声势煞是吓人,喝道:“我……我绝不会再让你……回到他的身边!”
他双目发红,状若疯虎,竟似癫狂一般,若不是那道水墙挡在前面,只怕立时便冲过来将我化为齑粉!
林宁……不知为何,此时我的思绪之中,竟然不是林宁的影子。而有无数记忆的碎片,自脑海深处奔涌而来!那温柔而专注的笑容,那仿佛满含着怜爱的一声声“水儿”“水儿”、那守在红泥炉前烹酒的男子背影、那一闪即逝的剑光、那满天大雪中四溅的鲜血……
我深吸一口气,杀意大起,掌中双剑也似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意,吟声不绝,而光芒更是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运力于臂,突然间觉得双剑精魂,似乎与我的感觉都奇妙地融为了一体!衣袖挥拂,双剑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直奔冥夜而去!
那弧线带起淡淡的青光剑气,恍若一路有无数细碎的花朵,在暗夜里寂然开放。以前我也曾多次运用神剑,却从未出现过这么美丽的剑气。只可惜如此美丽如花的剑气,竟是要取走眼前这冥夜蝠妖的性命!
“砰”!驭水而成的那道青色水墙居然四下裂开,碎裂的水花在空中旋转,“轰隆”一声,形成合围之势,那本该柔和之极的水流,此时却是坚逾钢铁!但闻冥夜惨叫一声,那漆黑妖异的双翅竟然已被应声击断!
“刷”!双剑已破空而至!明亮的青光,照亮了冥夜苍白而痛苦的面庞!
忽闻有人急呼一声:“水姑娘剑下留人!”
我微微一怔,手腕微舒,仙气到处,那剑尖立时凝空停住不动,距冥夜咽喉,却仅只有半寸之遥!
仿佛有无数白色的光点,自剑中飞舞出来,然而却有极轻柔的声音,在空中低声吟唱!那是剑灵么?这双神剑之下,曾羁锁了多少生灵的残魂?
绚丽青光之中,千万个光点逐渐汇聚,隐然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男子身影来。
高冠绣袍,眉目俊丽,虽只是极淡的一个轮廓,仍可看出他端凝典雅,风神清华。
他见神剑在半空停下,终于低低地舒了口气,神色稍定,对我微笑道:“秋水圣女,秋水望鱼神剑并非凡物,但凡死于此剑之下的生灵,其魂魄定然进入剑身,永不能超脱转世,姑娘莫非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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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双君
我冷然凝视着他,半晌,方道:“云中君?云屏翳?”
云屏翳——曾经的云中君,端丽的脸庞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显出了神祗的高贵与慈和,全然没有了当年梅林之中的跋扈与骄横:“水姑娘,原来……你什么都记起来了。”
我手腕陡挥,两柄神剑呼啸着从空中疾飞而下,幻作两道青光,居然化入了我的手掌之中,陡然不见!
我暗自吃了一惊,但觉两道清凉水流自腕脉中缓缓流动,并无不适之感,却觉得甚是新奇。
云屏翳也是神色惊诧,叫道:“水姑娘,你终于又能使用秋水望鱼神剑了么?”他凝思片刻,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以鲜血为引,正是与神剑重新结下血盟……唉,你果然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但隐隐觉得,方才我使用驭水诀时剌腕出血,似乎有些歪打正着,令神剑能够真正与我的元灵融为了一体。暗一用劲,但觉腕脉中凉意逸出,“铮铮”两声,青锋微露,又化为两柄长短神剑!
我大出意料,微微吃了一惊,云屏翳更是后退一步,微笑道:“水姑娘风采依然,实是可喜。”
我望着这数千年前害得秋水姬与林致远不能相偕的罪魁祸首,不知为何,竟毫无痛恨仇视之心,当下淡淡道:“你为何要救下冥夜?”
他转过身去,望了呆若木鸡的冥夜一眼,对我说道:“水姑娘,秋水望鱼这样的绝世神兵,只要使用时催动法力,便可将伤于剑下的生灵魂魄化入剑灵之中。云某当初死于姑娘剑下,实是因为罪孽深重,自得报应。但今日斗胆相求姑娘饶了日照一命,却是因为天地之间,不能再没有云中君。”
我疑惑地问道:“日照?”
云屏翳叹道:“这位化为蝠形的冥夜,便是我的亲生弟弟云日照。”
冥夜泪流满面,扑上前来,想要抓住云屏翳,手指却穿过了云屏翳的身体!他猛地站住身子,失声叫道:“大哥!真的是你!你……你的魂魄,还被羁锁在这剑身之中么?”
云屏翳点了点头,脸上也掠过一抹黯然的神色,低声道:“大哥当初嫉恨攻心,逼死了林致远,害得秋水圣女为情而殉,致使水系无主,天下分为四海。我的魂魄也被锁于神剑之中,虽也能随神剑游走八方,听闻三界之事,却终是难以超脱……
今日水姑娘重以自身鲜血,与神剑达成血盟,故此剑灵相助对敌,我也得以暂时逸出剑来……也算机缘巧合,才能与你相见……日照,这三界之中,唯有你我,才有真正播云吐雾的驭云神通,我……我身死之后,你为何不继承云中君之位,反而弄成现在这种……这种半魔半神之身?”
我听在耳中,不觉大为惊异。当初见到冥夜,我便敏锐地感觉到他气息有异常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是云屏翳之弟!如此说来,也算是上界仙人,怎的自甘堕落,成为天魔那修的弟子,变作今日这蝠妖的古怪模样?
冥夜低下头去,黑色的眼泪一滴滴地穿过云屏翳虚无的手臂,落入无尽的虚空之中:“大哥,我想救你出来……从你被害的那一天开始,我便想要救你出来……可是天庭神仙都说,你的魂魄一入神剑,除非秋水姬魂飞魄散,否则你绝计是不可能再从剑中出来。
秋水姬身死之后,魂魄缈缈,我踏遍三界,甚至还去过冥府,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我找了几千年……大哥,后来,我终于失去了耐心。
那个时候,我遇上了从佛界逃出来的天魔那修,他说……他可以教我招魂之法,修炼得炉火纯青之后,或许能招回你的魂魄……所以,我心甘情愿地拜他为师,修习魔道术法……”
云屏翳痛惜地望着冥夜——不,应该称他为云日照:“日照,你真傻,天魔那里是好相与之人?你一定是拿什么跟他交换了,对不对?是……是……”他的目光落到了日照巨大的黑色蝠翼上,轻轻道:“你是用你一半的神仙修为,才换来他收你为徒的承诺的么?”
日照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只是不肯答言。云屏翳的眼中也隐有水气浮动:“你真傻……魔道招魂之术,哪里敌得过秋水望鱼剑索魂的神通……”他的喉头哽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
身为云中君的弟弟,日照应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罢?只是人在深深的绝望之中,哪怕只看到一点微弱的亮光,都希望那便是照亮自己渡过黑暗无边苦海的神灯。
日照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云屏翳温柔地笑了一下:“大哥,你不用为我难过,这个道理,当我终于见到秋水望鱼剑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明白了。不过……不过我还有另外的法子……”
他转过头来,神色冰冷,说道:“当初你为一已之私,不惜将我大哥陷入这万世不得超生的境地,今日我必要向你讨还!”
我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开言。
反是云屏翳叫道:“日照!你何必这样记恨水姑娘?当初本是我自己先行铸下大错,死有余辜!何况死在她的剑下,更是……更是我心之所愿……你可千万不要再重蹈我当年覆辙!”
日照狞笑一声,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秋水圣女,现在你可不再是什么水系圣女,而只是东海龙神!真是不明白佛祖那老儿如何作想,居然将你魂魄投入东海!哼,总之任你神通广大,却也难逃当下之厄!林宁以为将清净宝珠交给了你,再安排你远走高飞,便可以使你父女俩平安无事么?哼哼,三界神鼎一出,鬼神皆惊!你们四海龙神,是一个也逃不掉的!只要你那时魂飞魄散,我大哥自然便能脱困而出!”
我突然想起一事,说道:“那你方才说什么只要宝珠,不愿伤我之言,都是欺骗我的话了?”
日照一窒,苍白的脸上仿佛掠过一抹红晕。他巨大的蝠翼只是卷地一挥,整个身体凌空飞起,宛若一团黑云,向上飞去!
黑暗之中,隐隐传来他的喊叫之声:“大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声音虽然清冷冰寒,却压不住那种大功将成的兴奋之情。
秋水望鱼神剑“铮”地一声长吟,便有跃跃欲动之势。云屏翳急道:“水姑娘!”
我按下双剑不发,但闻他急切地说道:“秋水圣女,我弟弟日照并非恶人,不过是因为当初我与他自云雾中化生而出,并未别的亲人,相依为命甚久,故此对我之死耿耿于怀罢了。圣女你……”
我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道:“我都明白……云中君,往事已了,你也就别叫我秋水姬的名号了。你……便唤我十七罢。”
“十七?”云屏翳的脸上,先是惊愕,但终于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原来……你真的已经抛下了前世的情仇……水……不,十七,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这端丽男子的身影,在逐渐变得越来越淡:“是因为前世的情感太深,带来的伤害太多,所以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将过去的一切全部抛开么……呵呵,情深不寿……数千年来,我藏于神剑之中,见闻当属不少。但唯有凡人们的这句话,令我感慨最深啊……”
叹了一口气,我略有些悲哀地望着那已淡不可见的身影:“云屏翳,若是当初你不那样决绝,以你我心性,即算不是爱侣,也会成为极好的知已罢?”
白色身影终于“轰”地一下,四面散开,重又化为千万白色光点,满天飞舞,有如夏空萤火一般,分外美丽。
云屏翳最后的话语,便回响在这满天的“萤火”之中:“还是凡人们的话说得好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不……千年身啊……”
“铮铮”!剑光陡射!耀目青光卷碎满天沉积的黑雾乌云!我飘然飞了出去!
林宁!我一眼便看到了林宁!
他仍是长身玉立,衣衫整洁,看不出有任何狼狈受伤之迹,唯有手上竹枝泛出淡淡青光。他的身边……他的身边……居然是三郎!
我本能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三郎!
那一对标志着华岳少君身份的金虹环,正紧紧握在他的手中。在他脚边地上,躺着俏丽娇媚的狐妖阿紫。然而此时她却紧闭双眼,人事不醒,绯绯正焦急地摇着尾巴,绕着她转来转去。
与他们对面相峙的,正是先前悄然出现的那三个身着麻衣,以巾覆面的神秘人。
三郎与林宁紧紧靠在一起,淡青光芒与金芒相融,显得极为和谐契合。此时我陡然现身,二人更几乎是齐声叫了出来:“莹儿!”“十七!”然后彼此互视一眼,惊道:“原来你与她是相识?”
我头脑中轰地一声,索性不管他们,运气于腕,喝道:“剑起!”“铮铮!”两道青光自腕中射出,交错飞舞,瞬间光芒闪耀,剑气激落崖上无数枝叶,簌簌如雨而下。
那三人大吃一惊,衣袖挥拂,已各取法宝在手相助,只听“嗖嗖”数声,几道射向他们身上的剑光已被挡住!我定神一看,方见这三人中一人执木杖,一人执木钵,最后一人居然执着一柄木剑,当真象是那凡间入室驱邪的道士之流。
我心中暗笑,却是不敢大意。那三样东西虽然都是木质,模样也甚是粗陋,却隐见纹路奇异,且暗有大量灵气蕴集,决不输于我所见过的金玉之质的诸类法宝。
“刷”!白光闪动,却是那一杖一剑,已向我攻了过来!与其同时,我只觉得身上一沉,仙气真力竟似被逐渐吸走!大骇之下回头一看,却见一人高举木钵,钵中银白之光,已投射在我身上。那人面上所覆巾下隐见口唇翕动,似正在诵读某类法诀。
但觉一股灼热无比的气流,蓦然间涌上心头!多少年了?那潜伏在心底深处的某种东西,仿佛被突然唤醒!烈火般的心绪,瞬间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水剑相融,灵识合一,此时的我,已具有了真正驱动剑气和水流的力量,为何我不能为所欲为,将眼前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眸中火光隐现,仿佛全身都在腾腾燃烧。
“莫动无明,莫起怨妄,无色无识,是真性情。”神秘而慈和的梵唱之声,仿佛又在耳边悄然响起。
无名的杀戳之意略略平息,然而那一股子傲睨天下的豪情却依然如故!我长啸一声,青色的剑气纵横满天!与其同时,溪中潺潺水流也突然“哗”地一声,尽数卷上岸来!无边青光之中,但见四面水墙乍起,青蒙蒙的水雾顿时围住了那三个麻衣人!
三人怒喝一声,双臂高举,三件木器散发出极剌眼的白光,屈指捏诀,齐声喝道:“疾!”
白色光芒反啮而至,带起巨大的妖异狂风,吹得我衣衫层层飞起,面庞竟有些微的刮疼。
“哗”!水雾迅速弥漫空中,瞬间化作透明水墙,“砰”地一声,正挡住疾速飞来的白色光芒!
白光一闪,正待遁回之时,但见那道水墙竟如柳条一般,柔软地扭转过来,反将白光缚于中!
三人脸色一变,忙不迭地退身闪避,“砰砰砰”三声响过,却是手中木器已应声碎成粉末!
三人呆住,其中一个更忍不住叫了出来:“我的神木……”另两人怒视他一眼,他当即住口。但闻一人沉声道:“走!”
白光一闪,三人已驾云飞奔,向西北方疾逃而去!
我起身欲追,但略一思忖,反停了下来,身形一晃,直向溪边奔去!
果不出我所料,溪中之水已被我先前驭水之时,以法力尽数逼干大半,露出溪底怪石嶙峋。
然而临岸一块桌面大小的石下,却积有一个碗大的小水潭。里面有尾指头大小的小青鱼,正在慌慌张张地游来游去。
我嘴角露出一缕微笑,蹲下身来,轻声对那尾小鱼道:“别躲了,我是东海的十七龙女敖莹。大家都是龙族,你的气息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我呢!”
青光一闪,那尾小鱼竟化作一个少年公子,眉目尚算清俊,样子却极为慌张。他学凡人之礼向我一揖,说道:“原来是十七表妹,愚兄敖真,乃是南海太子。方才因侥幸逃出魔窟,却受群魔追赶,不得已才化为鱼形,托庇溪中。幸得表妹与那几位仁兄来此,才救得愚兄一命呢!”
他看了我一眼,不禁有些神魂色与,脱口道:“素闻东海众龙女之中,以我家嫂嫂——东海大公主最是美貌,却不料十七表妹生得也是这般美丽,虽不及大表姐雍容华贵,却也极是清丽脱俗——正所谓……”
他摇头晃脑,负手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我啼笑皆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三海龙神太子之中,敖宁文武全才,敖寒好奏音律,敖真却喜声色之娱。南海太子姬妾之多,颇为知名。更难得是他有一次向蚌族美女珠娘提亲,珠娘家中不欲女儿嫁他,便推辞说必要以月宫玉杵为聘方才许配。难得他不自恃南海太子权势,强逼许嫁,竟当真不辞艰辛,求得玉杵为聘,终于抱得美人而归。
我因听闻三海龙神皆已落入那未可知的魔头之手,此时却意外得见敖真,本待出口询问他如何逃脱,其余龙神情况怎样;却没想到他如此狼狈之下,居然还能关注我是否美貌,当真是好色出于天性。
龙女邮箱dragon790131@163.com 。
东海龙女的最新留言
妖传幸甚,被出版社识之,于我而言,确也幸甚.只是大概要数月后才能继续发文,我深表歉意.
妖传的最大收获,是在我的眼前打开了另一扇窗,接触到了我日常工作与生活中所难以遇见的人;突然发现,原来有着同样孤独而缥缈幻想的人,不仅仅只有龙女一人呵,欣喜之极.
近几天看到了新的留言,自然毁誉参半.不过批评我的人说的也不无道理,我自己也多次在留言中说过,妖传因为初衷不是为了写长篇,实际上只打算写<白秋练>一篇足矣;而本意只想将十七作为串珠之线,后来却接受看官们的意见有所改变,使之一跃而成女主角.所以结构上存在先天不足,确实有些不尽人意.
不过,我费尽心思所写的<女夷列传>,也仍然达不到一流水平,此乃龙女自身修为阅历兼素养不够火候,但愿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我不断的努力,使得我所写之书颇有可看之处.网络是一个大胆的平台,使得诸如龙女之流的人都敢上来展现自家的短处.看在我勇气可嘉的份上,看官们就请海涵吧.
妖传虽然不堪入目,但龙女已签定了合同,还是会大着胆子出版.记得当初极不如意之时,与一位朋友互相鼓励,要"坚持自己最初的梦想".第一次失恋,第一次失去了至爱的亲人,在懂得了爱憎会/生别离的时候,在体会到了生命的孤独和悲伤,而偏偏不能向任何人言明的时候,就有了写书的梦想.希望有一天,能有人从书中看出我的心情,看懂我所走过的道路和人生不可避免的悲伤.所谓白发如亲,倾盖如故,虽未曾真正相识,而彼此的心意已然神会矣,则茫茫人海之中,自己不再是那样寂寞的一个人.
我的技巧和结构不尽人意,但我写书的态度是认真的,书中的情感是真挚的.相信喜欢龙女文章的人,真正喜欢的,应该是那种真挚而难以言明的情感吧?
所以,请批评我的同时,支持我.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想,或许开始相差太远,可是我们总会通过坚持和努力,让自己的现实越来越接近梦想,不是吗?
感谢space,我经常看到你给予我的鼓励,感谢你对我的肯定,虽然我是名不副实的说.呵呵,但愿有一天龙女的水平能达到你再不须帮我说话的地步.也感谢柒月,评论字字见血,催我奋进.
我会努力哦.终有一天,我要实现自己最初的梦想.
岚气四合
但听一人奇道:“原来是南海太子!”
敖真一望那人,神色间不觉有几分尴尬,干笑两声,应道:“华岳少君,我……”我回头看时,却是三郎与林宁匆匆赶来,三郎尚抱着那俏丽的阿紫,阿紫整个人软软地躺在三郎怀中,面色苍白,双眸紧合,仍在昏昏沉睡一般。绯绯紧跟在他的脚边,不时踮起小小的爪尖,四下里蹦来蹦去,样子也显得颇为焦急。
我的眸光一触三郎身后的林宁,不知为何,竟然缓缓低下头去,一时无言。
三郎见敖真尴尬,佯装不闻他方才的轻薄之语,当下朗笑道:“早闻四海龙王先后失踪,太子殿下与西海太子、北海太子一起入湘寻父,也先后失去踪迹——怎的太子却在此处?西海殿下与北海殿下呢?”
敖真的目光不由得又往三郎怀中的阿紫身上扫了几眼,又瞥我一眼,神色缓和下来,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警惕地望了林宁一眼,疑道:“这位……似乎并非我辈中人……”
三郎寻块干净石面,将阿紫放了下来,这才与林宁对视一眼,笑道:“你道他是谁人?他虽非神仙,却也是妙解义理、法力高强,他属太上道祖门下,正是担负守护九嶷之责的九嶷神庙大司命!”
林宁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方微笑道:“林某技艺浅薄,少君此言,实乃愧不敢当。”
我本待要问阿紫之事,但又几番忍住。此时低头看着脚边溪水,心中忖道:“三郎是何时与林宁相遇?他二人倒似甚是颇为熟悉的模样。”
敖真脸上疑惑之色渐渐褪去,舒了一口气,皱眉道:“这位林兄既是九嶷的大司命,少君你又与我这位十七表妹是未婚夫妻,说起来都不是外人……”我心里砰地一跳,忍不住偷眼看林宁时,却见他的目光正投在溪水之上,唇边仍带着那抹淡然的微笑。
只听“扑通”一声,却是敖真已跪在溪水之中,水花四溅,他的袍子顿时湿透。我猛地抬起头来,失声叫道:“表哥,你这是为何?”
三郎抢身上前,一把拉起敖真,嗔道:“南海太子,咱们以前虽无深交,却也无须如此多礼!”
敖真站起身来,苦笑道:“少君,大司命,十七表妹……说来惭愧,我敖真自小长于深宫之中,又好声色之娱,当真如那凡人项羽一般,是学文不成,学武又不成,也未尝学成万人敌……此次父王无故失踪,实是因为接到一张请帖,言道是三海龙王齐聚蓬莱,做个甚么海澜之会; 我只道是如往日一般,聚在一起喝酒作乐罢了,谁知父王这此去便是音讯全无。我虽是忧心如焚,实则心中全无主张。幸得四海之间尚有飞翼使传递消息,我方才得知那三海龙宫亦有此大变,又有敖宁与敖寒表哥一力主持,才一路奔向三湘九嶷而来。
本指望也如十七表妹一般,前来寻访着那擅招魂之术的奇人,却不料一入九嶷,更是陡遇奇变!”
我急问道:“何事?莫不是你们得罪了九嶷族人?”
敖真叹气道:“我们早闻九嶷百族乃是魔神蚩尤后人,魔神当年与天庭有约在先,我们此来又是求人,哪里敢在这里肆意妄为?”
我们甫一入山,遇见一个树妖化作的女子,便向她打探那擅招魂之术者的下落。她态度倒也和善周到,便说要带我们前去。谁知……谁知……”
他浑身一颤,道:“她将我们带过几座山岭,带到一座山后的洞穴口前,对我们说,那天魔那修的唯一弟子,便在此处。”
林宁微一沉吟,打断道:“那山上可是草木阴森,所有山石皆为黑色?洞口约有人高,洞壁泥土俱作赤红,殷若鲜血之色?”
敖真惊道:“你怎知……”他见三郎微微一笑,顿时明白过来,颓然道:“你既是九嶷的大司命,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三郎望了林宁一眼,却没有说话。
顿了一顿,道:“当时敖宁敖寒两位表哥救父心切,兼之艺高胆大,根本不在乎这个洞穴内究有何物。唯有我……”
他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自小不爱练功,胆子又小,不知为何,一到那个洞口,总觉得心中一股莫名的寒气嗖嗖往外直冒……”他看了我们一眼,见我们都是神色凝重,别无取笑之意,这才忸怩说道:“当时我心中怕得紧,我有个怪毛病,一旦怕起来的时候,便非要方便不可……当时我不敢说出心中所想;当下鬼使神差的,便使出了化形之术,悄悄留在洞外,却摄来洞口藤萝的草木青气,使之幻作我的模样,随着他们走入洞去。我怕两位表哥取笑,也不敢对他们言明,只道方便之后,便赶紧跟了上去……谁知……谁知……”
他打了个寒噤,眼中浮起一层惧色,说道:“谁知我刚刚在洞口一转身,便听见洞中传来两位表哥的喝叱之声!我惶然跑去看时,却见洞中涌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黑色云雾来,那云雾甚是妖异,浓如墨铅之色,又隐有腥臭之气,一看便知绝非善物!”
“我听见洞中起先还有动手激斗之声,后来一道赤光闪过,便再无声息,唯有那黑雾却是越来越浓。我吓了一跳,心道两位表哥神通远胜于我,尚且无声无息,何况我区区敖真?当下也顾不了许多啦,掉头便向山外逃去!”
“谁知我这一转身逃跑,不知触动了这洞口什么结界,那洞中传来一声冷笑,便有一团团的黑雾追了出来!我惶急之下用尽全身解数,几度变幻,那洞中人却修为甚深,似是都能看破一般,竟是紧追不舍……那人看我逃得飞快,许是心头怒起,只听‘哧喇喇’几声利响,却是几道黑色闪电,如蛇般凌空劈来!
我逃得狼狈,哪里还有招架之力?正待祭出龙珠,与他大干一场之时,忽觉身边蓝光一闪,那几道闪电‘哧’地一声化为无形!我松了一口气,回头看时,却是敖寒表哥也逃了出来,此时正与我并肩御风而行!”
我急道:“那敖宁表哥呢?”话语甫出,自觉有些失态,脸上不禁有些发热,幸得众人此时也未曾注意。
敖真叹道:“敖宁表哥第一个进去,许是最先中伏,已落入了对方手中罢……后来我仔细想想,那洞口陈设有些古怪,寒意袭人,莫不是什么奇特的阵法,专以候我们进去的?据奔逃间敖寒表哥断断续续的说法,似乎他与敖宁表哥一起陷入阵中,却被敖宁表哥奋起全力,将他推了出来……若论这妖云黑雾,我身为堂堂神龙,倒也不是全然惧怕;只是那黑雾之中,隐然可见一道赤芒隐于其中,那赤芒灼热有如炎阳,偶然觑其光华眩目,竟似蕴藏着无尽力量一般,令我不自主地顿生惧意。”
他偷眼看了一眼躺在石上的阿紫,道:“后来……后来不知从何处涌出许多白特蛟来,向我与敖寒表哥围了过来!敖寒表哥不敢大意,喝令我先走,便转身回去,奋起神通,拦住了那些白特蛟妖!
我最后回头看时,便是……便是……敖寒表哥化现原形,被赤芒所慑,落入白特蛟们的手中……我想敖寒表哥何等神通,又化出角翼,居然会被区区的白特蛟所擒,我敖真更是逃不了啦,一时间心灰意冷,本待束手就擒……正在危急之时,却见这位……这位紫衣姑娘自对面山坡上飞掠而过,若不是看她身负妖气,那模样倒也堪拟神仙……”
我微一皱眉,敖真连忙道:“不过也幸得这位姑娘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使得我趁隙逃脱!一路上我不敢化现原形,只得变作小鱼模样,沿溪而下,想要逃出这诡异的九嶷之地,再搬救兵前来……孰知在此处也遇上了妖魔,若不是十七表妹和妹夫你们神通广大,只怕我今天是难逃此厄啦!”
我听到“妹夫”这二字时,脸上又是一红,却见三郎含笑看我,不由得红晕更深。
半晌,林宁蹙眉道:“那座黑石山,相传本为蚩尤头颅所化,而那处洞穴正是蚩尤巨口,洞壁天生赤红,如同血盆大口一般,故号为血盆洞。此处妖气甚重,瘴雾极浓,对于修行的清和之气尤其有害。寻常我九嶷族民根本不会接近那里,而早在我九嶷神庙第七代宗主之时,便将此山封锁,以防误害修道之士。我也是从长老口中听说才知,怎的还会有妖魔盘踞?他们有何神通,居然能破除我派宗主所设下的结界?”
三郎神色凝重,道:“不错,此番进入九嶷以来,便觉处处透出诡异之气。阿紫那日偶然得见北海太子被擒之事,她长侍于我姑姑碧霞元君座前,掌管泰山神庙中那些道籍丹药,故此才识得那赤芒竟似是来自‘三界神鼎’!”
林宁眉头紧锁,低低道:“三界神鼎?这等神物,据传向为天官所管,怎会落入妖魔手中?况且我听闻三界神鼎乃是天生神器,非有大神通大力量者,根本不能驱动此鼎……那么……便不是她了……”
三郎听在耳中,奇道:“大司命所言谁人?”
林宁抬起头来,正容道:“此处非说话之所,阿紫姑娘方才被你施以丹药培补元气,只怕也要好好休息才是。九嶷乃是林某乡里,不如各位先到神庙休息,再从长计议如何?”他望了一眼敖真,道:“况且我神庙有道祖法术结界相护,寻常人根本不能在峰顶施展法力,也颇为安全。”
众人皆无异议,当下各自驾云飞起,直奔九嶷而去。
凌空飞走的一瞬间,我忍不住回首望去,但见三郎从石上抱起阿紫,伸手掠去她鬓边一缕乱发,凝视她的眼神之中,竟含有几分极其温柔的怜爱之意。
我心中剧震,酸涩难当,当下衣袖一挥,当先飞向峰顶而去。
神庙偏殿。
沉睡之中的阿紫早被送往客舍休养,迦儿更是亲自前往照顾。看她此时温柔如水的模样,宛然是个周到细致的年轻女子,任谁都不会将其与冷厉妖异的蛇妖联系在一起。
入座奉茶之后,敖真再谈起四海龙王无故失踪之事,林宁方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二位,东海龙王的魂魄元神,此时已然有了下落。”他一指我颈上宝珠,道:“东海龙王并非为人摄去魂魄,倒是他自逼魂魄离体,藏入了我神庙至宝清净宝珠之中……说起来,这颗清净宝珠,本来倒是你们龙宫宝物,据说四海各有一颗。这东海的清净宝珠,于许多年前被东海龙王赠给了我们宗主。如今,倒也算得上物归原主了。”
三郎与敖真都非愚笨之人,不禁大为愕然,齐齐向我颈上望了过来。我伸手握住宝珠,想起父王魂魄便在宝珠之中,心中涌起一股温暖亲切之意,低首道:“不错。我父王与神庙宗主世代交好,此次他早已预知大变,故此以退为进,先发制人,将魂魄元神投入九嶷清净宝珠之中,托大司命将其转交于我。”
敖真松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东海伯父智勇双全,若他自珠中复元,我们可就不用发愁了。”
三郎正色道:“万万不可!”林宁也道:“少君所言极是,清净宝珠之中的元神,只不过是处于沉睡之态罢了。东海龙王若想恢复神通,必然要赶回东海,重入存于那里的肉身之中方可。然而一来此去茫茫,难保不出意外;二来三海龙王皆不知所踪,若东海龙王复元本身,难保不遭人暗算,重蹈众王覆辙。而十七公主,”他望了我一眼,淡淡道:“十七公主今日大显神威,看得出功力高于往日;世间相传,皆言十七公主乃水族圣女秋水姬转生,料想是被封存于记忆中的功力已然恢复大半,要护得宝珠安危,想必亦并非难事。”
敖真愁眉苦脸道:“然则以后该当如何?”
我站起身来,冷冷道:“龙王相继失踪,乃是早有人预谋在先,便如国手布棋一般,步步逼了上来。先以龙王失踪扰乱四海,再放出招魂之说,诱使众位表哥离开龙宫,前来三湘九嶷之地。而三位表哥缘何会在血盆洞中遇伏?早已禁足的血盆洞又缘何会出现妖魔踪迹?据敖莹想来,那摄走龙神之人既是处心积虑,将各位诱入这九嶷之地,不过是因为此血盆洞中妖气瘴雾,能够限制仙气法力罢了。龙神并非小神散仙,法力非同寻常,除非是血盆洞这样天生的妖魔之穴,否则只怕也难以囚禁众龙神。
若是我们再入血盆洞中一探,可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么?”
三郎眼中亮光一闪,喝道:“不错!十七所言极是。”他微笑看我,声音不觉低了下来:“十七,经过了这些事,你倒好象长大了一般呢。”
我淡淡一笑,却不再答言。
云气缭绕,山色青翠。
我立于殿前石台边的阑干之旁,眺望远处无尽云海,不由得又摸了摸颈上银链系着的宝珠。
三郎悄然出现在我的身侧,柔声叫道:“十七。”
我转过头来看他,淡淡的云气之中,他的冠冕灿然生光,肤如白玉,越显得俊美无俦。但听他道:“十七,你有些变了呢,身上有了一种冷冷的神气,倒真有几分象是当初那画像上秋水圣女的影子。”
他凝视着我的目光,渐渐热了起来:“温柔沉默的小十七……十七,都说你性子温顺,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变过,不管你的外貌是如何地变化,你的内心仍然是那个刚烈而冷傲的秋水姬……不过今世的你,已是用温柔沉默的表相,将那些东西都深深地掩藏了起来……只是……”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和云岚,轻轻道:“十七,你什么时候才肯……才肯真正地喜欢我呢?”
我心头一震,脱口道:“阿紫……”
唇上微热,却是三郎的手指,轻轻地掩住了我未说完的话语:“阿紫,是姑姑送我的婢女,虽然姑姑说她长得象我的母亲,其实在我心中,她不过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十七,难道你……真的为了阿紫在乎过我么?”
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放下手指,说道:“难道你没有暗暗地庆幸过,我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阿紫?”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三郎……”
他手臂微一用力,轻轻地将我拥进怀中,喃喃道:“我知道。你当初愿意嫁给我,是因为你的东海……我知道你的心底,藏有许多的秘密。我来九嶷之前,我的父亲也曾暗示过我,此次四海之事极为复杂,然而我……我终是放你不下,十七,你……你是我未来的妻子啊。”
微凉的山风拂来,潮湿的云气似乎在身边萦绕。天与地,仿佛极轻极轻地合在了一起——我蓦然从三郎怀中抬起身来,回头望去:
身后十数步开外的殿门口,林宁含笑而立。手中仍是那根翠色的斑竹,青色的衫子在风中轻轻颤动。敖真站在他的身后,神色暖昧地向我挤了挤眼。林宁向我们点了点头,没有走过来,唇边的笑容温和而缈然:“阿紫已安置好了,神庙众弟子我也令他们做了准备,我们……去血盆洞罢。”
龙女三十日到达成都,31日上午,省科协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有读者见面会,成都有十七迷吗?
洛神宓妃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转过头来,向三郎问道:“阿紫怎么了?”
三郎眉宇微蹙,说道:“先前你与冥夜相斗之时,她不慎为一麻衣蒙面之人所伤,幸得大司命及时以法术护住她的心脉,我又喂了她一粒仙丹,现在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我放下心来,回头看时,只见敖真揎袖摩拳,似是正要准备大干一场,心念电闪之间,脱口说道:“敖真表哥,此次你就不必去罢。”
敖真吃了一惊,道:“为何?”他神情瞬间颇为古怪,又道:“莫非是表妹你觉得为兄才力有所不逮,恐要成为你们的拖累么?”
三郎忙道:“表哥你只怕误会了,莹儿从来不是那等刻薄自大之人。”
我听到他叫出“表哥”二字,心中又是一动,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悄悄弥漫开来。当下道:“表哥,十七断无此意,只是此去吉凶难测……四海龙王相继失踪,三位表哥前来寻父,在九嶷山中受到莫名的突袭,竟还有人前来抢夺我父王魂魄所息的清净宝珠……整件事情当真有如高手官子,竟是一步步有条不紊地逼了上来。那背后主事者不禁能驱策群妖,竟还持有三界神鼎,显然来历大不简单。十七虽不知他究有何等阴谋,但据他所作所为推断,却也猜得出那阴谋的主要条件,便是要捕得所有的龙神在手!”
林宁淡淡道:“不错,十七公主的意思,想必是说只要有一个龙神未曾落入那人手中,那阴谋便是功亏一篑,施行不得。
眼下四海龙神之中,三海龙王不知所踪,料想已是凶多吉少;年轻一辈的龙神,敖宁与敖寒已是落入其掌控之中,所余者仅有寄息于清净宝珠之中的东海龙王、十七公主与北海太子您三人而已。血盆洞中情形难测,十七公主恐怕…… ”
敖真脸上一红,躬身揖道:“原来如此,得罪、得罪。”
血盆洞。
巨大的黑暗洞窟,犹如上古怪兽深不可测的巨口。山秃石峋,剌骨冷风之中,唯有一股异常阴湿而腥臭的气息隐然可闻。
那里,是怎样险恶而深绝的一处黑地?
来不及多想,我们已先后飞入洞中。林宁当前,三郎在后,有意无意将我护在正中。
洞底多有乱石,然而我们是凌空而行,兼之洞壁甚高,倒也不算难行。只是那种莫名的腥气颇为难闻,兼之灰色的瘴雾一团团飘来飘去,我们虽已闭住内息,行前又服过三郎所藏经解妖毒的仙阙金丹,但偶然撞上一团瘴雾,仍有烦闷窒息之感。待到行入丈余,我已觉内力颇为不畅。悄然看一眼三郎和林宁,也都是脸色凝重,呼吸微浊,全然不似往日神清气爽的模样。
看来林宁先前所言不虚,这血盆洞中腥气瘴雾之重,果然不容忽视。若是寻常的妖灵小仙,只怕到了此时已然功力全废,甚至有毙命之厄。而若龙神果然被囚在洞中,恐怕神力已然受损大半了罢?断然是难以逃出洞去。
敖宁表哥呢?他可是在这里?
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悄然爬上了我的心头。
正思量间,忽觉眼前一花,却已是将到那条狭窄的通道尽头。有璀璨夺目的数缕宝光,自前方突兀的壁上岩石处折射过来!
宝光!
我们三人互视一眼,心中诧异。在这阴暗诡异的妖洞深处,怎会有如此华贵璀璨的宝器光芒呢?
石壁转过,眼前陡然开阔,却是一处可容数十人的稍大洞穴,洞壁上钉两扇高约七尺的铜镏大门,显然其中别有洞天。门上嵌有七颗大如鸽蛋的明珠,作星斗排列之状,珠光耀目,照得洞中四下里如同白昼。方才我们所见那宝光,原来却是这明珠所放光芒。
门扇微合,极粗的赤铜门环之上,镶有两个巨大的青铜兽头,模样古朴而狰狞,在这宝光之中,多出了几分诡异莫名的意味。
门前却站有一个女子,背脊紧靠在门扇之上,低头掩面,神色中又是惊慌,又是厌恶。
我不由得向她眸光所注之处望去,不由得也是“啊呀”一声,竟然失声叫了出来!
先前我只顾看那华美的洞府之门,还有那神秘出现的女子,却不曾看过山洞其他地方。此时方才看得分明,原来洞底不见乱石,却涌满花绿斑斓的一团,尚在静静蠕动。
蛇!数以万计的各类毒虫蛇类,互相绞缠攀爬,铺成一团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毡”。其中甚至还有几条粗如水桶的黑角大蟒,闻声昂起头来,妖异金亮的几对蛇眼,恶毒地死死盯在了我们身上!我虽不惧蛇虫,此时见数量如此之多,心中也颇有些惊悚之意。
蟒生黑角,乃是将要成蛟之象!且看群蛇聚集之状,显然在洞中盘踞已久。但看它们模样,却似乎并无任何不适和反常。如此说来,这血盆洞虽对修真之人大大有害,却居然有利妖怪修行!
而我们与那女子,正是被这团毒蛇隔绝开来!
那女子蓦然抬起头来,一眼看到了我们,明眸中顿时一亮,叫道:“你们……快……快来救我!”
三郎这才看清了那女子相貌,惊道:“公主!洞阴公主!”
洞阴公主!林宁微微一怔,低声道:“天帝之女?”我突然想起严素秋当日所述话语——关于天帝将小女儿洞阴公主嫁与洛水河伯夏宗岸一事。婚庆大典设于洛水之滨的铜雀台,各界神仙都前去恭贺,盛况一时空前。严素秋亦奉东君之命前往,正是在那里邂逅了改变她后来命运方向的重要人物——清华夫人萼绿华。
听说洞阴公主后来被封为洛水女神,与其夫河伯夏宗岸一起治理洛水,称为宓妃。魏晋时曾有一凡间曹姓才子,曾于洛水之畔偶然见之,为洛神美貌所动,还留下一篇文辞华美的《洛神赋》,以表述自己的倾慕之情。
只是,这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女,洛水河伯的正室夫人,却怎么会出现在这九嶷山腹的妖洞之中?
宓妃喜极而泣,叫道:“是我,我是阿宓啊!你怎会认得我?你们都是天界的神仙,对不对?快救我出去!我的仙气被这该死的妖洞瘴气大大损弱,门口又多了一堆我从小最是惊怕的妖物,怎生也逃不出去呢!”
三郎喝道:“洛神莫慌,我乃是华岳少君金虹三郎,幼时曾随祖父东华帝君在天庭居住,远远觑见过洛神芳容。这二位是东海龙宫十七龙女与九嶷大司命林宁,我们马上便来救你!”
铮铮!两道耀眼的金光划过洞壁,却是三郎的金环腾然而起,瑞气虹彩充盈洞中,那几条大蟒身子不由得微微向后一缩,眼中凶焰顿时收敛许多。
我松了一口气,心中但愿这些角蟒知难而退。忽见眼前绿影闪过,却是一条黑角大蟒尾部蓦弹,上半身猛然伸起,蛇牙森森,大口喷出毒雾,直向我们啮来!
清叱一声,我掌中化出秋水长剑,剑光如雪,刹那间将大蟒头颅砍落在地!那毒雾甫遇剑气,如汤沃雪一般,瞬时化为乌有。
几乎与其同时,又是数道绿影腾起,却是群蛇先后发难!咝咝吐信之声大作,无数蛇蟒将身纵起,拦住洞中去路!空中但见红信乱吐,腥气逼人,四周尽是蛇影!刷刷数声,却是三郎与林宁已同时出手!
我但觉周身仙气流动有稍滞之像,想必亦是受洞中瘴毒影响。洞阴公主身为天帝之女,修为当是非凡,居然也失去仙力,难以从这洞中逃出,这洞中瘴毒之厉可见一斑。当下更不敢怠慢,横下心来,剑光陡射,连连割断数条大蛇!三郎与林宁也毫不手软,法器青金光芒闪动不停,一时之间,洞中蛇尸遍地,洞壁上四处尽是溅上去的污黑蛇血。
然而蛇群数目繁大,且隐然如人布阵一般,由几条大蟒驱弛施策,进退攻避颇有法度。那最大一条角蟒身形巨大,盘起来犹如一座小山,额上黑角之中,还生有一处大如人拳的赤红累瘤。蛇蛟之属,本亦是龙族偏远旁支,天生灵智便开,不同于其他畜类虫蚁,因此也极易修炼得道。这大蟒额上红瘤之内便是其内丹所在,看样子虽不能化为人形,七窍尽开,却也有了至少百年道行。
此蟒也最是狡猾多变,三郎数次相攻,竟然被它躲过,反而趁群蛇搏斗受伤死之际,突然间长身而扑,如同绞链一般,竟然将三郎堪堪缠住!
那一对蛇眼中射出血红光芒,蛇身格格作响,似是想要用尽全身力气,将三郎勒毙当场!
我正挥剑奋战一条花绿相间的长蛇,此时救援不及,只得将掌中秋水剑蓦然飞出,划过一道青光,直击角蟒头颅!那角蟒甚是奸滑,只是将蛇尾一摆,已将三郎挡在前面!我衣袖挥拂,秋水剑划空而过,嚓嚓数声,已将旁边两条毒蛇截为两段!
但闻三郎冷笑一声!身子陡然化作一道霞光,已是自蟒身缠绕之间飞射而出!他尚未落地,霞光中已经显出身形,指捏法诀,回头斥道:“疾!”
“砰”然巨响声中,金光四射!小丘般的角蟒颓然滑落在地,巨大的身体甫碰金光,瞬间化作无数细碎血肉,四下飞溅开去!
此时洞中蛇蟒,已尽去十之六七,几条大的角蟒也死伤迨尽。剩下三四成蛇虫本是修为极低之辈,一见敌方厉害,且失去了头领统率,哪里还敢恋战?当下只闻洞中索索有声,却是群蛇四处逃散,顿时无影无踪,只在洞底留下一片晶亮腥膻的粘液蛇涎。
我们凌空飘飞过去,落于宓妃面前。她见我们力战群蛇,本来已是面色惨白,此时才略略回复过来,微笑道:“吓坏我了,幸得你们救我。”
只是这一近处照面,我们三人顿时失魂落魄,半晌都动弹不得。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华容婀娜,神光四合。
不知为何,我的心头,突然跳出这四句话来。早听闻洛水女神如何美貌,今日方知“美貌”二字,确难描绘眼前这女子姿容之万一。
纵然此时她云鬓散乱,脂粉不施,显见得是匆忙奔逃而出,但却仍然无损那绝世的容色。
倒是林宁最先醒悟过来,含笑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陈思王所言,当真不虚呢!”
宓妃面上一红,有如玉色深晕,低首道:“美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沦于人阶下之囚?”
三郎急道:“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将公主您囚禁于这血盆洞中?莫非他不怕激怒天帝,落得个身魂俱灭的下场么?”
宓妃眼中掠过一抹忿恨之色,道:“还能有谁?那大胆的黄河冯夷,当真是罪该万死!”
“冯夷?”三郎微一惊诧,问道:“黄河河伯冯夷,不是驸马之兄么?怎能如此不顾伦常……驸马可知此事?”
宓妃低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神色黯淡下来,颇为寂廖孤苦,全不似天庭公主模样。我心中一动,只闻她轻声说道:“宗岸……他是早就不要我了……”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却不敢答言。
宓妃转身推开洞府大门,说道:“进来洞府坐坐吧。此处瘴毒绝迹,不会伤及你们真元。若是我最初没有被他们锁在外面,而是直接进入这处洞府,只怕我的仙力还不会受损呢。”
我们随后而入,但见洞内垂有极薄的鲛绡纱帐,轻盈如雾。陈设极是华丽,床榻精洁,桌椅俱由美玉制成,洞顶亦嵌有十数颗夜明珠,越发映得四壁生辉,竟是别有洞天。
林宁环顾四周,叹道:“我自幼居于九嶷,却从不知这血盆洞中,竟有如此天地!”
宓妃微微苦笑,在榻上缓缓坐了下来,道:“此处便是冯夷囚我之所,虽不及天宫华丽,也不如我洛水府第之堂皇,但总算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我心中颇为犹疑,忍不住问道:“冯夷却是为何要将洛神你囚于此处?他……他当真是不要命了么?”
射日诛邪
三郎忿然道:“公主身份高贵,冯夷怎敢如此无理?还有驸马……对他兄长当真如此……谦让顺从?”
宓妃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这间华丽的囚室,幽幽道: “宗岸当年尚主之时,其实心中极不愿意,是我父皇天帝见他才貌出众,堪为佳偶,便下旨令我嫁他,又指洛水为我封地;他身为下臣,面对父皇赫赫威仪,如何敢说个不字……然而过去他长居洛水,独尊为神,是何等高傲自在,此时却不得不当着众水族之面,对我礼敬甚恭,故此婚后一阵郁郁不欢。”
她凄然一笑,道:“我恪守为妇之道,不但没有向父皇告状撒娇,反而竭尽所能,面般放低身段,却仍是不得讨他欢心。他在当地兴风作浪,又托梦神巫,强令洛水两岸百姓,每年与他供奉美貌女子。那些女子被打扮成新娘模样之后,便是由凡间乐队吹吹打打,送上一方结有红绸的草席,放入洛水之中。
洛水波涛汹涌,草席终是沉没于水底,那些女子自然也被淹死,其魂魄便被收入水府,成为他的鬼妾。如此数年,水府之中的妾侍渐渐多了起来,他日日与那些女子调笑饮酒,嬉闹玩乐,而我这个做妻子的,一年下来,却往往与自己夫君见面不会超过三次。”
宓妃惨淡地微笑着,抬起左边的手臂,素白鲛纱袖管悄然滑落臂弯,露出皓腕上数串金丝白骨手链来,那骨质映着如雪肌肤,闪动着一种诡异的惨白光芒。
我微微一惊,再看她眸中已是水雾弥漫,泫然若涕:“每害死一个女子,他便取她沉入水中的骸体上一节指骨,打磨为珠,串在金丝之上。他每积满十个女子骨珠,便命人给我送来这一串骨链……他明知我为了不惹他生气,一定会委曲求全地戴着这骨链; 他也明知我会嫉妒,会痛彻心肺,可是他就喜欢看我难过的样子……这样的骨链,至今已有……三串矣……”
我们悚然无语,心中惊骇莫名。
世上竟有这样的丈夫!
她凄然一笑,素手轻轻抚弄着腕上骨珠:“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个名叫李商隐的凡人,诗虽然写得极好,可真是害苦我啦!
我与宗岸情感日渐疏远,郁郁之时,常常会令人驾起云车,去洛水岸边散心解闷。有一日我因身子困乏,便命驭者将云车停于洛水之畔,稍事休息。谁知竟会遇见了那曹氏才子,听凡人们说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不料胆子也是极大……他……他为我写了《洛神赋》,极力夸赞我的容貌,后来居然苦苦哀求,非要我将置于车内休息之用的玉枕送他。
我拗不过他的一再哀求,只得将玉枕赠他。谁知凡间便流传开来,说我与他……与他……那言语越是不堪。
宗岸闻听之后,却是大喜过望。他本来在我面前自惭形秽,此时突然扬眉昂首起来,一日之中,倒要来我寝殿两三次……这也罢了,偏他每次不是明嘲,便是暗讽,口口声声,只是说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我羞愤欲死,几次待要解释,他却坚拒不听。”
“只到那一日……他的兄长——黄河河伯冯夷来到了洛水……”
宓妃善睐的明眸之中,闪耀着羞怒的光芒:“那人身鱼尾的怪物!他……看出我与宗岸失和,便几番前来纠缠于我,我执意不从,怒斥了几句;谁知他胆大包天,居然恃着我不敢与宗岸翻脸,突然使用‘捆仙绳’,将我强行掳掠而去。
他本待将我藏于黄河,又唯恐被黄河龙王金龙黄猛所察觉,故才将我囚于此处,又在洞口设‘万蛇毒阵’……盖因此洞天生瘴毒,最损上仙道家清和之气,神仙们避之不迭,来这洞中的又多为觅地修炼的妖魔,即便是发现了囚我的洞府,仙妖有别,却哪里会有人肯费力气救我出去?冯夷虽受封于河伯,只是为当初治水有功,其实并未修成正神果位,只是妖魔之身,一入这血盆洞中,简直是如鱼得水。而我……身受捆仙绳之法力,又事先被他专门置于血盆洞瘴毒之中数日,真气仙力大大减弱,自然也是插翅难飞。”
她淡淡一笑,感激地看了我们一眼:“我身为天帝之女,岂能容他如此欺凌?幸得他虽限制我的自由,对我日常饮食拱奉倒颇为周到。时光渐渐过去,我冷静下来,也不再与他吵闹,只是暗暗聚集体内真气,寻找脱身之法。我知他每日均有两个时辰出外,便意图逃脱,今日好容易用尽残余仙力毁掉了‘捆仙绳’,却也无力逃过那‘万蛇大阵’,更不用说支撑着逃出这血盆妖洞……”
“若非你们出手相救,我已打算不再苟活于世,也省得受到冯夷这厮的污辱!”
我微微一愕,却想不到这看似娇弱而绝美的天庭公主,竟也有如此烈性。
三郎犹豫片刻,道:“公主千金贵体,不宜长留此处,臣理应尽快送公主返回天庭。只是……”
他望了我与林宁一眼,说道:“公主在这洞中日久,料来不知外面已出了大事。四海龙王先后失踪,众太子闻听九嶷有招魂之术,便结伴前来,以图寻父之法。然而……先是西海太子敖宁,然后是南海太子敖寒,均被不知名的神秘人物设局擒来这血盆洞;北海太子敖真也险遭毒手,幸得敖寒全力相助,这才逃出生天,现被大司命藏于九嶷神庙之中。
东海皇嗣便是眼前这位十七公主,她也是我华岳未来的女主人……”他微笑看我,又道:“公主自然知道,当初轩辕黄帝与蚩尤有约,天庭不得干涉九嶷之事。故此次龙神太子一事,天庭也无法插手。但十七为我的未婚妻子,我却不能置之不理,这才来到九嶷,与大司命和十七一起,共探这血盆洞中秘境。时势紧急,只怕是不能先送公主你回到天庭……”
他沉吟片刻,又道:“如若公主不弃……不妨与我等同行,一来是我们随侍左右,便于照顾;二来他日天庭之上,公主也可对今日之事作个见证。”
宓妃嫣然一笑,容色绝丽,光华眩目,道:“我虽仙力受损,但较之凡人却还要强上一些,料想还不会成为你们极大的拖累。只是我听冯夷说过,那洞中还有一条地下暗河,称之为死河,最是险恶不过,若再向前行时,你们可都要小心在意。”
我们出了冯夷那华丽的洞府,继续前行。
宓妃不愧是天帝之女,连受‘捆仙绳’与瘴毒之害,脚步只略有涩滞情状,兼之我们有意放慢行速,她倒也不显得如何吃力。
她一路翩然而行,传来阵阵幽兰香气;身披的层层素白轻纱,犹如天际流云飞舞;脚下虽履实地,却显得轻盈飘逸;宛若不沾尘埃一般,大有凌波娉婷之态。
恐怕也只有那个曹氏才子的“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这两句话,才能真切地描绘出宓妃那迥异凡俗的仙人之姿罢?
越向洞中前行,瘴毒越来越浓,我们不得不又服下数枚仙丹驱毒。倒是我揣在怀中的那块冰令玉佩,在慢慢地热了起来,幽绿晶莹的光芒,渐渐透出我的衣衫,隔得近处的岩壁,也被映上了一层隐隐的莹绿。
而我胸口有一种异常清凉之感,在缓缓地弥散开去,胸口烦闷之气大为减弱。
宓妃最先发现异状,讶然道:“十七妹妹身上戴有宝玉么?我察觉这玉虽是凡玉,却为何倒有宝器之象呢?”
我心中暗暗一惊,便想起当初三郎所说之话来:“我早就听说,这方玉佩虽然确是珍贵的玉料,却是凡间工匠所制,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法物宝器。秋水姬她之所以会一直随身佩戴,不过因为它是当年她的爱人赠她的定情之物。”
然而这玉所发出幽光,似乎倒真是在对抗洞中邪气,全不似寻常宝玉之能。再看三郎时,却见他神色也颇为惊异。
我犹豫了一下,想要将玉解了下来:“公主仙力受损,若这玉当真有辟邪功效,不若公主你佩着也罢。”
宓妃笑道:“十七妹妹不知,这洞中瘴气,却与仙人修为有关。仙气越浓,激发瘴气便是越浓。我现在仙力受损,所受瘴毒反而要少过你们呢,自然是要谢绝妹妹好意了。”
林宁一直默不作声,此时方道:“这玉确系凡玉,却是呈天地之气而诞,后来似是又经过专门的粹炼,只怕已有些功效也未可知。”
一路前行,洞穴渐有扩大之象,然而却越显潮湿,不时有混浊而冰凉的水滴,自洞顶落了下来。起初我们只在洞中见着那些不成器的蛇蟒,此时所遇妖物却不断增多,莹绿的玉光之下,赫然有无数巨大的蝙蝠精、岩蛙精,成群结队地仓皇向外逃去,显然是我们身上的仙家之气使它们感到极端的恐惧和不安。
那些蝙蝠约比寻常蝙蝠大出十倍不止,身双眼已变赤红;而岩蛙精头上也隐约长出了土黄色小剌,这正是它们成精之象。
突然洞中异响大起,倒似是有一物正穿越洞穴破空而来,翅翼之间,激起迅猛而剌耳的巨大风声!
宓妃脸色大变,失声道:“是冯夷!他御空飞行之时,便会发出这样古怪的风声!”
我突然止住脚步,叫道:“前面有河!”
前面洞穴豁然开朗,足可容数百人之阔。然而却有一条河流穿越整个洞中,缓缓流淌而过。河水浓稠如墨,隐隐泛出异常刺鼻的恶臭,越显河中深不可测,令人心底暗暗生寒。
三郎脱口而出道:“这一定便是死河!”
但闻一人桀桀怪笑道:“不错!你们胆敢带走阿宓,今日这河便是你们三人的死亡之河!”
突如其来的狂风平地乍卷,剧烈呼啸的风声之中,一个人身鱼尾、胁生青翼的怪物从天而降,带起酷烈残忍的强大气势,直向宓妃扑了过去!
铮铮!呛呛!数声金铁交击之声响过,却是我与三郎俱已兵刃出手,齐将冯夷在空中截住!
青影闪过,却是林宁那根竹枝生威,已在那间不容发的紧急之隙,护住宓妃躲过了河伯冯夷的凌厉攻夺之势!我双掌挥出,秋水望鱼双剑自掌中齐飞而出,划出美丽的青色弧线,直奔冯夷而去!
各色法器光芒之中,隐约可见冯夷还算生得端正的脸庞之上,蓦然划过一道狰狞的笑意。数道黑色闪电破空射来,强劲的电流激起滋滋的妖异火花,似乎隐藏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轰”!数道仙魔之气蓦然相撞,气流四下迸发开去,震得洞壁似乎都在晃动不停,无数碎石土砾,从洞顶纷纷落下!
我但觉各处脉胳剧痛欲断,似乎都被这强大的魔力寸寸震伤,再看三郎与林宁虽未受伤,面色却都极是惨淡,似也略略受创,不由得心下骇然:“这冯夷本来功力并非登峰造极,然而我们三人合力,居然还落在下风!而我方才尽力一击,却只有寻常功力十之一二,看来在血盆洞中,果然是妖魔大占便宜。”
冯夷飘落地面,目视宓妃,格格笑道:“阿宓,我冯夷本是魔神蚩尤之后,这九嶷本是我先祖所化,在这血盆洞中我是自由自在,你们这些神仙却寸步难行!我又新学得这‘天魔神电’之术,便是不叫帮手,只怕你们此时也万难逃出我的手心!”
宓妃咬牙恨道:“你身为黄河河伯,却甘与妖魔为伍,又做下这等犯上之事,枉我父皇过去对你还是恩宠有加,真是无耻之尤!”
冯夷脸色一变,冷笑道:“恩宠有加?哼!我这小小的黄河水神,不过是仰人鼻息,寻个供养罢啦,真正的权力却在那金龙大王黄猛手中!
我那弟弟倒有治理洛水之权,你父王偏要将你嫁他,生生封了你为洛神!却叫他怎不恨你?实话对你说罢,现下四海纷乱,原来掌管四方水系的龙王们都魂归渺渺,新一代龙神也所剩无几!嘿嘿,到时谁掌水系沉浮,尚在未知之数。若是我冯夷得以执掌一方水系,你那个自私自利的老爹,岂肯轻易杀我?”
宓妃气极,语气却不禁一窒,忽听三郎喝道:“大胆!竟敢如此诋毁天帝陛下!”他目光一闪,冷冷道:“前日以这黑色闪电追击一个紫衣姑娘的人,原来便是河伯你么?”
冯夷眼睛一翻,冷笑道:“什么紫衣姑娘?倒听说有一只小小的骚狐险些被神电劈死罢了。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却凭何来与我喝三道四!就让你再来尝尝我的‘天魔神电’!”
他巨掌一挥,“劈啪”声响,一团巨大的黑色闪电,又开始在他掌心聚集!
三郎自是知道他这闪电厉害,当下往后退了一步,金环瑞光隐现,待要全力迎击!
林宁“刷”地一声,扬手自竹枝中抽出一束淡金物事!他手指连动,极为迅速灵巧,已然将那折叠一起的物事打了开来,居然是一张淡金长弓!弦韧弓紧,朴实无华,然而却隐约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莫测之意。
他顺手挥开竹枝,喝道:“现”!但闻一声锐响,光华四射!那竹枝表面设下的结界应声而破,瞬间幻作一柄模样古朴的黑色长剑,静静地搭于淡金色弓弦之上!
宓妃又惊又喜,一把抓住我的手,目视那淡金长弓,失声叫道:“是后羿的射日弓、诛邪剑!”三郎也惊得张大了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射日弓!诛邪剑!那远古传说中的神鸟金乌,便是折翅于它们的绝世光辉之下么?
冯夷脸色陡变,大吼一声,无数黑色闪电自他掌中喷射而出!
林宁纹丝不动,微微眯起左眼,弯弓运劲,瞬间将那射日弓拉如满月!但闻“轰”地一声,剑身蓦然跳跃出无数朵明亮的赤色烈焰!而在那烈焰光影之中,我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闪动着坚毅与英秀神情的眼睛。
刹那间,一种酸楚炙热的无名情绪,堪堪灼痛了我的眼睛!
林宁叱道:“河伯休要猖狂!看箭!”
咻!
诛邪剑去势如风,俨然化作一枝可穿越三界的神奇长箭,那眩目的赤红火光,挟带着铺天盖地的烈焰热气,穿破层层妖雾瘴毒,吞啮了冯夷发出魔电的炫目光芒!而这洞中所有妖异和黑暗的力量,仿佛都消弥在这巍然而恢宏的一箭之中!
冯夷惨叫!“嗖”地一声,诛邪剑已堪堪射中了他的左眼!
驭剑生威
冯夷人身鱼尾的身躯疾速向后退去,暗红怵目的鲜血,自他紧捂住左眼的手指缝间不断涌出!他陡然一个转身,向那河中嘶吼一声:“老友!”
轰!一道浓黑色的水墙蓦地涌起,挟带排山倒海之势,一直涌到半空之中!突然哗啦一声,水墙向四面倾泻流淌,河水那种异常难闻的恶臭气息弥漫开来,中人欲呕。我不禁闭住呼吸,后退一步。再看宓妃脸色惨白,以袖掩面,几欲要支撑不住。
只听“呼呼”声响传来,那声音剌耳尖锐,便如有人在大声叱呼一般。宓妃突然尖叫一声,花容顿然失色,触电般地跳到一边,一手指向前方,一面颤声道:“那……那里有……有……怪……怪物……”
那深不可测的黑水死河之中,仿佛波涛暗涌,一具庞大的身体已是徐徐滑上岸来!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张眉目俱全的类人面孔,红眼排齿,鬓发四下披散,相貌生得十分狞恶。人头之下连着黑色豺身,胁下竟还如这冯夷一般生有双翼!此时它一双红眼紧紧地盯住了我们,庞大的身体却紧贴地面,犹如蛇行一般,缓缓向前滑来,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腥臭的黑色水痕。
饶是我们已算是见识广博,此时见这人面豺身的怪物迎面而来,也不由得肌肤起栗,暗然心惊。
三郎眉头一轩,低喝道:“是水魔化蛇!冯夷!这化蛇早就被镇于黄河地牢之中,如今怎会成为了你的老友,来到此处?莫非是你胆大包天,竟敢私放了这上古魔兽么?”
化蛇!我脸色遽变,凝神向那怪物瞧去,一面全神戒备。
三界传说,有茫水发源于鹿台山,其阳多生金铁玉石,其阴则多有怪木。水中多蛟,还有一种师鱼,若不慎被食之,则食者马上会精神失常,癫狂无度,甚至是出手杀人。
然而这茫水之中最为厉害者,却是被称为“上古水魔”的化蛇!此魔天生七窍不全,任是如何修炼,终是无法开言,故也难以打通百脉,飞升为仙。但其寿命极长,神通广大,顷刻间能招来滔天大水。它生性狠毒,常于人间兴风作浪,掀下人畜无数落水以饱口腹。也因此罪孽大多,数千年前便被上界神仙所伏,以五根“天精锁罡镇魔链”锁其魔骨,使之难以变化神通,并将其永远囚于黄河之底。
谁知今日竟在这血盆洞中,得见这水中魔兽踪迹!莫非冯夷真与其结下交情,私自予以释放了么?
冯夷格格冷笑道:“我认得你,华岳少君,你以为这里是你们华岳之地么?还来对本神喝三道四!实话对你说罢,咱们水系之事,天帝如今可是不会管啦!阿宓,你还指望你那个父皇来救你么?只怕我现在将你带回水府,你父皇也会佯作不见呢!”
宓妃惊怒交加,叱道:“无耻!我父皇……我父皇他……他……”她说到此处,突然一滞,低下头去不言,神情却越显凄绝哀艳。
我看在眼中,心中腾起一团疑雾:“传说天帝天、地、法三眼齐开,有洞彻古今三界之能。四海龙王失踪一事、他的小女儿所受遭遇、河伯无礼之举,他应该是最为清楚不过,却为何……”
突闻一阵尖厉叱呼之声,破空而来!叱声如恶鬼夜哭、独枭孤鸣,令人毛发上竖,不忍卒闻。
林宁大喝一声:“当心化蛇!”
死河暴涨,黑稠腥臭的河水蓦然漫出,如黑色的魔异阴影,瞬间便笼罩了整个洞中!惊呼声中,三郎金环化为金光,托着我们四人已是腾空飞起!华岳金环神器所幻化出的瑞霭金光,如同一张最密实安全的大网,暂时护住了我们的安全。然而黑稠的河水仍不断涌了上来,冲击着金网的外壁,溅起无数黑色的水花!饶是金网牢固,在这邪毒极重的河水不断侵蚀下,那金光也渐渐弱了下来。
化蛇一呼,大水立至!上古魔兽,神鬼难敌!
父王讲过的传说故事,竟在眼前化作了可怕的现实!
冯夷不知何时,已飞到化蛇身上,伏身其背,大喝道:“留下女人,杀光男人!”但听一人冷笑道:“不错!那龙女便是东海龙神,主人还要用得着活生生的人呢,可不能就轻易这么杀了!”
黑色巨影掠空飞至,虽无巨大的蝠形黑翼支撑,但仍稳稳地浮于冯夷化蛇身边空中!那沉魅阴暗的诡异影子投了下来,仿佛魔神蓦然降临。
冥夜!
他的身边,那三个麻衣蒙面的身影,显得异常熟悉。
我心头大震,扯下颈上清净宝珠,往三郎掌中一塞!他尚未反应过来,我已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我父王魂魄便在此珠之中,烦请送回东海!”袍袖挥展,已是穿破金光庇护,轻飘飘飞回身去,凌空一个转折,落于高涌空中的黑色巨浪之巅!
三郎惊叫道:“十七!你做什么?快回来!”
不断冲上来的腥黑巨浪,已污湿了我洁净的下裳和鞋面。无数狰狞的水怪水兽,自河水中探出利爪尖齿来。
“驭水之诀,顺自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玄台空寂,灵照九清……剑出!”
锐利而美丽的两段青色剑锋,幻现在我的手掌之中,剑光交错,激起青蒙蒙的水雾!我定神凝视眼前这平生所遇最为可怕的敌人,没有丝毫的畏惧,却有一种久违的豪情涌上心头!
“豁啦”一声,眼前金光大起,却闻林宁大喝道:“少君护住公主,快些离开!”
一层青色光网平地而起,笼在金光之上,隔开了河水的侵蚀!“蓬”然巨响,却是林宁催动法力,那青金两层光网笼住三郎与宓妃,疾速向洞外飞去!
冯夷嘶吼一声,顾不得左眼伤势,腾身飞出,掌中闪现黑色闪电,向三郎身后袭去!
滋滋!
光电交击!林宁诛邪剑凌空劈击,立时将闪电斩落!
林宁身形一转,背向洞口,拦住冯夷来势,喝道:“河伯无礼!”诛邪剑赤焰闪现,火光耀目,映得林宁煌若上古火神一般!赤焰光芒清和阳刚,隐于河中诸水怪一时也不敢冒头。
冯夷受他箭伤,此时不禁发怵,向后飞避闪开!冥夜冷笑道:“大司命当真胆大,敢以凡人之身对抗我等!我们所要只是龙女,凭你我多年交情,大司命若此时立刻回归神庙,我倒可为你向河伯说情,饶你不死!你能否应允?”
诛邪剑身火焰大涨,林宁挥剑击落冯夷突袭而来的数道黑色闪电!他看我一眼,微笑道:“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我眼中发热,长啸一声,秋水望鱼神剑脱手飞出,两道炫目青光直奔化蛇!而与此同时,驭水法诀已然启诵,青蒙蒙的水墙突现空中,瞬间化为无数青色晶体,旋转着向对面击了过去!
瞬间,法器神光、魔气妖氛交错相击!
仿佛在远古的噩梦之中,也曾有过这样可怕的时刻:没有光、没有色、没有一切美好的东西,有的只是无尽无休的滔滔大水、层出不穷的水怪妖兽……还有血腥的厮杀和冷酷的搏击……在那个遥远的梦中,我看见自己血污满身、杀气纵横,双剑护于左右,宛若西天罗刹一般,无数妖怪的尸体堆积在我的脚下……
莫非正是因为这样的阴冷杀戳,这样的铁血手腕,才使得秋水圣女最终统一水系,成为了权倾三界的水族第一人么?
纵是锦绣环绕,金翠堆砌,却终难忘却秋水姬那满是血污的身影,厮杀时的绝望与愤怒,踩上累累白骨的落寞和孤冷……三界众仙皆知她刚烈果决,令人不敢轻视。有谁知,在万丈荣光的背后,一个孤单寂寞的人,到底有怎样的难言心情?
直到那个春日……桃花繁盛,疏影横斜。他从清溪碧水之畔,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她的厉声喝叱,浑不在意,反而微笑道:“溪边浣手尚且不能,莫非这天下的江河溪流,都是姑娘你家的么?”
是她的!这普天下的江河溪流,五湖四海,此时已是她秋水姬的;然而立于桃花影里的她,在看到他那温暖笑容的一瞬间,竟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早知那微笑如此打动人心,得之足矣,何必费力夺取这江河溪流、五湖四海!
他们相伴而行,游历天下。虽是恪守礼节,不曾有夫妻之实,却也有了相濡以沫的情怀。
她只谎称自己是附近城中的富户之女,以他宽厚仁和的性子,也没有当真去追究她的来历。但细想起来,他应该是知道的。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心意相通,生活中的默契无时不在,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异常举止。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不管是在路上常遇到些样貌古怪的人前来献金(多是各处地仙小神),还是在他们渡河时自天而降的芬芳花雨(那是河神的谄媚之举),甚至是她无意间展现法术、杀死了一条化为人形作恶的蛟精时,他始终没有质问过她,怀疑过她。
哪怕是最后,在他和她的恋情,终于惊动天庭,从而为他招来频频的诡异追杀之后,她才终于被迫向他讲出所有的真情。他仍然微笑着拍拍她的头,一贯的宠溺而平和:“知道了。水儿,该吃饭了。”
她疑惑地望着他:“难道你一点也不怕么?你当真如你的姓一般,是两根无知无觉的大木头么?”
他笑着看她:“你是水族圣女也好,是我的水儿也罢,在我看来,总是没有什么分别。”
从那以后,每次她总是取笑他是“木头哥哥”,心底却也有些微的得意。
直到过去了很多年,当她化身异物、看遍红尘之后;她才明白,当初的木头哥哥,有着多么不同于其他芸芸众生的博大胸怀。
贵为大地之母的后土夫人,她的意中人韦安道却慑于她的神秘身份,瑟瑟发抖地离开了这曾山盟海誓的女子;还有那山中修炼的青白二蛇,白蛇的夫君居然引来和尚,将为他产下一子的白蛇镇于宝塔之下;甚至是萼绿华……那平定南荒、风华绝代的清华夫人,也有过同样一段辛酸的往事……
唯有他,与她不离不弃……唯有他——林致远。
这样的知已与爱侣,虽是历经了别离与磨难,尝遍了爱的艰辛和痛楚,却叫她怎能忘记……
“砰”!我身体犹如一只断线风筝,已是飘飞开去,重重撞击在光秃坚硬的墙壁之上!哧啦轻响,我沿着壁身颓然滑落水中,腥臭的河水顿时没过头顶,双眼不能视物,筋骨几欲寸寸断裂,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化蛇果真了得!这水兽极擅驭水,虽不及我的驭水诀精奥绝妙,却也是运转自如,妆之其功力强横霸道,又不惧这邪毒极重的死河之水,已让我颇有支绌之感!林宁虽然拦住了冥夜,然而那三个麻衣人也不容小窥,加上冯夷在旁偷袭,终于使得我分心之下,被化蛇击碎驭起的水系精华,趁势进击,终于将我重创!
水魔怪狂吼一声,巨大的黑色身躯,宛若乌云一般,自我头顶遽然压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头顶,我脱口叫道:“林宁哥哥!”
林宁哥哥!
青光破空而来,直钻入水!我只觉脚下一轻,似有一物已将我托出水面!望鱼剑!
我破水而出,但觉身上青辉四落,已进入了一层极密的青色光网之中。
但觉脚下一动,却是望鱼剑脱身飞去,直入空中。幸得我脚下有青色光网托住,倒也没再跌入河中。
望鱼剑怎会离我而去?这可是从来未有之事啊!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副难以忘怀的画面!
离我三步之遥处,林宁蹑空而立,全身亦笼在青光之中,口唇微启,听得出仍是在诵念某种咒语。本已微弱不可辨别的青色光芒如聆神音,蓦然一亮,顿时向上扩散开去!
在他的头顶,诛邪为首,秋水望鱼在旁,如有生命之物一般,飘然悬于半空之中。
淡淡青光,将我笼于其中,缥缈如雾,有着说不出的祥和美丽。连那死河之水所发出的腥臭之气,也仿佛被青光隔绝开来,已不如先前那般浓烈。
饶是那化蛇神力惊人,一时也攻不入青光所笼范围之内。只是气恼地大声嘶吼,一边猛烈地撞击着青光之壁,凶狠而嘶哑的吼声,震动了整座洞穴!冥夜冯夷等人也想攻入,只是这“天青明罗”乃九嶷道家秘术,此时林宁全力施为,饶是大罗金仙,只怕一刻也难以攻破。
林宁口中诵念不断,我突然看见他指尖有一种伤口正在缓缓扩大,更多的鲜血从中流了出来,随着咒语之声蒸腾而起,化为满天细密的血雾,渐渐汇聚于三柄神剑的剑身之上,三剑暴涨伸长,最后居然化作三柄巨大的血色神剑!
驭剑!
我自然知道,九嶷神庙中剑仙颇多,身为大司命的林宁,自然也精通驭剑之术;何况他少时成名,所凭恃的便是这诛邪驭剑之术。眼下以这些妖魔之能,仅恃诛邪剑之神力恐力有不逮,所以他才借去我的秋水望鱼二剑,以三剑之神力,方才展现无上神通。
然而……秋水望鱼两剑极是认主,又怎会受他驱使?除非……除非他同我一样,曾经与这对神剑结下过血盟!即是通过特别的仪式,使其鲜血与剑灵相融,从而最终人与剑合,驭使由心。当年秋水姬深爱林致远,也曾逼得他与双剑结下血盟,为的是万一她不在他身边之时,有神剑相护他的性命无虞。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林致远受十年追杀之苦,为使自己不再成为她仙道之中的羁绊,在夷离清境受云中君相逼之后,竟然拔剑自刎。
而所有死于秋水望鱼剑下之人,魂魄都将被剑灵吸入剑中,永世不得超生。唯有曾与神剑结下血盟的主人,剑灵不敢收其魂魄。也正因此,当初自尽于剑下的秋水姬和林致远,才仍然能投胎转世,辗转轮回。
我怔怔地望着他,恍如呆傻一般。
淡青光芒之中,但见血剑缓缓转动,剑身血色逐渐化去,隐然现出透明微青的色泽!一种无以伦比的强大气势,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情,自剑上喷薄而出,宛若海上巨浪一般,呼啸着向众妖魔席卷而去!
三界神鼎
惊叫声、叱骂声、法器仙宝交击之声,透过青色光网听在耳中,已显得颇为遥远。
我们已紧携双手,踏足诛邪剑上,古朴的剑身临风涨长,稳如轻舟仙槎,载着我们向外飞去。秋水望鱼宛如两道青色长虹,紧紧护卫身旁。
诛邪剑飞如疾电,宝器剑气形成的重重五彩光晕,在眼前一层层破散开去,光晕碎裂,点点滴滴,化作迷乱流离的青色虹光,紧紧环绕在我们的周围.
在这梦幻般的境象之中,我终于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林宁.他若有所觉,也回过头来,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却顺势掠开了我鬓边飞乱的散发,极淡极淡地微笑了.
那一抹淡淡的笑意,是暖风掠过春日的碧水之时,荡开的那温柔的细密涟漪;又恍若月色下徐徐绽放的山中芷兰,悄然袭来的幽香中人欲醉.
是你么?辗转数千年的红尘三界,而终不曾相忘的人么?
遥远而飘渺的歌声,不知发自于谁的齿喉,竟是那样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边:“驾长风兮隔浮云,接明月兮披星辰,从青鸾兮降赤螭,游天下兮此何憾…… ”
游天下兮此何憾……
一种沛足清和的气流,突然自林宁的指端流出,缓缓进入了我的腕脉,继而已至丹田.我体内大部分的仙气,本已被血盆洞中奇诡的瘴毒所克制,深压于丹田之底,此时仿佛被激活一般,也开始随着这道气流缓缓升腾。
我心中一惊,待要抽出手来,他的手掌却握得更紧了,急促地说道:“别动,你仙气已被瘴毒所伤,且让我将‘天青明罗’的道家真气渡些与你。”
我闻言大惊,急道:“你渡了道家真气与我,自己可该怎么办?”一时挣脱不开,当即暗运气息,脉中经脉仙气已是逆向而行,反渡入林宁手腕经脉之中。林宁顿时觉察有异,嗔道:"莹儿,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刹那间,我与林宁几乎同时身躯微震,失声道:“奇了!”
我所修习《太阴玉华篇》,乃是上古女仙所习之道,以阴柔寒冽之气为主;此时与林宁的那道沛然暖流在脉寸之间蓦然相遇,阴消阳平,顿时融汇合一,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在四肢百骸间流动不息,而一种新的泰然平和之气,亦自丹田处徐徐生出,那些瘴毒所生的逼人寒气,似乎也在被渐渐驱离体内,反而是仙气愈来愈是充盈,使我如沐三春灿阳之中,有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侧过脸去看林宁时,只见他先前因耗力过度而显青白的脸庞之上,也渐渐回缓了红润的气色,眸中神光湛然,显然真元异常充沛,已复旧如初。
而林宁脸上惊愕之色,也与我一般无二。
莫非我的太阴仙气,也对他受损真气大有裨益么?
来不及细想端由,身后已是传来一声凶恶而嘶哑的呼喝,宛若发自人口,但其声极大,震动洞穴,四面碎石籁籁纷落,似乎离我们已不足丈许距离。
我脸色一变,叫道:“化蛇!是化蛇又追上来了!”
林宁松开手来,我但觉一直被他紧握的手上顿时一轻,心中却略略浮起些怅然之意.他凝神望向化蛇来处,蹙眉道:“这妖魔当真厉害,方才我奋起体内残余十之八九的真气,运以驭剑之术,却仅仅只是将它击退!
这驭剑之术与天青明罗,据说都是出自上古神篇,虽是由我一介凡人施术,且受到这洞中瘴毒所染,但威力仍是奇大。若是寻常妖魔,只怕此时非死即是重伤,便是那河伯与冥夜也似是受伤不浅,何况是首当其冲/承受大半剑阵之威的化蛇?它居然还能领先追上来,确是非同小可! ”
我暗运气息,但觉体内仙气流畅自如,浑不似先前那般吃力,心中略定,微笑道:“它便是敢上来,咱们也未必怕了它!”
话音未落,但闻那呼呼厉叱之声又起,而一道可怖的巨大黑影,带起扑鼻的腥臭气息,蓦然自后面猛扑上来,溅起无数河水的碎波!剑光之中,隐约可见化蛇的尖牙利齿,在洞中反射出惨白光芒,血红的舌头一直长长地拖到了颌下!
我心头一紧,化蛇又是“呼呼”两声大叫,声音诡异之极。忽闻水声哗哗,一股巨大的河水洪流,似是呼应它的招唤,不知自洞中哪个角落涌了出来,有如暗黑色的高山崖壁,轰然向我们压了下来!
我弹指叱道:“剑收!”
双剑闻召而回,重又隐于我腕脉之中。
我左手捏诀,喝道:“玄台空寂,灵照九清!”
仙气如翻天巨浪一般,自指间滔滔奔泄而出!仙气所激之处,本是向我们呼啸奔涌而来的河水,蓦然平空腾起,瞬间便凝成一道巨大的黑色水墙!
砰!水墙铺天盖地,向化蛇猛扑过去!
化蛇不甘示弱,“呼呼”两声,又是一股河水奔至!而它则展开双翅,浮身现于水面之上,势如猛虎恶蛟一般,身后带起无数翻腾巨浪,猛地击向那道水墙!
我但觉体内仙气充盈,几欲喷薄而出!双手蓦然翻转,指诀频动,喝道:“驭水!”
仿佛有无形的巨灵之手,掀起洞中所有河水,刹那间平地而起巨大的黑色水墙!“砰”!化蛇收势不及,一声惨叫,已是撞在这坚渝钢铁的水墙之上!
它性极狰恶,翻身跃起,张口欲呼!
我岂容它再有喘息之机?左手捏诀,右手挥出,叱道:“疾!”
水墙陡然翻转,忽地拉长开去,有如数卷百丈柔练一般,刷刷数下穿梭,迅疾将化蛇牢牢包裹于内!化蛇动弹不得,那一对暗红的眼珠,却蓦地闭了一闭!它虽口不能言,但我仍看出,此时它的眼神深处,竟然划过一抹异乎寻常的恐惧神色!
只听冯夷惊怖的声音远远传来:“秋水圣女!果然是秋水圣女!她……她回来了!”
我闻声扭过头来,眼中杀气陡现!刚刚赶来欲行助阵的冯夷等人,本已被这幅情势吓得失魂落魄,此时一触我的眼光,当即连连后退,如一道闪电也似,疾向洞内惶然逃窜而去!唯有冥夜飞奔之中,蓦然回首,向我投来怨毒而含义莫明的一缕眼神。
林宁也瞧得呆了,喃喃道:“水……莹儿,原来你的驭水之术如此厉害!”
无数暗黑水练的缠绕之中,那化蛇正在作最后的挣扎撕扯,它露出尖利的长牙,发出低低的嘶吼之声!狰狞的利爪四下挥舞,其状极是可怖.观其法术气力确实非凡,若是寻常宝器仙绫,恐怕仍不免被其撕裂损坏;然而水性至柔,那些缠住它的水练虽被抓得层层断裂,水珠横飞,然而瞬间又自动恢复练状,叫它再难逃脱被困之境。
我蓦然想起敖宁及敖寒二人,他们虽是龙子,法力也颇为高强。但若与当真与这化蛇对面为敌,再加上冯夷等人相助,只怕是凶多吉少。
除恶欲尽!这四个字在我脑中一闪,一种久违的铁血冷酷之感自心中油然升起!
我手指变幻,叱道:“水凝!”
噌噌数声!
原本柔韧如练的水带,瞬间化作无数尖利的黑色冷锋,尖利如剑!我双袖一挥,那些闪动着清冷光芒的天然水刀,刀锋突然弯曲成勾,齐刷刷剌入了化蛇的身躯之内!
化蛇尖声长嚎,嚎声凄厉惨绝,全身上下已多出了无数伤口,暗红鲜血流了出来!
我一咬牙,再施法诀!“腾腾”!水刀自动飞射开去,化蛇的嚎声低了下去,身躯却在急速变小,最终化为淡黄微臭的一团烟雾,“嗖”地一声,已被收入了我掌中的一只小小玉瓶之中!
再挥衣袖之时,那些尖利的水刀复又化为暗黑色的巨大水流,没有了来时那浩大声势,悄无声息地缓缓流回洞内深处。
我收势伫立,眼望黑沉沉的血盆洞穴深处,心中又喜又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自我重施驭水诀来,唯有今日,方才淋漓尽致,一现驭水之妙。当年的秋水圣女,是否亦是以如此铁血无情痛下杀手,才降伏了那诸多水中神妖魔兽?
而我……历经轮回之后,想要忘记一切、重新活过的东海龙女,是否该以这同样铁血的手段,重新寻觅秋水姬当年的道路,才能最终救出三海龙神,共度水族大劫?
林宁怔怔地望着我,清澈如水的眸光之中,似是飘忽过千年万载的烟云.
他,应是不记得我了罢?
寻常凡人的轮回,从来只有通过冥府的黄泉之路.有供职于冥府忘忧司的孟婆,守在那交陌的路口处,奉送每位路人一碗依据冥府秘传浓浓熬就的"忘忧汤".据说此汤有着神奇的功效,能使所有即将投入轮回的鬼魂,忘却前世一切的恩怨情仇,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数千年时光流转,他在凡尘与冥府的交界之中,该会有过多少次的出入?喝过了那么多的孟婆忘忧汤后,他……也该是将什么都忘却了罢?
垂于胸口的冰令玉佩,传来阵阵隐约的暖意.初见林宁时他所说过的那番话语,此时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心头:"相思结坚硬至此,哪里又真正解得开?不过是女子的一片痴心,才想出这样的法子,其实都是在自怜自苦啊……如此的偏执和激烈的爱情,怎会给那玉佩的主人带来这世上真正的幸福……如果这份情爱,带给她的只有不幸,何不干脆斩断,一了百了呢?"
呵,那些遥远的、痛苦而热烈的爱恋,那唯一的知已和爱人……本以为会是永远的幸福和安乐,然而竟连他的性命亦不能保全……如果在那个桃英纷落的春日午后,在波光粼粼的碧水之畔,他与她根本就未曾相遇过,或许他们会有各自不同的幸福罢?虽然……在漫长的岁月当中,心头偶然会浮起遗憾的阴云,可是三界之中的神仙妖魔,只怕也未必见得个个都是如意美满……
心底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悄然说道:“忘了罢,忘了那些爱的痛苦,忘了带来痛苦的那个人……
我心头酸楚,不由得慢慢低下头来.藏于腕中的那双神剑,只露出一截淡青的剑锋,闪动着幽冷的光芒。
秋水、望鱼,莫非你们,当真又要陪在我的身边,共同渡过一段血雨腥风的天地么?然而无论如何,我再也不会让当年那刻骨铭心的悲壮一幕,再重现于他的身上.
堪堪飞到洞口,忽闻一声冷哼,有人寒恻恻地道:“秋水圣水果然名不虚传,那几个酒囊饭袋,确是奈何不了你,你果然还是逃出来啦!”
一道灼热的赤色光芒,穿破天地而来,刷地一下射到我的身上!
当赤光照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全身仿佛变成透明水晶一般,再无法止住这道强劲赤光的照射,竟似是纤毫毕现!所有的真气修为,也仿佛在那一瞬间自丹田之处被丝丝拔出,渐渐飘出外去。
三界神鼎!果然是那幕后的主使之人,终于显身露面了么?
我心知不妙,当下用尽全力,奋起体内残余所有真气,想要挣脱开去。然而那赤光却化作万缕气丝,深深缚住了骨髓经脉,任我百般挣扎,亦是全身酸软,四肢百骸之间力道微弱,却是挣脱不得。
林宁手腕真气陡出,想要拉我逃出赤光之照,我却仿佛被强力吸住一般,怎生也拉扯不出!倒是那赤光似是感知到了他的真气,瞬间大盛,顿时将他也牢牢罩住!
不过这神鼎所生法力似是专为缚我而设,于林宁倒并不甚强烈.若他此时逃离,也并非难事.
我大惊失色,用力想要推他逃出那赤光笼罩范围,脱口叫道:“你快些离开罢!他们所要只是龙神!跟你全无关系,你……你……”一时间心中忧急交加,几乎要掉下泪来。
赤光之中,林宁转过身来,反手握住我的手掌。我受那赤光之摄,仙息时断时续,已是异常难受。我感觉得到他体内真气翻腾,想必并不好过。然而他任我推搡,却终是不肯动弹,柔声道:“莹儿,我不能抛下你不管。”
我身子一颤!
“驾长风兮隔浮云,接明月兮披星辰,从青鸾兮降赤螭,游天下兮此何憾…… ”那抹遥远飘渺的歌声,仿佛穿破时光的重重云雾.
呵,不能、不能。纵然是不能相守、不能相爱,却也不能相负、不能相绝。
黑暗的影子拂过头顶,化为蝠身人形的冥夜落下地面,冯夷与那三个麻衣人也随后飘落.而在我的对面,有一锦衣人傲然负手而立.
他发束玉冠,衣饰文彩,下裳以金丝蓝线绣出泽国江牙之图,显得极是雍容华贵.兼之其相貌生得目朗神秀,眉宇间的气度又是异常俊逸潇洒,端的是一个翩翩风致的美男子.此时他斜睨我一眼,嘴角露出冷然笑意,意态极是倨傲得意.
在他身后石台之上,赫然便是一只样式古朴,雄浑华美的赤色大鼎!那困住我的赤光正是自这鼎中喷薄而出!鼎旁端坐七名黑纱蔽体的神秘女郎,排作北斗之状,俱是垂首合目,手捏法诀,似在催动鼎中无穷法力!
倒是冥夜似是不忍见我此状,掉过头去,冷冷道:“你不用挣扎啦,三界神鼎的神通非比寻常,别说你先前曾受血盆洞之瘴毒,神力已是大减;便是你功力全盛之时,只怕也担不住这来自天地乾坤分隔之时,造化阴阳冲激而生的神光之威!”
因即将出版,现全面修文,暂停更新.对龙女作品感兴趣者可追文<女夷列传>.东海龙女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65342132八卦:妖传女夷背后的故事
天地莲境
赤光之中,但见林宁突然身子一侧,挽弓搭剑,轰地一声,剑身卷起满地风雷,挟带无坚不摧的决心与气概,直向神鼎破空射去!8226;
说不出是从哪里涌出的一股力量,我双袖翻卷,秋水望鱼二剑凌空飞出,剑光似雪如织,那激烈冷然的罡风剑气,竟连赤光也为之微微一颤!
冯夷失声叫道:“二弟小心!这便是射伤我的射日弓!”二弟?莫非此人便是洛水河伯,宓妃夫婿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脸色一变,喝道:“大胆!不过区区一个凡人,竟敢以蚍蜉之力撼此神鼎!”
劲风激处,林宁周身青色衣衫猎猎飘舞,恍若当空飞仙一般。他淡淡一笑,青光渐渐扩展开去。显然是已全力催动真气,诛邪剑似有所感,长啸应和,充满愤激慨然之意。
平空划过一道虹光,却是诛邪剑出!神鼎陡然光芒耀目!
一种莫以匹敌的浩大气势,如天地之将崩,苍穹四野仿佛为之动摇!
果然不愧为三界神鼎!
我眼见那赤光陡然如天河倒泻,将三剑尽数困住,任三剑如何冲突,均是无法冲破赤光之围。不由得转头看林宁时,他却向着我微微一笑,牵起我的手,轻轻握在掌中。但闻他低声道:“莹儿,你怕不怕?”
温暖而舒适的感觉,自他柔和的掌中徐徐传来。刹那间,仿佛担忧惧怕之情一扫而空。我低头应道:“你不怕,我便不怕。”
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与安详之意,突然充盈了整个心中。整个身子仿佛化作琉璃一般,通透而晶莹,周围的任何细微动静,甚至是远处那株树上绿叶的微颤,草上蝴蝶展翅划过空气的流痕,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情绪在心中翻腾奔涌,有清越而悠长的啸声,突然冲出我的唇齿之间。几乎与此同时,同样高昂而慨然的啸声,自林宁口中而出。两道啸声宛转相和,紧随而行,如鸾风交集而鸣,响遏行云,声震天地,仿佛穿破了万里河山,三界八荒。
在啸声的回荡中,秋水望鱼二剑翩然飞回!我双袖招展,双剑瞬间化为无形。而诛邪剑也陡然长吟一声,竟也不再抵御那赤光之威,而是重新飞回了林宁的掌中!
空中一阵激荡,本是严密的赤光之幕四下破裂,青光弥漫之间,突然一枝青莲遥遥生出,初时不过一枝,但顷刻间便是突生无数,远望荷叶相叠,枝梗如林!
我与林宁置身莲花之中,但见四周莲枝摇曳,花瓣微颤,似有薄薄轻雾流动其间,恍若身置瑶池一般。
这莲花盛境离我们极近,看似缥缈无依,但那本是笼于我们身上的赤光竟突然敛去。那神鼎赤光一时竟是难以进入这瑶池仙境。
我与他执手而立,举目四眺,一时竟不知身处何地。但觉天地之间,恍惚便似只剩下我们二人。
但闻得夏宗岸惊叫道:“天地莲境!他们竟然幻出了天地莲境!”
林宁心念急转,低声道:“快走!我们回神庙!”
我们飞身而起,向前掠去。说来也奇,明明远处山峦地形宛若平时,偏是身边总围有这样一片荷莲。那赤光几度巡过,偏是无法再近我二人之身。
远远只听那夏宗岸恼怒啸声传来,他那样模样清雅的一个人,啸声却如老猿孤狼一般,令人卒不忍闻。
林宁低声道:“太阴玉华篇。莹儿,你所修炼的,莫非是太阴玉华篇么?”
我一怔,但听他喃喃说道:“太阴玉华,赤阳精武……唉,我原本以为,这只是讲述天地化生之时阴阳二气的结合,没想到……”
我茫然道:“你说的什么?我有些不懂……”
林宁淡淡一笑,道:“莹儿,太阴玉华篇与赤阳精武篇,出自女娲与伏羲之传,阴阳二气相合,能有开创天地之大威力……你没有听说过么?据传当初秋水圣女得秋水望鱼之剑,便习得太阴玉华篇中的仙术。你方才的啸声之中,仙气激荡,已尽得太阴玉华篇的精髓;而我……我所修炼的法术天青明罗,便是出自于……赤阳精武篇……”
女娲与伏羲之传!
刹那之间,当初西海宫中,夜光与我的一番私语,那惨烈而美丽的秋水与望鱼的传说,不禁跳入了脑海之中。
被他紧紧握于掌中的手,忍不住微微一颤。
他还是带着那样淡然的笑容,远眺那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美丽莲境,说道:“阴阳二气交汇,而生造化天地。你和我的真气,虽比不得当初的伏羲与女娲,造不出大千花花世界,却能暂时幻出这全新的莲境,此境似真非真,如幻不幻,远远地隔开了一段时间与空间。纵然是天帝亲来,也未必能穿越这莲境,将我二人手到擒来。”
暮色下的九嶷神庙,仍是高大而巍峨。拾阶而上,方才走到一半,林宁不禁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我也愕然抬头,一眼便见妩青立于半山腰的长廊间。心中一动,不由得悄然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林宁手掌。晚霞灿烂,如锦如火,只烧得西方天际一片血红,万物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红的残辉。
霞光映照下,那九嶷的女祭司默然而立,倚柱远眺,神情怅然冷漠。如丝般的墨黑长发迎风飞舞,映着火一样招展的衣衫,艳丽无俦的容色之中,竟有几分肃杀之意。
她陡然转过头来,一见林宁,冷冷的眸光之中,立时燃起了两束小小火苗,灼灼跳动不止。林宁却皱了皱眉,环视四周,问道:“妩青,怎么有些不对?”
妩青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声,一边飞身扑上前来,两手一揽,已是紧紧搂住了林宁的肩膀,哭叫道:“林宁哥哥!他们冲上来了!他们带走了所有的神庙弟子!陵诃哥哥他们……”
林宁大惊,叫道:“陵诃?不是有绝仙界的庇护么?”他神色一变,失声道:“莫非……她也来了么?”
妩青哽咽难言,只是连连点头。碧烟尘!那笼有黑纱的神秘女郎的影子,隐约浮起在我的心头。
妩青犹自在他怀中哭泣不已,林宁以手抚其背,轻声安慰。我站在旁边,心中却觉得甚是尴尬,隐约还有些异样的感觉。忍不住道:“大司命,我先告退了。”林宁一怔,妩青却拽紧了他的衣衫,眸光楚楚,尽是央求之意。他低头看了一眼哭得眼睛红肿的妩青,终是叹了口气,说道:“莹儿,你也累了,先去歇息罢。我随后便来。”
我穿越长廊,拾级而上。隐隐约约,只听得身后妩青的声音,远远传来:“林宁哥哥,他们留下口信,要你……”其下已悄不可闻。我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忖道:“我到底只是个局外人。”忽然眼前白影一闪,一团毛茸茸的物事横剌里跃了出来,恰恰挡在我的脚前!
我吓了一跳,低头看时,却是那只小白狐绯绯!它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珠里闪动着异样的亮光,两只小爪紧紧扯住我的裙裾,死活不肯松开。
它一向与我有隙,今日却是难得的亲热。我心知有异,俯身将它抱了起来,柔声道:“绯绯!他们都被抓走了,莫非你独自逃出来了么?你真是只聪明的小白狐。”
绯绯蓬松的白尾大力摇动,呛得我不由得咳了一声。
我想起妩青尚在,便笑道:“你的妩青姐姐还在呢,你不去找她撒娇么?”绯绯本来已乖乖地趴在我的怀中,闻言小爪立刻死死抓住我的衣袖,眼珠中竟闪动有几分恐惧之意。我心中疑云顿起:绯绯向来与妩青最是要好,若是幸喜逃出大难,总得去找妩青才是。况且方才它与她近在咫尺,它却宁可跳入我这昔日捉弄过它的人怀中寻求庇护,莫非妩青有些不对?但苦于绯绯灵智未开,不能作人言语。想到此处,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之感,突然从心底升了起来。手上不由一动,将绯绯抱得更紧了些,问道:“绯绯,你是说妩青有些不对么?若是,你便摇摇尾巴。”
绯绯眼珠中恐慌之意愈深,那蓬松白尾,果真用力摇了两摇。
我脑中嗡地一声,立时想到:“林宁不曾防备,可是糟了!”心念一动,便待转身奔回。
但闻一人冷笑道:“东海龙女,你倒还是个聪明人,可惜发现得也未免忒晚了些!”
蓦然转头,但见空中云气破开,一人飘然降落道上。居然是那着泽国江牙袍的俊美男子!此时他左掌伸出,掌心托有一只大小如同香炉的小鼎,玲珑有致,精巧可爱。在他的身后,一身黑衣的冥夜冷然而立。而我的身后,隐有黑雾团团升起,悄然出现了四名蛟精,头顶蛟角已粗如儿臂,显见得法力精深。
群敌环伺,我反而冷静下来。长吐一口气,缓缓放下绯绯,眸光已落在他头顶玉冠之上,冠中镶一块澄澈光洁的龙形美玉,泛出淡淡温润的光芒。冷冷道:“洛水河伯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微微一愕,随即笑道:“龙女果然冰雪聪明,从未与本神见面,居然也能猜得出来。”
我也是淡淡一笑,答道:“自然。当初洛水河伯得尚天庭洞阴公主,于洛水河岸铜雀台上,举行盛大婚典。天界神仙俱往贺喜,更得东君以宫中美玉‘双清’一对为贺。那对玉名贵非常,河伯便将其中一块凤玉赠于妻子洞阴公主为饰,另一块龙玉镶于玉冠之上。敖莹虽是见识浅薄,恰好认得这块美玉呢。”
夏宗岸眸子微微收缩,但随即神色转为冰冷,冷笑一声,说道:“是么?”
我回想洛神宓妃所言,一种莫名的暴虐烦燥之意,陡然自心头升起。刹那间胸臆烦闷,恨不能尽情渲泄一般,也冷笑道:“不错!宓妃忒也心软了些,以河伯这等男子,原也只有刀枪血雨,方能洗见真章。”冥夜不悦地望我一眼,皱起了眉头。夏宗岸微有诧异,笑道:“都说东海十七公主如何娇俏温柔,如今看来,却有几分戾气!”
我心中也是微微一惊:自从我动用驭水诀后,性子竟是有些焦燥起来,时时有一种冷厉之气在体内冲撞,便似要喷薄而出一般。莫非?莫非我体内秋水姬的元灵,竟是随着驭水诀的运用,在慢慢复苏过来?
但闻“轰”地一声闷响,身后黑雾团团袭来!却是那蛟精已按捺不住,抢先发难!
“吲”!我自怀中取出双清凤玉,那玉蓦放淡绿毫光,那腥臭毒雾竟袭进不得!
唰!青光闪处,一蛟精头颅顿时落于地上,鲜血如雨般喷洒开去!我默念驭水诀,以那蛟血为媒,但见一帘血瀑平地卷起,空中扭曲变幻,化作血色细网,迎面罩将过去!
冥夜合掌念诀,周身黑衣如蓬而起,黑色云气自衣中逸出,幻作一个奇异的云纹卦象图案来,血网一滞,转向侧傍!我脑中似有一触,脱口叫道:“聚云诀?”嗖嗖!血色细网已笼入余下二蛟,血水化作的网线蓦然散开,形成无数条细长的水流,宛若灵蛇一般,凌空一绕!
两股腥红的血柱喷上半空!二蛟声息未出,头颅已齐齐被那绳状血水绞断!
冥夜神色一变,惊道:“你认得出这是聚云诀?半日不见,你对驭水诀竟已如此精通!莫非你……你……”他的深漆般的眼中,第一次闪现出恐惧的光芒:“你的元神当真要完全恢复了么?”
他回首向夏宗岸叫道:“河伯!驭水诀日渐精妙,只怕是她体内秋水姬的记忆便将醒来!如若真有那日,则她法力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一个闪失,只怕三千多年前的惨剧,又要重新上演了!”
夏宗岸却是恍若未闻,目视那块与他冠上美玉甚是相似的凤玉,却仿佛见着蛇蝎一般,大声叫道:“这是那块双清玉!你从何处得来?你你你伤了她么?”言语间竟是大为惶急。
我手掌一挥,所有血水俱如有生命之物一般,蜿蜒汇聚而起!当下厉声道:“我伤她做甚?宓妃对你情深意重,你却一再视她为无物!她已将此物赠我,并托我转告于你——夫妻情分,自此永绝!”
夏宗岸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刹时变得灰白,强笑一声,说道:“不!不可能!她一直对我爱慕甚重,即使我一直那样折磨她,她都从来对我一心一意!”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声音微微一颤,仿佛自己也有了几分将信将疑。
我冷笑道:“你如何懂得女子的真心?你虽□无度,年年借着河伯取亲的名头,攫取那些凡间女子的魂魄作为鬼妾!但她知道你并不喜欢那些女子,不过是借此泄忿而已!当时她虽心痛,却也能体谅你的苦处!然而此次你完全置她于不顾,明知她为冯夷掠去,险遭侮辱,却仍是置若罔闻。则你心中,已无她丝毫位置。哀莫大于心死,她也是堂堂的天帝之女,岂是人间那些死缠不休的泼妇?”
夏宗岸后退几步,突然喝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这妖女胡说八道!”
刷!他举起掌中小鼎,小鼎于空中急速旋转,瞬间已涨大数倍,与寻常铜鼎无异!鼎内赤光如瀑泻出,顿时将我牢牢罩住!
夏宗岸也会驱用神鼎?只是其威力虽不如那黑纱女郎,却也颇为可观。
驭水诀威力恰发于此,但见血水凌空变幻,化作万千水箭,嗖地破空而出!二人慌忙各施法力宝器抵挡,但闻扑扑扑扑!数声轻响,四下里腥气扑鼻,夏宗岸终是挪腾不及,惨叫一声,腿部早被洞穿两孔!
他忍痛念诀,鼎中赤光大盛,我蓦觉身上一软,仙气在经脉中急速退去,竟是难以发动!扑通一声,我再也难以站稳,当即跌倒地上,身上酸软瘫麻,竟连站起的力气也没有半分。
绯绯也被笼于赤光之中,不过它原无多少法力,倒也无甚大碍,在我脚边焦急转动,发出声声哀鸣,显然这灵狐也看出我处于难中,只是它法力低微,实难对我施以援手。
赤光笼罩之下,我强提残余真气,连换几个法诀,想要运气相抗,但觉无限气力渐渐离体而去。夏宗岸已失去先前那安然若素的儒雅风范,血红着眼睛,喝道:“你将玉佩还我!”“扑”我拼着吐出一口鲜血,强自运起太阴玉华篇中所载之诀,冷冷道:“休想得逞。”指尖弹出,喝一声:“疾!”
云雾弥漫,幻生出数朵荷莲,清香隐隐,似是扑鼻而来!隔了那飘缈的荷香,这些人似乎离我远了许多,而林宁微笑的面容,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有关山重重,隐隔其间。
我心中一喜,待要再催法力,蓦觉丹田一空,终是无力跌坐下来,那莲境无法支撑,我亦只得眼睁睁地看其渐渐淡去。
夏宗岸冷笑一声,袖中飞出一束金光,形如绳索,只在空中绕得几绕,顷刻间将我已捆得严严实实.
绯绯扑入我怀抱当中,连连哀鸣。
冥夜见我法力消散,且为捆仙绳所伏,已无抵抗之力,不禁神色一松,仿佛有些宽慰,又仿佛有些失落。但他旋即冷笑道:“怎么,你还指望着会有你的大司命来救你么?”
我抱紧绯绯,却是又惊又急,叫道:"林宁怎样了?你们……你们……"
夏宗岸口中诵念咒语,但见空间一阵扭曲模糊,跃出一只独角金水犀来.那水兽多生海中,为贵侯坐骑。然这只金水犀遍体金甲,角如铁青,其身躯高大厚重,高过人头,竟逾骏马体格,却是异常少见.夏宗岸将掌中小鼎挂于犀角之上,格格笑道:“不错,孤阳不长,独阴不生。没有赤阳精武之力,仅凭太阴玉华之气,这天地莲境也难以支撑!你想念你的大司命,且让你瞧瞧如何?”
独角金水犀后退一步,带着那小小神鼎,瞬间消失在虚空之中.
夏宗岸拍了拍手,似乎对我的惊惧之情大为受用,冷笑着将袖往道旁山石上轻轻一拂,但见石上光芒一闪,原有的粗糙石面缓缓化去,显出一面极晶亮的明镜来:
镜中是一片我所熟悉的后山荒野,四下无人,远远但见草藤连墙,崖壁如削。
山岚雾气之中,有一个女子衣袂飘拂,踏草而来。遍地草长过膝,半绿半黄,在风中轻轻摇曳,有如无数青黄波浪涌来一般。
那女子遍体红妆,长发如墨,那一对灿然金环套于她赤足踝上。
她踏于草浪之上,翩然如烟,身姿轻盈,仿佛是凌波的水神,又仿佛是将要随风而去的仙子,有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缥缈之美。
那女子,竟是妩青。
君何欺我
镜中一闪,青衣的身影显现在眼前。
我掩住口唇,才没有失声叫了出来。林宁?林宁与妩青在一起,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此时……此时……林宁青衫萧然,自远处缓缓走来。长草丛生,在他足边摇曳招展。山崖间有淡白的雾气,迷蒙难辨,仿佛笼有一层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就连林宁的衫角袂边,也有些许薄雾留连不去,衬得他的身形朦胧而又飘逸,仿佛自苍翠天边、草木深处,凌风飘然而来的仙人一般。
妩青回眸望他一眼,招了招手。在镜中,她翩然而行,裙裾飘飞,望向林宁时固然温柔喜悦,回头时却蓦然神情冷淡下来,眸光定定凝视前方。
我心里浮起一缕隐隐的不安之意。
夏宗岸负手而立,也一直凝目注视镜中。间或冷笑着转头看我一眼,目中却是暗暗的得意。
妩青终于停下了她的脚步。她转过身来,春葱般的手指往前一指,叫道:“林宁哥哥,他们……他们就在那里!”声音凄婉,眼中泪水泫然欲涕。
林宁失声叫道:“陵诃!”
前方危崖耸立,崖边斜生一株古松。赫然便是陵诃,只是他全身给一条玄黑长链锁在崖边古松之上,那铁链似金非铁,却偏生看上去柔韧无比,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组成。他口唇翕动,仿佛在叫喊什么,然而口中却被一团丝帕塞住,只是拼命摇头,更难发出声来。我心中一紧,却见平地里黑烟冒起,两个神色狰狞的独角蛟显出身形。
几乎没有什么的停滞,林宁竹枝闪现掌中,已与蛟精战在一起。满天淡青的光芒,崖边岩石被击成无数碎片,向四周飞散开去。
终于蛟精被击倒在地,头上向征法力的独角皆已斩落于地。妩青却在此时身子晃了一晃,竟自晕倒在地。林宁抢到了妩青的身边,焦急地扶起她来,却见妩青睫毛颤动,悠悠醒转过来。林宁松了一口气,颇有喜色,正待询问时,却见妩青神色中忽显娇羞之意,怯怯地开口道:“林宁哥哥,他们在我腹中下了尸灵虫……须得你……以唇渡气过来,方才能引出那虫呢!引出虫来,我便和你一起去找陵诃他们!”
林宁一怔,但随即宽慰地笑了笑,道:“你可算是我的妹子,我又是要救你性命,便是这样,也不能算是亵渎你罢?”
明媚如玉的两个人儿,终于渐渐凑近。
不要!我的心里一紧,突然迸出了这样一句呼喊。那,决不是因为嫉妒。
我看见山间的清风,吹拂开了妩青如墨的两鬓长发,露出了挺直如玉的鼻梁,和那娇艳有若花瓣的双唇,双唇正在此时悄然开启。一团艳红的烟雾,自唇间飘逸而出。
镜面一黯,林宁青色的身影,轰然倒下。
红雾弥漫,遍地草藤疯长,连绵不绝,牵出无重数的屏障来,将林宁的身形渐渐掩没。我依稀记得,当初石兰涧中,那名为辛夷的女子,也施展过同样的法术。
赤光暴涨,我满身气力如百川汇聚入海,瞬间再无踪迹。我跌坐在地,极度的恐惧和悲哀,使得心中慢慢凉透。
痴情瘴。后来我曾听林宁讲起过,这古老而邪异的法术,一旦施展开来,被施术者将灵智全无。林宁,这受九嶷百族敬重,德智并存的年轻大司命,将彻底沦为一具只对施术者存有爱欲的行尸走肉。
妩青嫣然一笑,俯身扶起林宁,将他抱在怀中,柔声道:“林宁哥哥,”她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抚过林宁的额头、眉毛、鼻子,在唇上略略一停,凝视着他渐渐呆滞的眸子,微笑道:“你不要怪妩青,妩青是舍不得你呢,四海水系纷争,与咱们九嶷何干?便是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咱们仍然可以在这舜源峰顶,好好地过下去。”
林宁似是要挣扎起来,但不知为何,身子微微一动,又无力地跌倒下去。
妩青笑得更是甜美,缓缓道:“好哥哥,你中了我设下的痴情瘴,功力被封,哪里还能动弹?你别担心,他们答应我了,只要你不插手相助,且让他们收了龙女魂魄,终于汇齐四方癸水精华,炼就海灵之珠。到了那个时候,天宫仙药还不任由我取么?我一定会帮助你固本培元,决不至于让你象历代祖师一般,早早便是年华逝去……”
她喉头微哽,将林宁的头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妩青不会让你死去的,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怅然之色,声音更低,几不可闻:“或许,从此你的心性失去,再不是当初的林宁哥哥……可是我愿意呢,你的心给了别人,哪怕我……只是得到你的躯壳呢……”她更低更低地叹了一口气,然而个中别无忧伤,却充满了甜美而满足的气息。
林宁面上青红之色几经变幻,眉头紧蹙,我心中如有万刀绞动,偏生自己功力微弱,自保犹是不及,遑论解除他的痛苦。
忽闻旁边有人轻笑一声,道:“正是呢,大司命,少司命对你一片痴心,你二人又是青梅竹马之交,若真成全一世佳话,岂不远远胜过那个龙女?况且时间长了,你们情深爱浓,一时的动心,自然也便忘了。”
黑纱飘然,长草间蓦地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黑纱女郎。观其举止,辨其语音,居然正是那晚深夜来访的黑纱女郎!
她一把扯出陵诃口中丝帕,笑吟吟道:“大司命,你说我的话对不对呢?”
陵诃眼见林宁受伤,目眦欲裂,悲呼道:“大司命!大司命!少司命已堕入魔道,这黑纱女子今早上得峰来,只是与她私下谈了一番。也不知她是怎么着了魔,居然设下计谋,假作要与我谈事,哄得我进了问天殿,却与那黑纱妖女联手将我制伏,又如法炮制,将我峰中弟子一一骗入殿来,先后捕获殆尽……如今你又……大司命!”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悲愤交加,迸出泪来,便再也说不下去。
林宁脸上划过层层痛苦的艳红之色,时深时浅,仿佛本元的灵机,正在与神秘的瘴毒苦苦相抗。他挣扎着问道:“陵诃,弟子们……”黑纱女郎轻笑一声,随手自地上拔起一株长草,说道:“你想看看他们么?”
林宁一怔,黑纱女郎却将那株长草提至面前,张口轻轻一吹:白雾袅袅飘起,那株长草竟化作一个布衣弟子!此时他只将身子挺了一挺,面容表情痛苦之极,旋即吐出一口长气,立时死去。
林宁失声呼道:“你!是化物之术!”黑纱女郎淡淡一笑,说道:“不错。林兄,我将你庙中所有弟子,均化作了这满山遍野的长草。”陵诃掩面哭道:“还有迦儿……”林宁急道:“迦儿怎样了?”黑纱女子又是淡淡一笑,手掌轻轻挥出,中指微弹。但见白雾闪过,陵诃身上那玄黑长链竟化作一蛇身女子。看那垂下的长发掩映的清秀脸庞,赫然正是那蛇女迦儿!此时她身躯被扭曲成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宛若麻花绳子一般。迦儿虽是柔软蛇身,却也禁不得这样摧残,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看上去宛若死了一般。
林宁目中怒意涌现,因□与心理双重痛楚而狂乱的视线,终于落到了黑纱女郎的身上:“是你……是你说服了妩青……你一定是……一定是跟她说,会救我的性命……是……不是?”
黑纱女子掩于面纱后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答道:“正是。少司命爱你至深,唯有你的安危,才能使她不顾一切。”
妩青……我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什么是爱?爱一个人,想让他幸福,是要给他想要的,不是给他你想要的啊……
林宁奋力挣扎着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妩青的手臂,喘道:“妩青……你何苦如此?从来人只要贪欲一起,哪里会有个尽头?若是他们当真统一四海,接下来亦不会放过各类山岳大川,甚至是三界之地……妩青,你身为少司命,将来我死之后,便是你……接任大司命之职。师父在世时说过什么话来?正直聪明即可成神,咱们虽是微不足道的凡人,但仍然不可忘记……”
黑纱女郎浅浅一笑,说道:“林兄仍是这么固执呢。”妩青不语,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林宁,低声道:“不……我不要做什么九嶷的大司命……我只要你啊,林宁哥哥……为了能跟你在一起,为了让你不再那么劳累,我才去钻研医术,做这个什么少司命……”“林宁哥哥,”她哀哀地叫道,将面颊贴在了他的脸上,低声道:“忘了她罢……有妩青呢,妩青长得不丑,性子活泼,平时你都是喜欢的,又是这么爱你……爱到仿佛整个魂灵都不再是自己的一样……你就忘了她罢……”
“你叫我忘记的,是莹儿么?”林宁脸上艳红色泽已褪,却是如纸般的苍白,那一缕淡淡微笑,如黑茫海上初绽的晨曦:“我永远不会忘了她的……妩青,还记得我……我……曾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么?那个水族圣女的故事……是真的……她便是我的水儿……三千多年了,我从来……从来不曾忘记过她……”
轰然一声,似乎有无数的喜悦,悲伤,无助,惊讶的精灵,在我的脑海心间狂乱飞舞!三千年的画面连绵,带来恍若东海般深沉的难言情绪。
啪!冥夜手中把玩的玉如意落到了地上!
妩青陡然将他推开,眸中恨意立现,锐声道:“你当年如我一般,不过一个小小凡人孩童罢了,却居然是被释迦座下的黄巾力士送上山来,师父又对你青眼有加,是以一听那个故事,我早猜出你就是他!只不过是那个贱人还未想起往事罢了!三千年前,她害得你死于非命,你莫非都忘记了么?”她脸上神色又是失望,又是悲痛,又是仇恨,种种激动情绪交杂一起,使得那原本秀美动人的脸庞,也有些微的扭曲:“怪不得呢!咱们九嶷门中弟子,多是爱惜自己的生命胜过一切,历代以来,十有八九都不愿做这个大司命!历代祖师,也都是在前任祖师的教诲下,才甘愿以佛祖舍身饲鹰之心,担任大司命之职!唯有你!”她春葱般的食指一指林宁:“你从小资质出众,连师父也不愿你良质美材中途夭折,故此一直不曾教你天青明罗!你却出人意料,向师父苦苦哀求,言明自己愿习得道家法术,解救九嶷众生!说到底,你怕是为了这个贱人吧!三界传说,当初佛祖曾经许诺,允你二人转世再见!你定然是想,你区区一介凡人,若无高深法术,却如何得以保护这个贱人?所以你……”
她说到此处,喉咙已是哽咽难言,泣道:“这许多年来,你勤练法术,原来都是为了这个贱人!可怜我苦学医术,一心要在你有生之年,寻出延你寿元之法。我为的便是希望你忘却前世,忘却她带给你的痛苦沉沦,我想跟你在这一生好好过下去,可你却……你却……”
林宁淡淡一笑,玉石般苍白的脸上,竟是一抹安然与欣慰的神情:“我愿意痛苦沉沦……甚至……堕入无间……无间地狱……只要是……她能够幸福……”
恍惚之间,我听见黑纱女子惊讶的声音:“三千多年?以前你怎么从来不说?你真傻!秋水姬……你……原来你真的是林……林……”
林致远!
我听见这个熟悉而忧伤的名字,从镜中的黑纱女子,从冥夜,从夏宗岸,从陵诃,从那许许多多被羁押的九嶷弟子口中,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我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流下面颊。眼前的赤光瞬间都变得模糊一片,只有他的声音自镜中远远传来:
“是啊,我是林致远。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命运怎样推动,我终是不会忘了我前世的水儿,今世的莹儿……可是我从来不敢告诉她,甚至不敢去阻碍她追求另一种幸福……前世的我,曾带给她那样多爱的痛苦……就让她忘了我罢,忘掉所有的爱的痛苦,忘掉带来痛苦的那个人……而我,是不能忘记她的……永远不能……”
多么熟悉的话语!当我与他在山中的第一次相遇,当他看到冰令玉佩的一瞬间,当他斩断那玉佩丝绦上的“相思结”时,不就曾说过同样的话语么……原来他一直灵性未泯,透过轮回的心底业镜,他早就认出了我穿越三千年而来的精魂,当我旧时的记忆被痛苦的自弃所刻意埋葬时,唯有他,奋力挣脱往事的拘扣,忍受梦境的无情破灭,微笑着看我迎接新的一生。
妩青突然以手掩耳,尖声大叫:“不!我不信!她早就订了婚了!她的未婚夫婿,是堂堂的华岳少君!你一个凡人,还妄想跟她白头到老么?”她脸色通红,身子也在微微颤抖,眼中却射出尖锐恶毒的光来:“你再过不久,就会死了!即算不死,你也会慢慢变得衰老起来,你会腰驼背弓,白发龙钟……而她不同!她前世是水族的圣女,今世也是东海龙神!她会有永远年轻的外貌,有着你永远无所比拟的寿元……”
她突然平静下来,哀怨地望着林宁,轻声道:“林宁哥哥,你给我讲过的故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你和她……是不同的……你们来自两个世界,造化早就注定了你们的命运,即算你再是忘不掉她,可是你们……你们是天际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纵然那一瞬燃起满天的星火……只有那一瞬间啊……林宁哥哥,为何你……三千多年了,仍然要逆天而行呢?”
我伏于赤光之中,肆意地落下泪来。全身的功力在渐渐离我远去,但我已无暇再顾。滔滔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裙衫,仿佛是涌出的刻骨铭心的毒,使得我的整个身体和心脏,都剧烈地疼痛起来。我记得呵,我什么都记起来了……曾经相濡以沫的情怀,永生相守的誓言……纵是刻意地隐忍与逃避,也不曾真正地忘记过分毫……只所以将一切都掩埋在心底,假装将过去全部忘记,所为的,不过是怕给你带来前世那样深刻的伤害。致远,致远……
而他,半卧于荒草之间,周身束缚,却还在那样淡然地微笑着,平静地望着妩青:“你是想说我很傻么?或许……你说得不错,她将为人妇,而我,会早早地年华逝去,生命消失……
然而妩青,我们不是无知无识的石砾,草木尚且有心,何况我们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倾其一生,愿意牺牲一切去保护的那个人。我有,难道你没有么……太素公主?”最后这一句话,突然冷了下来,却是对着黑纱女郎,缓缓地说了出来。
一道凌厉的冷光,突然自林宁手中射出!那黑纱女子不防他突然施展功力,惶然后退,面上黑纱却早被冷风所激,如淡淡一抹黑烟,在空中辗转翩飞,终于飘然落下尘埃!
黑纱后的面孔,虽不复当时那美玉般的莹洁,略微带有病态的苍白和枯稿,却依然是那样宁静、淡雅。她的外貌憔悴了许多,原本晶莹的眼波也黯淡下来,变得那样犹疑而哀伤,唯有那聪慧美丽的模样,一如当初西海初见。
我脑中如万蛇狂舞,思绪混乱无章,一个从来不曾想过、或许是从来不愿想起的念头,隐隐地浮现在我的心头:难道,难道……是……是……他……
太素的惊叫之声,透过镜中尖利地传了出来。我蓦地一抹眼中泪水,向那镜中看去,只见林宁已然长身而起,诛邪剑尖生出硕大的美丽剑花,青色剑气勃然而出!
镜面云雾陡生,突然一片模糊。
如削的崖壁、呆若木鸡的妩青、黑纱飘然的太素公主,还有那青衣仗剑的林宁,俱都失去了踪迹。
夏宗岸脸色一变,低低咒骂一声:“该死!竟还治不住他!”他转头向冥夜叫道:“带她回血盆洞!我得再去布置一番!”冥夜默然飞起,双袖挥处,乌云堆积,瞬间胁下化生出一双黑色蝠翼。我为赤光所伏,此时再无反抗能力,只觉身上一轻,已被他带离地面。
聚云诀。
此时我早已想起,这乌云堆积的法术,正是来自于天庭云氏一族的聚云诀。三千多年前,我赴天庭蟠桃之宴,曾在南天门外,亲见云屏翳驾车布云,于朗朗青空之中,顷刻间幻作云雾万重。那意气风发的云中君,便是在那一日见到我后,从此堕入情网,万劫不复。
云屏翳……我回想起那日秋水剑的青辉之中,那淡淡的白色的影子,心中不禁一痛。隔了三千年的时光看回去,再深刻的仇恨,也变得有些淡了。是他,因一时妒恨,逼死了我至爱之人,然而自己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终于死在我的剑下,且成为了永世不得脱离的剑灵。
为何那时的爱恨,都是那样的惨烈和深刻?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冥夜!不,云日照!你这样地恨我,恨我害死了你的兄长,为了救他你宁肯放弃云中君的尊荣,放弃天神永恒的生命,沦为魔道蝠妖!现在你又将我捕去交给那……那万恶不赦的魔头!是我杀死了你的兄长,我便是以命赔他罢了。可是你现在助纣为虐,于你有何好处?”
冥夜的冷喝声自头顶传来:“闭嘴!”
我忧心林宁的安危,不管不顾,终于大声地叫了出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这是你兄长说的话,莫非你也不听么?”
冥夜黑翼一扑,陡然停于半空之中。我吃了一惊,睁开眼来,只见青色天宇映照下,冥夜的眼珠更是红得宛若宝石:“再回头?回不了头啦!我恨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我恨你杀死了我的哥哥,我恨你让我落到今日这不神不妖的地步,我还恨你……”
他蓦然住口不说,我大声叫道:“你恨我,杀了我便是!可是我不想自己沦为人家作恶的工具,更不想你会因此被仇恨迷住双眼,沦入万劫不复之地!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他想做的是什么!他是在逆天而行,以龙神性命精魂,去达成自己的野心!他会放过你么?到了那时,你还回得去么?你即算再恨我,也不必将自己搭了进去!你……”
他眼中红光刹时大盛,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说话,喝道:“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
他盛怒之下,终于不管不顾,叫道:“当初南天门外,我哥哥与你初遇之时,我也正在云车之中!他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害羞,远远地跑到桃园中,去帮看守桃园的七彩仙女们松土摘叶。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你竟也悄然进了桃园……你蹲在我的身旁,问我是不是最喜欢桃花……我想说……我想说天宫最美的桃花,都比不上你容颜的万一……可是我不敢说,倒是你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最不喜欢的,便是各色花卉。在季节的推移中,一朵花没有选择地开放与凋零,便如我们仙人一般,虽拥有漫长的寿元岁月,却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命运……
你说……你说你要象世间的水流一样,顺应环境化作千姿百态,却又是那样自在随意。可以自由地奔流在天地之间,便是一时遇上山石阻挡,水流仍然可以转换方向,向既定的目标飞奔而去……你说这番话时,显得那样的骄傲而又安祥,在天宫之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那样的女子”
我猛然怔住了!在半空的疾风中,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当真如此么?我能记起与云屏翳的初遇,却不记得云车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少年。我记起自己多次踏入蟠桃园中,却不记得曾与人说过这样一番话语。
莫非在我的心底,当真是完全没有对他有丝毫的在意么?
但听冥夜恨声道:“我哥哥他喜欢你,向天帝求婚,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又没有哥哥那样显赫的爵位,你却是三界闻名的水族圣女。可我心中……我心中……那些时日,我常常独自奔到瀛洲,找那里的仙人们下棋喝酒,没有一次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心里头也是一塌胡涂的时候,我才可以暂时忘掉那种疼痛的感觉……后来我安慰自己,如果你成了我的嫂子,我也能天天见着你的面容……我好容易安慰好了自己,你却拒绝了天帝的主媒。我欣喜若狂,以为你终于不能忘怀桃园中的相遇,也是对我有意……谁知你……你爱上的竟上一个凡人!”
“哥哥失魂落魄,我却觉得自己仿佛能懂得你的心事。那个凡人,听说再也普通不过,既不是什么人间的王公贵族,也不是富商大贾。可是我知道,你毕生之中,都在寻找那样的一个人,让你在他的面前,能象流水一样自在随意,没有任何的拘束和不安……”
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我突然之间,对这个样貌狰狞的蝠妖,再也没有了任何敌意。迟疑了一下,我轻轻唤了一声:“日照……”
冥夜闻言,身子不禁一颤,脸上血色刹时退去.但随即咬了咬牙,大声叫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哥哥?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只是太看重你,太爱你,就象你爱林致远那样!那有什么错?即使没有他,天帝也会派别人来杀了林致远!可你……却亲手杀死了我的哥哥!”
白雪皑皑,夷离山的梅林一片寂默.那些化入雪中的殷红热血,瞬间又仿佛浮现在我的面前。突然之间,仿佛四肢百骸之中,一直充斥的愤怒与不解都烟消云散,我无力地垂下头来,再也不想去质问他.呵,难道,是我们都错了么?爱的本意,不过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疼惜与看重;为何呢?要得到它,竟付出那样惨烈和深刻的代价?
他愤怒地拍打着双翅,尖声叫道:“我原本也会给你……象流水一样自在随意的生活,即使你选择的不是我……可是……可是你杀了我哥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疾风蓦起,但觉头顶黑影拍动,带着我一路向前。我闭上双眼,一任青山丽水,浮光波影,自脚下飞掠而过。仿若,飞向未可知的未来。
那腥臭而黑暗的洞窟,仿佛隐藏有万年不灭的妖魔。不用睁开眼睛,从鼻端掠过的腥风异味,便让我明白,自己重又被带回到了血盆洞中。
冥夜无声地向前飞翔,蝠翼划过玄暗的空气,气流的冲击发出了扑扑的声音,宛若真正的蝙蝠一般。
我待要开口,他已将黑翼猛然一拍,箭一般地向前掠去!腥风顿时扑面灌来,我不得不闭上嘴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刷!
蝠翼划过气流,进入了一处洞窟之中。
我眼前顿时一亮,顾不得自己的处境,暗暗赞叹一声:“真美!”
真的很美。我想九嶷百族所有的人,永远不会猜到,在这个阴森腥臭的血盆洞中,竟还会出现这样一处仙境。
映入眼帘的,首先竟是一个小湖。湖水想是地下水蓄积而成,碧莹透清,宛若宝石一般。洞顶悬挂无数颗明珠,映得湖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湖中建有轩阁,琉璃为柱,水晶为地。金栏曲折低矮,栏上图案雕镂精美。阁中竟也置有一座大鼎。周围环绕七只小鼎,俱发出幽幽赤光。
悠然的笛声,穿破那诡异的宁静水面,远远传来。
鼎旁水晶地面之上,竟有一蓝衣少年盘腿端坐,低首敛眉而奏。他十根细白修长的手指,闲闲地执着一管色泽翠绿的玉笛,按商引宫之间,犹如兰花绽放一般,别具清雅韵质。四周镶满琉璃水晶,通透莹明,映着他蓝衫淡淡的影子,大有出尘之态。
那清灵而透彻的笛音,在洞中久久萦绕不绝。
啪!冥夜将我丢在湖边地上,我强忍住疼痛,抬起身来。
刷刷!几乎与此同时,湖中水波迭起,数名美貌女子自水花中应声而出。为首一个万般妖娆的红衣女子,赫然竟是那鱼精阿会。她俏立水间,向那蓝衣少年福了一福,娇声道:“北海太子,时辰已到。这支凌波曲您也已经吹完,该是重回鼎中之时了。”
我一眼瞥见他鬓发间露出的小小金角,不禁惊讶地试探着叫了出来:“敖寒表哥!”
众女一惊,齐齐望了过来,待看到我身边的冥夜时,不禁格格娇笑起来,纷纷嚷道:“啊哟,看这位龙女头顶金角,莫非是东海龙女不成?”“如今四海龙神皆到,本只差这位东海龙女和东海龙王,现今冥夜公子终于将她擒来,这下四珠齐聚,龙神魂魄可就全啦,海灵珠当可炼成!”
“不过听说这位东海龙女乃是上古水族圣女秋水姬转世,前世便有驭使天下水系的能耐,有她在内,事半功倍,只怕还要不了哪三颗癸水之珠,主人也一定可以炼成海灵珠,这下四海统一,可当真不再是痴人说梦啦。”
敖寒一见我时,不由得脸色一变,随即叫道:“是敖莹表妹么?你……你当真也落入了他们的手中么?”
先前他虽陷于困圄之中,却仍是恬然自得。此时一见我,话语中却是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之意,显然我之被俘,令他着实丧失了希望。
我黯然点了点头,敖寒叹了口气,慰道:“天要亡我龙族,当真也是没有办法。咱们也只当是上苍瞎眼罢了。”
我扫了一眼那一大七小八鼎,讶然道:“不是说三界神鼎么?怎么倒多出这些个来?”
敖寒叹道:“所谓三界神鼎,实则是九鼎的统称。女蜗补天之时,原也是用的九鼎之力。后来天神鲧因治水被处死,他的儿子禹治水成功,统一华夏之后,曾也仿天庭三界神鼎,汇九州之精铁神英冶炼,铸就九座大鼎,上刻所有神怪禽虫图案。凡人往往以此九鼎暗喻天下,却不知我神界之中,得此九鼎者也差不多能为一时之雄。”
他的眼圈一红,强忍住泪水,说道:“前些时父王及各位王叔先后失踪,便是被拘入了这些鼎中。我们表兄弟三人前来,敖真早先曾经逃脱,后来又被捕回,拘入鼎中。我只因一向性情和淡,倒与这些水妖相处不错。她们喜爱倾听我的笛声,也知道血盆洞中我法力全失,根本无法逃脱,故此才留了我数日。而敖宁表哥……”
话音未落,忽听砰地一声巨响!
赤光从天而降,另一只鼎已稳稳当当落于轩阁之上。
荷花依旧
意气风发的银袍男子,飘然自远处飞掠而来。银色的衣袍层层飞起,有如仙人乘风破浪。
他终于落于我的面前。双眉如剑锋出鞘,微微上扬。锐气英武,漆黑如墨;那冰川般冷凝晶棱的眼眸之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
我怔怔地望着他。这冷傲而俊美的男子,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同在海中嬉戏游玩,我们一起偷走过父王的黄金瓜,丢到远远的荒海。我曾看见过他纯真晶莹的男儿眼泪,窥探过他内心最柔软而纯净的那方天地……他曾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是我在那个孤独的东海龙宫中,唯一可以企盼的光明未来……他还是我永远美丽的梦境,是我难以忘怀的悲伤与惆怅……只是,我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他之于我,竟会是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迟疑片刻,他望了那些神鼎一眼,终于淡淡地开口了:“十七表妹……”
时至今日,任何语言,至此已是多余。
泪已盈睫,我哽咽着开口:“西海龙王……二叔他……”
他垂下目光,半晌,方才说道:“父王他……已在鼎中……”
咬一咬牙,我狠狠地逼视过去:“大表哥,恭喜你美梦成真,终于汇齐所有龙神。现在我和我父王的元灵均已落入了你的手中,你也一样地不想放过我们父女,对么?”
敖宁艰难地注视着我的双眸。“小十七……”他低低唤了一声,眉心渐渐低了下去,眼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我喉咙哽住:“只是你何忍……二叔是你的父亲,你竟忍心将他也拘入鼎中么?”
敖宁突然冷笑一声,道:“我虽狂妄,却不是那等忤逆之人。我父王……我父王是自愿入鼎!”
我也冷笑一声,说道:“这倒奇了,倒不曾闻听西海龙王竟心甘情愿魂魄俱散。”
敖宁冷冷道:“你不必耻笑我!你有那样英雄了得的一个父亲,名闻四海,连天庭都要礼让三分。如何能懂得一个势力不强的龙王心中苦楚!”
他心中激愤,说话越来越是尖刻:“向来龙族征战,都是你父王领为统帅;四海龙王相聚,人人都唯你父王马首是瞻,不敢多说一个字来!就连我的婚礼……”他顿了一顿,脸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笑容,说道:“我千辛万苦,终于得娶了玄武大帝之女,这在我龙族来说,该是何等荣耀!可是……
在我的婚礼上,小十七,你还记得么?你的父王带来了冉锋,带来了夜光,绝世的英雄侍卫,绝色的水族美人,还有那样气派辉煌的仪仗,哪一样不叫四海俯首帖耳,占尽了水族所有的风光!
我的父王,人人都知西海龙王性情温和,平生只好木匠之技。有谁知道,他也有征服天下的雄心,也曾想做一个光耀千古的龙王!可惜他遇上了你的父亲,东海敖胜,龙族中难得一见的英雄,神武英勇,煌煌气派.纵观四海,谁人能与之匹敌?所以我的父亲,他只能隐忍,只能将毕生雄心,消磨在木锯刨花之间!”
“小十七,我本来没有想过要这样做的!那年我的结婚大典,我也不过是想要扬眉吐气一番,最多不过是想让西海多一个天庭的强援。那时新一代的龙神之中,东海龙神身份未明,但你的几个哥哥却是碌碌无为,根本比不上你父王的百分之一。敖真好色,敖寒只是一味迷音律,只待你我父王都前去西方净土,以我敖宁之能,便能成为第二个敖胜!”
“那日的妖蜃,我不过是想煞煞你父王的威风,不过是想让不可一世的东海龙王也闹个灰头土脸!可是我当真没有想到,你出现了!小十七,”
蜃!原来,西海上的蜃妖,竟当真是……他所派遣!他逼近了我,我仓皇地后退一步,银白衣甲眩目生光,剌得我眼眸一阵疼痛,发丝几乎能感受得到他沉重的咻咻的鼻息:“十七表妹,我当真没有想到,那个柔弱可怜的小姑娘,那个总是在一旁用无限企盼和羞涩的眸光,偷偷看我的小姑娘,居然才是真正的东海龙神!而且,居然还拥有一双传说中的无双宝剑,居然还有可能是……是水族圣女的转世!”
“小十七,就在那一刻,当你的秋水望鱼剑的光辉照亮了整座西海宫廷的时候,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我决不能……决不能让西海的荣耀因你而终止,决不能再让你们东海的威势压倒四海!你一旦继承龙位,恢复前世封存的法力,我就永远都不要想四海称雄!”
我握紧了自己的手掌,指甲深深地陷入了皮肉中去,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因心中如刀绞一般:“我父王……也是你么?你根本不想我的父王元灵回复,所以你……”
敖宁轻蔑地笑了笑:“你的父王,谁知道是怎么莫名其妙就失了元灵?或许是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哥哥做下的忤逆之事也未可知。”
“很好,不知是什么原因,你虽然击败了你的三哥,夺得了皇嗣之位,功力却仍然是相当低微。若你一直如此,倒也罢了。谁知后来东海龙王莫名失踪,你前赴九嶷,我便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小十七,佛祖当初曾说‘四海初平,三湘为君。’你去了三湘,谁知是不是应了佛祖之言?
所以我逼着太素,让她去天庭玄武帝的宝库中偷得了三界神鼎。并诱来了所有的龙神,让她帮我把龙神魂魄一一锁入了神鼎之中。
我说动了水神夏宗岸,冯夷等人,让他们纠集水族,与我助战。天庭呢?因为跟你一段旧的恩怨,也生怕你恢复法力之后会与他们为难,所以也就默许了我的行为。”
我含泪望着他,泪珠终于滚了出来:“宁大哥哥,你忘了么?你终于是……忘了小十七了……”
他不语,面孔冷静而冰冷,泛出冰川的莹光.而一颗一颗的泪珠,滚下我的面颊,无声地落入宁静的湖水之中。
一旁静默不语的敖寒,终于叹了一口气:“敖莹表妹,劫由心生。他早已入魔,唤不回来了。”
劫由心生?
是不是由于当初我与林致远的执着相爱,终于酿成了水族的大劫?而三千年后,因为那遥远的情爱,才将我与整个龙族,又陷入了新的劫难?
敖宁蓦然抬起头来,眼中闪过妖异的红色光芒,咬牙道:“闭嘴!”
但闻刷地一声轻响,凌空掠来一道清冷的轻风.眼前那淡定优雅的蓝衣少年,蓦然消失不见,化作一缕淡蓝色的轻烟,被吸入了身后一只小鼎之中。我陡然惊醒过来,扑身上去,一把抱住鼎耳,悲声叫道:“敖寒表哥!”
鼎中隐有烟雾缭绕,但空空荡荡,并无一物,也不知敖寒魂灵已被收入鼎中何处。
但闻一人淡淡道:“他已化入鼎中了。”
我猛然抬起头来,但见那黑纱飘拂的女郎,不知何时,已飘然立于轩阁的水晶地面之上,缓缓地放下一只手来。在珠玉水晶汇聚而成的莹然光线中,一身黑纱的太素公主,仿佛二十四桥的那个月夜中,那些互相纠结缠绕的枯树一般,有三分妖异,却有七分的憔悴和疲倦。
她对着我,淡淡地一笑,笑容里竟然有几分苦涩之意:“十七表妹,实在对不住了。三界神鼎阵势已全,只怕要请你与东海龙王入阵了。”
周身劲力,俱为捆仙绳所缚,完全反抗不得.我下意识地握住了颈间的宝珠,后退几步。太素公主缓缓地摇了摇头,显然对我的徒劳闪避有了怜悯之情。
一种无名怒火,突然自心中冒了起来:“太素公主!”
太素眉梢微微一挑,略有些惊诧,但仍是柔声应道:“十七表妹。”
我一霎不霎地望着她:“我大表哥已入魔道,可公主你出身玄武宫中,玄武大帝号称九天降魔大帝,一生对妖魔不共戴天.你身为大帝之女,难道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太素公主轻轻叹了一声,神色中显出一抹无奈,低声道:“情之所钟,如之奈何?”
我怒火更炽,说话也颇为尖酸:“情之所钟?便不管天下众生疾苦?便不顾三界正义匡扶?”
太素公主眸光一黯,突然轻笑数声,声音空洞而幽缈,在洞窟中徐徐回响:“众生疾苦,三界正义?”
她款步前行,走到敖宁身边.敖宁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凝视着他的面庞,本来有些黯淡的眸子,此时也闪耀出非凡的神采:“记得当初我与他的相识,是在西陵峡的幽谷之中。我是偷偷下凡来游玩,恰见他化身为白衣秀士,傲立船头,以手扣舷,放声作歌。他唱的是前朝凡人所作的一阙‘大江东去’,当真是神采逸飞,世所难及。
十七表妹,我们天宫的女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要么是嫁给神仙们,如樊云期嫁给了仙官刘纲,洞阴公主嫁给了河伯夏宗岸……也有嫁给凡人的,象成公智琼、蕙香、甚至是后土夫人.可是依我看来,她们只怕没一个幸福.
洞天福地的仙人们,都被漫长的生命弄得倦怠懒散、无所事事;而凡间的男子,又多是那样懦弱退缩、贪色惧祸,叫人更是瞧他们不起。可是敖宁不同……他的心中有万千高山,便是逾过一座,尚有一座在前。他永远不会满足于眼前的富贵,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远大志向,保持着永远不灭的生命光辉。我从不曾见过这样飞扬的男子,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欢喜,情愿收敛自己所有的光芒。”
我不禁一怔,心中浮起淡淡的酸涩与怅然:敖宁最终娶她为妻,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出身与美丽罢?前世的林致远之于秋水姬,仿佛是知已和亲人一般。而太素之对敖宁,又何尝不是一个最亲密的知已?
她将头倚在敖宁肩上,娇弱不胜,眸中柔情更重,低声道:“便是你的前世,不也曾为了一个林致远,让三界不安,四海重分?那时的你,可曾想过众生疾苦,三界正义?是啊,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神仙……可是沦入魔道也罢,伤及众生也罢,只要是他做的,又有什么关系?只因对我太素而言……他便是众生,他便是三界。”
我低下头来.
林致远.当初跟他在一起时,我也一样心中欢喜,情愿收敛自己所有的光芒.他在我的心中,是众生,是三界.
赤光陡起,缓缓向我这边延伸过来。
那一瞬间的死亡,从来没有隔我这样近过。
我含泪望着敖宁,敖宁眼中划过一抹痛楚,终于避开我的眸光,低下头来,将那温柔而娇弱的妻子紧紧搂在怀中。
清净宝珠仿佛感受到了四周的危机,也突然在胸口温热起来,隐隐发出莹白的光芒。我的生命,我的魂灵,就这样完结了么?恍然之间,无数的往事从眼前一晃而过,然而记得最清晰的,还是那一双泪眼——在东海深处,那荒凉的海域之中,身着白衣的小小的龙族少年,抬起那一双漆黑而倔强的眼眸,那样温柔无助的眼神,晶莹的泪水光芒,在眸中隐隐闪动……
倾其一生,尽我所能。绝不让你再伤一次心,再流下一滴眼泪。少时暗暗许下的誓言,在意识模糊的那一瞬间,自心头缓缓流过。
呵,原来,原来你的小十七……永远记得当初的誓言,即使你并非我等待三千年的那个人……如果,如果你要的,真的就是我的生命与灵魂,那么你拿去罢……宁大哥哥……
砰!
珠子四散碎裂,一道耀眼的白光,挟带九天风雷的迫人气势,陡然闪现出来!便连洞中宁静如死的湖水,也仿佛感应到那种气势,剧烈地摇晃起来。
敖宁神色一动,松开太素。喝道:“好强的龙气!”
我睁开本已紧闭的双眼,惊喜地叫道:“父王!”
一条巨大的银鳞白龙破空而出,龙头上的金角耀眼夺目。它咆哮着吐出滚滚赤色烈焰,炙热的真气,激得湖中碧水一阵翻滚,许多娇娆的红衣鱼妖惊叫着跳了出来。那个名为阿会的晚了一步,赤焰轰地卷上身来。她虽是迅速将身子沉入湖中,奈何那赤焰太过哧人,竟是将周边湖水生生烧开,阿来不及叫出一声,当即被烫得滚熟。幻出的如花躯壳瞬时化出原形,只见一条长约三尺的大鱼尸身,飘浮于湖面之上。
太素惊叫着飘然后退,敖宁慑于烈焰之威,也不由得不闪到一边!他迅速后退几步,手扶一鼎,喝道:“出!”赤光迅疾卷地而来,那白龙却化作英朗神武的高大男子,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悲喜交集,一时竟忘了身处何境,直扑到他的怀中,哭叫道:“父王!你骗我!你原来是好好的!”
父王的身影陡然高大伸展,金色光芒披满全身,宛若金甲一般,那赤光竟一时不得入侵。他慈爱地抚了抚我的小角,说道:“好女儿,拘个魂魄有什么打紧?父王身为龙王,法力高深,连这小小的法术都不会使么?况且父王若不用此计,只怕你一辈子也不会出来争这个皇嗣之位,一辈子也不会前来九嶷,那就更不会遇上……他啦……”
敖宁渐渐镇定下来,手在鼎上轻轻一拍,赤光更盛。但闻他冷然道:“恭喜十七表妹,原来伯父不惜自拘魂魄,竟是为了要十七表妹顺理成章继承龙王之位,当真也是用心良苦,偏心得紧哪!”
他冷冷一笑,又道:“不过,伯父你现在毕竟只是魂灵之属,便是神龙真身,也抵不过我的神鼎之威。你自保尚且不及,空有爱女之心,只怕也阻挡不了多久。”
父王脸上金光几度流转,映得眉目有如神佛,灿然生辉,显然正在与赤光相抗。他朗声笑道:“不错!但天下事原无定数,不过是看尽力而为罢了,能挡多久,便是多久!”
他话语虽仍是豪迈磊落,但我分明已看到赤光强压之下,那金光渐渐黯淡下来,金色光甲也显然越来越是淡薄。我抱紧父王,眼角却流下欣喜的泪水:“父王,能见到你,十七已经很开心哪,就算是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遗憾了,父王!”
金光之中,父王俯首留恋地看了我一眼,大手只在我身上虚虚一挥,那金光化作的捆仙绳已应声脱落!
敖宁冷笑道:"便是除了捆仙绳,莫非伯父和表妹还能在神鼎之威下有所施展?"
父王不答,突然张口一吐,一道白色光芒疾射出来!在空中急速旋转,瞬间凝成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看其外形宛若水滴一般,但又折射出五彩璀璨的光芒。
敖宁脸色一变,喝道:”东癸之珠!”
珠子破空而来,堪堪落入我的口中!太素一把拉住待要和身扑上的敖宁,说道:“此时东海龙王龙气正盛,且有神鼎赤光相交,你冒然上去只怕误伤.”顿了一顿,她又柔声道:“无妨.只要人在,珠子在谁的身上都是一样。”
她的意思十分明白:即使父王将东海龙神的东癸之珠吐出给我,但只要我在,这珠子一样会落入他们手中.
父王突然一把将我抱起,双臂用力抛出!
太素口中诵念,并指点出!鼎中赤光暴伸,似要将我凌空卷回!我身在半空,心中惊惧交加,叫道:“父王!”忽闻洞中有人清叱一声,有一硕长之物劈空而来!父王暴喝一声:“斩!”化作一道白光,陡然钻入该物之中!金光突涨,瞬间光亮灿然,他头上龙角突然长了几分,直迎赤光而上!
敖宁吃了一惊,失声叫道:“金刚不坏真身!这是要凭藉实体才能施为的法体啊!你不是只有元灵么?你的神龙真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父王傲然一笑,身躯陡然多出两个龙头来,同时伸出六条手臂!三头六臂,如车轮般交加挥动,金光交错缠集,织就一张密密大网,顿时将赤光束于其中!但闻父王暴喝一声,声惊洞窟:“带她走!大司命!”
青辉闪过,我已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淡淡的青草气息,瞬间溢满了我的鼻端。
林宁!
父王高声叫道:“小十七!大司命是我忘年之交,九嶷神庙与我东海素有渊源!你快随他离开!”
林宁轻轻放下我的身子,应道:“伯父保重!”
敖宁神情一震,怒极反笑:“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如今十七功力受损,跟你根本无法并施天地莲境!你们凭什么逃出去?倒是听闻当初佛祖赠秋水圣女四句偈子,说是逢林而止,方守安宁。这个林字,原来指的便是阁下么?你一个卑贱的凡人,能给小十七什么样的安宁?”
林宁站直身子,在淡淡柔和的珠光照耀下,这凡人的身躯,居然也充满了堂皇的气度与威严:“她想要的安宁,我都能给。”
敖宁大笑,但眼中却闪动着隐隐的怒火:“就凭你么?你凭什么?”
林宁淡淡一笑:“不凭什么.”
昂!忽闻一声清亮高亢的龙吟长啸,陡然在洞中回旋响起!与其同时,一道炽热而强硬的真气,蓦地破空而来,幻作一尾扬鬣挥爪的巨大恶龙,以铺天盖地之势,向我们翻卷过来!神龙天罡!这正是敖宁当初制伏水玉人的独门法术"神龙天罡"!
我喝道:"疾!"满潭碧水应声而起,瞬间化作无数晶莹水线,在空中密织成一张银色大网!大网回扣,顿时将那罡气所化恶龙罩于其中!恶龙巨口猛张,呼!化作无数气箭,自网眼中疾速射出!
"走!"林宁手掌一挥,诛邪剑当空划出一匹绚丽眩目的虹光,堪堪挡住了"天罡"之气!身形陡起,却是林宁带我掠向洞外!
我遽然回头,惊叫道:“父王!我的父王……”鬓边一热,却是他在耳边急促说道:“四海龙神,只需一个尚存,他便阴谋不成!如今大局为重,你……”他喉咙哽住,似是再也说不下去。
父王!在那回首的瞬间,我看见他的金甲光芒,在铺天盖地的赤光照耀之中,终于渐渐黯淡。仿佛明月升上中空,而灯烛黯然失色一般。
他吐出龙珠,拳头大的珠子五彩璀璨,刹那之间,彩光猛然暴涨,形成一道高过人头的光幕!
敖宁喝道:"你竟敢在此祭出龙珠?"声音又惊又惧。龙珠是龙族本命所系,亦是一身修为所在,一旦祭出与人相争,若不幸落败,则几乎难以逃出生天。
林宁的泪,滴落在我的额上,我从不曾见过,一向淡然自若的他,眼中竟会有那样深沉浓烈的哀伤:“他早先将自己灵魂拘入清净宝珠之时,便说过,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你的幸福……前几天他便从宝珠中化出魂魄与我相会,又让我前去东海找到夜光夫人,取来他的原身。我……我就知道他要用金刚不坏真身之法,而且根本不会顾惜自己的生命……”
光幕凌空升起,急速旋转!林宁一挥衣袖,周围幻出无数光剑,形成一道眩目光圈,挡住敖宁的“神龙天罡”之威!
我大叫一声:“父王!”
白色光芒已渐渐变为赤色,仿佛是万丈火焰,终于在九嶷血盆洞中熊熊燃烧。
我已是泪流满面,只是不停地叫道:“父王!父王!”
父王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十七,不要哭。你是天生圣女,这颗东癸之珠,或许真能唤醒你沉睡已久的水系神通。”
至于我……我的寿元本就无多,东癸之珠已交给了你,而龙珠业已毁去,我终于可以卸下神龙的责任,永远地离开西天佛界。我的魂灵,也将同凡人一般,投入三界五洲之地,历经冥府的六道轮回……或许我还会遇上她呢……我的小荷……
我的小荷。这最后一声,唤得极轻极轻.然而是如此温柔,如此缠绵.如枝头采撷的清露,如晨光中初绽的花朵,如这世上所有娇嫩美丽、易碎易折之物,却是千万年的艰难跋涉中,心底永远不曾磨灭的理想.
赤焰之中,父王身形开始变淡。他遥望我与林宁,唇边浮起那样淡然而幸福的微笑。我见过他龙宫痛饮时的狂笑,强敌环伺时的讥笑,面对众美时若有所思的冷笑……可是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那是放下一切羁绊时的宁静,是闲看云舒云卷的安然……许多许多年之前,沉湮已久的记忆深处,在某个偏远而安静的山村,白龙化作的小小少年,是不是也常面对着那个含羞带露的蓝衫少女,露出同样幸福的微笑呢?
身影渐渐淡去,终于湮没在光影之中。唯有赤色的光焰,如万古不熄的痴恋,在熊熊升腾不已。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原来,他还是记得她.他眼看她一次次地转世,在红尘中跌跌撞撞,周而复始。他身具无上神通,却终是无法守候在旁,去化解她的苦难,呵护她的一生。
回到西天佛界么?那里是无数生灵向往的圣地,那里有万劫不灭的生命,有长开不凋的莲花,有华贵耀目的佛座白象,有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有终年不绝的香烟供奉。
可是他宁可放下这世所景仰的一切,落入六道轮回之中,去找寻那荷花间嫣然凝睇的少女小荷,让身上沾满凡间呛人的红尘。
这漫长的一生,他的心中,应该是从来不曾有现在这样,轻松,而且充满了向往罢?生与死,情与灭,界限原来模糊,无论仙佛.
满天的光剑急速旋转,散发出七彩霞光。
劳燕再别
我与林宁携手飞出洞穴,方才立稳足跟,但闻身后一人惊叫道:"十七!果然是你!可真是把我急坏了!"声音中又惊又喜,竟是三郎的声音.
蓦然回首,赫然竟是严素秋与三郎带有神兵,已待严阵冲入。那些兵将有些是东海人马,有的我却并不认识,但看服色,却也认得出是华岳手下。
我张口结舌,一时之间,脸颊飞红,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是.林宁却早不露声色地放开了我的手,微微一躬,说道:"少君无恙,林宁可就放心了.不知洞阴公主凤驾可安?"
三郎含笑还礼,态度温文:"洞阴公主已被我派人送往华岳暂住,公主说,先前在洞中多蒙大司命相助,恩不敢忘."严素秋款步上前,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淡淡道:“没事罢?没事便好。”她性情疏淡,难得说上这几句,背地里不知已操了多少心思。
三郎却是又惊又喜,拉着我的手,一径只是询问。末了,皱起眉头,说道:“那神鼎虽然威力极大,但似乎与传说之中尚有很大差距。若催动这神鼎之人为玄武大帝,只怕纵是你二人联手,也未必能挡其威。只是这人似乎此时有真力不继之象,故不敢与你们对战。”他谈笑疏朗,似并未有何事萦怀。
忽闻"轰隆"一声,声惊天宇!众人遽然回头,但见洞顶山凹之间,有浓重的黑云排空而上,凝积成大块大块的黑色阴影.腥臭浓黑的气息,自黑云中冲散开来,众人掩鼻后退,纷纷驾云飞开.
黑云之间,有一道金赤之光扶摇直上,瞬间划过天宇,直投向西方而去!
林宁清俊的眉宇,不由得轻轻抽动了一下,喃喃道:"是他……是他……"我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应道:"他,回去西海了."但闻一女子声音冷冷道:"他还带走了三界神鼎!"
我蓦然转头,但见严素秋神情冷肃,负手而立,冰玉般的面庞上,也隐隐浮起一缕焦躁之意.三郎却只是望向那金赤之光远遁去处,过了片刻,方才淡淡道:"回去西海,那也无妨.以前天帝尚可装聋作哑,任由他之所为.但此番十七与大司命亲自经历,且有我等作证,天庭势必不能坐视不理."
我觉出他仍是紧紧握住我的手掌,余光瞥见一旁默然而立的林宁,脸上没来由一红,低下头来,轻声道:“三郎,我……我……”三郎转首,凝眸相视,抬起一只手来,温柔地掩住了我的唇:“十七,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相信你,你仍然是我的,不是吗?”
三郎……我心中微微一酸:你这样待我,我怎能不是你的?
三郎柔声道:“十七,此间事了,你跟我回华岳,好不好?”我艰难地回首,望向他挚诚的眼眸。他的眸子专注而明亮,充满了孩子般的憧憬与喜悦,声音也充满了企盼:“我们不回天宫去,就在华岳之巅住下来,每天我要和你一起,并肩观看华山的日出与云海。十七,从第一次见到你前世的画像,我盼这一天,盼了许多许多年。”
我低下头来,履尖下踩着几丛衰败的枯草.时已入秋,草木开始凋零,那几茎枯草尤其显得蠃弱可怜.
三郎低唤道:“十七?”声音中已多了几分惊疑、几分哀求、几分伤心。
我咬了咬牙,心道:“这次便是豁出去了,又能如何?毕生若无心爱之人相伴,便是象父王一般,活得千年万年,徒有何益?此次好容易捡得性命,难道我要再跟他擦肩而过么?”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郑重道:“三郎,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
忽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温柔平和,一如寻常:“林某先前从太素公主手下,已经救出我神庙中被擒的弟子,兼之另有大事要办,此番须前去安置.在此先与各位道别!”
我悚然一惊,也顾不得许多,抬头失声叫道:“你要走?”
林宁神色平静,淡淡一笑,答道:“正是。十七公主,林某有几句话,想赠予公主呢。”
不知为何,众人闻言,竟然都默默让了开去,连同素秋与三郎.
我仰首望向林宁,心中千言万语,一时竟都堵在胸臆之间,再难吐出分毫。
你终于还是要走。可是我不能不让你走,我将回归东海,率领四海水族,向敖宁正式宣战,解救那些魂魄被拘于鼎中不能解脱的龙神。此次敖宁叛乱,天庭不管,佛界亦有顾忌。在凡人眼中高贵的龙神,佛徒口中所尊崇的天龙那迦,不过是八部中普通的一众,断然不会劳动佛祖的大驾,打破当今佛道二教并存的和局,从而断然与天帝决裂。
“逢林而止,方守安宁。”可是那睿智而洞察一切的佛陀,又怎会当真任由水族的劫难发生?当初从轮回的苦海中,佛陀将秋水姬的残魂救起,让她借助天龙的躯壳,重又回到四海之中,想必也并非仅仅只是同情她与林致远的情爱不能得谐。
他那照耀三界的法眼,是否早预料到了今日的结果?所以他让我再投入东海,所以他让我得以重掌水系。“逢林而止”,佛祖的意思,是不是指一旦我遇上了林宁,从此便会迷恋于情爱的纠缠,绝计不会再理睬水系的纷争。所以我应该中止自己对他的爱,这样才会有四海的安宁么?
当初,是我自己的精魂奔到佛祖座下,求他给我结一世的尘缘。所以他让我化为香炉重投世间,给了我与林宁前身四十年平静的时光。
我的心中,是否应该从此知足?如果我再执意妄为,我是否会象三千年前一样,给眼前这个人带来杀身大祸?虽然他已是九嶷万民景仰的大司命,但在那至高无上的天帝眼中,他与蝼蚁,并无多少分别。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轻轻道:“忘了罢,忘了罢。这一世,你能再遇上他,已是意外的福分。与其相爱而神伤,不如相忘于江湖罢。”
守得四海的安宁,也守得他一生的安宁。他该忘了我,我对他的爱那样执着而热烈,可那不是他的幸福,那是他的噩运,是他生生世世都没办法摆脱的灾难。
无形中似有千万把锐利的尖刀,在我的心中一阵攒剌。我的头脑中一片痛楚的晕眩,直到他手掌的温暖贴上了我的面颊,我才陡然惊觉。
林宁温柔的笑容,在淡薄的暮色中,显得是那样的缥缈和熟悉:“莹儿,我要走了。”
我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他微微闭了闭眼,目光深处,仿佛也闪动着一点泪光,但随即被淡淡的笑容所掩盖:
“不是我不想帮你,莹儿。你该是听陵诃说过历代大司命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大司命,全都是英年早逝,连最长寿的也没有活过四十岁么?”
我摇了摇头,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只是迷惑地望着他。
他勉强微笑着,修长的手掌轻轻滑过我的面颊,揉了揉我的头发:“因为天青明罗这门道家秘术,虽然玄奥高妙,且能滋养天地万物生气,然而却极伤施术者的元气。而这门秘术,因其对先天体质的限制,修炼者又必须是凡胎肉身。
你想想看,以凡胎肉身,施此奇术,行天神之力,实际上是替天行道,哪有不油尽灯枯之理?我修习此术多年,修为最深,效力最强,然而对身体的损耗也……”
我越听越是心惊,顾不得许多,唐突地伸出手去,掩住他双唇,慌忙道:“我不要你再说下去,你尽在胡说,你好好地站在这里,还要长命百岁才是,又怎会——况且我龙宫之中,尽多仙家灵药,便是延你寿岁,也绝非不能办到之事。”
林宁轻轻拿开我的手,怜爱地握在掌中,道:“傻丫头,此乃天命……绝非药石之功啊……”
我心头一凉,隐藏心中多时的忧虑,终于化作泪水滚了下来:“不!不!如果,如果你也是神,该有多好!上苍真是不公,他让那么多碌碌无为的人都成了神仙,可是你这样好的人,却……你修炼成仙的道术,好不好?我认识很多的神仙,我会请他们教你成仙的道术,你这样的天资,只要好好修炼,加上服用仙药,一定会很快成为不老不死的神仙的……”
林宁微笑道:“神仙,不过是一个封号罢了。况且……”他犹豫片刻,接着说道:“真正用来修炼成仙的道术,并不能如天青明罗这般,能够滋养草木,济世救人。同样,修习过天青明罗的人,一生都不能再修炼成仙的道术。仿佛是油与水一般,天生不能相兼相容。
不是有一句话么?正直聪明可为神……莹儿,只要有正直、聪慧、明正的一颗心,那么在你看来,我已经是神仙了,对不对?”
他的神色隐约一黯,但随即还是恢复了微笑的神情,道:“我时日无多,九嶷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我身为九嶷大司命,这件事情不能不管。你虽身负重任,但有华岳少君相助,自然远远胜过我这个凡人。”
我心中一阵激荡,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道:“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林宁一怔,但随即目视于我,意示询问。
我咬了咬牙,说道:“我,我小时候,在东海曾听过一个古老的故事,关于三千年前,一个上古的水系神女……和一个凡人相恋……他们经历了许多的磨难,甚至是几世轮回,但一直没有消除相守相爱的念头……"
他身子一颤,手掌顿时冰凉下来。我偷偷地看他一眼,但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心中不由得一阵剧痛;但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接下去说道:"可是……如果那个神女,在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突然决定,还是不跟那个凡人在一起会比较幸福的话,你说……那个凡人的男子,会怪她么?"
一片难言的沉默。我的心狂跳起来,又是绝望,又是激动,脸上也猛然变得灼热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得到自己面颊上腾起的热气。
啊,不要怪我,请不要怪我。我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良久,林宁轻轻抽出手去,只是微一用力,我竟然已跌入了他的怀中。耳边一热,却是他将唇附了过来。我脑中嗡地一声,几乎要晕了过去,只听得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莹儿,如果……如果那个男子知道,决计不会怪那个女子的。他们之间,毕竟隔了漫长的三千年呢。三千年,能使天地间的草木枯荣无数次,山河发生许多的变迁,能让万里沧海也变成了桑田。”他低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情随境迁,心由行决。在不同的时候,一个人需要的是不一样的爱人,也会遇上不一样的爱人啊。如果那个神女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得到了她需要的那个人。我想她曾经的爱人……那个男子,是不会怪她的。”
我心中一痛,猛然抓住他的衣袖,仰头问道:“那么……那个男子对神女的情,也会随境而迁么?”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眸,轻轻叹了一口气,答道:“不会的。有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遇上多少人,都只会爱上……那一个人啊……”
我扑入他的怀中,手指痉挛般地抓紧了他的衣襟,眼泪纷纷,已在他的胸前衣上湿了一片。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默默地痛楚地叫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其实我对你的情,也不会随着环境而变迁。其实三郎不是我需要的那个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遇上多少人,我也只会爱上一个人,爱上你啊……可是我……可是我……”
他轻扶住我的肩膀,我听见他在我的头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莹儿,我在九嶷……我会一直在九嶷……”
我垂首不语,他紧紧抱着我,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那些温暖而微带凉意的风,在我们之间暗暗流动。
但是我听得见他心里的话语,真的,我听得见。我听得见他那半句没有说完的话语:“……等着你。”
东海。
我们飞开碧波,疾速向龙宫殿中飘去。
门口守卫森严,黑压压一片兵士四下巡逻,为首者竟是蟹将军冉锋!他披挂齐全,金杵在手,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难忍内心激荡之情,叫道:“冉将军!”
冉锋闻言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叫道:“公主!不,是皇嗣!皇嗣回来了么?还有华岳少君和严姑娘?啊呀,这可太好了!”他手下兵将也面露喜色,竟有些如释重负。
我眉头一皱,敏感地觉得有些不对,当下飘落殿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冉锋拜倒在地,面庞上掠过一缕愤激不平之意,低声道:“宫中有人闹事,想要改立皇嗣,还说要与龙魔敖宁修好,以保东海安宁!”我眉梢一挑,心中涌起怒意来,喝道:“是谁?二哥睚眦么?”
冉锋低首应道:“不是二殿下,是大殿下……三殿下已是他的膀臂了。”
大哥?
我吃了一惊,与三郎和素秋不由得面面相觑。
东海初定
方才撩起水晶殿的珠帘,我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但闻二哥敖厉沉声道:“如今你们做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喧闹之中,唯有大哥的尖嗓音更是比别人高出八度去:“自古立嫡立长,以长为尊。别说是你一个睚眦,便是小十七终于回来,也有一日是要嫁到华岳去的,这东海不听我的更听谁人?哼,不但是东海,我还要振臂高呼,号令四海对抗敖宁那龙魔呢!”
九嶷巨变,敖宁成魔。这些事情原来早已传遍四海,东海众人自然也有所听闻,听说父王甍逝,四海龙王相继失踪,除了四哥敖玄之外,其余三个哥哥为皇嗣位吵成一团。自二哥上次与我争嗣失败之后,所有卫队被十长老驱散,又将他法力压伏十之六七,听说一直颇为低调。大哥原本懦弱,此时料想是欺二哥处境不佳,才敢这样大言炎炎。群臣劝解不开,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是惶然无主。
但闻一个尖细的声音笑了一声,说道:“现如今四海大乱,龙族无主,唯有我东海龙神仍在,自可为一时之首。依小臣之见,大殿下固然清贵,但苦于不是龙神,若是号令四海,只怕其他龙族不服。若是号令东海么,只怕众长老和大臣们也不肯服。”居然是那个牙尖嘴利的鱼行文,个中讥诮之意,不言自明。
三哥“嗤”了一声,不屑道:“我们龙子说话,你一条卑贱的鱼精有什么资格插言?其他龙族不服,只管放马过来挑战便是。我兄弟连心,其利断金,还怕他们不成?老二如今是折翅的鹌鹑,还是自保为妙罢!”
风声隐约,忽听鱼行文“哎哟”一声,二哥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好好说便罢了,你们打我的门人做甚?”似乎是有人正在对鱼行文行凶。但闻四哥敖玄的声音劝道:“大哥二哥,咱们毕竟还是兄弟,做事须留余地,何苦如此?”鱼行文哼哼两声,仿佛不胜其痛,但还是强自笑道:“三殿下,你便打死小人也没有办法,英雄折翅还是英雄,海熊长出翅膀,它也飞不上天哪!”
有人已是扑噗笑出声来,我虽然恼怒,一时也忍俊不禁。这人口齿出众,我倒是早有见识,只是能在这样的时候仍然忠心护主,却也当真难得。
三哥大怒,喝道:“来人!把这没王法的贱鱼精拖出去宰了!把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给我割下来!三殿下我今晚就喝鱼唇汤罢啦!”二哥喝道:“你若要杀了我的人,便从我尸身上跨过去罢!” 混乱之中,但闻还有人纷纷相劝,却似乎是负相等人的声音。
我心头火起,手下一用力,一把便扯下了殿门珠帘!串珠金丝断绝,无数的珍珠滚落地面。我浑然不管,大踏步走了进去,喝道:“住手!如今大祸将至,你们还在这里吵个不休!”
众人一惊,不由得尽向殿门望了过来。负相、乌云迹等人赫然在场,脸上神色原本颇为怨恼,此时倒大多是又惊又喜。鱼行文样子果然狼狈,他满头血污,还被人剪背双手,却仍是向我眨了眨眼睛,殊是滑稽。
大哥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说道:“东海是我的家园,我如何不能回来?大哥,二哥,三哥,本来这龙王之位,先前咱们已争过一次。如今再争也没什么意思,况且现下的四海状况,你们比我更是清楚。父王已是不在了,新任的东海之主必然要挑起这一副大梁来。单只讲法力一项,敖宁平日便远胜同侪,何况今日?你们要对付敖宁,且自问谁人能有此能力?”
大哥鼻子哼哼,望向殿梁。二哥神情漠然,不言不语。唯有三哥嬉皮笑脸道:“小十七,论理你是如今东海的皇嗣不假,可你终究是个女人。当初立你为嗣,不过是个权宜之计,说好了谁寻得父王谁才做这东海之主的。现如今你说寻着父王吧,父王却早就不在了,也算不得你是实现了当初的誓言啊!”
三哥的近臣们一阵嗡嗡附和,纷纷称是。
我冷笑一声,说道:“谁说我没找到父王?你们且看看,这是什么?”言毕张口一吐,东癸珠水光流转,从口中滚了出来,正落在我的手掌之上。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目中射出贪馋的神色来。
东癸珠。这是东海的水精汇聚,是龙王得以调节水系的法力来源,它是权力的象征,也是威严的象征。
大哥更是不由得踏前一步,眼睛紧紧盯着那颗东癸珠,颤声道:“这东癸珠……”
我面无表情,说道:“这自然是父王交给我的。你们这些无耻之辈,吵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连父王的安危都不曾向我问过一句!你们谁能驱出这东癸之珠最大的法力,谁就做这个东海之主。”
大哥神色一喜,叫道:“一言为定?”我微微冷笑,摊开手掌,将珠子完全显露在他们的面前,说道:“自然不虚。”
大哥几乎是一把从我掌中抢得东癸珠去,他紧紧握着这颗珠子,仿佛唯恐它长翅飞去。群臣眼睛盯着东癸珠,神情更是热切。
大哥手指回转,指肚缓缓摩挲珠身,掌中渐渐腾起一股青气。珠身一经那股青气浸染,更显晶莹剔透。我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明白:他是在以法力想要驱动此珠。
二哥冷哼一声,不屑地转过身去。
然而几乎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那珠子虽然越显得晶莹欲滴,却是毫无反应。大哥脸渐渐涨得红了起来,看得出他在尽力施术,但珠子一动不动。
我实在看不下去,淡淡道:“如何?这东癸珠终是不肯认你为主罢?”言毕只是屈指一挑,仿佛有无形丝线牵引一般,那珠子陡然从大哥掌中跳了起来,径直飞回我的手掌之中!大哥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叫起来道:“我的东癸珠!”我不理睬他,但见那珠子在我的掌中滚动跳跃,随着我手指的变幻无穷,时时又在空中上下飞舞,晶光四溢,宛若活物。
众人只看得张口结舌,犹以大哥为甚。
四哥长叹一声,说道:“大哥,这东癸珠相传只会交给龙神。也只有龙神能够驱动它,你看它在你的手中跟在小十七手中全然不同。大哥,小十七已经回来,你,你就不要再闹了罢?”
大哥跳了起来,狞笑道:“不过区区一颗珠子而已!哼,我身为龙族,所行处风雨相随,又要什么水之精华?不用它我一样可以行雨降水!才不稀罕呢!”
我摇了摇头,轻咳一声,但觉殿中光线一暗,却是水晶殿上突然涌出无数精锐水族兵士来,都是张弓拔箭,严阵以待,牢牢地围定了众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大哥嘴巴张得如岸上的干鱼,三哥更是指着我的脸,结结巴巴叫道:“小十七!你居然调来了水军!”
我抬起手来,厌恶地轻轻拨开他的手指,转过身来,淡淡道:“大哥三哥,你们真是草包。连东海水军大权都尚未夺到手中,居然在这里争什么继嗣之位?谁有闲心跟你们来磨嘴皮子?论公,我是东海龙神,也是既定皇嗣;论私,你们平时又有什么威德可以服人,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人?这水军大权,自然早是我囊中之物啦。”
负相群臣互相对望一眼,又见冉锋威风凛凛,如金甲神将一般侍立我的身边,自然是如释重负,当即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迎皇嗣回宫!”大哥二哥手足无措,又惊又怒又惧又怕,四哥长舒一口气,二哥紧绷的脸色稍一缓和,冷哼一声,说道:“半天我也累了,鱼行文,咱们回去吧,这也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眼见他粗蠢的身子踽踽而去,不知为何,我的心中竟然对这个向来粗暴凶厉的二哥,涌起了一缕淡淡温情,忍不住出声道:“且慢。”
众人一怔,二哥且不转过身来,嗡声嗡气道:“怎么?小十七,你还是不放心我么?”我微微一笑,道:“二哥,谢谢你。”二哥身子轻轻一颤,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龙子,自己功力都没保住,有什么好谢的?”我想起他今日落魄全由我当年施为所至,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柔声道:“二哥勿恼。你我本是兄妹,平时相争不过是些家务事而已,难道妹妹还当真与二哥你过不去么?就连大哥三哥方才胡闹,我最多也不过令人对他们加强管束罢了。何况二哥你?”顿了一顿,我又道:“况且当今四海纷乱,咱们该当和和气气,联合其他三海不甘从魔的水族,共攘敖宁这个外敌才是,妹妹年轻,尚未经过几次战事,还要望二哥你这名将襄助呢!”
众人不料我说出这一番话来,都是惊愕十分。二哥长叹一声,却没有开口,但从侧面看去,他脸庞线条已略显柔和。我趁机又道:“小妹还有一事相求,咱们要与西海对敌,少了智囊参谋自是不成。求二哥你把这个鱼行文,赐给妹妹做随军参谋,如何?”
鱼行文本是笑嘻嘻地在旁听着,此时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二哥犹豫片刻,虽未转过身来,但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海史记载:海元莹华二十四年,西海太子敖宁凭藉神鼎之力,收南海龙王父子,北海龙王父子并其父西海龙王之元灵,东海龙王战亡。敖宁携鼎返回西海,正式继西海龙王位,改号为正元。而唯一幸存龙神东海敖莹携东癸之珠归来,率众而起,汇聚三海水族,向龙魔敖宁正式宣战。
其余两海因群龙无首,已先后被西海军攻破。唯有东海因夜光夫人领军苦苦相撑,才一直等到了我回归海国。我归来之初,便命人四处搜寻两海龙族宗室贵侯,包括国破时流落荒海的大姐夫妇,一齐带回了东海龙宫,暂在明厢夫人殿内居住。
父王的旧好老友,如洞庭君金龙大王等分封各地,虽是势力强盛的水族君侯,毕竟受到天帝的管辖。虽说会遵从天帝密令不便出面助我,却先后暗地里派来了援军。我也得到了素秋与三郎的帮忙。东君与华岳帝君虽不便出面,但私下却对我颇为帮忙。我的手下大多是东海旧将,还有北海南海等誓与本族龙王报仇的水军。就连西海,也并不是所有的西海水族都愿意助纣为虐,相反,由于敖宁为炼制海癸珠不顾一切,甚至连自己父亲都不放过的狠绝之心,使得大部分的西海水族都投入了我的麾下;然而,敖宁向来交游广阔,也纠集了一大批水兽水怪,其中有夏宗岸这种不得志的贵侯,有冯夷这样自甘下作的河神,也有化蛇这样的上古魔兽。他们大多虽不入仙籍,但法力神通之广大,却并不逊于仙人之流,况且还有神荒三老这样的老妖精相助。
此时西海遣兵将东海海域围住,我们不甘示弱,双方小有交锋,各具胜败。
我一直在暗暗担心,自己历经转世,如今功力大半已经恢复,但尚有一小半不知所踪,驭水之诀,已不如三千年前那般精绝通微。而敖宁手中有三海癸珠,虽还差了一颗,但毕竟得到天界中以博闻强记聪颖无双的太素公主之助,若当真炼成了海癸珠,只怕我无以为敌。
但不知何故,敖宁一直也没有拿出他的海癸珠。他深藏于他的西海龙宫之中,绝少现身出来。我们的兵将交锋,倒是实力相碰,来不得半点虚假。数次血雨激战,我俱是领头打阵,实战经验倒越来越是丰富,功力也日渐回复。西海军也根本没能前进东海一步。
天庭一贯装聋作哑,这一场水族之战打得四海不宁,天帝还一样可以装作什么都未曾听闻。
在这期间,出现了另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那一日,明厢夫人宫里的鱼女阿行悄悄从宫中出来,左顾右盼一番后,径直钻入西边的海藻阵中,竟是妄想从藻阵的一个缺角处溜出宫去。
自与西海宣战以来,我为防万一,已暗地将龙宫四周布得铁桶一般,莫道是一个小小的鱼女,只怕是虾米都难以逃了出去。阿行被卫士所擒,他们怀疑她是西海的奸细,当下将她押到了我的殿前。
从阿行的身上,搜出一封火漆封好的绢绡,上面廖廖几行,却让我看得恍若平空一个炸雷:
“表弟宁启:兄须眉男子,立功厥伟。然先王不明,使兄无用武之地,怨怼久矣。幸得弟揭竿而起,兄既喜且泣。然乱世无归,竟寄予别国,居于十七妇人之下,实乃男子之大耻矣。矣大成之日,乞封兄以片海之域,必甘为内应,助弟一臂之力,以弥东海于无形矣。”下面一方小小玉印,上面“敖轩亲印”四个字,清清楚楚。阿行吓得四肢筛糠一般,当下一五一十,竹筒 倒豆子般供了个磬尽。
闲居于宫中的敖轩很快被带了过来。东海被围良久,许多属国贡赋已绝,龙宫中用度不得不大大裁减。故此他未着华服,长衫飘洒,宛然一个落魄书生的模样。然而敖轩毕竟还是敖轩,长衫布履,亦丝毫无损他被称为龙族第一美男子的声誉,反倒更增添了几分清雅脱俗之感。
他轻轻咳嗽两声,自袖中抽出一条银色锦帕来,按了按嘴角,举止优美动人。这才含笑问道:“主公,您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由得投到那条锦帕之上。色泽淡雅,经纬繁密,光华流转,隐隐显现出无数花纹图案,大有富贵气象,与他那一身装扮倒大不相衬。
在看到锦帕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南海的龙宫里,我曾见过那时即将大婚的意气风发的他,身上穿着一袭同样华美耀目、然而又淡雅宜人的锦衣。
真珠。我在心里轻轻喊出这个埋藏了许久的名字,刚烈而真挚的少女鲛人,她该会在哪里呢?
敖轩怔了怔,见我全无反应,又问道:“主公?”
叹了一口气,我淡淡道:“姐夫何必如此叫我?你一来不是东海的臣民,二来又是我的姐夫,可不是太见外了么?”
敖轩低下头来,微微一笑,道:“敖轩客居东海,全凭主公救得性命养活,如何不生感恩之心?叫上两声也是应该的。”
我不语,半晌,方才说道:“姐夫,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敖轩微微一愕,笑道:“主公请讲。”
我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轻声问道:“真珠姑娘,后来怎样了?”
敖轩脸上血色陡然如潮退去,他遽然后退一步,哑声道:“你怎知……我不明白主公的意思。”
我从袖中取出那幅用作密信的绢绡,用力掷到他的脚下,咬牙笑道:“好!我以客待你,你引以为耻!西海灭你,你却援为知交!你所为者,也不过是要求得片海之封罢了!敖轩!原来在你的心中,荣华富贵、名利地位就真的这么重要?许多年前,你因为贪恋这个不惜抛弃真珠娶了我的大姐!多年之后,你就这样出卖了我们,反去侍候灭你家国、杀你父兄的仇人么?”
敖轩不语,只是脸色白得可怕。他木立良久,这才漠然地拾起绢绡,展开看了一看,缓缓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一笑,只是那笑容扭曲而可怕:“不错。不但你什么都知道,我也什么都知道。我生来不是龙神,为了与东海结上关系助我登上龙位,我便娶了你的大姐,她贪财好利,从不曾真正爱过我,还背着我与九头虫私通,只怕还是我的岳母大人从中牵线呢!”
他都知道了?我也怔住了,却见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有说不出的讥诮与痛楚:“不错,以我的色相,自然可以诱惑那愚蠢的鱼女为我做任何事情,只是我没料到你的布防竟是如此严密罢了。小十七,看来你真是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为我大婚登记礼物的小龙女了。哼,我敖轩如此抱负,岂可受东海的赠予,受你妇人的恩惠?为了做龙王,我已经牺牲了一个真珠,那是我生命中最爱的一个人。我连她都牺牲了,屈身事敌又有什么关系?”
他停住笑声,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没有丝毫惧怕:“你一定会杀我罢?索性我便告诉你,真珠她,自剌双目之后,就离开了南海。我派人去追她回来,她却以自杀相挟。她是铁了心要离开我的啊,我原想着真正坐稳龙座之后,再迎她入宫的,可是她不愿等到那一天。我听最后追赶她的那一批人说,她独身进入了极北的鲨谷……那里遍海都是鲨鱼啊,真珠……我的真珠全无法力,是个只会织绡的鲛人……”
眼泪从他的双目中滚了出来,他还在笑,那笑却是惨然而苍白:“她为什么要走?终有一天,我会和她长相厮守的,她为什么不肯等,她不是爱我么?”
卫士们已闻声冲了进来,将他团团围住。我闭上眼睛,淡淡道:“因为……你没有给她全部的爱,好象花儿没有得到足够的阳光与水,她……终将是枯萎了。”
而我呢?我也终将枯萎了罢。
晚膳后,我照常与三郎闲坐一段时光。这些时日,与三郎独处的闲谈,也是我最放松的一段时光。不过今天我跟他讲起了敖轩,我终于还是没有下手取他的性命。但作为通敌的惩罚,他被抽去龙筋,剐去鳞片,失去了所有的法力,化作了一条普通的海鱼。
三郎默然半晌,才轻声道:“十七,你有些变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仰首看了看殿顶,隔着透明的水晶琉璃,可以看得清海水已不复往日的碧清,反倒透出几分幽幽的蓝紫色;平时自在游弋的鱼群,此时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海底沉静得令人有些害怕。
我屈起中指,轻轻扣了扣金质的扶椅,答非所问道:“看样子,海面上有一场暴风雨将要来到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话语,海中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变得黑沉沉的一片,唯有金碧辉煌的龙宫,仍然静静地屹立在黑暗的海底,梁柱上镶嵌的各色珠宝玉石,折射出夺目璀璨的光芒。
我站起身来,走到碧玉窗前,负手与三郎并肩而立,在这宁静而寂寞的海底。殿外的海水轻轻地摇荡,一层层地拍打着龙宫外层的琉璃墙壁,发出单调而温柔的水声。但是我们知道,这在海底看似轻柔随意的浪涛拍打,于海面上却是可以摧毁一切的可怕的巨大海啸。
恨海难填
通!伴随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龙宫也不由得为之一晃!我置于案上的琥珀盏再也放立不稳,“啪”地一声跌落在地,化作无数碎片。通!通!通!又是三声巨响,龙宫摇晃不定,仿佛是自海面丢入了何种重物。外面的侍卫们却骚动起来,四处查寻后,叫了起来:“哎呀,啥都没有,到底是丢的什么东西下来的?”“快看快看,这里多了三片羽毛!”“长脑子了么?羽毛那样轻飘的玩艺儿,能摇得动咱们东海么?这不定是哪只沉船里留下来的羽毛扇上的吧?”一个女子尖锐凄厉的叫声,穿过海面浪涛风雨,直传入东海碧波深处:“龙神!东海龙神!敖莹!你出来!我要你出来!”声音略带哭音,喉咙干裂嘶哑,仿佛有一种极深极冰冷的绝望之情,自胸臆间迸发出来一般。
我身子一震,失声叫道:“是妩青?她怎会来到东海之滨?”说话之间,脸色已是大变,但觉脚下发软,不知为何,震惊之中,竟还有几分暗暗的畏惧与不祥预感。
妩青……九嶷……林宁 ……
甚至顾不得与三郎详叙,我拂袖奔出,只叫道一声:“我要上去看看!”身子一跃,如离箭般,在众侍卫惊诧的目光中飘然游出龙宫,耳边犹隐约传来三郎焦急的叫喊,众多的侍卫也随之划开水波跟了上来。但我不管不闻,径直向海面飘去。
隔海面越是邻近,周边的海水越是冰冷剌骨,整片大海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一锅正在激奋沸腾的滚水。四周乌云紧紧压下来,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倾泻,云层滞重的天空中透不出半丝光亮。四下里一片漆黑,然而远远但见一点白光,如夜烛一般,在风雨中摇摆不定。
我心中一动,疾忙向那边飘飞过去。
一叶小小扁舟,在怒涛骇浪之中左冲右突,全凭着操舟者过人的法力,方才勉强支撑,不至于马上遇到倾覆之灾。操舟之人长发披拂,口中含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方才那一点白光,原来便是这明珠光芒。此时她双手执桨,奋然前划,一条长长的花色斑斓的蛇尾紧紧绑在舵上,竭力控制着小舟的安稳……是迦儿!是九嶷神庙中的蛇女迦儿!舟尾有一人半跪舱中,一手扶舷,另一手紧紧捏着一片白色的羽毛,哭叫道:“龙神!十七龙女!敖莹!你快出来呀!你快出来!我只有一片填海神羽了啊!”
我如亟雷击,竟然怔在那里。
这披头散发,面目青白且毫无血色的憔悴女子,果然是当初九嶷山中那个娇俏动人的少司命——妩青!那日林宁便为她所诱,进入太素公主所设的圈套之中。幸得林宁机谋多智,才得以脱身而出,反来血盆洞中将我救走。
四海大乱,天庭装聋作哑,有无数的水族贵侯,投入我与敖宁的阵营之中。然后是无数次的血腥激战,一场场真刀实枪的争斗……这个对林宁痴心相恋,却险些酿成大错的妩青,却是没有人过问她的下落,甚至是我,也假作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毕竟是九嶷神庙的少司命,是林宁的同门中人。此番我能取得东癸之珠,平安归来,毕因身受林宁重恩,无以为报;况且她的错,不过也是因为爱上了这个男子,爱得太痴狂,太没有理智,太疯魔了一些啊……听说林宁回九嶷之后,改立了陵诃为少司命,并责令其除修习剑道之外,还要钻研医术,弄得陵诃叫苦不迭。
然而,妩青明知自己与我素来不睦,也明知自己曾犯下罪孽,得罪了一干水族,却为何不好好隐于九嶷,却要在这样一个风雨之夜,千里迢迢地跑来我东海之滨?
我一眼便认了出来,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一片羽毛,正是被称为填海神羽的一件宝物。据说上古炎帝小女儿女娃,在东海嬉戏时不慎溺水而死。她的魂魄化为一种红嘴白羽的小鸟,名为精卫。精卫深恨东海,故此一直不停地往海中丢弃石子,想有一天将其填平。至今这东海一带犹有精卫出没,据说都是女娃的后裔。
其实真正的女娃精魂,在化为精卫不久,便被西王母引渡去了昆仑,嫁与青鸟使为妻。凡间的那些精卫鸟,都不过是些灵性未开的凡鸟。但是当初女娃前往昆仑之前,曾在人间遗下了数片羽毛,这些羽毛承藉了女娃的神力与怨念,虽不能真正填平大海,却也能够令东海动荡不宁。最为厉害的一次,是这羽毛当初有人送了一片给夜光,她任性随意一掷,竟将我东海龙宫的殿檐砸破一角。妩青此次竟有四片羽毛,也不知从何得来。不过显然她毫无准头,随意乱掷,倒也没有给我的龙宫造成任何损害。
迦儿偶一抬头,一眼便看见了呆立海面的我,不禁大喜,叫道:“青姑娘!东海龙女,不,东海龙神出来了!她出来了啊!”
妩青猛然仰首,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突然远远地丢开那片羽毛,扑身船舷之上,双手激拍舱板,大声痛哭了起来:“是你?你终于出来了!你快去看看林宁哥哥!林宁哥哥!”
满天风雨倾泻而下,我身上的鲛绡纱衣全然未湿,心中却是一片透彻的冰凉,魂魄仿佛那一瞬间远离肉身而去,口舌干燥,只是耳听得自己缓缓问道:“林宁……他……他……”
妩青站起身子,雨水与眼泪混杂,也分不清她脸上哪些是泪,哪些是雨。她哑声叫道:“去看林宁哥哥吧。当初我一时昏了头,居然与太素做了交换。我帮她控制九嶷神庙,废去林宁哥哥的功力,并伺机取得龙王元神所在的清净宝珠……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他已将宝珠交给了你……为此,我服下了太素给我的‘弥魂散’,一旦拿不到解药,我全身就会慢慢真气枯竭而死。林宁哥哥他为了救我,重施天青明罗的法术,已耗尽了残存的真元……他本来不过三四年的寿命,马上就要,就要……”
林宁离别时的话语,仿佛又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时日无多,九嶷尚有一件大事未了,我身为九嶷大司命,这件事情不能不管。”
这件大事,就是妩青么?恍然记起,她是九嶷的少司命呢,如果大司命一旦离世而又没有合适的继承人的话,则所有的职责将由少司命继承。
如今林宁尚无继承之人,妩青情令智昏,又犯下这样的罪行。他该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才能说服九嶷众人,安抚残局?林宁啊林宁,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你的大司命职责。
风掣电驰,我提起自己所有的真元一路飞奔,我穿越层层的白云,我的泪水化作一场场的甘霖,飘然洒落于云层下的凡间。直到三郎驾着云车挡住了我的去路。一只毛皮光滑的小狐,探头探脑地趴在车后辕上,偷偷看我。
泪眼模糊之中,我仿佛看见他的唇角心痛地一动:“十七,你真傻。难道你不知道敖宁现在,是欲将你除之而后快么?你还这么轻率地跑出来,万一妩青她骗了你,万一她是与敖宁合谋诱你过去……你想过没有?”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低下头来,泪水潸潸而下。小狐狸伸了个懒腰,化作双髫紫衣的少女,向着三郎甜甜一笑:“三郎哥哥,十七姐姐是担心大司命的安危呢,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心都变得傻了。如果……如果那个大司命不在了的话,她的心才是玲珑剔透的哟……”
“ 妖狐!”我清叱一声,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挥袖一指,一道白光疾射过去!阿紫惊叫向后跳去,三郎脸色也是一变,弹指屈处,金光斜剌阻挡!滋!溅起满天金白色的火花!
三郎叫道:“十七!你疯了么?居然也向阿紫动手!”
我冷笑一声,心中无限对上苍命运强烈的恨意,那一刹那间再也无法抑制,竟尽数迸发出来!手指那瑟缩在三郎背后的小狐妖,恨声道:“阿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心中喜欢三郎,但知道他与我有一纸婚约,故此对我一直耿耿于怀!什么大司命不在了,我的心才玲珑剔透?你是想要挑拨三郎干脆杀了林宁?再让我恨三郎一辈子,从此我们一生都无法互相谅解,对不对?”
云浪受我真气所激,蓦然翻涌,犹如海上巨涛一般。云端之上,只听得我愤怒的咆哮之声回荡不绝:“你喜欢三郎,是么?喜欢一个人该是怎样的?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谁要拦着都是不成!甚至敢为他跟三界众仙对抗,敢为他甘堕阎罗地狱受苦!当初三郎的母亲阿紫,为了他的父亲,为了生下他而魂飞魄散!你呢?小阿紫,你做了什么?你连正面挑战我的勇气都没有,你敢说你是真的喜欢三郎?”
阿紫身子颤抖,小脸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喜欢他,谁要拦着都是不成。多么奇特而又熟悉的话语,带着我所没有的霸道与直往无前的勇气。那一瞬,我的心痛到了极点:明明我是爱他的,为何我要有那样多的顾忌?我喜欢他啊,谁要拦着都是不成,哪怕拦着我的,偏偏是我自己。
三郎眸中射出奇异的光芒,甚至让他忘了去抚慰身边的阿紫。他神情迷茫,似嗔若惊,却又带有几分欣喜的意味:“是你么?小十七,还是秋水姬?”
我不语,长袖招展,陡然动身飞起。我疾速地划过东海的碧波,划过华岳的青山,径直穿越那浩翰广阔的苍穹,直投九嶷的百峰千岭而去!
凉爽的清风拂面而来,送来我所熟悉的草木清香。
我来了……我的九嶷三湘,我的木头哥哥……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知道你一直都记得我的,我知道。
从东海到九嶷,在凡间是数月的行程,于我,却不过花了短短两柱香的时间。
蓦然从东海的暴风骤雨之中赶来,九嶷尚在深夜时分。“绝仙界”威力尚在,我只得在舜源峰下按落云头,一路奔上山去。
夜色中的九嶷神庙沉默巍然。山风轻拂林梢,便显得分外宁静安谧。暗蓝深远的夜空上,极皎洁的一弯眉月,宛如蓝绸底里绣上的玉白半弦。
仰首看天,水银般的月光倾泻在我的发上、肩上、衫裙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内心难言的痛楚。
“浮生欢爱如明月,半夕团圆半夕缺。悲喜无端翻旧曲,忍将明月填新阙。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宫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芷兰娇弱难养,花期极短,可是开的时候,你看它可有多美……生命的短暂与美好,大抵如此罢,也就分外地让人懂得去珍惜……”
那个月夜,曾听他说过的一字一句,此时都如潮水般地涌上了心头。
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
这弯明月的清辉,曾经照耀过千万年来的浮生,见证过多少欢爱。当初的秋水姬与林致远、后来的香炉与和尚、还有今日的我们——敖莹和林宁。我们都曾看过这一弯明月,引发心中无限的幽思与爱恋。
在问天殿外那熟悉的长廊之间,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一尺高的陶盆一字排开,依旧伫立在两边廊下。然而,那些曾经在静夜里悄然开放的芷兰,如今花期已过,徒留下光秃秃的浅绿叶片。
芷兰凋谢了,这四十年才开一次的奇葩,在那短暂的六天之中,见证了林宁同样短暂而眩目的生命。
白光一闪,陵诃出现在我的面前,脸上还明显地带有泪痕。他看见我时,也没有太多的讶然,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大司命在里面……你……”
林宁!
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双足不由得提了起来,风一样地向前奔去,只到最后双膝一软,扑倒在他的床前.
烛光如豆,在夜风中轻轻跳动,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得清室内竹榻木椅,四壁萧然。我从来没有进入过林宁的卧室,也没想到堂堂的大司命所居之处,竟是这般的简陋质朴;原木窗台上置有一只土陶瓶,瓶内数丛草兰,月色下越是显得叶绿修长,繁茂悦人。
烛光拖着长长的暗影,斜斜地投射到床榻之上。林宁侧身而卧,覆着暗蓝印花单子,身体上似乎都有热气蒸腾而起。他闻声睁眼,一见是我,眸中不由得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失声道:“你……你……他们……你”
我一把捧起他的手,但觉千言万语,都化作心中滚滚洪流,冲击得心口痛如将裂。
他们……他们怎么找得到我?我又怎么会来?你要问的,是这两句话么?因为他们爱你,我也爱你。只要是爱你,又有什么会做不到呢?
他终于对我笑了一笑,那笑容极其虚弱,极其空茫。仿佛穿越时空万载而来,淡淡的掠影里,是无法释怀的深情.
“水儿,你来了。”
有熟悉的话音,轻轻响起在我的耳边。
水儿……水儿!他在叫我水儿!
我茫然地望向他,而他只是望着我微笑。
嗡地一声,仿佛我的灵魂被一蓬陡然飞起的大火燃尽!一片空白,轻飘飘的
东西,是最后一抹绝望的青烟。
我软倒在他的身上,手指紧紧地、徒劳地撕扯着他的衣裳,摇动着他的身子,嘶声叫道:“你……你……”一口气堵在腔子里,虽是在大声嚎哭,却流不下一滴泪来。
他什么都知道,这个该死的杀千刀的男人,哪怕是过了那么多轮回,可是他仍然记得如此清晰。他并不是天仙,是不是因为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才使得他在轮回中灵性始终未曾泯灭?
一双温暖的大手,迟疑的、然而缓缓地扶住了我的肩膀,同时一方淡青色的帕子递了过来,帕角上是绣金的野菊。
泪眼中我转过头来,只见三郎静静地站在身后,面庞上满是哀伤与痛惜,飞金云袖微微颤动,仿佛他此时不定的内心。旁边青绿衫子的女子不动颜色,默然伫立,正是严素秋。远处,阿紫低垂螓首,手指翻绞不定,竟不敢看我一眼。
我将头挨在林宁的被褥之上,一动也不动,唯有眼泪悄悄滑过面颊,擦着他的床棂,落入了脚下的泥地之上。清晰地听到他低声叹息一声,喃喃道:“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林宁伸臂揽住我,终于再也没有了丝毫的顾忌。熟悉的青草气息袅袅升起,淡淡地绕住了我,他两道平静而眷恋的眸光,始终未曾离开我的身上:“水儿……佛……佛陀不是说了么?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所以,每一世遇见你,我都不敢说……做和尚的时候不敢说……做大司命的时候仍然不敢说……我好怕……我怕我一说出来,一切都破灭了……”
他的嘴边,浮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但眼中仍然是那种让我心碎的眷恋神情,只听他低低道:“我可没想到……便是不说,终究也要破灭……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月光烛影之下,他的脸色已渐渐苍白。
不!不会破灭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我怎么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当初是因为我不在你的身边,致使你遭到云中君的毒手,可是现在我在,倾五湖四海之力,我也一定要留住你的性命!
他紧握住我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司命是不能娶妻的,仙凡殊绝……龙女……龙女也不能嫁给凡人。所以,十七……请你答应我,答应我,纵我身死,你也一定要……你要嫁给少君……你一定要过得好……不然……”他强提最后一丝力气,坚定地说了下去:“不然,我便自堕饿鬼之道,永不投胎转世……”
三郎闻言,身子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面庞!
我反臂紧紧抱住林宁,哭得说不出话来。
林宁,呵,林宁。他自然是了解我的,无论是前世的秋水姬,还是今世的十七……自然也只有他才明白,在那绝色美貌、温柔动人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决绝刚烈的一颗心脏。
三千年前,曾令天地颠覆、日月无色,曾令沧海干枯、洪水满涧,都不过是那烈性的女子伤痛与他的离别。究竟是为了心爱人的离去,还是在抗拒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可是他终于做到了万事不萦于怀,他只知道,不能再让我背负前生的情孽,要给我一个平静安宁的今生。所以,他竟不惜用自己的魂灵和性命,要挟我将这一切,包括他彻底遗忘。
夜风穿窗入室,只吹得桌上烛光明灭不定。
他们是不会了解他的。三郎,或许还有那许多的神仙。他们与他,是不一样的人。林宁经历过那样的惨痛和不公,可是他,从来不曾怨恨。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虽没有翻江倒海的神通,却被人尊称为大司命,深谙天地运行的规律?
只因为他的心灵是那样的清澈和平静,反而能更加看清我们这些神仙无法看清的东西。他或许,是真正的大司命。
天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切的兴亡生死,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造化轮转的必然。而这在天界中微如芥尘的大司命,却是九嶷百姓真正的福音。我突然间愤懑难当,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情,陡然在胸臆之间迸发出来!我腾然站起,大声道:“是谁说大司命不能娶妻?是谁说龙女不能嫁给凡人?我就偏偏要大司命娶妻,龙女嫁给凡人,木头哥哥,勿论前世,就让今世的东海龙女,嫁给九嶷的大司命吧!”
严素秋微微一笑,满脸释然,转头向三郎道:“不错,果然还是有几分秋水姬的傲气。”三郎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神情复杂,又是钦敬,又是失落,黯然低下头去.
噗!烛火在夜风中闪了两闪,终于完全熄灭!那忧伤的月光清辉,瞬间泻满整室。
我身着素白衣衫,木然立于殿中。这是当初父王种植荷花,纪念那个凡人姑娘小荷的地方。那一年,年少的我曾与黄英悄然遁入,第一次觑见那英武无双的神龙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一段情感,也第一次感受到命运无常的忧伤。父王逝后,湖水的结界因为没有法力的支撑,自然消散,那一池华美而巨大的荷花,也被海水冲得无影无踪。
我曾想过,平定四海之后,要以我东海龙神的法力,在这里再现当初的荷花胜境。但转念一想:父王魂入凡尘,自然会与小荷再次相遇。他们执手相守,白头到老,平生夙愿至此足矣,又何必再生生弄出这一池荷花?故此我只叫人把宫殿稍事修缮,我在思考重大决策之时,往往将此地聊作静坐之所。
此时,正殿中央,置有一只精美的紫玉长棺。透过透明的水晶棺盖,可以看见那个我熟悉的男子,静静地卧于棺中一团柔和的紫色之中。
他双目微闭,唇角略展,仿佛犹带有一缕淡淡笑容。那样安详宁静的神态,若是常人得见,定然以为他还在静静地沉睡。然而谁人得知呵,谁人得知?数千年来,数世轮回,我们多少次的辗转相遇,竟然都是如此,相见相知,却不能相认相识。有多少次,我们虽是近在咫尺,却无吝于关山万重,天人相隔。
一如此时。
为何每一世,都是肠断心碎,一如此时?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流到最后,便是连鲜血也再难流出来。就算是平定四海又能如何,统一水系又能如何?我还是失去了他,我的林致远,我的林宁,木头哥哥啊,九嶷的大司命。
三郎素秋,妩青阿紫,还有敖寒敖真表哥他们,以及无数的贵侯旧识,都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对我致以沉重的问候。可是我不需要任何人问候与安慰,我只愿如当初的素秋一般,作那个绍兴府外,金色菊海里起舞的女子,我要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跑啊跑,一直跑回那个轻松安然的过去。
我缓步回到自己寝殿,摒退诸人,打开一只金匣。
匣中是一套齐全的凤冠霞衣,大堆的金红织物,大把的珠宝簪珥。我面无表情地拣出,面对菱镜,一件件穿戴起来。
凌波殿的琉璃菱镜,衬出了我大红织金的莲瓣绣履,履面上镶着的明珠与七色的碎玉,排出美好的折枝花图。往上看,是长长飘拂的红色绡纱,腰间垂下金绣香囊,边沿都缀有缕缕金丝的流苏。
这是宫中绣娘,为我与三郎的大婚所预备。今天,我来不及去制作更精美的服饰,所以,请允许我先将这一套穿给你看,在我的心中,你才是我的夫君,是我生生世世想要相守的人。
穿戴一新揽镜相照,见全然是一幅新嫁娘的打扮。伤痛之中,也不免有些害羞。转念一想,便念诀隐住身形,方才飘然出门。
方才步过侧殿,忽听旁边珊瑚后传来一声尖叫:“三郎哥哥!”那声音娇甜悦耳,暗含哭音,仿佛有着无尽的伤心。阿紫!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但闻得三郎低声道:“阿紫,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知道的,我喜欢十七啊。”
透过珊瑚的枝叉,看得清阿紫双眸含泪,脸颊上也残留数道泪痕,说不出的惹人怜爱。三郎低首站在一旁,双眉紧蹙,面容沉郁。阿紫含怒带嗔地望他一眼,终于还是跑上前去,挽住三郎胳膊,一边不停摇晃,一边嘟嘴道:“可是大司命死了,十七姐姐很伤心,她是不会嫁你了啊。”
三郎摇了摇头,柔声道:“她只是一时心痛,不过我会等她的,等她有一天忘记林宁……等她……等她说爱我。”
阿紫牵着他的衣袖,小脸上浮起认真的神情,奋然说道:“三郎哥哥,我也等你。林致远能等十七姐姐三千年,阿紫也愿意等你呢。阿紫愿付出此生所有的时光,愿意等到有一天……等你说爱我。”
明明是听着这个小妖狐在想着夺走名义上属于我的未婚夫,但我仍然无法对她有丝毫的怨怒。我的心中甚至还有着说不出的温情与感动:阿紫当真是爱三郎的啊,爱得那样无怨、那样无悔。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在用尽所有的力量,在痴痴地等待那一个人……等你说爱我。
林宁在棺中静静地沉睡,我的心也很静、然而很沉。遣人请来素秋,我将当初三郎的订礼给她,托她归还。她静静不语,只是凝望着我。我苦笑一声:“素秋姐姐,有人在等他。你不明白么?”
素秋长叹一声,低下头来,说道:“十七。为何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般的无奈?有倾其一生在等待的人,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人。”
积蓄多时的眼泪,终于又从我的眼中滚落下来。
“十七!十七!”三郎踉跄着奔入殿中,但见我与素秋呆立如偶,不由得也怔在那里。“十七?”他惊异地看着我一身的红妆凤帔,失声道:“你……你怎生做如此打扮?你……”素秋悄悄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三郎,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会嫁给你了。” 三郎的神色暗淡下来,轻轻道:“是因为……因为……他么?不要紧,十七,我会等你,我会比他当年对你还要好,我一定会抚平你心上的伤痕的,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你以前……不也打算忘掉他,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嫁给我金虹三郎的么?”
我抬起头来,微笑道:“我听到阿紫跟你的说话了。”
三郎一怔,叫道:“十七!我是爱你的!你是我未婚的妻子,我……”
我仍然微笑着,说道:“三郎,我没有说你不对的意思。你对我不一样,我明白。在你的心中,将来我是你的原配,是结发,是紧密相联的夫妻。可是神仙的生命那么漫长,几千年、几万年,三郎,你能保证永远与我相看两不厌么?”
“你的父亲有原配,可他还是爱上了你的母亲。三郎,你能保证,以后的几千年几万年,你会只爱我一个人么?”
“况且,你爱的……应该不是我罢?你也很厌倦神仙的麻木,所以你毕生也在追求着秋水姬那样刚烈而天翻地覆的爱,所以你爱的是传说中秋水姬那样不顾一切的女子。三郎,一生能有此爱一场,自然不虚。可是爱过以后呢?当绚烂化为平淡,当刚烈变作朴实,当所有的烟尘散尽后,露出苍白原色的那一刻,三郎,你还能爱我什么?”
“十七!”三郎的眼中,闪动着痛苦的光芒:“十七,只要我爱你,我爱你就足够了。你为何要苦苦苛求于我呢?天下有谁能有完美的情感?连神都做不到!可是我会比其他的神仙要好,你不明白么?”
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三郎,你说的我都懂。如果我不曾在三千年前遇上这个男子,或许作为秋水姬时,我便能接受跟其他神仙相似的命运。我会嫁给一个地位显赫的天官,出有祥云相随,身后侍者无数。两个人相对如大宾,客客气气、内心寂寞地度过漫长的几千年几万年。”
我的目光投到紫玉棺中沉睡的男子面庞之上,不由得也多了几分柔情:“可是我遇上了他。我才知道,这世上原本是有完美,原本是有相依不变的真情,有万世不悔的决心。所以,我愿付出所有的一切,轮回转世,历经波澜,所求所愿,也不过是等他……能再说一声爱我。”
“我曾想要嫁给你,是因为我累了。我不想,不想生生世世都这样,永远都是相知相见,却永远不能相认相识。那个时候我想,只要他从此离开了我的生命,与我毫无干系,他就不再受到我的牵连,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平安到老,然后投入轮回,开始平凡的一生。只要不再连累到他,只要我知道他过得好好的,我嫁给谁都行。只要他没事……因为我心里知道,他是爱我的。”
“可是现在,他还是死了。他死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不能再嫁给你,三郎,我谁也不嫁。”
三郎忍无可忍,终于叫了出来:“可是十七,你是东海的龙神,也是大家寄予厚望的水系圣女转世!敖宁未灭,四海未靖,你父王交给你的责任……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轻轻地抚摸着水晶的棺盖,一如亲手抚摸到林宁的脸庞一般,答道:“我不会忘记的。我会做完我的事情,但是三郎,”我回眸淡淡一笑,却是无比的凄凉:“可是我就好比这龙宫的玉树琼花一般,虽然精美而珍贵,却再也没有任何的生气。我,终将是要枯萎了。”
仙魄为铜
与敖宁的对决,异常艰难。敖宁事后虽也遣使节前来转圜,但丧父之仇,实是不共戴天,我却也下了狠心,定要与他不肯罢休。集结了三海的兵力,步步进逼。
海元莹华二十一年冬,萼绿华重归南荒大地。南荒群妖激情沸腾,这位“万妖之后”自然是一呼百应。她不负前情,自南荒遣来万妖相助。我顿时实力大增,当即集齐各路人马,攻向西海。
史称此次战役为“平西之战”。
那一役,惨烈非常。我任命冉锋为总都帅,夜光自请为先锋,并由乌云迹为其军师,南荒群妖并华岳各部仙妖归于军中编制。敖宁麾下虽众,毕竟是些妖魔水怪组合起来的乌合之众;他原是盼着将七大龙神不露声色地诱入鼎中一举歼灭,这样三海无主,他振臂一呼,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占有四海。谁知我竟逃了出来,还揭露了他的阴谋,反倒激起三海水族为本海龙王报仇之念。而天庭既是最初开始装聋作哑,则此时也不便派兵相助。几番苦战下来,西海军队终于露出败象。
乌云迹捷报频传:
先是活捉了敖宁麾下大将冯夷,拘于北海冰渊;
然后灭掉鱼蛟二族,以从逆罪,被尽数放逐于黑水。
西海三十万水族兵士,皆被吞并。除却五万左右被俘或投降之外,余者皆都毙命于我方的仙兵宝器之下。然而敖宁,正如我所预料一般,仍然力战不屈,直至他终于被迫退守西海龙宫。
我的先锋军队将西海龙宫团团围住,性急的将士本待冲进去,却被夜光婉言拦阻。这位夫人虽也因父王之死对敖宁恨之入骨,但她毕竟隐约得知昔日往事,况且此时我隐然为三海龙宫之主,便遣人先来向我报知。
当冉锋带着夜光遣使递来的书信,匆匆奔入殿中之时,我正负手立于林宁的紫玉棺前,默然沉思。
四面的紫绡纱帐如水垂落,使得我的身影摇曳不定,而我那难以言明的心事,也如这纱帐后的身影一般模糊不清。这些时日闻听捷报层层,穿破水波迅疾传来。心中却说不上是何种感觉,似乎是有些欣喜,却也有无限的苍凉。
冉锋跪地报道:“西海大败,夜光夫人带海兵十万,已将西海龙宫围住。西海兵马逃亡殆尽。西海太子困守龙宫,身边水军逃亡殆尽,尚无百人之数。太子誓死不降,属下请示主公,对太子如何处置?”
敖宁尚未曾正式受到册封,他也一直以太子身份自居,并没有成为真正的西海龙王。而我也没有正式继位,众将都含糊地以“主公”二字称呼。
我手一颤,暗自握在掌中的黄金瓜险些掉了下来。我慌忙弯腰接住,一把握紧。它只有桃实大小,蒂叶俱全,光洁华美,在我的掌中散发出温润的金色光芒。
黄金瓜。那曾被幼时的我和大表哥远远丢到荒海去的物件,后来又被巡海的夜叉拾到,重新回到了父亲手中。从西海参加过他的婚礼大典回来,我便向父王要得了它,一直放于我的寝宫之中。
它不仅是我父王留下的遗物,它还是那曾两小无猜的青涩岁月,是曾经最透明而纯洁的一段华年。
冉锋立于陛下,伏地低首,冷静地等待着我的诀择。
我轻轻抚摸着掌中的黄金瓜,那含泪凝望的小小白衣少年的影子,刹那间兜上心头。我冷冷道:“可曾派人前去劝降?”
冉锋答道:“敖宁闭门不出,夜光夫人曾派人将光箭绑上劝降书信,令人射入龙宫之中,但毫无音讯。”顿了一顿,他又道:“依臣愚见,西海太子性情坚忍,即算是主公你亲自前往,只怕他也未必肯归降。”敖宁,确是这样的人哪……
叹了一口气,我缓缓说道:“冉将军,佛说万事皆空,执着于情仇恩怨,算不算得上是一种不空?”
紫绡帐外,冉锋拜伏于地,我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但闻他不卑不亢,答道:“陛下,佛说因果报应,便是假人之手,以彰天道。”
因果报应?父王……真是聪明的冉锋,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已给了我铁一般的答案。
四海风云突变,六位龙神因此殒命,甚至多少水族命运的改变……大表哥难辞其咎,必然要承受他应得的罪责。
况且……我看了一眼紫玉棺,眼中隐然已有泪雾浮起:林宁,我的林宁。
当啷!
我将黄金瓜丢回一旁几上的白玉盘中,眼见得那桃实大小的金瓜在盘中滴溜溜转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冉锋身子一震,将头俯得更低了些。我淡淡道:“力求生擒。如若不能擒住,那就……杀了他罢,以绝后患。”
冉锋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大声答道:“臣遵命!”
是谁偷得了时光的更换,扭动了命运的转轮?
曾经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今日却由我来亲口下达死亡的命令。即算我当初喜欢他,或许只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怜悯,和他那恍若相识的温柔笑容……即使我心中始终不曾忘怀,并感受到真心喜悦与安宁的人,是另一个叫做“宁”的人;但我毕竟曾经喜欢过他,千秋万载,四海八荒,的的确确,只有一个敖宁啊……
或许真的是因果。嫉妒的因、不平的因、错误的因……终于酿成了痛苦的果。
海元莹华二十三年,西海终被攻陷。海史上曾有载:西海太子闭宫相抗,东海殒兵将近百人。后东海龙神执秋水望鱼神剑,驭圣水之诀,亲斩妖兵一万名;并在其未婚夫婿华岳少君与另一神秘青衣女子相助之下,力败荒家三老,最终攻陷西海龙宫。
宫墙颓塌,门窗零落。在经过了最后的激烈战役后,昔日的西海龙宫已然化为一堆废墟。
我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跨过倒塌断裂的大门残骸,缓缓向宫内行去。
宓妃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强忍着她巨大的惊诧与畏惧。这娇养惯了的天帝公主,当她听说夏宗岸也被围困于西海龙宫时,却显出不同一般的执拗。她不顾一切地从天宫里跑了出来,奔到东海我的龙宫之中,苦求我带她前去。我将那日对夏宗岸说的决断之话转述给她听,她脸色苍白,只是默默不语。半晌才道:“这样也好。罢了。”末了,还是坚持要跟我前往。
“他是死是活,我总得亲眼看见。”仿佛是要解释自己前去的目的,宓妃微笑了一下,唇边流露那种美丽得动人心魄、然而又沉郁苍凉的忧伤。
殿内金案倾碎,玉盏纷落。镶有琥珀的双耳壶跌碎在地,浓稠的美酒蜿蜒流开很远。精美的珍珠帘被扯得零落不堪,地上到处滚满了那些美丽的紫色珠子。
有命奔走的西海水族们已逃得不知去向,水晶阶上凝结着一汪汪的污血。在卧于两廊阶下的受伤水族痛苦的呻吟声中,这昔日巍峨壮美的西海宫殿,竟是恍若阿鼻地狱。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双剑在腰间轻轻撞击。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耳边恍若化作了丝竹清乐,钟磬齐鸣。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西海大典,看到那身着艳红织绡的一对璧人,往来如梭的宾客。而妆饰华贵的东海小十七公主, 收拾起人前的强颜欢笑,悄然退于壁角。在行典的对拜大礼的乐声中,少女的心碎落了一地。
那时我们所有观礼的宾客都毫不怀疑,敖宁该有多么踌躇满志的完美一生,而我,注定将会默默地保留一生关于他的美好回忆。谁知那却是拾起旧梦的开始,是一切劫难的根源。因为秋水望鱼脱鞘而出时,那惊慑天地的光芒,许多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终于看到了敖宁。
纵是到了现在,敖宁仍是保留着雍容清华的气度,华袍绫衫一尘不染。他衣冠整齐,安然端坐于赤金龙座之中。代表龙王权力的垂宝八珠冕端端正正地带在头上,莹白的珠子没有一颗不在有律有矩地晃动。冕下那双黑漆般的眼睛,还仍然闪动着骄傲如纯银般的光芒,王者气派无可挑剔。
敖宁!
我们艰难地对视,却终于说不出话来。
他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左右空无一人。而我的身后,猛将如云,强兵簇拥。刀枪林立,杀气弥漫。
终于他开口了,却带着讥讽的口气:“小十七,我可不曾想过,你也有如此兵戎加身的一天。”我也淡淡地一笑,却不想回答他任何言语。
冉锋眉头一轩,正待开言,忽听扑通一声,随即便是哎哟一声,却是后殿慌慌张张跑出一个蚌女来,因为心急发慌,她在上阶时摔了一跤,痛得皱紧了眉头,却仍焦急地喊道:“陛下!龙后她……让我来告诉陛下……那物事……那物事成了……”敖宁双眉一挑,腾地站起身来。那蚌女眼圈泛红,几颗泪珠掉了下来:“可是……可是龙后她……也快要不行了……”
敖宁脸色大变,他竟撇下我们,拔腿向殿后匆忙奔去。
兵将们喝叱大作,便想上前强行将他擒住。我止住他们,道:“跟上去!” 龙后么?那便是太素了。她……她……敖宁这样慌张,大异平日所为,是因为太素,还是因为“那物事”?
我们紧随其后,不知是否步子迈得太快,一路上有无数的珠玉宝光在我的眼前流转,我目眩头晕,心慌气短,一时几乎要喘息起来。
殿后,竟然是一片旷野。
不,也说不上是真正的旷野。其实不过是拆除了以前的花园亭阁,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眼望去,只有极广的一片金沙,碧绿的水波粼粼闪动。
九鼎沉默,成品字形矗立于金沙地上。一个黑衣的男子负手立于鼎前,那是冥夜!冥夜身后,俊朗冷漠的夏宗岸扶鼎而立,眼中闪动着冰雪般的光芒。他甫见宓妃,眼光一闪,但随即掉过头去。宓妃紧紧咬住下唇,脸色苍白得几乎如绫绢一般。但她只是站在我的身后,保持着异常的沉默。
而鼎旁设有一张碧玉榻,有两名侍女垂手而立。榻上锦绣相拥,缎绫生光,有个女子奄奄一息卧于其中,钗横簪乱,一把乌发斜斜垂于榻边。
敖宁几乎是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被衾下她探出来的手掌——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呵,当初是玉雕一般光洁而柔润,现在却是筋绽骨突,有如枯枝一般。
敖宁跪倒在碧玉榻前,他将那只枯枝般的手贴在颊边,轻轻吻了一吻,眼中竟有着难得的温情:“太素,你还好么?海灵珠……海灵珠炼得怎样了?”
我们都惊骇地停下了脚步:这是太素么?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素仰起头来,本就黯淡无光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随即便恢复了那种安静恬然:“缺少了东海龙神……这珠子,终是没有压伏四海的神通……”她苦笑着望了我一眼,又喘了几口气,说道:“但是……你若服用下去……纵然是不能压伏四海,至少也可以提高你的神力……”
她咳嗽两声,转过头去向冥夜道:“云兄……烦劳你……”
冥夜阴沉着脸走上前来,伸开手掌,一颗淡白色的珠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敖宁神色一喜,说道:“真的是海灵珠么?太素?你终于……终于炼成了?你……”他看见她的脸色,竟是明显地枯槁下去,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开始从她的身体四周袅袅升起。
他惊怖地抓紧了怀中女子的手掌,叫道:“太素!太素!你的仙气……你的仙气为什么渐渐散了?为什么?”
冥夜突然跨上前来,一把将那颗珠子塞入了敖宁的手中,叫道:“散了!太素她马上就要死了!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以前一直骗我说,只要炼成了海灵珠,融合秋水圣女的法力在内,就可以将我哥哥的魂魄从剑中救出来!其实那日在秋水剑灵之中,我已经见到了我的大哥,他说所有的魂魄一旦与剑灵融合,根本没有办法再从剑中出来!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骗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事,可是我还在帮你!我仍然在帮你!”
他一指太素,大吼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全是因为她!太素……”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当我年少的时候,我还是天庭云中君的弟弟,我在天宫就认得了她,玄武大帝的小公主!她从小就那么聪慧美丽,逗人喜爱!她是我在天庭唯一可以算得上知心的朋友。可是自从嫁给了你,她从没一天真正快活过!为了你的雄图大业,为了你的四海野心……她……她……”
两颗眼泪,从他冰冷的眼中滚落出来。三郎身子一颤,不由得跨前一步,唤道:“太素妹妹!”他痛楚地摇了摇头:“你何苦如此呢?你的父王……他很生气,他说你跟着西海太子胡闹,叫他无颜见人,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可是我知道他是疼你的,你跟我回天庭罢,我会跟他求情的,太素妹妹……”
太素闻言,不由得眼角抽搐了数下,却没有流出泪来。借助侍女的搀扶,她挣扎着从榻上下来.面朝正东,凄然跪落于地。她向天际重重地磕下头去,鬓间挽发的一根碧绿剔透的玉钗滑了下来,被她以掌接住:“烦请转告父王,太素协助夫君,谋害四海龙神,当真是罪不可恕。可是,可是……”
她将玉钗对着三郎掷了过去,玉钗在水中划过一道弧线,无声地落在三郎面前的沙地上。她微微一笑:“这支钗,名为碧烟尘。是当初父王赐我的宝物,我却用它来胡闹,现在,烦请还给他罢。”满含深情的眼光,转到了敖宁脸上:“我知道,父王最终还是疼我的。可是我怎能离开敖宁呢?他是我的夫君啊,当初我第一次见着他时,我便明白,这一生一世,我再也别想过清净的日子啦。他这样志向高远的男子,又怎会只屈居于区区的西海龙王之位?”
敖宁苍白的脸庞之上,露出一抹凄凉而惊诧的笑容。他紧紧地握住了太素的手,重新仔细注视着这个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轻声唤道:“太素。”这一声呼唤之中,有着隐约的歉意与内疚,还有几乎难以察觉的一抹柔情。
虽然,虽然面上相敬如宾;其实在他的心里,未尝不是只将她看作是通向理想的一段阶梯,然而在山穷水尽的同时,是否他才在突然之间,发现这个女子,竟仿佛是此生自己最为重要亲近之人。
思绪回转,仿佛处于当初的西海龙宫之中。在那轰动四海的婚庆大典上,那红纱缠裹的美丽女子,在妖蜃之事发生之后,仍是那样信赖地望着她的夫君,面上带着甜蜜羞涩的笑容,轻轻的、然而坚定地说:“我太素既肯嫁入西海,当知我夫君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绝不屑作如此卑鄙之事。”
我百感交集,终于轻轻吐出几个字来:“太素,时至今日,你可还认为,你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么?”
太素向我淡淡一笑,脸色红润起来,竟连说话也不再喘息,反而流利了许多:“我既是爱上了他,可也顾不得这许多啦。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还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要平定四海,我助他平定便是了;他要谋取东海龙王元神,我便派遣了玄武宫中密使,将碧烟尘交给了冥夜公子——以前的日照真君,请他去九嶷神庙盗走宝珠;他要以血咒禁锢四海龙神于鼎中,我便助他去父王那里盗取了三界神鼎……一桩桩,一件件,在你们看来,自然是十恶不赦,罪责难逃。
你们说我糊涂也罢,毒辣也罢,在我心里,可是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可是,宁郎啊,太素能力有限,终于还是功亏一篑,你的心中,有没有怪着我呢?”
敖宁眼中流下两道泪水,但脸上仍含着那种苍凉的笑容:“没有,太素……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你的手,怎么这样冰凉?今天你没有服下我叫人送来的灵芝么?”
太素的脸色,开始退去了红润的颜色,渐渐变得青白起来,身子也在微微发抖:“宁郎,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以前对你说过,我是除了父王之外,唯一懂得用三界神鼎来施行炼神之法的人。其实……为什么你不想想,如此珍贵的神物,有这样费夷所思的神通,论理说天帝赐给我父王,我父王又是伏魔大帝,在降妖伏魔之时用此鼎更是威力大增,该时时带在身边才是,为何却要令人将它封入库中?”
敖宁脸色一变,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太素身子又晃了一晃,强自撑住。但我们都看得清楚,她脸上的颜色在迅速褪去,原本清雅秀美的面庞,也在瞬间不断衰老下去,肌肤之中,竟然隐隐看得清脉络和青筋。她还在微笑着,说道:“三界神鼎,炼神之术。我一直没跟你说,唉,那是铸阴阳为鼎,司造化为工,炼神元为引,凝仙魄为铜……”
敖宁突然惊骇地呆住了:太素的脸色,迅速地从青白转为了莹蓝,而且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是透明……“你……”我听见他震惊的喃喃自语:“凝仙魄为铜?太素!太素!”
太素留恋地望着敖宁,虚弱地笑了:“是的,你终于想到了……那样的上古神器,除了我父王,连其他的大神们尚且无策起用。我一个小小的仙女,哪里会有什么真气去起动它?神鼎无计可催,我只有化用自己的魂魄,作为那鼎中之铜……龙神们所有意识仍然保存在海灵珠中,只是被拘禁不能自由罢了……可是我……我的魂魄日渐变弱,终有那刻,我所有的魂魄都灰飞烟灭……父王说过,阴阳二气交汇,而生万物生灵……便让我重新化为阴阳二气,散入这四海八荒中去罢……”
她枯瘦的手指,徐徐地抚过敖宁的鬓发,珠冕:“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或许你是爱过莹儿罢,可是你更爱的,是你自己啊……宁,当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明白,其实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不是那些神鼎,不是你西海龙族的荣光,而是我太素……因为有我,你就有了所有的幸……”
话语未完,她的手,蓦然垂下。
她的身躯,在那刹那间便化作一缕青烟,袅袅绕绕,在空中留恋片刻之后,终于徐徐地化入西海的碧波之中。层层黑纱颓然褪下,如黯淡的蝉蜕。
敖宁怀捧太素遗下的纱衣,整个人如石塑木雕一般,竟是痴痴地怔在了那里。
他突然抛开那些纱衣,疯狂地扑向其中一只神鼎,将它紧紧抱在怀中,叫道:“你收我进去吧,收走我的魂魄!不是说收齐了龙神的魂魄就能炼成海灵珠么?秋水姬不是龙神,缺了她也一样能行的,收走我啊!收走我啊!”
黑色的纱衣,如云般徐徐飘落下来。他疯狂地捶打着神鼎,整座龙宫里,只回荡着他似哭似嚎的嘶叫声。
冉锋等人不觉后退几步,我远远地望着他。几百年的时光,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
我的林宁,还静静地卧在东海水晶棺中。
你失去了你的太素,我失去了我的林宁。
在这场野心的角逐中,哪里会有真正的赢家。真正得益之人,不过是天帝而已。三千年前,我便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何你……终是不明白呢?
宓妃泪流满面。
夏宗岸掉过头去,虽是极力自持,但仍隐约可见额上青筋不断抽搐。他深吸一口气,迟疑地向敖宁走上一步,目中寒光闪动,开口道:“殿下……”
忽听一声尖叫,竟是宓妃排开众人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夏宗岸!她白晳如玉的十指,如铁扣锁链一般,紧紧地揪住了夏宗岸背上的衣衫,指节处甚至有痉挛的苍白。夏宗岸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挣脱出来,却被宓妃更紧地抱住。她的泪水如小溪般流了下来,哭道:“不要!宗岸!”
夏宗岸眼睛晕红,止住身子,咬了咬牙,冷冷道:“你拦我做甚么?你不是把玉还给了我,还说从此跟我永绝情义么?你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你从不嫉妒!从不在意!我那样对你,你却还是安之若素!你为什么不找我吵闹?你为什么不去求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王来惩罚我?你就这样不在意我对你如何?你想抛弃我再嫁别的神仙?是因为你父王把你许配给我这个低贱的河伯?让你蒙羞?让你觉耻?”最后这几句话,他几乎是狂嘶大吼了出来。
宓妃猛地扑入了夏宗岸的怀中,双手捶打他的胸膛,哭道:“你这个傻瓜,我从来就没有瞧不起你!你是我的夫君,就好象是我头顶的苍天一般,我只盼能在你的庇护之下,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什么天帝的女儿,什么洞阴公主的头衔,我统统一点都不希罕!”
她哭倒在他的怀里,呜咽道:“我没有告诉父王你在胡闹,不是我不在乎你……我怕他会伤害你,我以为我只要一直容忍你,顺从你,你就会回心转意的……宗岸……”
夏宗岸的眼睛也有些湿了,他一任妻子在怀中用力捶打,另一手却轻轻抚顺她乌黑的长发,低声道:“是么?难道……难道是我当真错了么?”
碧螺春深
呛!如明媚的秋水碧波,横亘在这幽深的海底。我执剑,手腕微微发抖,正逼过去:“敖宁表哥!你将他们魂魄俱化入鼎中,而你如今大势已去,我们也绝不容许你这样丧心天良的人坐镇四海!你说!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使他们的魂魄归来?”
敖宁仰天狂笑起来:“小十七,他们魂魄离体,除你父王肉身是由宝物相镇,不曾损坏外。他们俱是被我拘来,难道我还费心保存他们的□不成?自然是早已损坏,纵然魂魄回归,亦是无处可以存身!”
什么?
我心中怒火大炽,秋水剑在鞘中呜呜而鸣,仿佛随时要破鞘飞出。我紧紧握住剑身,几乎按捺不住自己,便待一剑飞出,将眼前的男子穿心而过!
他讥嘲地看着我:“怎么?你想杀我么?莫非你不该感激我?我如此轻易地扫平了四海,却只是为你铺就了道路。水圣女,你这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获得四海之地。还假惺惺地回复他们的魂魄作甚?”
他突然大笑起来:“除非你散尽自己法力,不但是属于水圣女的法力,还有作为龙神的法力!除非你……”他的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你想要四海癸水之珠归位,重新平定天下水系,则除非你彻底地放弃这一切!你做得到么?做得到么?”
散尽法力,连龙神都做不成?龙神不出,则四海终将枯竭。我微觉犹豫,沉吟不语。
冉锋突然叫了起来:“公主!”他扑通一声跪下,焦急地抬头看着我:“公主切莫听这魔头胡说!公主根本不需龙神归位,便一样能平定天下水系,使四海安宁祥和!”
他看着我,终于期期艾艾地说了出来:“公主你的前身,本就是水族圣女。你生具四方癸水之身,只要你恢复灵识,便根本无需四海龙神镇压水域。”
我摇了摇头,半信半疑。
冉锋大急,话语连珠一般,疾快落地:“公主!天帝唯恐公主恢复圣女之身,再与他为难。这才纵容西海太子行此恶事!公主何不恢复三千年前的法身,重新统一四海!这些龙神……既已封入鼎中,若我带回西天,历经千万劫后,仍然能魂魄重生而证佛性!”
敖宁怔了一怔,脸上神情急剧变化,混杂了失望,嫉妒,怀疑,震惊等种种情绪,大喊道:“我不信!我不信!”他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因为极度的情绪激动,使得他清俊的脸庞都有些扭曲:“为什么?我毕生所追求的东西,我付出了那样大代价去追求的东西,你却能轻易地得到?造化不公!天帝不公!佛祖不公!”
“公平的,宁大哥哥。”我强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柔声说道:“我父王的威镇四海,可是数千年来,他以醇酒美人来麻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开心过,哪怕是金蔬玉粒,在口中却味同嚼蜡;哪怕是威镇四海,亦不过是些虚幻景象。有谁知他的辛酸与痛楚?若是人生可以选择,父王他,根本就宁可不要这东海龙王的荣光。而我,”
我深吸一口气,那张带有温柔微笑的熟悉面庞,仿佛又在泪光中浮现出来:“我……”若是人生可以选择,就象父王愿意选择小荷一样,我也宁可选择他,舍弃这一切。敖宁颓然跌坐地上,头上的银冠可笑地歪斜到一边。但听他喃喃道:“可是……为什么我还会想要这样……”
不可能再回头了,一切也不可能回头。历经数世的我,不想再走回以前的道路。三千年前,我是万千水族景仰的圣女,威临天下,统领水域,可是却不能让我觉得有丝毫幸福。而当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时,才发现这圣女的身份、耀世的荣光,竟反而是断送了幸福的真正凶手!当年的林致远,曾用生命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不会再回到过去。
敖宁突然振衣而起,仰起头来,向天长啸一声!声音乍起水波之间,而其锐利凄厉,竟如凡间的夜枭乍鸣,又如金铁交集、石砾相磨。众人吓了一跳,居然有大多数人本能地伸手去掩耳朵。
敖宁合十兀立。胸前指尖微张,恍若花朵之初绽,优美而典雅。有腾腾的雾气自掌心蒸腾而起,环缠缭绕,迷蒙飘缈。
雾气当中,有一颗金色珠子正自冉冉升起。珠身奇异,隐约有数条淡紫的龙气环绕其上,有如活龙一般,遍体游走不定,气象万千,渐渐将珠身本来的金色掩盖。仔细凝视,唯见珠身雾中,仿佛天生便有一处缺口,使得那层紫气不能完全覆满珠身,从那里仍透出金色的光芒。
海灵珠?!
因为父王当初的奋然自毁,元神四分五裂无法收回。故此敖宁即使将自己的灵力融入其中,但因为缺乏了我们东海的癸珠,终于还是不能将这颗海灵珠炼到完美无暇的地步。那缺口的出现,便是不能得到父王龙气的缘故。
秋水望鱼剑吟长鸣,仿佛在回应着海灵珠上冲天的龙气之威。我身子不由得微微发颤,说不上是害怕,还是难过。
“宁大哥哥!你回头吧!十七不会杀你的,宁大哥哥……”无声的呜咽自喉头涌了出来,与之涌出的,还有许许多多我一直不敢说、也不能说的情绪:无助、怜惜、不忍、怨恨……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道:“他不会回头了!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他能回到哪里去呢?他便如那振飞天穹的白天鹄一般,与其折翅驯养,郁郁而终,倒不如老死于江湖……”
紫气珠光之中,唯见敖宁衣袂飘动,宛若飞仙。面孔冰冷苍白,如霜如雪,双眼深似寒潭,黑嗔嗔的,仿佛沉淀有无数难言的哀伤。
他的身边是茫茫的暗色海波,四顾无边无际。白衣的身形是海波中唯一的亮色,高洁胜雪,却越显得孤单落寞,令人心酸。四海景色,暮夜朝颜,自然一直如此。可是直到此时此刻,我才陡然发觉,这生育养育了我的大海,辽阔无垠的海国,居然竟是这样苍凉而寂寞的一个世界。
所有的水族仙妖发出震天的巨大呐喊,一起向他冲了过去!
我闭上双眼,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秋水望鱼那眩目的光芒,蓦然自海底冲波而起!
史载:海元莹华二十三年,龙魔敖宁终为东海龙神所伏,镇于西陵溪牢之下。
那样惨烈的过往,无数生命的代价,心底深处美好梦想的呛然破碎,在水族的史载之中,也不过只是浓缩成这样一行小小的字迹。
遥记那日相峙至后,我眼睁睁地看着敖宁的仙家真力不断流失,终于再也抵抗挣扎不得,瘫倒在地。冉锋欺身而上,手持佛宝镜孟,当空罩下,喝道:“收!”
金光蓦闪,自盂中铺天盖地而下!那是来自西天佛界最强的佛光金气,敖宁强弩之末,终于是抵抗不得。他的身形被笼罩金光其中,再无丝毫真气可抗;可他仍拼尽最后的力量,与那仿佛不知名的佛界力量进行激烈的扭曲拉扯,直到最后,终于刷地一声,被收入了冉锋掌中所托镜孟之中。
透过水晶的钵身,隐约可见,那里面极不情愿地蜷曲着一尾小小白龙,只有手指大小,细如蚕身,唯额上隐有金角闪动。
冉锋执钵,向我躬身行礼:“龙魔敖宁既已收服,未知公主欲做何处置?”
处置他么?我百感交集,最后一次,向那水晶钵盂中的小小白龙投去一瞥。
三峡美景,天下闻名。而其中西陵峡之秀美幽深,更是独步当世。
当初偶然游历世尘的太素,正是在西陵峡口的溪河泛舟时,遇见了化作白衣书生的敖宁。那一刹那间的钟情,始终不渝的真诚爱恋,竟酿就她此生的最终悲剧。如今,太素魂归大荒,就让敖宁居于最初相识之地罢,在无穷无尽的幽禁岁月里,用同样无穷无尽的相思与悔恨,永远地怀念那个真挚重情、温柔聪慧的女子。
“带他去西陵峡,以玄铁重链、佛言宝印,镇于峡口溪河之中。嗯,那溪河也需改个名字,既然是将他下入水牢之中,便取名为下牢溪罢。”
当四海宗室大臣们陆续赶来的时候,我已命人抬过了那九座神鼎。五位新老龙神的元灵现在已炼成了海灵珠,九鼎仿佛再无用处。但此时我仍命九鼎相连,奇阵纠结.众人都惊讶地望着我,连北海和南海哭泣的龙族中人,也抬起了头.
我扫视众人一眼,说道:“你们不必哭了,我能救得你们龙神回来。”众人张大了嘴巴,一时间竟不敢相信.严素秋轻轻叫道:“十七!”三郎更是差点扑上前来,叫道:“十七!不可!你怎能相信敖宁的话?你怎能散去一生的修为?冉将军不是说了么?他们的魂灵不会消亡,一样可以在佛界以证正果的呀!”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却微笑着叫过了四哥狻猊:“哥哥,你多才而性善,将来一定会做得好东海的龙王。”
四哥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失声叫道:“小十七!我并不是龙神!我的头顶,是一对青灰色的龙角啊!”
我淡淡地一笑:“哥哥,三千年前,当初的秋水姬一统水系之时,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龙神?所谓龙神,想必也是佛祖为了我的出世,编出的一个传说而已。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自然不会个个都长有金色龙角。何况父王说过,正直聪明可为神。若心地鄙恶,龙神亦可成魔啊!”
四哥若有所触,低下头去。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大哥二哥不堪所托,三哥又无意于此。如今的东海,只有你可以依靠了,四哥。”
盘腿坐下,口唇微启,有淡紫的云气自我口中袅袅飘出。
抬起头来,穿破那深可万丈的水波,我的目光如剑,直剌向海国之外,那乌云密布的天穹空幕。乌云层积,看不透其背后隐藏。疾风席地忽起,卷得沙尘迷离,天地间一片昏暗。
深吸一口气,我大声喝道:“我知道你在!天帝!三千年来,你从来未曾放弃过对我的关注!你不愿我再成为当初的秋水姬,我也能让四海龙神重临水域!我们完全可以,达成这一笔交易!”
乌云低压下来,长啸声破云传出,海面上风暴骤聚,天地变色。
林宁终于在我的臂弯中醒过来,困惑地望了望四处垂下的紫绡帐。微风轻动,紫绡如烟如雾,如梦如幻。他好奇地看了看四周,又眨了眨眼,象一个初生的纯净的小婴儿:“莹儿,难道地府竟是这样美丽么?”
我含笑流下泪来,那泪竟是滚烫的,灼得我的脸颊生疼。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得我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抱入了怀中:“不,不。林宁哥哥,你没有死。我们要相守百年呢,你现在也是神仙了,你是水神啊。”
这里不是地府,也不是龙宫。这里,是养育了九嶷大地,给予了三湘百族生命之源的河流——湘水.
这便是我与天庭达成的交易.
我放弃了统一水系的机会,散去了作为龙神与水族圣女的全部法力,换回了三海龙神的重生.
作为交换,天帝运用他那颠倒造化的神通,驱使我的龙血,流入了林宁脉中。在经脉的运转之间,我天生的龙血中的仙人真元,补充了他那早已受损至极的五脏六腑。可是当鲜血重新流回我的经脉之时,我的龙血从此不再纯净,我再也不能做为天仙,我成了妖。
他修炼天青明罗,毕竟还是受损甚剧,天帝虽赠以了仙府灵药,却终是难以度他成为仙体。以他凡人的骨骼体质,仍是难逃生死大关。但因为他的血脉之中,有了我的龙血,他或许会再延续百年寿命,甚至可以让他终身保持少年的容貌。
为了表示为帝的仁慈,同时也是偿还我救得了洞阴公主的恩情,天帝答应在这百年之间,让林宁暂为湘水之神,具有神仙的法力,直到寿命终结。而我,也将随他隐居湘水府第。我将永生不得回归东海。东海,我曾经的故国,终于成为了一段遗落的旧梦.
南北二海龙神各归其位,唯有西海龙王之位,由出自西海龙族旁支的敖丰继承。而我的四哥狻猊,成为了新一代的东海龙王.
我哽咽着,不过这次却是喜悦的眼泪,悄然滑下脸庞:“林宁哥哥,三千年了,我们终于在一起。”
他无声地笑了,眼角流淌出温柔的情意,回臂将我紧紧抱住.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湘君啊,你犹豫着不肯离开,到底是因谁才停留在这水中的沙洲?为你我妆扮出美丽的容颜,在急流中驾起桂舟。我下令使沅湘二江都变得风平浪静,还让江水缓缓而流。我盼望你来啊,我的夫君,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到?相思难耐时我吹起排箫,究竟是为了谁,才如此地情思悠悠?
百年之后的一个初夏,美丽的湘水突然被打破了素有的宁静。有百舟穿越水面,竞桡飞渡。舟身描画金彩之色,又以红绢结绸为饰,打扮得异常华美。舟首昂然立有一名年轻的健儿,高举红旗,临风招展,引领全船健儿引吭高歌,划桡竞赛为乐。伴随着岸上鼓点咚咚的敲击,九嶷人那美妙悦耳的歌声,飞扬在湘水之上,一直送入碧波深处的湘水府第之中。
我与前来探视我的素秋,端坐于府第水晶殿中,凝神聆听.
素秋随手从青玉案上,拿起一段残破的丝绦,淡淡道:“这是相思结啊.那块冰令玉佩,你交给他……带去了么?”
我点了点头,答道:“是啊,他走了……以后这座水府,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不,是我这一只妖了。”
素秋微微一笑,拔下头上金钗,一笔一划,在案上轻轻写了几个字: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正是当初清华夫人萼绿华赠她之言。
我凝神驻眸,嫣然一笑。
不错,仙妖之别,存乎于心。只要这颗心是我的,做龙神还是做水妖,又有什么分别。
潋滟的水光透过碧色轻纱,丝丝缕缕,投射到水晶殿中.
湘君曲优美的歌声,揉和在莹亮的水光里。
思绪不觉已飞穿时空,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九嶷.那一年我初入三湘之地,在起伏连绵的九嶷山中,在那幽暗宁静的深洞潭边,曾听到化为人形的戴家阿胜与黄月二人,情意绵绵地唱起这一段《九歌》中的湘君曲.
那一年,我与林宁,在跋涉过三千多年的时光长河后,终于相遇.
然后,是湘水深处,那一段相守相依,永难忘怀的时光.
“四海初定,三湘为君,逢林而止,方守安宁”。当四海平定之时,我遇上的三湘为君的人,居然是林宁。我是在遇上他后,才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守得与他、也是四海天下的一段安宁。
原来我的宿命,竟是以如此奇特的一种方式,被命运所安排。
林宁含笑投入红尘之中时,仍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了期冀。可是我始终没有告诉林宁,他摆不脱轮回转世的命运,而我与他的相守,注定只有这百年光阴。
三千年前,佛陀曾对我说过,我与林宁的缘份,本不过只是那短短一世。因了我的执着与苛求,终于感动得佛陀倾心相助,才勉强如风中蛛丝一般,历经数世仍是相连不断。然而天命如此,纵是神佛之力,也难以延续下去。而林宁,当他的灵性经过一世世的转生,自然在渐渐磨灭下去,只怕来生最后一丝灵性泯灭,他再也认我不出。
即使我们再在万丈红尘之中相遇,在杨柳岸的晓风中擦肩而过,他也一定认不出我是当年令他刻骨铭心的秋水姬,更不记得我是前世与他厮守百年的东海十七。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林宁说过,九嶷山中芷兰花四十年的等待,只为了短短六天的美好花期。越是长久的分别,越显得相处的珍贵。
至少这百年之间,我们可以携手并行,啸遨湘水之上,同居水府之中。
百岁光阴,电奔雷掣.当他完结了湘君的使命,终于离我而去,投入喧嚣尘世之中的时候,我仍是那绝色美丽的水神。因为血液的混杂,使我具备了半神半妖的身份;所以我不能进入神庙正祀,名列天庭仙班,却仍然有美名流传世上,于岁月苍茫之中,受万千九嶷族人拥护膜拜。
水波轻漾,殿间长窗上垂下的碧色绡纱,也随之轻轻飘动,在水晶地面上筛下细密的水光.
素秋举起湘妃竹雕就的茶盏,看着那盏上如泪痕般的点子,淡淡道:“十七,你知道么?世人都说那些竹子上的斑点,是你流下来的眼泪呢。”
我埋头喝茶,绿茶与竹器的清香混杂,幽幽沁入心底深处。那是九嶷人贡奉的凡间称之为“碧螺春”的新茶.茶叶形似卷螺,汤色清碧,故而得名。据说这种茶在凡间炒制的时候,也颇有妙法,香气浓郁,尤胜同侪,故此号称“吓煞人香”。算得上是茶中珍品,在凡间竟与等重的金银相值。
竹斑泪痕?与林宁相依相随的身影,偶然显现在湘水之畔,足以相当一现的惊鸿之美。而那些生性瑰丽而浪漫的九嶷族人,他们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原是水族的圣女,东海的公主。他们不知道我和湘君(他们对林宁的尊称)难以言尽的往事,也不知道百年前龙族间那一段惨烈悲壮的过去。他们大胆地把我想象成了那个叫做屈子的人诗篇中的绝色人物,那是一个远古帝王的女儿,另一个帝王忠贞的妃子;他们说因为那帝王的逝去使我日夜悲啼,我的泪痕染就了湘水边的丛丛翠竹,使竹子的身上都留下了印迹。
其实,那美丽的名叫“湘妃竹”的竹子,上面斑斑点点的,是竹子天然的痕迹,并不是我的泪痕.
说来奇怪,世上草木千万,唯有这种竹子生来会长出泪痕样的斑点;便象世上的人虽多,我却生来只会真正爱上林宁这一个人。那是冥冥之中的约定,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茶盏举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想起他们为我编排的那些芬芳迷人的传说,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
碧螺春芬芳迷人的香气,萦绕在齿间颊旁,久久不散。
夏日午后微凉的碧波深处,我也在想着数千年的心事。
外人不知道碧螺春能有这样吓煞人的奇香,是因为经历了怎样的炒制,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些亘古久远的忧伤、那些痴狂而热烈的爱恋、那些不可思议的绝望和幸福……曾经经历了怎样漫长的煎熬。但是既然他们将爱想得这样简单而美好,我也无意去纠正他们这个美丽的错误,何况他们在讲述我的传奇的时候,给我取了一个那么美丽的称号。
后世称我为——湘夫人。
妖之传奇 作者:东海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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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了很久的坑啊,终于填满了,太好了,谢谢
-PuppyHap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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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0/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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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真好!昨晚看到凌晨才跟完,:-)
-闹闹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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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0/2009 postreply
21:5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