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
贺兰雪匆匆赶过来,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海蓝将七宝带走了。
他惊惶,但更愤怒!他愤怒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疏忽,竟然让别人从他眼皮子底下将七宝带走,而府里没有一个人察觉!
七宝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想要喊出声来。
可是不行,她的嘴巴被人死死捂住,只能听见外面惊惶的脚步声,而不能向外面人呼救。
哥哥明明就在外面,他在为她焦急担心,他还生着病!可是她却被人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想要动一动都不行。
“公子,我都检查过了,门窗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除非是认识的人,可七宝小姐怎么会给陌生人开门呢?这一点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是管家的声音!
“府里都搜查过了,没有人。”
贺兰雪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听得七宝心里酸痛不已,都是她累得哥哥这么焦心忧虑。
隔着一层床板,他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
连声音都有些模糊。
“公子,您身体还未痊愈,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不必。”
“可是公子——”
最后听到的是玉娘忧心忡忡的声音,接着七宝的意识便渐渐模糊,再也不能听清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谁会想到,她的床下竟然会有机关?
她在上面躺了这么久,却从未发现,一旦有人启动下面的机关,她就会从上面整个掉下去。
紧接着床铺又恢复原样。
所有人只会以为她被人带走了,而不可能知道,带走她的人,竟然就藏在床下!
七宝醒过来的时候,她像是麻袋一样被人扛在肩膀上,悬空的感觉令她很想吐,四周很黑很暗,春天本是虫子的天下,可七宝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只听见人有规律的呼吸声。
但是当她抬起头,从黑暗中一路观察,却发现每隔几步路,就有一点星光般的磷光在闪动。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这微弱的光芒。
究竟是什么人,在她的床底下挖掘出这样一条地道,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动用过这条路,为什么现在非要将她带出来?
又要带到哪里去?
七宝脑海里一团乱麻,本来她绝不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可偏偏人在被倒提着的时候,会极度头晕,这里的空气也很浑浊,让她几乎不能顺畅的呼吸。
但是她知道,这个扛着她的人,是一个很高大健壮的男子,而且他正顺着这磷光走,一直走。
她想从自己身上取些物件作线索,可是当手摸到头上的簪子的时候,她顿了顿,意识到这样东西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作为自保的武器,她的手放下了。如果有人可以发现这条地道,自然会跟来,不必留下线索,可是如果发现不了,她只能依靠自己!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地道口,七宝听见有奇怪的声音。她看不见前面,只能看见后面,那人略略一弯身子,便钻出了地道,只听“格”的一声响,七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地道口的石板已在她眼前阂起。
原来她听到的声音,竟然是这个人在启动机关!
她不知道已走了多久,只知道再继续下去,她肯定连胃里的东西都要吐出来。头朝下的滋味真不好受,七宝深刻体会到,麻袋的痛苦。
本以为至少在出了地道以后,可以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可是那人似乎察觉到她醒了,手一敲,七宝彻底昏迷。
她醒来的时候,有人坐在她旁边,一直默默注视着她。
被掳走的时候是夜晚,她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听见玉娘在叫门,后来想要去开门却失去了机会,因为床下有人启动了机关。她落入别人手中,被挟持了出来。将事情大概整理一遍,七宝才睁大眼睛看着坐在床边的男人。
现在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光线从外面照进来,照见他苍白的脸色,他的眼睛里此时布满了血丝。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起来是那么冷淡,七宝哆嗦了一下,觉得这人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平心而论,他长得出奇的耐看,十分古典而雅致。可是直觉的,七宝觉得,她很不喜欢这个人。
“你醒了?”他伸出手来。
七宝吓得立刻卷起身子离他很远。
他收回手,“不是我掳你来的。”
“你是谁?”
男人的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了?”
“你到底是谁?”七宝对过去一无所知,当然不会记得,这个人曾经是她的乐理老师,宁歌。
宁歌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似乎想要将她的脸看出一朵花来,最终他叹了一口气:“什么都不记得也好。”
“不论发生什么,你最好有准备,金刀公主抓你来,绝不是请你做客那么简单。”宁歌看了她一眼,站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会在我床下挖出一条地道?”七宝咬着嘴唇,显得楚楚可怜。
宁歌走到桌边,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你父亲孔郁之,是金刀当年喜欢的男人。她太偏执,为了接近他,她早年曾聘请挖掘高手在那所宅子下面挖掘出一条地道,当她想念他的时候,就会偷偷跑过去看他。你现在住的地方,当年也属于孔家。”
他说的话,七宝一个字也没听懂,可是她隐约感到十分诡异。一个女人爱慕一个男人,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自古既然有男人追求女人,那么女人追求男人,也未必有什么不妥。只是,就如她所知道的,喜欢贺兰公子的女人那么多,也没见谁会偏执到非要挖出一条地道去接近自己心爱的男人。这不仅仅是偏执,这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
起码说明了两点,第一,这个孔郁之根本不喜欢金刀公主,否则她大可不必挖什么地道,大大方方从门里进去不就行了。第二,金刀公主肯定与正常女人不一样,否则她绝不至于在人家床底下挖呀挖,想想就让人心里毛毛的。
貌似,这个孔郁之还是她爹爹?
七宝已经开始纠结,她虽然有点糊涂,但还不傻,不会真以为金刀公主请她来是仰慕故人的女儿,既然不是,那她岂不就是她钓鱼的饵?
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看。看得宁歌都想叹气:“你小时候像你父亲,可是越大却越像你母亲,不知道被金刀公主看到了你这张脸,她会作何感想。”
被美丽的少女注视着,本该是一件心情愉快的事情,可是现在宁歌心里却苦涩得很,其实他还有话没说,七宝长得像海明月,又不像海明月。这一点他心里一直很清楚,七宝喜欢笑,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就好像一个弯弯的新月。而海明月,从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永远都是端庄的,永远都是完美的,所以会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七宝却不会,她羞涩的时候会脸红,生气的时候会皱眉,笑得时候会眉眼弯弯,她才像是个真实的美人,而不是画上的仙女。
宁歌不知道,七宝在这个时候失忆,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可金刀公主,想必见不得七宝太开心,太快活,尤其是在她自己不高兴的时候……
门打开了,七宝看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宁歌的瞳孔瞬间有些紧缩,他心里同样感到紧张,手心微微有些汗意,他不知道,金刀会对七宝做些什么。
她走到床边,看着七宝的脸,神色竟然有些嫉妒,但是很快她便露出一个笑容,十分甜美温柔,“七宝,你真是越来越漂亮。”
七宝很明智地选择不回答这句话,因为这个女人,看起来就不太正常,触怒了她,可能自个儿小命就没了,她还不想死,还等着做新娘子。虽然这想法眼下看起来不太实际,但却是她心里最希望成真的事。
金刀转头看了一眼宁歌,淡淡笑起来,七宝看到她眼角有细微的纹路,“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七宝顺从地摇头,表现出一个人质对于绑匪最大限度的谨慎。
“他不叫宁歌,他叫孔尽歌!”金刀的笑容分明有一种残酷,她以折磨人为乐,七宝的视线转到宁歌的身上,他又恢复了原先的面无表情,仿佛金刀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金刀的手轻轻落在七宝的脸上,涂着红蔻的指甲轻划过面颊,七宝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因为金刀此刻的神情,仿佛是在评估,哪一块肉最适合割下来。这对于容貌美丽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一种恐怖的体验。
七宝咽了下口水,转移话题:“孔尽歌,又是谁?”
金刀公主的手终于从她脸上挪开,但是七宝一动不敢动,因为她的手已经转到了她的脖子,被同是女人的金刀这么打量,七宝实在是觉得——恶寒。
“孔尽歌,当然是郁之的书童。”
书童?
金刀突然松了手,转过身去走向宁歌,七宝在这一瞬间迅速将簪子拔下来攥在手掌心里,宁歌看在眼里,微微摇头,仿佛是在告诉她,别轻举妄动。
七宝犹豫了。
“孔尽歌已经死了,可是宁歌还活着,不但活得很好,还活得很光彩。”金刀公主走到宁歌的背后,像是亲密的恋人一般紧紧搂住他的腰,宁歌脸上一瞬间露出厌恶的神色,很快恢复平静,金刀的手探入他的衣襟,看得七宝目瞪口呆。
以前她单单知道有男人调戏女人,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主动非礼男人的女人。
这——好彪悍的行为,七宝眨眨眼睛,看来金刀公主,果然不是普通的女人。
看着她已经解开宁歌的衣结,七宝的心里已经在滴汗,她悄悄移开眼睛,这两人,不会想要在她这个大活人面前亲热吧,莫非这公主已经极度扭曲,特意半夜请她过来,就是为了欣赏他们这出戏?
“如果你不好好看着,呆会我就用你手心里的簪子,划破你漂亮的脸。”金刀公主的声音非常温柔,却让七宝打了个寒颤,这个女人,背后莫非也长了眼睛?
七宝迅速将簪子恢复原位,此刻她已经确定,金刀公主,不是一般的扭曲。她认真地睁大眼睛,似乎真的在欣赏,实际上已经开始魂游天外。
宁歌苦笑,几年前七宝就是个识时务的孩子,现在,她一样如此。不知为何,孔郁之的气度和海明月的傲气都没有传到她身上来,她真的是一个胆小怕死的女孩子。若是换了海明月,恐怕这种程度的威胁,真是算不上什么,她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宁歌却不知道,在贫苦中长大的七宝,天生有一种回避危险,珍惜生命的个性,谁又能说她卑微?只有养尊处优的大人物,才有资格骄傲。
金刀公主轻轻挑开宁歌的前襟,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明显是压抑了屈辱和愤恨。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被人羞辱,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是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已经对金刀所想出的各种各样折磨人的招数彻底没了感觉,今天他才觉得这种羞辱令他难以忍受,当着七宝的面,被金刀羞辱,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尤其害怕,被发现那个秘密……
宁歌的身材颀长,骨格匀称,肌理分明,这是因为他长年练舞的缘故,并不显得瘦弱,反而很有味道。七宝看着他苦笑,总感觉眼前这一幕有些眼熟。只是,当年她是被逼着看舞,如今是被逼着看春宫,若不是她不记得,倒是很有意思。
宁歌的身躯微微颤抖,他竟然感到恐惧,已无法想象,是否会在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丑陋的秘密。那种恐惧来得莫名其妙,他越发觉得自己卑微恶心。
“郁之当年在雪地收留了这个小乞丐,救了他、照顾他,还给他取名叫作孔尽歌,让他跟随在自己身边,郁之会的,他渐渐也都能学得一般无二,只是下九流永远都是下九流,一辈子也别妄想成为高贵的人!”金刀公主美丽的脸上涌起恨意,“就是这个男人,在主人一家遇难的时候,做了叛徒,他独自一个人逃了出来,背叛了自己的恩人,就为了他自己这条烂命!七宝,你说,这个男人,是不是很该死!”
七宝看了一眼宁歌,垂下眼睛不说话,宁歌看她低下头去,露出第一个笑容来,但那笑容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寂寞之意。
“公主想要听实话吗?”
金刀公主挑起眉,红唇微张,似很诧异七宝竟然会张口说这句话,“本公主最恨别人说假话!”
“他背弃主人,的确不应当。但是主人家的命是命,他的命也是命。即便他陪着一起死,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他这条命是属于孔郁之的,当年明明是——”
“如果他的主人在救人之前,就打算好将来必须要他的回报的话,那这救命也算不上什么恩德。如果他的主人根本是施恩不图报,又怎么会希望他做无谓的牺牲?”
金刀公主冷笑,“这还真是胆小鬼自私的说法。七宝,你一点都不像孔家的人,更不像郁之!也许,你更像海明月,你们都一样自私,一样只为自己考虑!”
七宝不说话了,她已明白,跟金刀公主这样偏执的人争辩,是绝无好处的。
宁歌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宝,眼神复杂,这是十七年来,第一个肯为他辩解一句的人,若是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说不定会高兴,但是,这话偏偏是从孔家的遗孤口中说出,他就不能不难过。如果七宝肯打他,骂他,甚至像金刀一样羞辱他,他倒还不会这么难受,她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彻底让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故事当中,只是一个极可悲的人,他是,金刀也是。
金刀又向她走过来,看得七宝心里阵阵发毛。
“不过,我已经惩罚过他,郁之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七宝突然被金刀的左手一把攥住脚踝,她惊呼:“放开我!”
可是经过一夜担惊受怕,七宝已经没什么力气,手脚都发软。金刀公主右手一掌掴下来,她的人就立时被掴倒,娇美的面颊上多了五个鲜明的指印,“这是你胡说八道的惩罚!”
七宝心里的愤怒已经压抑到了极点,她之所以要说出心里话,就是不想再看她再折辱宁歌,明明知道反抗是不智的行为,但她还是感到怒火逐渐在吞噬她的理智。
“你要乖一点,看在郁之的份上,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你若是再为他说话,就不要怪我——”金刀公主美目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美妙的主意,嘴角露出快意的笑容。“你过来!”
宁歌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又想出了什么折磨人的鬼主意。
但他走了过去。
金刀的手轻轻从七宝的脚踝下移,七宝心里很紧张,金刀常年练武,一手鞭子舞得极好,她这一大力,七宝的眼泪都快疼了出来。
宁歌眼中泛起不忍,被金刀全瞧在眼里。
金刀手一动,露出了七宝那双小巧、晶莹、毫无瑕疵的脚。
“果然人美,全身上下无一不美。”金刀公主的语气中带着一些羡慕,更多的是妒意,七宝缩了缩脚,却被金刀拉了出来。
她的脚踝,已经红肿起来,金刀突然手劲儿加大,那绝非一般女子会有的力气,宁歌立刻移开了视线。
“需要我告诉你,怎么怜香惜玉吗?”
金刀恶意的笑容,让宁歌不由自主颤抖了下,他已经对这个女人深恶痛绝,但是骨子里又无比畏惧,常人要是跟金刀呆上一个时辰,只怕都要发疯,可是他已经忍受了她十七年,不为别的,就为了活下去。
这世上,除了金刀公主,没人会愿意保护一个孔家的逃奴。即便金刀公主的这种保护,简直要逼得人发疯!
他跪下来,捧起七宝的脚,俯身轻轻舔着她的脚踝。
七宝气得浑身发抖,她简直恨不能一脚踹开这个男人,但是她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她本来连瞧都不愿瞧他一眼的,这一眼却让她愣住了。
她这才发现宁歌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
她瞬间明白,他也不过是受制于人。
“七宝,你不用害怕,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完整的男人,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金刀公主冷酷地笑道。
六八
金刀公主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这张美艳的脸,也不是她妖娆的身姿,而是她有一种成熟的风韵。这是七宝所没有的,因此她完全不能理解,金刀对她的敌意和嫉妒是从何而来。如果她知道金刀有多么妒恨海明月,她就会明白。
“时候到了。”
七宝诧异地看着金刀公主,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见她此时神情十分古怪,隐隐透出些雀跃,像是多年心愿即将实现的老人,又像是即将与情人相会的少女。分外矛盾的两种感情,交织在她的脸上!
宁歌的脸却冷漠苍白,白得几乎已变得像薄冰一样透明,七宝看看这两人,越发觉得,自己这一回,真是落入了不可预测的险境。
金刀公主当然不用害怕七宝会逃跑,一来七宝不懂武功,文文弱弱;二来,这公主府守卫森严,断然不会叫她跑掉。
这些七宝心里也有数,本已打算好,不管金刀再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来,她都必须装聋作哑,可是她万万没想到,金刀公主竟然用一辆马车将她拖到了乱坟堆。
纵然并非自己一个人站在这个冷风阵阵的鬼地方,七宝心里还是寒颤不已,不止她心里发毛,连随行的十几名武艺一流的侍卫,也不免面上戚戚然,只有金刀公主不像是身处荒山野岭,倒像是站在华丽的宫殿内,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七宝从来不知道,京都居然会有这样一片荒坟,密密麻麻竖满了石碑,可是石碑上却大多一个字都没有写,连坟墓里埋的是谁都不知道。而金刀公主,又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你是孔家的人,却从未拜祭过你的亲人吧——”金刀公主虽然并不看着她,视线落在远处,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这话分明是对七宝说的。
孔家的人?
她是孔家的人吗?七宝看着宁歌,比起金刀公主,她更愿意相信这个人。宁歌看着她晶莹的眼瞳盯着自己看,只觉她的神态迷惘之极,心神不觉一震,微微点了点头。
“孔家所有人,大概都在这里了,除了你,还有我,”宁歌顿了顿,苦笑道,“如果我也算上的话。”
话音刚落,突然听见扑簌扑簌的声响,七宝下意识抬头看去,数十只鸟腾空飞起,投下一大片阴影,一时间竟似连月亮都叫它们遮住了,在此时这声音极为可怖,七宝吓得倒退一步。
“那是夜枭,专在夜晚出没荒坟,不用害怕。”宁歌轻声道,七宝感激地靠近了他一些,他却像是触电般猛地后退,不让她靠近!七宝看他这样,心里叹了口气,金刀公主下午所说的话,七宝其实都听明白了,她并不在意这些,可是宁歌分明很在意,尤其在意是她知道!金刀公主当时那句话一出口,宁歌的表情七宝实在不忍回忆,那简直就不像是个活人该有的神情!这些人的死不是他的错,畏惧死亡也不是他的错,而且他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七宝不明白,金刀为什么还要拖着他不放!既然他已不是……那男宠的身份就纯粹是为了侮辱他而将他带在身边,想想就觉得金刀实在太可怕!
而宁歌,又太可怜!
七宝身边明明有很多的侍卫,他们手中都还提着灯笼,靠近他们才最明智!可七宝却毫不犹豫地跑去抓住宁歌的袖子,死死抓住不放!宁歌身体僵了僵,瞬间别过了脸,便任由她拽着,没有再刻意避开。
“我每月都要来这里看一看,总想着,也许就能碰见郁之,可是,为什么却一次都碰不上呢?如果他真的还活着,肯定会来拜祭自己的亲人?若他已经死了,那至少也能让我见到他的魂魄……”金刀公主幽幽地看着一块墓碑,自言自语。
突然她口中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尾音颤颤悠悠,在这个地方听起来竟格外吓人,七宝听得嘴唇发白,从脚尖至指尖,都起了一阵难言的战栗。宁歌握住了她的手,七宝紧紧拉住不放,心都缩成了一团。
宁歌的面容比白天看起来更为俊秀雅致,只是眉眼间的顺从全部换作了坚韧,若不是知道这人就是宁歌,七宝简直要怀疑,这是另外一个人!因为白天的宁歌是畏惧金刀的,他断然不会用这么冷酷厌恶的眼神看着金刀公主,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对七宝显示出一点友好,更不会将她护在身后!
人的本性,也许只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才会有所显露。
金刀公主冷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两个人,都是胆小鬼!一个贪生怕死,一个自私自利,全然不记得自己是谁!”
你才是心理有病!不正常!七宝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金刀公主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忍不住般问道,“七宝,你觉得,你父亲,今天晚上会来吗?”
“会来的!”来接你这个疯婆子一起走!七宝勉强笑道,悄悄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她对自己的过去没有记忆,也丝毫不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些人有什么感情,说不上歉疚,更说不上难过,随便金刀公主怎么说吧,反正她也不掉一块肉,最好孔郁之今天晚上真的现身,将这疯子公主一起抓走!天下就太平了!
可是等到月上中天,不要说人,连个鬼影都没见着!七宝心里哀叹,如果孔郁之真的地下有灵,真的是她父亲,一定要听到她的求救,千万现身将这疯子公主一起带走,否则大半夜在这里吹冷风,不吓死也要冻死!
“你们!过来挖开!”金刀公主神色冷凝,声音却已经透出急躁不安。
“你真的要挖坟!金刀,你疯了!”宁歌大声喊道,语调颤抖,透出不敢置信。
她早就疯了!七宝偷偷撇嘴!谁会大半夜……挖坟?!她眼珠一下子瞪大,突然意识到他们刚才说的话真正的意思,不会吧,金刀公主还要挖坟?挖地道就已经很恐怖了,还要半夜来挖坟?这简直就是偏执可怕到了极点的行为!
宁歌摇摇头叹了口气,拉着七宝后退一步,“她真是疯了……我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要开棺,勃家人,果然都是疯子!”
七宝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侍卫,他们走回马车,从马车后面的箱格中取出铲子和锹来,竟然是早有准备的!
“她父亲就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子,我没想到,她竟然也疯得这么厉害!”
眼睁睁看着一座坟被挖开,又眼睁睁看着他们抬出那棺木,若不是这景象如此清晰,七宝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任是谁也想不到,金刀公主竟然真的准备了工具要来挖坟,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些她难道都不顾了?是什么力量让她这么疯狂,七宝挨紧了宁歌,她隐隐觉得,这种所谓的爱,实在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她却不知道,勃家人血液中流淌着的都是疯狂的因子,不管是现在的金刀公主,还是已经驾崩的先皇,他们都是一样,爱一个人,总是爱得发狂;恨起一个人,更是恨不得抽筋剥骨。他们所有人的不幸,都是因这种自私自利不顾一切的爱,若是先皇没有爱上海明月,孔家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若是金刀公主没有爱上孔郁之,七宝也不会无缘无故受到牵累。要叫七宝看来,这种爱比起恨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更为恐怖。因为它已不再是两人之间的事,它连累了别人,使得别人跟着不幸,这是何其的自私!何其的让人痛恨!
简直是无妄之灾!
“公主!已经抬出来了——”侍卫的脸都有些煞白,声音有些发抖,明显也被这个疯子公主的命令吓坏了,可是碍于职责,又不得不依照命令去做。
金刀公主脸上突然露出甜蜜的笑容,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突然对着七宝和颜悦色:“你看,你们父女俩马上就要见面了!”
七宝的心,已经拔凉拔凉的,她对这个疯子公主的清醒不再抱任何希望,一个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挖出来只是一具白骨,见了面又能如何?
但是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棺木,微微有些发愣,不对劲儿,怎么会这样?“宁歌!”
她刻意压低声音,金刀公主正兴奋着,沉浸在快乐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形,宁歌低下头:“怎么了?”
“你看!”七宝指了指那棺木。
宁歌刚才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才仔细望去,一望之下也皱紧眉头,这棺木不对!明明埋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会连上面的土都是新的!有人动过手脚?
但他们都没有去提醒那金刀公主,就算提醒了,她恐怕也不相信,她现在一心只想着跟自己爱慕的人相会,半点也没有考虑到其他!照常理来说,一副棺木在土里埋了这么多年,挖出来的时候土的颜色多少会跟外面不一样,可这挖出来的分明不是陈土而是新土,只能说明,这副棺材是被挖出来后,重新埋下去!
最奇怪的是,这棺木上竟没有上钉!金刀公主轻轻触碰着棺木,脸上神情似悲似喜,开口说话时语调仿佛是对情人低语:“郁之,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是不是?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
“那时候我的书画都是你教的,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从来也没有人陪我玩,所有人都讨厌我,说我是个坏脾气的恶毒丫头,只有你……只有你会安慰我,哄我开心……我还发过誓,长大了以后一定要嫁给你……做你的新娘子……一辈子好好陪伴你……可是……你为什么偏偏不喜欢我?为什么爱的是海明月,她根本不爱你,她若是爱你,又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
她的手莹白如玉,抚在棺木上的时候极为温柔,“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又会说,她是为了海家那些人才会嫁给我父亲,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又知不知道,如果换了是我,一定会追随你而去的,绝不会丢下你,孤孤单单一个人躺在这里。我比她更爱你呀,你为什么总是要躲着我呢?”
七宝看着她的神情,刚才的恐惧突然化为怜悯,只要看到她刚才飞扬跋扈的样子,再看看现在她的满面柔情,绝不会有人怀疑她对孔郁之的爱慕之心。七宝听到现在,大概已经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金刀公主口中的海明月,应该是这个孔郁之的妻子,可是她却为了责任和家族,改嫁给了皇帝。而金刀公主因此更加怨恨,更加耿耿于怀!
可是,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只为了自己活着,不是所有人得到了爱就会开心,他们身上有责任,有义务,不能随心所欲,不能任性妄为!海明月可能就是这种人,她即便真的很爱孔郁之,即便再不愿意,也得嫁给皇帝。她不仅仅是为了爱活着!金刀却是另一种人,除了孔郁之,她眼中似乎再无他人,什么家族,什么责任,什么皇族尊严,她都看不见!
七宝不知道,哪一种爱更让人心动,她也迷惑了,到底谁才更理直气壮?她沉默地看着金刀公主,不知道是讨厌她好,还是同情她好。
正在这时,棺木中突然发出“咯”地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任何声音都极其明晰,立刻就有一个靠的最近的侍卫上前去拉金刀公主离开,可却被她一把推开,“滚!全都滚!”
侍卫们惊骇莫名地看着棺木,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他们面面相觑,金刀公主斥责一声后,有一个侍卫第一个丢下灯笼就跑,接着剩下的人也纷纷都跟着离开!一时间,这里只剩下金刀公主、宁歌和七宝。
照道理说,现在是七宝逃跑的最好时机,相信只要她说,宁歌也一定会带她走,可是她没有,她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想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柔弱的女孩子一旦生了好奇心,也会给她带来很大的勇气,所以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看起来十分平常的棺木,棺盖竟缓缓向上掀了开来。七宝心里一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边——竟有一只手,缓缓将棺盖托开!
金刀慢慢后退,却不像是害怕,更像是担心长久的希望落空!
接着出现的,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
若非亲眼所见,七宝绝不能相信眼前的奇景!
六九
半夜三更看到棺木里面爬出一个人来,谁都会害怕恐惧,可是,明显在场的三个人都不在状况内,他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棺中躺着的男子,此刻已自棺中缓缓长身而起。
金刀公主一颗芳心,竟立时要跳出喉咙来,她双颊燥热,满怀希冀地盯着那个人,仿佛下一刻就会扑过去!但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唯恐任何一样做的不对,会惊散了眼前的幻影。
“郁之……是郁之吗?”这样的问话冲口而出,刚一发出声音她就愣住,月光下,她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从棺中出来的男子,一身绯色衣衫,玉面朱唇,修眉挺鼻,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金刀公主,不,是盯着她身后不远处的人。
“七宝,好久不见。”
被点到名的七宝莫名其妙,她抓住宁歌:“这是我爹?”
不会吧,她都十七岁了,这个男子,怎么看也没到足够做她爹爹的年纪。那……那最少也得有三四十岁才对啊,这个人……不,这个鬼,莫非是一直保持年轻时候的样子?
宁歌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怀疑她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怎么会冒出这么古怪的问题来。谁知道她下面一句话更加惊悚……
“爹啊——赶紧把金刀公主一起带走吧,女儿我以后会给你烧高香的!”七宝双手合拢,非常虔诚地大声道。
一阵静默。
七宝看看那人陡然黑了的脸,看看金刀公主愤怒的表情,再看看宁歌一脸的无可奈何,理智地决定闭上嘴。
“你是谁?郁之呢?”金刀公主难以接受,这个男子竟然不是孔郁之,她神情悲痛地大声喊着。她马上就要远嫁异乡,最大的心愿便是再见他一面,为什么郁之不肯出来与她相见,只要一次就好,让她能够死心……
那人突然轻轻一笑:“七宝,你真的病糊涂了么?连我都不记得了……”他这么温柔的一笑,使得七宝心中的阵阵寒意,刹那之间,便在他的笑声中散去,全然忘了他是刚刚从棺木中爬出来,倒以为他是从三月春风中一路分花拂柳而来。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特意对你说过,再见面就是敌人,本想着你好歹会将我放在心上点,谁知道——”他似想到什么,眼神黯淡下来,倏然住口不语。
七宝奇怪地看着他,只见他眉目间竟真的似有怅惘之意,显然他方才的感慨,的确是发自真心,不由开口问道:“你也认识我吗?”
“我当然——”
金刀公主被晾在一边已经十分愤怒,从未有人胆敢这般轻慢她!这从坟墓里面爬出来的小子,就算不是郁之,也定然知道郁之在什么地方!
可是这人竟然只顾对着七宝说话,竟半分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当下不再多言,抽出腰间软鞭,狠狠向那人当头砸下!
七宝惊呼,直觉地不希望这个人受到伤害,谁知他飘然掠起,身形一转,已经避开了这一鞭子。“金刀公主,你若是真要找人,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为什么!郁之到底在哪里?”金刀公主收回鞭子,冷冷看着这个男子,“等我抓了你,我一定能找到他!”软鞭一抖一卷,袭向男子的颈项。这两下手法干脆利落,七宝远远看着更是胆战心惊,庆幸刚才自己没有想不开逃跑,要不然这鞭子一抽,她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绯衣男子长叹一声,“这年头,自作多情的又何止我一个……”他双足一点,后退数尺,半点力也不费便避开这一鞭,还似笑非笑转头看着七宝。这眼神古怪的很,叫七宝心里反而起了疙瘩,那话分明带着点埋怨!
这世上胆大的人多的是,敢当面跟金刀动手,甚至毫不顾忌地说她自作多情的人,这还是头一个!简直跟当面甩她一耳光没有什么分别,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自作多情这四个字!被人当众点破,怎么能不恨得发狂!可是,这偏偏又是,再真没有的实话!
她说痛恨别人说假话,可是别人当真在她面前说了实话,她又受不了!但是她已看出,这男人分明认识七宝,而且,还很在意她!当下心念一转,攻击变了方向,鞭子直朝七宝而来!
宁歌身子一转,突然抱住了七宝,那一鞭子过来,正中他背心!七宝只听到他闷哼一声,便已猝然倒下!
便是金刀公主,也想不到宁歌居然会这么做!立时愣在当场,鞭梢垂落在地,一蹶不振。
总是被别人救,次数一多,便感觉自己是个废人!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做!遇到危险就只能靠别人,自己一无是处!七宝泪珠含在眼中,抓着宁歌的袖子不放,被他救,更让她自己觉得无地自容,孔家已连累他太多,使得他这一辈子都不开心,现在还要他替她挡了这一鞭子!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承认,自己便是孔家人!虽则没有记忆,冥冥中,她已明白,这一辈子,这个姓氏都会如影随形!手颤抖着想扶起他,却异常沉重,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七宝的手心湿漉漉一片,对着月光一照,竟然满手是血,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金刀公主,莫非那一鞭子已经是打算要她的命?
金刀僵立在那里,像是已经不会走路,脸色煞白,“你……你明明知道……”
月光下,七宝手心的血迹,隐隐泛出黑色。
颜若回抢上一步,夺过七宝的手,急切之色溢于言表:“你手上有没有伤口?”
七宝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会问出这样一句,隐约也意识到,这绝非是受伤这么简单。
宁歌眉宇间隐隐透出乌青,颜若回心中后怕,他没想到,金刀公主的鞭子上竟然是有毒的,如果这一鞭子抽在七宝身上,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金刀呆呆站在那里,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宁歌,这十多年以来,她都心心念念要为孔郁之报仇,用了各种法子去折磨宁歌,没想到最后真的看到他要死了,心里却不见得很痛快,很得意。
她的鞭子曾经无数次落在他背上,他每一次都能熬过来。
可是这一次,金刀知道,他要死了。到了孔家墓园,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在鞭子上施了毒,她口口声声说要为郁之报仇,实际上,她心里也恐惧,也害怕,这满地的坟墓,哪一个是该死的,哪一个跟她勃家没有关系?她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明明,她的父亲,才是斩了孔家满门的,罪魁祸首!她若不是强撑着,若不是拼了命也要看到孔郁之,怎么敢到这里来!怎么有脸到这里来!
宁歌脸上浮起笑容,七宝突然觉得,他的脸上是一派轻松的神态,好像多年来的重担终于放下了,“我……欠你们的……是不是都……还清了……”
她握紧他的手,盯着他嘴唇的翕动,渐渐他的声音弱下去,她很努力地听,却还是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她贴近他的嘴唇,“孔郁之……死了……真的死了……七宝!”他仿佛用上最后一丝力气,在七宝的手腕上留下深深指痕,“相信我……”
七宝看着他,张口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簌簌掉下来,落在他嘴唇上。
颜若回扣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说你不怪他了,说他都还清了。”
七宝此时已根本听不见颜若回在说什么,她想不通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在跟她说话,还在对她笑,转眼就已经不能动,不能说话,这个人,她明明不记得,却在此刻感到无比的忧伤……亲眼见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这种无可奈何,不能挽救的感觉,让她感到害怕和恐惧……
“没关系的,没人会怪你的,我们都不会怪你……宁歌……对不起,对不起……”杀人的是金刀公主,可是道歉的却是七宝,宁歌的手松了下去。
金刀公主像是突然受到了刺激,发疯一般地扑上来,嘴里狂吼着:“都是因为你,海明月,都是因为你!”
颜若回眼疾手快地护住七宝,脸上立刻被突然扑过来的金刀抓出了一道血痕。
她已经将七宝,看成了海明月,她的精神,似乎已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你们全都是这样,都是为了她!父皇是这样,郁之你也是这样,为了她!为了她!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金刀颓然地跪倒在他们身边。
宁歌已经死了,听不见她说的这些话,颜若回护着七宝,也没有听见这些话。
在场的,听清楚的,只有七宝一个人而已。
金刀公主,只是不被爱的女人,而海明月,却是爱她的人太多。到底谁才更不幸?七宝摇头,在她单纯的头脑里,一直以为金刀公主很恶毒,很强大,可是她一样会受伤,会受到刺激,会突然暴怒,这些是不是说明,她并不强大,至少,没有强大到对伤害无动于衷的地步。
明明是伤人者,结局为何是自伤?七宝看着金刀公主蹲下了身子,坐在宁歌的身边。
金刀抚摩着宁歌的脸,口中喃喃自语:“郁之……疼了吗?对不起……对不起!看你长得有多好看!我其实一直一直喜欢着你啊,你老说我是小姑娘,我现在长大了,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是不是,长宁想要你做我的驸马……不……你不喜欢我父皇,我怎么忘了,你讨厌我父皇的,我们远走高飞好不好,再也不去想这些事……”
“她真的疯了……”
颜若回叹息了一声,七宝看着金刀憔悴的脸,混乱迷惘的神情,便已知道,她将死去的宁歌,看成了孔郁之。
孔郁之已经死了,人都已不在,还谈什么爱情,那么金刀公主十多年来关于爱情的希望,已永远都不能实现。
“不,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不会疯的。”七宝蹲下了身子,与金刀平视,“他不是孔郁之,他是宁歌,这辈子他最大的痛苦,就是别人总是把他跟我爹联系在一起,他是宁歌,不是孔郁之。金刀公主,你放过他吧!”
“我是七宝,我不是海明月。”
金刀看着七宝的脸,此时她的眼睛如星子般闪亮,很认真地对她说:“我是七宝,我不是海明月。”
“你是七宝……”金刀茫然重复了一遍,眼中恢复了一点清明。“宁歌死了。”
七宝点头,像是在教小孩子说话:“他死了,金刀公主。”
七宝的语气十分温柔,甚至还努力地想要笑给金刀看,安慰她此刻的情绪,可是任由她怎样努力,嘴角都沉重得无法弯起……
七宝看着表情迷惘失意的金刀公主,忽然间,心里便酸痛起来。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也曾抱她入怀里,轻柔地告诉她:“如果伤心,就大声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等她长大了,那个人却再也不会这样安慰她,只会对她说,她是孔家的女儿,不能任性妄为,不能胆小畏缩,碰到任何事情,都不许哭,都不能哭!
可是,大人有的时候,比孩子还要脆弱,为什么不能哭出来?明明哭出来就会好的,明明哭出来以后就会舒服很多,为什么不哭?
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遇到伤心的事情,放声大哭一场,就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七宝现在也还是经常会哭,可是哭过了就好,现在她觉得,金刀公主需要大哭一场,哭过了,也就不再那么压抑痛苦了。
金刀定定看着七宝,突然苍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你不是海明月,你是七宝。”
“而我是勃长宁,我是金刀公主。”她挺直了腰,便不会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打倒。
七宝看着她站起来,俯视自己:“七宝,以后别对人这么好了,如果不是他——”金刀看了一眼宁歌,“今天死的人就是你。”
她转身走出墓园,没有再回过头来看一眼。
金刀对别人是那样的残酷,可是更多的时候,七宝觉得,这个女人对待她自己,也是一样。
她记得自己的身份,控制着她自己的情感,即便是她想哭,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落下一滴的眼泪。
颜若回想要说话,看着七宝却把就在嘴边的话语,全部咽了下去。七宝在这个时候,若是得知自己的乳娘也在危险当中,他怕她根本承受不住,一旦她跨了,惠姨才是真正的,没了希望。
所以他只是将宁歌抱到棺木里去,苦笑着埋好了坟。他躺进去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棺木真的会派上用场。宁歌呢?他来的时候,是否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他能为七宝挡下致命的危险,就证明他已经作好了偿还的准备。
“你认识我的话,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以前生过病,什么都不记得了。”七宝望着空荡荡的石碑,颜若回转头微微笑笑,轻轻说:“等你好一点,我再告诉你。”
“我很好!”七宝的眼睛在夜里亮得出奇,眨也不眨地盯着颜若回看。明明还在颤抖着,那只沾了血的手还迟迟不敢摊开,明明心里就在害怕,却还是那么执着的,向他,要一个答案!
颜若回一时语塞,原本准备好要告诉她的那些话,全部梗塞在喉咙深处,一句也吐不出来。
“他不愿意说,不如我来说!”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两人同时回过头来看着他,来的这个男子面容虽不英俊,脸上却挂着一丝极明亮开朗的笑容,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打断他这种高昂的情绪,他神采奕奕地在这里出现,全然打断了墓地里的阴森气氛,带来飞扬的热情。若是平日里,七宝看到他,说不定还会高兴,可是现在,无论如何,她高兴不起来!
“杜良雨!你怎么会在这里!”
七宝看着杜良雨,突然明白,他不是怎么会在这里,他一直就在这里!只是刚才他没有出来而已!
“我哥哥呢?”
杜良雨两手一摊,满面无奈:“贺兰公子被人误导,以为是海家少爷带走了你,我想现在那边一定热闹极了,可惜我却看不到啊,真是可惜!”
“那么这位误导我哥哥的人,就是你吧!”七宝刹时间,眼睛便红了,“你混入我家里来,还骗了玉娘!你这个人,太坏了!”
杜良雨一时竟然也不敢看七宝的眼睛,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责问,但是听她提起玉娘,他却诚恳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对玉娘是真心的!绝无欺骗她的道理!”
“可是你们根本是一伙的!还装好人来救我!”
“药君,别再说了。是我们的不对。”颜若回看着杜良雨要解释,出声打断了他。
“七宝,你想不想见你乳娘,我带你去!”
七宝后退一步,‘乳娘’两个字像是一个惊雷,让她顿时没了反应!
乳娘……
童年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过来,瞬间将她淹没……
七十
已是清晨,云彩却沉甸甸的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对面的崖顶上,生长着茂盛的花丛,鲜绿肥美的叶子远远看上去像镶着奇异的白边,它们的怀抱中还捧着朵朵艳丽的花,整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润的气息。
山崖的这一边,七宝呆呆站着,片刻后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看颜若回。
想要去到那一边的崖顶,只有一条路。
七宝的面前,这条路像是长在云里,生在雾中,只有铁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颜若回看着七宝,眼中有些不忍。
“我看你还是算了,回去贺兰府,继续做你的大小姐!过段日子你就是贺兰公子的爱妻,富贵快活的日子可是等着你呢!你可想清楚,后悔就掉头回去。现在还不晚!”杜良雨脸上的笑忽然又变得很愉快,七宝却听得出来,他在讽刺她。
或者,是在用激将法。
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漠视他。所以她盯着颜若回,看也没看杜良雨一眼,“我乳娘真的在对面?”
颜若回毫不迟疑地点头。
七宝狠下心,“我要过去!”
她很清醒的知道,一旦过去,除非有人肯带她回来,否则她绝对不可能独自逃出来。但她不想逃,不能逃!站在崖边,她一度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这么随便就相信他们的话,跟他们到这里来,现在她才明白,她没有选择,这是第一次得到乳娘的消息。
就算他们告诉她,乳娘在崖底,她也只能爬下去。
颜若回只笑了笑,“别害怕,不需要你走这条铁锁,你往下看。”
七宝探了探头,便发现有个很大很大的竹篮,用滑钩挂在铁锁上。
“这边山崖比那边地势要高,借着风力,在这边解开绳子,竹篮可以自己滑过去。”
颜若回帮着七宝坐进竹篮里,脚一点篮底,篮身立刻晃了晃,七宝一把抓住颜若回的手,“你陪我好不好!”
颜若回怜惜地看了眼她惊惶的神色,叹了口气,“我不能跟你一起。”
说话间,杜良雨已经跳了进来。
七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杜良雨无奈:“我不会武功,不坐篮子,难道要我跟他一样飞过去?”
七宝紧紧抓住篮身,眼睛悄悄瞄了一眼下面,深不见底,她回头幽幽看了一眼杜良雨。
杜良雨立刻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他怀疑,深刻地怀疑,等篮子到了中间,七宝极有可能把他推下去!
看来她还是在记恨,他混入贺兰府的事!
颜若回解开了绳子,竹篮立刻开始向另外一边滑动。七宝看着他,不知道他待会要怎么过来,谁知道眼睛一眨的功夫,他已经凌空上了铁锁,衣袖在云中张开,像是一只飞鸟,生出绯红的双翼,竹篮还没有到一半,他已经到了对面。
“喂,你既然不会武功,当初是怎么离开这里的。”竹篮只能向下滑而不能往上拉,杜良雨难不成是颜若回带他过去的?
杜良雨像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冷汗直流,心里也十分后怕,但是他总是喜欢跟人说话的,尤其七宝已经很长时间不愿意跟他说话,所以他实话实说道:“爬过来的。”
呃……
七宝仰望那铁锁,想象杜良雨撅着臀部很不雅观地从铁锁上爬过去的情形,不由自主面带微笑起来。
在这样不明敌我的情况下,她还能如此轻松,胆量也是不小的,杜良雨摇摇头。
“把手伸给我。”山崖边已有一道绯红色的人影等在那里,他向七宝伸出手来。
……
颜若回指着一处精致的竹屋,“惠姨就在里面。”
七宝推开门,看见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她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却怕话还没说出口,泪水已经要落下。
以为自己可以忍住泪水。
但是等她走近了,她已经是泪流满面,连一句话都已说不出来。
“七宝——”乳娘看起来还是跟五年前一样,不,显得更和蔼更温柔。七宝跪在她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虽然她心里清楚,现在的乳娘,跟她记忆里的那个女人并不完全一样。
“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乳娘摸摸她的头,笑着道,“你别怪我。”
七宝拼命摇头,她怎么会怪她?虽然很多事情都是假的,乳娘的腿不能动是假的,乳娘对她隐瞒了很多真相,可是乳娘就是乳娘,七宝十二年相依为命的人,她怎么能怪她,连父母都放弃她的时候,乳娘也没有离开她,一直照顾了她十二年。
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就算乳娘是有目的来接近她,能够陪伴她十二年,她已经觉得很好很好。
乳娘的脸上泛起笑容,“虽然你越变越漂亮,不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可是乳娘还是觉得,你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别哭了。”
她手上的薄茧擦得七宝娇嫩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疼,但是她不躲也不避开,“七宝的病都好了吗?”
七宝用力点头,“好了好了,全好了!这还要谢谢杜良雨!”
“药君?”乳娘看了一眼站在门边没有进来的杜良雨,笑容有一瞬间的凝住。
颜若回推了杜良雨出去,将门轻轻从外边带上。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乳娘握紧七宝的手,“七宝,时间不多,乳娘下面要跟你说的话,千万要记住!”
七宝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转开了话题。
“能见到你一面,我心里就已经很高兴,待会你就回去,再也不要到这里来!”
七宝惊诧地看着乳娘,她的眼睛里明明充满感情,说的话却如此的让她不能理解,难道她不希望她留下来陪她吗?
“你父亲的事情,是乳娘错了!”
“我父亲,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乳娘点头,非常肯定地点头,眼中隐隐泛起泪水,“我一直以为他还活着,可是到最近我才发现,墨渊教主根本不是你父亲!”
“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千万别相信他!”
“七宝,别再到这里来了!好好去过自己的生活!只要你过得幸福,乳娘就安心了,能见到这一面已经是老天额外的恩赐,乳娘说的话,你都记清楚了没有!”
她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一会儿是墨渊教主,一会儿是孔郁之,七宝都不能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正要问清楚,门突然被打开!
出乎意料的,门外站着的,不是颜若回,也不是杜良雨,而是一个红衣男子。
乳娘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攥着七宝的手,隐隐有些紧张,七宝的手背,因了她此刻的紧张,覆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七宝直愣愣地看着走进来的红衣人,这人一举一动十分的优雅,但是优雅中又带着一点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七宝见过很多俊美的男子,贺兰雪的容貌风度就已无人能及,海蓝有一派天塌下来也照样无畏无惧的潇洒气魄,颜若回更是生得玉面朱唇,比之女子更为俊秀。可是若是与这个人比起来,七宝却觉得都有所不及。
但真让她说,又实实在在说不出这个红衣人特别在何处。只觉得世间的光华,都凝聚到他身上,叫人自惭形秽,不能直视,偏偏让人生不出半点嫉妒之心,连羡慕也不曾有,只是欣赏。
这世上,竟然还能有叫人欣赏到忘记产生嫉妒之心的人,七宝还是头一回见。
“既然有客人来,怎么不告诉我?”
他开口说话,那声音却极其嘶哑可怖,让七宝大吃一惊,这样风姿的人,上天怎么会让他生出这样一副可怕的嗓子!他一开口,立刻破坏了这份如画一般的美好,让人立刻从云端跌落下来!
这声音,犹如砂石在瓷器上刮过,七宝差点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她没有,因为她的手,还被乳娘紧紧握在手里。
男子的年纪,七宝实在是看不出来,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本是神色淡淡的脸上却突然升起一阵温暖之意,像是久已不见太阳的人盼到了阳光一般欣喜。
七宝也注视着他,眼神清澈而明亮。
“你是明月吗?是明月对不对!”他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想要说什么,更不知道想要做什么,慌乱中踢倒了凳子,然后又立刻慌张道:“你等着我,千万不要走,我去换件衣服梳洗一下,马上就来见你,千万别走!”
七宝目瞪口呆地回过头来看着表情漠然的乳娘,“他是谁?他这是做什么?”
乳娘嘴角泛起一丝嘲笑的意味,“他是个疯子,一个以为自己就是孔郁之的疯子。”
像是为了让她明白,乳娘强自撑起身子,半坐直才轻声道:“他骗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就是郁之少爷,谁知道,他不但骗了我,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
七宝不做声,她分明听宁歌说过,孔郁之已经死了,既然他死了,那这个人,又是谁?
乳娘似思考了一会儿,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才慢慢说下去,“当年郁之少爷有一个弟弟,不,应该说,他是孔家的庶子。”
庶子?
七宝的眼中泛起疑惑,她不知道乳娘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这跟孔郁之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不被孔家承认,他母亲是个低贱的歌妓。孔家所有人都厌恶他们,他母亲在被孔家纳进门来没多久受不了世家大族里的那些规矩,跟一个男人跑了,却把他丢了下来。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时候很可怜,没人理睬他,连吃饭都没人叫他,他总是窝在角落里哭,屎尿满身也没一个丫鬟理他。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多,他本会就这样过下去,可是,郁之公子回来了,他从外游学回来,家中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众人却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后来才发现,他在后院照顾这个傻弟弟。那时候,我们大家都一度以为,那个总是浑身臭哄哄的孩子,已经傻了。”
乳娘突然松开了七宝的手,伏在被子上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了薄薄的被子,也打湿了七宝的心,她哽咽地接着说下去,“要是死的是他多好,不是公子多好,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我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这么傻,相信了他十七年,一直一直以为他就是公子……为什么……”
“那张面具,他戴了十七年,七宝,你能相信吗,他戴了整整十七年,连我都被他蒙骗了过去……竟然一直以为,他就是公子……”
七宝惊得不能动弹,听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颜若回走了进来,扶住乳娘的肩膀,“惠姨,你现在不能这样激动,你先休息一会儿,有什么话,让我来对七宝说吧。”
他手上轻轻点了陷入激动情绪的女子的睡穴,将她安顿好,拉了愣愣的七宝出来。
“你听明白,刚才惠姨所说的话了吗?”
七宝摇摇头,似懂非懂。
颜若回叹了口气:“你父亲已经死了,但就是我,也不过刚刚得知。”他轻声咳嗽了一下,脸微微有些泛青,“惠姨是孔家的丫鬟,却不是一般的丫鬟,当年本该是孔家人选出来为郁之公子侍寝的房内人,可是你父亲对你母亲太痴情,便只当她是一般的侍女,从来不曾越礼。孔家出事以后,她一直追随着郁之公子,听从他的吩咐去照顾你。”
七宝点头,这些她都大概能猜出来。
“可是连我们这些与教主相处多年的人,也不知道,郁之公子早已去世,留下来的,不过是当年孔家的庶子而已!”
“既然乳娘与他如此亲近,怎么会认不出来?”
“不光你乳娘认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以为他是孔郁之。”颜若回淡淡道。
七宝只觉得自己呼吸已忽然停顿,因为红衣男子此时正站在不远处。
“明月!”
“我不是海明月,我是孔七宝。”七宝大声道。
语气坚定得毋庸置疑。
红衣人一愣,眼中涌上悲哀的神色,接着喃喃自语道:“不是明月,是七宝吗?”
“对,是孔七宝!”
红衣人眼睛亮了起来,“是我女儿!”
鬼才是你女儿,七宝心里反驳,却不露声色。
他奔过来,颜若回想要阻挡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扑过来抓住七宝的肩膀,“你是我女儿!”
七宝看了一眼颜若回,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好。
他突然换了一副欣喜若狂的神色,“你既然是我女儿,就可以帮我去杀人!”
杀人?七宝想要后退,可是却被他紧紧抓住不放,“你要杀谁?”
红衣人大笑,声音越发让人觉得刺耳,“杀了勃家人!为我报仇!”
颜若回冷冷看着红衣人,“教主,她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杀不了人。”
红衣人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像是观赏一件精美的玉器,仔细端详着七宝的脸:“美丽的容貌就是她最大的武器,可以用来杀死她的敌人,只怕他一边流血,一边还要谢谢她!”
这人简直是个疯子,七宝觉得他说的都是疯话,开始后悔刚才就该离开这里。如果颜若回真的为她好,就不该告诉她这些事情,她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到这个地方!
“我不会帮你去杀人的。”七宝咬着嘴唇,语调颤抖。
“你会的,你一定会的!因为——”红衣人笑起来,十分温柔,十分优雅,七宝却感觉被毒蛇咬了一口,“你会的,惠儿在我手上,你不得不听我的!”
“乳娘不会让我帮你杀人!”
红衣人拍拍她的肩膀,激动的神色一下子舒缓下来,甚至松开了她:“药君,恐怕你要跟她解释一下,为什么她必须帮我。”
杜良雨早已站在一边,七宝却直到这个时候才看见他。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吞吞吐吐,“教主……教主让惠姨受了百日之刑……”
“如果,如果百日内,没有六匹叶参宝,她全身…全身会渐渐萎缩,到了最后,可能只剩下一张皮……还会……还会因为百日之刑其中一味紫瑾草的毒素发作……皮肤溃烂……只有六匹叶参宝……可以救她……只有六匹叶参宝……”
六匹叶参宝……
全天下最后的一株,已经没了。
可是药人,倒是有一个。
勃长乐……
七一
“乳娘,你醒了。”七宝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乳娘撑起身子,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分不清到底床边坐着的是谁。
等她看清了七宝的脸,脸上的表情瞬间凝住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七宝垂下眼睛,轻轻地道:“乳娘,你总是在赶我走,以前是,现在还是。”
乳娘的情绪陡然激动了起来,“我是赶你走!你走得越远越好,我不要再见到你!”
七宝长长的眼睫一颤,眸中突然掠过一道含义不明的亮光,却在此时,握住了乳娘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直到感觉她冰凉的手指微微有些暖意了,唇边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乳娘,七宝会走的,不用你赶,也会走的。”
“但是七宝一定会救你!你等我!”
乳娘的眼中静静腾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她口气已软了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七宝点头。
“那乳娘跟你所说的一切,你也不该忘记。”
七宝的双眸晶莹闪亮,带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勇气和坚定,“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七宝现在都想起来了,一刻都不敢忘怀。”
“既然是这样,就照我说的去做,不要管我的事,去走你该走的路,你若是喜欢那贺兰公子,就嫁给他,乳娘相信,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会幸福的。”
七宝闻言微闭双眸,再睁开时,黑色的眼珠已是莹莹润润,仿佛满天的星光此刻都藏在了她的眼中,“乳娘,这么多年过去,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你还认为,只要找到一个男人托付终身,我就能幸福吗?”
“你还是想要我,把幸福交给别人?”
“乳娘,这些年,我活得一直很忐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偶然的决定,就能改变自己的一生。不管我把自己的存在封锁得多么严密,不管别人怎样费尽心机来保护我,我永远生活在一些人充满欲念的视野里。我生下来就姓孔,我是孔家的遗孤,我是海明月的女儿,这一切本就注定,我不能像平常人家的女儿,将一生托付给自己的丈夫。”
“你现在,还在试图劝告我,要继续对这一切,装作浑然不觉吗?”
“就算我嫁到贺兰家,外面那个疯子就能放过我吗?那些觊觎孔家财富的人,他们就能放过我吗?我跟我的母亲长得那样相像,难道可以永远不被人发现?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躲藏着,一辈子要这样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威胁,然后眼巴巴地等别人来救我。”
乳娘的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缩,胸口好像有一层硬壳在不知不觉中碎裂,酸酸软软的感觉瞬间流了出来,漫过全身,她看了七宝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勉强地咽下哽在喉间那心酸的感觉,“七宝,你长大了。”
七宝偏过头,静静地躺在乳娘的腿上,乳娘的手环过她的肩膀后,停留在她的发梢,然后轻轻把七宝垂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慢慢挑回到耳后,七宝敏锐地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脸颊,但是她没有出声,仍然安静的,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
“你决定好了?”乳娘的语声微微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柔和。
七宝点点头。
“也许你是对的,依靠男人,本来就是一件悲哀的事。”
“你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虽然变得成熟,需要付出代价,但是你也将得到许多。在这之前,七宝,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
“乳娘,七宝想要,自己的家,自己的城,自己的国。不用担心别人会伤害我,不用担心会被谁丢下,不用苦苦等待别人的垂青。可以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乳娘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更轻柔地道:“那你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不,这并不冲突,七宝一定能救你的!答应我,等着我!”
“七宝一定会做到的!”七宝抬起头,笔直地看进乳娘的眼睛,神情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坚持,这简直不像是柔弱的七宝,会有的表情。
也许她从来,就不是柔弱的人。
也许,她早已长大。
“七宝要做的事,不光是为了乳娘,更是为了我自己!跟外面那个疯子全然没有关系!他威胁不了我,总有一天……”
七宝的嘴巴突然被乳娘轻轻捂住,“你不用说了,乳娘都明白!”
不知道她这样说,到底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还是真的要去做一些前途不可预测的事,其实乳娘心里都明白,她现在会这样说,很大程度上,还是与自己有关。但是她也无力阻止,因为七宝并不是一个傻丫头,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虽然她很少说出她的心里话,却很有自己的主见。她已经长大,不再是什么都听从她的小姑娘了,未来怎么走,全看她自己。
自己一直爱护着的小白花,突然想要面对风雨,她心里不是不心疼的,但是如果永远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对她也没有任何的好处。
一个女人的天生丽质从一生下来就已不属于她自己,而被老天判给了男人。七宝想要做的,是将这样一个灾祸的源泉,变化为使自己幸福的财富。
永远不再将自己的人生,交托给别人!
她相信自己,能够做到,一定要做到!
……
直到夜深,她才站在贺兰府前。
府里的侍从开了门,看见她的一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她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在背后疑惑的目光中,七宝悄悄地走过鹅卵石小路,穿过长长的走廊。
哥哥的书房就在眼前,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到。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心里竟好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贺兰雪,可是,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他问她:“到底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是怕他会问:“你有没有受伤?”
不管是哪一种,都仿佛已是家常便饭。她一次一次被他从别人手里救下来,有时候他赶得及,有时候,他赶不及。她的好运气,似乎一直都没有用完,每次到了关键的时刻,总有人能够救她。只是,这种好运气,又能持续多久。
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她已经不是那个糊涂的七宝,她的脑袋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醒,她的记忆从未像此刻一般明晰。她分明记得,当初与海蓝的感情,她对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不是她忘记了,而是他根本没有做到。他曾经说过,要保护她,可是他远赴战场。一年多来,她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她想要等着他回来,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回来。最终,不是她想忘,她要忘,而是老天让她忘记了。那样一场来势汹汹的伤寒,如果她没有熬过来,什么誓言,什么爱情,还不都是一场空……
既然都已经死过一次……他又有什么可以跟他说的,他又有什么权利来怪责她,忘了……只是,忘记了而已。
可是……贺兰雪呢,他瞒着她,哄着她,让她安安心心做他的妹妹,一天一天越来越依恋着他,相信着他。没错,他是一直隐瞒了那些真实的从前,可是,他对她的心,是真的;他为了她,为了让她能够从绝望的病症中活下来,所付出的一切,也是真的;他们两人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所有的高兴,依赖,幸福,温暖,都是真的;她说的那些,最爱哥哥的话,希望永远不离开他的话,同样是全然出自于真心,全部的全部,都是真的。
哥哥,哥哥,七宝是真的很喜欢你……
七宝的手指落在门板上,想要动一动,却像是失去了满身的力气。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因为是真的,所以就算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是会不舍得割舍。因为是真的,所以就算是不得不分离,也还是会伤心。因为是真的,所以害怕自己看到他有一点一滴的痛苦,都会动摇。所以,所以,她才如此犹豫,如此茫然,明明知道再怎么拖延,再怎么煎熬,都要迈出这一步,都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只因她不愿意,再将未来,交给任何人……可是,可是贺兰雪呢,他会怎么样,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再也不肯原谅她……因为在意,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说出离别的话。
她欠他的,不算少,如果不是他,她可能早就已经死去,爱情可以斩断,可是感情能够斩断吗?恩情可以忘怀吗?如果贺兰雪想要她用命来还,她也不会说一句不可以。但是,如今,她已活下来,她已作出选择,她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任。既然她活着,她的人生,就不能再由别人决定。
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她自己。为了有一天,她能够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尽管,她对寻求这样一种力量的方式还不太懂,尽管,她已预感到贺兰雪会有的痛苦。
所以,是她自私。
为了不再受人威胁,为了不再担惊受怕,为了不再这样依赖别人而活着。她已经厌倦这种生活,厌倦了一次又一次被人救,这会让她感到自己可怜又可悲……为了救乳娘什么的,说不定只是她在心里为自己找的借口吧,她全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永不再受到这忧心的苦。海蓝承诺过,贺兰雪也承诺过,他们都说要保护她,照顾她,不是他们没有做到,只是她已经害怕,已经迟疑,下一次,她是否还能忍受为人所救……
贺兰雪为她营造出的这样一个安心温暖的家,她要亲手打破吗?她简直不能去想象,当她对他说出,她要离开他,要去做一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结果的事情,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本可以不必回来,本可以不对他说。可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贺兰府前。至少,要告别,至少,至少要听听他的声音,再看他一眼。
在这一刹那间,贺兰雪的温柔爱意全部涌进她的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爱着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投入他怀里。
再也不和他分开,再也不说要离开的话,忘掉那些事,忘掉那些人,专注于眼前的幸福,将一切抛诸脑后。
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推开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一如往常,“哥哥,我回来了。”
……
玉娘从下人那里得到消息,已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等她匆匆赶到公子的书房,却犹豫着不敢敲门,她想见到七宝,得知她回来当然高兴,但是,她知道有一个人会比她更开心更高兴,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在这时候打扰他们!
一回头,看见管家笑呵呵地站在庭院里。父女俩相视而笑,以为一切雨过天晴。
门突然被打开。
紧接着被毫不犹豫的上了锁。
“哥哥!”玉娘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里面轻声唤着,哀求着。
贺兰雪靠在门上,像是已经不会动。
“公子?”玉娘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局面,贺兰公子要把七宝她……锁起来……
“哥哥,你不可能锁住我一辈子,你……”
贺兰雪略略在门边站了站,才转身走下台阶。玉娘完全不懂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变故,更不知道七宝说了些什么惹得贺兰雪要将她关起来。
贺兰雪走到最后一步台阶时,不知为何双膝突然一软,眼看就要向前跌倒。
老管家及时扶了他一把。
夜凉如水。
贺兰雪站在庭院中,只觉一阵阵凉意袭上来,侵袭了他的心肺,全身冷得僵住,喉咙里像是已发不出声音来。
“哥哥……”七宝的声音还在唤着,自始至终,她没有拍过门,没有试图与他相抗。
她只是求他,放她走。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回来?
为求心安?
只是为了这样,就能亲眼看着他难过,亲手迫他发狂。
贺兰雪回头,怔怔地望着门,呆呆地发愣。
七二
七宝被关在房里一整晚,第二天的时候,贺兰雪也没有改变主意放她出去,她也一样,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
也许骨子里,两人都是一样的倔强。
玉娘送饭来的时候,门被打开,紧接着又被锁上。
玉娘抚着七宝的脸颊问道:“疼吗?”
七宝垂下眼睛。
“不疼。”
“别逞强了,为什么一定要跟公子拧着呢?他根本舍不得碰你一下,偏偏你这么逼他——”
贺兰雪打了七宝一耳光,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金刀公主那一耳光,不过是打在她脸上。可是贺兰雪这一下,却像是打在她心上,过了一夜,还是隐约作痛。
如果不是她不管怎样都要离开,他绝不会这么做。可是即便知道,她还是伤心。
“喝点水好不好?你哭的嗓子都哑了。”
七宝点了点头,玉娘打开食盒,取壶倒水递给她。看着七宝捧着茶碗像孩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喝起水来,玉娘叹了口气,七宝在她眼中,根本还是个有些任性的孩子,遇事不知道转弯,受到责备会委屈伤心,她真怕她跟公子闹得太僵,最后伤害了彼此。
玉娘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发,伸到半途却又缩了回来,期期艾艾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上次你生病,我就很后悔,这件事压在我心里五年,压得我每次看到你都十分愧疚,却每每想说都无从开口。”
七宝抬起头。
“你初来时,父亲怀疑过你的身份。背着公子找人偷偷去丽水查探过。”
“所以后来,还一度怀疑你是有目的来接近贺兰家的。”
“才……才趁着公子出门以后,让我来试探你。”
“不是这个原因。”
“啊?”
“我要走,不是这个原因,玉娘。”
七宝看着她,“跟你们没关系,别在意。”
玉娘红了眼睛,“那你这是为了什么?公子问你也不肯说,我问也不肯说,你难道真的要走?”
七宝埋下头,不吭声。
“公子那么疼爱你,难道你都不能为了他,留下来?”
“五年的相处,你真的可以说走就走,半点也不留恋?”
“七宝……”
“玉娘,我不是哥哥养的小猫小狗,只需躲在他的身后,就装作什么都不明白。以前我只要有的吃,有的喝,有人疼,有人爱就心满意足。可是现在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哥哥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爱我,为什么不肯放我走?”
“七宝,你这么说,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吗?你明明知道公子很爱你,很宝贝你,还要说让他伤心的话,还要让他放开你?”
“玉娘,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突然怀疑,哥哥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爱我,那么喜欢我?”
玉娘脸色一下子变了,温柔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严厉的表情,“七宝,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别人可以怀疑他,难道你也要这样伤他的心吗?他若是把你当作小猫小狗,若是把你当作宠物,何苦那样救你!”
“你快要死的时候,是谁衣不解带在你床边侍候?你发高烧说胡话的时候,是谁抱着你安慰你一刻不曾放手?你汤药灌不进去的时候,是谁一次又一次想尽法子喂药?那是伤寒,会传染会死人,可是他可有一点嫌弃?七宝,我当年生病的时候,只有母亲还守在我身边,你想想看,公子跟你非亲非故,他若是不爱你,何必做到这样!是,你是长得很漂亮,可是你生病的时候病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谁还会记得你到底长什么模样?公子若是想要找个漂亮的女孩子溺宠,何苦一定要找你?私藏疫病,这不是小罪名,他何苦为一个宠物担当这样的风险?”
七宝的眼睛落在纸窗外,就在刚才玉娘进来,她已知道,他在门外。
这些话,不是对玉娘说的,是对他说的。
她知道贺兰雪对她的感情都是真诚的,所以才要对玉娘说这些话。
如果他听了……心寒……冷了心……
就会放她走。
“就算不是!”七宝故意大声地说,“他也没有像他说的那么喜欢我。若是他真的爱我,我高兴的事情,我喜欢的事情,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去做。既然我想要离开,又为什么拼了命来拦我?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根本不是我!因为我走了他会寂寞,会伤心,会难过,这些都是借口!其实他是以自己的心情为考虑!他在乎的是他自己的感受,不是我的!”
“七宝,你!”
门“砰”地打开了,贺兰雪站在门口。
玉娘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又回头看看若无其事的七宝。这才突然醒悟过来,她的这些话,分明是故意说给贺兰雪听的!
分明是故意要气他!
“公子……”
“出去!”
玉娘担忧地看了一眼七宝,走了出去。
“你觉得,我是把你当作宠物?当作玩物?当作小猫小狗?”
“难道不是吗?当初我是你买回来的,在奴隶市场买回来的丫头不是吗?你高兴的时候摸摸我,不高兴的时候冷淡我,我在你眼里,难道不是小猫小狗?”
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独立,就毫不在乎地伤害别人的心。明明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不该说,说了就会后悔,说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还是为了逞强非说不可。只有爱她的人,才会被她的话所伤害。如果不在意她,谁会在乎她说了什么。偏偏,七宝就是知道贺兰雪爱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是她不是任性,而是知道非如此不可!让贺兰雪对她死心,让他永远别再理她!明明害怕这样的结果,一想到就浑身发抖,她居然还是说出口!居然这么不怕死!
说着连她自己都心虚的话。
贺兰雪只觉得脑袋犹如被笨重的石碾一圈圈来回碾过,疼得他无法开口,只能咬紧牙关沉默,却忍不住手指都在哆嗦:“原来……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
七宝一怔,声音慢慢低下去,几不可闻,“是,我一直都这么想。”
“我在哥哥来说,不过是小猫小狗,不过是…这样而已,你抓着我不放,全是因为你独占的心思,那根本不是喜欢,不是爱……”
“那你究竟要我怎么样?”贺兰雪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居然也不动气,“你想要我怎么样做你才会高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可以……”
七宝摇头,“不,哥哥你做什么都没有用,我不会留下。”
贺兰雪闭上眼睛,就像被什么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扶着桌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再怎么爱惜你,再怎么努力让你高兴,让你开心,都是徒劳的,是不是?”
七宝狠狠心,“是!”
“到底要怎么样才算爱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到底要怎样做,你才不会想着走,想着离开我,我对你,难道…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喃喃自语着。
七宝刚要开口说话。
贺兰雪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竟然咳的直不起腰来。七宝看着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似乎站立不定,她几乎立刻就要冲上去抱住他,可是最终还是站在原地,像是已经变成了化石,变成了冰块,没有感觉没有不忍,没有片刻的思考余地,口中却再也说不出伤人的话来。
良久他才缓过气来,脸上已没有让七宝心惊的痛楚之色,依然是一派温暖,那样水一般温柔,火一般炽热的眼神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七宝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他向她走过来,“对你再好,为你做尽一切,你也不会满足是不是?”
不是,不是,哥哥,不是这样的。七宝想要说话,想要回答,可是话到嘴边,全部咽了下去。
“把爱给你,你会觉得束缚,把心给你,你会嫌弃血腥,求你在一起,会让你觉得不自由,盼你爱我,会让你如此为难。”
不是的,七宝只要跟哥哥在一起,七宝明明没有那样想过。
只是她看到他的眼神,像是醉生梦死后的清醒,又像是燃尽了热情后的冷淡。薄烟消逝后只留下冷冷的寒凉,春雾散尽后只余下空茫茫一片,她只能默然无语。
“你说的对,我本不该爱你,是我错了。你不过是我贺兰雪养的……小猫小狗,而已。”
“不必在意你的心情,任何时候,只要我高兴,我愿意就可以。根本不用如珠如宝,捧在手心,根本不用,把自己送到脚边任你践踏对不对,只要我愿意,对你做什么,都可以,横竖不过、不过是……”
他已走到她身边,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像是将全身的痛都生生传给她似的,贯注了全部的心力。
“为什么,我还要管你,要这样心疼你,小猫小狗,要是死了,再买一只也就好了,我,我为什么还要死死拉着你不肯放手……”
七宝看着贺兰雪苍白的脸,记忆回到两人相处最融洽之时,她的心里眼里,那时候都只有贺兰雪一个人。哥哥怎样,哥哥怎样,全都是哥哥。
从来缺乏人关爱,缺少人教养的七宝,被贺兰雪那样怜惜爱护着。
记忆里,是贺兰雪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提笔,如何用力,一笔一画,每一个画面都在她脑海里深深烙印着。
记忆里,是贺兰雪将她抱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弹琴,每一个音符跳动间,都是他温柔的面容和关怀的话语。
记忆里,是贺兰雪坐在床边,陪伴着无法入眠的她,给她说故事,陪她谈天,告诉她以后都不会让她吃苦受罪,无家可归。
如果不是这些都深深刻入她的心中,即便是没了记忆,为什么,贺兰雪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为什么海蓝说什么,她都不肯相信。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七宝的心里,贺兰雪就是亲人一样的存在,有着远比爱人更加重要的身份。
比爱情更重要的感情。她能够轻易舍弃跟海蓝的感情,却未必能割舍对贺兰雪的依恋。
可是如今,她不得不将自己推入到这样的局面,不得不用最冷酷的话去伤害他,明明不忍心,明明不愿意,却不得不如此。
乳娘还需要她,她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完成的事情。
十二年的恩情,她一死不能报万一。
新年甜蜜小番外
七宝平日里十分天真可爱,只有极其特殊的时候,会变得任性刁蛮,让人觉得这孩子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的
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
贺兰雪长久以来,不过见识过一次而已。
问题发生在餐桌上。
大年夜的餐桌。
“七宝,这是玉娘特地为你做的八宝鸭,可以尝一块。”
只能尝一块吗,七宝眨巴眨巴眼睛,委屈地盯着盘子里很小很小的那一块鸭肉。
贺兰雪失笑,“等你身体全好了,就能吃荤腥了。”
“今天是过年啊,哥哥,是大年夜,七宝也只能吃一块吗?”七宝对对手指,眼睛里开始泪花飘飘。
“只能吃一块。”贺兰雪狠下心肠,忽略她所向披靡的星星眼,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哼,活该!
杜良雨故意将鸭子咬得咯吱咯吱响,满嘴油光,玉娘斜眼看着他,看得他心里一颤,牙齿一抖,鸭肉也不敢嚼了,直接吞下肚子。
七宝撇撇嘴,表示很不屑。
杜良雨越发觉得她很不顺眼,越发觉得玉娘特别偏心,咬牙道:“贺兰公子,今天不回族里过年可以吗?”
贺兰雪淡淡笑笑,“没关系。”
七宝嘴里嚼完那一小块鸭肉,依依不舍地将小盘子舔过来舔过去,贺兰雪摸摸她的脑袋,“我陪着七宝过年就好。”
“唉,怜小姐今天下午还特地来了一趟,千金小姐啊,可惜也没见上公子一面就走了。估计就是想说请公子回老宅过年的事儿。”杜良雨嚣张地看了一眼七宝,发现她的耳朵已经支愣起来,脸还埋在盘子里。
他心里偷笑。
贺兰雪敬了管家一杯酒,“是么?那我吃完饭回老宅看看伯父。”
七宝瞥了一眼贺兰雪,在他没发现前就又低下头。
“哥哥,酒可以喝吧。”
半天后,贺兰雪惊讶地看着她,七宝向来滴酒不沾,怎么会想要喝酒。
“荤腥不能吃,酒也不能喝,这年怎么过!”七宝的头越埋越低,隐隐有抽泣的迹象。贺兰雪立刻心疼,做出让步,“那,少喝一点点。”
结果是,不是少喝一点点,七宝明目张胆地,喝光了整整一壶酒。
贺兰雪目瞪口呆,七宝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居然怎么劝都不听。桌子上挨个敬了一圈,他还不敢让她喝烈酒,不过是女子也能喝的梨花酿,可是整整一壶,也实在是……太多。
七宝的身子软绵绵地往旁边歪,红着脸看着贺兰雪,抱住他不肯撒手。
呃?
这回真的喝醉了。贺兰雪无奈,拉着七宝先行离席。
玉娘和管家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七宝什么时候喝起酒来,还这么大酒量。
杜良雨笑嘻嘻道:“这回臭丫头可气坏了!”
玉娘不解地看着他,杜良雨装作无辜地回望,直到她眼神越来越怀疑。
七宝抱着贺兰雪的腰不肯放手,贺兰雪看着下人们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的脸,顿时无奈得很,又舍不得责备她,想想便只能打横抱起来,抱回自己房间。
“姑娘家,喝成这个样子,像什么样!”贺兰雪将她放在榻上,想要起身给她倒点茶水解酒。
谁知七宝却嫌这软榻躺得不怎么舒服,闹腾来闹腾去,抓住他袖子不放,片刻也不肯休息。
贺兰雪也恐她万一跌下去受伤,只得重新坐下来,把她抱到自己怀里,双臂合拢紧紧搂住她,想要先哄她睡着了,自己再出门。
七宝仰头,眼巴巴看着贺兰雪,眼睛水汪汪,脸上更是红艳艳,像是一株喝醉酒的海棠花。
贺兰雪被她看得忍不住心里暗暗一跳,立刻想要掰开她的手,唯恐自己一个控制不住扑上去,化身为狼,直接吃掉她。
他倒是还记得呆会还要回老宅去拜见伯父,不能失礼于人,如果在这个时候把持不住,今天晚上肯定出不去。
七宝一双眼睛此刻水润盈然,更是朦朦胧胧看不清眼前的人,却还不忘哼哼唧唧,“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她唤一声,贺兰雪答应一声。可是他等的下文始终不见她说出来,也不知道她到底叫他做什么。
“七宝,乖乖好不好,哥哥呆会还要出门,你自己睡好吗?”
七宝眼睛半睁着,迷迷糊糊地问:“哥哥要去哪里?”
“回老宅见伯父,很快就回来。”
哼!
七宝哼唧了一声,“那我不要一个人……”
“我叫玉娘来陪你。”贺兰雪柔声安慰。
七宝歪着头,样子傻傻很是可爱,“那我要杜良雨来陪我玩——”
贺兰雪脸色冷下来,“他不行。”
开玩笑,她喝的醉醺醺,要是那家伙趁机揩油占便宜怎么办?他还不在家!
七宝扁扁嘴,有点委屈,“为嘛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你快点睡,我在这里看你睡着了再走!”
七宝醉得歪七扭八,居然还能强忍睡意,气呼呼地瞪着他。
贺兰雪又好气又好笑,哄孩子般放柔了语气,“七宝,等你睡醒,哥哥就回来了。听话好不好?”
等我睡醒,你就回来了?
七宝醉是醉,但是被酸意一熏,酒劲儿倒被压了下去,只心里不高兴,很不高兴,那个怜姐姐哪个月不来个三五回,总是想尽各种法子来接近哥哥,真是讨厌,讨厌,讨厌!都二十了还死赖着不嫁人,她是哥哥的堂妹,怎么能毫不避嫌,真是没羞!没羞!
哥哥表面上无动于衷,冷冷淡淡,会不会根本今晚就是去见她的?七宝开始胡思乱想,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纠结,越想越不忿!
哥哥是属于七宝的,怎么能去看别的女人?哼,还没七宝长得好看!既然这样也不行,那只能用别的招数!
七宝横起来,“你不在我就找别人陪我!”一边大声把话说了出来,同时很用力地往贺兰雪身上重重一扑,以示态度十分坚决。
只是她喝得满脸通红,身软体乏,扑上去也不过是让贺兰雪晃了晃而已,倒是惹得他心里泛酸,以为她真的要杜良雨来陪,“你为什么想要他陪你!”
“莫非你喜欢他?”明知道她喝多了乱说,他还是控制不住想问,问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居然又纠结于这种问题,真是无聊又莫名其妙。
这两人酸来酸去,居然都误会彼此钟情于别人,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偏偏情人间最容易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误会。
“我就是……喜欢!”七宝任性地摇头,不是她言不由衷,而是她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晕,越来越笨重,几乎已不能持续很久,刚才说的那几句半清醒半糊涂的话,已经让她十分困难,此刻酒劲儿上来,她开始分不清南北,连自己下一句想要说什么都忘记,身子一软就倒在贺兰雪怀里。
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将贺兰雪的怒气彻底挑起,还兀自想要进入梦乡!贺兰雪听到她说喜欢,脸分明已经黑了,半点也不记得自己原先的打算,还出去个鬼!再出去,老婆都被人家拐跑了!感情杜良雨打着追求玉娘的招牌,三天两头挑衅七宝,实际上是夺走七宝的注意力!走着瞧!明天就让他收拾包袱滚蛋!
贺兰雪脑袋里产生了许多臆想,想要把七宝拉起来问清楚,看她一脸昏昏欲睡就更生气。索性上去解了她的衣服,不管不顾压上去,七宝醉得迷迷糊糊,被他除掉衣服还浑然不觉。贺兰雪见她身上都被酒意熏成了淡淡的粉红色,怒火倒是消去了大半,剩下的小半都变成了热烈的亲吻和缠绵。
“还敢不敢说喜欢别人!”贺兰雪咬着她的脖子,啃过来啃过去,大有她敢应声就直接咬断的架势!
“谁……谁让哥哥要去见别人!”
“别人?”
“都是哥哥不好才对!七宝,七宝明明比怜姐姐要漂漂!哥哥坏……过年也不陪人家!”七宝气得哼哼唧唧,嘴巴被她自己咬得有些湿润,一如被春雨打湿的花瓣。
她说的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但是贺兰雪却听懂了,听明白了。
因为她吃醋,所以才喝那么多酒,所以才故意说要别人来陪!
虽然他心里一阵喜悦,可是很快又生气,“就算是七宝生气也不可以,生气可以跟哥哥说,哥哥肯定不会去,就是不许说要别人来陪!说也不许说!”提都不许提!
贺兰雪细细勾勒着她的轮廓,将她的嘴巴咬了又咬。“以后再敢要别人来陪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七宝醉得浑身软软,还努力地点头,那模样真的可爱极了!明明都已经很困很晕,她还傻傻的,一点一点地让他侵入。但是她此刻已经不能如往日一般配合地摆动身体,而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有点……难受……”
“谁让你喝那么多!”贺兰雪轻声喘息,腰身有节奏地律动着,深深浅浅地探索,只觉得一股独特的醉人的热度缓缓地蔓延全身。他拨开七宝汗湿的前发,吻她的嘴唇,充满睡意的七宝无意识的轻轻避开,比较起亲热来,她无疑更想美美睡一觉。
贺兰雪顿了顿,指尖移到七宝头上轻抚:“以后有什么不高兴,都要坦白告诉我。”
“嗯。”七宝朦胧地眨巴着眼睛,贺兰雪笑起来。
身体相互摩擦的声音越来越激烈,贺兰雪有力的撞击,让七宝恍恍惚惚,阵阵酥麻带着快感,一次又一次的撞击让她的力气慢慢的消失殆尽,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剩下他火热的呼吸。贺兰雪扣住她的腰,半点也不停歇地动作着。七宝被惹得没法休息,脑袋昏昏沉沉,直想要陷入黑甜梦乡,却偏偏被他激烈的摇晃着,不能自已,开始还知道求他停下,可是贺兰雪却越发情动不管不顾,七宝便又只能语无伦次的求他慢点,却换来一阵故意似的狠命折腾。她才终于恍然大悟,这人分明是在记恨她故意叫别人来陪的事情。不由得在心里怪他这个小心眼,却不敢说出来半点。最后更是不得不放弃抵抗,陪他一起沉沦。
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贺兰雪明知大半是她装出来的,还是心里舍不得,便低下头,在她脸颊之上吻了一次又一次,七宝因了醉酒动作有点缓慢迟钝,却也回应起他的吻。两人吻了半天,都舍不得分开。
好像有什么忘记了?
不对,她想起来这件顶顶重要的事儿了!
“哥哥,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哦!”七宝皱着眉提醒他。
“嗯,只喜欢七宝一个人!那七宝呢,七宝也要做出保证才行!”
“七宝!”
“七宝!不许睡!等说完了再睡!”
呜呜呜——
她好困,好困,真的好困啊!
七三
在回贺兰府以前,七宝还去找了一个人。
海蓝。
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小酒馆里,那时他们也经常偷偷溜出府来,结伴同游。
她找到海蓝的时候,他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他看着她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她的脸上。
他的眼睛发直。人也似乎醉得厉害。
她坐在他身边,一时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这样平静。
“为什么?”
他从重逢开始,对于这个问题,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心心念念的,是她为什么会不认识他,为什么毫不迟疑地,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对他的真心,视而不见。
七宝没有回答,却问他:“我娘,是不是在宫里。”
海蓝置若罔闻,“我问你,为什么!”
“我受伤被人挟持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得了伤寒,要被送去离城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失去记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海蓝哥哥,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我一直一直在等,可是你都没有回来。”
“现在你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海蓝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怨恨,看不见愤怒,只看见一片黑暗。但是因为她的几句话,重又燃起了希望。他突然激动起来,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颤声道:“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是不是?”他的声音已经喝酒喝得嘶哑,连身子都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他抓着她的手,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七宝看着他充满希望的眼睛,慢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过去的一切,已经没了。”
海蓝怔怔望着她:“没有了?”
七宝沉默着,很久很久也不说话,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鼓作气将自己的真心告诉他,她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经变了!”
海蓝像是突然被人重创,身子一震,愣愣地看着她,没了半点反应,没了半点声音。
七宝艰难地笑笑:“我知道,真话永远伤人,但是,我不想骗你。”
海蓝的手握得很紧,七宝感觉自己的手几乎要被他捏碎,他断续地道:“你……你……真的爱他?”
七宝点了点头。
海蓝看着她,眼前还是令他魂牵梦萦的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当初她温柔乖巧的软语轻笑,不过短短的两年,她所说所想,就已经离他远去,捉摸不定,触碰不着。
为何她转眼间就已变得如此陌生,让他连认都不敢认。海蓝那双爱笑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他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他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将好字说了许多遍,七宝始终不言不语,不作任何解释。他终于松了手,喝了一杯酒,才像是镇定下来,“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你们中间多余的那个人,不过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七宝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在想,若是当年他没有走,若是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是不是至今跟他在一起,不会爱上贺兰雪,不会面临如今这两难的局面。她作出决定的时候,竟然是半点没有想到海蓝的,这时候她才明白,海蓝只是过去,一段随着她的记忆而消失的过去。她对他,甚至连抱歉的情绪都少有,她本不欠他什么,走的人是他,丢下她的人也是他,现在再追悔,又有什么用。
她找他,不过为了一个交代,不过为了他口中曾经提到过的,嘱托他照顾她,保护她的那个人。
如果这个人当真存在,那是不是,就是海明月。
女人一旦变了心,当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海蓝动也不动,就像是已经伤透了心,却还记得问她,“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他的心里,可能犹自还抱着一丝希望,一点微薄的可能。
“我要进宫。”七宝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要见她。”
这句话,海蓝像是已听不见,不会听,他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只能接着喝酒,喃喃道:“贺兰雪,我本该杀了他的……”
七宝吃惊地看着他,“若是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再喜欢你,是我错了,就当是我对不起你,不要责怪我哥哥!”
海蓝突然笑起来,笑得很酸楚,嘴角弯起熟悉的弧度,可是七宝还来不及想起往日他开朗的笑容,却觉得他此时的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也不知是对世事无常的讥笑,还是对七宝这般紧张贺兰雪的讥笑,或是根本,就是对他自己的?
“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我本不该这么蠢,本不该徒自惹人厌烦!”
“战场上,我总想着,要早点回到你身边,因为你在等我,原来这些,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声音颤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许他想说,早知如此,就根本不该离开。也许他想说,早知如此,离开了就根本不该回来。也许他想说,早知如此,还不如战死沙场,总还怀着一份希望。也许,他根本是想说,早知如此,当初不必相识。
他没有说下去,七宝也永远不能知晓,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令他痛悔的,究竟又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的感情不是善举,不能随便施舍。感情是没有定数,没有原则,没有道理可讲的。她肯做的,能做的,不过是对他坦白。
“你想进宫?”
七宝回过头来,一位锦衣公子站在身后。
他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像是在探寻她的真心。七宝诚实地点头,“是,我想进宫。”
勃日暮坐下来,丝毫也没在意,这桌椅是否已擦拭干净,这地方,是否配得起他高贵的身份,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上头,他已听见七宝对海蓝说的那些话,此时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地举起一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他没有问她,进宫做什么,不管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是为了见她母亲一面,还是对孔家的仇恨不能忘怀,他都可以预见,她进得去,未必出得来。
不是未必,是可能再也出不来。
他忍不住试探地问道:“你也许不知道,宫里……”他正不知该怎么说,七宝已打断了他的话,淡淡说道:“不管那里如何,我都非去不可。”
勃日暮看了一眼低头不语,只顾着喝酒的海蓝。他正在拼命想将他自己灌醉,借以排遣那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他迅速移开眼睛,沉声道:“如果你真的要进宫,我可以安排。”
七宝的眼神显得很诧异:“你为什么要帮我?”
勃日暮笑了笑,笑得很苦涩:“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
帮助自己,恢复理智。
“我要成亲了,七宝。”
明亲王世子勃日暮,已请旨赐婚,娶贺兰家长女。
七宝愣了愣,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她只笑了笑,“恭喜世子。”
她竟然说,恭喜世子……勃日暮忽然大笑了起来,大声道:“圣旨还没下,我还没告诉别人,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句恭喜!值得纪念!”他很快地仰头喝完—杯。
海蓝已伏倒在桌上,酒壶已空,他手里还是紧捏着酒杯,喃喃道:“是啊,这是一件喜事。”
勃日暮目光转向店门外的一片黑暗,缓缓道:“你不用感谢我,我本就欠你一回,这回,我们两清。”
“你……什么时候想动身?”
“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七宝脸上的笑容瞬间转为勉强。
勃日暮收回视线,低头转着手中的酒杯,像是一下子对这酒杯着了魔,良久才道:“我等着。”
直到七宝走了出去,他也没有抬起头来。
海蓝的拳头紧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他明明恨不得立刻追出去,乞求她不要走,留下来,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挽回,让他弥补,让他们可以在一起。可是,他最终还是倒在桌子上,像是喝得烂醉的人,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心,因为她已经明确的,拒绝了他。
他再没有资格,这么做。
……
此时此刻,坐在马车上,七宝不敢再往回看一眼。
贺兰雪没有再挽留她,他已经对她死了心是不是,七宝轻轻靠在窗口,这一回,哥哥是不会再原谅七宝了,对不对?
明明那么想留下来,却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为什么,有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阻止她回头。
健忘的人,才健康。悲伤只是一时的,时间可以将一切抚平的不是吗?七宝拼命告诉自己这些,拼命警告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她的眼前还是瞬间模糊,泪流满面。
要忘记,一定会忘记,可是,怎么忘记,如何忘记……忘记真的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七宝一遍一遍擦掉自己的眼泪,可是泪水还是不断地涌出来,像是再也停不下来,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看到贺兰雪那时的眼神,七宝觉得自己是十恶不赦,坏到了极点,她是这么自私,这么恶毒,怎能忍心害他那样难过?她宁可这世界上没有自己这样的人,她宁可自己立刻死去,宁可自己的心不会有感觉,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无知无觉,没有感知。
看到他转身走出去,不再回头。她已无法再忍受这种锥心的难受,她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这么做才是对的,这样才可以救该救的人,走她该走的路。但是她本来还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承受,可以忘却,却未曾想到,让他难过,让他痛苦,她自己受到的报复又何尝好过。
不知道贺兰雪有一天是不是会忘记七宝这个人,这样他一定就不会痛,不会难过,不会再伤心,可是只要想到他有一天会不记得她,哪怕是表现出一点对她的冷淡,她心里又像是刀在割,她明明,明明希望他永远爱着她,永远记着她,怎能违背自己的心意,大度地说希望他可以找到更好更值得他爱的人,她明明不能这样想,明明……情愿自己被火烧,被雷劈,也不要被他遗忘,不要被他所抛弃……
可是,抛弃感情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她怎能如此自私,既然知道进宫以后不能全身而退,为什么不干脆断了他的希望,断了他的爱恋,彻彻底底了断他的想念。她没什么好报答他的,只是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能拖他下水,她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宁愿他以为,她在埋怨他,痛恨他,束缚了她,也好过,他为了她,陷入到更可怕的灾难中去……
她的身份,从来没有为她带来任何的幸运,从来都是,灾祸。
可是,如果她不是孔家人,不是七宝,她也许,不能与他相逢,也不能为他所爱。所以,她不曾后悔,不曾怨怼,这是她的命运,不能逃避,只能接受。
不管等着她的是什么,她必须,活得很好。
明明已经擦掉了泪水,为什么眼前还是这么模糊。
却原来,大雨倾盆,在半空织成一面无可逃避的网,笼罩着所有的一切,七宝扯动嘴角想笑,奈何半点笑不出来。
马车出发的瞬间,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紧接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她忽然发觉,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
他月白色的袍子都已湿透,身上只余下一片沉重的阴影。雨水从他发丝流下来,流过他的额头,流过他的眉梢,流过他的眼睛,流过他的下颚,垂下衣角,他却始终只知道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七宝心中一痛,想也没有再想,就要跳下车,可是等她的手指碰到车帘,她愣住了,理智回到她身上,她一下子软了身子,跌坐下来,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算会后悔,也,决不回头。
曾经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坚强到可以忍受离别,离别时不会落泪,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模糊。
七宝扑到窗边,看着外边,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痴痴地望着,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
马车终于行驶,而那个人,也渐渐地从视野中隐去了影子。
夜色下,一驾马车孤独地倘佯在道路正中,仿佛漫无目的的一叶小舟,七宝坐在车内,最终,泣不成声。
何苦还念,往昔相依相伴。
不思量,曾否相恋,昔日一切,已难再现。
蓦然回首从前,才痛觉,相依已成遥远。
一切繁华,在回首间,褪色成烟。
第四卷: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七四
长乐抚着手中的黑子,略略沉吟,不知手上的这颗小小的棋子该落于何处。眼见自己这边已被困于一角,转眼便要落败,他半点也未恼,反而面上带笑道:“看来今日朕要输给堂兄了。”
勃日暮轻笑道:“微臣越礼,皇上恕罪——”
皇帝笑笑,摆手道:“私底下不讲究这些虚礼,朕只有长宁一个皇姐,几个弟弟要不就是夭折,要不就是体弱多病,剩下的一个长欢…唉,不提也罢,说来我勃氏子息单薄,只怕将来朕还要多多倚赖堂兄。”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勃日暮本来一只手已经伸进棋匣里,这时顿了顿,不知不觉收了回来,郑重道:“微臣定竭尽所能,不负圣意。”
御花园里正是花开满园,姹紫嫣红一派盛景,回香亭外随侍如云,亭内不过坐了皇帝和明亲王世子两人在对弈。
本是清静安宁的好时候,只是这片宁静很快被人打断,长乐皱起眉头,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女声在训斥人。
已有内监前去探看,不消片刻便已回转:“陛下,是七皇子偷偷跑出来,不甚冲撞了梅太妃,太妃正训斥着照顾七皇子的宫女。”
勃日暮慢慢垂下手,落下一子,听着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凝神静气,仿佛专心思考着棋局。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瞬间,他用了多少的理智,才能克制自己,没有询问一句,那宫女是叫什么名字!
长乐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盘,捡了一粒黑子,往棋盘中一落,原来被围困之势立时被化解。他看了一眼勃日暮笑道:“堂兄这回可是走错步了,竟让朕扳回一城,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勃日暮这才勉强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棋局,轻皱起眉,瞬间又舒展开来,“大意大意,皇上棋艺精妙,微臣甘拜下风!”
……
“宫里真是越发没规矩了,什么时候奴婢不司其职,竟敢到这御花园里乱晃悠,你当这是自己家院子不成?”梅太妃坐在绣凳上,素白的右手执着一柄绣金团扇,轻轻挥着,看似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却严厉得叫人心里害怕。便是在这春光明媚的花园里,也让人心里一凉。
“本宫在问你们话,哑巴了吗?叫什么名字?”
她的脚边不远处,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粉装宫女。
“奴婢兰儿。”
“……奴婢萱儿。”
两人一前一后恭敬地答道。
萱儿不敢抬起头,卑微地跪在地上,她知道刚才不小心冲撞的这位高髻丽容的宫装妇人,是宫里脾气最坏的梅太妃,如果不小心,就要被扒掉一层皮,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应对。早知道就该看紧七皇子,可是一个小傻子,怎么看得住,她想起刚才七皇子撞倒梅太妃还手舞足蹈的那个傻模样,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看着这两个敛眉屏息的小宫女,梅太妃似乎是突然来了兴致,“进宫多久了?”
“奴婢是这一批新进的宫女,进宫不过几日。”叫兰儿的小宫女抢先回答。
萱儿一直低着头,匍匐在地。
“宫里,呆得可习惯?”梅太妃淡淡笑笑,似是随口一问,她本就是个美人,这一笑起来,仍有些当年的风韵,只不过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纹,却也因此显得更为分明。
又是兰儿抢先答道:“宫里什么都好,奴婢住的惯。”
萱儿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怎么这么好显摆。莫不是嫌弃琅清殿住的是个傻主子,想要另攀高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梅太妃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女人——
果然梅太妃一声冷笑,“看来这个不长眼的奴婢到宫里是享福来了,放着主子不管,冲撞了本宫不说,竟敢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当真是没了上下尊卑!拖下去掌嘴四十!”
掌嘴四十?萱儿心里一惊,那不是要打掉兰儿一条命,可是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儿被拖下去,梅太妃的眼睛已经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脊背一凉,顿时逼迫自己提起神来。
“别以为装聋作哑就行了,本宫问的话,你怎么不回答?”
萱儿恭敬道:“奴婢出身卑贱,能进宫来本已是天大的福气。在宫里能够吃好穿暖,全是仗了各位主子的照拂!奴婢虽然笨拙,但只要能为主子们效犬马之劳,不惹主子们生气,就是奴婢的福分。”
梅太妃本来是心情不好才来御花园赏花,居然又被七皇子这个小傻子冲撞了,偏偏她自诩身份,七皇子不过是个呆子,又是先帝留下来的子嗣,她不好过于苛责,本来一腔怒火就是准备撒在奴婢身上,今天正好逮着这两个来寻七皇子的宫女,随便寻了她们一个错处,便是打死了,也不妨事。
谁知道这个宫女倒是不蠢笨,她笑起来,“倒是个嘴乖的。”
“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萱儿心里紧了紧,不知道是该抬起头来,还是继续装傻充愣。她进宫来这么久,不要说皇帝太后,就连妃子都没见过,整天除了照顾那个傻皇子,根本见不到别人。可是让她现在抬起头来,她敏锐的觉得不妙,但是哪里有违背主子意思的奴婢呢?她左思右想,只能怯生生把头抬起来。
梅太妃见了她面容,不由地“啊”了一声,这个小宫女生得清丽绝俗,一张雪玉般的面庞上清纯无暇,在柔和的阳光下,皮肤竟如蝶翼般微微透明,更衬得一双美目光华流转,动人非常。
她手中轻挥的团扇一下子乱了节奏,显出主人的心浮气躁,“你……刚才说你是哪个宫的?”
“奴婢是琅清殿的宫女,是刚进宫,被分去照顾七皇子的。”萱儿口齿伶俐地答道。
要是平时,这样爽利乖巧的宫女,梅太妃可能还会有几分喜欢,但是现在她脸色却出奇的难看,像是大白日里突然撞见了鬼,眉眼间一片阴翳之色。
“在本宫面前竟敢油腔滑调!来人,拖出去杖毙!”
萱儿吃了一惊,她这个没说错话的竟然要杖毙,还不如兰儿,多少还留下一口气,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梅太妃看,却见她唇边挂着一抹混沌的笑意,萱儿进宫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是不是说错话,原来不是自己定的,这规矩,不过是主子随心所欲,她心情好,这话说的再不好听也无妨,只要主子心情不好,她话说的再婉转,也是没用!
正在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发傻的七皇子突然扑到萱儿身上,死死抱住她,“萱儿不许走……不许打……我的!”
梅太妃眉头一皱,就已经有内监上前试图将十三岁的七皇子拉开,七皇子可不是什么善茬,他裂开一口大白牙,嗷唔就是一口,咬得那人尖叫一声,扬起手要打,想起这人到底是皇子,算是主子,主子就算有天大的错,也轮不到一个奴才来打!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无奈地看着梅太妃,进退维谷!
梅太妃还要说话,却听见一个男子朗声道:“太妃在这里歇息,怎么没人告诉朕!”
她顿时一惊,从绣凳上站起来,慌乱地整整发鬓,果然看见皇帝长乐一行人来到这里。
“这是怎么了?”长乐微微皱眉,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十分惊讶。
萱儿低下头伏在地上,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梅太妃还没说话,七皇子已经口齿不清地道:“她要打……打萱儿……坏……很坏!”
他一边死死抱住萱儿不放,一边露出一脸很惶惑的表情,在他的脑袋里,根本不能明白,为什么萱儿这样好的宫女要被打骂,还是被个凶阿婆打骂!
勃日暮紧跟在皇帝身后,此刻见跪在地上的那个宫女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目光此时落在七皇子身上,发现这小子傻虽然傻了点,关键时刻还是很管用。毕竟他是先皇的皇子,虽然脑袋不好,心智不全,主子的身份还在,到底没人敢随随便便动手。
皇帝看着自己皇弟一脸着急,不由得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笑着问:“宫女而已,有什么不能打的?”
谁知道七皇子一脸天真道:“最漂漂……漂漂……不能打……”
呃——
萱儿在心里猛翻白眼,这个小皇子脑袋不清楚,居然分得出哪个漂亮哪个不漂亮,果然这皇宫里的教育,全是为了这漂亮的皮囊,亏得她平日里对他这个小傻子这么好,真是白搭了,怪不得他平日里谁都不要,连吃饭都要她来喂,她还以为自己温柔亲切,谁知道,竟然是因为这个,她无语。
皇帝看了一眼勃日暮,发现他正盯着地上的那个宫女在发呆,轻描淡写道:“既然皇弟这么喜欢这个奴婢,朕看太妃这次就绕过她罢。”
还不等太妃开口,皇帝已经轻轻一挥手,“下去吧。”
七皇子一蹦三尺高,拖着萱儿就走,连礼都没来得及行,谢恩也不必说了。
很好!萱儿只看到明黄闪耀的袍子一角,华服线条如飘逸顺滑的流水在眼前一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人已经叫七皇子拖着走了。
梅太妃呆呆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忘了阻拦,保养得宜的手似乎想要伸出来,却生生顿住,在空中划过轻微的弧度,收回到身前,她低头想了想才道,“皇帝好好赏园吧,本宫先告退了。”
……
“萱儿,你……不生气!不生气!”
“奴婢很生气,主子别跟奴婢说话。”
“不生气,不要生气!”七皇子傻呆呆地,却知道要讨好萱儿,一回到自己的殿里,就立刻认错,“欢欢……很乖的,萱儿别生气!”
萱儿坐在凳子上,继续保持面无表情状:“你很乖吗?你很乖为什么要跑到御花园里去?萱儿不是跟你说,主子出了错,都是奴婢要倒霉,你一直说你很乖,可是你看看兰儿都被你害得回不来了,下次奴婢我恐怕也要被你害死了!”
还没说完话,七皇子已经奔了过来,蹲下了身子,将头靠在萱儿的膝上作乖巧状。
看他一双眼睛忽闪忽闪,萱儿仰天长叹,她的命怎么这么苦,进到宫里这么久,被分来伺候这个傻瓜小皇子不说,还要被梅太妃那个扭曲的女人撞到,说话也是她的错,不说话也是她的错,勃日暮那厮竟然还敢在她面前显摆,当初竟然好意思说什么他来安排,结果把她送进宫里来做宫女,脑袋不知道是不是进水了!现在她不要说想办法接近皇帝,就连太后都见不着,作为一名底层的小宫女,她的生活,是暗无天日,每天还要被这个小傻子折磨来折磨去,天啊,是不是故意折磨她!
她想到这些,垂头丧气起来。
七皇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歪着脑袋,十分可爱的模样。
她恨起来,一把捏住他的脸:“教你装可爱!教你这个死小孩不听话!”
七皇子捂着脸,眼泪汪汪地瞪着她:“萱儿,好凶!”
“装可爱是没有用的!”
“眼泪汪汪也是没有用的!”
“别把鼻涕蹭到我身上!”
“七弟是不是又闯祸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萱儿一脚踹开趴在自己膝盖上装可爱的傻皇子,他便一下子跌进来人的怀里,正巧装个满怀。
男子笑起来,一双丹凤眼流光溢彩,嘴角懒洋洋的笑意更显得他俊朗十分,“七弟,为兄早就告诉过你,萱儿是很凶的哦!”
七皇子长欢捂着自己被掐得红彤彤的脸,泪眼汪汪:“呜呜呜,她真的好凶!”
七五
勃长乐笑起来,带来一室的温暖之意,他摸摸七皇子的脑袋,“小七,惹凶巴巴的萱儿生气是不该的!”
“太凶!凶!”长欢重重地点头。
“没错,”勃长乐鼓励道,“她确实很凶,所以小七要乖。”
“我很乖!”七皇子挺着胸膛,极力想要在兄长面前表现出他已经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小七为什么要跑到御花园里去呢?”
七皇子长欢歪头想了想,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样东西来。怯生生地举到勃长乐面前:“哥哥,给萱儿的!”
萱儿也抬起头来,看着七皇子手中的那样东西,顿时愣住!
少年的掌心,竟然是已经蔫了的绿洼洼的一种植物。勃长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萱儿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她极力按捺住抽动的眼角,“这个毛茸茸的东西,如果奴婢没看错的话,该不会是——”
长欢很开心地献宝,“这个……欢欢觉得跟萱儿很配!”
呃——
勃长乐瞅瞅里面那人的脸色,轻咳一声:“小七,你眼花了,赶紧去休息吧,闹腾了这么久难道还没累吗,快别折腾了!”
“为什么御花园那么多花你不摘,非要去石缝里挖狗尾巴草!”
无视那边怨念横生的美人,勃长乐也很纳闷,御花园里姹紫嫣红,为什么这傻孩子居然找来这么根草,怪不得萱儿要暴走,换了谁,恐怕都要生气!不过,这丑兮兮的东西,无论如何跟水灵灵的萱儿靠不上吧?
“因为萱儿早就说过,花花不能随便摘的嘛!”长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委屈地看着黑脸的萱儿。
萱儿想了想,这话,的确是自己说的。
勃长乐摸着长欢的脑袋,这时候才刚刚回神,居然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孩子的意思,忙道:“今天长欢肯定很累了,需要睡午觉,萱儿就不要生他的气了。”
“睡午觉?”
“对,睡午觉,下午起来萱儿就不生气了,长欢,要做个好孩子哦。”
长欢瞧瞧萱儿,又歪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当好孩子萱儿才会喜欢,便悄悄从萱儿侧面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爬上了软塌,还不忘睁大眼睛盯着萱儿看。
萱儿叹了口气,上前去给他盖好被子。七皇子才乖乖巧巧地闭上眼睛。
勃长乐坐在外间,对萱儿道:“小七脑子不好,辛苦你了。”
萱儿笑笑,“这是奴婢的本分。”
勃长乐也不多语,随手拿起盘子里一块点心便吃。看萱儿还站在一旁,当即拿起一块翡翠糕,递给她。
萱儿摇头,“您不要拿奴婢开心。”
勃长乐不以为然:“我们在宫外便认识了,我是把你当作朋友,这里又没有外人,何故这么拘谨?”
萱儿虽然也很意外会在这里看见勃长乐,不,应该说,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曾经在庵里将贺兰茗整了一顿的年轻男子竟然是宫里的皇子。而且在这宫里居然肆无忌惮跑进跑去,没有任何人敢阻拦,这位必然是个身份不低的主子,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惹麻烦。所以她坚定地摇摇头。
谁知道勃长乐一把拉住她的手,把点心放在她手心。
“都跟你说了,照顾小七很辛苦,就当是给你的赏赐。”
她的赏赐,居然不是金不是银,是一块小小的翡翠糕,萱儿很无奈,只能接了,眼见勃长乐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大有不立刻吃掉就不罢休的劲头,她只能将点心小心翼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大声咀嚼,只是含在嘴里,慢慢浸湿,待浸软了才吞咽下去。
勃长乐却见她接过糕点的手指晶莹剔透,在春日下犹自散发着丝丝凉意,不由一怔,转而怔怔望着她的脸,看到她一张清丽面容上,似有窘迫,却还始终微微带笑,心中不由一荡。
与她见面,勃长乐始终不揭破自己身份,尤其来这琅清殿,也从不许别的内监宫女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萱儿只要一知道自己是皇帝,说起话来肯定不会这么轻松,那样一来便毫无兴味了。
宫中宫女逾千,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就极多,而一旦宫女入宫,首先必当学习宫中种种规矩、品级服色等高下分别,第一次勃长乐衣饰简单不过是为了避开太后耳目,来这里探望这个痴傻的皇弟,谁知道碰见了萱儿。就长乐而言,这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识破他身份的萱儿,的确是万金难买,而且是难能可贵之极!但是贵,就贵在她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才更有趣。他突然牵住萱儿的手,柔声道,“萱儿怎么会进宫来?”他的眼神与她轻轻相碰间,勃长乐又是一阵神思恍惚,连握在掌心的指尖也由冰凉变为温暖,就好像自己每每中庭独立、居高思危时所渴求的那种温暖一样。
勃长乐的举动这时候突然如此暧昧,萱儿的神色却不见丝毫闪烁,笑意毫不动摇,只是慢慢将手抽回来,轻声道:“萱儿无父无母,无人依靠,适逢宫女征召,蒙远亲举荐入宫而已。”
“哦?”
无父无母?勃长乐若有所思,这倒是新鲜。掌心一凉,那份温暖疏忽不见,他心里好像漏跳了一记似的那么难受。
他再平易近人,再对她言笑晏晏,这人也是皇子,是她应该保持距离的人。朋友,要交朋友,又何必到这皇宫里面来找?萱儿眨眨眼睛,脸上还是十分温顺恭敬的笑容。既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亲近。
勃长乐从先皇登基开始,便注定要登上皇位。先皇宠爱海明月,已经到了无视规矩传统的地步,后宫中讲究的什么雨露均沾,先皇是半点也未曾在意,只专宠着海明月一个人。而她偏偏又无所出,为了讨她欢心,当时才出生没多久的长乐就被抱到了她的宫中抚养。也正因为如此,皇帝的位置才会落在他的身上。作为皇子,又是所有人都看好的皇位继承人,勃长乐从小受到的抚养教育,就与其他人不同。他一哭一笑,一举一动,都无任何自由可言。不要说自由,便是囚犯也比他要好些。囚犯尚且有放风休息的时候,在牢房中还有一席之地。而他勃长乐,受到的拘束比囚犯要厉害百倍。就连这个傻瓜小七,都要比他过得舒心快乐许多!
教导他诗文的太傅,教习武艺的师傅,服侍起居的内监宫女,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触了规矩,惹了麻烦。勃长乐的所有言行,不能有半分随心所欲,尤其是先皇在世的时候,他作为太子,被告诫被管束得极其严格。天热了,想要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内侍们就如临深渊,恐他受风着凉,他们要受到惩罚。天凉了,想要跟寻常人家孩子一样,去打雪仗,堆雪人,更是想都不要想,那简直是无视规矩无视礼法。他并不是海明月的亲生儿子,先皇也不喜欢他,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孝顺母后,做个乖巧懂事的皇子。他也知道梅太妃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那又能如何?开始他是不能亲近,现在,他是不想亲近。一个已经生分了十几年的生母,跟一个照顾他关心他十几年的养母比较起来,显得那么没有分量。然而,一度他也曾经极度恐惧,如果有一天海明月诞下皇子,可想而知他会是什么样的下场。父皇他,宠她太过了……
勃长乐自幼及长,日日夜夜受到极其严密的看管,直至先皇驾崩,他自己成为皇帝,才得些行动自由,才可以由着自己心意吩咐宫女内监离得远远地,不必跟随左右。但是见到太后和诸位亲贵大臣,仍是不能随便,勃长乐回忆一下,便觉得他这十五年来,连纵情大笑,也没有一次。
若是旁人,可能早痴傻得任人摆布,可他却不然。他早已从先皇一事上认定,这世上的亲情、友情、爱情便全是虚无,什么也不值,只这权力一样,须得牢牢握在手心!
勃长乐慢慢从萱儿清丽的脸上挪开目光,目中仅有的一点暖洋洋的神情已经随着心念流转间一同消失了……
内殿里的七皇子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翻身间呓语不断,萱儿急忙进去了,勃长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也起身离开。
……
萱儿晚上才发现,这傻皇子的玉佩竟然丢在了御花园里,她想着白日里人多,只能晚上去偷偷寻回来。这傻皇子自己没个脑子,玉佩是他去世的母妃留下来的唯一遗物,他竟然也敢乱带出去,还非得她去找。
晚风混着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萱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暗暗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帮这个小傻子,自己的事情都还顾不过来,现在这种局势,她无论如何不该乱管闲事。可是一看到那个傻瓜小皇子呆呆傻傻到处找那个玉佩的模样,她心里就软了。
娘亲啊,小皇子虽然傻,居然也还知道,那是娘送给他的东西,万万不能弄丢!她居然眼眶一热,就偷偷跑来这里想要找回来。
“啊——”假山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萱儿脚步一顿,放低身形悄悄走过去,藏身在花丛中。
假山下,一个少女正靠在山石上,努力而陶醉地向后仰着身子,一个男子正紧紧用双臂锁住她,还努力将嘴唇埋进她的胸膛探索。
萱儿暗暗叫苦,这回真叫糟,她万万没有想到,碰见皇宫里面某某跟某某的幽会。可是这是皇宫啊,谁会在三更半夜在御花园里幽会,简直是,让她无语。
她的眼睛落在地上那少女的衣摆上,只见月光下,那白色薄纱上印着粉红细碎的桃花瓣。萱儿垂下头,尽量减少自己被发现的可能性,她想,若是被发现了,不知道装作来这里出恭会不会好一点。可是,大半夜的,来这里出恭,也得有人信啊!
呜呜呜呜!
这时候那少女的衣衫一层层落了下来,萱儿又急又恼,心里一个劲儿的喊着,别脱,别脱,千万别再脱了,脱的越多,到时候万一她被发现,罪过就越大。
她现在,快要恨死傻瓜七皇子!那个只会流口水流眼泪的傻瓜,终究要害死她!
她这边听到那里的动静越发大起来,额头脸颊顿时滚烫不已,像是火烧一般。萱儿心里恐慌,抓紧了脚边的草丛,突然手心被那草刺扎的出了血,她立刻松了手,蹲着的身子立不稳,跌倒在草丛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边正搂抱在一起的男女显然也是吃了一惊,那少女突然推开身上的男子,拾起地上的衣物,也来不及穿戴好,便小鹿一般地跑走了。
“谁!”那男子却在短时间内镇定下来,只是一张口,便是极力压抑的狠意。萱儿心跳骤停,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屏住!
一个女子从梧桐树后走了出来。
那男子一见,脸上剑眉一展,冷声道:“英姑姑兴致真好,这大晚上的,出来散步么?”
敢情偷窥的不止她一个?呃,这回反而把另外一个人引了出来?萱儿刚刚松了口气。却听那女子道,“梅岚,你疯了么!半夜三更你竟闯到内苑来!”
月光下,女子站直身体,端庄秀美的侧面被月光照得异常皎洁。
“英儿,你这么说,是不是还关心我!”那原本还冷声冷气的梅岚闻言,突然间精神大振,欢喜地想要靠近她。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在意我做些什么!”他心中的欣喜一涌而上,声音竟然带了几分哽咽,听得萱儿在一边猛翻白眼,刚才还跟那个少女亲亲热热,一转眼好像很深情的模样,鬼才相信!
海英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缠着我也就罢了,竟敢对锦绣公主她——!”
梅岚痴痴地望着她,突然醒过神来,追了几步闪到海英面前,“等等!”
“我对她不过是逢场作戏,我不过是想你注意我,想你看我一眼,我有什么错!”
海英语调依旧是冷冷的,“你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锦绣公主很快要许婚给贺兰公子,你要是再与她往来,便是你姨娘梅太妃也保不了你,你现在是皇帝身边的侍卫,还是老老实实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吧!”
梅岚被她说得一怔,“你当我真喜欢她?我喜欢谁,在意谁,你当真半点也不知道?”
海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你为何不肯跟我离开皇宫,这里当真是荣华富贵,千好万好到你舍不得放不下!还是太后对你真的那么好,值得你一辈子在这皇宫里做个姑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海英大怒,一下子摔开他的手:“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便是看在往日的情份上,还请梅侍卫不要再纠缠我!”
“不错,我是在纠缠你,可是我若不是真心爱你,为什么要纠缠你?”梅岚英俊的容貌在月下,显得有几分扭曲,他逼近一步道,“我梅岚哪里惹你讨厌?哪点不值得你看上一眼?这皇宫里真的好到你舍不得走?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为什么!”
他们那边再说什么,萱儿都听不见了,她从刚才开始,脑海中就回想着这位英姑姑说的话,她竟然说,锦绣公主,要被许婚给贺兰雪?!这是真的吗?
“他走了,你出来吧。”
直到海英把萱儿从草丛里拉出来,才发现她泪流满面。“怎么了?”
萱儿用力地擦净脸上的泪水,勉强笑着道:“没什么,谢谢英姑姑。”
海英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地替她拍拍身上沾的草,“半夜里,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萱儿如实地道:“奴婢是在找七皇子掉在花园里的玉佩。”
海英将一块温润的物体放在她手心,“是这个吧!快些回去,今天晚上的事情,就当你什么也没瞧见。”
“是,奴婢睡得很熟很死,从来没有出过殿门。”
海英点点头,却不知道为什么端详了她半天,直看到萱儿心里有点慌慌的,她才笑着道:“好了,你回去吧。”说着,她便已经走开。
萱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握紧了手心的玉佩,心里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七六
七皇子长欢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这几日萱儿的心里总是会思考这个问题。他应该是痴傻的,可是他的痴傻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敏感和脆弱。他有一双明亮的、黑色的眼睛,在她低下头的时候,她时常会感到,这个孩子在用一种他本不该拥有的智慧在洞察着她,审视着她。有时候萱儿突然抬起头来,会发现他的眸子里流淌着来不及收回的探寻。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甚至于一度让她怀疑,他到底,是否真是一个痴儿。
偏偏在其他人面前,七皇子就是一个傻子。流口水,傻笑,不合时宜的玩闹,逼急了还会扑上去咬人,被责备的时候又乖巧得像一只委屈的小动物。可他越是如此,越让萱儿怀疑,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七皇子的世界里,有很多很多的游戏,很多很多的欢乐。他叫长欢,不知道当初先皇给他起这样的名字,是不是就是希望他永生欢乐。老天似乎也觉得,只有傻子才是永远没有忧愁的,所以收回了他的智慧和烦恼,给了他快乐和无忧。
殿里的生活很简单,没有数不清的规矩和麻烦,宫女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陪七皇子玩耍,配合他层出不穷的游戏。
七皇子十分热衷于瞎子摸象的游戏。他虽然傻呆呆的,但是最喜欢的还是生得漂亮的宫女,而且对于容貌美丽的毫不掩饰他的喜欢。以前充当“瞎子”的是兰儿,后来萱儿来了殿里,莫名其妙的,这个差事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兰儿被遗忘得很快,在傻子来说,完全不用顾忌到谁受到冷落不高兴,谁在担心失宠,他觉得谁最好看,最漂亮,他就理所应当最喜欢她。
直白到,令人觉得残酷。
七皇子用一块白缎蒙住了萱儿的眼睛,让她原地不停地打转。直到他大声地喊停,萱儿才可以站住不动。殿里所有的宫女都被找来,连同七皇子一起,围住她成一个圈圈。
萱儿要做的很容易,就是从四周一圈站好的人中间挑一个,走过去摸她的脸,猜测她是谁。这殿里本来人就不算多,都是一些娇俏的小宫女,除了摸到七皇子,他会高兴地蹦达起来之外,萱儿实在想不通,这个游戏有什么值得他那么喜欢的。
也许是,他的日子,太无聊了。
“停!”
七皇子的声音一响起,萱儿就站住不动。凭声音分辨,七皇子是在右上方!为了让他高兴,萱儿决定勉为其难地再摸他一次,这已经是今天下午第六次了,难为他每次被抓到都那么高兴!
可是当她走过去,却摸到一堵墙,一堵温暖的人墙。可是,七皇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才十三岁而已,萱儿意识到不对,一下子掀开白锻,吓了一跳!
一望只觉得眼前这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那双很美又很独特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嘴角懒洋洋的笑容使得他整张脸带上欢快,遮盖了眉心的戾气。不是勃长乐又是谁!
“我呢!”七皇子大叫一声,生气的在一边蹦来蹦去。勃长乐微笑着摊开手,示意自己很无辜,不是故意妨碍他被摸到,少年的脸立即皱成一团,连旁边跪下的宫女们都觉得十分有趣。
萱儿低下头,“是奴婢越礼了。”
勃长乐本来有着笑容的脸,一下子已恢复平静,羽眉下的眼眸,敛了笑意,更是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般,淡漠安然。低头看着萱儿的表现,他感到有一点不自在,便转身对七皇子道:“今天皇兄给你带了好东西,来看看!”
七皇子欢呼着跑过来,勃长乐取出一个物体,七皇子眼睛亮亮地盯着猛看。萱儿只瞟了一眼,就已知道,那是陀螺。
民间的孩子最喜欢的玩意,宫里是从没见到过的。可见,这个皇子,是真的对弟弟上了心,为他寻来这样的东西,讨他开心。
他是个好哥哥吧,萱儿心里想。
那边七皇子已经玩上了,而且十分兴奋的模样,拿着小鞭子猛抽。萱儿翻了个白眼,这么个抽法,陀螺非要被抽傻了不可!她想上去帮帮七皇子,被站在一边的勃长乐阻了,“这让他自己玩吧。”
看着七皇子欢快地越抽越开心,跟着陀螺到处跑,萱儿很严重地怀疑,他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摸出这里的诀窍!勃长乐唇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陀螺是一个极有趣的游戏。偶一失手,就全盘皆输。但它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只要找到一点立锥之地,就足以支撑整个大局!”
萱儿一愣,看着七皇子手里越玩越上手的陀螺,不再言语。为什么,她会觉得,勃长乐是意有所指呢?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勃长乐的年纪并不大,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为什么他总是一副老神在在,胸有成足的模样呢,让人看了,心里真不舒服!
“我父皇,很爱我母后。他对她,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
萱儿疑惑地看着勃长乐,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一点。他的母后?说的应该不是他自己的亲娘,莫非是说太后?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若单是如此,也不至于让我父皇那么爱她。她进宫伊始,就成为我父皇身边最宠爱的女人。宠爱到,让皇帝以她的喜爱为喜爱,以她的厌恶为厌恶。长欢的母妃,是先前父皇很喜欢的一个贵人。可是因为说了一句母后不爱听的话,就被处死,长欢也是那时候吓傻的。”
萱儿的眼睛跟着七皇子转来转去,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她一直以为,长欢的母妃是病死的,却没成想,死的这么离奇。因为一句话,因为一句什么样的话?会让皇帝非要处死她不可?可是勃长乐没有回答她心底的这个疑问,因为他正看着远处,眼眸深处的感情却有些难以捉摸。
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父皇是个掠夺者。掠夺了别人的江山,掠夺了别人的爱妻。只有他不这么看,天底下,大概只有他始终认为,他的父亲,是一个生而伟大的人。他用天下来俘虏一个女人的心,尽管最后,他没有成功,只能带着失落和悲伤死去。可是他已经用了一个男人最大的意志和决心将自己的爱情奉献给那个女人。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快乐过,尽管最后他表面上看来得到了这个女人,让她陪伴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心里是否真的快乐,没人知道。在这一点上,勃长乐是怜悯他的,虽然他身为他的儿子,看着他将夺来的江山捧到那个女人的脚下,他依靠着这点赢来了她十年的陪伴,但最终也丧失了对这份爱情的最后想望。
得不到,比得到好,至少能存有希望。总比一直以为得到了,最终却被漠视和冷淡击得粉碎要好得多。这场声势浩大的爱情给他的父皇留下的,不过是漫无边际的失落和绝望。
那海明月,到底在乎什么呢?勃长乐回想着前几天在清宁宫中的一番对话。
“母后觉得,与贺兰氏联姻如何?”
“与贺兰家联姻?”海明月淡淡看着他,“莫非皇儿心中已经有了理想的人选?”
“父皇还在的时候,一直都觉得对不住贺兰公子,一直对儿臣说想为他结一门高贵的亲事来弥补,儿臣想,这天下还有什么比与皇家联姻更好的亲事呢?儿臣觉得——”
“高贵?”海明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起来。
“那皇儿想到足以与人家匹配的女子了吗?”
勃长乐笑道:“自从皇姐出嫁以后,宫中适龄的公主就只有锦绣一人,朕觉得她秀外慧中,娴淑温婉,配贺兰公子最好不过。”
太后的面庞在明亮温暖的大殿中异常端庄,她口中逸出一声悠长的感叹:“娴淑温婉么——那皇儿可曾问过,人家可有心上人,愿不愿意结这门亲事?”
“有也好,没有也罢。锦绣生在皇家,当知这宫墙之内,哪里能随心所欲。不要说公主,民间女子又有几个是可以由着自己喜欢来择婿的?她喜欢不喜欢,不是朕,更不是母后需要担心的问题。况且以贺兰公子的身份地位,相貌风度,哪一点能让她挑出半分毛病!锦绣这丫头一向听话,朕想在这件事情上,她也不会反对!”
太后明知道他避重就轻,也笑而不答。
既不拒绝,也没有明确的同意,倒叫勃长乐心里摸不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就让贺兰公子时常进宫,让锦绣多见见他,要是双方情投意合,皇帝再下这个旨意也不迟。”
海明月脸上的笑容云淡风轻,可是语气却是毋庸置疑,不容反驳。这让勃长乐心里,有些不安。
那么,海明月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他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在萱儿的脸上,嘴角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
贺兰雪跪在殿下,海明月微笑起来,“平身吧。”
“谢太后。”
海明月的眼睛落在贺兰雪身上,颇有些审视的意味。殿下这个月白衣衫、苍白俊美的年轻人,她很多年前,便已见过。只不过,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再次见到,让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有一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已然冲开闸门,慢慢涌入。
但是她的脸上,依旧是恬静安好的微笑,“知道哀家为什么要召你进宫么?”
贺兰雪嘴角一丝清冷的笑意如碎冰莹雪,“草民不知。”
一句草民,听得海明月一愣,继而想起,大历一朝,文武臣之间泾渭分明,除皇室国戚外,文臣的晋升可以考核而上,也可以依靠上司或皇帝的青睐提拔,不同于武臣们以军功晋升。而贺兰雪既然是贺兰家的人,本可以求得家族世袭的荫赏,偏偏他的身份极为特殊,便自动自觉避开了这些,他在朝中并无职务,可在贺兰家地位超脱,可说贺兰家大半的生意都在他手上。一旦成为了驸马,可以在朝中得到一个不上不下不重不轻的职位,可是他在贺兰家掌控的一切都得移交旁人。皇帝到底是打的什么鬼主意,海明月心里还是有底的,只是会不会让他如愿,就很难说了。
海明月面容平静,可是心里却很不平静,“哀家以为,贺兰公子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是不用拐弯抹角的。”
“请太后明言。”
“哀家有一个女儿,生得聪慧娴淑,美貌无双。可是,到如今也无人足以匹配。不知道贺兰公子,是否有足够的信心,可以配得上哀家的爱女。”
贺兰雪本来淡漠的脸上逐渐显露出某种奇异的神情,像是在大海中漫无边际漂泊的迷茫的旅人,突然找到了方向。他决定就此抓住这次表白的机缘,“如果真是太后的女儿,我有足够的信心,天下间,除了我,再无一人堪以良配。”
他已不再自称草民,明明十分不敬,可是海明月只是静静听着,除了略微点点头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听完他所说的话,她的嘴角露出微笑,“哀家的话,相信贺兰公子能够听懂。哀家只有这一个女儿,没人知道她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哀家相信,她不仅值得你的珍爱,她值得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的珍爱。记住!世上的男人很多,如果你对她有一点不好,哀家都会将这份恩赐收回。哀家绝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对她不好不忠诚,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理由,有什么样的借口。你都听懂了吗?”
贺兰雪眸色似冰,如刀刃般直逼太后的眉睫:“她不是太后给我的,她本来就是我的!”
海明月看他一眼,心中暗道,明明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本来就是你的,年轻人真是大言不惭!但脸上却带着笑容答道:“这一点贺兰公子可要想清楚!万一她不愿意的话,哀家也不能随便做主。”
殿外突然奔入一个少女,清亮的嗓音穿过大殿:“太后,皇兄说贺兰公子他……”
海明月下意识地看了贺兰雪一眼,看到他的表情重新回到淡漠和平静中,就好象刚才那个坚定执着的眼神,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而已……
没等他开口,海明月便接着道:“近日春光大好,贺兰公子要是无事,不妨常常进宫,陪锦绣公主赏赏花吧。”
贺兰雪与海明月对视了片刻,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能明白的眼神,他才淡淡道:“草民遵旨。”
锦绣公主羞红了一张脸。
七七
这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个快乐的艳阳天。阳光是这片风景的主人,毫不吝惜地将温暖播洒到每一个人的心田。穿梭于花园里的宫女内监们,各自沐浴在属于自己的一份阳光中,他们步履轻盈地奔走着,间或传递着欢快的交谈。阳光明快的线条,赋予了他们身上最快乐和最生动的美感。
他们愉快的交谈欢笑声,仿佛是雨后晴朗的气息,从花丛后,芬芳间遥远地传来。
贺兰雪站在原地,听着那边传来的欢乐,那些声音,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离他很远。记忆里,曾经有过这样的情景,却都随着那一场变故消失了。他站着不动,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些零碎的片段,像是漂浮在阳光里的尘埃,上上下下,浮动不定。
他轻轻走了几步,像是怕打碎这片回忆,是这里,不,是那里,当初母妃是站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他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他甚至确切的记得曾经安逸的躺在母亲的怀抱中,享受着那份安全,和母亲身上传递而来的绵延的爱意。天下间所有的母亲,都有着同样的温柔表情,每当看到类似的情景,都会让他想到这些往事,沉浸在欢乐与爱意中的母妃,即便没有那尊贵的身份,也一样拥有比盛开的花朵更为美好的笑容。
可惜,他记忆中的那种温暖,已经疏远了他,再也寻觅不到。这不仅仅是身份地位带来的变化,更是时间在冷淡着他的血液,冻结了他全部的记忆。
锦绣公主站在一片娇艳的海棠花丛中。海棠枝枝蔓蔓,在她头顶上纵横交接,左边是花,右边也是花,整个人犹如被海棠花簇拥着。少女曼妙的身姿在阳光中演绎出明丽的缤纷,她的脚步像蝴蝶一般轻盈,穿梭在花丛中,享受着所有人对她投来的热烈的关注。成长在宫廷中的锦绣公主,她的内心早已不再懵懂无知,弥漫于皇宫中的男女私情催育了她对于风流韵事的敏感和早熟,她羡慕自己的长姐能够鲜活大胆的拥有无数的情人,但是她同时又明白,自己比金刀公主更为出色和惹人注目之处,正是在于自己更为年轻的、纯洁的面容,更为矜持高贵的行为举止。
在花丛中,她对着贺兰公子微笑,拈花的手指带着花朵的芬芳让她自己感到陶醉。她喜欢俊美的贺兰公子,喜欢他的容貌,喜欢他疏离的态度,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俘虏他的心。现在,这将是她对自己年轻的魅力最大的一次挑战。美人与鲜花,是她尚不明朗的,乖巧而有些轻浮的智慧可以缔造出来的最美场景,她指望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可以像午后的阳光,从四面八方俘虏这个容颜绝俗,气质清雅的男人。不止占据他的眼睛,更终有一日占据他的心灵。
她与她的姐姐一样,喜欢俘虏男人,不同的是,她用自己的美貌清纯,让男人自动地俯首称臣。她喜欢美男子,尤其是京都中让所有少女痴迷的贺兰公子。所以,她站在花丛中,面上正在享受着阳光和花香,实际上却一直在焦急地洞察着这个男子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但是她很快意识到,他走神的原因并非如她所期待的那样,是出自于对她美貌的迷离,而是来自于某种程度上的心不在焉。
她能够从海英的手里抢来年轻的侍卫,一样可以夺得贺兰公子的注意!因为她有海棠花一般姣好的面容,柳枝一样柔软的腰肢,这世界上怎能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她……
思及此,她收拾起些微的失落,换上最动人的微笑,走近贺兰雪,“贺兰公子,也许在你心里,锦绣只是个陌生人,但是在我的心里,早就对你很熟悉了。”
与贺兰雪短暂的视线接触,锦绣公主的面上便微现出红晕,薄薄一层春色,更添娇美,“皇兄时常向我提起,贺兰公子名动京都,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锦绣心中一直十分仰慕,可是宫闱森严,锦绣一个闺阁女子,不能随便出宫。不能早日结识公子,是锦绣长久以来的遗憾。”
锦绣公主抚弄着鬓边的发丝淡淡浅笑,恰好露出完美的侧脸,七分仰慕三分羞怯。然而她终究没有控制住看向贺兰公子的脸,他的脸上,有令她所不能理解的迷一般的诱人神采。他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一个她不可想象不可探寻的绚丽的秘密,那么沉厚,那么绰约,却那么美丽。此时她早已忘记昨夜还在抵死缠绵的情人,而热切地想要探索贺兰公子眼中,那重重叠叠的生命的痕迹。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藏着什么样的过去,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她以为,她就是那个可以与他分享的人。
贺兰公子只是淡淡微笑,不置可否。
锦绣有点沉不住气,“这片花园不知道公子喜不喜欢,听说是前朝的皇帝为他宠爱的妃子们所建。不过要锦绣说,还是后来我父皇为太后补建的这几处景致最美。”
贺兰雪目光幽幽地闪动了一下,轻声道:“哦,是吗?”
锦绣公主一听贺兰雪居然回答她了,以为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顿时感到欣喜,接着说道:“原来这里有一大片的牡丹,我父皇觉得牡丹应该种在清宁宫,便全部被移植到那里去了,公子来的时候,没有瞧见吗?”
“还有这里的蔷薇,父皇说开得太盛,挡了别的花草,便隔开了。”
“这里的月儿红,是番邦进贡来的新品种呢!开花的时候大片大片的,飘的满园子都是,可美可美了……”
刹那间仿佛时空流转,贺兰雪回想到,当年就是站在那边的桥上。他的父皇执着一朵刚采的牡丹,对孔贵妃笑着道:“还是牡丹最配霞儿的高贵典雅。”
他将那朵牡丹插在贵妃鬓上,孔贵妃正望着父皇微笑,看见他母妃拉着他走过来,孔贵妃轻轻看了一眼那边的兰花。父皇微笑着点点头,忙弯腰亲自采了一支兰花,迎上去珍爱的别在他母妃的前襟,还笑着对他母妃说:“兰儿当然要配幽雅的兰花。”
母妃还来不及谢恩,他便已经跳起来道:“父皇,父皇,我也要花!”
“男孩子要什么花,傻孩子!”
父皇虽然这么说,却半点没有责备的意思,还大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一时间所有人都笑起来。那些已经尘封许久的记忆一下子在他脑海中,天翻地覆。
他经历的那些辛酸,那些苦难,那些难以触及的心事,是他生命中最深刻的记忆,和最珍贵的储藏。这些情绪和痛苦他只向一个人吐露过,对她展现出最真实的容颜,天下间,他只对一个人表白过。即便别人不能理解,他相信,她可以与他共享。因为,只有她,与他的过去,有着不可隔断的联系,这种联系,在这些年的朝夕依恋里,正一点一滴渗透到他的骨髓中,不能忘怀。
“贺兰公子?贺兰公子!我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锦绣微微有些气恼,天生的颐指气使已经压抑不住要跳脱出来,她极力试图压下自己的不悦,因为她是公主,这世界上竟然还有男人跟她说话还心不在焉,他如果不是贺兰公子,她早就会暴跳如雷了。
正因为是神仙一般美好的男人,所以她才忍耐下来。
“公主所说的,贺兰雪都听清楚了。”
“你!”锦绣公主一时语塞,刚想说话,却突然看见了一个宫女。她愣住了,长久地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宫里的女人何止千百,可是能值得让她锦绣公主认真看上一眼的还真没有几个。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宫女,看着她走上小桥,这个婀娜的身影从一出现就夺走了所有曾关注在她身上的热烈眼神。远远望去,端是生得玉肌雪肤,清丽脱俗,即使只是一身极其普通的粉色缎子,望之也恍如神仙妃子。
可是那张脸,分明让人觉得在哪里见过,锦绣公主愣在当场,直到身边的贺兰公子轻声道:“今日时候不早,贺兰雪下次再来叨扰。”
锦绣公主还没有反应过来,贺兰雪已经很干脆地离开。
萱儿端着果盘,慢慢地走到桥上。直到听见那边锦绣公主因来不及挽留发出的轻呼,她才抬起头来。
迎面而来的男子,双眸深邃,似笑非笑。明明是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庞,眼中却是一派淡淡的忧郁和落寞,这是她最熟悉的人,最熟悉的脸,最熟悉的身影。
两人同时走到桥心,仿若是偶然相逢,谁都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然而就在他们相互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贺兰雪的嘴唇突然动了几动,吐出了一句语音极轻却极其清晰的话来:“到这里来就能躲开我么?七宝……”
萱儿的肩膀颤动了下,面上却还是十分的镇静,仿佛擦肩而过的,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背后,贺兰雪已经走远,锦绣公主迎面走上来。
“你是哪个宫里的?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萱儿恭敬地行礼:“奴婢是七皇子殿里的宫女,刚进宫。”
“那个傻子?”锦绣公主再次上下打量她一番,最终不过是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这个姐姐,还真是对自己的弟弟没啥爱啊,萱儿默然。不远处传来宫女们的窃窃私语。
“公主跟贺兰公子的婚事是不是近了,你看公主满面春风的!”
“听说快了吧,皇帝陛下的意思,谁能挡得了?”
“可是我觉得公主那么个小丫头,跟贺兰公子不太般配啊!”
“你懂什么,还小丫头,你以为公主跟你似的是个傻丫头,啥也不懂?”
“你们在笑什么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公主啊,她早就……跟梅侍卫……”
萱儿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些琢磨不透的问题。勃长乐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故意指使她来送果盘,明明是可以避免看到的一幕,为什么非要她看到,这其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目的?她越来越怀疑,勃长乐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故意在接近她了……渐渐的,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春日午后不小心落入池塘的石子,在那一点点散开的涟漪褪去后,湖面慢慢又恢复平静。
……
殿内撒了一地轻柔的月光,萱儿睡在榻上,面容安静而恬美。
一个全身都裹了白绸的女人推门而入。夜风吹动着她宽大的袍袖,她缓缓地逼近床榻,微笑着俯身轻轻触碰着萱儿的脸颊,像是轻抚着温柔花瓣的清风。
萱儿突然惊醒,眼前那张脸被白绸掩得朦朦胧胧,唯独一双眼睛透着露骨的怨恨,“你娘欠我的,要你来还!”
萱儿惊叫一声,狠狠地将那女子推倒在地,她惊魂未定,半倚着榻上轻喘,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个跌坐在地上的女人。
那女人竟然又起身向她扑过来,萱儿眼睛一闪,已经从榻上跳下来,眼看她还不死心,萱儿转过身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大剪子,“你是谁?”
那女人飘飘荡荡,仿若一片随风摆动的白叶子,转眼已经退到了门边,“你娘欠我的,要你来还,等着吧!”
萱儿一听便知道这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在吓唬她,她喀嚓了一下手上的剪子,轻笑一声,“萱儿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鬼!”
“今天还真该逮一个来看看,鬼长得什么模样!”
冤有头债有主,做了鬼也分不清该找谁,那就是个糊涂鬼!找错了人也是她活该!萱儿怕人可不怕鬼,乳娘就曾经说过,鬼狠,人要比鬼更凶,吓死鬼!
她咔嚓咔嚓着手上的剪子,逼近那白衣女人。眼看她飘了出去,她也紧追不放。可是追到中庭,却再也不见那人影。
“你在找什么?”屋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萱儿抬头一看,勃长乐正坐在屋顶上对着她笑。
萱儿的眉头不由跳动了一下,剪刀一下子被丢得远远,她笑得十分温柔,“奴婢散步而已。不知道您在这儿做什么?”
“晒月亮而已。”勃长乐凤目微挑,笑得惬意。
还没反应过来,萱儿眼前一花,不知怎么自己竟然被他挟上了屋顶,冷风飕飕,萱儿轻轻打了个哆嗦,“这深更半夜的,皇子殿下真是有雅兴!”
“殿下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衣女人?”
勃长乐疑惑:“哪里来的白衣女人?这大半夜的,莫非是见鬼了?”
萱儿笑,“那也许真是见鬼了,还是一个女鬼。”
勃长乐四仰八叉地躺在屋顶上,轻声“咦”了一下,“怪不得听人说这宫里不干净,果然是如此,也许是瑾贵人死得不安心吧,你别太在意就是。”
萱儿眼看一时他没放自己下去的意思,便在他身旁抱膝坐下,“奴婢是不怕鬼的,这宫里便真的有冤魂又如何,这人世上倒没有一个地方是没有冤魂的。冤魂也是由人变出来的,活着的时候能被人害死,死了也会是个无能的鬼,有何可怕!” 她抬眼去看勃长乐的眼色,观察他表情的变化,只因她怀疑根本是他找人装神弄鬼在吓唬她。可是看勃长乐一片平静的表情,她又琢磨不透。
她一转眼睛便继续说下去,“皇子在宫里自然见不得这些,奴婢在民间,见过各种各样的鬼,有因为战乱而死的,有活活饿死的,有被人冤死上吊投井的,死状也千奇百怪,死之后连一个布袋子都没有,死在宫里,好歹有人收敛吧,所以,奴婢横竖是不怕鬼的!”
倒是勃长乐转过头来认真看了她一会,接着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你该不会以为是我在吓你?”
不是你还会有谁?瑾贵人的死不就是你告诉我的么?萱儿面上还是清澈的笑容,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将这个人一脚踹下去。
勃长乐叹了一口气,“看样子我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你爱怎样想都随你吧。”
月光下,萱儿晶莹的指尖泛着一层透明的光泽,看得勃长乐目不转睛,萱儿有所察觉,收回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你等等!”勃长乐身形一闪,屋顶上便只剩下她一个人。萱儿翻了个白眼,喂,至少要让她先下去再走吧。
谁知道不过片刻功夫,勃长乐就已回来,怀里还抱个小碗。他拉过萱儿的手放在他身旁,萱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却轻轻一笑,将那小碗里红色而浓稠的花汁一点一点挑出来。
“这么晚了,您去哪儿找的豆角叶?”
勃长乐却没回答,他将那花汁一块块挑到豆角叶里,认真的裹在萱儿小巧的指甲上,没有丝线,他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块白绸子,萱儿仔细一瞧,刚开始还以为他真的跟那个白衣女人有什么关系,后来才发现,这好象是上次玩游戏的时候遮眼的白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拾了去。他小心地抽出白丝,将她的指甲一道道谨慎的缠好。
“睡觉的时候别压着了!”他还不忘叮嘱她,并且将剩下的绸子又毫不在意地塞进自己的怀里。
这大半夜的,他居然有闲情逸致帮她染指甲?萱儿感到不可思议,但是看看勃长乐一脸坦然,她又突然觉得,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也就不奇怪了。
周围是无边的寂静,只有月光静静的照在他们身上。勃长乐随意地躺在屋顶上,他微笑着凝视他们头顶上远远的星辰,面孔明亮而皎洁,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你会不会觉得,幸福就像是月亮,每天都能看到,却很难真正拥有?”
萱儿抬起自己的手指甲对着月光照了照,豆角叶在她指甲上笼成了小小的绿伞,在月夜下十分朦胧,“幸福?您说的是指什么样的幸福?”
“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勃长乐突然道,“幸福是要靠自己挣来的,别人给的幸福,充其量只是施舍!我相信自己的这一双手,什么都能得到!”他突然翻身坐起来,“下去吧。”
萱儿还在认真地研究着自己的指甲,勃长乐已经将她带到了地面。随意地将那小碗塞进她怀里,勃长乐便转身离去,随手挥了挥以示告别,萱儿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萱儿……你在干什么?”
萱儿一回头,七皇子赤着脚,一脸懵懂地站在门边。
七八
“你来推我!”
秋千两边绳索的兽皮上还沾着夜间的露水,晶莹而透明,锦绣公主飘扬的裙摆上艳色的桃花长长曳地,她高高仰着娇俏的下巴,脚下的踏板轻轻一荡,秋千上的露水便凉凉的落在萱儿的脸颊上,一阵阵冰凉,萱儿心里有点堵,但是也没有任何异议,一大清早就被这位美貌的公主捉来,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儿,可是这位是主子,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她认真地推起秋千来。
秋千开始欢快地晃动起来,锦绣公主悦耳的笑声,在整个花园里飘荡着。花园的走廊里,不时会有宫女和内监们悄然无声的走过,可他们都会控制不住的往这边遥望,然后私下发出几句低声交谈,不知道他们议论的焦点,是这位张扬美丽的公主,还是秋千架下沉默清丽的宫女。很显然,锦绣公主对此也感到不满,感到不悦,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曾经热切关注自己的目光,不知道何时转变了方向。秋千高高地飞起,带着她艳丽的裙摆翩跹如一只飞鸟,她咬咬嘴唇,大声道:“推得用力一点!”萱儿略大力了一点。秋千一下子飞得更高,“还要再高一点!高一点!”
萱儿用力地一推,秋千一下子荡起,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的好高好高,听到锦绣公主一声尖叫,萱儿心里一沉,她根本没有用那么大力气!这秋千怎么会?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那秋千以更快的速度回落,迅速的荡过她的面前,锦绣公主死死抓着秋千的绳索,不断的尖叫着。等锦绣公主从秋千上下来,萱儿还来不及请罪,就已经狠狠挨了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耳朵顿时“嗡”地一下,脑袋里面不能思考,锦绣公主猛推了她一把,萱儿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一边的宫女内监们见情况不好,扑通都跪下了,御花园里一时跪了一地,个个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吭一声。萱儿咬紧牙关跪好:“奴婢不慎,让公主受惊!”
“你何止是想让本宫受惊,你分明是想要本宫的命!那么用力,你以为自己是七皇子的宫女,本宫就指使不动你是不是!心怀怨恨,还要与本宫狡辩!不慎?什么不慎,这里这么多宫女,都亲眼看见你大力去推秋千,难道是本宫冤枉你不成?”
萱儿不用左右看,便已知道这时候绝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因为公主的话,就已经是盖棺定论,没有人敢替她说一句公道话,因为她们都是奴婢,没有这个资格。就像是她十二岁的时候,得罪了黄大爷,没有一个人敢帮助她,不是因为那些人没有良知和善意,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没有帮人还足以自保的能力。这一点,站在最底层的她,永远比谁都知道,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因为有自知之明。
勃长乐远远看着这一幕,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因为嫉妒和愚蠢的虚荣去冤枉萱儿,但是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睁睁看着萱儿被打了那一巴掌,在这场闹剧开始之前,他就有力量去阻止,可是他没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她被打那一下,他的神思一阵恍惚,胸口如同被什么碾轧了一下,但那感觉瞬间消失,快得让他捉不住。
七皇子突然跑过来,开心地看着他笑:“皇兄,你看,萱儿被打了!”
勃长乐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傻子吗,不怕别人看出来?”七皇子的目光明亮清澈,专注地看着那边的情景,似乎不愿漏掉每一个细节,“皇兄会告诉别人吗?”
不会,正是因为他不会,所以长欢才这么肆无忌惮。勃长乐知道这个孩子从他母妃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依靠,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装疯卖傻,知道他无比艰辛才能这样生活着,所以勃长乐一直尽最大可能地维护他,保护着他。
“昨天晚上是你在装神弄鬼?”
“是,是我!”
勃长乐劈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你怎么这么愚蠢!”七皇子咬紧嘴唇,一声不吭,勃长乐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太后一直盯着你宫里的一举一动,你以为这样可以瞒过她?你真的活腻味了?”
七皇子少年的面孔已经染上一层怨愤:“我愚蠢?对,在皇兄的眼里,长欢当然是愚蠢的!因为长欢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活下来,在自己的母妃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赐死以后,还要装疯卖傻的在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活着!皇兄,我一直想要问问你,你呢?你又如何?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你是最幸运的,因为你被海明月挑中,成了她的儿子,登上了皇位!可是你眼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黯然神伤不能相认,眼看着一个个兄弟姐妹,因为父皇对她的爱而命丧黄泉!我看你才应该好好考虑,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勃家的历代祖先!”
勃长乐的脸色顿时变了,“那你想要如何?公然向太后挑衅?”
“我不知道!”七皇子突然大声地道,勃长乐看了一眼周围,这个地方看起来是安全的,只是看起来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我每天跟杀害自己母妃的仇人的女儿相处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你以为只有在梦里与母妃相聚的我,醒来却看见与仇人同样罪孽的容颜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皇兄,我日日夜夜活在对母妃的怀念中,被无尽的痛苦折磨着,难道我不该向她讨要一点代价,难道我要硬生生咬碎自己的牙齿,忍受她每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每当看到她那张脸,我就不由自主想起我母妃是怎么死的,我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她!”
勃长乐的手突然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你不能忍,也要忍!在你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之前,只能忍!牙齿咬碎了,就和着血吞进去,你若是不想你母妃死不瞑目,就紧紧闭上你的嘴巴!”
七皇子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他肩膀上的手已经深深压制了他的激动与愤恨,他看着那边的萱儿,像是下一刻就要扑过去扼住她的喉咙,可是他还是站在原地,并排与勃长乐站在一起。“我的嘴巴从来都没有敢张开过,皇兄,我没想到,她跟她的母亲一样,天生就有一副仙子般的面貌,你看她多么漂亮,她那张面孔迷惑了所有的人,锦绣跟她站在一起,谁才像是个天生的公主?可是背地里,她跟她母亲一样,是个天生的阴谋家,是个恶毒的女人!她的眼睛像是灿烂的星光,可是那背后藏着无数的陷阱;她的温柔让你乐不思蜀,可是那反面掩盖了她真实的目的!我每天晚上被噩梦惊醒,她竟然会来帮我盖好被子,在我耳边轻柔地安慰!这是她配做的么?这是我母妃会为我做的事,她不配!她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她,我不会,绝不会!就算所有人都被她美丽的脸所欺骗,我也不会!”
看着长欢不能释怀的脸,勃长乐慢慢道:“不论如何,她总是无辜的。承担所有报复的不该是她,长欢,你有没有认准,谁才是害死你母妃的那个人?是那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还是她高高在上的母亲!你已经不是稚子,你该承担起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像一个男人的样子,就算要报仇,也要堂堂正正去找正主!不要做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事情,昨天晚上装神弄鬼的举动,是在给勃氏丢脸你知不知道!”
七皇子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泛出青白,可是他还是执着地道:“这世界上,有谁是无辜的?我母妃因为说了一句话就被处死,难道不无辜?我是个皇子可却必须装疯卖傻才能存活下来,难道不无辜?她的母亲,高高在上,拥有一切,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而她,天生就跟她母亲一样美貌,我几乎可以预见,她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那你想怎么办?装鬼吓她?你吓着了吗?没有!反而变成了装神弄鬼的小丑!”勃长乐已经失去了再与他多说的耐心,可是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那副冷傲倔犟的表情,和那双如同燃烧着熊熊火焰般的仇恨的眼睛,他沉默下来。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到长欢的心情,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到锦绣心里的恐惧。长欢憎恨着海明月,所以连带着萱儿也变成了他仇恨的人;锦绣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所以害怕萱儿对她的超越。就连他自己,也是一直在试探,一直在揣摩,他一直一直都想要知道,太后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接近萱儿,与她交往,这些太后都没有阻止,甚至是默许,可是她到底会不会将萱儿留在宫里呢,还是想要她自己选择?萱儿入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见到亲生的母亲,那为什么她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皇兄如果觉得她是无辜的,为什么也在利用她?为什么刻意接近她?难道不是想要用她来牵制太后?说到底,皇兄跟长欢,又有什么区别?”
“放肆!”
七皇子无声无息地站了半晌,最后还是淡淡地道:“难道长欢说的不对?”
他说的对,当然说的很对!正是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才让勃长乐的心好像在阳光下融化的冰块,一阵热一阵冷,一阵滚烫一阵彻骨的寒。七皇子还是那副天真的面孔,仿佛片刻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勃长乐的幻觉,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弟弟,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般纯良。芭蕉叶上的露珠悄悄滚落下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勃长乐的心情已经微微放松,慢慢扬起平日里最常见的懒洋洋的笑容,却无端让人心里发凉,“小七,皇兄一直以为你很天真,看来,你知道的真不少啊……”
七皇子一时有些心惊,但是他还是继续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长欢斗胆,提醒皇兄一句,站在你眼前的那个美丽的少女,她不是你该喜欢的女孩,她是我们共同的仇人,请皇兄不要为她动摇了心智!”
“喜欢她?朕吗?”出乎意料的,勃长乐的瞳孔突然收缩,冰刺般的眼神落在七皇子的身上,使得长欢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朕不会爱上任何人。”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七皇子终于像孩童一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似地看着眼前的皇帝。
“如果你所说的,是父皇对待海明月那样的爱情,那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曾亲眼看到,父皇多少次心痛的叹息,换来的不过是她轻蔑的笑容。父皇是多么伟大的男人,可是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爱情中变得愚不可及,人生还在盛年时就已经丧失了欢愉,未来一切美好的希望全都化作泡影。就算他成功了又如何,让感情成为一个男人的主宰,让他甘心受到自身意志以外的鬼东西的驱使,这样的事在朕眼前发生,你以为朕会重蹈覆辙吗?”
七皇子低下头,“希望他日皇兄也能记得今日您所说的话!”
勃长乐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他根本没有必要回答他的问题。
……
这边锦绣公主还是不依不饶,“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七皇子殿里的,本宫就管不着你吧?竟然敢慢待本宫,害得本宫差点摔伤,今日若不惩罚你,反倒显得本宫没有威仪!来人,将这个贱婢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萱儿没有想过要开口,横竖她要打、她也躲不过,早已有内监过来拉她,突然,不远处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道:“锦绣公主大清早就在这御花园里惩罚别宫的宫女,怎么也不叫朕来欣赏,真是好大的雅兴!”
内监顿时松开了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锦绣公主脸色变了变,换了一张俏丽的笑脸,上前去想要挽住来人,“皇兄今天怎么有空来花园里赏景,是锦绣唐突,惊了圣驾,还请陛下赎罪。”
萱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了愣,很快又低下头。勃长乐也没在意她有没有抬起头来,已对着锦绣道:“怎么皇妹要惩罚宫女么?她犯了什么错?”
这已经是皇帝第二次来解围,萱儿心里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一次觉得那声音如此耳熟,因为这个自称“朕”的人,跟昨晚坐在屋顶上晒月亮的人,根本是同一个!她垂着头,看着自己被染得红艳艳的指尖,有些微的不敢置信,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只是没有想到他居然就是她要找的勃长乐!谁会将给她染指甲的人与皇帝联系在一起?!
“也没什么,她做错了一点事情,我代七皇弟教训她一下而已。”锦绣不自然地笑了笑,嘴角天真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发僵。
“既然只是小错,就免了罢。过几日是父皇的冥诞,宫里不宜用刑。”勃长乐轻浅地笑笑,眼睛里却无甚笑意。他都这么说了,锦绣哪里还敢说什么,只能讪讪地应了声。
“从今往后,她就不是琅清殿的宫女了,小金子,将她领着吧。”
萱儿眨眨眼睛,敢情他这意思,她的差事,升了?
内监小金子领着萱儿离去。众人纷纷松了口气,皇帝背身立着,远远看着萱儿离去的背影。
锦绣公主勉强笑起来,“既然如此,锦绣先告退了。”她身后的宫女内监们正要跟着自己的公主离去。
勃长乐突然冷声道:“跪下!”
众人惊慌失措地重新匍匐在地,连锦绣公主身子一软,都跪了下来。勃长乐瞧也未瞧上一眼,仿佛没有看见自己血统高贵的皇妹正与卑贱的宫女内监们跪在一处。
“从今日起,宫中所有的秋千一概派专人管辖,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不管公主出没出事,朕都饶不了你们!听清了?”
宫女内监们面面相觑,只敢连声道:“听清了。”
锦绣公主愣愣地跪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皇兄走远,直到身边的宫女来扶,才发现自己膝盖发软,冷汗涔涔。
七九
萱儿在七皇子同意她被锦绣公主借出去的时候就明白,七皇子绝不是他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傻傻癫癫的,甚至于他这么做,极有可能是借公主的手整治她而已。可若是问她是否伤心,是否难过,那就半点不会,能够伤害到她的人,必然是她的朋友,而七皇子这个人,虽然她怜悯他,照顾他,却还不会不自量力想要去做他的朋友。只是她以前没有防备过他,乍一发现他天真痴傻的外表下,竟藏着这样一副心肠,也不免心里冷飕飕了一阵儿。
原来宫里,是这样一个地方。
“你在想些什么?”
萱儿一抬眼,铜镜里勃长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陛下,奴婢在想,今天天气真好。”勃长乐淡淡笑起来,铜镜里的萱儿,正安安静静地为他梳头,她的手臂轻轻抬起,露出半截晶莹的手腕,纤长的手指鱼一样俏皮地穿梭于他的发丝间,时不时露出鲜艳光泽的指尖。渐渐的,他的黑发变得平伏整齐,他心里微微一动,脱口问道:“你以前常给别人梳头?”
萱儿愣了一下,诚实道:“奴婢只会给自己梳妆。”
勃长乐微微抿着的唇略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一直盯着身边的少女,直到她走到他背后去,他才皱起眉头,这样在铜镜里也只能看见半边身子,看不到她的脸了。张张嘴想要说话,可想了想,他还是沉默地感受着她轻浅的呼吸和近在咫尺的身子。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对待别人,对待他,都是如此。她到底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经历过什么事情,除了进入贺兰家成为养女,入读锦绣院之外,他对她,知之甚少。微微泛黄的镜面,流淌着一丝莫名的,说不出的风情,两人之间静谧安稳的气氛,在午后的闲暇时分显得格外难得。
皇帝午睡的时候,只要殿内有丝毫的声响,都能立时将他惊醒,在萱儿没来以前,便有宫女因失手打碎了玉盏,被立时拖出去杖毙。正因为如此,一过午膳,皇帝便喜好将这殿内的宫女内监们全都撵出去好有个清静。只是勃长乐自幼有头疼的毛病,御医久治不愈,后来得到一个偏方,午后梳头百余下,散发而卧,让宫女用手指按摩他头上的经穴,可以缓解他的头痛之症。将那些人都撵出去,这差事自然无人做了。可是他宁愿硬捱过头痛,也不愿意自己午睡时有人在一旁窥视。然而现在这些活儿都是萱儿在做,照理说,他本不该让萱儿靠他这么近,甚至是贴身伺候他,可是自从将她调到自己殿里,他心里就莫名的一阵阵悸动不安,说不出什么滋味,非要她在跟前站着,哪怕不说话,他心里也舒服一点。此刻感受着她绵软的手指轻轻在他头上梳拢,便有一种温暖向他的周身蔓延开来,只是脑海中有些微的空白,热滚滚的甜蜜在心头翻动,竟觉着说不出的欢喜。
背后的她已经转到了左侧,铜镜中再次出现那张姣好的面容,勃长乐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抚摸镜面里的幻影。他的手指刚刚触到光滑冰凉的镜面,少年愤怒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她是我们共同的仇人,请皇兄不要为她动摇了心智!”他像是被蜂尾针狠狠刺了一下,立刻收回了手。“行了!”
他已经不敢再看她,只丢下这两个字,便突然起身,大步离开。萱儿莫名所以,但也只好放下梳子,跟过去服侍他宽下外衣,勃长乐也不理她,独自躺倒在软榻上,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雕绘出神。萱儿眨眨眼睛,这意思是,今日不需要她伺候着了?可是主子没发话,她一个奴婢也不能擅自做主,如何是好呢?
勃长乐微微定了定心神,才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出去吧。”萱儿应声便退下了,直到出了内殿,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这不过是第一步而已,她既然已经接近他,就有的是机会。可是,这心头血,又要怎么取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鬓发间细碎的珍珠璎簪,这里有两根上染了麻药,一根上是剧毒。再次默默回想了一下准确的顺序和位置,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用这些东西,万一药性污染了血,那她岂不是白费心思。药人心窍血,还真是万分珍贵啊……进宫这些日子,萱儿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太后,她既然用萱儿的名字进宫,就是在让她知道,她已经入了宫,只是海明月一直知道却不来找她相认,萱儿也不是特别在意。她要做的事情,横竖求谁都是不行的,只有她自己动手。不能全身而退也无妨,只要将她该做的事情都做完,至于勃长乐是死是活,跟她就没什么关系了。反正如今她是看出来,这勃家人,还真没几个好人。
她的心眼,是不是变坏了?萱儿叹了一口气,一抬眼惊讶道:“七皇子?”
眼前站着的,可不就是已有两日未曾见到的勃长欢!只是他现在眼睛亮得出奇,根本不像是个痴傻的孩子。萱儿察觉到有些不对,但是这时候外殿里空无一人,所有的内监宫女都被遣了出去,这七皇子未经通传,又是怎么进来的?关键是,他进入大殿,是要做什么?
“萱儿,好久不见!”七皇子声音沉稳,笑容清朗,十三岁的少年却显出远超常人的理智与镇定。
呃,也不是好久,不过才两天而已。萱儿眼尖地发现他袍袖中银光一闪,立时警惕心大起,悄悄向内殿退去,“不知七皇子殿下是否有要事要找陛下,奴婢先去通报,还请皇子殿下稍候!”
这一刻她已确定,他根本不是傻子!他欺骗了所有人!七皇子分明已经看到她一步步后退,却没有阻拦的意思,一直面带微笑,十分从容。可萱儿自小生长在市井,对于危险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在这里,七皇子来绝非是为了见皇帝,更不是来跟她这么个小小的宫女叙旧,倒像是来寻仇,若非如此,他一个皇子,来见皇兄为什么偷偷摸摸,甚至携带利器!
刚刚退到门边,萱儿高声唤了一声:“陛下,七皇子求见!”话音刚落,眼前这个人已经扑过来,手中银光竟直欲刺进她的心口!萱儿早有防备,身形一动,竟然已灵活地闪开这一击,拼命向软塌跑去,“陛下救命!”
七皇子绝不是在跟她闹着玩,那分明是要她性命!她真没想到,这个前几天还在与她玩闹的少年,今天竟然心狠到要杀她,在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的情况下!勃长乐已被惊动,她一头扑进他怀里,颤抖着不敢言语,像是受惊的飞鸟,急欲找到保护的安巢!
“长欢!”勃长乐显然也未料到七皇子竟然敢持利器进殿,谁知此时七皇子半点没有收手的意图,他面寒如水,冷冷说道:“皇兄,这多年来你护着长欢,我心中一直感激,但今日我一定要杀了这个妖女!”
萱儿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虽然这场景确实危险,可是莫名她就想笑,这十三岁的少年,懂得什么道理,竟然管她一个弱小女子叫什么妖女,看样子他不是痴傻,是神经!想着这些,她不由抓紧了勃长乐的袖口,“陛下!”
七皇子已抢上一步,匕首银光一闪,闪电似的朝这边的萱儿斜斜劈下,力沉手稳,一点也无迟疑!勃长乐护着萱儿身形一错,便轻轻易易地躲了开去,只是他并没有高声唤人来,这里争斗但凡有一丝一毫泄露出去,那长欢的命便保不住了!可他现在护着萱儿,本就迟缓几分,又没有对七皇子下狠手,几次都只是尽力隔开他的刀锋而已,所以有些吃力。萱儿正不知这神经七皇子为什么要杀她,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好杀,非要在这个时候动手,这不摆明是让勃长乐撞上!几次闪避,七皇子看准机会,猛地向萱儿刺去,谁知被皇帝一臂拦开,那匕首生生刺入他的肩窝,玄黄内衫顿时被鲜血染红。
七皇子显然也未曾想到这样的变故,更想不到自己皇兄竟然会替萱儿挡下这一击,他愣在那里,脸色更变得纸一样的煞白,“皇兄……我……”
勃长乐早已可以击落他的匕首,可是当萱儿抓住他袖子的时候,他竟然心神不属,即便用尽全力将理智拉回这里,却还是无法集中精神,他真是疯了,莫非跟这七皇子一样神智失了常性!此刻他血流不止,脸色居然也只是略有些苍白,声音都不颤抖一下,只是语气中,略有些悲怆:“小七,你是朕的兄弟,为什么……这么糊涂!”私闯内殿,携带利器,哪一条都不是轻罪,为了杀一个萱儿,他值得冒这么大风险吗?就算他成功了,被太后闻知亲生女儿的死讯,他们将面临怎样一场风暴?朝中兵马大半被海氏把持,文臣又在贺兰家手中,这时候萱儿如果死在这里,身为皇帝的勃长乐要怎样对太后解释!他眼睛垂下来,也许,这些不过是自己的借口,他不过,不想她死而已。他将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就是防止七皇子伤害她,可是没有想到,长欢竟然决绝到这个地步!既然如此,当初在他自己宫里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到了现在,到了现在勃长乐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到伤害!
“陛下,你受伤了!”萱儿惊呼,心里却有些失望,离心脏那么近,可是,偏偏就差一点点。如果这一刀刺在心口,那所有的罪名都会是七皇子承担,与她毫无干系,片刻之后她冷汗都湿了脊背,什么时候,她竟然变得这么坏这么恶毒,人家为了帮她受伤,她反而还嫌弃那一刀扎得不是地方!
七皇子的匕首一下子掉在地上,他也瘫软在地。危机一解除,萱儿便扶着勃长乐去软塌上坐下,察看他的伤势,虽然伤口不是很大,那一刀却扎的很深。她想要出去唤人来,却被勃长乐一把按住手腕:“不许说出去!”如果说出去,七皇子的命保不住不要紧,连带着七皇子母妃一族都要受到株连。就算他说他是为了杀萱儿又如何,现在受伤的是皇帝,弑君的罪名是要株九族,七皇子是皇族没错,那倒霉的就是他已故母妃的族人!
不说出去,可是伤口怎么办?萱儿迟疑地看着还在流血的伤口,勃长乐勉强笑笑,“不要紧……你别担心……”
她没担心,真的一点都没担心。萱儿眨眨眼睛,心里想着,隐约又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但是想想无辜受累的乳娘,她硬下心肠,“那陛下的伤口怎么办?”勃长乐摇摇头,没有开口。
谁知此刻,那七皇子突然立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向勃长乐叩了三个头:“皇兄,你对长欢恩德,无以为报!只是如今报母仇已无望,长欢死不足惜,还请皇兄务必不要忘了长欢所言!”
萱儿突然感到不对,回过头一看,那七皇子不知何时已将匕首刺入胸膛。他们还来不及阻止,血已染红了他大半个身子。勃长乐心念陡转,已然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明知道不可能杀死萱儿,明知道自己不会让他杀了萱儿,还非要带着匕首而来,他根本是一心求死,只是死在别处,他这个皇兄未必会明白,死在皇帝面前,让他亲眼看着,他在警告他,不要爱上一个仇人的女儿,不要再重蹈覆辙!他才多大年纪,竟然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警告他!他知道根本没有希望杀了海明月,更加不忍动手杀死萱儿,所以他才不得不死,因为他活在仇恨中,已经太久太久,久到他自己都要发狂的地步!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长欢,勃长乐闭上眼睛,不忍目睹。
萱儿走过去,不敢置信地看着刚才还要杀她的人,下一刻就已经躺在血泊中,这多像是一出闹剧,可是偏偏在她眼前真实发生!她刚刚还怨恨这个人无缘无故要杀她,转眼间这人就已经要死了!七皇子看着她靠近,艰难地笑了笑,口中喃喃想要说什么。萱儿知道此刻这人已经威胁不了她,所以才敢靠他这么近,因为她也想听听看,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他竟然拉住她的手,死死拉着不放,萱儿僵了僵,反手握着他的,“你……手真暖……像娘亲……”
“萱儿……对不起……对不起……”
这世上从没人那么关心过他,宫女们照顾他不过是敷衍塞责,陪他玩耍也不过是勉强应付,平日里一个个都想着离开他的殿里去攀上高枝,从没人想过他的感受,照顾过他的心情。皇兄只有偶尔才有时间来看看他,也不过片刻就要走,他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痴痴傻傻的活着,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跟萱儿在一起,是真的很开心,她会编小东西哄他开心,会在他睡不着的时候跟他说话,给他拢被角,陪他一起笑,一起玩,如果她不是海明月的女儿……该有多好……明明有很多机会动手杀死她,因为他想要海明月也伤心,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可是萱儿和他一样,那么孤独,那么难过,他好几次想要动手,最终下不了手,萱儿和他一样,都没人照顾啊……可是连萱儿都被皇兄带走了,他又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他不是怕皇兄爱上她,他是担心她被别人带走啊……要是萱儿不是海明月的女儿……多好……多好……
萱儿心里有些空茫,眼眶一热,竟然有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只是七皇子已经闭上眼睛,再也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相处数月,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少年这样安静的时刻,明明要杀她的人是他,可是最后会为他落下眼泪的人,天底下竟然也只有她而已。
“叫小金子进来,将这里处理了。”
萱儿回过头,朦胧中看到勃长乐眉间的痛色,不过一转眼,便再也寻觅不到。七皇子就这样死了,甚至死的不十分光彩,他殿内的宫女直到第二日早晨,才发现他失足落井而死,所有人都选择性地忽略了他胸口的创伤,既然皇帝都已经说他是失足,那七皇子便一定是淹死的。
……
只是萱儿已经无暇顾及外面的说法,她此时额头都出了汗,心里十分紧张,手下紧张的替皇帝包扎着伤口。她知道勃长乐面上十分平静,可是左手却无意识地紧紧握住软塌边沿,指节都已经微微发白,他的伤口到现在也不敢叫外人知道,一个皇帝,为什么做得这么辛苦?不能告诉御医,就没有任何止血的药物,那这伤口只能这样包扎起来,天气越来越热,如果伤口感染,那就一定不会是小事!可是无论她怎么劝,他都咬紧牙关不肯让任何外人知道,她后来才明白,这个少年皇帝,不过是不想牵连了七皇子的母族而已,一旦宣召御医,那就必然惊动太后,到时候七皇子的死就不仅仅是不光彩,挂上弑君罪名的皇子,只怕死都死得不安稳!
伤在肩窝,距离心口,如此之近!
八十
大历十七年先帝冥寿,按例命全国斋戒,自皇帝诏令下,官吏一月,百姓三日,诚心礼拜,戒食荦腥,禁止一切游乐。宫中招来高僧为先皇礼忏营斋,设水陆道场。上至太后下至皇子公主皆需叩灵跪经,晨昏凭吊,一向沉静的皇宫中此时变得无比喧闹,宫里面数百僧人、上下官员、全部的宫女内监,个个忙得晕头转向,昏天黑地。
先帝所居旧宫大殿即为设水陆道场处,入眼只见金线织就的黄色缎面上绘满了梵字经文,铺天盖地挂满堂上。细如游丝的香烟缭绕在殿内,一众皇子公主们都在殿内叩拜诵经,这一场法事要持续一月。这些高贵的皇亲贵胄,要同这些寺庙里的僧人一般,不能回殿,不能休息,只能食白粥,并且晨昏为先帝诵经。如锦绣公主这样娇贵的人,哪里吃得了这种苦,受得了这种罪,脸上的肃穆又能维持多久,时日一长,谁知道她嘴巴里念的是经还是抱怨。大家都累,大家都忙,谁顾得了谁。连太后尚且需要在清宁宫内守三十日的冥寿礼,更何况身为先帝血脉的皇帝勃长乐。只是他伤势不能让人知道,还要跟着众人一道劳心费神,着实是受罪不少。
萱儿看着这些人忙进忙出,看着僧人们念读祭文,看着勃长乐谨守祭礼,一丝不苟,极尽哀思。她虽然明白,他是真伤心他早逝的父皇,是真的追思他的功绩,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发自肺腑,可是那又如何,萱儿心里是一点感情都不会有,既不会为此动容,更不会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们祭奠的那个人,她没有见过,非但不是她的亲人,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于还是她的仇人,是杀害她父亲,夺走她母亲,使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虽说不至于当着众人偷笑,但也不会做出一副哭天抢地,极尽怀念的样子。对比宫中众多表现出极大追思之意的宫女内监们,她的表现实在过于平静过于正常,让勃长乐看在眼里,也不知道是一番什么感受。
高僧用着一种低沉、舒缓的声音在念诵祭文。
大历元年,高祖皇帝登基伊始,战祸远去,百废待兴……
萱儿嘴角抽动了一下,不以为然地垂下眼睛,战祸?战祸可不就是这位高祖皇帝挑起的?是他觊觎别人的妻子,妒恨人家幸福和乐的家庭,战火是他点起的,历史是他改变的!
高祖一生勤俭,以身示则。秉持仁义为治国之本,良善为做人守则……
仁义?良善?他做的哪一件事称得上仁义良善?他背弃旧主,夺人妻子,毁人全族,害得她没了父母,没了亲人,连栖身之地都没有,这位皇帝有什么资格受人超度,根本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才好,萱儿的眉梢跳动了一下,暗暗诅咒这个鬼皇帝在地狱里,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被雷亲还要被锯成两半!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高祖为国操劳,勤勉不辍,通宵达旦,日积月累,终积劳成疾……
勤勉不辍,是整天谋划着如何对孔家赶尽杀绝!通宵达旦,是日思夜想着如何夺人爱侣!日积月累、积劳成疾,是老天爷总算看不过眼,让他彻底玩完!萱儿舒心地想着,嘴角翘起,不免有几分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之感!
她的所有表情,都被勃长乐看在眼里,他心里又是怒又是恼,偏生不能发作,全都隐忍下来。一来他不能在众人面前惩罚她,二来,他根本不舍得惩罚她。别的内监宫女无不战战兢兢肃穆以对,就是不伤心也要作出伤心的模样,只有她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子,可是他分明从侧面看到她垂下的眼睛里的幸灾乐祸,和微微上翘的嘴角!他又生气又愤怒,偏偏又知道根本不能怪她,任何人换了她的位置,若是还能为先帝诚心祷告,那才不是真的疯了就是全然傻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他还是感到莫名的痛苦,他希望她做什么,他又凭什么要求她也跟他一样伤心难过,父皇是他的父皇,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不,有关系,那是她的杀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正主,让他真正感到难受的,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掩盖的事实,他跟她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感情,她与他父皇有仇!对他……也断然不会有什么喜爱,正是因为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才让他如此愤怒,如此失望,如此……疼痛难忍!连带着看到她的脸都感到愤怒,感到痛苦,感到不能忍受!
因为他是皇帝,每日还必须处理政务,不能因为祭礼就耽误朝政。所以每日祭礼完毕,他还必须处理奏章。只是因为他的这些复杂的,不能对人言明的心情作祟,他不再亲近萱儿,连平日里需要她包扎换药的事情都是亲自动手,这药还是小金子偷偷背着人去寻来的伤药,每三日需一换,可是小金子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逢先皇冥寿自然忙得脚不沾地,这项工作便是萱儿一手来做。皇帝不再亲近萱儿,这活儿暂时不能找外人接手,当然只能亲历亲为。
对此萱儿倒是没有太过在意,横竖身子是他自己的,他总不会胡乱糟蹋,他不让她看,她便以为,应该是伤口愈合了,他不需要她的帮忙而已。
她越是平淡不在意,皇帝心里就越是别扭难受,心里总觉得:朕不说,难道你就不兴多问一句吗?不问朕为什么不让你换?不问朕为什么心情不好,心里难受?可是越是这样想,他越是明白,她心里是半点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的,他只是根本不明白,既然如此她到底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到底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难道是为了报仇才来接近他?那为什么早不来,一直等到这么多年以后才来?如果是为了见太后,她多的是机会,为什么他每次去请安,从不见她主动跟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念些什么,她的思绪里可有一丝半毫与他勃长乐有关?萱儿的表情越是平静,语气越是恭顺,勃长乐心里那根刺就扎得越深越疼,渐渐变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以至于祭礼结束时,皇帝终于病倒了,众人这时候才想起,这个在朝堂上锋芒渐露,隐有先帝遗风的皇帝,毕竟也只是一个少年而已。
御医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恭敬地跪下为皇帝诊脉。片刻后才觉得情形不对,壮着胆子察看了皇帝的神情后才敢掀开他的内衫露出伤处,一看顿时骇然,惊呼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他一双眼睛震惊地转过来看着随侍在侧的萱儿,萱儿还以为勃长乐的伤势已经好了,这时候也上去一看,顿时呆住,她的身子不由得一下子冰凉,脊背窜上来的冷意让她不由战栗了一下,忍不住去看了勃长乐的脸——她本来对他是视若无睹,毫不在意的,这时候她才发现,勃长乐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满目痛苦之色,她移开目光,不敢再看,说到底,她并不是石头做的,不能真的心硬如铁。眼见那伤口已经完全溃烂,甚至连伤口四周的肉,都已烂成了死黑色,发出阵阵的异味。她这个所谓近身伺候皇帝的宫女,面对御医的责问,竟然真的是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纵然她想回答,又能说什么呢?说他为了保护她免受七皇子的伤害才受了这样的重伤而不能声张?说出来也得有人信才是!她一旦说出口,只怕自己的罪过会更大,会更惹人怀疑,连七皇子的死都要被重新翻出来作文章,那这一切隐瞒不都白费了吗?
那御医满目惊疑之色,刚要继续责问却被皇帝喝止:“朕不过是偶然风寒,你可听清了!”
御医突然明白这次皇帝单独招他一人出诊的含意,他恐惧地跪下:“微臣惶恐,只是陛下伤势很重,天气渐热,伤口已经溃烂发炎,这样的伤势若是不回禀太后,微臣恐怕……”
“住口!朕有什么病自己最清楚!你开药吧!其余一切,不必多言!”
御医战战兢兢爬起来去开药,勃长乐使了个眼色,小金子立刻跟上去盯着那御医。萱儿站在旁边有点不知所措,她虽然不懂得医术,却也知道他这伤口的状况是多么严重,她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忍受这样的痛苦站在祭堂上,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那伤口一眼,也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在她看来,这实在是无法相信的事情,她怕伤痛怕流血,推己及人,她更加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这世界上有很多心狠的人,只是这些人心再狠,对自己总是宽容的。她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勃长乐这样的人,就连对待自己,他都是严苛冷酷的,竟然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伤口流血溃烂发炎出脓,这是什么样的人啊!若非亲眼目睹,她简直不能相信!
对别人狠也就算了,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实在是可怕,却又无比的可怜。接过御医熬好的药喂勃长乐喝下,帮他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萱儿放下帘子想让皇帝休息,谁知道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勃长乐抓住她的手是滚烫的,所以连带着她的手背都要捂出汗来,萱儿紧张起来,想要抽出来又不敢太过用力,勃长乐笑起来:“你害怕?”
当然害怕,因为她实在摸不透这个少年皇帝到底在琢磨些什么,算计些什么,她当然是忧虑的,只是这心思却也不好露出来,因为她靠近他,本也没有存什么良善的主意。勃长乐也不再说话,只是认真凝神看着萱儿,眼睛里闪过一阵莫名的光芒,像是流星倏忽划过天际,转瞬消失不见,他的手越攥越紧,那么用力,用力到萱儿下一刻都要痛叫出声,可她忍住了,不过是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心里纵然对勃长乐的感情很复杂,但那里面,却是一丝一毫的喜欢都没有的。
这一点,她知道,勃长乐也知道。
他明明都知道,还是不能忍着不能接受,所以他想也没有再想,将她一下子猛地拉到自己怀里,倾身吻了上去。萱儿觉得脑袋一片茫然,惊吓、疑惑都化成脑海中的一片迷雾,蒙蔽了她的神智。发呆的时候,勃长乐已将她圈在怀里,抬高她的下巴,企图让她把脸仰起。
呜……
她意识到他在亲吻她的那一瞬间,有一种强烈的厌恶的情绪涌上来,她下意识的便用力去推他,想要推开他炙热的拥抱,慌乱中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他的伤口,更遑论用那么大的力气去推,勃长乐闷哼一声,却半点没有放松自己的怀抱,仍然死死抱住她,用力地亲吻她。
直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动作。萱儿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动手打他耳光,但是勃长乐竟然笑起来,回味似地盯着她湿润的嘴唇,完全无视那个耳光带来的震撼效果,“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
不敢看他那双眼睛,只觉得那眼睛里的笃定和执着是如此的可怕!可怕到她几乎想要立刻从这宫里逃出去!可怕到她几乎要将那句话当作一种预言!
结果萱儿还是没命地逃出来,倒在殿门口喘息不已,她胃里一阵恶心,难以想象竟然被勃长乐亲吻了,虽然她在进宫前作好这样的准备,甚至于预料到自己要做出某种牺牲,但是事到临头,她反而不能接受,更加不能容忍,除了贺兰雪以外的人碰她一下!尤其这个人,还是勃长乐!
路过的宫女好心来搀扶她起来,她刚刚谢过她,手心里就多了一张纸条,还没反应过来,那宫女已经走远。
是哥哥的字迹!萱儿眼眶一下子湿润,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张纸条,半响反应过来,偷偷将那纸条塞进了袖子里,若无其事地走开。
八一
贺兰雪约她见面,她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没有去,萱儿紧张地握住自己的手,神经质地绞动着自己的手指,直到苍白的指尖变得跟红艳艳的指甲一般有了血色,她不停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不能去见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她已经心生怯意,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坚定多久,如果他让她跟他一起走,她说不定真的会答应,所以她一定不能真的去见他!
她爱贺兰雪吗?
这个问题她想都不想就能回答,当然,她爱他,可是爱情对于她而言,绝不是最重要的。亲情和爱情,哪一样对她来说都是不能失去的。乳娘抚养了她十二年,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下她不管,她不是舍弃了贺兰雪,更不是背弃了自己的爱情。只是如果她真的忘记一切,跟贺兰雪在一起,她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心。因为她会时刻记得,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乳娘的痛苦之上!甚至于,乳娘会因此而丧命,因为她的自私自利!对于有些人来说,爱情至高无上,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爱人不惜一切,过往的所有都能够抛弃,自己的亲人也可以不管,但是萱儿不行,她做不到,在她心里,亲情跟爱情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即便是今天换了贺兰雪有性命之忧,她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一定会想尽办法去救他!
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她现在才不能见他,一旦见了他,就会动摇,会后悔,为了乳娘,萱儿决不能有半点的动摇,不能有半点的后退!
所以相约的那一夜,她哪里也没有去,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彻夜未眠,却始终没有踏出房门一步!贺兰雪挑的时机是最好的,因为现在是祭礼刚刚结束,各方都要出宫,单是那些僧人来来去去,就忙得宫里人仰马翻,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们偷偷见面,可是她偏偏不能去,不敢去,白白错过这样的机会!
“萱儿,你眼睛怎么都红了!”乾清殿的小宫女可儿不明白地看着萱儿,昨天晚上守夜的是她,又不是萱儿,萱儿的眼睛怎么都红了一圈,好像哭过的样子。
萱儿勉强笑笑,清丽脱俗的面孔上露出显得有些微失落的笑容,看得可儿都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你是不是想家了,我刚来的时候也很想家的,偷偷哭了好几回呢!”看着萱儿不说话,可儿想了想,觉得还是转移话题比较好,“对了萱儿,你见过贺兰公子没有?”
贺兰公子,萱儿抬起眼睛,她何止见过他……
可儿见终于引起了她的兴趣,兀自开心地继续挥舞着手上的小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擦擦,小嘴叭叭地像倒豆子一样说起来,“贺兰公子啊,长得可俊了,是可儿看过最好看的人啦!萱儿你要是没见过那真是太可惜了,今天可儿路过御花园的时候,还看见他呢!内监说他一早便进宫了,还陪着锦绣公主弹琴聊天,整整一天到现在还没走呢!你说天下哪有这么俊美的男人,我觉得锦绣公主跟贺兰公子根本不般配呢,他也不怎么喜欢她的样子,不过她是公主,只要是她想要的,陛下哪里有不恩准的道理……”
萱儿手中打扫的动作早就不知不觉停了,看着虚空中一处愣愣的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可儿俏皮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见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干脆绕到前头来:“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话呢,怎么心神不定的?”
“没怎么——”萱儿打起精神来,“贺兰公子到现在还没走吗?”
“是啊,哎,你去哪儿!”看着萱儿眨眼间就转身奔了出去,可儿不理解地眨巴着眼睛,这是怎么了?
御花园里没有他,走廊里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哪里都看不见哥哥的身影……萱儿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找,却怎样都找不见贺兰雪跟锦绣公主,她的脑海里莫名就多了很多的想象,那些想象让她坐立不安,心里充满了惶恐和紧张,她害怕,害怕哥哥会爱上别人,会爱上锦绣公主,会忘记她,会真的放弃她,她那么坏那么坏,不但不告诉他原因,甚至不去赴约,让他空等……不,也许他已经等累了,不想再等了,而且她甚至没有给过他任何希望,他可能觉得锦绣公主比萱儿要好,再也不喜欢她了也说不定……可是那样,那样的话,萱儿要怎么办……以后萱儿怎么办……
人总是如此,在面临失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实的心意。萱儿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狂跳不已的声音,它震颤着她的胸腔,在她的耳膜发出一阵阵敲击,她从来没有如此过,从来没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要说不出来,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双腿都不听使唤,因为它们屈从于她的心意,而早早超脱了她理智的控制,她的膝盖不停地颤抖着,像是随时都可能跪倒在地,可是她仍然不停地到处找,找到自己都心慌心寒的地步,一会儿告诉自己也许贺兰雪已经出宫了,一会儿跟自己说也许他正陪着公主在某个地方聊天弹琴,前一个想法让她失落无比,后一个想法让她心如刀绞,这样莫名复杂的心情,这种不能传达给任何人知道的心情,要怎样,才能告诉哥哥。
明明说过最喜欢她的,为什么一转眼,一转眼就要跟别人在一起,是她要离开的没有错,可是,分明离开还不到两个月,为什么人的心意会变得如此的快,明明萱儿还是那么那么喜欢着哥哥,为什么他就已经能够陪着别人去游园欢笑,埋怨到了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埋怨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怨恨着,几乎忘记自己才是那个先离开的人,做着这样莫名其妙而又毫无意义的寻找,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到最后她已经累到走不动,随便找了个没有人的偏殿就躲进去,她只是想要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其他的什么都不能再去想再去思考,她是自私的人,她现在只是在埋怨,为什么她爱的人,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以后再也不能碰触到,不能相互凝视倾诉,萱儿的胸口仿佛一下子破了一个大洞,怎样填补也无济于事,这就是她自私的一面,明明自己先放弃,是自己先离开,可还是希望那个人不要这么快就忘掉她,不要这样就放弃她……
想到她现在这样伤心,贺兰雪却跟锦绣公主在一起,她不愿想象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可是那种情景就像是荆棘在她脑海里生了根,拼命长拼命长,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诫她忘记吧,别再被这样悲惨痛苦的感情所折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还有自己的责任要完成,还有人等着她救命,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站起来,只能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哭泣不已,想着就要这样放弃贺兰雪,她心里像是刀割一样痛苦,她扶着墙想要站起来,可是身子却保持不了平衡,她刚刚靠在墙上想要站稳,就听见有隐约的脚步声,这个偏殿平日里除了打扫的宫女,没有什么人来的!她立刻拼命地擦掉眼泪,稍微拉正了自己的衣裙,还未将狼狈的模样全部扫清,那人就已经走了进来。
她抬头一望,万万没想到,一直在找的那个人,竟然此刻走了进来。她大脑一片空白,看着贺兰雪向她走过来,刚才想要说的千言万语,一下子都忘了个干干净净,甚至想不起问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出现。
“没有话要跟我说吗?”贺兰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压抑的感情被他隐藏的很深很深,他的口气很淡,但是身子却僵直了,站在离她两三步的距离之外,像是要等她先开口,等她先将想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萱儿心里一下子感到愤怒,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话好说!他刚才还在陪着千娇百媚的公主游园,现在还要来问她有什么话好说!她的心里奇异地被一阵阵烈火烤着,煎熬着,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无比镇定,“是哥哥想要对我说什么才对!不是你约我的吗?不过我忘了告诉哥哥,昨天晚上是我值夜,陛下身边离不开人伺候,萱儿走不开!”
贺兰雪终于连表情都僵硬起来,他轻轻笑了下,那笑容却远远未达眼底,“我等了你一夜,你就想要对我说这些?”
“哥哥等我做什么?锦绣公主的陪伴还不足够吗,萱儿要回去了,陛下一定在找我!”说是这么说,萱儿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庙里泥塑的菩萨,没有脚可以自己走动,她像是忘记了动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贺兰雪。
“我刚才送锦绣公主回殿,她突然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结果她说,喜欢我,想要我做她的驸马……”贺兰雪凝视着萱儿的表情,发现她咬紧了嘴唇不肯说话,心中一下子竟然安定下来,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那很好啊,哥哥要做……做驸马,萱儿也该为你高兴!”好半天她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勉强道,可是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自己的话里,酸意那么重那么浓,根本不像是真心话。她害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露出真实的心意,慌乱地道:“我该回去了,马上就回去!”
可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贺兰雪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双目凝视的瞬间,萱儿的身子被强硬地抵在墙壁上,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嘴唇已经被他狠狠掠夺,萱儿的眼睛在这样的深吻中微微泛红,变得湿湿润润。贺兰雪深深吻着她,撬开她的齿关,纠缠着她的唇舌,像是要将她的舌头吞进他喉咙中去一般的深吻,像是想要将她的灵魂吸食殆尽,这样的亲吻令她浑身颤抖,被阵阵酥麻的刺激引得靠在墙上的脊背都战栗不已,舒服不舒服,难过不难过,她像是一下子都忘记了,连喘息都发不出来,全部被他的嘴唇堵住。
无缘无故的,她突然泪流满面,不知道是因为突然放下心来,还是看到他,终于忍不住分别的思念而哭,贺兰雪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的身子便紧紧依偎着他的胸膛。他像是害怕失去她似的紧紧抱着,腾出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部平稳她的情绪,却始终没有放开她的嘴唇。她终于慢慢停止了哭泣,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泪水流到嘴巴里,好象是苦涩的滋味,微有点咸,感情好复杂,在贺兰雪的舌头从她口中抽离的时候,她才能舒出一口气,好象是放松了一点,却又莫名其妙再次觉得失落。压迫感突然消失,她心里竟然会觉得怅然若失,真是奇怪的心情。贺兰雪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再次亲着她的嘴唇,但不再掠夺她的呼吸。只是嘴唇慢慢轻轻触碰着,恋恋不舍,不停地接触,不断重复着轻吻。
萱儿一放松下来,终于想起刚才她纠结不已的问题。她突然用力抓住贺兰雪的衣襟,拼命地,认真地瞪着他:“她比我好吗?”
“比我漂亮?”
“比我更温柔?”
“比我更乖巧听话是不是?”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贺兰雪,像是他敢承认就立刻要扑上去咬他一口,“哥哥喜欢她吗?不再喜欢我了?”
“哥哥不是说过,不管我多坏,哥哥还是会继续爱我的吗?哥哥说话为什么会不算数!”
贺兰雪闭上眼睛,将她按进自己胸膛里,声音低沉地像是在喃喃自语:“我要是不爱你……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爱你……傻丫头……”
“你看到我跟别人在一起,也会在意吗?”
“是因为这样,才会哭的?”
“明明这么喜欢,为什么要这样抛弃我,明明哭成这样,为什么不来见我……”
“为什么……丢下我就走……”
他抬起她的脸,认真地望着她,像是想要通过她的眼睛,望进她的心里去,“我想过,就这样算了,你都不肯要我,我还能这样不死不休的纠缠下去吗,虽然爱你,虽然爱你爱的要命,但是我真的不想自己变得那么难看……那么丑陋……可是我看到花开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七宝会喜欢吧;看到书桌上的字画,就会想着,七宝当时就坐在这里拿着笔,埋怨为什么要练书法;看着餐桌上的东西,我就会想,七宝要是在这里,一定又会碎碎念,为什么不能吃荤腥,她的病明明已经好了……走到哪里,我都这样痛苦,走到哪里,我都放不开……”
他的手指,一遍一遍摩梭着她湿润的嘴唇,“我没办法,所以我来,把你要回去。”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把你要回去。”
……
勃长乐批完奏折,寻觅了半天也没找到萱儿的人影。他不悦的心情莫名变得更加焦躁,肩窝的伤口隐隐作痛,招来殿内的宫女,一一盘问,等到问到可儿的时候,她的回答莫名让他心里一沉,贺兰雪,贺兰雪,那个收养她的人,跟她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什么他会忽略了这个人,为什么没有想到他跟萱儿的心事有关,他天生有一种野兽般的奇异而准确的直觉,他们现在一定在一起!他们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他腾地一下子从座上站起,果决地走了出去。
“把你的剑给我!”他对着殿外守卫的侍卫说到,目光中有着一种压抑的愤怒,他的心里竟然有这样一种预感,那个贺兰雪,就是要从他身边夺走萱儿的男人,这种对于情敌一定存在的天生的敏锐,让他愤怒到不能自已!他能够找到他们!不管他们现在躲在什么地方!
黄昏中侍卫们面面相觑,对于皇帝的命令不能理解,失去耐心的勃长乐突然霍地一下抽出一个侍卫腰间的长剑……
他对于这宫里了解到不能再了解,他们要见面,必然是要躲开别人的耳目,可是哪里是最清静最安全的地方呢?哪里最靠近乾清殿?到了御花园外的一处偏殿,勃长乐看着那在门口当班一样尽忠职守的内监,嘴角噙着冷笑,这里原先是父皇的一个昭仪住的地方,但是那女人死了很多年,这大殿早已废弃,这内监是哪里来的?还未等他动手,身边的侍卫已经上前将那内监拿下。那内监惊慌也不过一瞬,片刻后便垂下眼睛不作声了。勃长乐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向内殿走去。身后的侍卫全都噤若寒蝉,不敢靠近,只因大历皇帝此刻的面容实在阴冷的叫他们害怕。
勃长乐缓缓地迫近内殿,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在大殿光洁的地面上擦出点点的火星……
八二
勃长乐一步一步走进去,他的思绪无比的清晰,愤怒的情绪早在踏进殿内的一刹那沉寂了下来,被他牢牢锁在自己的眼底,胸口的火焰慢慢被冰封,当他看见萱儿站在大殿内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看似十分平静地问她:“你在这儿做什么?”
萱儿眉宇间有些微的惊讶,她只是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找到这里来,更加想不到,他是专门为她而来。她匆匆行了礼:“奴婢经过御花园的时候,看见有人走进这废殿,一时好奇进来察看一下。”
一时好奇?勃长乐突然觉得自己提着剑怒气冲冲而来的模样显得有些可笑,而他的行为更是莫名其妙到让他自己都不能理解,但这并不表示他真的相信她的说法。他眼睛在整个大殿扫视了一番,突然停顿在微微有些晃动的帘幕上。嘴角不由自主勾起笑容,但绝非是因为真的抓到她与人幽会的证据而高兴,而是一种说不出什么滋味的复杂,他提着剑,慢慢走过去,甚至回头对着萱儿笑了一下,便轻巧地抬起剑,锋利的剑尖异常缓慢地靠近帘幕。
萱儿看着他的动作,却始终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哗——”锋利的剑猛地一下子划开那帘幕,勃长乐的瞳孔突然缩紧,后面竟然空无一人!
“陛下在找什么?”
“朕在找什么,你心里不是最清楚吗?”勃长乐嘴角的冷酷稍纵即逝,让萱儿怀疑,在一个少年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神情,她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很无辜地看着皇帝,尽最大努力表明他的怀疑毫无道理。空旷的大殿内,风不时从侧殿的窗子灌进来,已是近夏的天气,只是这风一到了这阴凉的大殿里,总还带了些寒意,萱儿的衣带裙角被风微微拂起,莹白的指尖略略有些局促地抓紧了裙落。勃长乐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阵冷风带走,他望着侧殿洞开的窗子,紧紧地握住了手上的剑,连带着青筋冒起,像是压抑着极为愤怒的情绪,连眉心的剑纹都格外分明。他的身体里有他父皇身上流淌着的暴虐的血液,他感到它们正在逐渐集结,沸腾,这种在他血管里流淌着的红色的愤怒正在逼迫他一步一步走向某种他最厌恨的失去理智的道路。他没有放下手中的剑,反而笔直地朝着萱儿走过去。
“刚才你在和谁见面?”
“奴婢说过了,只是进来看一看,兴许是奴婢眼花了。”
“刚才门口的内监是在为谁看守?你当朕是瞎子还是傻子?”
萱儿的视线落在他的剑上,为那摄人的寒光有些心惊,他举起它来毫不费力,现在他也没有丢下那把剑,看来今天他非要问出一个答案,可是这个答案,她完全想不到,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她到底在跟谁见面?她不过是乾清殿内的一个宫女而已,虽然他们之前已经认识,可他完全没有过度追究的必要,就算要知道,也不必非得亲自逼问她,她什么时候,成了这么重要的人物?
“你害怕了?你怕它?”勃长乐懒散的笑容再一次在他的嘴角出现,可是怎么看也与他此刻的心情大为相反,他随意地松手,那把剑像是一块废铁般被毫不在意地丢弃,静静躺在地面上。要杀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他不认为需要利器。他要杀了她,在她更严重地影响他之前,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杀了她,别去想什么后果,只要她存在一天,他将一天比一天更不能控制自己,终有一天她会毁了他!就像海明月彻底毁掉他的父皇,萱儿终有一日会让他堕入更加可怕的处境中去,一定会的!像是被她光洁如玉的脖颈所引诱,他伸出手竟然轻易地掌控住她的生命,这多么容易,只要一用力,这么细这么可爱的脖子就会断掉,那她就再也不能对他做出这样无辜的表情,她在欺骗他,这里明明有别人,可是她却放走了那个人,还为了他来欺骗自己,亲手捏断这可爱的脖子,让她的嘴巴再也不能吐出谎言,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他怎能留下这样的祸患在自己身边!七皇子说的对,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爱上自己的仇敌,那是最愚蠢的男人才会犯下的错误!
勃长乐用手掐住萱儿的脖子,就这样想着,一点儿一点儿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萱儿知道他动了杀心,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她偷偷与别人见面,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理由!或许勃长乐就是个疯子!她的手抬起来,想要去拔那珍珠簪,可是他突然用力,她胸前窒息,眼前一黑,连他的脸都变得一片模糊,双手失了力气。
“朕是为你好——”
“陛下!”突然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声打断了这里的危机,勃长乐双目一凝,转眼望去,不远处粉装的宫女端庄秀丽,一张美丽的面孔上现出十足的震惊,显然她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在做这样恐怖的事情!他心里那块石头突然一下被触动,整个掀翻,心头沉重的重量猛的一轻,说不出是被突然打断而感到心中空茫,还是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而感到怅然,他松了手。萱儿雪玉般的脖颈上印出五道鲜明的指痕,对比着她的肤色显得十分骇人,萱儿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力地喘息。
海英不过是偶然路过花园,看见那些侍卫压着那内监远走,她一时放心不下才过来看看,怎知道却见小金子在门口滴溜溜乱转,跟没头苍蝇一般没了主意,她来不及请太后示下便匆匆赶入,正巧救了萱儿一命!
“英姑怎么在这儿?母后也来了么?”勃长乐勉强笑笑,眼底的冰寒还未散去。他不明原由地背过自己的右手,若无其事。
“太后昨日听闻陛下身子不适,遣奴婢过来瞧瞧,正巧在这里碰见陛下,见陛下身子如此健朗,奴婢也好回去向太后回禀。”海英担忧的眼神悄悄落在萱儿身上,见她似是已经缓过来才收回视线,脸上的笑容却是滴水不漏,像是从来没有瞧见皇帝陛下想要杀人的一幕,当真是凑巧路过。
是了!还有太后,他要是杀了她,那里如何交代?他太心急太愤怒,竟然失了常性!怎么会在这时候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就算要杀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太后若是知晓,他要如何掩盖?想到这里,他淡淡挥挥手,“这里无事,你退下吧。”海英见皇帝的脸色已经平静下来,知道他已经不会选择在这时候伤害萱儿,自己也不便再留下,行个礼匆匆离去。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就是捏准了皇帝不愿意与太后正面交恶的心思,既然已经被她看见这里发生的事情,那么勃长乐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此时对萱儿不利!这一点海英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她才敢离开。
殿里静了片刻,勃长乐突然蹲下了身子,想要将倒在地上的萱儿抱起来,萱儿像是撞见鬼一样拼命后退,清澈的眼睛里有着至深的恐惧。“陛下要还想杀奴婢,还是直接一剑一了百了吧,奴婢不想被掐死!”
真要你死,何必还要去抱你起来?居然还想着挑个死法?勃长乐叹了口气,“你真的这么怕朕?”
怕,何止怕,你精神上肯定不正常!萱儿心想,原来勃家人脑袋都是有问题的,他们简直说翻脸就翻脸,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够来个晴天霹雳,任何人都赶不上他们变脸的速度!“陛下如果嫌弃奴婢,赶奴婢出宫就是,为什么非要奴婢的命不可!”虽然看他此刻神态平和,已经不像是要发疯的模样,萱儿还是悄悄再度后退了一点点。
“朕嫌弃你?”勃长乐闭了闭眼睛,他当然不是嫌弃她,他是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如果他不是喜欢她,就不会容忍她这样怀着某种不知名的目的来接近自己,明目张胆地进入乾清殿;如果他不是喜欢她,就不会仅仅因为想要去见见她而半夜爬起来去看她,为了怕她吓坏了而陪她看月亮为她染指甲;如果他不喜欢她,就不会容忍她明明心里有着别人,却对他视若无睹将他当作她的踏板……喜欢?爱?甚至喜欢到想杀死她,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他太喜欢她,太想要将她彻底留在自己身边……如果他真的下得了手,海英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他!早在她来以前,他就已经有充足的时间杀了她!没有真的下手,不过是因为太喜欢……这样的矛盾……矛盾到他不能自已……
他睁开眼睛,已经恢复理智与思考,一把将她抱起来,“跟朕回去吧,不会再伤害你了。”
八三
萱儿“啊”地一声,就被勃长乐轻飘飘抱了起来,他双臂使力将她紧紧搂住,萱儿都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她不过稍微挣了挣,他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萱儿立刻不敢动,怕再惹恼了这位疯皇帝,吃不了兜着走。看萱儿终于老实了,勃长乐嘴角懒洋洋的笑容再次勾起,略略抬了抬手臂,萱儿还来不及惊呼,已被他箍得更紧。感觉到萱儿纤细温暖的身子在他怀里有变得温顺的趋势,勃长乐的心也慢慢融化,不要说杀她,恐怕连将人放下都舍不得……一路被抱回乾清殿,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不知道有多少,萱儿脸上都滚烫的,却不是羞出来的,而是吓出来的,她也知道,这样一来,勃长乐等于在向所有人宣告他的所有权。绝非好事……
小金子低眉顺眼,“陛下,新来的太医已经入宫,您瞧着什么时候能让他看诊?”
“新来的?”勃长乐皱起眉头。
“是,宫里的太医对您的头痛症都束手无策,这个是地方官员荐上来的。”
“那便让他来瞧瞧吧。”勃长乐拧了拧额角,显然有些疲惫。前段日子先皇祭礼,压下了不少奏折,他这几日连夜批改,早上还得赶着早朝,头痛症在这热天尤其容易发作,搅得他连觉都睡不好。他看了一眼身边正在默默研墨的少女,她清丽无双的面容看似平静无波,睫毛却不时眨一眨,楚楚动人的神态扣人心弦,他每每写几个字,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看她一眼,然后再接着写下去,她的眸子温柔而明艳,经常会刻意避开与他对视,每当这个时候,他脸上总是闪过淡淡的落寞酸楚的神色,让一旁伺候的小金子都有些惊异。这普天之下,还有皇帝想要而得不到的吗,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直接收了做妃子?他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对萱儿也多多留心照顾,从来不肯让一些打她主意的人靠近。这宫里除了皇帝,还有守殿的侍卫,这萱儿生得太过出色,经常有人偷偷看她,日子久了难免不动歪心思。就算侍卫不敢轻举妄动,还有那些贼心的内监,他们虽然不算是完整的男人,却也喜欢美貌女子,这宫里有头面的内监,哪个没有对食的宫女,只是皇帝的心思谁也不敢妄加揣测,上次他亲自抱着萱儿回来,已经大大震慑了那帮人,小金子的任务也能轻点儿,不然要忙着陛下的事,还要分心看着这个宫女别叫别人偷了去,他这日子真是难过。
“是,奴才马上就去宣那太医来。”小金子顺着皇帝的眼睛,顺势瞄了萱儿一眼,察觉到陛下不悦的视线,他马上转开,老天,看都不舍得别人看一眼,陛下真是动了心思的。只是那天她到底在那废殿里做什么?那捉回来的内监硬是什么都不肯说,最后竟然咬舌自尽,惹得陛下勃然大怒,小金子差事办得还从来没这么不顺过,看来这背后的人实在是麻烦!
那太医进来,萱儿差点没背过气去,这人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不是杜良雨又是谁!她心里有点紧张,老天,他这个时候进宫来做什么,莫非是嫌她动作太慢,来催促她早点动手?不是才刚刚一个月吗,她应该还有时间才对,这么想着,她便越发怀疑地盯着杜良雨,谁知道他看也不看她,仿佛她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就是个木头人,不值得他看上一眼似的,进来就向皇帝请安,倒是他带来的那个背着红漆木药箱的药童一进来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萱儿忽然觉得这个高大的药童容貌竟然非常熟悉,却又偏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好在这时候皇帝的注意力在太医身上,而非这里,否则让他看见别人盯着萱儿猛看,指不定要如何生气!
杜良雨若无其事地为皇帝诊脉,然后恭敬地道:“陛下这头痛的毛病,是何时染得?”
勃长乐目光莫名冷了下来,“你若是不会治就直说好了,朕这毛病是天生的,多说无益。”
杜良雨凝气屏息又思忖了一会儿才道:“陛下这头痛,病根在脑袋中,枉服普通汤药,不可治疗。草民不敢妄自论断,陛下若是信任草民,尽力一试而已。”萱儿在旁边听了,更加觉得这人神经,他还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让皇帝信任他,勃长乐这病不是一天两天,每次发作起来都头痛欲裂,不但精神烦乱,眼前发黑,甚至每每都有雷霆之怒,萱儿隐约明白,这个小皇帝有时候是熬不过,需要发泄一下心中的烦闷。久病之人大多如此,她来了以后倒是不常见,勃长乐每次都死死扣住她的手不放,像是将她当作救命稻草,至于拿人撒火气倒是没有,这与其它宫婢女内监们说的大为不同。
勃长乐点点头,“你若是有法朕就试试看吧。”杜良雨挽起袖子,写出一张药方恭敬地递过去。小金子折好收起,这方子要交太医院研究后才能考虑是否给陛下服用,杜良雨毕竟只是个江湖上的游医,虽说是地方上层层推荐上来,应当是作好了调查,却不能不防。开好了药方,杜良雨便被人引了出去,那药童走出去之前,还不忘看了萱儿一眼,看得她莫名其妙,仔细回忆了一遍,还是觉得这个人她的确是不认得。午间皇帝睡下后,萱儿才得空闲,刚出殿门便被一人拉至僻静处,她还没来得及喊就被人一下子捂住嘴巴,那人轻声道:“别叫,是我!”
萱儿眼睛眨眨,这人的嗓音分明是——她盯着来人晶亮的眼睛看了半天,恍然大悟道:“颜若回!”他笑笑,终于松了手,摸摸自己的脸,“这张脸果然还是有用的,好在当时没丢掉!”萱儿没好气地瞪着他,“莫非你用了那个该死的月君留下来的面具?”颜若回讪讪点头,原本玉面朱唇的俊俏公子一下子变这清秀的少年模样,她还真是有点不习惯。他突然想起提醒她:“在药君面前千万别说月君的坏话,他们感情向来最好,你要是说什么被他不小心听见了,那就——”
萱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就那个爱穿女人衣服爱变成女人模样爱剥人皮的疯子,我还不愿意提!乳娘现在好不好?你们到底进宫来做什么?杜良雨不是一直在贺兰府上扒着玉娘姐姐吗?”颜若回被她一连串问题堵了堵,大惊道:“莫非你不知道你哥哥遇刺的事?”还未说完,萱儿一张俏脸已经煞白,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听说,那天哥哥提前离开之后她就没有得到他的消息,这几天风平浪静还以为一切都没事儿了,怎么会闹出个遇刺的事情。颜若回不以为然,“你放心啦,你哥哥没事儿!他那武功,实在是出神入化,我都很难与他过上五十招,更何况有两三个*****而已!”不过说起当时的境况,他也不由替贺兰雪捏把汗,那几个来偷袭的人分明都是高手,像是故意来探探他的底而已。谁知道萱儿一听更着急,非得让颜若回将当时的情形说一遍,颜若回没法子,只能从头到尾讲一遍,照说他是被教主派在杜良雨身边保护他的,因为药君不会武功,若是被贺兰家发现他跟墨渊教的关系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颜若回对于贺兰府的动静一向是十分关注。
据说当时贺兰公子与人相约饮茶,谁知道那茶馆中竟然早有人寻衅闹事,贺兰公子本不言不语坐着喝茶不愿理会,谁知道那客人竟然是江湖草莽之辈,不识得这位是贵族公子,从后面靠近想要偷袭。他身边同行的另外一个从侧面也射出暗器想要将公子重伤。贺兰公子背对着他们坐着仿若毫无察觉,谁知等那人袭击上来,他袍袖一卷,已将那暗器全数收拢了去,一翻一推,那泛着蓝光的暗器竟然全数进了偷袭者的胸膛。另外一个放了暗器的一看自己的暗器反而伤害了同伴,登时大怒,袖中匕首入掌,电光火石间已向贺兰公子背后刺过来!这一招看得颜若回都心惊胆颤,因那人出手十分狠毒迅猛,贺兰公子这样文质彬彬的贵族公子,若是被这一刀下去,不死也要脱层皮!可是贺兰公子端着茶杯,竟然好整以暇未曾回头,在这刹那之间,手臂轻轻一抬,不知是何等动作,竟然使得那人手中匕首飞了出去,正好钉入颜若回所藏身的那根柱子之上。匕首穿柱而过,只差一分便要入他喉咙,分寸拿捏之准,实在让颜若回心中骇然。他只与海蓝交过手,知道他武功不弱,可是缺乏实战技巧,当时不过是个少年,不像自己是个为教主卖命的杀手,所以跟自己对阵,海蓝吃了大亏,可是贺兰公子这样的武功,就让他心里恐惧了,当下不敢再耽搁,找了个由头跟着杜良雨进宫来。看那情形,贺兰雪分明已经察觉他们一直在盯着他,那次的举动不过是杀鸡儆猴而已。颜若回向来不做这种没把握的事,跟着进宫反而安全点。再说,那些莫名来行刺的人,看外表是江湖上的草莽,实际上出招精妙无比,倒像是皇宫大内的手段。况且,他还有个一直想要见见的人在这里,“她……好不好……”
萱儿莫名其妙,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颜若回说的是谁,半天才后知后觉笑起来,“你想见你姐姐?”说起来,颜若回跟海英,是手足同胞,他想要见自己亲生姐姐一面,倒也是人之常情。人皮面具薄薄一层,看不清他面具下的脸色,但是从他红透了的耳垂萱儿倒是看出来,他分明是恼羞成怒,被人点破了之后心中还不高兴,“你要是想要看她,我想办法约她出来?”
颜若回果然恼怒道:“我跟海家人半点关系都没有,别把我跟他们扯在一起!”萱儿撇嘴,明明就是想要见见自己的亲人,还要装模作样!谁知颜若回突然又窘迫道:“其实,我也想来看看……看看你……”看她?她有什么好看的,萱儿摊开手:“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进宫?”顿了顿她才继续说道:“其实,杜良雨现在做了太医,接近皇帝的机会多的是,为什么不肯亲自动手!”颜若回转开视线,期期艾艾道:“其实,这一切都是教主的意思,你也别怪药君。教主说他并不是孔家人,这事情,要孔家人来做方才有意义。换了旁人,谁都不行!”
“那他自己又为什么不来?我一个小姑娘,能为你们做什么?你们这样陷害乳娘,逼迫于我,又有什么用处?”颜若回的手似乎想要落在她的肩膀上,犹豫了下又收了回去,“这点教主虽然从未提过,但是我想,这恐怕是因为,你是海明月的女儿,他这么做,只怕也是在惩罚她吧……”萱儿咬咬嘴唇,眼圈突然有点泛红,他要惩罚海明月,与她有什么关系,与乳娘有什么关系,何苦这样逼迫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去杀死勃长乐?要取心头热血,勃长乐自然是非死不可,但是相处日久,勃长乐不得不说是个十分勤勉的小皇帝。她没见过前任皇帝如何,无法判定,但是勃长乐每天要批改奏章到深夜,为此不得不分出半个时辰来午休,略略躺一下就要起身,有时候轮到她值夜,她都靠在旁边一觉睡醒了,皇帝还没有能够安寝。她不明白,皇帝的位置这么辛苦,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要做皇帝,乃至于引发前朝之乱,孔家只怕是其中一个受牵累最大的家族,难道天下仅这孔家一家受累吗?她觉得肯定很多人跟她一样变得无家可归,既然如此,还要争什么?抢什么?勃长乐没有子嗣,更没有爱宠的妃子,到时候他一死,会不会又引起一阵大乱……这些都是她最近一直很惶恐的事,她进宫前没有想那么多,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却莫名其妙脑海里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使得她越来越动摇。只怕墨渊教主就是看她迟迟没有动手,才对她起了疑心,派杜良雨来看着她吧!
还要说话,小金子那边唤人:“萱儿姑娘在哪里,陛下在找她!”萱儿愣了下,被颜若回推了一把才急忙应道:“奴婢在这儿!”她一声奴婢叫得脆生生,十分好听顺耳,颜若回扑哧一笑,被她狠狠踩了一脚!她前脚刚走,杜良雨从旁边走出来,对着颜若回笑道:“看来咱们得推她一把……”
颜若回刚才还笑着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药君,你到底要做什么?”
杜良雨笑得十分无害,摸了摸怀里的药包不说话,这种情况,他一个人应付绰绰有余,既然萱儿不肯亲近勃长乐,他自然有办法,让她非去投怀送抱不可!
八四
假山后,一对青年男女正在窃窃私语。杜良雨避身在不远处,他深知自己不懂武功,若是让人察觉他在偷听必然吃不了兜着走,只是他又委实好奇这深更半夜的这对男女到底在做什么勾当,是以藏身于这里。在皇宫里,多知道一个秘密确实多一份危险,但是多知道一个秘密,未必不是保身之道。别人的秘密,如果可以加以利用,那将对他的行动大有裨益。
只听那年轻女子娇声道:“梅岚,你我已经好几日不见,怎么不见你想我念我!”那叫梅岚的男子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你这几日天天想着你那俊美翩翩的贺兰公子,早将我忘到天边去了吧!我今日晚上难得不用值夜,正想好好歇息歇息,你非拉我出来,敢情是在人家那里碰了钉子,想在我这里找找寄托不是!”他这几句话分明点到了那女子痛处,果然她恼声道:“若是你不情愿,本宫何必强求!这就走吧!”听她甩袖子似乎要走却被那男子一把拉住,两人纠缠半天,就听到衣物悉悉簌簌掉落下来的声音,杜良雨唇畔露出冷冷的笑意,看来这皇宫之中,藏污纳垢才是真正恶心。
梅岚本对海英就是一片痴情,对这个送上门来的锦绣公主不过是逢场作戏,这些日子她一直对着贺兰公子勾勾缠,他正好借这个机会摆脱她,宫里美貌宫女多的是,这么一个娇蛮的公主他实在是不愿再来往!因这锦绣公主醋劲颇大,简直视他为自己的所有物,但凡他跟某个宫女说句话,那宫女不死也要挨整治,实在可怕。今夜他本不欲应承她,可是一见她褪去小衣,露出婀娜的身子来,月光下看来真个是肤如凝脂,又细又嫩,他倒也不由动了心思。将她按在假山之上,也来不及多多抚慰便直接而入,锦绣公主这几日确实在贺兰雪处遭了冷遇,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受到男人冷待也的确心里正不痛快,这时候也不再矜持,婉转承之,不断发出细细的喘息声。梅岚一边奋力驰骋,一边不忘拿她取乐:“瞧你这着急的小模样,莫非那高贵的贺兰公子不能满足你,倒叫你这般难耐!”锦绣公主恨声道:“说到他本宫就生气,白长了一副仙人模样,竟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本宫看他就不是个真男人,嗯……说不定哪里有隐疾……唉……你轻点……我腰都要断了……恐怕在床第之间也是个冰块,怨不得到今日都未娶妻……”两人说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折腾,听得杜良雨摇头不已,原来这宫禁森严,却也关不住春闺少女,这爬墙确实爬得挺妙,不知道他又能如何利用,突然回忆起他们之间的对话,他眼前一亮,果然叫他找到一个可以利用之处,他耐着性子听着那边动静,等完了事儿,那男子提前穿衣离开后,他才现身,把锦绣公主吓了一跳。
“你是什么人?”锦绣公主虽然有点心怯,却不十分害怕,因为她毕竟是这宫里的主子,又不是后妃,跟侍卫偷情也算不得什么,就是皇帝撞上,也不过训斥几句,她春闺寂寞,也没有像皇姐一般放浪形骸,与那些各自有情人爱侣的官家千金比起来,她也算洁身自好,怕个什么!杜良雨笑起来,“公主莫要惊慌,适才听见你们提起贺兰公子,草民因是他的故交,所以才现身于公主相见,绝无恶意。”听到他说跟贺兰公子结识,她心里才有些担忧,贺兰公子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她几番攀爬都惨败而回,若是让贺兰公子知道她跟别人有私,到底不太光彩。杜良雨见锦绣公主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忙道:“公主,草民只是进宫治陛下的头痛症,其他事情一概不管,请公主放心。”锦绣公主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过了半天突然又问道:“你通医术?”杜良雨月光下一张娃娃脸上露出几分谦卑,“公主,草民只是对药草略通一二。”“你既然是贺兰公子旧识,可知他到底有没有心上人,为何对本宫这般……冷淡……”杜良雨叠声道:“公主误会误会,贺兰公子一直对公主青睐有佳,公主这般美貌,寻常男人如何不动心!”锦绣公主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迟疑道:“那他是为什么?”杜良雨知道这公主已然上钩,故作难色:“身为朋友,草民也不好妄论,只是公子一直有所顾忌不敢亲近公主,完全是他早已与一女子有婚姻之盟,虽然他也欢喜公主,却偏偏不好背弃旧约!”锦绣公主果然面露羞色,略略想了想反问:“那女子到底是谁?本宫可以——”她没往下说,杜良雨叹了口气:“公主,这女子现在就在宫里,公主附耳过来,草民告诉你!”锦绣公主本就有些天真,真的信了他,以为贺兰公子果真对自己有意,只是碍于与别人的盟约不好背弃,这下子有了希望,当然十分高兴,可是听了那杜良雨所说的名字,她心中顿时翻滚,一个清丽绝俗的人影浮上脑海,不悦之极,“竟然是她!本宫就瞧着那妖媚子不是好人,果然勾引皇兄又死死拖着贺兰公子!”杜良雨见目的达到,也就不再废话,“草民逾越,公主千万别错过了贺兰公子这样的真心人!”锦绣公主咬着嘴唇道:“你既然通晓医术,当知道什么药草,可以……可以……”她毕竟是个女子,不好意思说下去,杜良雨却已经听出弦外之意,正中下怀,便毫不迟疑地点头,“公主,草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只有两边都下手,这事情才能做的不露痕迹,杜良雨心底暗道,萱儿,你可不要怪我不仁义,你们杀我好兄弟在先,今日我就算违背道义,也不能让你们两个人结成眷属。
送走锦绣,转眼看见颜若回一脸寒霜站在他身后,他倒退两步,故作惊异道:“你……你……你做什么!”颜若回拍他一掌,却似乎在与他开玩笑一般,“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底跑出来做什么,我总是要来看看的!”杜良雨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龇牙咧嘴道:“我出来溜溜!”溜溜?那他刚才如何看见有一个锦衣女子从假山后面离开?颜若回按下心头疑惑,看着杜良雨,决心还是劝他一劝:“我知道你一直对月君之死耿耿于怀,但是他既然人都不在,你何必再与他们过不去,贺兰公子不是好惹的,萱儿也是无辜,她根本与你们的事情毫无干系,你这样做,实在是过分了。你若是真心喜欢玉娘,就该离开教中与她好好在一起,为什么要这样纠缠,若是叫她知道你竟然百般干涉贺兰公子与他喜欢的人,她又怎能与你在一起?”
杜良雨开始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等听他提起玉娘的名字,脸色却有些变了,仿佛被人触及了心中的隐痛,“我对她当然是真心,从来没有欺骗过她。可是我从小就是孤儿,若非教主收养,我已经死在了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他教导我成人,若是不能报答,就算我与她远走高飞,我也不会开心,总会心有所憾。你我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月君虽然喜好美色贪图小利,可他是我的手足兄弟。在小时候没被教主收养时,我们在一个破庙卷着同一张麻袋来取暖,他去人家店里偷来的唯一的馒头都会分我一半,他被人家打个半死却从来不肯告诉我!到了墨渊教,教主严厉苛刻,他每次都替我挨打,我没有武学天赋,他便想尽办法让我去学医术,因为一旦我没有了用处,教主就再也不会留我,那我就又得忍饥挨饿四处流浪!他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他是我的好兄弟!他是坏是恶毒,可是他从没刻薄我半分,他这样惨死,我为何不能报仇,况且我并不是想要萱儿的命,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她也有诸多无辜之处,我只是恨那贺兰公子,为何要下杀手!是,爱情于我很重要,但是如果要我忘记月君是怎么死的,恕我忘不掉!你尽可以阻止我,我无话可讲!”被他这样一通抢白,颜若回纵然有再大的不愿,也不好再伤他,只能退开一条路。看着杜良雨头也不回地离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只希望,这个童年时代的朋友,不要因此而反目!
……
当那杯清冽香醇的美酒端到贺兰雪面前,他并不想喝下去,但是这锦绣公主已经痴缠了几个时辰都不肯放他走,这是宫廷之中,他又不愿太过与她交恶,得罪了锦绣公主,他会少了借口进宫,不得已,他喝下了这杯酒。
锦绣公主原先摆在自己膝盖上一双纤纤玉手,指尖已微微颤抖——她的手指代替娇艳的红唇,抢先说话了,因为那双手不知不觉落在了贺兰雪的肩膀上,贺兰雪皱起眉头,笑容在这一瞬间有些冷漠,“不知道公主这是何意?”锦绣公主眼珠子一转,咬着嘴唇笑道:“贺兰公子,本宫只是有些醉意,不知道你能不能扶我回内室去?”贺兰雪视若无睹,淡淡道:“男女有别,公主还是请宫女带您回去的好。”可是他分明注意到,宫女不知何时已然静悄悄地退下了,空旷的大殿竟然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已经明白,今日恐怕要费不少力气才能脱身,不由得对这个任性妄为轻浮骄纵的公主更为厌恶。她的父亲说到底是他杀父仇人,他怎么可能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好感,若不是为了见到萱儿,他连这宫门都不会踏进一步!她刚才明明没有饮上几杯,说什么喝多了,完全就是她的托辞!
锦绣公主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瞅着贺兰雪,柔情似水,一字字轻轻道:“我……有机会看见公子你……我虽未喝几杯酒,却已醉了,就像……就像今天……”她故意一闪,跌进贺兰雪怀中……
八五
少女软绵绵的身子,直往贺兰雪身上靠去。她眼波中春意弥漫,远比美酒更为醉人,她身上馥郁的熏香让人迷醉,贺兰雪虽看着她的眼睛,却似并不懂她眼神中的含意。或者他分明看懂了,不过是故意装作不明白。他淡淡推开她,就像是过路人走过丛林随意地推开一根挡在面前的树枝,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容貌美丽的少女。“草民该回去了,公主,下次再来叨扰。”他说着已经推开她起身,却突然站住不动了。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站稳,他又不愿意再坐回去,只好勉力站着,手撑在桌沿,看着锦绣公主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冰冷,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敢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招数。
锦绣公主灿然一笑,轻轻抬起手,将自己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褪了去,她的动作轻柔,眼神始终目不转睛扣在贺兰公子身上,像是盯紧了势在必得的猎物!不消片刻,她已经完全展现在贺兰雪眼前。她圆润的香肩,玲珑丰满的前胸,盈盈不堪一握的腰,曲线柔和的身姿,任何男子看了也要动心,她站在离贺兰雪一步之远处,“公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锦绣帮你吗?”贺兰雪笑道:“你走近点,我浑身没力气。”锦绣听了大喜,赶忙上前去搀扶他,不料贺兰雪五指一扣,竟然猛地反扣住她的手腕,“谁给你这种药!”
若是普通药物,他还能相抗一二,可是这种药物竟然能不被他所察觉,甚至在片刻之内消去他内力,这绝非锦绣公主能找到的东西,背后一定有人指点!锦绣公主花容失色,她以为这不过是一般催情药物,谁知道贺兰雪竟然不动情不说,还对她疾言厉色,她再蠢笨也知道闯了祸事,当下颤颤巍巍道:“贺兰……贺兰公子,这是,这别人给我的……不是我……”
正在这时候,突然听见一人朗声笑道:“贺兰公子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里唱得又是哪一出?”走进来的这个人就是杜良雨,锦绣公主失声道:“就是他、就是他给我的药!”,杜良雨脸上当然是一副得意的模样,不用说也可以想象得到他心里有多畅快,锦绣公主竟然以为他给她的是催情药,真是个蠢丫头,贺兰雪内力深厚,催情药都未必有用,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想过真要帮助这丫头,若是让贺兰雪坐上了驸马的位置,他到底是报仇还是报恩,岂不是让他更加春风得意?有颜若回在,他既然对萱儿下不了手,那么便把帐全记在贺兰雪身上,只能让他来偿还杀了月君这笔帐!他精通药理,自然对毒物十分了解,不过这种草药是他千辛万苦才能寻得,可以压制住贺兰雪的功力也不过两三个时辰,但是对他来说,这么长时间也够了,现在贺兰雪形同废人,他想要杀他易如反掌。他本来可以在贺兰府动手,可是他毕竟不愿意让玉娘知晓,只要贺兰雪死在宫里,那谁都不会想到与他有关,至于这个锦绣公主,她将来只能一问三不知,总不能对人家说明是她下的药吧,这个黄莲只能她自己吞!他上前将锦绣公主推倒一边,她瞬时如棉花一样软绵绵倒在地上,目瞪口呆看着他将贺兰雪带着离开,已然失了话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兰雪看着眼前的石洞,明知道自己已入绝境,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杜良雨,看来你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居然找到这样一处所在作我的墓穴,也算对我不薄。”杜良雨笑笑,突然道:“你不生气,不害怕?”贺兰雪摇头,“生气有何用,害怕又有何用。你既然带我来此,必然有了决定,我纵然怒骂求饶你也不会放我,何必呢?”杜良雨闻言倒是凝神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想不到贺兰公子果然非同一般,明知今日必死,还不忘了在死前做一回不惧死的英雄。只是不知道萱儿若是知道她心爱的哥哥今日要葬身在这里,又会作何感想。”
贺兰雪听他提起萱儿,才觉得心头疼痛难忍,可他面上却十分平静,纵然嘴角没有笑容,却是半点也无忧愁,在敌人面前,但凡露出一丝软弱,便是给了对方嘲笑打击的机会,贺兰雪从不会做这种事。纵然他知道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人,他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他心底的感情,所以他只是淡淡道:“你若是要报仇,便早日动手的好。”
杜良雨摇头,“若是你以为我要杀你就错了,我只会救人从来不曾杀过人,我只是想请你进这洞里去,到时候饿死渴死还是吓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与人无尤,纵使有人发现,不过会以为贺兰公子误入宫廷禁地掉入前朝处死罪人的石洞中去而已。”贺兰雪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怀疑是对的,你接近贺兰家确实没安好心。”杜良雨那张娃娃脸露出更加可恶的笑容,若是贺兰雪能够动武,一定一拳打掉他的牙齿,但是他现在功力尽失,所以只是勉强站稳而已。杜良雨面带微笑,手上想要推他一把,却被贺兰雪避开,“不劳动手。”杜良玉眼前一花,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了。这石洞是杜良玉偶然发现,就算贺兰雪恢复了武功,也绝无可能脱逃而出,他冷笑一声,站在原地又怔愣了片刻。为月君抱了仇,他却为什么没有欢喜的感觉。他摊开自己的手掌,长叹一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贺兰雪算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么?
……
萱儿那边却也陷入了困境。宫女点的分明是最平常不过的珑珍香,可是那淡淡的轻烟丝丝缕缕飘散在空气中,一室都是那奇异的馥郁香气,她还是或多或少察觉有不对!因在这香气之中,她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这香还是原先的香,却莫名多了一点甜味,让人嗅了之后只觉得头晕目眩。渐渐的身上涌起阵阵热潮,逐渐将她淹没,不知道该如何抗拒,单是身上反应也算了,这阵阵热度仿佛一直烫到她心底,让她忍不住一阵阵颤抖得厉害。勃长乐早已察觉到这里面有古怪,虽然他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搞鬼,但是这殿里不过就只有他和萱儿两个人,既然事情往他希望的地方发展,那他也就不必阻止。当萱儿倒下的时候他也及时地一把抱住她向床榻走去。
萱儿眼前一片模糊,甚至连神智都开始混乱,分不清这个抱着她的人到底是谁,勃长乐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她迷蒙睁开双眸,竟然以为眼前抱着她的男子是贺兰雪。她似开心似忧愁,只将头深深埋在勃长乐的怀间,“我……我喜欢你……喜欢……”
勃长乐心头涌上狂喜,喉咙哽咽却突然像是不能言语:“你……你……”明知道她是药性上来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亲耳听见心爱的人这样说,他似乎已经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他的手居然也在微微颤抖,一点一点解开她的衣衫,露出她莹白如玉,柔软如丝缎的身子,她的神智混乱,清丽无双的面容却带着一种惹人爱怜的脆弱,这种妍丽的风情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只觉得她对他的吸引力已经到了难以叙说的地步。他的目光浏览遍她的全身,这时候他已经想不起任何用理智来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借口,那些压抑的,在他心口翻滚无数次的感情,已经冲破理智的牢笼,像是凶猛的野兽咆哮而出,痴迷的感情,难以靠着理智压抑的爱恋,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一次一次欺骗自己,说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说自己不过是为了牵制太后而接近他,这一切都是假的而已,他根本不爱她。可是在这种时刻,他无论如何不能再装下去,若无其事地自我欺骗,已经要将他逼入绝境。
萱儿头晕目眩,只感觉到一双炙热的手掌在她身上轻轻触碰着,那般珍惜心爱,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奇宝贝,她当真以为这是自己一直思念着的贺兰雪,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哑声唤着他的名字,可是勃长乐却已经听不见她说的话,他的神智早已在她主动搂住他的片刻瞬间消散,他的亲吻如同雨点般落在她眼睫,鼻尖,嘴唇,耳垂,颈项,胸膛上,萱儿颤抖着迎合着他狂风暴雨式的爱意。正在此时,突然不知哪里发出清脆的一声瓷器碎裂声,萱儿陡然一惊,看清了在她身上的人,身上还是滚烫火热着,心里却如坠冰窟,怎么会这样?她挣扎着抬起手,在勃长乐啃噬着她的肩膀的片刻之间迅速拔下发间的珍珠,在他颈后闪电般地一刺,勃长乐没有丝毫防备,一下子被她推倒在一边,失去意识。萱儿身上已经衣不遮体,她狼狈地滚下床来,一只手及时搀扶住她,她抬头一看,竟然是颜若回,看来刚才那瓷器碎裂的声音也是他在提醒她了。
颜若回不过是看她摔倒才想来搀扶她,这下子扶住了之后才发现她衣衫不整,想要移开眼睛已经来不及,这一瞧之下,他面上也忍不住有些痴迷,目光片刻舍不得离开。他虽然是来帮助她脱离杜良雨的陷阱,但毕竟也是个正常男人。美人如玉,他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打动,心神一晃间他的嘴唇已经触及她的唇畔,萱儿理智与药性在抗争着,却还能勉强维持几分清醒,她用尽全力,猛地一推,她不要别人碰她!除了哥哥,谁都不行!颜若回一愣之下,神情已经大为不同,刚才的痴迷转为抱歉,他虽然放浪形骸,却从来没有勉强过女人相从,明知道萱儿并不喜欢他,他是不会也不屑强求的,这点自傲,他还是有的。所以他当机立断脱下身上外衣披在萱儿身上将她裹紧,“跟我来,贺兰雪有危险!”他为了赶来救萱儿,来不及阻拦杜良雨,因为萱儿已经是浑身发软,他遍寻不着杜良雨的解药,他干脆打横抱起她,急急想要寻到杜良雨要解药来解除萱儿身上的药性。他轻功卓绝,一路行来却没有任何人发觉,正好在禁地与杜良雨迎面撞上!“来的正好!快把解药给我!”颜若回大声喊道。
杜良雨面色一沉,看着他怀里抱着的萱儿,知道计划的另外一半已经被他破坏,登时有些气恼,可是想到贺兰雪绝无活路,不由得又放下心来,既然他必然会死,那么萱儿将来也不得不完成教主的命令!
“我……我哥哥在哪里?你到底做了什么!”颜若回低头看向萱儿,她手掌中竟然握着碎瓷片割破自己的手心来抵挡药性维持清醒,如玉的手掌鲜血淋漓,他顿时心中大为不忍,便顺着她的视线希冀地看着杜良雨,盼望他还没来得及动手。
杜良雨摇摇头,“已经迟了。他掉入前朝皇室修建的禁地里的石洞,那石洞深不见底,是用来惩治宫中的罪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你说什么!”颜若回还来不及阻拦萱儿,她已经从他怀中跌落下来,踉跄着往禁地深处跑去。颜若回呆了片刻,才想起一定要跟着她将她带回来。
可是萱儿竟然跑得出奇的快,人在焦心忧虑之时总是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可是即便她再快,也快不过颜若回的轻功,她还未触及那石洞,就已经被他拉住,萱儿拔下发间的另一颗珍珠簪刺入他的手臂,颜若回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已经倒下。萱儿实在已经是失去了理智,她万万想不到贺兰雪竟然会被杜良雨伤害,哥哥的武功那么高,杜良雨却是个卑鄙小人,他肯定是想出了什么阴狠的招数来伤害他,这时候什么报仇什么救人她竟然都已经全部抛诸脑后,想着的只有贺兰雪那双温柔的眼睛,她心中剧痛,伏在石洞边想要看到里面情景,可是乌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杜良雨慢了很多,这时候也赶过来想要拉住她,她只剩下一根簪子,上面涂有剧毒,她拔下来对着杜良雨:“你滚开!”
杜良雨看见上面蓝幽幽的光泽已经知道不好,所以顺势松开了手,他本是用尽全力想要将她拖住,这时候突然一下子放手,萱儿失去平衡,一下子也坠入了石洞中……
八六
在黑暗之中,最能练习人的眼力,贺兰雪在石洞中困了一个时辰,已经能够习惯这黑暗,只是他正在摸索着四周的石壁,发现这石洞四面都由砖石堆砌,除了上面的洞口,再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他笑笑,这里还真是没有任何变化,他小的时候贪玩乱跑,曾经坠下来一次,那一次有父皇翻遍了整个皇宫到处找他,最终被人发现他在这里,当时不过是因为他的衣角勾落在禁地的树丛之上,才让人怀疑他掉入了这个石洞,派了侍卫下来探看,可是这石洞虽然实际不是很深,从上面看却好像深不见底,当时为了救人没有办法,只能是上面由侍卫们抓住绳索,找个身强体壮的人栓在腰间放下来寻找他。可是现在呢,没有办法呼救,更加不会有人来找他,贺兰雪莫非真的要死在这样的地方?但是未到完全绝望前,他绝不放弃努力,将萱儿一个人丢在上面,不知道杜良雨会不会对付她,将她丢在那样危险的地方,他不能放心。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一声惊呼,便看到上面掉下一团黑影,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忘记自己已经失了内力,立刻被砸个正着,两人在这片不算宽敞的石洞里滚成一团。一只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他不放:“是哥哥!哥哥对不对!”
贺兰雪不敢置信,这个声音分明是——七宝!他已经逐渐习惯叫她萱儿,因为她是孔家的女儿,她的名字是海明月为她所取,她叫作孔萱,随着她的入宫,她过去的一切都必须埋葬,那个曾经用过的乳名,贺兰雪不敢再叫,他情愿像别人一样叫她萱儿。因为过去一词,虽然有着无穷的甜蜜,却也有着无比的痛苦,他不能回首,只能前望,这时候他心情过于激动,竟然忘记了这些,只知道搂着掉下来的人,喃喃叫着“七宝”的名字!
“受伤没有,七宝,刚才掉下来有没有摔痛?”贺兰雪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却发觉她身上滚烫,隔着一层外衫都能感觉到那炙热的温度,像是浑身都在发烧!“你生病了?”
他伸出手一探,竟然满手湿漉漉的,“你真的摔伤了?哪里?”
“不是不是,哥哥,只是手划破了一点点。”刚才的碎瓷片已经在掉下来的时候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七宝投入熟悉温暖的怀抱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总算没事,还好没事,真好,真的……好高兴……他叫她七宝,她感到心口的热流似乎遍及全身,她在别人面前是萱儿,可是,她是哥哥的七宝啊,只是哥哥的七宝……
突然听到布帛碎裂的声音,才发现贺兰雪摸索着将她的伤口包扎了起来,他不敢包扎太紧,因为伤口没有清理,可是又不能任由着一直流血,黑暗中,七宝突然紧紧抱住他,贺兰雪察觉到异样:“七宝,怎么了?”
对贺兰雪生命的担忧消退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热度,一直在她身上燃烧着。她试图将这种药性压制下去,可是每每想要强行压制住药力,就不由得浑身发抖。她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动得厉害,几乎要跳出心口,眼前虽然看不到贺兰雪的样子,可是他的身上温度冰冰凉凉,简直就是她此刻无法拒绝的救命良药,她虽然想要压住一阵阵的悸动,却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在四周的静谧中格外分明。
她一下子扑倒贺兰雪,声音颤抖着恳求:“哥哥,帮帮我,帮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贺兰雪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七宝整个压住。她的嘴唇急切的想要探寻他的,可是却因为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而不得其法,全落在他的脸颊上。
贺兰雪完全处于一片茫然中,错愕、惊喜、疑惑全都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发呆的当场,他的嘴唇终于被吻了一次,七宝像是不能抑制的一直往他怀里钻,想要抱住他,他顺势揽住她的腰,想要扶好她问问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七宝强行压制的药性已经到了极限,没有办法再对他说任何的话。
“七宝……”
“哥哥,帮帮我……”七宝可爱的哀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着,让他瞬间停止了思考,只能被动的回应着她的吻。
四周是一片黑暗,即便拼命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可是这个声音,这个身子,这个香气,是他的七宝没有错。贺兰雪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热切温暖的嘴唇,她滚烫的手心摸索着他的脸颊,不停的想要靠得更近更近。他只好顺势躺下,让她伏在他身上,以便让她感到稍微舒适一点。
“七宝,不要着急,哥哥在这里……不会走……”贺兰雪还没有发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嘴唇就被七宝再次掠夺,他想笑却又有点心酸,他的七宝,若是没有掉下来,一定会发生让他痛苦的事情,杜良雨这个混帐,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七宝此时衣衫已经完全散乱,她拼命撕扯贺兰雪的衣物却失误连连,他想要帮她却被她急切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等她终于将他的衣物也除去,她已经是被浑身的热度烧得快要哭出来。
他想要抱住她,谁知道她错误的以为他想要离开,神智混乱中她沉下腰部,竟然一下子吞没了他,贺兰雪闷哼一声,苦笑:“七宝,你是不是故意折……腾哥哥……嗯……”七宝抬起濡湿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黑暗中的人影,居然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如果七宝能够看见,贺兰雪淡漠的面孔上此刻绽放的笑容,她一定不会错误的以为他刚才的话是在责备她,那是一种叫人晕眩的,充满爱怜的笑容。可是七宝看不见,所以她误以为贺兰雪是在说她不对,只有痛苦的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深深的喘息着继续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他伸出手摩梭着她湿润的嘴唇,笑起来,“在我面前,没有关系。”
“七宝想要怎样……都可以。”
七宝的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却不是因为药性的侵扰,而是因为想要被贺兰雪拥抱,想要被他占据,他们彼此拥有,她只能接受他一个人的亲吻,她也只愿意被他一个人拥抱,他们明明彼此相属,却每每要因为别人而分开,为什么要有锦绣公主在他身边呢,讨厌,七宝讨厌别的女人在哥哥身边,七宝的牙齿重重磕在贺兰雪温润柔软的嘴唇上,胡乱地一通乱啃,没等贺兰雪反应过来,她轻轻抬起腰部,开始前后摇摆纤细柔美的腰骨。贺兰雪忍不住低声叫着七宝的名字,可是她动作那么柔缓,逼得他无法再忍耐下去。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一样东西,触感有些粗糙,他睁开眼睛,是男人的衣服,心里一动,抓住她的腰身直接反压过来,“这是谁的?”
七宝怔怔看着突然翻转的局面,还是有点呆呆的,“这个……是……”
他不敢再问,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曾经发生多么危险的事情,他怕听到答案以后自己无法忍受,所以他就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些往事,那些让他夜夜噩梦的过去,自尽的父皇,殉情的母妃和孔贵妃,躺在血泊中的兄姐,他们的鲜血一大片一大片,像是要将白玉的台阶都染红,他以为那些已经遥远的记忆,随着他再次回到宫廷里,突然一点一点在他脑海里复苏,皇位,为了这个,他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所以过去的这么多年,他一直远远避开这里,避开所有可能来到这里的可能性,可是为了七宝,他重新站在这个金碧辉煌却染满血腥的宫殿,他终于发现,他一直逃避的东西,不过是在提醒他,他有多仇恨,有多愤怒,他恨,他恨毁灭他的家族的那个刽子手,他恨背叛皇室的海家,他恨所有所有帮助他们夺走天下的人,他恨那些背信弃义的臣子,恨那些两面三刀的宫女内监,恨他们所有人……现在这些人还要夺走属于他的七宝,想要从他身边带走她,用皇权,用地位,用各种各样卑鄙肮脏的手段,她是他的啊,是他从远方带回来,是他亲手抚养长大,一点一点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明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为什么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要来争夺她,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中,贺兰雪才会承认内心的悲哀,承认他内心的不正常,他对七宝的超乎常理的占有欲,不仅仅出自于他对她的爱情,更有一部分来自于他们天生就连在一起的命运,如果没有家破人亡的悲剧,他们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她来到他身边,就像是已经离开的亲人送给他的礼物,需要他用尽心力去浇灌的鲜花,需要他一辈子珍惜爱护的宝物,在碰到她以前,他只有过去,但是拥有她以后,他终于有了现在和将来,现在任何人都别想从他手里夺走他的将来,他的爱情。
七宝身上炙热的温度,在他手中好像变得更加难耐,像是要将这把火一直烧到他的心中,将他燃烧殆尽,即便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却能感觉到他独有的那种痴狂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有着略微凉意的双唇触碰到她高温的身子,让她忍不住的颤抖得更厉害。贺兰雪重重进入更深的地方,七宝的下巴仰起来,喘息不已,接下来更猛烈的贯穿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能感受到贺兰雪内心激荡着一种她所并不能完全理解的激狂的情绪,似乎突如其来,却仿佛已经压抑许久,她不能探寻那情绪的由来,但是她愿意全部包容。他的爱像是星星的火种,落在心头的时候毫无察觉,等完全爆发出来的时候,已成燎原之势,避不了,逃不了,但是她不相避也不想逃,她想要的感情,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放弃,不是为了任何事情都可以转移,她想要一心一意,不论何时何种处境都不会放弃,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在太多太多的时候,她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她好怕再被放弃,她不想要这样,她想要为人所钟爱,非爱不可,她知道海蓝是个好人,可是,他不适合她,为了随便什么理由就离开,他不适合她……她能感觉到哥哥的偏执,但是那偏执并没有伤害到她,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永远温柔而包容,不管他对别人如何,七宝就是喜欢他,爱他,爱着这个一直一直钟爱她的男人。
贺兰雪的动作绝对说不上温柔体贴,因他激狂的情绪,内心的隐痛都在黑暗中无所遁形,他想要向她寻求一种保证,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会有想将这个人完完全全占据,渴望得到她的心,渴望到他已经无法忍受的程度,要将这样迫切不安的情绪传达给她似的,近乎凶狠的动作,让她跟着他一起混乱不堪。
他的手指紧紧扣在她的双臂上,她甚至感到那力道大的让她恐惧,贺兰雪难得的失控让她开始怀疑到底他们两个谁才中了药,她从一开始的热烈回应到后来只能发出细微的哀鸣,希望他稍稍让她喘口气,因为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在这激烈的动作中停顿,最后被折腾的只能贴在他胸口不敢乱动,可他并不肯就此放过她,抬起她的下巴,唇激烈的探索着她的,七宝只能毫无意识的发出一点点呜咽声,任由他将她亲得浑身发软,灵魂几乎出窍。贺兰雪在被七宝压倒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点点力气,现在像是又情愿全部耗尽一般,丝毫不愿分神去想别的。七宝终于注意到贺兰雪的手指在颤抖,激越的情绪更加透支了他的力气,本就没有从压制内力的药劲儿中脱离出来,他又如此激烈的与她相拥,简直像是豁出去一切似的。若是别人看见,绝不会相信这个男人会是冷淡漠然的贺兰雪,在七宝面前,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哥哥……哥哥……”七宝叫着他,喃喃不断地唤着,她分明感觉到贺兰雪的体力因为这样的热情而逐渐流失,这样不行,可是不管她如何劝说,他始终不肯放开她。七宝心里酸酸涩涩,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哥哥,让我……我来好不好……我……”黑暗中看不清贺兰雪的表情,他似乎因为惊讶而停顿了下,七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疯了,竟然将贺兰雪从自己身上推开,没等他提出异议又自己乖乖地跑去亲吻他的嘴唇,可是方位没有找准,竟然亲在他弧度优美的下巴上,贺兰雪轻声笑起来,七宝羞窘到想死,可是她的心意没有任何的动摇,咬紧牙关摸索着跨坐在他腰上,听见他倒吸了一口气,七宝脸上红的要滴血,只能庆幸此刻处于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她强忍住羞意,轻轻摇晃起来,感受到体内的热度,她紧紧闭上双眼,自暴自弃似地大力动作起来,贺兰雪口中什么也没有说,但是要让七宝这样的女孩肯做到这样的地步,绝对是真心诚意爱着他的,感动之余为了减轻她的压力不得不扶住她的腰,等她力气也用尽的时候他正好按住她,将自己直送到底,惹得她几乎哭出声来。
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贺兰雪知道她早已筋疲力尽,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地亲吻着,才想起要追问到底为什么她也会掉下来。七宝委屈地哼哼半天,才把事情断断续续说了一遍,贺兰雪稍微梳理了一下就已经明白是谁在里面搞鬼。“哥哥,我们还能从这里出去吗?”
贺兰雪顺了顺她凌乱的长发,轻声道:“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你休息一会儿。”
虽然如此,他很清楚,这石洞四壁都是砖块,上面已经遍布青苔,想要出去,难于登天。
八七
石洞里毕竟阴寒,七宝被入骨的寒气弄得缩了缩身子,贺兰雪摸摸她的头发,七宝手刚刚触及颜若回那件给她的外衫,贺兰雪就拦住了她,他在地上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外袍,将它披在七宝身上,“穿着这件。”
他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七宝知道他又在吃醋,想笑又不敢笑,便老实地窝在他怀里,牢牢圈住他的腰。贺兰雪的头脑急速转动着,虽然在黑暗中看得并不清楚,他也知道他必须找出一条出路,若是他一个人死在这里还没什么,可是带着七宝,他不能。
他刚才已经穿上了自己的内衫,外衣还裹在七宝身上,他拍拍她的背,七宝明明贪恋这份温暖,还是轻声地道,“哥哥,我就在这里不会乱动,你去想你的事情,不用管我。”
贺兰雪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拢好她的衣领,“害怕就叫我。”七宝点点头,感觉身边温暖的热度突然消失,听见他细碎的脚步声,一下子在黑暗中只剩下自己,她还是不免有些害怕,“哥哥,我们能找到出路吗?”
“别担心,不要乱想。”贺兰雪的声音在对面传过来,七宝听见他的手在砖头上敲打的声音,知道他想要寻找其他的出路,便不再做声,静静听着黑暗中的动静。她试探着站起来,摸摸四周,触手之传其阴冷潮湿,除了一块块的砖头之外什么也没有。她向前走了三步,第四步刚刚迈出,额头“砰”地一声撞在了墙壁上,贺兰雪听见响动刚要过来,七宝便连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不小心碰了一下头。”贺兰雪放下心来,继续左右试探着,也是走不出多少步就碰上墙壁。这里左右光滑无比,根本没有向上攀爬的可能,看来杜良雨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逼他到这里来。其实这些贺兰雪早就已经预料到,但是他毕竟曾经掉进来一次,是以并没有那般恐慌,与其被杜良雨用法子逼他下来,他情愿在他面前自断生路,这样可以让他暂时放心,只要筹到时间,他便一定能想出法子。只是他没有想到现在七宝也无意中坠入这个石洞,怎样将她平安无事的带出去,才是最重要的。抬头看看顶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到底是天黑了,还是根本没有光线可以照进来。
七宝的手指突然顿住,她不敢相信似的反复摩梭着刚才无意中触及的砖石,那上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可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她心里一着急就要喊贺兰雪过来,可是想想万一只是砖块上的普通裂缝不是让哥哥也跟着一起失望吗,所以她微微镇定了下,等自己的心跳稍稍平缓了一些,才再仔仔细细去摸那块砖石。初始还觉得那仍是没什么特别,再仔细去摸才发现实在不像是天然的裂缝,多少有些蹊跷,她直觉自己找到了这个石洞的关键所在,紧张到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这时,手指触碰到了一块凸出的地方,七宝心里一颤,情不自禁喊出来:“哥哥,你过来看,快过来!”
贺兰雪循着声音,几步就走过来,七宝深深吸了一口气,拉住贺兰雪的手指轻轻按住那凸起之处。贺兰雪也察觉到不正常的地方,用力向下一压,手指竟然陷入三个孔洞之中,他精神一振,轻轻向右一转,只听到一声沉重的声响,左边的石壁突然缓缓向上抬起,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洞口,一眼望去只有黑黑一片。贺兰雪紧紧拉住七宝的手,感到她的手上已经紧张的出了一层汗,他低声道,“跟着我走进去。”
七宝无言地点点头,情况不会更坏的,贺兰雪温柔低沉的声音在这黑暗中显然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她相信他,就算是死,至少也能跟他在一起,这样,哥哥也不会再孤单。这时候,即便是乳娘也不能让她那般惦念,当她活着的时候,才能去考虑别的,而当她处于生死边缘的时刻,身边剩下的,只有贺兰雪了。
这道石壁抬起后,他们似乎走入一条长长的甬道。贺兰雪在前面刚刚跨出一步,就差点一脚踏空,他及时拦住七宝走下来,“是台阶,不是平地,要小心!”贺兰雪的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拉着七宝,一步一步向下走去。他心里默默数着台阶的级数,七宝却没有在意,只觉得走了很久很久,贺兰雪一脚踏下去才发现已经到达平地,似乎是一条死路。他微微一晃,左肩一下子碰到墙壁,那墙壁突然向里面倾斜转动了开去!蓦地一阵刺眼的金光让他们一下子都转开了眼睛,“哥哥!”七宝惊呼起来。等他们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实在是由不得他们不大吃一惊,发出耀眼光芒的不是别的,是大块大块的黄金,顶端的小洞中阳光直射而入,左右两边石壁上镶嵌着两面巨大的铜镜,阳光照耀在一块金子上,光芒反射进铜镜再四散开来,整个石室被照耀得光芒耀眼,像是开启了另一个世界。七宝呆呆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晕红,贺兰雪下意识地回头看她一眼,发现她不是盯着满屋子的金子看,而是看着石室中央一座冰棺。
“七宝!”贺兰雪想要拉住她,她的手却突然从他手心抽出,然后一步一步走过去。
那么爱财宝的七宝,居然两只眼珠子转也不转,至于那冰棺四周的巨大黄金,她根本连看也没看一眼,吸引她注意力的是静静地躺在冰棺里的男人。她不需要看第二眼,便已经认识他,就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着她,慢慢将手贴在冰棺上,不由自主想要去摸那里面的人,可是触及冰冷刺骨的冰块,她吃了一惊,只因那里面的人栩栩如生,她竟然忘记他不过是……一个死人……贺兰雪走过来,将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可是他的动作与他的存在竟似没有打扰到她,此刻即便是这座神秘的石室崩塌,她也不愿意转开视线。
因为冰棺里的男人,有这样的魅力。贺兰雪低低地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父亲与海明月被世人看成是神仙眷侣,他的确是——”他瞧着七宝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已经滚落下来,不忍心再说下去。谁也不会想到,孔郁之竟然会在这个冰棺里,被尘封了十多年。他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跟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所见到的那个大历第一美公子孔郁之一般生动,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睛,推开冰棺走出来。
十七年的岁月,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他安宁平静地躺着,世间的喧嚣,烦扰都不能打扰他的安眠。他到底是被谁冰封在这里,七宝默然无语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从没照管她一天,从来没有抚养过她,照理说她不会对他有多么深刻的感情,可是为什么她想要说话,喉咙却微微哽住,张不开口,眼泪也摇摇欲坠,她使劲儿眨眨眼睛,慢慢将眼泪逼回去,才开口道:“哥哥,这是我爹爹,是不是?”
贺兰雪没有说话,此刻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去证明,七宝相信血缘是一种天生的直觉,融于她的骨肉之中,这个躺在冰棺里的男子,连轮廓都与她有几分相似,那种天生的清绝气质,除了孔郁之,世间再无一人拥有。这是她的父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至亲,她总算恍悟,为什么她从第一眼见到墨渊教主就没有误以为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因为一个人学得再形似,也不能做到神似,骨子里的东西,生生世世,也不会改变。
墨渊教主做了那一张假面具,又能欺骗多少人?只有一直真心期盼郁之公子未死的乳娘,才会被蒙蔽,因为她心中太渴望,以至于一直在欺骗自己,七宝不知道此刻心中流动的悲伤是为了躺在这里的孔郁之,还是为了一个虚假的承诺,照顾了她十二年的乳娘,也许只是在这里见到了无缘得见的孔郁之,触动了她强烈的身世之感,将她这么多年来因为无父无母而遭受的痛苦全部引发了出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没有吃没有穿,她不会怕,穷困潦倒,她可以凭着自己的双手去养活自己和乳娘,即便没有人可以依靠,她也能活下去,今天她才知道,不是她不想哭,而是她没有人可以哭。为了怕给别人造成负担,对着乳娘,她不敢哭;对着海蓝,她不敢哭;即便对着她喜欢的人,要共度一生的贺兰雪,她还是不敢哭,怕被嫌弃,怕被丢弃。这是她骨子里的卑怯,永远无法改变。
为什么爹爹要死,为什么她亲生的父母不能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为什么她要被别人嘲笑欺辱,她是七宝,可是无名无姓地活了这么多年,孔萱……孔萱这个名字来得如此之迟,七宝堪堪跪倒在冰棺边,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可是滚烫的泪水落在冰棺上,里面的人依然无知无觉,浑然不知,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在外面哭得成了泪人。贺兰雪见她如此伤痛,知道她心中深藏的情感其实连自己也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他尚有可以回忆的过去,那过去之中虽然被血污笼罩,但是也曾有过风和日丽,真情无限,可是对于七宝来说,她没有这样的过去,没有过父母的疼爱,没有过兄弟姐妹的陪伴,除了一个教导她时刻不要忘记自己出身的乳娘之外,她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一个连过去都没有的孩子,是怎样长大成人,她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这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她心中没有仇恨,没有像他一样,强压的怨恨,她那么努力,真诚的活着,这也是贺兰雪在怜惜她的同时,将她从丽水带回来的原因。如果七宝十二岁的时候,就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孩子,贺兰雪根本不会将她带走,因为她若是不能像他这般压抑住心中的痛苦,总有一天会给他带来麻烦,就是因为七宝小时候天真美好,没有一点杂质,贺兰雪才那般心疼爱护她。
说到底,他也是自私的。贺兰雪突然并肩与七宝跪下,双膝落地的瞬间,七宝终于发现他的举动,震撼非常,她从来没有见过贺兰雪对谁弯下腰,平日他是那般骄傲的一个人。贺兰雪淡淡一笑,握紧她的手,对着冰棺中的人道,“孔伯父,我是——澹台皇朝五皇子澹台鸿雪,很多年前您还曾经见过我,而那时我从未想过,后来会发生那样惨痛的变故。更没想到您的女儿七宝,她会是上天送给我最好最仁慈的礼物,澹台鸿雪在此立誓,绝不辜负天地厚爱,请伯父为我做见证,澹台鸿雪,愿意照顾七宝一生一世,从今以后绝不让她再伤心落泪,孤单寂寞,无依无靠。若违此誓,宁万箭穿心而死无葬身之地。”
八八
七宝心头一震,转过头看着贺兰雪,一时之间长久相伴的岁月全部涌上心间,人人都说爱情没有原因,难道真的没有吗,不,从她一出生开始,也许就在等待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并不知道,但是有一天回首的时候,有一个人对着她温柔微笑,牵着她的手不离不弃,那就是她的爱情,她一直在等待的人就在她的身边。她爱上他,没有缘由吗,不,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对她来说没有,若是没有长久以来的照顾依恋,她绝不至于选择贺兰雪做一生的伴侣。她可以为了他说的一句体贴的话,或是一个温柔的笑容而爱上他,任何一个原因都可能,但这原因,不过是因为她的心中早已渴求这种情感,渴求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对她说永不离开她。心中埋下了种子,遇见阳光雨露,才会破土而出,生根开花。
旁人爱他的风姿卓绝,她独爱他的寂寞。只有寂寞!贺兰雪的眼底总是有深深的寂寞,那是无人能排解的孤独,也是她长久以来最难以压抑的感觉,最不能假装的快乐,正是因为如此,才给了她足够的理由去爱他。
也许骨子里,他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人。
七宝眼中泪光滢然,面上却带着微笑,贺兰雪从不轻易给出承诺,她愿意相信他,再相信别人给出的诺言,最后一次。
目光无意中垂落在地面上,七宝突然发现一道浅浅的裂痕,她顺着那裂痕的方向往右边看去,见到如同刚才所摸到的一般模样的机关,她觉得不知不觉中,像是老天让她发现这些才逐步指引她到这里,思及此,她便轻轻扭转了那机关。左边墙壁上的巨大铜镜突然像是一扇门一样缓缓打开,贺兰雪和七宝对视了一眼,都感到十分惊讶。谁能想到,这个密室看似封闭,实际设计上却一环扣一环,巧夺天工,贺兰雪也受到很大的震撼,他十几年前并没有发现这个密室,可见应该是后来建造。
他们走近了才发现,那铜镜背后的光芒万丈。这面不起眼的铜镜背后,竟然是一间装满珠宝的屋子,数不清的珠宝,七宝做梦都不敢想,居然会亲眼看见这么多的珠宝。“这就是你孔家的财富了。”贺兰雪叹了口气,眼睛只在那灿烂的珠宝上略略停了停,便不再留恋,转而落在七宝的脸上,七宝目不转睛的看着,又是惊奇又是感叹,原来孔家宝藏真的存在,杜良雨做梦也没有想到,地下竟然会有这样一座精巧的建筑,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让这样的洞窟变成贺兰雪的葬身之所。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妙,你千辛万苦去寻找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可是不经意之间一转头,却发现它就在那手边。七宝想要走进去,却被贺兰雪拉回来,“财迷七宝,既然这里是人建的,必然有出路,是活着重要还是宝藏重要。”七宝吐吐舌头,财迷的本性刚才不小心发作了,恋恋不舍看了一眼那金光,她才被贺兰雪拽着离开。
既然左边的铜镜可以打开,那右边也必然可以!他们寻找了不久就发现冰棺的隐蔽处有一个小小的绞盘,七宝要碰,贺兰雪不让,防止有机关伤害到毫无防备的七宝,他自己转动了那绞盘。结果右边的铜镜竟然真的打开了,七宝率先站起来,贺兰雪也跟着她走进那扇门。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两条岔路分别曲折通向不同的地方。左边还是右边,或者是两个人应该分开走?想是这样想,她握紧贺兰雪的手,却半点没有松开。贺兰雪也根本没有分开之意,他拉着七宝向右边那条路走去。但这一路壁上都有烛火照明,每隔几步便有,不复丝毫黑暗,走了不久,便发现一道石门,轻易便能推动,打开后,竟然是一间十分典雅的房间。不像是该在石洞中出现的,倒像是误入了某个世家大族的内室。室内温暖如春,跟刚才所处石洞底部的冰寒完全不同,“哥哥!你看!”贺兰雪点点头,那桌上照明的竟然不是烛火,而是一颗璀璨的夜明珠。
七宝好奇地跑过去摸摸,眼睛晶晶亮亮,“看起来好值钱!”贺兰雪失笑,他的视线不久便定在了一幅挂在墙壁的画上。七宝久久不见他回答,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那画上一男一女在花间相依相偎,两人风姿形貌逼真之极,顾盼生辉,有浓浓爱意流转两人眉梢眼角,赫然是一对璧人。七宝凝神看了半天,仿佛下一刻那两人就会活生生从画上走下来。她像是着了魔,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却不舍得,虽然保存非常精心,但是那画页已经卷曲发黄,这是时间带来不可避免的损伤。再精心保护,也保护不了多少年……
画上一行字灵气逼人,娟秀十分,七宝仔细去辨认,才发现那是一句诗,她喃喃将诗句念了出来: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与郎却耽暑,相忆莫相忘。
七宝,明月,相忆莫相忘……不用再去思量,她已确认,画上的人,正是她的父母,孔郁之和海明月。这诗句应该是海明月所提上去的,只是岁月日久,当年相依相伴的人已经不在,她每每看到这幅画,又是作何感想?这一刻,七宝无比想知道,为什么海明月一直活着,却不来找她,为什么她总是有那么多顾忌,那么多要担忧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抛开一切,她所求不多,只是想要见见她,听她怎么说,什么理由都可以,七宝都可以不责怪不怨怼,为什么连见都不肯见她,装作不知道她的存在……既然她的名字也在诗里面,是不是说她在海明月的心里,也是有地位的,不是一个毫无干系的路人……
她这时候才回过头,发现对面还放着一张案几。那上面还平摊着笔墨纸砚,一叠叠厚厚的书或半开或散乱地随意放着,仿佛书的主人只是偶然离开,片刻就会归来,她走过去,看到那发黄破旧的书页,心里才感到空旷失落,只是那种直觉并没有变化,这里不是因为长久没有人来而随意堆放,而是按照原来的主人还活着时候的样子,原样摆放着。若是不然,为什么这张案几上一点灰尘蛛丝都没有,十七年,整整十七年,除了海明月,还有谁会这样珍惜这些东西……
想来也是,那些人那么疯狂寻找多年的宝藏,竟然就在这个地下宫殿里,所有人追着她不放,却没胆子来问一问海明月,她隐瞒了这么多年,其实这样一个大秘密就在枕畔,不知道先皇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想?七宝嘴角的笑容微微变得有点僵,她突然有点可怜那个死掉的皇帝,他发动那样的政变,最后不过换得心爱美人几年的陪伴,这个美人心中还没有他,一心思念着故去的前夫,这样的婚姻,又有什么意义……
七宝的语气有点沮丧:“哥哥,你说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人做出的任何一个小小的决定都会影响自己的一生,可是百年后还剩下什么呢?既然什么都没有,还那么努力做什么?”
贺兰雪摇头,俊雅的面容泛起笑意,在他心里原先委实想不到,七宝原来,想得比他所知道的要多得多,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她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需要别人照顾,需要他小心翼翼呵护,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感叹来,“是,我们在决定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对是错,世间的一切变幻莫测,结局并非凡人可以预料。”所以贺兰雪做任何事,一旦做出选择,绝不回头,一步走出,就必须接着走下去。但求问心无愧,从心而行,永不言悔。
凡事不能太过执着,可是海明月这样的女人,终究是执着的,不肯改变一丝一毫对孔郁之的心意,就算人已经不在,她还是固守着那座冰棺,真正潇洒的人,不过是因为心里不在乎,只要心中有爱恨,怎能潇洒自如,七宝不由心里一凉,世间所有的事,总有上天安排好,不论他们怎样挣扎,都逃不出这个循环。太多太多的事情,不论多害怕多恐惧多逃避,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走的总是会走。想来的挡不住,想走的拦不了。
这个房间并不是密封的,对面隔壁是一道卷帘,七宝心中突然泛起不安,似乎那道卷帘背后,仍有重重秘密……
“哥哥,我们不看了,回去好不好?”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这时候回头,怎么回头,他们要选择退回那个岔路口,还是退回到石洞底部。如果退回那条分叉路口,也不过是通往另一个未知的道路。如果退回石洞,就是坐着等死,哪一种,都不如继续走下去。
“等等!”贺兰雪见她犹豫,走过去拉开她右手的袖子,果然看到受伤的手心血迹已经渗透出整个布条,将那白色的一块染得通红,他就知道!她受了什么伤,什么委屈,都只会自己咬牙吞下去,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这个毛病她自小就有,也不管自己是否承受得了,还以为这样是为了别人好,什么都不说,被瞒在骨里的那个人知道了,真的会开心吗?七丙贺兰雪小心地检查她的伤口,一时温暖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心中一直埋藏的心事差点脱口而出,贺兰雪恰好抬起头来,见她怔怔站着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伸出手来替她将垂落的发丝轻轻一挽:“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心里一直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他,离开贺兰家,孤身一人到这皇宫大内来,她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对他说明,她心里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在他敞开心扉之后,却发现她依然还有所隐瞒。七宝一双明如星光的眼睛,在他脸上凝注了半晌,最终没有回答,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所有的话全都吞回肚子里去,一眨眼之间,她已经笑起来,“没什么,我们走吧,去看看那卷帘……后面,还有什么?”
八九
当他们走近那道帘子,便听见有人悉悉簌簌走动的声音。贺兰雪轻轻撩起帘子一角,发现内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隔间,并没有人在,他们才轻悄悄走进去,却听见那走动的声音更大了些,不由得有些惊异,莫非这个看似封闭的隔间,实际上有一道暗门直通外面?
隔间里只有一个红木架子,上面摆放着一只雕刻极为精细的古鼎,其中还燃着檀香,空气中漂浮着一缕缕沉雅的香气。如果有机关,那么必然是这个古鼎,七宝想要去转,谁知道手刚伸出去,就一把被贺兰雪抓住,他微微一笑,手指贴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七宝顿时会意,他是让她千万别莽撞,先听听外边人在说些什么,好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可是隐隐约约的说话总是听不清楚,七宝心里有些着急,手不知道在何处碰了一下,咔嗒一声轻响,将她自己吓了一大跳,却是隔间正面墙壁上原先似被封死的窗子突然打开,上面只笼了一层绿薄纱。七宝不由大为惊叹,这个地下的建筑设计的如此精巧细致,处处都是机关,她竟然误打误撞每次都能撞开,到底是不是老天爷在指引她?贺兰雪也摇摇头,难得她每次都碰到要紧处,却没有触动什么伤人的机关,究竟说她是运气好呢,还是纯粹瞎猫碰到死耗子?
他捏捏她的手心,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七宝摊开另外一只手,以示自己实在是很无辜。她心中十分欢快,只因为他们能够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她都不会有再被丢下来的孤单,这就已经足够。对视的瞬间,七宝的嘴角不由得翘起,眼睛里有微光闪动,为了避开他火热的眼神,七宝抢先透过那扇窗子向外望去。谁知道迎面又是一重帘子,不过却是珍珠穿成,薄薄一层,并不妨碍她了解外界的环境,七宝的眼睛在那柔和的珠光前有片刻停顿,便看清帘子后面的情景,她一下子呆在那里……
……
先出现在眼帘的是一只笔,七宝愣愣看着,那只笔正在一张方正的纸上书写着。不,笔怎么会自己动呢?她的视线移转到那握笔的手上,这只手晶莹、秀美,毫无瑕疵,让人一见就舍不得移开目光,更是对拥有这样一只手的主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可是没等她看清珠帘后那握笔的人的容貌,就被一个温柔而沉稳的女声打断。
“太后,天色已经不早,已到用晚膳的时辰。”七宝心里一跳,太后?这个人是海明月?是她娘亲吗?她有些紧张,视线慢慢上移,发现在练字的女子,身上穿着彩纹云锦,长裙及地,虽然刚才已经在墙壁上见过她的画像,那上面的海明月风姿绰约,宛如仙子,可是这时候一看到真人,七宝却觉得画像上的美人还要比她逊色三分,甚至与生俱来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叫人不敢逼视,让她丝毫不敢将娘亲这个身份与海明月联系在一起。她此刻神情宁静平和,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搅了她练字的兴致,海英也自然退到一边。
七宝的手紧了紧,感觉手心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却原来指甲在不知不觉中掐入了手心,她却半点不理,贺兰雪用力掰开她的手,牢牢握住,她垂目一看,眼睛中泪光闪动,才明白他是想要她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一切。说起来很容易,可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娘亲,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复杂难言,就是贺兰雪,也无法全然理解。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见殿外有人高呼,奔跑,乱糟糟一片,一个内监慌慌张张冲进殿内跪倒:“太后,太后,前殿失火了!”海英皱起眉头,却发现太后全神贯注,根本未瞧上那内监一眼,便将那内监拉到一边盘问,果然是前殿不知何故突然起了火光,现在清宁殿里的内监宫女们都急着冲上去灭火,海英听得莫名其妙,前殿是太后接见客人的所在,平日里除了打扫的宫女没人能进去,又没有人在里面引火,怎么会烧起来?她走到窗前探看一番,见院墙外前殿所在确实火光耀目,心中疑惑更大,如果前殿真的失火也该早报上来,怎么会顷刻之间火光冲天,弄得人仰马翻。
七丙海明月手臂悬在半空,仍然在纸上写着什么,眉毛也未动一下,似乎对失火的事情毫不在意,她自己心里却焦急了起来,如果真的是失火了,那火势极有可能蔓延至后殿,到时候走就来不及了,她到底在想什么,怎能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不知不觉中急得身子发抖,额上冒汗,自己却不知道是出自母女天性,只有贺兰雪在一边看得分明,不由摇头叹息,她嘴巴上说不在乎海明月,实际上心里还是想要这个娘亲的吧。要不然为什么眼巴巴改了名字,非要叫作萱儿,孔萱本就是太后送给她的名字,她刻意用这样的名字入宫,又生得如此相似的容貌,难保不引人注意,明明知道会被有心人发现,还非要如此,只能说明她是故意为之。
海明月低着头,正在写完“静”字的最后一笔。海英便挥手先让那内监退下,如果太后不说要走,就算他们跪下来恳求,她也是不会动一下的,长年在她身边服侍的海英很清楚,海明月就是这样执拗的人。好在清宁殿侍卫内监众多,前殿又没什么帐幔书籍等极易燃烧之物,想来火势很快就会被控制住。她悄悄抬眼看了一下桌案上的宣纸,当看到那笔墨饱满,灵秀沉稳的“宁静”二字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宫中所有人都知道海明月心思极为复杂莫测,有时候她对你几乎推心置腹,转眼又是冷若冰霜,别说是她这个相伴多年的心腹宫女,就算是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皇帝,也休想猜到她丝毫的心意。
然而不论是大殿内的海英,还是隔间里的七宝和贺兰雪,都不知道此时宫墙上人影晃动,数十名红衣劲装男子手持利剑,跃入墙内,悄无声息向后殿逼近。
外面喧嚣阵阵,殿内还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海英虽然秀眉紧蹙,却也不敢出声打扰海明月。只觉得时间一点一滴在流逝,那个出去的内监没有再回来,也没有第二个人来回禀关于失火的后续情形,七宝只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即便在封闭的隔间里,她似乎也能感到外面越来越凝重的气氛,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只是这时,她不过是为了看来心无旁骛在练字的海明月而忧心焦虑,却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会对她自己造成那样大的影响。
调去前殿救火的侍卫占了一大半,剩下的少部分人不过是宫女和内监,他们只是一些服侍太后起居的人,手无寸铁,更加没有丝毫的防御进攻的能力。所以当那些红衣人凌空而降的时候,无不惊慌失措,拼命奔逃,可是那些红衣人下手狠辣,一进来便堵住前后殿之间的通道,将出路死死守住,只要敢有任何抵抗的行为,一律砍杀殆尽。一时间本该是花团锦簇的宫殿变得惨不忍睹。
殿内的平静也被外面的尖叫声打破,海英紧走几步,忧心忡忡地看着海明月,面上已经失去了一贯的沉稳和温柔。海明月此时已经完成“远”字的最后一笔,轻轻放下手中的笔,执起宣纸凝神端详,突然她开口道:“海英——”
“是!太后,您有什么吩咐!”海英的手已经紧张地绞在了一起,红润的脸颊因为外面再次响起的惨呼而刷的变色,听见海明月唤她,她才敢上前去,以为太后会下命令。谁知道海明月不过淡淡道:“你看看这幅字写的如何?”
这个时候还要看字?七宝心中大为不解,难道海明月是聋子吗,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为什么面上表情还是如此平静,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总归不会是有大臣客客气气来请安,莫非她真的不要命了!她一回身就要去转动那古鼎,可是却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被贺兰雪攥着,“哥哥!你放开我!”
“七宝,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答应我,不要莽撞,太后不是没有算计的人,你觉得她能束手待毙吗?真的到了紧要时候我们再出去也不迟!”其实贺兰雪心中疑云遍布,太后宫中发生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宫中的侍卫和负责皇宫安全的轻骑营前来查探,莫非其他地方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他们无暇旁顾?现在贸贸然出去,实在不是什么好做法,至少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到擅闯宫廷,再做打算。
七宝深吸一口气,迟疑地看了一眼那里的古鼎,最后还是乖乖回到贺兰雪身边,继续观望殿中的情形。
“客人来了。”海明月缓声道,仿佛来人不过是她早已准备请来作客的友人。“客人?”海英惊疑不定地看着面沉如水的海明月,刚要再问,殿外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只听他慢慢道:“故人来访,别来无恙否!”
光是听到这一句,海英就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难听的声音,何止难听,听惯了宫中的温言软语,再去听这样的声音,她连背后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七宝也绝不会忘记这样的声音,她只听过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如此可怕,心念一闪,突然道:“哥哥,是墨渊教主,墨渊!”贺兰雪透过那珠帘看向殿内,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有一个人束手站在那里,一身翩翩红衣,面目极为熟悉,顿时心里一沉,刚才明明亲眼见到他躺在冰棺内,现在却像个没事儿人似地站着,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还是那人真的从棺材里面跳出来变成了活人!七卑时地道:“他不是我爹!他是墨渊教主!”
墨渊教这个名字,贺兰雪并不算陌生,从前朝覆灭后就一直活动于江湖之中,与勃氏皇朝为敌,近些年刺杀了许多当年背弃前朝追随勃家起兵的臣子,是令朝廷想要一举歼灭的教派,只是那些教众来去诡谲,行事手段异常狠辣,从不留下活口,即便想抓想杀也无可奈何,为了跟过去彻底割断,贺兰雪一直没有特别留心,他也曾经疑心这些人是某个因为叛乱而受到株连的遗族,却并没有联系到已经灭族的孔家身上,这时候听见七宝这样说,又见了他的面貌,才意识到这个教派定然与孔家有什么关系!
海明月看了那人一眼,怔了一下,片刻后突然笑起来,这一笑风华无限,连七宝都晃了晃神,她突然说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你这个毛病倒是一点没改。你以为披上了面具,便是他了么?”
红衣人闻言听出了话中淡淡讥讽之意,不由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这张人皮面具做的十分精巧,普通人绝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之处,便是连嬉笑怒骂也像是真人一般,可是一眼就被海明月识破,红衣人立刻感觉自己像是个偷了东西的窃贼,大摇大摆地跑到大街上,自我感觉很好,却突然被人当场揭穿,极其难堪!他本有十分的准备,谁知到头来只消一眼就被人看透,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他凝神看着海明月,像是欣赏一件极其精美的艺术品,又像是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它打个粉碎,忽而抚掌叹道:“海明月就是海明月,多年不见,还是这么风姿卓绝,哦——我倒忘了,做了太后,当然是锦衣美食,宫人环绕,莫不是将我这个故人忘记了吧!”
见海明月仍然是唇畔带笑,丝毫未受他影响,墨渊教主冷冷道:“我等了这么多年,总算能找到你,算一算当年的旧账。”
七丙识过这个疯子的不可理喻,他满心恋慕自己的哥哥,竟然在兄长死了以后还冒充他活着,伺机报仇不说,连兄长留下的女儿都要一点不浪费的利用起来,真不知道他有什么脸面来找人家报仇,要是真的恨灭族的仇人,为什么先皇没死的时候不来,那个时候一刀砍了他不是很好吗?等到现在勃家都换了个皇帝,他才来说什么报仇雪恨,不是太可笑了?只是不知道海明月要如何应对他,正常人怎么跟疯子讲理?
海明月看了一眼他的脸便迅速移开目光,“我不欠你什么。”
“不欠我什么?那我哥哥是怎么死的,若是没有你,名动天下的郁之公子为什么会横遭惨死,枝繁叶茂的孔家为什么会一夕覆灭,你竟然能够大言不惭说什么也不欠我,海明月,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大胆!你到底是谁,怎能这样对太后无礼!”海英饶是沉稳,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听到红衣人说了这许多,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却也知道厉害,始终站在海明月身侧没有敢贸然靠近那个红衣人。这时候她一开口,他的目光便转到她脸上,让她觉得心里一阵胆寒,像是突然被毒蛇盯住一般。在宫中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对什么场面都不会担心害怕,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过于自信,反而让这红衣人恶毒的目光看得生出恐惧。
好的猎人对待猛兽,绝对不会露出半分怯意。她的脑海里突然响起海明月说过的话,转眼便看到身边的太后正一脸微笑看着自己,顿时脸上一阵火辣辣的,虽然她不发一言,海英也能感觉到她目光中的责备。任何人叫那沉稳的眼睛看上一眼,都要自觉惭愧的。
墨渊教主寒冰样的目光在她秀美的脸上转了一圈,已然看出海英对太后的感情,那分明是将她看成了女神一般崇拜的目光,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嘴角笑得越发得意,“小姑娘,你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当年做了什么龌龊的事情吧?她这些年在宫中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我今日倒是要在所有人面前拆穿她的假面具,让你们看看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卖夫求荣的女人!”他轻拍一下手掌,扬声道:“将外面还活着的都带进来!”
原先在殿外的院子里等候的数十名教众将那些还活着的宫女内监全都赶了进来,让他们全部跪在地上,脖子上还驾着刀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修罗,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那刀就会划破他们的咽喉,使得他们与外面的同伴一样变成不会说话的死人。
“今天既然有这么多人作证,我就应该让大家都知道,你们这位高贵尊荣的太后,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七宝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即将说出来的秘密,与她有莫大的关系。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不光是她,连同与她正并肩站在一起的贺兰雪,都将因为这个秘密而彻底陷入一个不能摆脱的僵局。
九十
“我的兄长,你的丈夫,他是怎么死的,海明月,你敢告诉别人吗?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别人的身上,找一个死了的男人做替死鬼,是因为你内心胆怯,还是你不敢面对,或者根本是你怕自己的亲生女儿知道她一出生就失去见到生父的权利,这一切全是由你造成的!”
这话一说出来,不要说是七宝,连海英都是一震,本来还冷冰冰的墨渊教主此时的声音中竟似忍受了满心的悲伤,像是承担着无尽的痛苦,愤恨,他的手慢慢抬起来,却像是连他自己都紧张得厉害,颤抖着揭开脸上薄薄一层面具,帘后的七宝不由紧张到咽了下口水,她其实一直都想知道,那面具后面,藏着怎样一张脸。
等看清他的脸,七宝眼睛珠子都不会转动了,不是因为他很好看,而是他一张脸被毁的惨不忍睹。七宝离得这么远,竟然也不免吓得腿发软,幸好贺兰雪及时把她抱在怀里,不让她再往那边看。可是人就是这样,越是怕越要看,越是看越是害怕,她掰开贺兰雪挡在她眼睛前面的手,白着一张脸继续看着那个取下面具的男人。她隔着珠帘看都如此惊恐,更何况大殿中的其他人。有一个宫女失声惊叫起来,立刻被站在一边的红衣人击倒,墨渊教主的脸,本来并不丑陋,不,应该说,七宝看见的不过是他被火烧毁的半边左脸,而他另外半边脸,却是她的角度无法看见的,只有站在他对面的海明月和海英才最能看得清楚。他的右脸,完好无损,甚至于可以说是十分漂亮。一个男人竟然可以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海英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他的左脸没有被毁,他比她所见过的无数女人都要漂亮。可惜,他的左脸却被火彻底毁了,与那白玉一般的右脸相比之下,显得更为可怖。
海明月本来一直冷静地看着他,这时候也不由惊得倒退半步,海英及时扶住了她。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见过他本来面貌的人反而更能接受他现在的模样。而海明月,显然是对他原先的容貌十分熟悉的,再突然看见他变成如今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再镇定的人也要大吃一惊。她脱口道:“冉之,你……你……”
“怎么,你害怕了?”墨渊教主,也是孔家当年死里逃生的庶子孔冉之,左脸的面部肌肉显然已经坏死,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另外一边的脸色却越来越透明,宛如笼上一层寒霜,极为鲜明的对比使得他的脸更为可怕,但他显然十分满意这张脸给海明月带来的震撼,接着说下去:“可是如果不放火烧了这张脸,我怎么从京都逃出去?怎么让所有人都以为孔冉之已经烧死了。”
他的左手慢慢抬起来捂住自己烧伤的半边脸,“这把火,当初还是我自己放的。”
再可怕的容貌,看长了也就没有原来那么吓人,只会越看越习惯。真正让七宝觉得恐怖的,是他可怕的内心,这种人的内心,接触得越久,越觉得可怕。他的辈份说起来是她的亲叔叔,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海明月以外,唯一真正活着的有血缘的亲人。可是他对她没有半点亲情,只想着利用她来打击报复仇人。看见他揭下面具,听见他对海明月所说的话,七宝已经确认,这个人一直想要利用她来伤害海明月。如果让海明月知道,是七宝想要勃长乐心头的血,那她会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也许孔冉之想做的,不过是将海明月逼入两难的绝境,又或许,他是希望七宝能够成功地杀死勃长乐,然后看着海明月更加痛苦。太后和皇帝,表面看来确实不是亲生母子,但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相依存的共同体。如果没了勃长乐,海明月这个太后难道还要再去找一个孩子登上皇位吗?不,人选不是没有,但是维系的感情呢?海明月与勃长乐之间,当真一点母子感情没有吗?七宝心里发颤,不愿意再思考这些会使她产生动摇的问题。
“我死里逃生,惨淡经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站在这里,问你一句话。”墨渊教主的声音很轻,此刻他已经忘记了站在大殿里的其他人,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而他想要焚烧的人,毫无疑问是海明月。他等着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等到已然发疯,即便他是一个正常人,在这漫无边际的等待里慢慢也会变疯。只是他一直很清醒,很清醒地按照计划一步步在走,若不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他一定会亲眼看着自己的计划实现,他就算是个疯子,也是个时刻保持着清醒的疯子,再清醒不过。他看着海明月,看着自己这一生中最怨恨的女人,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烤,干渴发痒,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兄长,他最尊敬最爱戴的人,当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出身和他那个跟人私奔的母亲而唾弃他的时候,站在云端上的兄长却对他这样的人伸出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他的兄长却告诉他,男孩子总是哭是不行的,男孩子要有担当、有责任,只知道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将来是不能独当一面的。他渴望变成兄长那样的男人,渴望站在云端,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够资格。
他毕竟不是孔郁之,在兄长向他伸出手之前,他早已看透世人的狡猾与善变,当他落魄时个个都恨不得踩他一脚,在他受到兄长另眼看待时,又都换上真诚的笑脸。但他不在乎,他不需要别人的关注,他只是不想让孔郁之失望,仅此而已。真实的孔冉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他来说,人没有善恶,事没有好坏,他只凭着自己的好恶来评判,对他好的,就是他所爱的,对他坏的,就是他所恨的。所以他把孔郁之看得非常重要,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重要,可是海明月一出现,孔郁之就被她抢走了。在兄长的心目中,这个明艳动人的女子才是他心头的爱,他这个弟弟越来越不重要。他是起了嫉妒之心,但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兄长喜欢,再无法忍耐也要忍耐,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那样的结局。
“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对不对?”盘旋在他心头十几年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说出来的一瞬间他心里并没有轻松下来,他死死盯着海明月的嘴唇,恨不得将她嘴里的实话全部掏出来。七宝难以相信地看着这一幕,他刚才在说什么,他是不是说,是海明月杀死了孔郁之?她脑子里一下子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信息,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突然因为这一句话炸开了,好乱好乱,最后变成一片空白,贺兰雪忍不住拥抱住她,柔声道:“别害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陪着你。”
殿内的场面已经发生了变化,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望着海明月,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那么高贵,轻轻一笑可以让人神魂颠倒,除了墨渊教主,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她在下一刻就会否认,因为她看起来绝对跟弑夫这样可怕的罪名毫无瓜葛。孔郁之可能死在世上任何人手里,怎么可能会死在这样美丽的女人手中呢?
否认,快否认,快一点说不是!七宝虽然听见了贺兰雪的安慰,但在这个时候她身子抖得很不像话,紧张地盯着海明月,她希望她马上否认,马上!可是海明月静静地看着墨渊教主,其他人的眼睛似是丝毫未放在她的心上,她的眼睛始终亮如寒星,嘴角的淡淡笑容始终不曾消失,但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疲惫,有多辛苦,她几乎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这一双双充满疑虑的眼睛都在望着她,也许她心里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些眼睛里没有一双是属于她的女儿的,幸好她是不在场的,她没有听到孔冉之所说的这样一句话,过了今天,她也不会知道,这永远都会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她可以对任何人说,唯独不能告诉七宝。她看着墨渊教主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是,是我做的。”
她竟然承认了!
七宝在她亲口承认的瞬间紧紧拉住贺兰雪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一块浮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这一双手,清丽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贺兰雪抱着她,心中能够感受到她心里的震撼和痛苦,正因为如此,他明明应该开口安慰她,明明应该给她鼓励,却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不是因为不想说,是不知道怎么说,任何人都可以在此刻安慰她帮助她,可是爱着七宝的贺兰雪却做不到,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七宝心中的感觉,只有一下子痛失双亲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的贺兰雪,才能理解她的泪水。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拥紧了自己的手臂,亲吻着她的发丝。贺兰雪绝不会将怜惜与同情给别人,他向来只依靠自己,所以他从不同情那些软弱的人,但是七宝例外,他希望她依靠他,只依靠他。
“为什么!”海英端庄秀美的脸上都出现了惊骇的神色,连她都想不到,海明月居然会承认。这一句出口,海明月都侧目看她,这句话竟然不是由墨渊教主问出来的,而是一向以海明月的意愿为自己的意愿的海英。她想要知道,她这么尊敬这么崇拜的女人,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丈夫,在她心里,竟也一直以为,是先皇强迫海明月下嫁的,这里面为什么还牵扯着孔郁之的死?
“是我做的,他说的没有错。”海明月认真地道,但是她只是在回答海英的疑问,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是他自己希望,由我来终止他的生命。”
“你撒谎!”孔冉之愤恨地大喊。
九一
“我不需要对任何人撒谎。冉之,我知道你对郁之的感情很深,却没想到你居然会如此偏执。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我心里很难过。相信若是郁之在天有灵,也会替你痛心。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但如今一切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还执迷不悟要报仇吗?如果我是你,情愿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何必拼上自己的性命?”海明月的目光触及他被烧毁的那半边脸,语调不由自主慢慢变得柔软,她突然想起这个人除了将她视为仇人之外,还是她最爱的人的亲弟弟,她至少,要留他一条命。
孔冉之却宁死也不肯领她的情,他的头脑绝非愚笨,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心智十分幼稚。就像是任性的孩子永远不知道转弯,得不到也非要得到。他执着到了今天,无非是为了报仇,怎么会因为海明月的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况且他此时以为自己早已胜券在握,海明月不过是危言耸听,清宁宫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她现在不过是强撑着,又怎能奈何得了他!
“我早已说过,等了这么多年,难道我没有权利向你问这一句话吗?难道我不能知道自己的兄长到底为什么会死!”
海明月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何苦非要执着于这三个字,有的事情知道了反而更痛苦,还不如糊涂一点得好。”这最后一句话说的非常轻,几乎只有海英听到她所说的是什么。片刻后海明月坐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背累得像是再也挺不直,急需要什么来支撑她的身子,“你还是跟当年一样,什么都要较真,得不到答案就闹,闹到别人都受不了为止,郁之总说你,永远也长不大……”提到孔郁之,海明月连眼睛里都弥漫着水汽。
孔冉之眼中竟然也有水光闪动,如果是别人,海英一定会以为那是泪光,可是在这么个疯子身上,可能吗?孔冉之会哭吗,不会,海英相信自己不过是闪了神看错而已,果然等她再仔细去寻找,孔冉之眼中已经什么都没了,他依然是那个可怕的墨渊教主,面目依然那般狰狞,脸上也没半点回忆当年的伤感,一切都只是海英的幻觉而已。“不要跟我提以前!”他打断海明月的话,更加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兄长是心甘情愿让她杀死,可是不相信,又有什么人能伤害到他?孔郁之那样的男人,若不是束手就擒,他相信再没人能杀得了他!“如果你真的还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告诉我为什么!”
海明月看了一眼大殿中的宫女内监,她叹了口气,这些人本不该听到这些,现在纵然孔冉之要放过他们,她也不能了,“我以为你不会选在现在这个时候动手,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握能成功引开轻骑营,更加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之所以这么快动手,我猜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她突然岔开话题,让孔冉之都不由怔了征,很快就知道自己已被看透,脸色也更加难看,像是被点到了心中的隐痛,刚要开口,她已接着说下去,“其实,你是他的兄弟,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
七宝站在隔间里,已经安静下来,她与孔冉之一样,都对这个答案很执着,她也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海明月动手杀死孔郁之,让她变成无人照顾的孤儿。
“冉之,你还记得你父亲吗?记不记得当年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得了怪病暴毙……”孔冉之条件发射一般回答了海明月,说完了他自己心里都觉得奇怪,海明月为什么突然会说起这个,他对他父亲没什么父子感情,因为自己不过是个私生子,那个人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太多的关注和父爱,所以他的死并没有引起自己多大的伤心,最多不过是对他壮年突然得病暴毙感到疑惑而已。
七宝站得离窗口更近,手指也牢牢抓住墙壁上唯一的窗口上的木框,她想要站得更近,想要听得更清楚,海明月所说的,让她心中突然有了强烈的预感,孔郁之的死,必然与这件事情有着很深的关联。贺兰雪的脸色也变了变,他突然记起,很小的时候孔贵妃曾经大哭过一场,他从来没有见过端庄高贵的孔贵妃哭成那个模样,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她的父亲突然暴毙于家中,她才极为哀伤,他父皇还给了她回娘家吊唁的恩典,孔贵妃满脸是泪水,谢恩的时候额头都哭肿了,离开时还泣不成声。难道海明月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你难道不会奇怪,他身体一向健朗,怎么会半点征兆没有突然去世?”
“你是说,我兄长的死跟这件事情有关?怎么可能!”孔冉之全身都已经僵硬,连这句话都不能完整的说下来,但是海明月坦诚地与他对视,目光清澈如水,半点也没有欺骗和隐瞒。她见他这副模样,便勉强笑了笑:“你那时还不过是个少年,郁之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所以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你。可是你自己也有眼睛,你难道看不见你父亲死时的惨状?那像是病死的吗?”
孔冉之双拳紧握,已经是不由得冷汗直流,他也回忆起了当年父亲死的时候,七窍流血,表情扭曲,死状极为不正常,但当时他对他根本不关心,他到底是病死还是被人毒死,他才不放在心上,可是孔郁之不一样,他一定会调查得水落石出,难道就是为了查出父亲的死因,他才同意接替家主的位置?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海明月的眼睛。
“郁之刚开始和我一样都被瞒在骨里,他为了调查出父亲的死因而同意接下家主的位置,全然不顾对我的承诺,他明明说过,要同我离开京都去游山玩水,当时我们都以为,这个时间不过是推迟了而已,等他查出了父亲的死因,我们就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一同出游。谁知道——”海明月虽然笑着,但眼泪却在不知不觉中流了出来,海英刚才还那样怀疑着她,此刻也主动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现在已毫不怀疑海明月对孔郁之的感情,但凡谁看到她此时的痛苦,也不会相信她是个背弃爱情和丈夫的女人。“郁之被皇帝的一道旨意给困住了,都怪我不好,为什么没能及时发现他那时候的心情,还一直责怪他拖延着时间,以为他不肯放弃孔家的权势,跟我一起离开。到最后我才知道,他在那时候处境就已经十分艰难,所以才会对我冷淡起来,刻意想要跟我保持距离,他不过是不想让我以后太伤心而已。”
“你说的是前朝的皇帝?”孔冉之紧走几步,双手已经握在了桌子的边缘,那张恐怖的脸一下子离得海明月如此之近,她却没有半点注意到,像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七宝看了贺兰雪一眼,又迅速转开了眼睛,这件事情到底跟贺兰雪的父皇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她越来越不懂了?
“你父亲死了以后留下的任务,要郁之来接替。你知道皇帝让他做什么吗?”海明月接着说了下去,“去修建一座宫殿。”
地下宫殿?她说的莫非就是——七宝瞪大了眼睛。
“孔家历代都在为皇帝积累财富,这些钱财,大多数来自于盐运,到了这一代,已经是一笔极其庞大的宝藏。藏的再隐蔽也终究会有人知道,孔家树大招风,世人都以为孔家才是这笔宝藏的主人,其实真正的主子是澹台氏。随着财富越来越多,他也不再信任孔家,决定在秘密的地方修建一座宫殿安置这笔宝藏。负责的人当然要从孔家找,你父亲当年就是第一个接受这项任命的孔家家主。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偏偏在查阅帐目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少了十万两黄金。这件事情惹得皇帝震怒,才会秘密处死了你的父亲,而让郁之取代他。并且限期一月,找到这笔丢失的财富。”
世家大族中哪个家里没有偷吃粮食的蛀虫,哪个家里没有仓库里的硕鼠,吞吃的时候你争我夺,等到一查起来,谁肯将私自昧下的那一份交出来?就算孔郁之全部查出来了,他又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叔伯兄弟交给皇帝处置?如果他真的能做出这种事,他就不是孔郁之了!他根本早就作好了一力承担的心理准备,不过瞒着她一个人。到最后他中毒已深,她不忍心看着他七窍流血,疼痛难忍,才会自己动手。可是她无法原谅逼得孔郁之走投无路的皇帝,更无法原谅那些眼睁睁看着郁之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而选择视而不见明哲保身的孔家人,当郁之病重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积极谋划如何报复他们。孔郁之不怨恨皇帝,她怨恨,因为他是逼死自己丈夫的真正凶手,还顶着一副仁君的面貌端坐高堂之上,受万民景仰;孔郁之不恨孔家人,她怨恨,如果不是为了这些蛀虫硕鼠,郁之怎么会白白送了性命!海家为什么第一个出来支持勃氏,又为什么能在成事后掌管了兵权,如果没有海明月,怎么会如此顺利!就是这些人,让她美满的爱情,她幸福的婚姻全都在一夕之间成了泡影,他们又凭什么活得那么自在开心?她的确恨这些人,要他们付出代价,但是她更恨自己!只有老天知道她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心里是如何的痛苦,可是她更加不想亲眼看着他因为毒发而死的毫无尊严。她不能原谅自己在最后一段日子里还对他多有怨言,埋怨他不像以前那样温柔,不像以前那样体贴,为什么不守承诺,不肯带她离开京都去别的地方,她很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及时发现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忧虑,心情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她竟然只想着自己,想着什么游山玩水,没有了孔郁之,谁陪着她去?没有了孔郁之,她走遍天下也没有丝毫的意义。
隔间里的两人,听得已经呆了,完全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九二情人节扭曲番外(与正文无关)
今日是王母的寿辰,天上的神仙们都翻箱倒柜找着自己的宝物用来作寿礼,整个天庭里最闲最无聊的就是青鸟,她开心地在王母娘娘的梳妆台上跳来跳去,像是在没上天以前的树枝上蹦达一样。王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越看越觉得自己赏心悦目,“七宝,你说娘娘我今天漂不漂亮?”
狗腿的青鸟七宝眨巴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扑楞着翅膀,叼起一根翡翠玉簪,飞到王母的面前,王母一看她这样乖巧,高兴地摸了摸她的羽毛,身后的紫衣仙女接过她口中的簪子,夸赞道:“娘娘养的青鸟就是与众不同,上次北海仙翁的那只仙鹤,主人怎么叫唤都听不懂,还一个劲儿地傻叫唤,瞧瞧娘娘的青鸟,如此乖巧懂事,到底不是凡品。”
“这孩子很聪明听话,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极欢喜。”王母微笑着伸出手再次抚摸了一下青鸟光滑柔顺的羽毛,眼神慈爱地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青鸟快活地依靠着娘娘温暖的手,享受着她宠爱的目光,在她心里,从小喂养她的娘娘,就跟她的母亲一样的,其他的同伴都去修行了,只有她还依依不舍留在娘娘的身边陪伴着她。王母看了她一眼,突然转头问那紫衣仙女,“陛下在哪里?”
紫衣仙女神情一下子僵了,手中的梳子也顿在半空,不知道如何回答,王母娘娘秀美的脸马上变了颜色,“去找!找不到谁也不用回来!滚出去!”一下子殿内的仙女们全都胆战心惊地退了出去,四处奔走着去寻找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自己妻子的寿辰都不知道跑去哪里的仙帝。
王母的脸色阴沉得像是灶神的锅底,她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七宝,你说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七宝歪歪可爱的鸟头,眼珠子湿漉漉地盯着王母,在她的手心啄了一下,平日里她这么做王母都会很开心,可是今天她只是静静坐着在想自己的心事,半点没有搭理她的意思。七宝不明所以地用翅膀蹭了蹭王母的手,手心有毛茸茸的触感,王母才笑着叹了一口气,“只有你肯陪着我了,乖孩子。”
七宝终于快活起来,欢快地唱起只有她自己听的懂的儿歌,是她在人间的时候曾经听过的曲调,像是某个人间的母亲在孩子床头唱的摇篮曲。王母平日里很喜欢听她叫唤,这时候也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好了好了,你自己出去玩一会儿吧,我累了。”
青鸟委屈地看着面色不太好的王母,乖巧地从她的膝盖飞到铜镜边沿又跳到窗边,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终于顺着窗台飞了出去。
她在宴会上飞来飞去,可是谁也不像是需要她的样子,每个人忙忙碌碌都在准备着王母的宴会,连偶尔会逗逗她玩的仙子们都一边忙碌一边赶她走,“去别处玩吧,七宝,我们正忙着呢!”
青鸟七宝无奈地被赶来赶去,终于飞累了,在一个不起眼的宫殿的窗口停住,探头探脑往里面张望。
“过来。”一个白衣少年站在窗口,突然轻声对七宝道,像是怕吓着了她。七宝好奇地睁大一对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少年,觉得他十分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刚飞升的小仙。她从窗口飞进去,站在窗台上不敢靠近他。少年生得十分清俊,眉眼间透着淡漠,但此刻他正微笑着看她,目光中充满了温暖之意,她偏头盯着他看,流露出点点好奇。少年见她并不怕生,便走去桌边取来一块糕点,掰碎了放在手心,向她伸过去。
娘娘从不允许七宝吃别人喂的东西,但是今天都没有人喂她,好饿,吃一点应该没关系吧,七宝高兴地将一块最大的碎点心从他手心里叼起来,又飞回到窗台上,开始一点一点啃着。少年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望着她道:“如果可以,经常来找我玩吧。”青鸟偏头想了想,在窗台上跳了两下算是答应。从此以后,青鸟便常常来陪伴这个孤独的少年,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少年是仙帝在凡间与人类女子生下的儿子,他的母亲去世后无人依靠,仙帝只能将他带上天来,为了避开王母的耳目才悄悄安置在这里。
可是过了王母的寿辰,青鸟便不能常常到处跑了,因为在寿宴上仙帝居然因为天蓬元帅调戏了嫦娥而大发雷霆,并且将他打下凡去。王母本来说这是她的寿辰,天蓬的罪过也不过是喝醉酒多调戏了嫦娥两句,不过就是找个地方关两天的事儿,可是仙帝死活不答应,非说那天蓬调戏的时候还不忘扛着钉耙,分明是想要在嫦娥仙子拒绝的时候以暴劣以胁迫,已经对天界仙女的人身安全构成了极大的威胁。王母辩驳说若是想要施加暴力,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嫦娥拉拉扯扯,干嘛不找个没仙的地方避人耳目!仙帝一听更生气,说正因为是所有人都已看到,分明算是在公共场合调戏猥亵仙女,无视仙家律例,罪加一等!王母看仙帝一个劲儿地偏帮着嫦娥本来就火,这下子更加怀疑,便说就算如此,天蓬元帅到底是来为她祝寿,而且还是调戏未遂,嫦娥仙子哪里也没损失,不能罚那么重!当年织女的罪行可大,偷偷下凡不说还跟凡人生下了孩子,仙帝也不过判了幽禁一年的罪,还让喜鹊们搭了桥供他们夫妻团聚,这又怎么说!仙帝一听敢情王母在跟他较真儿呢,织女说起来是他外甥女,他怎能不偏着她,天蓬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就反驳王母说织女虽然也犯了天规,但那到底是两厢情愿,谁也没碍着,织女虽然早先许了亲,却跟凡间男子生了孩子,但最多不过就是生活作风问题,改了还是好仙女嘛!这天蓬可不一样,嫦娥仙子对他可没那意思!
青鸟听来听去,啥也没听懂,只觉得这斗得乌眼鸡似的二位仙人折腾来折腾去不知道是为什么,最后仙帝一拍桌子,愣是把天蓬元帅鞭笞一顿给扔下凡去!她瑟缩了下鸟尾巴,看来到底是仙帝占了上风,比王母厉害啊……
正因为王母寿辰上两人相争中王母看似落了下风,仙帝原先的小心谨慎便一下子丢掉了,变得不太安分起来。王母早在心里生了嘀咕,想当年嫦娥上天的时候,仙帝就对她另眼看待,非把那月亮宫给了她。又联想到仙帝因为天蓬调戏嫦娥就对他施加严惩,更加起了疑心,便招呼青鸟前去探看。七宝心里害怕,不想得罪仙帝,更加不能违背王母的命令,不得已只好真的飞去那月亮宫看,就盼着仙帝不在宫里,谁知道一飞到月桂上停下,就看见月亮宫内仙帝正听那嫦娥仙子唱小曲儿呢,她一看坏了,这下子可怎么好呢?
她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在下边儿守门的吴刚一看,认出这是王母娘娘的爱鸟七宝,当下知道她是王母派来查看仙帝下落的,他本来就是玉帝派在这里保护嫦娥仙子的大将,哪能让王母发现仙帝的秘密,于是他拿起斧子,一刻不停地砍起桂树来,他原意是想向仙帝示警。七宝受了惊吓,刚要飞起来,却被那桂树枝死死勾住了羽毛,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斧子不停的砍啊砍啊,桂树终于砰地一声倒下来,青鸟就再也没能飞起来。王母得知此事,极为生气,罚那吴刚千年留守月亮,并且一刻不许停地去砍月桂,月桂上被王母施了法,每次要断的时候都会重新长好,可怜的吴刚从此之后就只能不停地砍呀砍呀,只有当月桂倒下的那一天,他才能停止。
但是不论王母如何伤心,青鸟都已经回不来了,于是王母便将乖巧的青鸟的尸体用帕子一包,从天河上丢了下去,让她去了凡间。初始她还时常想起这只可爱的小鸟,久而久之也便淡忘了。天上只有一个少年还念念不忘青鸟,希望她有一天还能飞到他的掌心来,可是不管他等了多久,始终没有青鸟的影子。在他的心里,青鸟就是他的朋友,等到他知道了青鸟的去处,竟然也偷偷跑到天河边跳了下去……
……
少年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淋漓,他怎么又做梦了,十几年来他都在重复这个梦境。真是让人心烦,他抚了一下额头,冷冰冰的,叹了一口气才从床上跳下来。
“雪,今天你妹妹要来!妈妈不在家,你要帮着照顾她啊!”
贺兰雪吃了一口荷包蛋,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梢,什么妹妹?分明是乡下不知隔了多远的远房亲戚家的孙女要进城来玩,他的暑假这回彻底没了,全部都得用来照顾这个小女孩,真是让人讨厌。但是他性子冷淡,也不愿意直接与母亲顶撞,淡淡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第一眼看到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贺兰雪就严重怀疑她营养不良,一张脸上好像就剩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下巴尖尖,嘴巴小小,躲在他母亲的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来看着他,他会吃人吗?这么看着他做什么!“雪,这是你妹妹七宝,今天要好好照顾她哦!”等她被母亲从身后拉出来,贺兰雪才发现她连个子也是小小的,无奈地叹了口气。
“哥……哥哥好!”七宝有点畏惧这个冷冰冰的贺兰雪,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他会一副吃了炸药的表情看着她。要不是爷爷生病了要来城里看病,她也不想来麻烦别人家,她悄悄扁了扁嘴,一转眼发现贺兰雪正盯着她看,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我带你出去看看吧!”七宝睁大眼睛,出去看看啊,她开始有点兴奋,小爪子在衣服的一角绞来绞去,城里的人好多好多,个个都可漂亮,刚才看见踩着高跟鞋蹬蹬蹬从她跟前走过去的阿姨,还看到脖子上一根花花的布条在飘荡的叔叔,呃,当时七宝还不知道,那种东西其实叫做领带。
眼前的门呼啦一声开了,又呼啦一声关上,七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稀奇得不得了,虽然她曾经听说过城里有会移动的房子,可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诶,看起来好好玩……贺兰雪将她推进去,自己刚也想踏进去,突然想起钱包没有带,便对着她说:“我回去拿东西,你别到处跑!”
七宝还没来得及说话,电梯门呼啦一声又关上了。她眼睁睁看着贺兰雪消失在眼前,一回头看见满屋子脸上充满诧异的叔叔阿姨都盯着她看,她眼泪一下子在大大的眼睛里打着转转,一个叔叔摸摸她的头发,“小姑娘,今年几岁啊?”
贺兰雪回来的时候,以为七宝已经到了楼下,便从楼梯走了下去,可是一楼大厅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心里才有点着急,七宝该不会被坏人拐走了吧,他有点小庆幸,如果真被拐走了就好了,他就自由了,把这么个小女孩带着到处跑真是个负担,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七宝真的丢了,他如何跟母亲交代,只怕肯定会被骂死,他叹了口气,只能去值班室问有没有人见到一个小姑娘到一楼来,谁知道别人都说没有见到。他心里觉得特别奇怪,站在电梯门口看着红色的字母从六变成五,又从五到三,突然脑子里升起一个念头,该不会是……他猛地用力去按字母一,又焦急地等电梯从三楼下到一楼。电梯门一打开,果然有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孤零零地站着,看见贺兰雪,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
贺兰雪知道她吓到了赶紧把她拉出来,抱起她,伸出手指给她擦掉眼泪,“别哭别哭,你怎么不知道要从电梯里出来,在一楼等我不好吗?”
七宝哭得一抽一抽,小脸皱成一团,“哥哥……哥哥说叫七宝不要乱跑啊……”她抱住贺兰雪的脖子,哭得十分伤心。贺兰雪心里一暖,顿时犯罪感加重,果然她是个傻丫头,叫她呆着别动,也没叫她一直傻傻等在电梯里啊!
“别哭了,以后哥哥带着你一起玩,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他拍拍七宝的背,郑重地道。
嗯!七宝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却已经用力点点头,破涕为笑。
九三
她絮絮说完,其实不是对人解释,而只是想将压在心头十七年的秘密说出来,这些事情她压得太久,埋得太深,一时之间全都倾倒而出,也不顾听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本来她不打算将这些说出来,甚至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女儿七宝,她不能带在身边,因为她没有办法面对她,更加不知道如何去做她的母亲,如何告诉她这些事实。她之前一直不希望将七宝交给贺兰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彼此之间有这样的仇怨,她的父亲被皇帝逼死,海明月最终又将他的亲人逼入绝境,这就像是因果循环,海明月从来没有后悔过以身作为赌注,她不怕下地狱,但是七宝不行,她只希望七宝能够平安幸福,所以她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女儿。得到了幸福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守候,这份幸福最终会被人夺走,就像她的爱情和婚姻。
身上带有明月印记的女人,都拥有美丽的容貌,可却会给别人带来巨大的灾祸。孔家的灭门的确跟她有关,不,根本是她一手促成。她悉心培养勃长乐,是因为她本就打算最终将七宝交给他照顾,害怕七宝不能适应宫中的生活,她甚至将海英留在身边调教,希望将来让她手把手教会七宝如何在这宫里生活下去。可是等七宝得了伤寒的时候她才突然醒悟,只要七宝开心,只要她喜欢,她又为什么要横加阻挠,她不能帮七宝决定她的人生。所以当她发现自己女儿真心喜欢的人是贺兰雪的时候,她才会邀他入宫,她想亲眼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也是满心仇恨,一心想要报复的男人,她也不能将七鞭给他,因为终有一天他会伤害到自己的女儿。
海英突然明白了海明月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得到了被别人认为你不配得,最终被人夺走,她那时候还以为是说孔郁之,原来她说的是她自己。
听到这些被隐瞒了十七年的旧事,孔冉之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瘫倒在地,他不能相信自己的怨恨最后落得这样的结果。他这些年来心心念念要做的,就是报仇,因为报仇心切才会走火入魔,几乎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他疯癫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是孔郁之,甚至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这实在是因为他太想成为孔郁之,太想被别人尊敬爱慕,太想成为不可缺少的人!
以至于最后他难得有清醒的时候,有一次他恢复神志的时候取下面具,竟然被惠娘发现……好在反而让他想到了另外一种折磨海明月的法子,如今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开始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原因!不!这不可能,这一定是海明月在撒谎,她怕死,她怕自己杀了她,所以在撒谎!他大叫一声,一跃而起,左掌迅疾地拍出,海英看他神色极为不对,已经抢先一步拉开了海明月,所以他这一掌落在她的座上,将那精致的椅子一下子打得粉碎!他大声地叫着,完全没了正常人的理智:“你骗我!是你贪恋富贵才毒害了他!你骗我!”
他还要向她扑过来,海明月站在原地,任由海英怎样拉扯,她都一动不动,不肯避开。海英急得额头冒汗,竟然伸开双臂挡在海明月的前面,在她心里,太后就是她最尊敬的人,是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孔冉之已经飘身而起,他动作极快,重重向她们所在的方向扑过去!那些宫女内监刚才就已经吓呆了,这时候更是哭叫着抱成一团!突然,一枚羽箭疾飞而至,袭向孔冉之的胸口,他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侧开身子,羽箭精准有力地射入了他的右肩!
众人都惊恐地看向门口,才发现不知道何时这里已经被轻骑营重重包围,海英看清为首那个手持弓箭的年轻男子的脸,脱口叫出:“海蓝!”射出这一箭的男子,正是她的弟弟海蓝。多日未见,他虽然形容有些清减,但那双眼睛还是亮得惊人。
红衣人不过数十,怎能抵挡训练有素的轻骑营。这些军士平日只屯驻于宫城以北,是以保卫皇室为主要职责的皇帝私兵,从不轻易动用,可是海英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早已埋伏在宫殿周围,这么说——太后是想要将墨渊教一网打尽?海英看着海明月的神情充满讶异,难怪她一直如此镇定,原来是早已做好了部署,可是刚才对着孔冉之的袭击那样不躲不闪,她还以为海明月是主动求死!
片刻间胜负已分,只剩下孔冉之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海明月突然开口道:“当年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想要杀我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
孔冉之刚才不过是一时接受不了,这时候身上的伤口疼痛难忍,反而让他清醒了三分,所以他呆立片刻,最终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惨笑道:“我是谁?凭什么报仇?”一语未说完,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他走火入魔已久,功力早已不如以前,这下心神受到重创,更是加重了他的内伤。海明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慢说道:“你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要再回来了。”谁知道孔冉之突然纵声笑起来,笑得所有人心里都心中害怕,海明月愕然道:“你笑什么?”
偏偏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一个劲儿地笑个不停,笑到最后,简直像是在失声痛哭一般,海蓝垂下弓箭,心中充满疑惑,他也分不清这人是不是真的疯了,还是受到打击过大一时之间神智不清而已。
他笑了半天,突然停下来,仔细端详着海明月,突然长叹一声:“你做的好,若我是你,也会这么做!你……好……算对得起他了!”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倒让海明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在他心里,竟然半分也没有想到那些可恶的孔家人,他们虽然是因她而死,他却一点也不怪罪她,这在别人听起来是何等的奇怪,但是他却不管,只顾着自己说完,便向前急跃至窗口,头也不回撞了出去,几个纵身便不见人影。海蓝还要去追,却被海明月一个轻轻的手势阻止:“让他去吧。”她已知道,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见到孔冉之这个人了。
“将他们带下去吧。”海明月已经十分疲惫,她转过身去,海英怜悯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心里已经预知了他们的结局。余下的宫女内监们以为获救了,还来不及欢喜便莫名其妙被这群人带走,本来以为是救命的英雄,却不知道是送他们去死的刽子手。是非善恶本来就在一念之间,他们无意中知道了这么多秘密,海明月怎能让他们平安踏出去?
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贺兰雪拉着七宝的手,松开了。
七宝刚刚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唯一的感觉就是震惊,待她发现不知何时贺兰雪已经松开了她的手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孔郁之如果是被皇帝逼迫而死,海明月又是为了孔郁之在报复,那贺兰雪岂不是……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在她心里,其实事实如何都与她没有关系,她是孔家的人,却从没受过父母的疼爱,他们所做的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不管是对,是错,她都不觉得这与自己和贺兰雪之间的感情有关,她是这么想,可是贺兰雪呢?他能全然不在乎吗?
她有点心怯,但是该问的话,还是要问出来:“哥哥,你还好吗?”她想伸出手去碰他一下,贺兰雪突然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像是踩在她心口,硬生生的疼,她没有想到不过是片刻之间,她一个小小的动作,居然会引起贺兰雪这么大的反应。平日里七宝若是露出丁点儿伤心失落的表情,贺兰雪都会心疼好半天,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去哄她开心,可是现在七宝脸色煞白,声音都带着颤抖,他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睛连瞧都不敢瞧她一眼,“哥哥,你觉得这些跟我们有关?”
“是。”他的声音低到几乎不能听见,但是隔间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纵然她捂住自己的耳朵,这声简短的回答还是令她心惊。她不明白,贺兰雪明明说过绝不会放开她的手,难道听了这些话就轻易改变了主意?就算那些恩怨真的存在,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这样贺兰雪就要疏远她?
“就算那些都是真的又如何,哥哥,你就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就要生我的气?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人是贺兰雪,是他自己,他为什么要去丽水城看她,为什么一时心软将她带回来,甚至后来还爱上她,那时候他以为他们同病相怜,他以为她是孔家的女儿,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照料她,说到底,他的初衷是想要照顾一个因为对前朝皇室忠心耿耿而覆灭的家族留下来的遗孤,一个跟他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女孩。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切原来是他自己的失误,他对过去的无知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他以为她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到如今才发现,这些不过是个笑话。曾经以为的美好如今变成了将他伤害得体无完肤的利器,他又能怎么想,又能怎么说,难道要他说,对不起,一切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吗?
这个误会,还真是可怕……
九四
“你没错,你什么都没有错,错的人,只是我自己而已。”
这一瞬间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甚至不想再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的爱就因为这短短的一席话而改变了分毫,而是当他看见七宝的时候,就不由自主想到海明月,想到她所说的那些话,正是因为他爱她,才无法面对她的身份,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他现在的心情,他只是,只是……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他这是怎么了,七宝不还是原来的七宝吗,是那个他心爱的女孩,她没有一点儿的改变,为什么短短的时间,他就连看她一眼都觉得难受呢,当年的事情,当年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忘记,全部忘记!可是他为什么就是不敢抬头看她呢?
每一个人都有难解的心结,贺兰雪最难以忘怀的就是他的父皇母妃,他沉浸在血泊中的那些过去,太多太多让他不敢忘记,不能忘记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瞬间将他的喉咙堵住,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站着的是他一生都渴望得到的幸福,可是如今他却不敢伸出手去碰一下,他不会去恨无辜的七宝,他也恨不了她,但是他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就这样忘记过去跟她在一起?他可以吗?这一刻他多么希望她没有掉入这个石洞,他多么希望他们没有误入这座地下的宫殿,他多么希望他们选择从另外一条道路离开,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站在这个隔间听了这么多的秘密。以往的贺兰雪,一个恨字埋藏在他的心底,他从来没有将这折磨他到难以忍受的仇恨告诉任何人,但他却以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告诉了七宝,他说过他不会去夺那王位,这念头至今也没有过,他以为七宝对他的爱情能将他从这种恨意中拯救出来,最终才发现,原来爱比恨更加难以派遣,让他更加痛苦。海明月的那番话,就像在他心口上扎了一根刺,他想要拔出来,却翻出了陈年的伤口,鲜血淋漓。不该怪七宝的,不能怪她,但是他又该去怪谁?也许,他需要时间想一想,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以后要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他的心里有一条潜伏很久很久的毒蛇,现在它已经将他的平和与憧憬全部打破,他很难再维持笑容,更加不能控制自己语气的僵硬,如果他知道他现在所说的话会给七宝带来多大的伤害,他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现在他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好好想一想,并不是真的要就此离开她,所以他说:“七宝……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求你,给我一点时间……”他的心里,其实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要被逼到绝境,就算是掉入一个没有生路的死地,他也从来不曾害怕恐惧过,但是现在他却退缩了,他连看都不敢看七宝一眼。如果他抬起头,他就会发现七宝此刻的脸色因为他的这一句话一下子变了,她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需要时间?”
“需要多少时间?一个时辰,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是不是我给你时间,你就能像从前一模一样?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七宝的脸上已经被泪水打湿,她渴望从贺兰雪的脸上看到答案,可惜没有,他根本就不愿意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每一个人都叫她等,乳娘说以后也许有一天会来看她,可是她等了整整五年,等来的是什么?海蓝没有一句话就离开,她也说要等他,可是不过是一年多的分离,不过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她就已经忘记了当初的感情和承诺。现在贺兰雪也让她等,等多久,等到他想通,他又到什么时候才能想通,为什么所有人都走,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为什么当初每一个人都信誓旦旦,最后却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她做错什么了吗?不,她什么也没做错,她小心翼翼地活着,就怕自己被丢弃,就怕别人抛下她,可是不论她如何努力,被留下来的人始终是她!
他说过很爱她,可是感情,若是只有单纯的爱是不够的。爱需要信守承诺,需要精心呵护,他明明在孔郁之面前发过誓,会好好照顾她,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可是现在他难道忘记了自己的承诺,没有遵守承诺的爱情,又能维持多久?她的确是孔郁之的女儿,那又如何,她的身份没有给她带来丁点儿的幸福,只有无穷无尽的灾祸,她的父母从来没有关心照料过她,却不断在她即将得到幸福的时候变成破坏者,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连贺兰雪都这样!她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够放声大哭一场,却怎么哭都哭不出来。
“我想去试试看另一条路,你——我走以后就去找你娘吧,她一定会护着你的。”他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可是心里却还是一阵一阵绞着难受,他现在已不能再待在这里,他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说出什么伤害她的话来,过去的事情是对是错他无从分辨,只是现在他真的需要时间来冷静。在他心里,便是最痛苦的时候,也是没有想过要放弃七宝的,但是她却不这么想,她被放弃了这么多次,委实已经害怕了,任何一点点的疏远都能叫她起疑心,都能让她像只蜗牛一样缩回自己的壳里去。
贺兰雪的表面看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永远都无法像他所表现出来的一样淡然,只要他在乎,他就不能不难过,不能不痛苦。如果是以前他能将这份心情对七宝说,可是现在他不能!他在心里责问自己,如果现在七宝恳求他不要走,留下来,他还会不会走,会不会动摇,但他没有答案,因为七宝的表情看起来已经很坚强,甚至比他还要坚强,她只是轻声说:“另一条路不知道有什么,如果没有出路怎么办?”
没有出路,他还会走回来吗?贺兰雪会回头吗?
七宝没有问出口,她只是很小声地说,“你去吧,我累了,只想休息一会儿。”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就坐下来,闭上眼睛靠在墙壁上。贺兰雪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这一瞬间几乎已忍不住要伸手去拥抱她,但他的手伸出去,却又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走过来的脚步声,七宝当然听见了,所以她屏住了呼吸,她的心里明明还是有着期盼的,她期盼着他能抱一抱她,说一声他不会走的,他会留下来陪她,这样她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可以完全忘记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可是她静静等了很久很久,那双温暖的手都没有再落在她身上。直到那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她才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只剩下自己的房间。
他果然……还是走了……
她摊开手掌,发现伤口已经裂开了,将那布条染的通红,现在她只觉得自己的腿又酸又麻,半点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她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这里,现在眼看可以出去了,她却无论如何没有半点高兴的心情,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好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在,她也不用害怕别人看见她哭会嫌弃她,她就算哭死也没有一个人会来安慰她。她想起小的时候乳娘的腿摔伤不能出去做活,她不得不挎着篮子到处去挣点吃的,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她连路都不认识,找了很久还被别人捉弄,她也是这样坐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来安慰她。哭累了就歇一会儿,等有力气有精神了,就不得不再站起来继续走。现在她终于明白,乳娘为什么要逼得她出门去讨生活,也许她早已预料到她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局面,会不得不依靠自己,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她再也不羡慕那些有人关心有人疼爱的女孩子了,关心和疼爱都是别人给予的,既然能给,也能收回,像她这样的人就是活活哭死,也不会有任何人给她一块馒头,给她一件御寒的衣裳,甚至是一句温暖的话语。她只能靠自己!这些年她怎么会将乳娘的告诫忘记呢,她为什么一次一次想着依靠别人,以前是想让海蓝保护她,现在是不想让贺兰雪离开她,她有那么脆弱吗?
不,她绝不是那样的人!她小的时候就知道绝没人无缘无故对自己好,只有先付出了才能得到。每一个馒头都是她靠自己的努力换回来的,别人的善意也是她靠自己的主动帮忙换回来的,人家跟她无亲无故,却愿意提供她吃的喝的,是因为她是那样认真地做事,那么努力地依靠自己活着,那时候她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让乳娘也开心地生活!怎么会在短短的几年间变成这样,难道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还是贺兰雪对她太好太温柔,让她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一遍又一遍坚持不懈地擦掉,直到袖口都湿漉漉的,贺兰雪走了多久她都已经无法分辨,等她有足够力气站起来的时候,却没有去转动那个古鼎,她既然进来了,又怎能白来一趟,她要装满金子再走,如果不是为了这些鬼东西,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倒霉!她哪里用得着这么伤心!她要去做点什么事情,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再自怨自艾!
九五
贺兰雪选择的第二条路,十分黑暗。但他全然没有在意,现在他的心里,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东西。
他刚才差一点就要奔回去找她,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如果他不是贺兰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回到她身边,甚至连半点考虑的时间都不留给自己,但是贺兰雪就是贺兰雪,他不能在自己都还没有把握控制好自己情绪的情况下贸然作出决定。
他不是别人,他做不到任由自己的心说话,做不到随心所欲,他已压抑的太久,习惯于在做每一步决定之前都思虑周全。他的身份使得他不得不如此,每踏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他因为七宝失控得太多,她已经影响到他冷静的大脑,每次关于她的一切都能让他不假思索做出决定。但是这一回,不行。
他自己都已陷入混乱,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这种情况下,他怎能走回去,怎能贸然说一声他不在乎。这段感情他割舍不下,但今天他听到的这些话实在又让他难以预料,他不是想放弃,他只是求她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清楚该怎么办……
可是为什么,不管他走了多久,她身上淡淡香甜的气息,被抛弃的悲伤感觉,还是停留在他的五官,他的头脑。他的脚步莫名其妙就变得蹒跚起来,像是失去了走路的本能,一路跌跌撞撞,不时要靠扶着墙壁才能往前走。手心被石壁摩擦得破了皮,他也没有在意,只知道往前走。
没有等他走出来,他还是后悔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奔回到她身边,好在他还有理智,闭上眼睛,意识到自己在黑暗中停留的太久,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前面隐约透出光亮,他的眼前渐渐露出一片光明。贺兰雪这时候才发现,路的另一边,竟然通向天涯明月。
……
顺着原路走回去,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有什么她也不再关心,因为她知道贺兰雪无论如何不会再回来,她也无论如何不会追上去,更加不能等在原地。谁给的承诺都能反悔,只有自己不会,自己对自己承诺无论如何不会变卦!她走回那件密室,再一次看到冰棺里的孔郁之,却没了刚才悲伤的心情,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为上一代的事情而掉眼泪,她始终觉得那种感情太奢侈,她连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知道,不能再消沉下去!那金光闪闪的宝库还开着,她走了进去转了一圈,发现这些金光灿烂的东西曾经让她那么的心动,现在却无论如何提不起劲头去捡,说来说去,不是为了那可恶的十万两黄金,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十万两,皇帝要它做什么,盖金屋子还是金棺材?她小的时候连一枚铜板都要小心翼翼擦了又擦,十万两黄金,是不是堆起来能像一座金山?原来人跟人的命,就是不一样的。如果她在孔家没有遭殃前出生,就是万千宠爱的大小姐,可是偏偏她一出生孔家就没了,父母也没了,她成了市井间的小杂役,想想觉得真怪,贺兰雪凭什么怪她?七皇子又凭什么怪她?好处她一点没有得到,却要承担别人的过去,不,那太沉重,她只想为自己活着。她走回来就是要装金子,可是当金光灿烂的一片在她眼前,她突然又不想拿了,这些东西既然是属于前朝皇室的,那一定来路不正,乳娘曾经告诉过她,别人钱再多也不能眼馋,只有她自己知道来路的钱才能用的心安理得!
她拍拍孔郁之的棺材,看见里面风华绝代的老爹,终于悲从中来,狠命拍了几下,“爹啊,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女儿将来找到一个比你还要好看的男人啊,要痴情的,要勇敢的,要有钱的,七宝不要吃苦哦,七宝也不要去打杂了,七宝要过好日子!”她捏紧了拳头,再三在孔郁之的棺材上拍了好几下,直到不知道拍到什么东西,突然冰棺的角落弹出一个空砖,发出咔嗒一声响,她吓了一跳,这时候发现声音从棺下方传来。她爬下去一看。居然有一个奇怪的抽屉。她的目光落在一柄匕首上,她取过来一看,竟然在刀鞘上发现一个“孔”字,莫非这把刀是属于她父亲的?刀身上镶嵌着一枚不起眼的珠子,她想了想,只将这把刀揣进怀里,等到她离开密室重新回到黑暗中,发现自己胸口隐隐发光,取出刀来才发现那不是什么不起眼的珠子,而是一颗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夜明珠,虽然它看起来小小的十分不引人注意,却能发出这样耀目的光芒实在是一件令她惊讶的事。好在有它陪着她,使得她不至于孤孤单单站在这个地方。将刀用作照明,实在也能缓解一下她现在的心情。等到她回到那个小隔间的时候,她已经不伤心了,完完全全不伤心,虽然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还是有点想哭,但是她已经开始积极想着要如何出去。海蓝有什么了不起!贺兰雪有什么了不起!她未必需要依靠他们,她自己也能生存下去,甚至比他们过得更好!
她用力地转动了古鼎,那隔间的墙壁发出一声奇怪的闷响,竟然真的打开了!她走出的一瞬间,海明月满脸的不敢置信,呼吸几乎已经凝滞!
等看清楚走进来的是谁,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海蓝是最先听到墙壁发出奇怪震动的人,等他回过头来,却想不到从里面走出一个秀发披肩的少女,虽然已经很久未见,他只看了那身形一眼,就认出她是谁来了。但他宁可自己看不见,宁可自己刚才已经退出了大殿,也好过站在这里,看着七宝从密室走出来。
七宝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他身上,简直是瞧也没有瞧他一眼,他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说不出的难过,但也有庆幸,如果她盯着他看,他说不定会更难受更痛苦,持着弓箭的手分明有些颤抖,在场的也只有他的姐姐海英注意到了而已。七宝不是没有看见海蓝,而是这时候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她去关注。
海明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七宝看,她委实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与自己的女儿见面,登时心里也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欢喜,她轻轻走了几步,像是怕吓到七宝又中途停住,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你——你是……”
七丙她走过来,果真退了一步,但并不是因为不想见她,不过是下意识的近亲情怯,她虽然走出来,其实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认这个母亲。她十七年前没有出现,在这么多年里她最伤心的时候也没有出现,现在突然一下子冒出来,她又该如何是好?她的神情迟疑不定,眼底的感情难以捉摸,让海明月心里又爱又怕,她早知道她的女儿生得十分像她,亲眼看到还是觉得震撼,这是她自己的骨血,她怎能不想见到她!但她也害怕,她怕七宝不能原谅她,不肯理解她,她怕自己的苦心她不能明白,如果真是这样,她能如何?
“你是甲子年十月初七子时出生,肩上有一个钱币记号,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对不对?”海明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慌乱从何而来,她急切地想要找她确定,可是她自己心里分明已经认定这个从密室里走出来的女子就是她的女儿孔萱。
七宝的眼睛一瞬间黯淡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出生的,从来也没人告诉我这些。”
海明月心里一动,泪水竟然顺着脸颊流下来,海英见到这种情形,知道自己和海蓝都算是外人,知趣地拉着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海蓝出去。海蓝担心那母女两个,也不敢走远,就闭上大门站在殿外。混乱之中,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七宝怎么会从密室里走出来,更没有注意到她为什么满脸泪痕,连一向精明的海明月,现在唯一担忧的,也不过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是不是愿意认自己的问题,无暇旁顾。
当大殿恢复平静,在这对母女之间流淌的却不仅仅是突然重逢的喜悦,她们一时都沉默下来,谁也不知道先说些什么,海明月毕竟经历过许多的风浪,她知道必须由自己开口打破这片死寂般的沉默,当她嗫嚅着开口的时候,脱口而出的却不是请求她谅解的话:“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们再谈。”
七宝不说话,眼睛里也没了泪水,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海明月,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她见到冰棺里的孔郁之,还有想哭的冲动,可是现在却没有。她小的时候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找到了娘,她一定会扑到她怀里痛哭一场,但是她没有,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在这一瞬间像是僵硬了,不能有分毫的力气。
海明月走近了一步,想要伸出手来抱住七宝,可是在触到她的眼神的时候陡然停住了动作,她迟疑地看着她,“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七宝,你能……原谅娘吗?”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七宝好,当年时局不稳,她又刚刚嫁入勃氏,没错,她是想要报仇,但她不过是利用了那个人称帝的野心,若是单凭她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撑起这个天下。危机四伏的时候,她不能将七宝带在身边,所以她让自己的心腹带着她去别的地方生活,本来预备等她这里的情况安全了再将她接回来。可是半路上七宝却被人劫走,直到几年之后她才辗转调查到七宝跟自己的乳娘住在丽水城。她想将她接回来,可是,把一个小女孩带到宫里,真的是太危险太危险的事情,她在宫中的根基不稳,三番四次被那些妃子陷害,她步步都要小心,等到她能够掌控全局的时候,七宝已经是个可以养活自己和乳娘的坚强女孩了。她让海蓝去丽水城看看她,却不料七宝被贺兰雪带回了京都。因他并不知晓当年那些事情,所以她并不过分担心。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着要补偿她的女儿。而海明月所能想到的最好补偿,就是让七宝可以有个好的依靠,她对勃长乐精心照料,对海英悉心栽培,都是为了给七宝将来的生活铺好一条道路。可是等到七宝生了重病,她才突然明白过来,要是真的让七宝进宫,她就要过跟自己一样的日子,她会开心吗?会不会跟自己一样觉得没有自由,没有快乐?她曾经以为站在众人之上是最好的,所以她给七宝安排的人生也是如此,海蓝的表白对她而言是一个触动,但是她没有想到在海蓝离开后七宝会爱上贺兰雪。
既然她喜欢,她就想要让她得到。所以她进了宫,她也一直不肯见她,一方面是害怕见了她就不舍得再放她走。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她要先扫清墨渊教这个障碍。但她没有想到七宝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她还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好,她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
七宝竟然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门外的海英看着自己弟弟的神情,叹了口气,“你还是——难以对她忘情吗?”
海蓝目光幽深,第一次不敢看着长姐的眼睛说话,刻意偏开头去:“我没有。”
“你是个男人,拿的起要放的下。切记不要口是心非,你要是说出真心话来,姐姐没准能帮得上你呢!”海蓝不吭声了,转过头来沉默地看着一脸嗔怪的姐姐,欲言又止。
九六
海明月是如此坚强的一个人,以至于当海英走进去,发现竟然是她哭成了个泪人的时候,真的是惊讶到难以形容。这对母女真是奇怪,本来应该是坚强的母亲,却哭的一塌糊涂。那个看起来很是脆弱的女孩,却还能有安慰自己母亲的力气。
真是奇怪又矛盾的母女,却也出乎意料的和谐。海英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她跟着海明月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么失态的时候,现在突然见到,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见她进来,海明月赶忙擦掉了眼泪,吩咐道:“去把我枕边的木匣子取来。”
海明月有个木匣子,连海英也不知道那里面装了什么。她每次都将它放在床头,还要上锁。这时候她匆忙取来,海明月打开以后,另两个人都愣住了。
一件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蝴蝶纹,蝴蝶造型的长命锁;一对双龙头麻花纹银手镯;一件虎头银帽饰;还有好多麒麟送子、鲤鱼跳龙门、牡丹花、蝶恋花等图案的银铃铛挂坠。七别起一双小小的虎头鞋,托在手心细细端详,那小鞋子只有她的巴掌大小,做工比乳娘的还要精致,绣的也更漂亮,尾巴上还坠着短短的金色穗子,年岁日久,那金线已经褪了色。“我本来想……”海明月看了一眼七宝的脸色,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可惜没有用得上。”
她小时候很想要一双这样的鞋,可是乳娘说只有抱在手里的孩子才会去穿那种鞋,她会走路了,能出去到处跑,根本用不着那个,回想起来,乳娘对她不坏,但是绝对说不上很疼爱。她毕竟也只是受人之托照顾她而已,他们之间非亲非故,做到这样,她已经觉得很好,现在看到海明月准备的这些东西,她才觉得惊讶,原来小孩子是可以拥有这么多好东西的。站在一边的海英微笑着看着他们,却突然眉头皱了起来,悄悄扯了下太后的袖子。这种举动绝对不该在她这样懂规矩的人身上发生,所以海明月愣了片刻就回过神来,海英是在提醒她,七宝身上的那件外袍。
她脸色登时大变,刚才她就应该注意到的,七比然从密室里走出来,她很有可能刚才一直站在密室里听外面的谈话,莫非她都知道了?这件袍子是男人的衣服,而且不是宫中的东西,刚才还有别人跟她在一起?但她没有问,半个字也没有问。
“这个,都是给我的吗?”七宝小小声地问。
海明月稍稍有些愣住,半天后,唇畔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都是好多年前就备下的。”可惜发生了变故,再也没有用得上。七宝的心里刺痛了一下,她手里翻来覆去看那双小鞋,隐隐就有些欢喜,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她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海明月都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她把小鞋放回匣子里,心里就有些寂寂的落寞,如果她在海明月的身边长大,命运是不是就会与现在不同。海明月突然伸了手来,握住了她的,七宝低下头,却没有挣脱。“刚才不止我听见了。”七宝轻声地叹了一小口气。
海明月握紧了她的手,她略略一想,便知道七宝眼中的落寞之色从何而来,“是贺兰雪?”七宝的心惊跳了一下,抬起眸子来盯着海明月看,她原想不到她这么快就能猜出是谁。“傻孩子。”海明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脸上的表情温柔而宁静,七宝选择这时候将这件事情告诉海明月,必然是担心贺兰雪一时愤怒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伤害到了太后,她肯说,就证明她心里已经认了这个娘亲。但如此一来,她跟贺兰雪之间,又如何挽回,贺兰雪的性格令人捉摸不定,本来配七宝不是最合适,但是七宝又那么喜欢他,海明月一时之间有些头疼。当年得知真相后的孔贵妃,知道杀父的仇人便是皇帝,明知海明月的所作所为,还一直暗地里相助于她,只是海明月没有想到,孔贵妃报了父仇之后会选择为那皇帝殉情,正因为如此,孔贵妃最后的遗愿便是让海明月善待这个孩子。否则在重重包围中,缘何贺兰家能将这个五皇子带出来,没有海明月的默许,这绝不可能做到。但是现在,她确实有些后悔,当年若不是她一时心软,斩草除根的话,今日也免了这许多烦扰。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心里顿时豁然开朗。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对海英说道:“带七宝去换件衣裳,休息一下,我随后就过来。”海英接了吩咐,笑着拉着七宝站起来。七宝的手还被她拉着,海明月心里其实不想放开,但想起还有事情该问清楚,她虽然眼眶发红,想到以后日子相处的日子还长着,便忍了又忍,才松了手道:“去吧。”
等海英带着七宝离开,海明月又静坐了片刻,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才扬声对外面道:“海蓝,进来吧。”
海蓝经过边疆的两年磨练,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做事有些任意妄为的贵族公子,他变得沉稳干练,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兼之他外表十分俊朗,家世又极好,听说这两年去给他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却都被海家婉拒了。他的父母都是明白人,知道海蓝的婚事说到底做主的绝不是他们,而是太后。太后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站在自个儿跟前的青年,容貌气度都是顶好的,又因为带兵打仗而使得脸上比一般贵族子弟多了几分刚毅之气,沉稳了许多。
其实打心底里,海明月是喜欢这个孩子的,她亲眼看着他长大,知道他的为人秉性,当初他贸然来向太后求亲,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只因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海蓝,她一心想给七宝最好最完美的东西,却在不知不觉中破坏了七宝的爱情,成了他们之间的阻碍,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她实在是不能推卸责任。海蓝一进来就克制不住看向大殿别处,可是四处看了一遍也没发现七宝的人影,他脸上虽然还是没有变化,却掩不住心里的抑郁难受。海明月轻咳了一声,海蓝回过神来,“太后,您吩咐我办的事情都办好了。”
“这些先不谈。”海明月挥挥手,“找你来是因为多日没见到你,哀家心里也十分惦念。”在对着七宝的时候,她只是个母亲,但对别人,她还是大历的太后,这一点海明月永远不会忘记。
“承蒙太后记挂,微臣受太后和陛体恤……”海蓝的话刚出口海明月就笑了,“不用说这些客套的,你父亲是哀家的表兄,你又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怎么一两年的功夫生分了许多。今天叫你来,一来是因为你刚才护驾有功,哀家十分欣喜。二来,是为了七宝。”
海蓝一怔,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海明月见状心中已经有了底,便柔声问道:“当年你说过喜欢她,哀家问你,到今天你的心意变了吗?”
海蓝性格本十分开朗,但因七宝的事情实际上受了很大的打击,现在听海明月突然提起她,甚至提到当年的旧事,这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成一团,身子晃动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只能凭借着一口傲气勉力维持自己的表情没有在片刻之间失控,他怎么会忘,怎么会变?忘记的人,分明是七宝,变的人,也分明是七宝。如今太后却来问他有没有忘记自己的心意!他该忘记吗?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得了一场病干脆也忘记过去才好,这样多轻松多快乐,这样他还可以将以往都舍弃,以后有一天说不定也能爱上别人,也能得到幸福。只可惜,这终究只敢想想而已,过去的感情他做不到说忘就忘,说丢就丢,无论如何沉重,如何令他痛心,那都是自己不可割舍的过去,他却连追问她一句都不敢,说窝囊也真是窝囊,被人横刀夺爱只敢躲起来自己舔伤口,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海明月看他神情,其实也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她略略想了想,掂量着这句话该怎么说出口,一时之间大殿里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这时海明月想好了措辞,刚要开口,却见海蓝神思不属痴痴望着另外一边,她便也向那里看去,才发现七宝不知何时已换好了衣裳,从绣花屏风后面走出来,与海蓝的视线撞上,正有些不知所措。
海明月心里不知不觉就叹了一口气,这两人到底是个什么缘分哪——也好,两个人都在,有些事情她自己不能做主,还是听听他们两人的意见。既然贺兰雪已经撇下七宝独自离去,海明月对贺兰雪的允诺也就当不得真,这么好的机会是他自己放过了,海明月这样的人,给了一次机会就绝不再给第二次,要怪就怪他自己!放弃了她的宝贝女儿,将来让他后悔去吧!“七宝,你过来。”七宝垂下头走到太后身边,想要避开海蓝的眼神,谁知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心里觉得别扭,但是又无可奈何。还是海明月先打破了这僵局,“有些话哀家本不该现在说,但是很多事情快刀斩乱麻比拖泥带水要好。七宝,哀家问你,你还愿意嫁给海蓝吗?”
九七
七宝一惊,万万想不到海明月会在这个时候乱拉红线。她当即想要一口拒绝,可是看着海蓝又觉得于心不忍,当初的事情如果细究起来她的确不是很占理,如果断然拒绝,是不是又会伤了他的心?但是她现在又怎么可能答应跟他在一起,这红线分明拉的太不是时候。她还没有说话,一直盯着她看的海蓝却分明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他垂下眼睛,突然道:“太后,恕微臣斗胆,这门婚事……”
海明月笑容一敛,明艳的面孔自然便多了点不怒自威的味道,“怎么,你还不乐意?”
海蓝不敢再去看七宝的神色,他大声道:“是,微臣不愿。”
海明月摇摇头,这两人之间,她现在都有点看不明白了,到底是谁欠了谁,谁负了谁啊,她闺女以前是个香饽饽,个个争着来抢,怎么不过几天的功夫,谁都嫌弃了?她端详了七宝一阵,这么美的姑娘,这些年轻人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当下有点恼怒,“没人问你愿不愿意,哀家问的是她!”
这就有点蛮不讲理的味道了,海蓝一愣,眼睛不小心抬起来,就又舍不得离开七宝的脸,一直一直盯着看,直到海明月冷冷哼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只是一旦醒了神,他就不能欺骗自己说七宝是喜欢他的了,所以他只能咬紧牙关:“太后,您别勉强她,是微臣……微臣不愿意。”
这下子连七宝都惊奇地瞧着他,海蓝的脸一下子微微泛红,他心里明明喜欢的要命,却不能答应,这种痛苦又怎么对别人说明?他明明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又怎能趁人之危?他既然爱她入心入肺,更加不能有丝毫勉强她。刚才太后问她,就算她现在答应了,将来……将来她若是反悔了,他心里不是空欢喜一场……如果她刚才一口就回绝了,那他心里将更加难受。说来说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期望她答应好还是拒绝好。横竖,勉强不爱自己的人嫁他,这种事情,海蓝是做不出来的。既然如此,这个恶人还不如由他自己来做。
海明月看着海蓝的神色变换不定,却一直依依不舍看着七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海蓝这个孩子好是好,就是心眼太实诚,看他外表也不像个傻孩子,怎么在感情上会这样糊涂。依她看,分明就是他太礼貌,抹不开男人那点面子,才会让贺兰雪占了先机。对什么事情都可以礼让,唯独对感情不行,谁先下手,就是谁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若她是海蓝,心爱的人此刻正形单影只,还不趁虚而入,别人都往他怀里送了,他还傻傻地往外推,她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这一看就是个没长进的,连长乐那小子都知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她海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君子?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微臣……微臣告退。”海蓝再呆下去,就害怕自己把持不住会答应,匆匆就告辞了。海明月看七宝似乎欲言又止,便拍了拍她的手,“你有话要跟他说的话,就去吧。”七宝点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海蓝哥哥!”海蓝听到那声音,心里就一颤,脚步顿时停住,却不敢回过身来,直到七宝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一时之间他看着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自从上次在一家酒馆分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与她见过面了。
“海蓝哥哥……刚才谢谢你。”七宝脸颊微微泛红,心里其实还是对海蓝有所亏欠,尤其是他刚才替她解了围,不然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海明月虽然是她亲娘,但她对她的心思还没摸透,对这突如其来的赐婚更是不明所以,好在海蓝拒绝了,不然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海蓝看着她清丽无双的面容,却好似没有听见她所说的那些话,她谢他什么?谢他拒绝了婚事,还是谢他大度到将她让给了情敌?这多么可笑,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他心里转过无数的念头,可是看到七宝眼中些微忧郁的神色,他开口的却只有一句话:“他对你不好吗?”
七宝一愣,海蓝顿觉失言,强笑道:“我是问你,过得好不好?”他突然想起来,若是贺兰雪对七宝好的话,她又为什么要进宫,难道是为了来找海明月?还是因为她孔家的冤仇?不管是哪一种,只能证明贺兰雪对她还不够好,不能让她打消了这些念头,又怎能让她孤身一人进宫!若是换了他,若是……
片刻后,他又沉默下来,刚才还激动的情绪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到如今他还是不肯死心,还要自作多情,七宝的心里,分明是没有他的。若不然,她又为何会对太后的赐婚那样排斥。
有些话,她不说出来,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他又怎能因为她不说就随意猜测她对自己还有情意,这不过是她在可怜他而已!海蓝什么时候需要别人同情了?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是看到七宝闷闷不乐的神情又全都咽了下去,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站起来了,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她,可是一看到她,便将自己所说的话全都忘记了,以往的一切全都涌上他的胸口,让他感到烦闷,不知该如何是好。
“海蓝哥哥,现在想来,还是我该说一声抱歉,你能这样帮我……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他苦笑,怎么会变成一个好人,感情里最后失败的都是好人,他多想顺从自己的心意做一回恶人,可是他却偏偏做不到,哪怕看到她掉一滴眼泪,他都会后悔心疼半天。也许是他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他要做这个好人来还给她吧。
“没什么好原谅的,你并不亏欠我什么,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双方有意,勉强在一起……”他还想安慰她几句,可是他自己心里都难受得不得了,又怎能说下去。想起以前他总是去摸她的头发,捏她的脸蛋,那时候真的是很开心的时光,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而他也不过是觉得她很可爱而捉弄她。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感情就在他心里变了质,是他不好吧,若他肯老老实实做她的哥哥,后来也许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说到底,是他庸人自扰,怨不得别人。
如果海蓝出言责怪她,说她忘恩负义,背弃感情,那七宝心里可能会好过许多,他越是这样说,她心里越难受。若是她没有生那一场病,现在他们也许还是好好的。若他没有一声不响离开京都,现在他们也许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也不会爱上贺兰雪,不会陷入这样的愁闷中,不会因为贺兰雪离开而感到悲伤,后来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她心里若是一点遗憾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走过的路,她不能回头,若是她今天答应了跟海蓝在一起,心里还想着贺兰雪,那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她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
“谢谢你,海蓝哥哥。”七宝的话说的诚挚,发自肺腑地感激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他始终像个大哥哥一样关心照顾她,虽然没能走到一起,她还是感激他的宽容大度。
海蓝苦涩地笑了笑,手伸入自己怀里,取出了一直贴身放着的一样东西,七宝刚要看见,突然旁边有人喊了一声“萱儿!”,一个黄色袍服的年轻男子已经飞奔过来,一下子将她抱在怀里。
呃——
七宝呆了呆,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勃长乐刚放下心来,一放开她就发现海蓝立在一旁,顿时皱起眉头:“海将军怎么在这儿?”
海蓝顿住了手上的动作,七宝再看时他的手心已经空无一物,他静静向皇帝行了礼,“微臣来拜见太后。”
勃长乐淡淡看了他一眼,再次衡量了一下他站的距离,好像也不是跟萱儿走的很近,不像是意图不轨的样子,稍微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海将军自便吧。”
直到他拉着萱儿走远,海蓝还站在那里。过了半天他掏出刚才藏起来的东西,摊开手心,竟然是一个绣着红梅的香囊,上面的针线有些拙劣,但是他却一直贴身放着,整整保存了两年,他以为等到自己回来,可以亲手将香囊给七宝看,告诉她,他连上战场都会带着,这是他的护身符,可是等他回来才发现,这个香囊,对七宝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只有他还当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刚才他是想要还给她,可是想到如果真的还了她,以后他们之间就真的毫无牵绊了,一个停顿,就被勃长乐打断,这个香囊也就送不出去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叹了一口气,将香囊小心翼翼又放回怀里,收着吧,她既然在宫里,见面的机会多的是,下次再还给她。
下次?他舍得还吗?
不管了,以后再说!他想着,回忆起刚才勃长乐那忧心忡忡的神色,觉得有点不对,决定下次见到七宝再好好问她,就算他情人做不成,总还是一直关心着她的兄长吧,他过问一下,也不是很过分,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大步离开。
不远处,海明月在殿内长叹一声,海英不由笑了,虽然这团乱麻现在越来越乱,但是难得太后有这样的心思去管年轻人的感情,虽然她每次一插手就会变得更乱……呃,也还是好心做了坏事。海明月斜她一眼,海英立刻站直了严肃状,片刻后又突然醒悟过来,海明月再没有算计,也不会这么贸然就将七宝许配给海蓝,她今天这一出,没准是为了试探七宝的心意。
她偷偷看着座上的太后,她正捧起一碗茶,笑着喝了一口。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九八
在石洞中,她是七宝,出了这里,她却只能是萱儿。刚才勃长乐叫她的一瞬间,她差点都不记得,自己在宫里已经改了名字。太过于忘乎所以,就是这样的结果,她早该知道。
只是勃长乐看着她那眼神,她怎么瞅着怎么心里害怕。好歹她还大他两岁,他动不动就搂搂抱抱,她哪里还有脸见人。这宫里上上下下几千双眼睛可都瞪大了在瞧着,她再不济也不想落个勾搭小皇帝的罪名,传出去委实不太好听。
只是他一路握的死紧,她刚想甩开却被他抓住指尖又整个拉住,末了干脆拖着她手回乾清殿。殿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勃长乐拉着萱儿进去,他正好撞见,看见萱儿的时候,他睁大一双眼睛,像是撞见了鬼魂,掩不住的惊恐和怀疑。他虽然不敢置信,倒也没忘记礼数,赶忙向勃长乐行礼,皇帝却望也没望他一眼,摆摆手让他退下。杜良雨却还是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惊觉那个窈窕的女子正是萱儿没错。
被拉到殿内,勃长乐一声大吼:“全滚出去!”内监宫女们面面相觑,一溜烟退下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好像还是有点没清醒,眼睛里有好多萱儿看不懂的东西。
萱儿想了想:“陛下,刚才……奴婢出去准备打点水给您醒神……谁知道不小心被不知道哪个殿的宫女碰了一下,打翻了水盆,然后正好海英姑姑路过,瞧见奴婢一身湿淋淋的,没有可换的宫服,就请我去太后宫里,她取了她的衣裳给奴婢穿。”
皇帝听到她说的前半段,还是半信半疑,但看到她身上崭新的杏黄上衫葱白罗裙,也便信了七八分,这的确不是寻常宫女有的宫服,非得是海英这样的姑姑才能有的待遇,也亏得七宝合身,穿起来更为清秀好看。
萱儿不太敢看皇帝的眼神,总觉得他像是要洞穿她的心思,实在费解,他就算打她的主意,也不用表现的那么明显吧,实在是——太明显,露骨到她都不好意思,他还一点不回避那些宫女内监,她在乾清殿不太好混了都,成天见的就是那些小姑娘整天冷嘲热讽,毕竟皇帝眼前的红人不好当啊。
“陛下没别的事,奴婢告退了。”
“等等!”萱儿抽自己的手,一下,两下,三下,都抽不动,眼睛里有点着急,勃长乐笑起来,“手上怎么了?朕瞧瞧。”
萱儿一愣,他已经翻开她的手心。好在他没注意那不属于宫服的布条,反正那已经被血染红了,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他随手就丢到一边,扬声道:“小金子,给朕滚进来。”
……
上次他用的金创药,还剩下许多。他拉着萱儿坐在椅子上,萱儿浑身不自在,这是皇帝陛下的龙椅,她坐起来,实在是心惊得很,而且觉得硬邦邦的,不太舒服,难为皇帝一坐下就是好多个时辰,不容易不容易,看来她这个小宫女平日里站着还是很好的,坐着也疼啊。
“别动!”勃长乐拧起眉头,声音有点愠怒,“怎么伤的?”
“木盆摔了,手蹭过假山,不小心摔破了。”萱儿眨巴眨巴眼睛,撒谎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隐隐有越来越顺当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在她的手心,“最近别沾水,下次再这样,就别出去了,这些活儿交给别人。”他阖上药盒,手指不由自主抚上她的额角,萱儿愣了一下,他浑然不在意地道:“蹭到假山上的时候,身上还有哪里受伤吗?”
“朕看看。”他的手指无意间在她脸上摩挲,一副认真的样子,嘴唇微微抿着,萱儿也不好意思拒绝,任由他的手指在她脸上和鬓发间停留了很久很久。
“陛下,奴婢没别处受伤。”她微微抬起头,有些不自在地答道。
“嗯。”他淡淡哼了一声,手指才慢腾腾地从她脸上挪开,萱儿悄悄松了一口气。
皇帝的袖子上熏有紫述香,宁心静气,香气经月不散,水洗不消,是极为奇异的香气。这时候他的衣袖在她颈项间不留意蹭了一下,她缩了缩脖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这种香气,在他先前压在她身上的时候,仿佛换了种味道,极富侵略气息,她不是很喜欢,这时候闻到更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饿了么,这都一天了才找到你,朕还以为你跑了。”手指还残留着一种温暖的舒适感觉,对勃长乐而言,很有……诱惑力……
萱儿有点讪讪的,笑容挂在嘴角有点僵硬,“陛下真是说笑,奴婢能跑到哪里去。”
“朕是说……算了,你饿的话,朕吩咐他们准备点心。”
“你这么盯着朕看做什么,难道朕会吃了你吗?”
“你把朕当成什么?想要趁你迷糊的时候占有你的无耻之徒么?”
勃长乐的手有点颤抖,他心头莫名的涌上一阵刺痛,虽然,他的确是想要她,甚至是顺水推舟的想要占有她,可是他如果真要强迫她,清醒不清醒,又如何?
“你别怕,朕暂时不会对你……算了……”勃长乐懊恼起来,末了又死盯着她雪玉般的颈子看,不自觉的吞咽了下口水,他担心自己下一刻就会扑过去咬住她的脖子,强迫自己转开了视线,有点别扭地道。
呃——实在是很诡异,皇帝好像一下子对她好亲密的感觉,是不是幻觉呢?还是不小心被他压了一下,他转了性子,觉得对不起她?可是他也没占到什么实质性的便宜才对。难道亲了下摸了下,他就将她视为归属物了么?真是——
吃晚膳的时候,果然在专门的宫女尝膳后,皇帝一挥手就让其他内监宫女们全部退下,独独留下心腹小金子和萱儿在殿内伺候。萱儿其实很羡慕皇帝尝膳的宫女,觉得她每次都能吃到好东西的说,虽然在贺兰家也是非常讲究的,每次的菜色都会有九至十样,但是贺兰雪凡事都不爱铺张,较之一般贵族家庭还算是很简朴的。但是那样就够萱儿大开眼界的了,对于一个从小把馒头当作山珍海味的孩子来说,那已经是很开眼界了。到了宫里,更是觉得皇帝的日子很舒坦。他这一餐就有二十多道菜,有主食有香粥,连吃的米都是专人培育的黄白紫三色米,更不用说每餐都配以山珍海鲜,奇瓜异果。
真是好奢侈……
萱儿眼红地站在一边,诅咒着小皇帝将来投身穷人家,看看半个馒头一顿饭是什么样子的生活,省得他一脸无所谓地这个一口,那个一口,然后就都赏赐下去,吃不完还要每餐做那么多,真是天打雷劈,哼!哼!哼!
“你过来,陪朕一起吃。”
啊?!萱儿愣在当场,直到被小金子推到一边侧座坐下还愣愣的。她的手里被塞了一双银筷,她还不知所措地呆呆看着皇帝。“看什么,如果不想吃就算了。”
看她果然乖乖低下头喝香粥,筷子都没用,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突然横伸出一只手,抢过去,萱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捧着那精致的小碗,就着她刚才喝的位置轻轻抿了一口:“也没有很好喝。”他淡淡评价了一句,又把碗放回她手里。“怎么,嫌朕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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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儿只能小心喝起来,一顿饭也就没话。
晚上休息的时候,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萱儿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刚翻了个身,却发现一具温热的身子贴了上来:“睡不着,陪联聊聊天。”
呃——半夜三更,爬到她床上要聊天,还贴得这么近,不太好,不,是很不好才对,萱儿立刻贴近墙壁好在她没有多想,,离他好远,“陛下,您怎么来了?"
好在她没有多想,不然一下子一刀过去,不知道会是谁血溅当场,看来勃长乐的武功真是不弱,进来都悄无声息的,真吓人。黑暗中他的脸看不分明,只有深刻的棱角和温热的呼吸是如此的靠近,“怎么,你害怕肤?
“不是,奴挥是觉得——”
“那就闭嘴。”他的声音明显有些不悦,将她的身子强硬地册过来,她的背部一下子贴在他怀里,只能听到他的气息重了些,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联睡不着,只是找你聊天,可是你要再反抗,就不一定了。”
威胁!这是威胁!她眼珠子滚了滚,悄悄把那匕首往枕头下一塞,现在被发现,就是私藏兵器,估计被逮着的话,不死也得打残,她娘就算是太后,也不一定来得及救她,要小心,小心!睡觉都不踏实,真是惨痛。
勃长乐叹了一口气:“天一黑,联就觉得这宫里冷得像冰窖,一丝人气都没有。”
“不是还有很多宫女内监在陪着陛下吗?”萱儿没话找话,不想让他闲下来,分明感到他的手已经摸在了她的腰间,好在没往别的地方挪动。
“他们都像是会呼气的木头桩子,朕说一句,动一下,难道一个会说人话的都没有?”他的声音大起来,萱儿怕他引来别人,那就更说不清,便低低应了声。谁知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过,朕在宫外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至少,那时候你没把朕当成个皇帝,朕觉得能跟你认识,是缘分。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进宫,朕见到你,心里都是……欢喜的。”
这人好像很寂寞,萱儿暗暗想,做皇帝也不容易,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过,没人说话,似乎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可不想做那个陪聊天的,太危险了。说一句话不对,就被拖出去打板子,真可怕,难怪这宫里没人敢做皇帝的朋友,皇帝的亲人。
他靠得这么近,衣服上的香气越发浓郁,萱儿感到背上的温度有升高的趋势。
萱儿长长的乌发瀑布般垂落在腰间,发梢传来幽香同样让勃长乐心动神摇,他想起白日间她馨香的身子,本来平静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连心脏也越跳越快。
“转过来!”他突然道。
啊?萱儿的话还没有问出口,整个人己经被他正面搂着,他突然吻住了她的嘴唇。萱儿一个劲儿地想要后退,却发现后面是墙壁,背部贴在那墙壁上,一阵阵发冷,可是不论她怎么后退,他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牢牢禁锢着,深深吻住她的嘴唇,他的唇是冰凉的,可在她口中翻搅的舌尖却十分滚烫,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一时之间忘了一枕头底下还有一把刀。等她清醒过来,他己经松开了她,额头轻轻抵在她额头上,似乎气息还是十分急迫,他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摸了摸:“朕走了,你好好睡吧。”
她愣愣看着他利索地翻身下床,迅速掩上了门,像是后面有女鬼在追,她十分不解,翻来覆去也没睡着,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就有了微微泛青的眼圈,她把匕首往腰间隐蔽处塞好,想想又拿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怀里。
她在铜镜里瞧了半天,最终对那对青色的月牙表示放弃,洗漱了一下便匆匆要赶去做自己的活儿。谁知道刚出门一个人的胳膊伸过来就是一拉,还用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巴,萱儿心里一惊,匕首出鞘就是一划,那男子闷哼一声退了开去:“你疯了,是我!”
知道是你,所以才一刀下去,萱儿目光冰冷地看着杜良雨,直到他心里发毛:“又不是我推你下去的,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他袖子都被划破了,露出的胳膊上是一道血痕,他疼得直抽气,连带着脸色也沉下来。娃娃脸变得乌云罩顶,一大早上就见血光,看来他是够倒霉的。
“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才没捅你胸口。”虽说对她确实不是故意推下去的,但是对贺兰雪那就是十分有意了,如果不是他,她也不必要伤心一场。萱儿看杜良雨的眼神越发冷飕飕的,让他也不由得压下怒气:“又不是我要找你,有人找你,跟我来。”
萱儿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想想乳娘还需要这个家伙照顾,不得不跟了上去。谁知道推开门,见到的却是卧床的颜若回。他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大清早的一丝血色都没有,嘴唇上还微微青紫,让人看得心惊。萱儿突然想起来,曾经见过他发病,一转头想问问看杜良雨,他却已经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你发病了?”对上颜若回的苦笑,萱儿就明白自己猜测正确,她好像刺了他一下,应该是没事儿的,麻痹人而己,不会引起他发病吧。看他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才喘过气来,她好像又有点内疚,毕竟他是为了救她,还帮了她的忙,她这么推卸责任,的确不太厚道。她在桌前倒了一杯水,发现是凉的,便去换了热水进来,递给他的时候看见他唇畔间苍白的笑意,“你的病是不是严重了?”
颜若回摇摇头:“老毛病了,不碍事。”萱儿心底当然是不希望他死的,这个人在宫里,能阻止着点杜良雨做坏事,那家伙一肚子坏水,真的是没辙。她觉得自己的匕首上染了血,可是刚才砍了他一刀,谁知道血丝很快消饵,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果然老爹的匕首就是不一样,捅了人也可以当做没有捅过,下次杜良雨再使坏,她就像杀鸡一样宰了他,省得他那么坏,还要害她,萱儿心里为自己突然蹿上来的宰鸡画面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她自己变得这么坏心眼了,真可怕。
“你也开始变了,但是比以前更傻。”颜若回笑,“有什么事情也别放在心里,跟我说说好了。”
“乳娘好不好?”萱儿突然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颜若回又缩回被子里,身子分明僵了僵。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会儿:“没事… … 她还好。”
萱儿狐疑地看着他,但是压下满心的话,因为她想起还得去书房伺候着,所以也没说上几句话,她关门的时候,发现颜若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那眼神有些酸楚,她不知道是怎么了,还以为生病的人比较脆弱,却不知道颜若回的病情这时候已经到了爬不起床的地步。
皇帝一早便上了朝,她把书房整理了一遍,将架子上的古董花瓶擦得光可鉴人,反复清扫了地面,原本就没什么灰尘,还是认真地检查了又检查,务必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才走出来。一转过走廊,便看见一队人走过来,领头那人仪态万千,不是梅太妃还会有谁。宫里的所有人,只有她爱穿极其艳丽的颜色,虽然保养得不错,可是她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萱儿始终不是很习惯,所以看她过来,忙闪身想要避过,谁知道却被叫住:“本宫是鬼吗,把你吓成这样?还看什么,快点滚过来。”萱儿很恭敬地跪下来请安,梅太妃慢慢走过来。看着她低低垂下的眼睛,梅太妃刻意走到她面前,尖利的红指甲挑起她的下巴,“啧啧,真是个美人胚子,本宫倒是小瞧了你,宫里这阵子陛下身边最红的宫女可不就是这个小丫头。”
萱儿悄悄叹了口气,这是她第二次被梅太妃为难,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她一个太妃,整天跟个小宫女过不去,她又不是皇帝的老婆,争风吃醋不为,到底为哪桩,真是奇怪。她却不知道,梅太妃一见她这小模样,就联想到海明月,她明知道太后跟这丫头的关系肯定不简单,甚至隐约猜测到了她的来历,越发气恨,因为她的亲生儿子现在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这次选妃,她的几个娘家侄女也都进了宫,可是现在连皇帝的面还没见到,显然皇帝根本没有把自己这个亲生母亲放在眼里,单单对着这个萱儿另眼看待,在她的潜意识里,是海明月对她的一种挑战。
她冷笑道:“苦着脸做什么,难道叫你日日在宫里伺候着皇帝,你心里还不乐意了?”
萱儿淡淡道:“太妃明鉴,陛下政务操劳,为国事掸精竭虑,奴牌是乾清殿的宫女,伺候陛下是奴牌的福分,不敢有丝毫怠慢。”
“嘴巴还挺厉害,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四周这时候一片静寂,身后的那些宫女内监一时都意识到气氛僵硬了起来,全都远远退后不敢靠近。可是梅太妃不过再三看了她几眼,没再言语,她想着暂时找不到她的什么错处,不好动手,如果能逮着这丫头什么把柄,倒是好做文章。梅太妃走了许久,萱儿才松了一口气,这个老女人,越来越烦人,她跟她的娘亲年纪差不多吧,为什么海明月看起来那么美那么端庄,这个整天张牙舞爪,要是她是皇帝,当年也不会喜欢她,女人一点也不温柔,像个刺猜似的,多吓人。
“太妃,您这是往哪儿去?”
“没眼力劲儿的东西,本宫好久没瞧见锦绣公主了,今儿个去看看她。”宫女看着梅太妃粉色帕子下艳丽的笑容,心里有点胆战心惊。
……
太后自从见到了萱儿,便经常让海英去叫她过来说说话,还问她愿意不愿意来清宁宫,可是她想起自个儿还有事情没做完,虽然很危险,也不方便告诉海明月,但是看到她忧心忡忡的眼神,似乎对她的小算盘十分清楚,却又不好劝阻她的模样,倒是每次去,都能看到海蓝,不知道是不是海明月的刻意撮合。她没放在心上,海蓝虽然很好,她却没谈情说爱的心思,整天想着如何窃取人家心头的血,哪里还顾得上海蓝越发哀怨的眼神。
可是每次她出来,回去后勃长乐虽然不说什么,但是那张脸都阴沉得要命,完全破坏了他一双丹凤眼的美感,每次看到她都像是要喷火,却都隐忍不发,萱儿觉得,风雨欲来,小皇帝这个人,心思实在莫测,她的确搞不清该如何下手。她本来可以向杜良雨要一些药物,可是她现在跟他闹僵了,也不想去求他,他在他们身边待着,不知道到底还在打什么主意,可能还是对杀贺兰雪的事清耿耿于怀,他的疯子教主都消失很久了,他还执迷不悟要报仇,无可救药。想到贺兰雪,萱儿虽然难过,倒也维持不了多久,但是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贺兰雪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她嘴上不说,里还是很怨恨,当真说走就走,有本事走了就再也不要来找她,找她,她也坚决不理。
想想又觉得委屈,半夜里经常偷偷掉眼泪,连饭也不大吃得一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贺兰雪看着手中的纸条,上面记录着萱儿在宫里每一天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看得心时常揪得紧紧的,又不敢再去宫里看她,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她泪痕满面的模样,想着心里就越发难过起来。知道她吃得很少,他心疼不己,但是又毫无办法,他要是再进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了,说不定扛起人就走。他不想,不愿意,不开心她留在别的男人身边,他知道勃长乐对她看得很紧,而海蓝也时常能见到她,反观自己,明明相爱,却非要用一堵墙隔开彼此,真是活受罪。
将那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地看,他一直舍不得烧掉,宫里布下眼线不容易,他以前布着不过为贺兰家作打算,谁知道现在全部被用来观察七宝,他完全都不在意其他的消息。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说冷静下就可以,越想她脑子越热,越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贺兰雪啊贺兰雪,你真是个大傻瓜。
他突然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把站在跟前笑呵呵的老管家吓了一大跳:“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管家,我前段日子吩咐你去办的事情,做得如何?”
老管家怔了怔低声道:“跟那边联系上了,世子妃说最近不好下手,因为世子就住在天涯明月。”
贺兰雪嘴角挂上冷冷的笑容:“她贺兰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难道她世子妃做得太久了,过得太安逸?”
老管家摇摇头,贺兰怜显然对明亲王世子没什么感情,他瞧着那对夫妻不像是夫妻,结婚不久就各过各的日子,颇有点当年明亲王跟王妃之间的冷淡,不知道贺兰怜是不是己经失宠,但是她既然说不好下手,平日里又一直传着消息,证明没有作假,也没忘记她是贺兰家的人,只是明亲王世子为人看来浪荡,实际上确实个精明的角色,公子这样着急,确实不像是他平日里有的冷静,看来他确实极为担心身在皇宫里的那个人。
唉…… 男女之间的感情,老人家是越发看不懂了,玉娘自从杜良雨走了以后也一直闷闷不乐,好姐妹也进了宫,没人说着劝着,早晚闷出病来,真是作孽……
萱儿却并不知道贺兰雪心里的打算,她在宫里天天忙碌着,倒也抽不出太多时间去伤心难过。杜良雨进宫后,皇帝的头痛症果然好了许多,他在太医院也谋了个职位,算是正式在宫里有了行走的权利。
他看见萱儿的时候总是欷歔长叹,说自己的胳膊上那疤痕是消不掉了,她如何如何狠心云云,末了总不忘提醒她要去看看颜若回,神情之间似有所隐瞒。
直到萱儿发现颜若回基本己经起不了床,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再发作两次,神仙也救不了。”
所以萱儿看颜若回的时候,不免红了一双眼睛。她不愿意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消失,那实在是太可怕,叫人觉得心寒。何况颜若回还算是帮过她,对乳娘也很好,她总觉得欠着他人情没有还。所以她问他:“要不要见见海英?”
颜若回当然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竟然沉默了许久,才慢慢道:“如果能不被她发现,最好。”
萱儿点头。
当天她就约了海英姑姑来她房间,说有要紧的事情商量,海英还以为什么重要的事情,原来是萱儿找她要了个花样子,说是要绣个帕子,她当然觉得不解,早说她好直接带来样子不就好了,何必特地叫过来说这么句话。两人正热络说着话,门突然开了,海英看见一个少年走进来,脚步虚浮,面容清秀,但是眼睛透着一股灵气,进来就看着她们也不说话。
“这是杜太医身边的小厮,我身子不舒服,让杜太医开药过来,他给送方子。”萱儿笑着补充道,其实很担心颜若回的身子,他明明站都站不稳,还非要来这里。
“那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 "
“别惊动她,我很好,最近不太有食欲而己。”萱儿说着说着,突然听见门轻轻掩上了,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个人的背影。
心里莫名一酸,颜若回这人,其实很可怜。亲生姐姐就在眼前,却只能如个陌生人一样,只能偷偷看上一眼,连一句话都不敢说,相比较而言,她算是幸福的,虽然至今没能将娘亲叫出口,可是海明月就在她身边,不会像是天边的月亮,摸不着也看不见。
晚上的时候,颜若回就又发作了一次,萱儿看着他抽搐不己,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他,可是看到他那样子,又觉得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明明有病,根本不应该去练习武功,只会让他死得更快,他这么做,可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打败海蓝,可是现在他躺在这里,连海家的人的名字都没有提过一次,包括他曾经恨入心肺的海蓝,那个夺走他一切的人。
“你不用担心,我死不了那么快。”
萱儿握紧他的手,突然觉得他的笑容很温柔:“对不起,帮不了你什么忙。”
“能见到她,我心里己经很高兴了,没关系的,她不知道更好,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世上只会多一个人不开心。那个人,才是她的弟弟,我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死了就死了,也没人会伤心的。”
“怎么没有?我会伤心,乳娘会伤心,杜良雨也会伤心的。”萱儿执拗地道,清丽的容貌在烛火下显得更为娇美。颜若回心里一动,握住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如果我能活得长久一点,一定不会放弃的。”
“你说什么?”萱儿惊讶地看着他。
颜若回笑着摆手,示意没什么,接着他略略想了一会儿,
才慢吞吞地说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只是怕你承受不住。”
萱儿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些什么,直到他嘴巴里面吐出那几个字眼,她才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惠姨她,早就过世了。”
她眼前发黑,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颜若回在惊呼,她却己经听不见了。她醒过来的时候,颜若回靠在她床边,杜良雨的脸色非常不好,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块木头,仿佛觉得她愚不可及。“你乳娘死就死了,你不是开心了吗,这下子没人逼着你再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拖了这么久,可算解脱了。”他冷言冷语,十分不乐。
萱儿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要吃掉他,颜若回连忙挡住:“你这是干什么,她现在不宜动气,你还故意气她,对孩子不好。”
孩子?
他在说什么?萱儿惊讶地看着他,颜若回眼底的亮光有些黯淡,却还是轻柔地道:“你有了身孕,自己却不知道,难道要出了事才好吗?”他嘴巴不停开开合合,萱儿简直不能分辨他在说些什么,直到他提起她的乳娘,他塞给她一双虎头鞋,“这是惠姨送给你作纪念的,她早知道自己不成了,她说,你小时候总是想要这个,可是那时候却没有办法买给你,只能留个纪念。”
“可是,她明明说会等我的。”萱儿顾不上他们刚才说的事情,眼泪已经流了下来。颜若回叹了口气:“你早该知道,她不会连累你的。你一定不知道,惠姨的腿是真的有病,常年的劳累和操心,她确实很难熬下去,直到她回到墨渊教,才给杜良雨医治好,她不是诚心骗你,也不是故意想要你生活得很苦,她说她对不起你,让你不要怪她。”
“你别难过,其实惠姨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她是墨渊四君之一,这话只怕我们都没敢告诉你,但是她离开教里以后,就没人提了,她的武功,还在我之上,就算我想要拦着,也拦不住。”
“她只求你,将来若是见着了郁之公子,如果他真的已经过世,还请你将她的骨灰放在他的身边。她说她活着没有陪伴着公子,死了也想要留在他身边,你愿不愿意帮她这个忙?”
萱儿连连点头,一旁的杜良雨看不过去,粗声粗气道:“你这么大个人,还哭什么,马上就要做娘的人,难道连这点都承受不住?”
又一次听他提起这一点,简直让她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喂,你不要想什么打掉孩子,你从小吃苦太多,身子太弱,怀孕极不容易,若是这个孩子掉了,你以后可能再也做不了母亲,你可要想清楚。”杜良雨在一边叽叽歪歪。
对萱儿来说,句句都是惊雷,她突然想起在石洞里跟贺兰雪度过的那一段时光,顿时明白自己以为早己隔断的缘分,却不知不觉被老天又重新联了起来。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颜若回突然将手放在她肩膀上:“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贺兰公子那么爱你,不会让你再待在宫里,早点离开吧。”
离开?去找贺兰雪,不,她不要,他不要她,也不会要这个孩子。她不要!
第十九章绝境
萱儿在走廊上越走越快,突然一阵奔跑,风吹起她的裙摆,像是她此刻凌乱的心情,混乱不知所措。这件事情她想要找个人商量,她想告诉海明月,可是想到她要她嫁给海蓝,她就犹豫了。太后肯定不会愿意她有贺兰家的孩子吧,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在心底,她还是不能全信任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娘亲,虽然她看起来那么好那么温柔,她还是会觉得她高高在上,不可攀附。有深深的距离感,母女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萱儿不知道,但就是存在,她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她在宫里现在什么目的没有了,不是为了乳娘,她又何必进宫?现在变成如今这个局面,不知道老天是不是都也在拿她开玩笑!
等安置好了乳娘的骨灰,她要出宫去!等这里的事情都过去了,她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用再考虑其他人或事情,为自己活着!要坚强!
到了夜里,她心中为了杜良雨白天说过的那些话而动摇不己,如果像他所说,她有了孩子,就等于是有了属于自己的亲人,任何人也抢不走,就是属于她的!她为了这个想法,竟然隐隐感到激动,她现在完全不能想到要告诉贺兰雪,告诉工他这个孩子也许会被抢走的!不,她要独自留下宝宝,不告诉任何人!
二更多的时候,她还在为了这些事情烦扰,突然听见有轻轻的叩门声。她初始怀疑是自家幻觉,有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并非幻听,而是真的有人在轻声叩着她的门。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披衣下床,自从上次被勃长乐闯进来,她每天晚上都会拴上门休息,她的手指落在门栓上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开门,突然听见一个异常熟悉低沉的声音:“七宝,是我。”
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她在宫里叫做萱儿,现在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还执著地叫她七宝——贺兰雪。他从什么地方进宫?地道?! 她惊疑不定地开了门,一个人影迅速进来反锁了门,她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我很想你。”他轻声地说,她皱起眉头,想要推开他,奈何被他搂得死紧,她并不为此刻见到他而开心,她只觉得特别讽刺,两个月没见,现在突然闯进宫里来说想她,为的又是什么?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所以他才说走就走,半点也不留恋。那现在,又算什么!
暗夜中没有点上烛火,她便也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是他黑色的眼睛即便在夜里也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透过层层的黑暗,他像是想要看进她心底的最深处,她的手指落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那砰砰的心跳声,比她还要急促,还要热烈,他仿佛压抑了许久的热情,全部倾注在她的眉梢眼角:“我好想你,克制得要发疯了。”
她心底越听越冷淡,并没有因为他所说的这些话而有所动容,她讨厌做被人丢弃的可怜虫,她讨厌一声不吭说走就走的男人,她现在最讨厌的,就是贺兰雪!就算他是宝宝的父亲,她也不要原谅他!甚至于,她绝不告诉他!
贺兰雪这些日子以来,难过得要发狂,他不知道自己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浑浑噩噩,终日脑子里盘旋的都是七宝的笑容,七宝的声音,他一遍一遍回忆过去,一次一次折磨自己,还是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说要冷静一下,却连区区两个月都是煎熬。他下午的时候还在贺兰家的书房,还在做着自己日常要做的事情。直到贺兰怜来访,他们说了一会儿话,除了正事之外,她突然问他,有没有喜欢过她。
那一刻他便愣住了,贺兰怜低下头去,却不是因为欢喜或者羞涩,而是悲伤和绝望。他一直都知道的,知道她喜欢自己,虽然知道,却从来没有想要接受她的意思。只是他从不曾当面拒绝,贺兰怜便以为自己有了希望。
有了希望,才会在面对真相的那一刻感到痛苦。这是他第一次对贺兰怜感到抱歉,但他发现,自己除了抱歉之外,竟然什么也给不了她,只能看着她绝望的哭泣。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不爱她,所以她的悲伤,他无法抚平。
“为什么… … 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她… … 我不行吗?……”她哭着问他,眼睛里布满伤痛,印象中美丽娇艳如红梅般的贺兰怜,从不曾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只是摇头,给不了答案,若是爱与不爱,可以找出缘由,世上也不必有那么多的爱恨纠缠。那一刻他突然醒悟过来,他爱着七宝,不管她是谁家的女儿,不管她的父母做了些什么,当初的那些,早已在风中消逝为过去,难道可以全部推卸到她的身上吗?当然不行,他竟然糊涂至此,在这件事情中,七宝远比他受到的伤害更大更多,他怎能怪责她,怎么舍得丢下她一个人… …
所以他来了,不顾一切再次闯入了那条秘道,他甚至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焦虑,但他还是义无反顾,闯了进来。当他将她揽在怀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失去的那些,都填补得满满的,一丝空隙都己没有。
他温热的嘴唇在寻找她的回应,他的手指掠过她的背脊之间带来一阵阵战栗感,七宝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抱得很紧,使不出半点力气:“你做什么! ”可是他却无视她微弱的拒绝,不屈不挠地缠了上来,同时将手探人她的内衫里面。他的脸埋入她的脖颈之间,吸取她身上甜蜜的气息,虽然已经有些情动,七宝却仍然一动也不动,僵硬着身子站在原地,任由他释放他的热情。
内衫从身上滑落,露出纤柔的肩膀。他的发丝掠过她的肩膀,带来奇异的感受
七宝发现自己像是分裂成了两半,另外一个自己正冷静地看着他的行为。她被动地回应着他的唇舌,心里涌现出一阵阵不愉快,他能够毫不留情地丢下她就走,现在却来找她,莫非是想要将她当做可以随时玩弄的布偶,还是可以挥手就来的爱宠?
“跟我走,我们离开京都,离开这里,好不好?”他突然顿住了动作,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她,显然是毫不怀疑她会答应,她会听从他的吩咐,不,七宝讨厌他这样对她说话!她是个有自己思想的人,不是被人随意摆弄的东西,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生活,她要自己决定!她的神情很冷淡,看着他的时候也没有半点他预想中的高兴的情绪。
贺兰雪分明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拒绝,但是她的确拒绝了而且斩钉截铁,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不,我不走。”她捡起地上的衣衫重新披好,慢吞吞地,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走。”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中隐隐约约传来怒气,七宝听着,像是在跟大人生气的孩子,她任性地想着,生气最好,气死他才好,她说不走就不走,他别想再阻挠她,别想!她就不听话,不要听话!为什么在她天天想他想到哭的时候不来,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她就那么不重要,随随便便的理由就丢下她转身跑开?她那么不值钱的话,他还回来招惹她做什么!
“我不走!绝对不走!”她的声音比他还要坚定,带了一股不可分辨的怒气。
贺兰雪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像是要审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七宝挺直了脊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性到前所未有,她的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气恼占据着,贺兰雪就不能说两句好话,他要是求求她,她说不定就答应了,可是他竟然半句软话都没有,反而那么生气地瞪着她,好像做错事情的人是她一样!到底是谁先错了!为什么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正僵持着,门外再次传来叩门声。贺兰雪双目一冷,将七宝带到门后,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说话。
“萱儿,你睡着了嘛?”七宝愣了愣,竟然是勃长乐的声音,贺兰雪的手一下子僵硬了,靠在她背后的胸膛也一下僵冷起来,她突然感觉有点心虚,但是片刻后有觉得理直气壮,她跟勃长乐绝对清清白白,半点暧昧关系都没有,贺兰雪又凭什么来怪她!
“朕只是想找你聊聊天,没有别的意思,不能……开门吗?”勃长乐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带着一种失落,如果贺兰雪不在这里,七宝心一软说不定就会开门,但是现在黑着脸的贺兰雪就紧紧揽住她的腰,那力气大得像是要勒死她,她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勃长乐在门口似乎站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接着听见脚步声,他离开了,七宝拍拍贺兰雪拦在她腰间的手,示意他放开她,谁知被他猛地推了一把,差点没站稳要跌坐在地上,她想起自己有了宝宝,对贺兰雪的行为更加生气:“你做什么!"
“就是为了他!为了他吗!”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气,在黑暗中亮得分明,像是下一刻就要扑过来掐死她。
“你说什么!”七宝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为了谁?勃长乐?这是什么话,她不跟他走,分明是因为她还在生气,跟皇帝有什么关系?他真是无理取闹!
“他半夜三更来找你,如果我不在,你是不是就会给他开门放他进来!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看不出来他在打你的主意!”贺兰雪愤怒地道,原本儒雅俊美的面貌被怒气熏染地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现在他像是个炸药筒,一点就爆炸。七宝却不害怕他:“我就是要开门,你能怎么样!你是我什么人?”
贺兰雪冲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你就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宫里的这些享乐富贵,也许你跟你娘一样,舍不得这宫里的锦绣日子,如果是这样,你直接告诉我,我绝不会勉强你!”换了平日里冷静理智的贺兰雪,绝不会像个吃醋的愣头青一样什么话都敢说,他实在是被惊怕了,勃长乐半夜里来敲她的房门,难道他们两个人之间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她为什么要让一个男人半夜来敲她的房门?难道在分开的两个月里,她跟勃长乐己经……
他这样痛苦煎熬,她都视若无睹,转身就能投入别人的怀抱!她还是他认识的七宝吗?还是这个清丽无双的少女已经变成了跟海明月一样的女人,她只会想着自己的前途和将来,在她的设想中,早已没有了贺兰雪这个人?
听到他提起海明月,七宝的脸色也变得更加不好,她最近脾气很坏,总是动不动就想生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孕妇都很容易上火着急,现在听到贺兰雪这么过分,言语中甚至对海明月有所指责,她眼睛瞪起来,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咪,愤怒到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是,我跟我娘一样,跟你没关系!你马上滚出去,不然我要叫人来!”
两人愤怒地瞪视了许久许久,她为他的骄傲,始终不肯低下头道歉而生气。他为她突如其来的疏远,还有莫名其妙的冷淡而愤怒,谁也不肯先低下头来。猫 窝
贺兰雪面色苍白,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一下子失去了光彩,整个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站在原地看了她好半天,直到她感到自己的语气实在是很重很伤人,他突然转身,像是怕自己会后悔一样打开门冲了出去。
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她终于跌倒在地上,小声地哭起来。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好了许多,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等了好几天,她才向海明月提出来,想要将乳娘的骨灰安放在墓室里。
海明月沉默了许久,突然问她:“那个乳娘,是不是对你很好?”
她只能实话实说,她对她很好,给她吃穿,养她到十二岁,海明月听了之后愣了半天,终于答应下来,她直觉这件事情太后心里是不愿意的,换了谁也不会愿意将别的女人跟自己丈夫放在一个墓室里,虽然这种感情有点难以理解,但是萱儿还是能够敏锐地感觉出来。她毕竟是她的女儿,能够从她脸上微妙的变化中察觉她心情的转变。
海明月亲自陪着她进去,她己经有半年没有开启过这个密室,她每次来了之后都会感到伤心欲绝,陷入到回忆中去不能自拔,长此以往,她将熬不了多久,所以她毅然锁上了这个密室,很久不曾再去看过。萱儿没有打算打开冰棺,她也不想打扰父亲的安眠,在他心里,乳娘可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又何必去勉强呢?所以她只是小心地将骨灰坛放在冰棺的旁边,对着海明月惊讶的眼神,萱儿笑着道:“乳娘这样就会很开心了。”
海明月沉默地看着,直到她们走出来,都没有谁去关心那个装满金子的密室,对于她们而言,那里的东西就像是一根扎在心头的刺,看见一次都要痛一次,所以她们都尽量避免见到那些金灿灿的东西。
萱儿打算向海明月告别,因为她想离开宫里回到丽水城去,可是看到海明月忧伤的神情,她莫名觉得不舍,便决定再过几天提起,免得她会难过。其实走都要走了,晚说几天,又有什么意义呢?谁知道就这几天的时间,却出了件大事,差点害得她这一辈子都走不了。
这一日皇帝上了早朝,海明月又不在清宁宫里,萱儿便觉得这宫里虽然一片花团锦簇,没有事情需要她去做,便十分冷清。这时候看见皇帝身边另外一位内监来传唤她,说是皇帝下了早朝,正在梅太妃的宫里用茶,让她前去伺候着,她心里觉得十分古怪,勃长乐跟他亲娘并不是十分亲近,更加不会去她的宫里喝什么茶,而且她向来对梅太妃退避三舍,从不主动得罪她,梅太妃却因为海明月而对萱儿十分记恨,处处找她的错,皇帝又怎么会让她去太妃的殿里。她四下看了一眼,便发现身边多了几个不认识的内监,她顿时感觉不对,刚要说话便被人捂住了口鼻。远处的可儿恰好看到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愣愣看着那群人将萱儿明目张胆地带走……
早知道梅太妃找她不会有什么好事儿,可也没有想到,端坐在正位的是梅太妃,可是侧座上坐着的却是千娇百媚的锦绣公主。看着这两张脸孔,萱儿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一个还好,两个都在,就证明是有备而来,看来她们是知道太后不在宫里,才会拘了她过来。
身后的内监推了她一把,萱儿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她抬起头向两人请安,可是她们明显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锦绣公主神情故作惊讶,“这不是皇兄殿内的萱儿,太妃怎么会招她来?
梅太妃轻飘飘地笑起来:“锦绣,今日本宫邀请你来,也是因了本宫真心疼爱你,这个丫头,进宫虽然不算太久,倒是这宫内上上下下称赞的标致美人,锦绣难道对她没有印象了?”
锦绣公主当然记得萱儿,尤其不会忘记贺兰公子喜欢的人就是她,这件事情就
像是一根毒刺,刺伤了她少女的自尊心,让她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败感,她原来以为这世上没一个男人可以拒绝她,可是贺兰雪却再也不肯进宫来,分明是刻意避开了她,现在想起来,若不是为了这个萱儿,贺兰雪为什么要弃她堂堂一个公主不顾,放着附马的位置不做,定然是这个长得如花似玉的萱儿从中作梗,她这时候倒是忘记了自己被杜良雨欺骗对贺兰雪下药的事情,而将罪责全部怪到萱儿的身上去了,她满腔的怒火一下子被梅太妃挑动了起来,年轻的面容上满满的是盛气凌人和怨恨:“太妃不说,还真是忘记了。”
她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向萱儿走过来,细腻轻盈的指尖挑起萱儿的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的容貌。
长长的指甲划过她的脸颊,萱儿吸了一口气,尖锐的疼痛在脸颊上蔓延开来,锦绣公主尖尖的指甲在她的左脸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子涌出。
“你勾引皇兄还不够,还要去勾引贺兰公子,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公主的声音本来十分优美,此刻却充满嫉妒,变得十分尖锐刺耳。萱儿凝起眉头,一声不吭地看着眼前站着的女子,她的背后,梅太妃正面带笑容捧起一杯茶水。
她立刻明白,锦绣公主不过是个被梅太妃利用的傀儡,而梅太妃才是那个真正想要折磨她的人,她今日就算忍气吞声,只怕也很难躲过去。
“你以为皇兄喜欢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吗?你以为本宫堂堂一个公主,连个宫女都收拾不了?”锦绣公主高高扬起下巴,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长长的凤裙微微飘荡,带起一阵香风。萱儿突然莫名地想,这宫里的锦绣公主生得这么漂亮,生活又如此顺遂,她为什么还总是不满足,不高兴呢,动不动就踢打内监鞭挞宫女,好像就是踩着别人的脊背生活的女人,她靠着欺凌别人才能得到快感,在贫穷困苦中长大的萱儿,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她这种人。
“奴碑虽然出身贫寒,但是还知道自尊自爱,绝没有做出勾引陛下的事情来,请公主不要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萱儿冷静地说道,微微蜷起身子,感到梅太妃凌厉的眼神正投在她身上,像是要扒掉她冷静的外皮,看她变得胆怯害怕,唯唯诺诺。
锦绣公主不由冷笑起来,秀眉一挑:“今日就算你如何狡辩,本宫也不会手下留情。”
猫¥窝“给本宫毁了她这张漂亮的脸,看她以后还有什么能耐去勾搭别人!”她最憎恨的就是萱儿这张清丽的容貌,她甚至觉得只要萱儿没了这张漂亮的面孔,所有的人的目光又会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又能成为这宫里最受关注的风景,却完全忘记了自己这道风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狭窄的心胸和丑恶的思想所腐化,慢慢变得更加可怕,不复少女的天真与纯洁。
“锦绣,你毁了她一张脸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要放她回皇帝身边去告状吗?
到时候本宫好心帮你,可能也要被皇帝怪责了,这么个小美人,若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到时候就说是说了她几句,她顶嘴了,偏偏又经不起板子,岂不是更干净。”后面的梅太妃不冷不热地道,美艳的脸上带着一种朦胧的报复的快意,她仿佛看见海明月跪在她面前,向她求饶的模样,通过折磨萱儿,她可以达到报复的目的。难得太后现在不在宫里,一旦她回来,再想要动手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锦绣公主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梅太妃,她倒是没有想过要萱儿的命,况且她是皇帝身边最疼爱的宫女,若是突然死了,皇帝会怎么做,谁也猜侧不到,但是既然都捉了她来,若是就这样放她走,等于是给自己留下大患,万一萱儿得到了皇帝的宠爱成为妃子,那锦绣公主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她目中的迟疑之色渐渐变得坚定起来,看着萱儿的目光也越发阴冷。
萱儿知道今日这两个狠毒的女人真的是想要她的命,她也很难再活着出去,神色突然就变得淡然起来,也没有半分的害怕,说到底,萱儿跟她的娘亲海明月,有一点是十分相像的,她们都是很坚韧的女人,很难被什么打倒。萱儿低头道:“梅太妃,命中注定萱儿今日要死在这里,将一个秘密告诉您,萱儿也可瞑目。”
“哦,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本宫?”梅太妃似乎觉得很可笑,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莫不是在拖延时间吧?本宫告诉你,别白费心思,太后今日根本已经出宫,陛下也被朝廷上的事情缠着,别指望着有人来救你。”
“萱儿不敢,有一个关于孔家的秘密,想要在临死前告诉太妃,莫非太妃不想知道孔家的宝藏在什么地方?”萱儿叹了一口气,状似可惜道,“这个秘密萱儿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好歹让我说出来,也不用带进棺材里去。”
梅太妃一下子放下茶,满面阴云地看着萱儿,她的目光中有怀疑,但更多的是震惊是孔家宝藏原来真有其事,她还一直以为只是谣传,若是真的,那如果能够将宝藏的秘密套出来……片刻之间,她已经起了别的心思,转而笑道:“如果萱儿肯将宝藏的秘密告诉本宫,说不定会网开一面,饶你一命。”
萱儿唇边仍然是温婉的笑容:“这个秘密萱儿只愿意告诉太妃,旁人是听不得的。”锦绣公主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却也知道这个旁人说的就是自己,当下怒道:“你这丫头别再找借口拖延时间,太妃,赶紧处置了她吧,省得夜长梦多!"
梅太妃轻轻一挥手:“这里内监这么多,还怕她跑了不成,好,你既然不愿意告诉
别人,上来说话。”
萱儿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轻浅地越过锦绣公主,很快就走近了梅太妃,她俯身在她耳边说话,像是真的要告诉她什么秘密似的,她身上发间都散发着一种可爱的香气,梅太妃一阵恍神,就在这时候,萱儿袖间的匕首己经刺向了梅太妃的心口!梅太妃尖叫一声想要避开,那匕首只偏一点,失了准头,但也扎入了她的身子!鲜血大片涌出,却奇异般地没有染在刀锋上!
梅太妃一下子将萱儿掀翻在地,匕首还牢牢扎在她的胸膛内,她凄厉的尖叫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己,谁也想不到这小小的柔弱的营儿,竟然会用刀子刺伤太妃!锦绣公丰像是变成了木偶,不会说话了,等她清醒过来,内监们己经按住了萱儿,不,应该说是她自己束手就擒。她本就知道今天梅太妃想要她的性命,既然不能活着出去,她也不能让伤害她的人好过!
一阵人仰马翻,所有人都呆在当场!锦绣公主扑过来抓住她:“你做了什么!你这个恶毒的丫头!"
恶毒?谁恶毒?梅太妃三番两次要害她,现在还要杀她,难道她不恶毒?刚才她明明可以扎中她的心脏,可是看到她惊慌失措的面孔,她还是心软了,因为那是一个人,不是动物,更加不是可以任意处置的物件,她要让她明白,面临死亡的那一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她的匕首偏了,也许只是她一时心软,也许她根本没有打算刺死她,只是要教训她!
她根本己经豁出去了,坚定地,勇敢地看着锦绣公主:“我没有勾引皇帝,更加没有去勾引贺兰雪,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别将所有的罪过推给我,我承担不起!”从来这些人都只会怪罪她,说她是孔郁之的女儿,说她跟孔家宝藏有关系,说她孔家如何如何,说她是海明月的翻版,要求她背负起不属于她的过错,这些人凭什么!不过是因为她软弱,没有靠山没有背景,但是她也不是软柿子让人随便捏的,她是兔子,可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锦绣公主颤抖着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倒是一边捂住胸口快要被抬下去的梅太妃大声喊:“不要让她活着,快!动手!”早有一边的内监端来一瓶事先备好的毒药,捏住萱儿的下巴就要灌下去。
萱儿使劲儿想要挣脱这些人,可是他们这时候一窝蜂拥上来,按住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她不想死,却不得不被他们灌下了药汁,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灼伤了她的喉咙,难闻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她的心口,她的指甲划破了死死按住她的手臂的人的手背,那人尖叫一声将她按倒在地上,指甲生生折断……
好痛苦……难受……谁来救救她……真的……很难受……娘亲……哥哥……
锦绣公主站在原地,己经变成了哑巴,她没有想到看起来那么柔弱的萱儿,竟然会拼死反抗,她以为她会像是一只蚂蚁一样被轻易捏死,不会引起任何反抗,可是她不但反抗了,而且刺伤了梅太妃,对着她大喊大叫,完全没有平日里温顺可人的模样,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她根本不明白,那是人最基本的求生意志,她从来没有遭遇过痛苦,所以将所有人都看做是理所当然要奉承她尊重她,却完全忘了别人也是人,遇到危险会反抗,遇到伤害会疼痛!
她看着萱儿渐渐不再反抗,软软倒在地面上,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莫非萱儿己经死了……
贺兰雪正在书房里,老管家向他汇报着近日的安排,他心不在焉,脑海里总是回响着萱儿说的那些话,无奈地叹了口气,冷静下来才发现,他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说过,莫怪乎她那么生气……都是他不好……
“公子,你怎么了?”管家看着刚才还好好的贺兰雪,突然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气,他抬起头来,也是不知所措的模样,刚才他正想着想着,竟然觉得心口一阵阵刺痛,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奇怪,从未发生过,“没事,”他挥挥手,不想让管家担心可是心神莫名不定,让他心里的慌张越来越浓,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逐渐失去......
海蓝本是想要趁着太后和皇帝都不在宫里的机会来见萱的,谁知道却从宫女可儿处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他一路心急如焚,赶到梅太妃宫里的时候,只看到忙成一团平在给太妃止血找太医的内监宫女,根本没有人理会己经奄奄一息的萱儿。锦绣公主还要拦他,却被他一掌挥开,那些人根本来不及阻挡,他已经抱走了萱儿,一路赶向太后的清宁宫。
七月十五是海明月上香礼佛的日子,她按照惯例去了庵堂,本以为没人敢动萱儿,谁知道梅太妃竟然大胆狂妄到这个地步,她赶回来的时候,见到萱儿蜷缩成一团,己经是气息微弱,宫内的秘药那么多种,她到底服下的是哪一种?海明月焦心地走来走去,海英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海明月回头看着面色苍白的萱儿,胸口如同被重物碾轧而过,疼痛如绞,那是她的女儿,她竟然如此大意,以为没人敢动她,谁知道却被梅太妃钻了空子,伤害了萱儿!
所有的太医都被宣到了太后宫里,梅太妃那里一片愁云惨雾,根本没有人来为她治疗伤口,她在床上翻滚不己,声嘶力竭——这时候宫人察报太后驾到,还带来了太医,众人的眉头才一下舒展开来。
锦绣公主大声哭着,爬过来紧紧抱住海明月的裙摆,泪流满面的模样十分惹人心疼:“母后,母后,太妃被那个萱儿刺伤了,您可一定要救救太妃啊,那个萱儿罪大恶极!她——”还要说下去,谁知道海明月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将锦绣公主带下去,锁在她自个儿宫里,没哀家的吩咐,任何人也不许放她出来!"
海明月一向端庄沉稳,对人说话极为和气,锦绣公主从未见过她如此声色俱厉地对自己说话,一下子愣在那里,待想起来还要求情,己经被身边内监拖了出去。梅太妃的内监宫女们也都吓得愣在那里,梅太妃对人严苛,私底下处置了不少宫女,也没见太后发过这么大的火气,,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小小的宫女
,值得太后动这么大的怒火吗?
“胡太医,上去帮太妃诊治,让她能向哀家回话就成!”海明月冷冷地道,心中却十分忧急,快点,要来不及了,不知道萱儿还撑多久,她的女儿,一定要活下来!她亏欠她太多,竟然让别人伤害了她,她这个娘亲做得太失败了!
“你给她吃了什么药?”海明月坐在己经被粗略地包扎了伤口的梅太妃身边,那把匕首刺得不深,轻易便取了出来,海明月看到那匕首,瞳孔紧缩了一下,她分明认得,那是属于郁之的东西,想不到竟然在萱儿手上,她提起精神来,定定看着梅太妃。
谁知道梅太妃竟然打定了主意不说话,死死抿着嘴巴,她知道,只要拖延时间,就有办法让萱儿因为来不及得到医治而死亡,她这一刀也没算白挨。
海明月看她神情,略略一想,便笑起来:“梅太妃,你放心,哀家不会伤害你的,哀家要留着你,看着哀家要送份什么样的大礼给你。你以为不说话,哀家就没法子了吧,告诉你,哀家有更好的法子。”
“太医,好好照顾着。”她脸上竟然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容,离开了梅太妃的身边。梅太妃听到她说的这些话,突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奈何海明月走之前,按了她一把,她整个人又跌回床上去,动弹不得。
不是没有法子的,还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可以救她的女儿!勃长乐!用他心头的热血,一定可以救下萱儿!
太医原被招来清宁宫,一路上见内监宫女心急火燎的,还以为是太后主子哪里有了闪失,一路小跑拎着药箱子,来了一看,原来是一个面色极度苍白,快没气儿了的小宫女。太后身边最得意的海英姑姑正亲自照料着,在其他内监帮忙下,撬开那宫女的牙关,想要灌点清毒的药下去,谁知道硬是捏着她的嘴巴灌下去,没多久就全部吐了出来。
她一吐出来,那海英姑姑的脸色整个就变了,煞白煞白的,急得半点没了血色,倒像是比那倒着的宫女还虚弱似的,太医哪里知道,海英这是惊怕的,如果萱儿真的没救了,海明月那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谁也拿捏不住!她连想都不敢想,只好一次又一次拼命掰开萱儿的牙关,将清毒的药喂下去,可是渐渐发现她牙关咬紧了不松开,连水也别想灌进去了,当下她没了主意,只能着急地看着几个太医,几个年过半百的太医这时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只是这宫里头见不得人的药多了去了,这宫女年纪轻轻,不知是得罪了哪个主子,幸好清毒的药灌得快,不然一口气上不来,怕是连熬到他们赶过来都不可能。几个太医把了脉,商量了又商量,还是没盘算出来到底该怎么治,现在这人虽然吊着口气,可是依他们来看,离死也差不远了,那毒药药性十分霸道,现在应该己入肺腑,纵然喝下了清毒的汤药,也不过撑个一时半会,让人多受罪不说,实在是救不回来的。
海英心里着急,偏偏海明月只丢下她在这里照顾着,便直接抬脚去了梅太妃宫里,应该是去查那毒药到底是什么,可是这边萱儿分明己经气若游丝,若是海明月回来,萱儿却熬不住了,海英是第一个没法子交代的,她越想越害怕,越来越焦急。又突然想起海蓝还被拦在外头,现在肯定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她又如何能分心去照顾那个弟弟,只能一次一次让人把萱儿扶起来,一勺子一勺子药灌下去,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的那一刹那,海英分明觉着萱儿己经没气儿了,可是她伸手去探,发现那气息虽然微弱,到底还是有的,这才稍稍放下点心。
她打发宫女去打了水,拧了热毛巾,给萱儿擦汗,便想找这几个太医商量对策。谁知太医对视一眼拱拱手道:“姑姑,这姑娘瞧着是不成了,您快禀了太后,想个对策影才是。”
海蓝直愣愣地看着他们,像是没听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待她回过味儿来了,连声道:“太后面前,还请太医千万不要这么说,这位姑娘是太后身边最着紧的人,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太医还是再瞧瞧吧。”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一个宫女而己,
再得宠也未必大到天上去,可是看着海英凝重的神色,委实又不像是寻他们开心,左右一寻思,如果这姑娘真是普通宫女,太后也不必宜召太医来诊治,当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再去诊了一次,也不敢再说什么治不了的话了,但是脸色却都还十分为难,不知道这到底吃的是什么药,他们怎么好随便下方子,况且时间上也不能再拖延了啊.......
海明月回来得时候,是满满的怒气和愤恨,她末曾想到梅太妃竟然是铁了心打定主意不肯告诉她,那药到底是什么,宫里害人的毒药何止千百,她就算拖得起,萱儿也拖不起了.这时太阳已西斜,余辉照在萱儿明丽的面孔上,留下得却是一层淡金色的影子.突然听到那帮她擦汗的小宫女惊叫一声,海明月急忙过去一看,萱儿的眉心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黑色的细纹,十分诡异.
”你们快去看看!”海明月又是怜惜又是心疼,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只疲惫地挥了挥手,海英便代她对着那几个太医道.太医们纷纷上前,睢见了萱儿脸上的黑印,顿时都变了脸色,战战兢兢跪倒在地上:”太后,这姑娘中的毒是千层夜,治不得了啊!”
刚才毒性还没有完全蔓延开,他们还瞧不出到底是什么毒,这时候看狗崽子她脸上诡异的黑色印记,他们才惊觉这是宫里药性很强的毒药千层液,后宫里的女子若是中了这种毒,不消几个时辰必然香消玉殒,就算神仙来救,也压不住这剧毒的药性!海明月怒气冲冲道:“叫你们治她,光磕头有什么用,救不了人当得什么太医!再去想法子,若是救不了她― ”她没有说下去,但话语中的森冷已经叫几个太医心里够害怕的了,他们跌跌撞撞爬起来,看起来像是在琢磨开什么药方子,可是他们自己却知道,这时候开什么药都是枉然!不过是让那姑娘多受罪而己,可是太后既然下了兹旨,没有十个脑袋,如何敢抗旨?
一时之间大殿中谁也不敢说话,寂静的可怕,毒性己在她脸上显形,只怕不消半个时辰,萱儿就会全身气血凝滞,毒发身亡!这几句话太医们藏在心里,半句也不敢多嘴,只能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失,而躺在榻上失去意识的女子的生命,似乎也随着这时间一点一点变得更加微弱。
海明月突然转身:“海英!去请陛下来!”她眉目间一片冷凝之色,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海英应承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海英一出殿门,便看见海蓝远远站在廊下,怔怔向这边张望,当下心中酸疼,为这个弟弟的痴心,她劝也劝过,骂也骂过,却无论如何无法让他断了念头。他对萱儿这样喜欢,若是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又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当下不敢再想,连看也不敢再去看他一眼,迅速地避开他的视线,向乾清殿急行而去。
第二十章幸福
勃长乐也是正在寻找萱儿,听到宫人报说太后宫里的海英来求见,他便隐约猜则与萱儿有关,等见到海英的面,听了她说的话,他竟然顾不上自己亲娘现在还被人捅了一刀搁床上躺着呢,倒先是对萱儿担心得要命,跟着海英就要去太后宫中。刚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小金子,去叫上杜良雨。”
杜良雨虽然来路不明,医术却绝对拔尖,这会儿带上他,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小皇帝也是急中生智,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可用,那些太医因循守旧,越到棘手的时候越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与其如此,还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为好!“她这是怎么了?”勃长乐上前去握住萱儿的手,发现触手冰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的目光凝滞在萱儿的脸上,也看见了她眉心那道黑色的纹路,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杜良雨,你过来看看!”
杜良雨本来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皇帝拎着他来太后宫里是个什么意思,还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身份被人发现了,这时候刚松下一口气来,听皇帝叫他,也便没有过多顾忌,看了一眼萱儿不寻常的脸色,不由一怔,伸出右手搭上她的手腕,闭目片刻,脸色忽然大变:“陛下,萱儿中的不是寻常毒药,现在毒入心肺,恐怕― ”
海明月适才见到他去诊治,心中多少还是存了一点希望的,这时候听见杜良雨说了这话,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只看着榻上气息越见微弱的萱儿,一言不发。勃长乐一下子从榻上站起来,拎起杜良雨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么!: “你胡说八道什”什么不是寻常毒药,朕… … 肤走的时候… … 人明明还是好好的!他的手劲儿太大,杜良雨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种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下,只是不断的咳嗽,连句完整话都回答不上来,更何论给出一个让皇帝满意的答案。猫*窝
”陛下!陛下,先冷静才好,太后那里还着急,您千万别再跟着给她添扰!救人要紧!”海英在一边轻声提醒着,勃长乐看了一眼海明月不善的脸色,将杜良雨猛地一松“有什么法子能治?”
杜良雨骇然地看着眼前的小皇帝,他虽然放过了自己,可是他那双拳头己经紧紧握了起来,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显然是气怒己极,进宫许久,他还从未见过皇帝这般失态的模样,可见他是极其在乎萱儿的,可眼下要他救人,分明只有一个法子… … 偏生这法子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所以杜良雨咬牙摇头:“草民治不了,治不了。”
勃长乐见他这么回答,不由得又是大怒,他早上走的时候,并没看见营儿,可是人好好在乾清殿待着,又怎么会出事?
他转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萱儿,明明是能走能动会说会笑的人,片刻之间倒在那里不能言语不能微笑,他心里一痛,想到她若是真的不能好起来,一股莫名的寒意侵袭了他的心肺,牢牢锁住他的呼吸,一时之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倒是一边的海明月瞧着他的神色,本来充满忧虑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看着他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复杂:“行了,这里留下这位大夫就好,其他人都下去吧。”
勃长乐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角落里几个太医匆匆忙忙退了出去,大殿里的内监宫女也一并被海明月打发了出去,现在大殿里的外人只剩下海明月亲近的宫女海英和还处于半混沌状态的杜良雨。
“杜大夫,哀家曾经听闻你医术高超,且再问你一句,这毒你可医得?”海明月眸色深深,认真地看着杜良雨。杜良雨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风华绝代的大历太后,却也听闻过她的一些旧事,刚才他还没来得及打量便被萱儿突如其来的病况吓了一大跳,又被勃长乐拎起来威胁,他实在是无暇顾及到这位太后。现在听她问话,只觉得声音说不出的好听,人也是十分的温柔,并没有他所猜测的雷厉风行的样子,当下怀疑自己收集的情报是否准确,这位太后也许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是个手段十分狠辣的女人吧,他沉吟片刻,如实回道:“太后,恕草民莽撞,不是不能治,而是这方子说出来,草民担心不但不能取信于陛下,还会被治罪,草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
勃长乐冷冷道:“朕不管这些,若是不肯说,你就带着你那个大逆不道的方子自己去领死吧。”他心里其实己经升起了一线希望,不管是什么样的法子,只要可以医治好她,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这个杜良雨分明是故弄玄虚!
海明月闻言,倒是顿了顿,看了一眼勃长乐眉眼之间掩不住的忧对杜良雨道:“你也不必害怕,有什么法子姑且说出来,哀家向你保证不治你的罪便是了.”
杜良雨的手也不由颤抖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一刻的声音都似有些僵硬:“草民听匹叶参宝是能解百毒的灵药,但天下仅存几株,应该都己在宫中,被陛下服用了。
所以天下间能够救萱儿的,也只有陛下而己。”
勃长乐一愣,呼吸微窒,杜良雨这句话令他完全不明所以,思绪纷乱而来,他转头看向海明月,眼神充满困惑。
“有什么话不必拐弯抹角,直说便是。”海明月避开勃长乐的眼神,淡淡吩咐道。
朴良雨小心地看了勃长乐一眼,以头伏地:“ 陛下恕罪,天下间现在只有药人心头血可以救萱儿,服用六药人心头血~一匹叶参宝百毒不侵,所以只有陛下才能……”
药人心头血--
勃长乐以不容冷疑的口吻,严厉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要朕的心头鲜血?”看着杜良雨头上冷汗直流,他心中已经有了数,转头,平静地看着海明月,笔直地望进她的眼睛,撞破她表面的平静,洞察她的真意。“母后,您也想要儿臣的心头血来救萱儿?”他这时候倒没计较别的,他突然想起,海明月叫他来的深意,看来是早就知道他是个有用的人,可以治病的人… … 不知不觉间,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微有震颤,看向海明月的眼神也多了点复杂的意味,他没有想到,原来他是被母后算计着的,她明明知道只有六匹叶参宝可以解百毒,明明知道天底下现在最后一株六匹叶参宝己经被他用练药,所以她就是想要他来做这个药人.这一刻,勃长乐不是不痛心的,倒无关乎愿意不愿意,而是面对一个视若母亲的人,他感到自己身份的尴尬和难堪,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她这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萱儿才是海明月的亲生女儿,所以海明月就可以为了她来向自己索取心头的血,而他呢?难道相处了十多年的母子,当真只有相互利用,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吗?
他侧过头,看着榻上对此一无所知的萱儿,突然羡慕起她来,海明月到底是她的亲生母亲,在真正紧要的关头,被牺牲的,不是嫡亲的女儿,而是他这个毫无血缘关第的养子,他慢慢坐到塌上,动作轻柔的抚摸着萱儿失了血色的嘴唇,嘴角淡淡地,却无比坚定的回答道:”好”
他什么也没说,更加没有进一步逼问海明月,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好,便不再开口了,眼睛就像是钉在了萱儿的脸上,恋恋不舍得看着她,值得他珍惜的东西不多了,一样一样都在离开他,现在他这个皇帝真是是个孤家寡人,父皇死了,太后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跟梅太妃更加没半点母子的感情,他所余下的,就只有这个不论他是谁,都会对他微笑着的萱儿了.就算海明月不说,他也会答应,因为他别无选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萱儿就这样死去.
他没发现,海明月的眼中已经有泪光闪动,但是她刚才避开了他的眼神,便也只有刚才站在一侧的海英看得分晚.”你可有把握,万一伤了陛下?”
杜良雨忙道:”不会不会,草民定尽力而为,虽然心头血十分难取,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草民自然圾法子取出来而不伤害到陛下的根本.只是如果取了血,陛下不得要养伤数月才能复原.”杜良雨的医术的确是出神入化的,他当初去函 瘟告诉萱儿,匪是她来取血,勃长乐那是必死无疑,若是换了他自己,可就不一定了,命还是可以保下来的,身子虚弱些是肯定的.谙心头的血,也不会是非得挖开心脏,只要不全国各地及人活着的根本,凭他村良雨的手段,还是可以应付的.
只不过,他原先关没想到,勃长乐竟然眼睛眨也不眨就答应,对于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手术的安全,人家也丝毫没放在心上.
“母后——”勃长乐突然开口,使得海明月愣了一下,她很快微笑道:“怎么了?”
“朕救活了她,她以后就是朕的了吧。”勃长乐嘴角的笑容淡淡,声音里却是不容置疑。
这个叫她怎么回答?海明月皱起眉头,她还真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按照道理说,他救了萱儿一命,要求她一辈子陪着他,也是理所当然,可是萱儿心里分明没有他,更加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而答应留在他身边,她虽然是萱儿母亲,到底不能为她决定自己的人生,她己经走错了很多步,她这一回真的犹豫了,不希望萱儿醒了会怨恨她,所以当勃长乐开口的时候,海明月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皇帝。
“只要她自己答应,哀家没有意见。”她只能这么说,可是勃长乐却轻声笑了一下,那笑声让海明月心里起了不安。
“她没资格不愿意,她的命是朕的,朕不放手,绝不放。”他死死握紧她的手心,像是抓住了最重要的珍宝,嘴角的笑容却没有一点暖意。
……
萱儿是在第三天夜里清醒的,但她不是自然苏醒,而是被人扰醒的。她一睁眼就只是一片漆黑,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胳膊轻轻抬了抬,动不了。她不死心,再抬了抬,还是动不了。怎么回事?莫非她真的死了,就算是死了,也不至于被鬼压床吧。
这鬼的半边身子还压在她胳膊上,挨着她睡得香甜,这到底是什么?等那均匀的呼吸再次拂过她颈项之间,萱儿的脸立刻就黑了,这明明是个人!
她用力推了那人一把,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醒了?”然后整个人被他抱紧,“醒了就好。”他喃喃地说着。
萱儿未必能这么轻松:“陛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勃长乐睡意正浓,这时候不太清醒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阖上:“这是朕的床,不在这里要在哪里?”勃长乐的床?萱儿心里一下子掀起惊涛骇浪,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被灌了毒药不但没死,还被他抱在怀里一起安眠?她挣扎着要起来,被勃长乐一把拉回头,“朕伤口疼,要休息,别吵。”
萱儿完全愣住了,中毒的人明明是她,为什么现在勃长乐却说他自己伤口疼,莫非是他以前的伤口又犯了,不会啊,他被七皇子刺伤的地方经过医治明明己经好转,怎么会突然复发?她大起胆子伸出手去摸他的伤口,不意间碰到了他敞开的衣襟,里面竟然真的是厚厚的布条,一层层缠得严严实实。他说的是真的,勃长乐真的受伤了,还是伤在心口处!
“朕用心头血喂你,可不是要你半夜三更不让朕好好睡觉!”勃长乐念了一句,将萱儿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说,他说他用心头血救她?帮她解毒!怪不得她没有一命呜呼,可是,勃长乐又凭什么救她?剜了心头血,这人竟然还能跟她说话,难道不是必然会死的吗?她一直都被欺骗了?!
萱儿心里思绪纷乱,头脑被这些莫名涌上来的怪念头占据,更加不明白勃长乐为什么要冒险救她,如果是海明月为了她这么做还情有可原,可是勃长乐,他们之间感情有深刻到让他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的地步吗?好像——没有吧!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指尖已经被他抓住,勃长乐低声唤了一声她的 名字:“萱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叫萱儿光听着就感觉心里一颤,有些慌起来。勃长乐静了片刻,突然手臂一伸将她压倒下来,含住她的嘴唇,萱儿震惊地瞪大眼睛,她刚挣扎了一下,就被勃长乐抓得更紧,不过片刻工夫,他就已放开她,都没给她再度拒绝的机会,又在她身边躺下来:“早点睡吧。”
她还要说话,被他淡淡阻止了:“朕救你一命,你连个安稳的觉都不让朕睡好
吗?”
这话说得十分平常,但语气中分明有几分委屈,如果勃长乐不是皇帝,她几乎以为他是在跟她撒娇了,顿时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勃长乐笑了笑,闭上眼睛继续睡去,只剩下可怜的萱儿,到现在为止还没弄清楚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纠结了一整个晚上,直到天亮为止,她也没敢闭上眼睛。
有些话她不方便问勃长乐,却不代表她会甘心,她只不过昏睡了三天,怎么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宫里每个人看她的眼光,活像是她己经成了小皇帝的妃子,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巴结逢迎的有,疏远嘲讽的也有,她是根本什么都没还明白过来,去问杜良雨的时候被他一句话定在那里了:“人家都豁出去心头血救你了,你就等着以身相许吧。”
以身相许?许给勃长乐?萱儿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哭笑不得,她心里当真没有想过要做勃长乐的妃子,对他也从来都尽量保持距离,他怎么会对她这么好,还冒着如此大的危险来救她?现在这人情债怎么还,她倒是十分犯愁。但是她断然不会考虑以身相许这个荒谬绝伦的主意,不说她现在有了宝宝,就算是没有,她也不可能喜欢勃长乐,更加不能接受他。现在也只有太后能帮她出主意!她想来想去,这事情真的只有海明月能帮到她!
可是刚到太后殿门口,就看见海英送锦绣公主出来,这锦绣公主竟然一反平日
里骄横跋扈的模样,哭得泪人似的,拉住海英的手不放,拼命央求她向太后求情,萱儿听得不甚真切,只隐约听到她说什么不愿意嫁不能嫁给那样的男人之流,她心里还很疑惑,谁知道锦绣公主见了她,小脸一下子变得铁青,眼睛像是刀子一样直往她奔来,她后怕地退了一步,却发现锦绣公主咬着嘴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要过来找她麻烦的意思,没多长时间她就转身走了,萱儿还来不及寻思,海英就己经笑着迎了上来。
“锦绣公主这是怎么了? ”海英淡淡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将话揭开了去,“没什么不过是太后许了一门亲事,她不情愿罢了。”
她没说完的话是,太后竟然下了懿旨,将这个娇滴滴的锦绣公主下嫁给了贺兰
家那个不学无术的贺兰茗,锦绣公主自己行为不端也算了,她偏偏不愿意嫁给那样声名狼藉的贵族公子,哭闹个没完没了,最后海明月烦了她,便推说不见,将她拦在外殿,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与贺兰家的结亲是势在必行。
原先不是说,配给锦绣公主的是贺兰雪吗?怎么会莫名其妙换成了贺兰茗?不过是短短几天,怎么会发生这么多她所无法理解的变故?萱儿一边反复回味着海英所说的那两句话,一边踏进殿里来。刚进门,便看见海明月斜靠在榻上看着她微笑。她的眼神温柔而宁静,带着母亲所特有的爱怜,她见萱儿进来,很自然地向她伸出手。萱儿看着她晶莹轻柔的目光,就像是受了蛊惑,紧走几步,将手掌放入她的掌心,依着她身边坐下。“看见你好了,哀家就放心多了。”海明月的语气并不特别,但萱儿听了却觉得连心里都为之一软:“太后—— ”
海明月摇摇头,仍是微笑地看着她,眼底却多了许多抹不去的黯淡,这个女儿,至今也没肯叫她一声娘亲,但这又是谁的错呢?她看着萱儿一张秀雅清丽的脸,莫名就觉得自己的眼睛有微微的刺痛,仿佛下一刻就要滚下泪来,但她却只是笑,转脸对着海英吩咐道:“你也乏了,去歇会儿吧,这里不用人伺候。”海英知道太后想对萱儿说些话,便应声退了下去。
“昨天哀家去看你的时候还没全好,怎么现在就跑出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让海英传话的,自己跑出来万一再病了怎么办?”她拍拍她的手,似是责怪,说的却是关心她的话。
“萱儿很好,您不用担心。太后,萱儿太莽撞,对梅太妃——”萱儿话还没说完,海明月脸上的微笑慢慢带出点冷意来:“在这宫里,梅太妃也厌了,哀家准她找个好地方去颐养天年,你不必担心。”她原是想说,因为一时愤怒伤了太妃,谁知道海明月轻轻一句话便将这件事情揭了过去,她反倒张不开口。她略略想了想,接着道:“刚才萱儿还看见锦绣公主,她要出嫁了吗?”
太后微笑道:“也没这么快,操办她的婚事之前还得好好准备,哪能说嫁就嫁呢?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锦绣这孩子,就是太心急了,其实也怪哀家不好,早该替她寻个好人家嫁了,才对得起先皇的信赖。”萱儿看着海明月袖口的金凤,一时有点语塞,好像她想说什么,都被海明月堵得严严实实,她刚刚怀疑锦绣公主被嫁出去是不是跟自己的事情有关,海明月就岔开了话题,这分明是不希望她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其实,萱儿自己倒没觉着对不住那两个人,事情的起因是她们先行作恶,海明月惩处她们,萱儿心里自然是很高兴很欢畅的,但是她也会担心,她担心自己是不是给她添了麻烦。
“好了,过去的事情别提了,只要萱儿开心,哀家就觉得很欢喜。”海明月看萱儿情绪低落,接着说道,“你醒了就好,有个人一直等着见你。”
萱儿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她第一个反应是贺兰雪,但是接着又明白这绝不可能,贺兰雪根本不知道她受伤的事情,短短的时间,她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却不知道全部被海明月收入眼底。
“萱儿,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说。”海明月脸上是温柔的笑容,萱儿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眼波流转间微有困惑。
“你心里,如果一直恨着那个人,就该好好想清楚,到底是讨厌他,还是忘不了他。”萱儿一震,咬着嘴唇不说话,她虽没有回答,却已叫海明月瞧破了她的心思。人说母女连心,萱儿只要眨一眨眼睛,海明月就能猜出来她想要说什么,这一点,即便是时间也消磨不去的。她的脸上便也浮起奇异的微笑,“哀家明白了,你还在怪他,只因你觉得他放弃了你,伤了你的心,叫你难受,是不是?”萱儿认真地看着海明月,眼睛里不知不觉就带了点委屈,后者笑得更加清透,“你放心吧,哀家断不会叫他欺负了你去,一定帮你出气。”
萱儿愣了愣,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断断续续道:“但是我……”
海明月手中的温暖一直传到她心里去,让她整个人都感到轻松,可是她仍然有着顾虑,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在太后眼中,便多了点说不出的味道,海明月轻声地道:“萱儿,哀家只想你知道,不管你作什么决定,跟谁在一起,都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哀家就是你的依靠,绝不会让任何人看低了你,你自己也不行,明白了吗?”
萱儿点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如雨后初晴,清新动人,让海明月都恍了一下神。她不由自主叹了口气,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个傻丫头,萱儿能保有这样可爱的笑容,真是一件值得人欢喜的事情。她吃了这么多苦,却没怨恨过自己这个娘亲,思及此,她接着道:“萱儿,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个十分美好的女孩,上天给你一副好样貌,一个好的性情,就己经是最大的财富,凭着这些,想要什么样的归宿都有。这天下没一个男人值得你伤心,值得你落泪。别人对你好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爱自己才是真的。”
萱儿将海明月的话放在心里颠来倒去想了好几遍,突然觉得,这世间也不是只有自己才能爱自己的,她看着海明月,默默眨了眨眼睛,张开嘴巴又闭上,几次三番倒叫海明月笑得更开心:“真是个傻丫头。”她突然轻轻一搂,将萱儿抱进了怀中。她的怀里,是阳光的味道,萱儿悄悄地想。
从海明月那里出来,萱儿便看见海蓝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轻轻拂过花丛的声音,萱儿却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在叹息。海蓝见她走过来,紧走几步迎上,俊朗的脸上是全然的欣喜与激动,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情意,萱儿哪里敢看他的眼睛,只远远站着微笑了一下来了,他己走到她身边。
她的笑容,其实已经有些勉强,她己经拒绝过海蓝的心意,这个时候,他却仍然这样关心她,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海蓝刚看到她的时候,心情还是欢喜的,可是这时候见她垂下眼睛,心里就一冷,再开口的时候便多了点客气:“你身子好了吗?”他本来会说,“我很担心”,或者是“我天天都在这里等着消息”。可是等他说出口的时候,自动自发省去了这些话,只因他知道,有些让她听见了,也未必会开心。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勉强自己挂上笑容,原来海蓝是个极爱笑的男人,可是现在他只觉得嘴角沉重得像是再也抬不起来,好在萱儿看不出来他僵硬的笑容,“萱儿,你别感到不自在……我现在……心里……,,他顿了顿,才艰难地说下去,“我当你是妹妹一样的,你喜欢……谁……都不妨碍我们之间的情谊。”萱儿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海蓝他别过脸去,“你若是愿意,我——”
“大哥!”萱儿已经叫出了口,像是怕海蓝反悔似的,有些微的急切,连她自己也发现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松,像是身上的一副担子突然卸去了,“海蓝哥哥,在萱儿心里,你就跟我亲大哥是一样的,谢谢你一直关心着我,萱儿心里,会永远感激你,记挂着你的。”
海蓝苦笑,这声哥哥叫得他心里发酸发苦,他刚才的话刚一出口,其实已经是悔恨万分的了,现在萱儿这一声大哥,倒是让这件事情铁板钉钉,再也不能反悔了。大哥,这看起来是亲近了,实际上他却觉得突然与她隔开了千山万水的距离,再也触碰不到。她已在无形中竖起高墙,将他阻在了外面,无论他如何向往,始终看不见她心中的那片风景,进不去她心里最要紧的地方。他看着她露出的笑脸,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这样就好了吧,你既然一心想她开心,只要她开心——做她的大哥……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她开心就好……
晚上的时候,勃长乐批完了折子突然对一边挑灯芯的萱儿说道:“朕已经下了旨,再过几日行了正式的册封,你就是朕的妃子了。”
萱儿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是什么时候的话?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一脸笑容的勃长乐,仿佛对他说的话全然听不懂。
“朕都告诉母后了,朕喜欢你,要了你。”
海明月也知道?还答应了?那她为什么要对她说那样的话?看着勃长乐神采飞扬的脸,她突然觉得一阵寒意笼上心头,她居然还以为太后会真心为她着想,不会勉强她做不喜欢的事情,她不爱勃长乐,可是她竟然答应了将她许给他!
勃长乐道:“你留下来,跟朕在一起。”他身为皇帝,却没有用命令的口吻,完全是请求一般地对她说话,换了别人可能要高兴地跳起来,可是她却半分喜悦都没有。她不愿意!
勃长乐已经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滚烫的温度传到她的手上,像是要一直烫到她心里去,萱儿心里发冷,面上却发烫,低声道:“对不起,陛下,这不行。”
勃长乐脸色骤变,他以为温言软语可以打动她的心,没想到她竟然还是拒绝,他一下子将她反压在桌上,两手紧紧掐住她的胳膊,眼睛里已经升腾起愤怒,正恨恨地盯住她道:“朕说过,旨意己下,绝无更改!你的命是朕救回来的,朕绝不放手!”
萱儿虽然吓得煞白了一张脸,但更显得清丽可人,勃长乐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雪白的颈项上,那美好的弧度让他早己蓄积在胸口很久的爱意迅速膨胀,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拖入不可预料的疯狂境地,他不受控制地迅速低头亲吻她的嘴唇和下巴,一只手也伸进她的衣服里面肆意摸索。他的亲吻就像暴雨一般猛烈地落下,瞬间将萱儿吞噬,让她喘不过气来,眼前突然一阵阵发黑,“不要!放开我!”她痛苦地推拒着他的胸膛,却被他勒得更紧更急切。她的拒绝只是让他迅速堵住了她的嘴唇,在她柔软的口中不停吮吸着,翻来覆去,意图掠夺她的一切。直到萱儿泪流满面,他心里一痛,才松开了手,萱儿拢紧自己已经散掉一半的衣衫,快速地退开他控制的领域,站在不远处惊怒地看着他。
勃长乐毫不掩饰自己的势在必得,缓声道:“你会是朕的,永远都是!”他一字一句说道,嘴角笃定的笑容看在萱儿眼中却是格外的胆战心惊!
接下来萱儿完全是求助无门,海明月不肯见她,海英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肯让她见到太后,她简直急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正式的册封仪式这一天,她才下定了决心,如果勃长乐真的打定主意要她,她就诚实地告诉他,她早已怀了身孕,根本就不爱他,只是这样一来,她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一系列的仪式,册封,萱儿似乎都看不见,她的眼中只有宫里那刺眼的鲜红,她的面前有好多影影绰绰的人影,却始终模模糊糊,不是看不清,只是不想看清这现实,她挣不脱逃不开的现实。她听见有宫人向她道喜,却觉得那声音也淹没在这成片的红色中。
直到前来为她梳妆的宫女对她说话,她才突然惊觉,这个秀丽端庄的女子正是海英,她微笑着替她绾好青丝,放下梳子,挥退了其余的宫人后,她拉起萱儿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深深地看着她道:“太后早就安排好了,萱儿一切放心。”
安排?安排什么,安排她嫁给皇帝?这就是娘亲,她心心念念的娘亲,虽然她一次都没有叫过她,但是在她心里早已认了她,她从没有怪过她小时候就丢弃了自己,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次毫无缘由的,她竟然再一次放弃了自己,连一个解释的理由都不给她,就只是,不见她。
这是娘亲吗?她真是痴心妄想,以为她已经找到了真正关心她的人,谁知道,不过是她自己多想了而已。她到底没有勃长乐重要,他轻轻一句话,海明月竟然就将她送给了他,甚至不曾问过她的意见,这只能说明她心里,自己这个女儿分明是微不足道。
萱儿想到这些,更是脸色发白,只一双含泪的眼睛里写满坚决,咬唇道:“她从没爱过我,更没管过我,她的话我也不会听的,绝不!”
海英听了这话,不过有片刻的怔怔,随后便露出淡淡的笑容,但萱儿瞧着,却觉得那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连与她说话的口吻都像是在哄骗一个只会哭闹不被父母疼宠的孩子一般,透着一股莫名的无奈,她只是又重复了这一句:“你只管放心,萱儿。’”
海英微笑着,劝她喝下一杯茶水,轻声道:“萱儿好好休息一下吧,睡醒了再去行大礼。”
她明明并不累,却在这柔和的声音中被无限的困倦俘虏,最终只能沉沉睡去……
她醒来的时候却觉得身子有些颠簸摇晃,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清澈的月光穿过窗口,在头顶洒下一片清辉,只是接着她看见的却不是海英秀美的面容,而是玉娘那双带泪的眼。她怕被她发觉,还偷偷拿了袖子去擦拭,被萱儿一把拽住死死不放:“玉娘?”
“七宝!”玉娘语音未落,已带了哽咽之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萱儿一时甚至有点手足无措,只觉一阵细腻的温凉滑入她的衣襟,却是玉娘已经落下泪来。
颠簸突然停下,玉娘再抬起眼睛,眼泪已经被她胡乱擦掉,一张温柔的脸上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我怎么会在马车上?’’萱儿疑惑地看着她,玉娘笑而不答。
萱儿屏住呼吸,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只是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个可能竟然会发生。玉娘轻轻点头,她怦然心动,已经起身到了帘边,片刻之间,心脏狂跳不已,手在半空停顿半晌,竟然始终不敢去掀开那道薄薄的车帘。
良久,直到玉娘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萱儿才鼓起勇气,掀开那道帘子,只听见外面凉风阵阵,萱儿被夜晚的凉意侵袭而来,毫无防备之下不由缩了下肩膀,立刻就被站在车边的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
蜜兰雪就站在马车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一时之间,萱儿几乎要疑心自己
仍然在做梦。
“哥哥……”
眼前站着的男子,眼中有暗沉的光辉缓缓流转,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直在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此时,萱儿的脑海中响起海明月说的那些话,那一天,她将她搂在怀里,像是抱着这天底下最贵重的宝物,轻声对她说的话……
她这时候才明白,早在海明月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然决定将她送出宫来,她从未与自己商量过,甚至连告别的机会都不肯留下……这样的娘亲啊……她甚至还责怪她怨怼她,以为自己再一次被她放弃了……天底下,怎么会有海明月这样的娘,为什么不自私地将她留下,留在她身边陪伴着她,为什么要放她走……
她连一句娘亲都没有叫过,都还没来得及叫出口…… .
“七宝——”贺兰雪轻声地唤了一声,萱儿气上心头,她口气僵硬地打断:“送我回去,我要回去!”
贺兰雪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去嫁给别的男人?做皇帝的妃子?然后忘记我?忘记这一切?”
萱儿望住他的眼睛,喉咙像是被堵住,无论如何,说不出“是”这个字。
下一刻,他已拥她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让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再任性去拒绝。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晚上饱含着绵绵的情意,全数落入她的耳中:“得到你要嫁给他的消息,我都要急疯了,你怎能这样折磨我?怎么能!”他的手僵硬地越收越紧,像是怕她凭空消失,牢牢将她锁在怀里,“你是在报复我!谁都好,什么人都一样,谁也不能分开我们,你也不能!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礼物,给了就绝不还回去!谁要都不给!是我的!”他说得凌乱而无序,听在她耳中却是清晰而坚定。再也挂不住那一副冷淡的样子,萱儿已悄悄弯起了嘴角。
只是后来坐在马车上,任凭贺兰雪说什么,萱儿都维持着淡淡的表情,不冷不热,他知道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去哄她,也就将心急全部压下了,腆着脸去道歉赔小心,玉娘在一边看了直笑,实在想不到清高自傲的贺兰公子有这么作小伏低的一天,只在他面前还要忍着,萱儿好奇想要问他们准备去哪里,贺兰雪要说她却又不肯听,玉娘只得慢慢解释给她听。
不过她所说的地方,萱儿从未去过,也没听过,只知道距离京都很远很远。她心中其实还是忧虑勃长乐不肯放过她,外面的老管家时不时插一句嘴来逗乐,慢慢地,她也不再执著于这个问题。倒是贺兰雪为了讨她高兴,慢慢说道:“我想了又想,让你出宫只有两条路,其一,就是杀了勃长乐。可是,就像我曾经说过的,我不想走这条路。所以只能是第二个方法,我派人经天涯明月,从地道里取出了宝藏,并把它分成二十份,分别运送到不同的地方,由不同的人保管。所有的人彼此并不认识,只听从我的命令,并且只在看到出示的信物才能取出金子,而这些信物又有所不同。在我走之前,我将指挥这笔宝藏的二分之一的信物交给了太后,我想,她会知道,怎样利用这笔财富,让勃长乐彻底打消找你的念头。”
他看着她不信任的目光,突然微笑起来:“他是皇帝。”
萱儿心中暗暗叹息,是啊,她怎么会忘记,勃长乐始终是个皇帝,他会在最适当的时候作最恰当的选择,因为是皇帝,所以他只能一个人站在顶点。可是那笔财富,为什么运出来又要交给太后保管,又为什么只给一半,她始终都不太明白,好在这些事情,不需要她操心,因为贺兰雪希望她的世界,永远这样单纯。
马车行驶着,突然听见有人高呼,“等等我啊”这声音异常熟悉,萱儿擦了把汗,莫非那个疯子阴魂不散又跟了上来?太可怕太可怕,他不是应该在宫里老实做他的太医,怎么会?掀开窗帘,果然见到朗朗月光下,那边山坡上跌跌爬爬跑下来一个人,正是急得浑身大汗的杜良雨。他一边跑一边喊,无奈这车上玉娘一听到他的声音脸上立刻笼罩上一层寒霜,不再言语。萱儿撇撇嘴,这个疯子,还跟来做什么,他那样陷害贺兰雪,莫非还指望跟玉娘在一起吗?
杜良雨早已猜到会有这一天,他不走,只是要送从小长大的朋友最后一程……
可当他赶上来的时候,喊破了喉咙,马车也没停下来,他灵机一动,用尽最后力
气嘶声喊道:“车上有孕妇,我是大夫!!!”
老管家缰绳一勒,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突然停下……
萱儿身子晃动了一下,却看见坐在身边的贺兰雪,整个人都呆了,呃,这个问题,她确实需要好好向他解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