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明月楼 作者:秦筝

七宝明月楼  作者:秦筝

第一卷: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天还未亮,七宝刚刚听见邻居家木门嘎吱响了第一声,她便迅速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脸都来不及洗,便匆匆去厨房煮好了香喷喷的豆浆,将热烫的米粥倒入小碗,准备出一块雪白的醉腐乳,小心地盛在小碟里,搭配妥当,她还不忘将一片洁净的巾子放在蒸笼顶部,随时取出。
  
  将这一切摆好,七宝松了口气,想起乳娘的吩咐,便迅速冲到井边,哗啦啦洗漱了一遍。终于顺利将早上的工程完成啦!七宝美孜孜地看着餐桌,所谓餐桌,也不过是一张只剩下三条腿,不得不再嫁接了一条勉强放平的小木桌而已,但是放在乳娘的膝盖上高度正好。
  
  一切都在乳娘起床前准备好了。
  
  七宝是天才,七宝捏着小拳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乳娘皱了皱那本来已有不少皱纹的眉心,“七宝,我没告诉你,没有洗漱前不能碰干净的食具么,规矩都忘了?”
  
  七宝笑咪咪的小脸顿时垮下,乳娘就跟大仙一样,这都能知道。她不过是把那个步骤押后了而已,她居然也能发现。
  
  七宝搬来小凳子坐在乳娘的床边仰视她,准备聆听她的教诲。“乳娘,你有话要快点说哟,七宝呆会要上工了。”
  
  乳娘乜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总让我想起陈田阳。”
  
  七宝瞪大了眼睛:“乳娘,陈大哥是你家的亲戚吗?”
  
  乳娘的豆浆顿时呛在喉咙里,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丫头,你乳娘家怎么会有这种亲戚。他是前朝一个杀人越货的土匪。”
  
  七宝天真地望着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土匪扯上什么关系。
  
  乳娘见她一副懵懂的样子,知道她根本什么也不明白,就给她解释:“一个女孩子,坐成你那个样子,就是陈田阳了。”
  
  七宝委屈地低头,自己撇着两条小短腿,膝盖大大分开地坐在小板凳上。“乳娘,那是因为板凳太矮了,七宝已经长高了,七宝记得你教的坐姿,七宝记得的!”
  
  乳娘看着这个一脸认真的小女孩,眼神有了一点柔和。她叹了口气:“七宝,不是乳娘爱训你,虽然咱们已经不同往日,但是如果你自甘如此,跟蓬门小户里面的丫头一个样,乳娘就愧对你爹娘了。”
  
  坐姿跟爹娘有什么关系?七宝默然。这个时候跟乳娘争辩是不明智的,但是家道中落,爹娘早逝就是事实,从大家闺秀变成蓬门小户的丫头,对于七宝来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从她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爹娘的面,只认得乳娘一个人而已。
  
  “乳娘,七宝也觉得你像一个人。”七宝想了想,笑咪咪地回道。“像前门楼大街上的黄大爷。”
  
  乳娘盯着这个小女孩,眼光如同蛛丝般细密认真,“他是什么人。”
  
  “他是地主哦,七宝听大厨讲,黄大爷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站在大街上训人,他训人的样子跟乳娘可像呢!”
  
  乳娘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气去。七宝已经挎着小篮子出了门。
  
  前门楼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餐馆茶楼酒楼妓院商铺无一不有无一不精,整个丽水城最繁华的就是这块好地方。七宝挎个小篮子,走在帮工去的小路上。
  
  路过奴隶市场的时候,她加快了脚步,仿佛后面有鬼追她一般跑得飞快。
  
  前门楼的黄大爷果然又插着腰在训奴才,七宝看天色还早,便磨蹭了过去。
  
  七宝的任务是在一家特别出名的酒楼帮工。七宝提着竹篮穿街走巷,丽水城的街道非常有特色。一边是高楼美酒,连石子路上都被太阳打磨的光辉灿烂;另一边是照不到阳光的阴面巷子,巷子里极其沉静,偶尔有一两个妇人挎着菜蓝走过。每到吃饭时候,这里是杯盘交错,猜拳行令,那边是乞丐成群,等着厨子或者小二把残羹冷炙端出来给他们饱餐一顿。七宝当然知道这些人都是白等,因为所有的剩菜剩饭,除了被大厨打包带回家,就是给了七宝带回去做了帮工费。
  
  七宝悄悄从后门走进去,熟练地穿过后堂进了大厨房。早晨还没有什么客人,小二趁着掌柜在帐房码帐的功夫在前门偷偷打着瞌睡,大厨们却不得闲,开始忙碌中午要用的食材。七宝先被派去烧火,然后是给小厨子打下手,接着是给大厨师递擦汗的巾子,一上午忙碌个不停。
  
  直到掌柜派小二来叫她,七宝高兴地应了一声,跟着来到大堂。
  
  是黄大爷来酒楼吃午饭,按照惯例,楼里有的菜就招待,可是黄大爷十分挑剔,要吃东街的腊肠,西街的酱肉,南巷的酒酿,北门的排骨,然后带一罐前门楼最偏的小巷里陈寡妇家的香酒。七宝很不明白,为什么要隔着老远来这里喝,黄大爷不是每天吃完饭都摸去陈寡妇家么,干嘛不干脆喝过了再来或者回去再喝。但是她非常识相,从来不会多嘴,因为只要跑跑腿,她能拿到一个铜板的赏钱,小二是不屑做这事儿的,小二有小二的事情,也不能离开大堂。
  
  一个铜板也是钱,女人一定要有钱。七宝非常认真地记着黄大爷泛着黑的大板牙里吐出来的字眼,然后撒开小短腿就跑了出去。
  
  “这个小娃倒十分有趣——”二楼一个年轻男子笑道,“个子那么矮,跑起来还真快。”
  
  另外一个年轻人也不过露出淡淡的笑容,替自己的杯子斟上了一杯茶水。
  
  “喂喂,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能不能喝点酒啊,”那个年轻男子抱怨着。
  
  喝着茶水的男子笑道:“我从不喝酒。”
  
  过了一段,矮子小姑娘,不,七宝挎着满满的小篮子进来了。
  
  坐在二楼的年轻男子玩心大起,酒桌上的花生米在指尖轻轻一弹,那花生米轻巧地落在小姑娘的头上,七宝抬起小脑袋,四处看了看,唯独没有发现到底是谁作了恶作剧。她一不留神,不知道被谁伸出来的脚绊了一跤,小篮子飞了出去,四周吸气声,惊呼声一片。
  
  七宝爬起来,不得了,那小篮子正巧扣在黄大爷的脑门上,排骨汁顺着他的大脑门往下淌着,七宝瑟缩了下。
  
  黄大爷脸上横肉直抖,两眼一翻,舔了一下嘴角的浆汁,旋即左手一抹,腾地站了起来。哗啦一下子掀开了桌子,掌柜见这情形,立刻口中念佛,心痛不已,那是前阵子刚配的黄花梨啊。大厅的客人见此情形,全都默不作声,站得远远地,唯恐殃及池鱼。
  
  七宝回头一看,掌柜已经阴沉着脸堵在了门口。现在只有两个地方可以逃跑,一个是厨房,一个是二楼雅座。但是厨房里决计不会有人救她,二楼倒是有客人,都是贵客,还有几分希望,她迅速判断着形势,其实被抓住了不过是两个大耳刮子,但是黄大爷的耳刮子她挨不住,怕有好多天会爬不起来。
  
  “娘的,你个小丫头片子,老子逮着非扒你一层皮!站住!”黄大爷骂骂咧咧,三步并两步,眼看就要到跟前。
  
  真可惜,这份差使可能要丢了,七宝瞅个空子,撒开小腿便往楼上跑去。还来不及看清人,便一头钻进一张桌底,躲在下面瑟瑟发抖。
  
  七宝气喘吁吁地抱住一个人的腿,仰头道:“大哥哥,我能不能在你这里躲一躲?”
  
  腿的主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七宝听见黄大爷蹬蹬蹬的上楼声,心里一紧。
  
  黄大爷一看这丫头片子居然敢跑,返身在柜台拎起一样东西就要跟上,谁知道突然惹来一阵闷笑,他低头一看,是个算盘珠子。他气得七窍生烟,啪嗒一摔,急步去了厨房,居然拎来把菜刀,立刻跟着跑上楼。
  
  他满脸凶光,举目一看,二楼只有一桌人,他气势汹汹地将那菜刀一下凿桌面上,厉声道:“把人交出来!”
  
  那正在饮茶的年轻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黄大爷一看清他相貌,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下去。
  
  世人皆知女人之间会比较容貌,却不知即便是男人,不在意相貌,倒在意气度。这饮茶的公子生得俊美之极,任何人看到,都只觉这样美好优雅的人,以前没有碰到过,今后也再不会有,不管什么人,只要心中生出一点自惭形秽的念头,气度就远不能及。
  
  黄大爷在这丽水城40多年,却从未见过这般风度的公子,登时呆了呆,直觉这人大概是外地来的贵公子,那又怎样,他混了这么多年,难不成还怕个弱不禁风的臭书生!
  
  七宝抓紧了男子的袍子,偷眼看着外面的黄大爷,只觉得他满脸浆汁十分滑稽,神情却说不出的狰狞可畏,于是她便一声不吭地蜷缩成一小团。
  
  她听到另一个少年笑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人家不过是被绊了一跤,并非故意,何必这么计较!要我说,回家换衣服便是,唠唠叨叨像什么男人!”
  
  黄大爷刚才只光注意饮茶的白衣公子,却没看到旁边笑咪咪地望着自己的蓝衣少年。
  
  “你!”
  
  楼下已经哄了好多人,如果今日善罢甘休,还怎么在这丽水城站住脚根。一个小丫头和两个外乡人都敢在他头上拉屎拉尿,那他这地头蛇算是颜面无存。
  
  “老子今儿还非把这丫头剁馅儿下了菜不可!看谁敢多管闲事!!”
  
  思及此,他也不再客气。一把伸到桌子底下,想要拽七宝出来。七宝整个人缩在白衣男子的脚边,如受惊的白兔般哆嗦的厉害,心中却在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挪到另一人的腿边,这男子刚才一直都没说话,会不会根本不想救她。
  
  白衣男子只轻轻地一挥袖子,黄大爷壮硕的身体便轻巧地原地三百六十度打了个旋儿,如同陀螺一般原地转了一圈,晕头转向地刚刚站稳,他怒气上来,再也没有半点顾忌,冲上去就想拔出那菜刀,谁知道蓝衣少年一根筷子轻轻压在刀柄上,笑嘻嘻地望着他,那刀竟然不能挪动分毫。他一心急,抄起一边的凳子便要砸了这桌子。
  
  蓝衣少年微微一笑,脚尖轻轻一踢,黄大爷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同烂泥一般倒了下来,那长凳子失去准头,眼看要砸向白衣男子,他看也不看,手臂一转将那长凳轻巧接住,长凳弧度优美地飞了出去,引来楼下众人一片惊叹。
  
  “啧啧,以大欺小,实属无赖!你这身肉,小爷我也看不上,不如用盐腌起来,到街上当猪肉卖,一个铜板三斤,小爷还替你担心,这身臭咸肉,恐怕卖不出去哟……”蓝衣少年眼睛眯着,十分喜乐。
  
  黄大爷倒在地上,正好与桌子底下的七宝眼睛大眼瞪小眼,听了这话更是咬牙切齿,可是他却没有力气再去抓她,刚才蓝衣少年那看似轻巧的一脚,实则力道很大,他瘫倒在地,疼得冷汗都已流了出来。
  他立马爬起来,顾不得自己膝盖剧痛无比,头也不回地爬下楼,明明是一瘸一拐,可是下楼比上楼还要迅猛。
  
  白衣男子手一伸,将桌下的七宝拎了出来。
  
  七宝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对面的蓝衣少年。
  
  那少年夹起一个花生米丢进嘴里,眯起眼睛冲着她乐。
  
  七宝顿时想起,刚才砸在她脑袋上,害她没看清路就摔跤的元凶。但是她没吭声,乳娘说过,聪明人从来不做无谓反抗。所以她就傻愣愣地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对着白衣男子哀求道:“大哥哥,放我下来吧。”
  
  白衣男子弯起唇角,将她放在了地上。
  
  安全着陆的七宝,非常恭敬地给两个人分别行了礼:“谢谢两位哥哥救了七宝。”
  
  哦?明明知道是他丢了花生米,居然还好声好气地向他们道谢,蓝衣少年歪着脑袋靠近七宝,这个小姑娘蛮有趣嘛!
  
  七宝一愣,这个蓝衣少年十七八岁年纪,他的脸突然在她面前放大,只看到眼睛和嘴巴的弯曲弧度一个上拱一个下凹,本该束好的头发却顽皮地几乎要落到她脸上来一般。
  
  七宝后退一步,看看楼下故作镇定的众人,压低声音道:“两位哥哥,你们快走吧,黄大爷肯定要回家叫帮手,再不走来不及了。”
  
  那白衣男子这时候才正眼看这小姑娘,“那你怎么办呢——”
  
  这人的声音十分好听,七宝觉得这声音如同只偷偷爬到邻家树上摘过一次的熟透的紫葡萄一般圆润柔和,极其动听,划过耳朵的同时能够滋润人的心底,她笑起来:“我不要紧,一出门我就去求陈大姐,求她去帮我说情。”
  
  陈大姐,说的便是卖香酒的陈寡妇,她这一年多来给客人送酒上门,都是七宝包揽下来,按照道理不会拒绝才是。黄大爷不过是抹不开面子,他多半会把帐算在七宝头上,所以先让陈大姐去说情,她再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磕头认错,黄大爷可能就会饶了她。七宝心里有一点后悔,刚才挨两个耳刮子,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闹成这样,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蓝衣少年当然不知道那陈大姐是何许人也,但听这小姑娘说得笃定,他也伸出手掌揉碎了她一头的头发。只觉得触手的发丝像丝绸一般柔软,不由得更大力揉了揉,看到七宝的眼里已经隐隐有些泪光,白衣男子阻止了蓝衣少年的恶趣味,“海蓝,放她走吧。”
  
  七宝如蒙大赦,飞快地下楼,看也不敢看一眼掌柜阴沉得快要下雨的脸色,奔了出去。
  
  蓝衣少年无趣地看着兔子一般跳脱的小身影在门边消失,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地挑起一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盘子。
  
  白衣男子笑道:“这孩子的眼睛——”
  
  蓝衣少年一下子来了精神,“怎样怎样,很可爱是不是——”
  
  白衣男子看他一脸雀跃,摇了摇头,“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孩子,真不该到这尘世上来……”
  
  蓝衣少年一下子愣住了。
  



  七宝愁眉苦脸的站在酒楼对面的一条巷子口,陈寡妇今日关照过,她少时便要去山神庙祈福,打了黄大爷的酒就关上店门离开了,她寻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在,她怎么办呢?七宝仰望了一下湛蓝的天空,捏起小拳头,恩,七宝,要淡定!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看着五颜六色的小篮子底,先去一户人家讨了点井水来,把篮子上沾的油渍和酱油一一擦洗干净。看看天色已经到了下午,她飞快地穿过小巷子,今天还有其他的任务没有完成呢!
  
  傍晚她回到家,笑模笑样地从篮子里拿出今日取的材料,全部放在乳娘床上的小桌子上。乳娘平日就在家里给人缝虎头鞋,以前七宝很小的时候,就是靠着这么一点贴补慢慢熬大了的。后来,乳娘大雪天去井边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可是家里仅剩下的几个铜板,都是要给七宝留着的,乳娘硬生生咬牙忍了下来,没去抓药也不肯找大夫,可是自从那以后乳娘的腿每况愈下,七宝十岁的时候就不能下床了。所以从十岁开始,七宝就自己出去找零工做,一直到十二岁。外人看七宝个子瘦小,以为她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实际上她再过三年,就是要及笈的大姑娘了。
  
  鞋店的掌柜看她们娘俩处境可怜,就继续派给她们材料,反正做鞋到哪里做都是一样,脚不能动,还有手,不会差到哪里去的。七宝坐在小凳子上,从小就看着乳娘灵巧的手,一点一点用白布用糨子一部分一部分的粘起来,打成袼褙,乳娘的针轻轻在头上一刮,再落下来就轻巧非凡,纳出来的鞋底针针细腻,针脚如同小米粒一般相亲相爱,再把绣了虎头的鞋面子镶上去,眼若铜铃,八面威风的虎头鞋就成了,七宝只敢看不敢摸,也从来没有穿过这样漂亮的小鞋子。
  
  但是她知道,做鞋子其实赚不到几个铜板,乳娘辛辛苦苦半个月纳出的鞋底,不过才能捧回五个铜板。乳娘看中的其实是粘袼褙的糨子,鞋店掌柜发下来的会是白面,自家拿回来兑水可以熬成糨子。乳娘心灵手巧,总是能用最少的面熬出最有黏性的糨子,那么剩下来的部分就可以熬成糊糊,烙成饼,蒸成卷,就是七宝的一顿美餐。七宝小时候会问乳娘,为什么不干脆多扣一点糊糊,可以把卷子做得大一点。
  
  乳娘责备七宝,人不能太贪心,如果事情做过了头,那么老天也要罚的。七宝原来不相信,可是后来邻居家的婶婶,把那糊糊大半给孩子下了肚,交货的时候鞋底又糙又硬,被鞋店老板退了货,被城里人取笑,羞得无地自容。乳娘说,那是在糨子里面兑水太多,打底用的糨子太稀的缘故,七宝似懂非懂,当时她大字不认识一个,当然不明白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乳娘也不认识字,但是乳娘会写自己的名字,乳娘反复告诉七宝,她姓孔,她说哪怕她忘记了乳娘自己叫什么,也要记得她叫孔七宝。
  
  孔七宝。
  
  七宝的肩上,从小就有一个钱币大小的圆形胎记,乳娘说,这是她上辈子不愿意投胎,被鬼差推了一把,在身上烙下了痕迹。七宝不语,鬼差真的很恶毒,为什么要推她呢,不投就不投呗……
  
  年关将近,七宝却没有一件可以御寒的棉衣,但是七宝不会跟乳娘提,因为家里的铜板快攒成一小块碎银子了,等再攒几年,乳娘说,可以给七宝买一根银簪子,姑娘家到了十五岁,就可以出嫁了,到时候乳娘要送她一根银簪子做嫁妆。出嫁是什么意思,七宝懵懵懂懂,只是觉得乳娘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特别忧伤,一个劲儿地念叨七宝出生的不是时候,当年如何如何……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七宝总是捏着小拳头很坚定地跟乳娘说。七宝将来要是嫁人,就背着乳娘一起出嫁,绝不会丢下乳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乳娘就笑,笑得非常好看。其实乳娘年纪并不老,还不到四十,却因为常年的操劳,皱纹早早上了她的眉心。
  
  七宝特别喜欢看乳娘笑,因为她知道,乳娘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邻居大娘们都这么说,七宝的乳娘一点不像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女人,据说刚来丽水城的时候还轰动了一阵子,因为乳娘当年不但身体轻盈,仪态得体,容貌也端正,看起来别有风韵,当时好多人都在打乳娘的主意,可是乳娘慢慢就变了,不梳头不打扮,整天灰头土脸,人也越变越老,渐渐的半点美貌的样子也见不着了。
  
  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七宝趁着乳娘纳鞋底的功夫,偷偷再度挎着小篮子出了门。她除了帮饭店打杂,帮黄大爷跑腿,也帮着城里的好多店家送货到客人门上。也不要工钱,就是在掌柜方便的时候,分给她一点吃食,两年下来,掌柜们都认识这个个子小小,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有东西要送的时候就招呼七宝,等她回家的时候,小篮子里面总是能装上不少东西。能让乳娘吃得好一点,七宝觉得特别满足,所以跑起腿来特别伶俐。这些都是乳娘的早饭,中饭,晚饭,七宝美滋滋地想着,早早将得罪了黄大爷的事情抛诸脑后。
  
  她越想越高兴,虽然月亮已经爬上了西墙,她还是觉得特别开心。
  
  啪嗒
  
  七宝一脚踩到了一样东西,软绵绵的,还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一个男孩子的尖叫声。
  
  七宝差点扔掉小篮子捂住耳朵,但是她经过上午的教训,已经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首要的就是要填饱肚子,小命可以丢,篮子不能砸。
  
  她壮起胆子瞪大眼睛一看,地上趴着一个人。
  
  那人正恶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一口咬死她的样子。
  
  七宝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怕这个人恼怒,她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男孩子,不,应该说是一个少年。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也粘结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个什么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脸上还被打成猪头的模样,肿肿的十分可笑,连眼睛都被打得肿成一条缝。虽然此刻恶狠狠地瞪着她,却掩饰不住一身狼狈的样子。
  
  “滚开,你个死平民!”那少年声音沙哑,像是干渴到发不出声音。明明是斥责的话,听起来也像呻吟。
  
  七宝犹豫着跳开了一小步。
  
  少年趴在巷子口奄奄一息,想不到还被这小女孩踩了一脚,实在是恨得牙痒痒的。如果有力气,他肯定跳起来,一脚踢死这个胆大妄为的小丫头。他在这里趴了这么久,还没有人敢靠近他,就算有人想帮助他,看他一副恶声恶气的样子,也都摇摇头走了。
  
  突然“咕咕——”的声音从地上传来,七宝瞪大了眼睛,少年一头把自己的脸栽倒在地上,再也没力气骂人。
  
  原来他是缺钱饿昏在街头了啊——七宝心里有了谱。
  
  她的手摸进篮子里面,那里有一些吃的,但是腐乳是要给乳娘吃米粥就菜的,家里已经没有腐乳了,这个不能给他。粮食店掌柜给的一点碎米,他也不能吃生的,也不行。剩下的只有七宝明天要做午饭的一个馒头,可是如果给了他,她明天就要吃不饱,怎么办?
  
  七宝想了想,退后了一步,怕这少年扑上来抢她的小篮子,其实是多虑了。这个少年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哪里还有力气跳起来抢她的篮子。七宝看他一副蔫蔫的样子,手还是摸进篮子,悄悄掰了一半的馒头放在他跟前,然后立刻跑开,躲在巷子口偷偷看他。
  
  如果他饿死了,她就再把馒头捡回来。
  
  少年的鼻子很灵,一下子嗅到了味道,立刻抬起头来,看到鼻尖前那半个可怜兮兮干瘪瘪的馒头,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仿佛那不是一块救命的馒头,而是什么恶心的东西,七宝心里非常后悔,真不该把馒头给这个浪费粮食的家伙,不如留下来得好。
  
  可是片刻之后,那少年一把抓起馒头,恶狠狠地往嘴里塞,来不及咽就吞了下去,碎屑掉在地上,他也不顾地有多脏,伸出爪子就撸起来全部揽在嘴里,七宝看得目瞪口呆。再三犹豫了又犹豫,七宝伸进篮子的手又缩了回来,看看那少年的可怜样子,她还是硬下心肠,一咬牙伸了进去,把最后的那一半馒头抓出来,似乎有仇一般瞪了那馒头好半天,才轻轻把馒头丢了过去。
  
  “哥哥,给你的!”
  
  少年抬起脸,猪头脸非常诧异地望着站在巷子口不敢靠近他的小女孩。
  
  小姑娘身量很小,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清秀异常,穿着不十分合身却很干净的小花袄,怯生生地在巷子口钻出半个小脑袋看着他,垂下来的头发在风中小心翼翼的飘了几下又乖顺地落在她的肩头。
  
  他低头看看她丢过来的半个馒头,突然生气起来,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份上,被一群刁民打了不说,还被一个小女孩同情,同情就同情好了,居然半个馒头半个馒头丢给他,他又不是强盗,难道会扑上去抢她的篮子吗,离他那么远,馒头都是用丢的,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将那馒头也塞进嘴巴里。
  
  还没咽下去,小姑娘就已经跑了。
  
  哼!少年恶狠狠地继续脸朝地趴在地上,等着人发现他,等着随从来找到他。真是丢脸,他咬碎了牙齿,恨不得那小姑娘在眼前,咬她红艳艳的脸蛋一口,才解心头怨气。
  
  七宝边跑边想,惊魂未定,那少年狼吞虎咽,她再迟一点,他可能就要扑过来抢走她的小篮子了。
  
  这一天,真是热闹非常。

  


  七宝忐忑地等待了几天,但是却没有传出黄大爷要找她麻烦的消息,后来辗转才打听到,那黄大爷家里惹了麻烦,不知道得罪了什么贵人,全家家产被查抄,黄大爷也下了狱。
  
  得罪了什么贵人会变成这样?隔壁大婶告诉她,原来是黄大爷一个不长眼的手下把某个从京城来的大贵人给打伤了,闹将起来,黄大爷也受到了牵连,七宝心想,那自己不就没事儿了。
  
  果然,当她挎着小篮子再去那大酒楼,掌柜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七宝心里知道,掌柜不过是惧怕那黄大爷,并不是故意与自己为难,黄大爷一下了狱,掌柜也就不怕他再来找事儿了,况且他常年在这里白吃白喝,欠下不少钱却从来没人敢去讨要,这下子掌柜头上少了恶霸,日子好过多了,连带着看七宝也顺眼起来。
  
  提着的小心肝终于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七宝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天下午,陈寡妇又招七宝去,嘱托她拎着一坛子酒送到丽水城最大的游览地,京里来的客人通常都会来丽水游览的百宝山。
  
  丽水离京城不远,达官贵人都喜好到这里来看风景。七宝一直搞不明白,听说京城近郊好景多的是,为什么要跑到丽水来看,多花好多钱——
  
  其实这丽水城,是一个非常值得游览的地方,前朝留下来无数楼阁亭台,还有这百宝山,不但临近湖泊,风景极好,万木葱茏,时隐时现,远观不像凡山,更像仙境。所以很多贵族富贾在这山上都建了别苑,偶尔来小住,顺便赏景,无奈七宝是个穷人,穷人只愿意填保肚子,在她看来,珍有的兰花如果不能卖钱,跟山脚下的野生小米葱没有什么不同。
  
  七宝一路挎着小篮子,里面背着一坛子香酒,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去。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山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偶尔有一两个路人走过,都不曾高声交谈,看着这小姑娘独自一人爬上山来,都觉得十分奇怪,盯着她瞧个不停。
  
  七宝站在陈大姐交代的那处山腰的住宅前,瞪大了眼睛,好阔气的房子……比黄大爷的宅子还大了两倍不止,简直可以用壮丽来形容。她吐吐舌头,看来今天叫酒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大爷,不知道会不会给她点赏钱,贪心的七宝个子太矮,够不着极高的门环,跳了起来还是够不着。那华丽的红色大门纹丝不动,七宝很气恼个子的矮小,干脆地放下了篮子,四处张望起来。
  
  海蓝饶有趣味地盯着小姑娘在下面乱转,他坐在墙头上悠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想看看她能有什么招数够到大门。
  
  七宝转悠了半天,卷起袖子,搬过来一块石头,垫起脚站在石头上,终于叩响了门环。
  
  海蓝噗哧一声乐了。
  
  七宝听见声音,从石头上跳下来,到处看了看,愣是没有发现他就坐在墙头上。
  
  贺兰雪走出院子,正看到海蓝挤眉弄眼地冲自己乐,他轻轻一跃,也上了墙头,两个人一个在门左边,一个在门右边,都盯着门外的小姑娘看。
  
  院子里面的仆从见主子们都上了墙,哪里敢开门,都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任由那门怯生生地响了三下,就没声音了。
  
  七宝鼓起腮帮子,难道根本就没有人,好奇怪,没人叫她送什么酒,真是拿穷人家孩子开心。害她老远爬上来,她很生气,想用力地捶门,可是乳娘说做人不能没礼貌,七宝忍了这口气,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不起来了。
  
  没人就等吧,看看到底什么时候主人家能回来。
  
  她看着篮子里的一坛酒,大大地叹了口气,拖着腮帮子坐在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
  
  墙头上的贺兰雪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海蓝见她没招了,将嘴里咬着的小草掐在指间轻轻一弹,那根草倏地一下子插在了七宝圆圆的发髻上,七宝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任由那根草插在自己脑袋上。她的头没过多久就开始一点一点的,明显是开始犯困了。山间风很大,小小的棉袄并不能御寒,她一下子打了个喷嚏。
  
  吓了墙头上的两个人一大跳。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她确实打喷嚏。
  
  贺兰雪责备地看了一眼海蓝,发现他正皱着眉头盯着那小姑娘看。可是七宝很执着,一直在那里等着,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贺兰雪跃下墙内,动作轻盈地开了门。
  
  七宝听见门响,顿时愣了半天才知道爬起来,她也没有丝毫埋怨的话,“原来你也住这里啊大哥哥,”她把小篮子举得高高的,“这坛酒是陈大娘让我送来的这户人家的,你帮我转交给这家的主人吧,我要回家去了,谢谢你!”
  
  贺兰雪接过那坛酒,意外地碰到小女孩冰凉的手,他吃了一惊。“你进来吧,我有东西送给你——”
  
  七宝猜到是要给她赏钱,但是天色已经太晚了,如果再不回去乳娘一定会很担心,她下山还要好一阵子呢,实在是不能等了,所以她笑笑摆手:“不用送我东西了哥哥,我娘在家等我,我得回家去了。”
  
  她飞快地转身要跑走。贺兰雪立刻拉住了她,“这样,你等一下,”他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倒出些碎银子要给七宝,七宝像被烫了手一样缩了回去。
  
  她以为只是几个铜板,这个——太多了,她们攒了好多年都攒不到这么多银子。
  
  七宝咽了下口水,还是摇摇头,乳娘如果知道她收了这么多银子,肯定要追问是怎么回事,绝对不会允许她随便拿人家的银子的。她瞪大眼睛盯着那银子,最后还是推开贺兰雪的手,转身跑了。
  
  贺兰雪也愣住了。海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他身后,“这个小丫头,还蛮有骨气——”
  
  贺兰雪点头。
  
  七宝一路走一路懊悔,要是收下那银子有多好,说不定能给乳娘看看腿,她在外人面前都称呼乳娘为娘,乳娘关照她要这么叫,但是私下里却告诉她,她不是乳娘生的孩子,乳娘不过是带大了她。有什么区别呢,乳娘跟娘,在七宝心里都是一样的。
  
  她飞快地往山下跑着。
  
  平日里七宝是不害怕的,可是今天她从山上下来,差不多已经是半夜了。她心里又焦急又害怕,飞快地在路上一路飞奔,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朦胧的一切迎面扑来,变成了她脑海中的鬼影。
  
  可是她走过熟悉的小巷子之前,她顿住了,因为前面有火光,有急速奔跑的脚步声。七宝躲进了小巷子里,她咽了下口水,偷偷用角落里乞丐白天用过的麻袋裹住自己,一动不动瞪大眼睛看着外面。
  
  乳娘说,半夜千万不要出门,不然肯定要被鬼抓走。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鬼来了,鬼来抓她,因为她不听乳娘的话,偷偷跑出来赚钱,现在她要被鬼吃掉了吗?她瑟瑟发抖,躲在麻袋里面不敢出声。
  
  她听见外面有声响,瞪大眼睛一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果然是鬼,那鬼还坐着轿子,四个红衣人抬着那轿子,足不沾地直奔而来,呜呜呜,乳娘,好可怕,谁来救救七宝……
  
  她攥紧了那麻袋的边沿。
  
  一个男人倒在巷口,距离她的位置不过十步之远。
  
  她瑟缩了一下,看着那轿子居然停了下来。帘子略为掀了一掀。
  
  一只极其苍白的手,随意地搭在帘上,“还跑么?”
  
  声音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一般可怖,沙哑,如同尖锐的竹尖在瓦上划过一般刺人耳膜叫人难忍。七宝捂住耳朵,害怕地一点都不敢动弹。
  
  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撑起身子,冷笑道:“墨渊教主,果然……哼……枉费我躲了数年,也也逃不过去!”
  
  那轿子中的男人没有言语,四周的屋檐上却不知道何时多了十多名身着红色劲装的男子。七宝惊讶地望着这一诡谲的情景,立时从那屋檐上射出无数钩子,硬生生将那男子整个人钩了起来。头,手,腿,脚,都在往不同的方向拉扯,男子一下子被高高挂了起来,悬在半空中,如同蜘蛛网上的蜘蛛。
  
  七宝的牙齿在打颤,她硬生生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个身着红色纱衣的蒙面女子,一双雪白的手向外翻得一翻,七宝也没看见她做了什么,就听得那男人厉声惨叫。
  
  “叛族者死——”
  
  那男人的全身骨骼,都扯得节节裂开,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可怖的碎裂的声响。七宝紧紧闭上眼睛,看也不敢再看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头上。
  
  啊——七宝尖叫,以为鬼抓住了自己,她一下子蹦起来,半天却没任何动静。
  
  呃?天亮了,她看看自己,竟然是躺在床上,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明媚而温暖,一点也不像冬天的阳光,她做梦了?
  
  难道昨天是在做梦?好可怕的梦!
  
  七宝从床上下来,心有余悸。
  
  咦,七宝站在水缸前,为什么脸上红扑扑的一大片,好像昨天晚上被鬼捏了一样,好吓人……
  



  白日里,七宝将自己的梦境告诉乳娘,乳娘听了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继续纳着手中的鞋底,一针一针倒好像要将那鞋底纳穿,好可怕,七宝目瞪口呆地看着乳娘几乎是堪称凶狠地在一针捅进去,一针抽出来,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前所未见。
  
  七宝抓了抓脑袋,难道说乳娘昨晚也做梦了?
  
  她也梦到鬼了吗?想不通啊想不通,七宝有一个习惯,想不通的时候就不去想了,她继续挎着个小篮子出门,但是今天乳娘半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关照她早点回来。好怪——
  
  七宝挎着小篮子走在上工的小路上。
  
  路过裁缝铺子的时候,七宝还是停下来,偷偷趴在柱子旁边看了又看。
  
  裁缝铺子里面的掌柜正在忙碌着,一个美妇人带着一个跟七宝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正坐在店里等候。那小姑娘不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掌柜指使伙计给她试穿外衣。雪白的底衣,配上樱桃红的夹袄,十分可人,小姑娘模样甚是可爱,穿着新衣裳在转圈圈,惹得她母亲不断轻笑,那伙计也滑稽地跟着她打着转。
  
  七宝的小爪子趴在红色的柱子上,偷偷向里面张望着,看了一小会儿就挎着小篮子,垂头丧气地走了。
  
  “这孩子还真的很有趣——”海蓝坐在茶轩的二楼,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你就不该总拿她取乐——”贺兰雪的眼睛也跟着那小女孩的背影,眼底微微黯了黯,既然生计艰难,为什么不肯收下那碎银子呢?
  
  “这世道,真是奇怪了,你贺兰公子站在云端之上,何时替人家忧心过了——”海蓝故意拖长音调:“当年大师傅都说你,是个看似有情最是无情之人,教你多多关心世间人之疾苦,你都充耳不闻,怎么今天倒好意思责备起我来了。”海蓝抿了一口茶水,龇牙咧嘴地道:“这什么鬼茶叶,真叫糟糕。这丽水城真好没意思,早知道就不来了……”
  
  贺兰雪也不理会他,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有些生意要处理,才来丽水城,是你自己来的,可不是我邀请你的,这时候怪得了谁?”
  
  海蓝一拍桌子,“要不是金刀那恶婆娘满京城追着我,我至于逃到这里来吗!”他咬牙切齿,眼睛弯弯的弧度一下子撑开,变得十分愤慨。
  
  贺兰雪摇头,“公主喜欢你,是你的福气。”
  
  海蓝怒:“这福气让给你吧,那恶婆娘看见美男子就不要命,她身边就有两三个面首,要是娶了她,还没进门就一顶天大的绿帽子扣下来!我海家决计不要这种女人,她要是敢逼我,我就干脆溜之大吉,让她永远找不着我!”
  
  他眼睛一眯,心思转了个弯儿,“不然,我把她介绍给你,她一见着美男子就晕头转向,只要看见你,我也再不用烦恼了!”
  
  贺兰雪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那小姑娘消失的方向,口中却道:“敬谢不敏。”
  
  海蓝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有些不满,亏他昨晚还担心小姑娘一个人下山不安全,悄悄跟着她,谁知道她居然在一条小巷子里裹着麻袋睡着了,他好心把她送回家,虽然乘机在她的小脸蛋上揉了又揉掐了又掐,但是好歹他做了好事,还不被人待见,哼!
  
  七宝下午回家的时候,乳娘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七宝很担忧,乳娘是不是一个人在家里憋出病来了。乳娘一看七宝,伸出手在她后脑勺上一摸,七宝瞪大眼睛,乳娘,你会变戏法啊,哪里来的小草?
  
  乳娘若有所思,看着这孤零零的小草不说话,眼珠子渐渐都直了,七宝很害怕,摇着乳娘的手臂:“乳娘,你怎么了?”
  
  乳娘揽住七宝,慢慢地道:“七宝,记得乳娘跟你说的话吗,你姓什么?”她眼珠子直盯着七宝,认真的让七宝不敢玩笑。
  
  七宝笑:“七宝姓孔,叫孔七宝。”
  
  乳娘默默摸摸她的头,“七宝,如今家里生计艰难,乳娘想将七宝送到好点的人家去——”
  
  七宝惊惶,眼睛里一下子泪花闪闪,“七宝不愿意,七宝要跟乳娘在一起……”
  
  乳娘眼睛中有什么闪闪的东西,却很快不见了,乳娘抿着嘴巴一言不发,最后说了一句话, “如果可以得些银子,乳娘以后可以自己过。”
  
  七宝不说话了,脑袋埋在乳娘的怀里蹭了又蹭,把眼泪全蹭干净了才抬起头,“乳娘,七宝要是走了,乳娘是不是就有钱看腿病了?”
  
  乳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狠下心肠道:“是,七宝要是听了乳娘的话,以后乳娘的病就好了。”
  
  七宝是她的心病,七宝好了,她也就放心了。
  
  七宝咬咬嘴唇,把要涌出来的泪水全部甩掉,“那七宝愿意,七宝还能回来看乳娘吧。”
  
  乳娘摸摸她红红的脸蛋,勉强笑道:“到了新的人家,七宝也许会很辛苦,等七宝长大了,乳娘也不在这里了,七宝不用回来看乳娘,你要记得,乳娘自己会过得很好的。”
  
  乳娘不在这里?乳娘要去哪里,七宝眼睛里面水花眼看要涌出来。
  
  乳娘突然道:“七宝,不许哭!孔家的人绝对不会这么懦弱,乳娘是怎么教你的,你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乳娘对你的期望那么高,将来你一定能够拿回属于你的一切,乳娘不许你哭!”
  
  见七宝被吓住,乳娘叹了口气,“到了外面,跟谁都不许说你姓孔,听见了吗?你就叫七宝,就只是七宝,懂了吗?”她的手落在七宝的肩膀上,稍微紧了紧,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关照,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七宝点头。
  
  七宝不明白乳娘为什么突然要送她走,早上还好好的,可是晚上就要让她离开,但是乳娘说的话,向来是不会反悔的,七宝虽然不舍得,但是如果以后乳娘可以过上好点的日子,七宝觉得很值得。
  
  第二天一早,七宝就起来给乳娘准备了早饭,乳娘一直没有起床,一直背对着她卧在床上,七宝知道乳娘不愿意跟她再告别,所以狠狠心,跟着隔壁来领她的大娘走了。
  
  奴隶市场,七宝厌恨这个地方,她每次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都会绕着走。因为总有哭声隐约从这地方传出来,她并不害怕,跟着邻居大娘后面走着,一声也不吭。
  
  七宝的身边很快围了一群人,他们或者交头接耳地议论,这个女孩值不值出价。
  
  很快,便有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走过来,她长长的红指甲抬起七宝的脸,看她脸色鲜活红艳,像是刚刚哭过,但是眉目非常清秀,再过几年一定会是个十分的佳人,她满意地点点头。好好调教会是一棵大摇钱树。
  
  她刚想出价,邻居大娘挥了挥手,“不卖给你。”
  
  周围一阵哄笑,那女人气恨起来,脸色一下子变了。高声道:“为什么不卖?”
  
  邻居家大娘淡淡道:“她娘关照了,娼家不卖。”
  
  府门的衙役也来转了圈,寻摸着给县太爷的三姨太找个可心的丫头使唤着,他看见七宝,眼前一亮,气魄十足地走过来,“我们三姨太要个丫头,这个多少钱?”
  
  邻居大娘笑,揽住七宝,“这孩子的娘说了,官家不卖。”
  
  这也不卖?众人十分惊奇,那怎样才卖?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位妇人坐着马车而来,她掀开帘子观察了一会儿七宝,十分中意,吩咐车夫上前来询价。立刻有人告诉那邻居大娘,这户人家是要给儿子挑选个丫头先养着,等长大了如果合适就做了媳妇,只因这家儿子体弱多病,要找个面相福气的来压压——
  
  邻居大娘心里也犹豫,这户人家看起来是个好人家,坐着马车来,家境也富裕,照她看来是个好去处,可是想起七宝娘的嘱托,她还是咬牙拒绝:“对不住,她娘说了,同城不卖。”
  
  乳娘要把她送得远远的吗?七宝眼睛里面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抽泣了起来。大娘抱住她:“七宝,别哭,大娘一定给你找个好点的人家。”
  
  可是,她也犯了难,娼家不卖,官家不卖都还好说,同城不卖,那怎么办呢?
  
  “这个孩子,我可以带走。”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来,众人一看都呆了,是个贵公子慢慢走过来。
  
  贺兰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人群中的女子纷纷气喘不及,惊呼过后,全都装着怯弱不胜的样子,意图晕倒来引起注意。
  
  他却走到七宝身边,弯下身子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七宝抬起头,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子站在自己面前,唇畔笑容,明如冰雪,清莹剔透。
  
  七宝认得他,看了一眼大娘,狠狠心点头,手却抓住大娘的裙摆不放。
  
  “我是过路的客商,可以吧?”
  
  邻居大娘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这么个美男子也来出价,那再好不过,“当然,只要合规矩,今天你就能把人领走。”
  
  贺兰雪轻轻点头。
  



  七宝趴在马车的后窗,眼泪汪汪地往后张望,觉得丽水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海蓝扯扯她的发髻。
  
  咦,没反应?
  
  再扯,还是没反应!
  
  再再扯,手被人隔开了。
  
  回头对上贺兰雪略带谴责的眼神,他无辜地耸耸肩膀,趁贺兰雪吩咐车夫慢点前行的功夫,他又偷偷摸了下她的头发。
  
  恩,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这丫头的一头秀发跟黑色的天河一般,又好摸又好看,人还乖巧,哼哼哼哼,海蓝心里美得不得了,小姑娘,以后你就归本大爷了。
  
  还没等他乐完,贺兰雪冷冷道:“想都别想。”
  
  啊?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海蓝正襟危坐,佩服!
  
  贺兰雪比他快了一小步,本来这个小姑娘该他买下的,呜呜呜,可是他没贺兰雪轻功快,慢了一点点啊一点点。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是这个道理,他心里不甘心地想着,反正贺兰雪的家他也认识,小姑娘谁买下的还不是一样的。
  
  可是,这能一样吗?
  
  七宝可不管这些,等到丽水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着了,她才抽泣着回过头来坐好。看到两个人都在盯着她看,一下子很惊讶,但是她很懂礼,立刻给白色衣服的贺兰雪行礼:“奴婢叫七宝,以后一定好好听主子的话。”
  
  这话说得十分可爱,掺杂着大人教的规矩和孩子气的语言。贺兰雪一下子笑起来,马车里如冰雪初融,十分温暖,“我不是买奴婢的,我家里奴婢很多,不需要奴婢。”
  
  “真是个呆宝,你贺兰公子要想要奴婢,那名门千金都会前仆后继,哪里需要你个小丫头冲锋陷阵!”海蓝眯着个眼睛,嘴巴的弧度弯得十分俏皮,“你呀,老实呆着吧——”
  
  咦,不要奴婢,那买下七宝做什么?七宝不明所以,困惑的不得了。
  
  海蓝把她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点了下她的鼻子,“你这么小,能做什么事情,还做奴婢呢!”
  
  贺兰皱起眉头,把七宝从他身上架过来,挨着自己放在座位上,“七宝虽然年纪小,但是也要注意男女大防,不可无礼。”
  
  还男女大防呢?海蓝撇嘴,一个小丫头,七八岁而已,难道还怕他动什么歪心思,开玩笑,他风靡无数美人,至于对个小女孩动心思吗,太可笑了。
  
  “喂,呆宝,你会做什么?”
  
  七宝认真地纠正他,“我叫七宝,不叫呆宝,大哥哥你记错了。七宝会做很多事情,会做饭,会打杂,还会跑腿。”
  
  呆宝竟然还反抗!海蓝不满,这么乖巧的孩子从来没见过,他要纠正她正在往错误的道路上走去,乖巧的孩子就是要一直乖巧才对。应该说,要一直像棉花球一样任由他捏圆捏扁才是正经。
  
  贺兰雪轻轻咳嗽了一声,海蓝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睛却还围着七宝的脸上打转,不知道在转着什么主意。自动自发地,七宝靠近了一点贺兰雪。
  
  对面那个大哥哥,笑起来好奸诈。
  
  那时候的七宝,根本不知道,贺兰公子这四个字,是个什么概念。
  
  一路上,海蓝这个恨呀,他找了各种机会想要逮着七宝,狠狠捏下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可是每次都被贺兰雪不着痕迹地给挡下了,以前他还以为自己武功比他差不了多少,现在才知道,虽然同出一门,为何师傅总说他的武功比之贺兰雪,还差了一大截。
  
  最可气的是那个小七宝,居然乖乖地坐在他对面,看得他牙痒痒的,恨不得借她可爱的小脸来磨牙。哼,等到了京都,有的是机会,海蓝没辙,只好暂时鸣金收兵。
  
  还没有到京都,七宝便听见外面一阵阵喧哗的声音,而且越靠近京都,这声音越来越大。
  
  咦,她偷偷瞄了一眼贺兰雪,见他毫无反应,仿佛外面阵阵喧闹与他无关一般,海蓝一阵闷笑,“贺兰公子,你的京都后援团来了……”
  
  京都后援团,那是啥米东西?七宝不由有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海蓝勾勾小指头,七宝看贺兰雪闭目养神,便偷偷凑上去,谁知道被海蓝弹了一下鼻尖,刚要缩回去,海蓝掀开帘子一角,“你看——”
  
  七宝顿时睁大眼睛。
  
  人群居然在路边欢迎这马车,为什么?他们在等谁?七宝纠结。海蓝食指悄悄戳了戳贺兰雪的方向,等贺兰哥哥,七宝纳闷,等他做什么?
  
  一看到这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角,人群中顿时阵阵尖叫,个别女子的叫声极为可怖,如同被捏着嗓子的鸭子一般,七宝差点捂住耳朵,只见城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大多数是女子。很多年轻女子拎着衣裙,站在路边翘首以待,那人群中还有几个出家修行的尼姑,也站着看热闹,同时还拼命够长脖子在往马车里看,当看到一个满口无牙,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阿婆也如痴如醉地想要往马车里找寻什么的时候,七宝彻底惊呆了。这时候,居然有一辆小巧的马车从他们的车旁经过,一个年轻娇美的姑娘打开车窗,向这里投来千娇百媚的一眼。
  
  而这种情况一直在持续着,接连有数辆马车‘无意中’与他们的车擦身而过,而那车中也都坐着或艳丽或娇贵的年轻女子,也都似乎‘无意间’打开车窗,与他们的马车十分凑巧地临窗对视。
  
  贺兰雪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平稳地坐在马车上,既不向外看一眼,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七宝终于明白了,感情这些女子都是来看贺兰哥哥的呀,消息好灵通,他们还没有进城,她们就已经闻风而至,实在是……
  
  好感人……七宝托腮仰慕状。
  
  这些女孩子看样子都十分喜欢贺兰哥哥,不然怎么会如此的,如此的……奔放……
  
  海蓝憋得实在不行了,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贺兰公子,看样子你的画像流传得更广了呀,上次还没这么大动静,这次估计满城的小姐都出动了吧,恩,你小心点,这么大动静,说不定那个色公主已经盯上你了——”
  
  贺兰雪冷冷看他一眼,把手伸给七宝,“过来,别跟他学坏了。”
  
  七宝很乖巧地放下帘子,笔直的坐在贺兰雪身边。
  
  海蓝笑得实在过分,没人搭理他,他竟然在车里捂着肚子打了个滚,滚来滚去,回到七宝面前,一下子抓住她的小脸蛋左摇右摇,哼哼,攻其不备,他可算摸到了吧,还没得意多久,手上已经被打出了一个红印,贺兰雪摸摸七宝的头,“别理他。”
  
  七宝捂着脸,点点头。
  
  海蓝怒。
  
  七宝下车的时候,以为贺兰哥哥家会比山上别苑更大,可是却并不是她所认为的那样。贺兰的府第,在这京中算是十分简朴的,但是却处处透着雅致别趣。相对那些达官贵人的府第,更显得十分清净,进得院子也不过十来个仆从而已,七宝心里放了心,如果贺兰哥哥家是个人口多关系也复杂的大家族,七宝怎么在这里做工呢,乳娘说越是大的家里,关系就越乱,七宝心里稍稍安定,看那庭院里的几竿淡竹,花木上的露珠,便也觉得十分可爱有趣起来。
  
  贺兰雪见她一脸新奇地盯着这些东西看,十分欢喜的样子,便也淡淡露出笑容。海蓝很气恨贺兰雪总是握着七宝的小手,他却边儿都挨不着,便对贺兰雪道:“你把七宝带回来,怎么跟老管家解释呢,总不好说七宝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女吧——”
  
  贺兰雪皱皱眉头,显然是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今年二十年纪,父母都已相继过世,可是他并没有婚配,哪里来的七宝这个年纪的女儿呢,如果照实说七宝是他买回来的,老管家不免要把七宝当作普通的下人,这个女孩儿他始终觉得很亲切,不该再吃苦,他蹲下身子,笑着对七宝道:“七宝,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父亲一位友人的遗孤,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这么说,懂了吗?”
  
  遗孤是什么?七宝的眼睛里有疑问,但她看看贺兰雪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切!什么遗孤——海蓝两眼一翻,还不如说是私生女呢。
  
  老管家却并没有多问半句,他年事已高,慈眉善目,看着七宝微微笑道:“七宝小姐跟奴才来吧,奴才领你去你的房间看看。”
  
  贺兰雪笑笑摇头:“我领她去吧,你忙自己的去吧。”
  管家显然对公子的性格十分了解,知道他不放心,便点头做事情去了。
  
  贺兰拉着七宝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间房,这里平日极少使用,所以陈设十分简单。贺兰吩咐侍从去取一些精致的帘帐和挂画,稍许停了停,又叫人去集市购买一幅屏风,将这屋子好好布置一番。他自己摸摸床上的被褥,皱皱眉头,叫仆从赶紧去拿厚实的棉被。
  
  海蓝目瞪口呆,实在无法相信这个罗嗦唠叨的男人居然是贺兰公子,真的很像,一个老妈子。
  
  院子里的人不多,大部分都被分派了任务。剩下的几个见到公子居然领回了一个八九岁的娇憨可爱的女孩子,都十分惊奇,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贺兰雪心里隐隐有几分兴奋,感觉自己多了一个妹妹,他如今孤身一人,突然多了一个家人一般,他想着七宝从今后住在家里,就跟他的亲妹妹是一个样子的,他再也不是这偌大的宅子里唯一的主子了,居然心中十分高兴。
  
  海蓝跟屁虫一样跟在七宝后面,恨不得扑上去把七宝打包带回家才好。看贺兰雪这般反常的高兴,他心中不快更甚,却说不出什么缘故,只觉得越发气恨,当初怎么不好好学武功,怎么叫贺兰雪跑到他前头去了,不然就能把这个呆呆的傻宝带回家了,到时候爱怎么捏就怎么捏,谁能管得着,总得想个办法把贺兰雪支开才好。
  
  把七宝骗回家,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仿佛七宝已经是囊中之物,只待他想个好主意就可以背回家了。
  
  七宝缩在贺兰雪身后,觉得海蓝的笑容,越来越奇怪了。
  
  小姑娘不懂得,其实那种笑容,叫猥琐。
  



  贺兰雪没有看错七宝,她虽然长于蓬门,却天性聪慧,不管是教导她什么都是一点就通透,不过有一点,七宝始终坚持自己是他买回来的,怎么说不用她做事情她就是不明白,这让贺兰雪和海蓝实在想不通,这世界上还有人居然有福不会享吗?认定自己是仆人而不要做主子?
  
  七宝就是如此。她从小受的教育不是,不拿白不拿,而是,拿了也白拿,乳娘告诫她,别人给的不是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才是自己的,这话十分绕口,但是七宝懂,乳娘说的她都能明白。所以她不能接受自己突然从小丫头变成了大小姐,这个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七宝身上穿着的淡红色夹袄,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而且袖子部分短了很多,明显是很不合身,贺兰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到了晚间,七宝思念乳母,偷偷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抽泣,不敢叫别人知道。贺兰雪却从仆从口中得知,心里也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就离开母亲,实在很可怜。但是转念却觉得,她母亲能将她卖掉,足见十分狠心,与其让她记着母亲,不如让她忘掉那贫寒的出身,专心做贺兰雪的妹妹更好。因此,他对她更加上心,事必躬亲,如同亲生兄长一般关怀备至。
  
  有时候贺兰雪不放心,晚上也到七宝房间看,果然每次都发现她偷偷地哭。他便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哄她入睡。七宝心里十分感动,乳娘说过,知恩莫忘报,她心里想着要好好跟贺兰雪相处,好好听他的话。
  
  侍女们哪里见过对人向来十分冷淡的公子这么爱护一个人的模样,都面面相觑不敢发出声响,面上表情却是掩不住的惊异。若非早就知道公子是独生子,她们真的会怀疑这个小女孩是他流落异乡的妹妹。
  
  贺兰雪见侍女们都十分惊讶的样子,心中很不悦,叫她们都出去,他自己留下陪伴七宝。七宝有点点不知所措,觉得贺兰雪过于亲近她,但是她心里也觉得,如果有这样的哥哥,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担心七宝晚上偷偷又哭,贺兰雪每天晚上都要来陪伴她,说些轻松的故事给她听,哄她开心。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贺兰雪就是她的哥哥,只要她愿意留在这里,他一定好好照顾她云云,七宝听着听着,有时候趴在他膝盖上就睡着了,两个人的感情也一天天越加好起来,七宝真心将这个哥哥记在心里,十分敬重他。
  
  海蓝以前成天不见人影,现在一得空就往贺兰雪家里跑,恨不得搬到他家住才好。
  
  这日,他一大早就跑到人家。看见七宝正靠着柱子坐着,长长的刘海垂落下来,她却认真的低头摆弄案几上的筝。海蓝十分高兴,正要上前去,却看见贺兰雪从另一边走出来,笑着对七宝说,“七宝,上身要端正,别拘谨,不过是练习而已,练不好不要紧的。”
  
  七宝抬头看了贺兰雪一眼,认真地点点头,小身子坐得笔直。贺兰雪微微一笑,也十分随意地在七宝身边坐下,将琴弦重新调校,降为平调,然后鼓励地看着七宝。七宝咬咬嘴唇,她身体小小手指头也短短,只能伸长了手去靠近琴弦。海蓝见她姿态十分美丽可爱,玩心大起,趁他们正认真练习着,身形一轻便上了树。现在海蓝只能看到七宝圆圆的头顶了,他十分开心,手轻轻晃动了下树枝。
  
  树叶顿时刷刷刷往下掉,七宝的头上,脸上,肩膀,手上,一下子都落下好多泛黄的叶子,七宝惊呼,贺兰雪也抬头看去,发现海蓝坐在树枝上,两腿晃荡不停,眼睛弯弯地冲他们乐。
  
  贺兰雪不搭理他,继续低下头教导七宝学筝。七宝仰头看看,觉得有点不忍心,便腼腆地回了海蓝一个笑容,也低下头不再抬头了,海蓝十分气恼,觉得自己一个人被忽略了,疏地从树枝上跳下来,一下子把脑袋伸到七宝眼前,吓了七宝一大跳。
  
  贺兰雪面无表情,啪地一下拍开他意图伸过来捏七宝脸蛋的魔爪,“对我妹妹意图不轨者,杀无赦。”
  
  海蓝嘴巴垮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七宝红扑扑的小脸。
  
  过了半响,他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我今天还有正经事儿!”他从怀里面扭扭捏捏地掏出来一本折得有些皱巴巴的书,递给七宝,“这个是我姐姐当年请名家教导的时候留下的琴谱,我拿来送给七宝的。”
  
  拿?贺兰雪怀疑地瞥了海蓝一眼,海蓝没好气道:“好啦,是偷来的偷来的!自从我姐进宫去以后,我娘把姐的东西看得十分宝贝,整日里守得跟铁桶一样,我偷来的行了吧!”
  
  “七宝,喜不喜欢啊?”他试图揉揉七宝的小脑袋。
  
  这孩子的眼睛如同宝石般清澈,偏偏这宝石又好像被人在怀里捂热了一样时刻雾蒙蒙的,海蓝觉得万分陶醉,恨不得立刻把七宝打包带回家。
  
  七宝看看海蓝,又看看贺兰雪,不知道该不该收下。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
  
  “拿着吧,难得海蓝这么费尽心思。”
  
  七宝开心地嗯了一声,双手接过琴谱,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贺兰哥哥,我不识字,不认识琴谱,海蓝哥哥,你还是拿回去吧——”
  
  什么?不识字?
  
  “你不识字?”海蓝跳起来!
  
  不识字,一个字都不认得?琴谱这种东西也看不懂?这么可爱的娃竟然不识字?
  
  海蓝看贺兰雪也目瞪口呆,“难道你之前没教过她认字?”
  
  贺兰雪也很意外,显然没有想到,七宝是个女孩子,又是生长在贫苦的家庭,哪里能像大家千金一样有老师教导呢?
  
  七宝瑟缩了下,没有预料到居然不识字也可以成为让人震惊的事情,像她一样不识字的孩子有很多啊,丽水城很多人都不识字。但是现在到了京都,是不是就很丢脸了,七宝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气。
  
  “没关系,明天开始我教你认字!”贺兰雪摸摸她的头。
  
  海蓝顿时想要咬掉自己舌头,干嘛要大惊小怪,现在反而让贺兰雪这个家伙捷足先登,包揽了教导七宝练字的机会,那他岂不是再没机会将这孩子打包?哼,他气急,扑上去一把抱过七宝,抓在怀里十分陶醉,这小姑娘皮肤像玉一样细腻,身体像棉花一般软软,像他小时候最爱的豆沙包,散发出淡淡香气的诱惑着他的鼻子,还没陶醉几时,脑袋上就被贺兰雪打了个大包,“师弟,为兄告诉过你,对我妹妹不轨者——”贺兰雪只有认真生气的时候,才叫海蓝师弟。
  
  “好啦,杀无赦杀无赦,你又不是杀人魔王,什么杀无赦!”海蓝十分气愤。
  
  贺兰雪也自觉失言,不由笑笑,牵过目瞪口呆地望着海蓝的七宝,“哥哥给你准备了新装,跟我来看看!”
  
  直到他们转过长廊,七宝还频频回头看脑袋上被打出大包的海蓝。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可爱的笑意,看得海蓝顿时又开始蠢蠢欲动。
  
  呜呜呜,为什么买下七宝的人不是他呢?
  
  他赶忙跟了上去。
  
  七宝打开面前的大箱子,立刻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箱子,满满都是小女孩穿的衫子,像是专门找人订做的一般。
  
  贺兰雪随便挑出一件雪白的内衫,紫色的外袄,“去试试看!”
  
  七宝伸出手接过,不知道为什么指尖微微颤抖,眼圈也红红的。
  
  海蓝知道触动了小女孩的伤心事,顽劣道:“七宝,要不要哥哥帮你换衣服啊——”他张牙舞爪地要去抱七宝,把七宝吓得一下子跑到帘帐后面去了。
  
  贺兰雪知道海蓝是故意打岔,便微笑地看着不说话。
  
  七宝换好了衣服,从帘帐后面伸出半颗脑袋,向这边张望。
  
  贺兰雪正坐在外间喝茶,见状便放下茶杯,向七宝招招手。
  
  七宝蹬蹬蹬跑过来,高兴地在两人面前转了个圈,海蓝却看她眼中隐约有泪花闪动,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心思实在是太多,不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又这么懂事,让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贺兰雪当然也看见了,他微微一笑,眼中十分怜惜,“七宝穿着这件衣服,十分清新可爱,非常好看。”
  
  七宝腼腆地笑笑。
  
  海蓝眯起眼睛,张开手臂,“乖,哥哥亲一个!”
  
  七宝躲闪不及,被海蓝一把抓住,在脸上响亮地啾了一下!
  
  贺兰雪脸色一下子变了。“我说过——”
  
  海蓝捂着脑袋跑远:“知道了知道了,不要重复!!”
  
  七宝知道他是玩笑,心里也渐渐高兴起来。学着以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子一般转起了圈圈。阳光直射进屋中,整个房间越发明亮了,七宝黑色的头发跟随着漂亮的衣摆打着转转,
  
  贺兰雪这时候便站在一边,一直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海蓝走了几步,意识到自己安全了,猛然回头,只见那个紫衣女孩,开心地转着圆圈,阳光照在她身上,反射出一层层的光影,越发显得她清新可爱,天真无邪,也许是阳光太耀眼,他突然有点觉得,眼花缭乱起来……
  



  午间用饭的时候,海蓝死皮赖脸非留下来一起用餐不可。
  
  七宝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觉得非常,非常不习惯。原来以为贺兰哥哥家里不过是普通的富商,可是看样子并不是这样。虽然宅子看起来不算华丽,第一天来的时候她还以为家里人口不多,其实不是不多,而是她没有看到而已。这里说的人口,绝非是指家里实际的主子,而是指一大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侍从。
  
  她一点一点小口把汤含在嘴巴里,再小心翼翼地吞下去,一边偷偷打量站在大厅门外的两排侍从。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第一天她来的时候见到的不过是庭院里那几个打扫清理的侍从呢,这些人躲在什么地方?七宝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觉得他们真的好有毅力,贺兰哥哥他们吃饭要吃一个时辰,吃完饭还要聊天饮茶,这些人居然从上菜开始就一直站着,直到主子退席后他们才上来收拾。一定很累,七宝的眼睛落在最末一个年轻男孩子的身上,看样子年纪很小,所以脸上还有点表情,嘴角老是不由自主一抽一抽的,膝盖也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弯两下。
  
  七宝觉得他们很辛苦,又觉得那个最小的男孩子很有趣,忍不住弯起嘴角,怕交谈的两个人发现,就把脸埋在碗边偷偷笑一会会,然后又抬起来一本正经地喝汤。殊不知这点小动作早被那边看得清清楚楚。
  
  “你回京都也有好些天了,那帮人可早就惦记着邀你一聚,你老窝在家里,他们迟早冲到你家里来看看你到底藏了什么宝贝!”海蓝嘴角一撇,指指那边的小脑袋。
  
  贺兰雪一直看着七宝,看到她偷偷躲在碗边笑的小动作,十分可爱,根本没有留心海蓝到底说了什么。
  
  “贺兰,你打算让七宝入读锦绣苑吗?”海蓝撇了一眼正在小口小口喝汤的七宝,也忍住脸上的笑意。
  
  锦绣苑是京都特有的一所女子学堂,所招收的女学生,除了王室世族出身外,也有不少京中的富商名流家中的女儿。八岁即可入学,通常可以学习到十五岁,参加闺臣等级评定,只有学业合格的才能够毕业,不然就得一直呆在里面学到合格为止才能离开学校出嫁。虽然看来十分苛刻,但是这个学堂,不但是千金小姐学习交际的地方,更有机会接触到皇室贵族,跻身当世权贵一流。所以世家女子莫不趋之若鹜,赶着入学。
  
  可是七宝,适合到这样的地方去学习吗?
  
  贺兰雪盯着七宝,若有所思。
  
  海蓝接着说:“我看你还是将她送去学堂,在家里窝着,七宝总有一天真的会变成呆宝的。况且七宝已经到了年纪,我们再给她不时补补课,一定能够让她毕业的!”
  
  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让贺兰雪跟七宝离得越远越好,七宝去上学,贺兰雪就不能整天抱着七宝在他眼前炫耀了,这样他就可以逮到机会亲近呆宝,想点办法把她抓回家。他想想就觉得开心,看着那边十分认真地喝汤的小女孩,开口道:“七宝今年有八岁了吧,那么就可以申请入学。”
  
  七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海蓝。
  
  海蓝笑:“呆宝要不要去上学呢?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可以陪你玩儿哦!”他一脸得意,却不料七宝开口说了一句话。
  
  “七宝已经十二岁了,不是八岁,海蓝哥哥。”
  
  他傻了。
  
  贺兰雪也傻了。
  
  面面相觑了一会,终于都沉默下来,海蓝一口气把眼前早就冷掉的鸡汤一饮而尽。
  
  贺兰雪轻咳一声,也站起来:“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海蓝腾地一下子同时站起来,撞到了桌脚,却不管不顾拔腿就跑:“等等我,我也去!”
  
  旋风似地,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七宝一个人呆呆坐着,莫名其妙地看着老管家。
  
  老管家垂手站着,笑咪咪地不说话。
  
  好奇怪,哥哥怎么了?
  
  她确实是十二岁,一点没有错啊——
  
  七宝眨眨眼睛,看着空空的桌子。
  
  不可以是十二岁吗?
  
  不过这之后他们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七宝也便将这件事情淡忘了。
  
  不久,七宝就在贺兰雪的指导下开始习字。
  
  她学习的最先两个字,是七、宝。接着,是贺、兰、雪。
  
  先由贺兰雪写字给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
  
  学完了这些。
  
  贺兰雪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了勃、海、梅、宁这四个字。
  
  “勃”字笔画尤为复杂,七宝鬼画符了许久都写不会,贺兰雪见她握笔和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越发觉得她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却如同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惹人怜爱。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地学好这个字。
  
  “这个‘勃’,是当今的皇族,当晓得退避三舍。”贺兰雪默默摸着七宝的头,轻声道。
  
  “海、梅、宁三家都是当今权贵,你去了学堂便会遇见出身这些世家的小姐,要与她们好好相处。”贺兰雪顿了顿:“如果有人欺负你,回来告诉哥哥。”
  
  七宝点点头。接着将贺兰家里的陈管家、几个比较亲近的侍从、一直到厨房的张婶的姓名都记了一遍。贺兰雪十分意外,七宝记忆力非常好,可以说一上午很有成效。虽然她的字非常稚嫩,但是笔致圆润饱满,好好教导当有长足的进步。
  
  学完了这几个字,七宝仰头,“哥哥,海蓝哥哥的名字怎么写呢?”
  
  贺兰雪沉吟道:“他可以忽略不计。”
  
  “为什么轮到我要忽略不计!!”话音刚落,一个抗议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七宝,海蓝哥哥来啦!我来教你!”海蓝从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瞪了贺兰雪一眼,“凭什么轮到我就忽略不计!”海蓝今日与往常一般跳脱,可是七宝老是觉得他哪里不一样。
  
  想了半天,突然唔地一声:“我知道了!”
  
  海蓝和贺兰雪都看向她,七宝高兴道:“海蓝哥哥穿了新衣裳,跟平时不一样。”
  
  海蓝脸上顿时开心的眼角弯弯,嘴角也弯弯,整个人得意地在七宝眼前晃了又晃:“是吧是吧,你海蓝哥哥我玉树临风,俊美无匹,所以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他平日偷跑出京都是一身蓝衣,今天虽然照旧是一身蓝袍子,不过做工料子显然极其讲究,连领角的扣子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成。平时他不好穿着,对这京都里面公子哥中流行的风尚也不关心,今天倒是得了七宝的关注,十分得意,立刻觉得偶尔换换装也很不错。
  
  贺兰雪没吱声,看看七宝发亮的眼睛,移开了纸:“写下一张吧。”
  
  七宝还依依不舍地盯着海蓝的新衣,心里想着别的念头。
  
  那扣子是真的玉石吗,比黄大爷手指头上的翠玉扳指都漂亮,肯定很贵,不知道一颗可以换多少块腐乳。
  
  海蓝以为是自己的风度翩翩惹得小姑娘目不转睛,自然十分得意。
  
  他抢过贺兰雪手中的毛笔,一笔一画地教七宝,“我名字里的‘蓝’是这么写的,千万看好,别忘了。贺兰,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能把我的名字给漏了呢?
  
  “贺兰,你怎么不说话呢?惭愧了!”
  
  “贺兰?”
  
  他扭头一看,贺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去。
  
  怎么了?他也没怪他呀,生气了吗?海蓝皱起眉头,平时他也爱开玩笑,从来没见贺兰雪不高兴啊——怪人!
  
  七宝看看海蓝的扣子,笑咪咪地道,“海蓝哥哥,这扣子上的眼叫什么呢?”
  
  海蓝继续认真地教她写‘蓝’字,头也不抬,“玉扣上都有孔洞啊!”
  
  七宝点头,“海蓝哥哥能教七宝扣子啊、孔啊、洞啊怎么写的吗?”
  
  当然可以,海蓝慢慢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一个一个教七宝念。
  
  七宝的笔微微有些颤抖,海蓝也学贺兰雪的样子握住她的手,突然想起七宝说她已经十二岁的年纪,又立刻不太自然地松开了,“继续练习继续练习!”
  
  七宝写完‘孔’字最后一笔,端详了半天,眼睛笑得如同月牙儿一般
  
  写完最后几个字,听见轻浅的脚步声。
  
  七宝抬头一看,顿时呆住,贺兰雪一只脚跨进来,身上月色锦袍的下摆便如流云般掠过朱红门槛,光影流动间如白日月华,晴间冰雪。
  
  怎么会突然觉得贺兰哥哥很华丽?
  
  七宝歪着头,就刚才一会儿功夫,贺兰哥哥的新衣服也换得太快了。
  
  不过,又不是要过新年,为什么都换新衣了呢?
  
  七宝非常疑惑。
  
  海蓝怒目而视,怎么我换衣服你也跟着换!
  
  轻轻咳一声,贺兰雪道:“七宝,下午哥哥就带你去书院看看,前几日已经递了拜帖,今天就可以去认识新同学。”
  
  很快可以去学堂了吗,七宝绞起小爪子,心里有点紧张。
  



  下了马车,贺兰雪牵着七宝的手慢慢走进门去。海蓝因为在马车上数次偷袭七宝失败,只能在后面晃晃悠悠地跟着,怨念横生。
  
  七宝所见的学堂,无一不是肃穆严谨的地方,可是这里,简直可以用花团锦簇来形容。远处梅花林中,几个年龄稍长的女孩,穿着各色明媚的衫子,红梅艳装,互相映衬,鲜丽夺目。几个年幼的女童欢天喜地,互相追逐嬉戏,连帕子也被风吹跑了。七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海蓝笑着迅速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快走吧,再迟就上课了。”
  
  七宝隐隐兴奋起来,眼睛亮亮地到处张望,贺兰雪也不言语,一路牵着她的手,七宝只见得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布置极为巧妙雅趣,处处都透露出明朗舒服的气息。
  
  穿过一道园门,七宝眼前忽然一亮,好大一片开阔之地。空广的庭院里数十白衣少女围成圆阵,梅花瓣片片飘落,她们却随风起舞,姿态俏丽动人。其中领舞的竟然是一名绯衣男子,他戴着羽冠,冠上不时落上红梅,起舞时候却又全部随风飘落,仿佛红梅有心,纷纷为他起舞助兴一般,少女的舞姿清纯动人,他却风致清华,独树一帜。
  
  那人闭着眼睛跳舞,显然舞步烂熟于心,对这边站着的几个人毫无所觉。
  
  海蓝却突然抱胸而立,发出一声冷哼。
  
  七宝一惊,看到海蓝的脸上,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微带鄙夷的神色。
  
  只是轻轻的这一声,却让那男子突然停了下来。他睁开眼睛,冷冷朝他们看过来。他一停下,那群少女也便都跟着歇舞,惊讶万分地望着这边。七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贺兰雪的手,贺兰雪则低头安抚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那边少女群很配合地发出吸气声。
  
  绯衣男子走过来,七宝才看清他的容貌。其实这个人长得并不十分好看,却出奇的耐看。应当说,他身上自然有一种很典雅的气质,纵使站在贺兰雪这样容貌出众的人身边,也绝不至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你是新来的学生?”
  
  七宝赫然惊觉这个人是在跟自己说话:“是——”
  
  “我是这里的乐理老师。”他淡淡道,眼睛扫过站着的两个男子。
  
  “院长已经交代过我,会好好照顾新学生,请贺兰公子和海公子放心回去吧。现在是上课时间,请不要耽误我授课。”
  
  这是在下逐客令,而且是不客气的简单明了的逐客令。
  
  七宝睁大眼睛望着这个男子,正好与他目光对视。那人突然一惊,片刻后掩饰住眼神中的一丝忐忑和尴尬,“你叫什么名字?”
  
  “七宝,我叫七宝。”七宝很认真地回答自己的乐理老师。
  
  他顿了顿,转身向身后的一位年长的少女道:“贺兰怜,这算是你族人,由你带着她。”
  
  一位少女应声,款款走过来,“你叫七宝吗?过来。”
  
  七宝看了一眼贺兰雪,他向她点点头,松开了手。
  
  那少女伸出手握紧她的,柔声道;“表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七宝看她面容,觉得她比这满院的红梅还要艳上三分,语调又温柔,实在是非常难得的美人。在她以往的记忆里,小巷深处的卖酒妇人已经是十分美丽的了,可是与贺兰怜相比,却是云泥之别。
  
  原来好看,也有分普通的好看,和特别的好看两种的,七宝心想。
  
  她也姓贺兰,又管贺兰哥哥叫表哥,为什么却不住在一起呢,也从来没有听贺兰哥哥提起他还有其他的亲人。七宝纳闷,看贺兰雪仅仅是淡淡地与她打了个招呼,便转而对七宝道:“我下课来接你。”
  
  七宝点头,感觉贺兰怜的手滚烫,手心里有细密的汗珠,连带她的手都变得有些湿漉漉的,莫非是刚才跳舞太累,要不然大冬天哪里来的汗水。
  
  贺兰雪便转身离去,海蓝笑咪咪地对着七宝摆摆手,也跟着走了。
  
  乐理老师已经走过去继续上课,可是贺兰怜还站在园门口一动不动,痴然凝望。
  
  她看起来好像恨不得跟着一起走才好,七宝小心翼翼,偷偷的,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贺兰怜低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七宝,困了吗,今天上课要排舞,老师也顾不上你,你到那边的屋子去休息好不好,等怜姐姐练习完以后去找你,带你四处看一看。”
  
  七宝乖巧地点头,看到怜姐姐的唇畔露出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她的手细腻晶莹,指甲红艳艳的如同梅花,七宝顺着她所指点的方向,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那少女已经回到队伍中,很快他们又开始起舞,那乐理老师也半点没有想起自己多了个学生,肩负照料的责任,而是自己舞得十分陶醉。
  
  七宝,要淡定,虽然学堂里的老师同伴都很奇怪,但是,一定要淡定!
  
  金刀公主看那园中情形,实在烦透了那些愚蠢的舞蹈,索性绕到后院,直接跳窗进了自己专属的休息室。
  
  走到软榻边,却看见一个小女孩窝在那里,泼墨般的发丝浓艳如云,捏着小拳头,睡得十分香甜。
  
  金刀勃然大怒,竟敢躺在她的塌上,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起来!”她猛地一脚踹在软榻上。
  
  七宝惊得一下子从床上蹦达起来,揉着眼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怎么会睡着了,刚才只是想在软塌上坐一坐的,怎么会突然困得睡着了呢?
  
  “姐姐,你长得好像仙子——”七宝张大嘴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金刀一愣,嘴角溢出冰冷的笑容:“你以为这样说,本宫就不会惩罚你了?”
  
  七宝一呆,她又闯祸了吗?
  
  金刀突然定定地盯着她的脸看,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下巴,“喂,矮冬瓜,笑一个给本公主看看!”
  
  矮冬瓜?公主?这是戏台上在唱大戏吗,七宝苦恼地皱起眉头。
  
  “不许扁嘴,本宫命令你,立刻笑给本宫看!”
  
  七宝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古怪的要求,但是还是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眼睛立刻又如同上弦月一般弯了起来。
  
  金刀冷哼一声,总算松开了她的下巴。
  
  七宝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华衣女子,这个姐姐生得这么美,怎么凶得跟夜叉一样。
  
  金刀提着她的领子把她从软榻上拎下来扔在地上。
  
  七宝眼睛一瞧,那边门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许多人,贺兰怜站在人群中,惊恐地看向她,目光中隐约含着歉疚,身体瑟瑟发抖,仿佛很快就要晕倒。
  
  乐理老师走了进来,十分恭敬地对着金刀行了礼,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挥,七宝的膝盖突然就一软,跪倒在地上,“公主,她是贺兰家新送来的学生,不懂规矩,还请公主重重责罚她。”
  
  啊,不是应该帮她说几句好话求求情的吗,为什么要火上浇油,还要重重地罚,她又没有得罪这个老师,他心好黑——七宝心里气鼓鼓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气怒的神色。
  
  “哦——贺兰家的?”金刀公主坐在软榻上,嘴角勾出一个十分动人的弧度。
  
  七宝心里很担心连累贺兰雪,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学着那老师的语气道:“公主,奴婢不是贺兰家的女儿。”
  
  金刀的美眸诧异地盯着她,看到她眼圈明明已经泛红,却始终没有半滴眼泪落下来。“你不是贺兰家的女儿,怎么会到这里来读书?”
  
  七宝软语道:“公主,能读书的女孩子都是父兄健在,可是七宝却是孤儿,只是暂时借住在贺兰家,七宝羡慕其他女孩子能够上学,才再三恳求来学堂读书,不是故意冒犯公主,请公主原谅奴婢——”
  
  她自称奴婢,却没有半点畏缩的样子,说完就连连磕头。
  
  “好了!”金刀听见那重重的响声,心里突然感到烦躁,“本宫累了,全都滚出去。”
  
  啊——这样就完了,等着看金刀惩罚七宝的众多千金小姐面面相觑,金刀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太阳莫非要从西边出来……
  
  乐理老师冷冷地看了一眼七宝,转身便走,到了门口,他突然恨声道:“全部散了,等着挨鞭子吗?”
  
  众人顿时都散了,只有贺兰怜,看了那蜷缩成小小一团的红袄,才转身离开。
  
  七宝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就要退出去。
  
  “矮冬瓜,你留下!”
  
  …………………………………………………………………………………………
  
  晚上贺兰雪来接她的时候,看她额上红了好大一片,隐隐有些青紫,深深看了一眼贺兰怜,一句话不说,拖着七宝就走。
  
  七宝反而显得十分雀跃,一路上唧唧喳喳告诉贺兰雪在锦绣苑的见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贺兰雪也不戳破她,只是带她回来后,先丢她去上药。
  
  老管家提着药箱颤颤巍巍地刚要帮七宝上药,原先还背着身子站在窗口的贺兰雪却接过药瓶。“我来吧。”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表情也跟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七宝就是觉得他似乎生了气,但是为什么生气,和谁生气,七宝却不明白。
  
  “怎么弄的?”贺兰雪淡淡地问道,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七宝揉揉自己的衣角,不好意思地道:“我自己贪玩,趁怜姐姐不注意偷偷跑到梅树林里面玩耍,不小心磕破的。”
  
  贺兰雪看着她的眼睛,“是这样吗?”
  
  七宝心里一惊,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说一句谎话,都要感到羞愧难忍,无地自容。
  
  贺兰雪见她惊恐的神情,突然想起那一日她抱着他的腿,躲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的模样。他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哥哥只是怕你有难过的事情却不告诉我,学堂我们不去了,明天开始哥哥在家里教导你,也是一样的。”
  
  七宝却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七宝要去学堂。七宝答应了公主,要每天都去学堂。”
  



  京都城中横穿一条河流,黑夜里被两岸灯火点燃,波光潋滟,极尽妖娆。岸上青楼朱舍,灯笼高挂。水面上泊着一条华丽的游船,船上两层,下层是封闭的内舱,上层则是广阔若大厅的舱堂,两边并排六个大窗,垂下薄薄幔帘,却丝毫不影响视线,两岸屋舍景色,尽收眼底。
  
  一张丰盛的餐桌旁坐着一群华衣男女,酒意正酣,谈兴正浓。
  
  海蓝一掀开帘子,首座那人立刻站起身来笑道:“来了来了,还以为今夜我们又得空欢喜一场,好在二位还没忘了咱们这帮人呐——”
  
  青衫男子将贺兰雪和海蓝让到首席,自己坐在贺兰雪下手边,两侧各位公子都自动自觉地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
  
  青衫男子生得很是儒雅,面上虽显得几分书卷气,言谈举止却半点没有文弱之态,一双眼睛更是透着十足的精明,言谈间对贺兰雪很是尊敬。他向贺兰雪低声说了几句话,海蓝那边佯怒道:“你们家族生意,能不能改天自己回家去谈,今天可是酒宴,哪能只顾着这些?”
  
  贺兰景一拍脑门陪笑道:“看我这记性,既然是小聚,这些事情都可不提了,好,我自罚三杯。”
  
  他轻轻一招手,旁边的侍女已经替他斟好了满满一杯酒。他极其爽快地一饮而尽,亮出杯底,在座的众位公子和歌姬当然都拍手叫好。三杯喝完,众人见正主已到,纷纷各自与身边的歌姬调笑,一时间酒桌上气氛十分热烈。
  
  贺兰景笑着对贺兰雪说:“表兄这次回来,还没有见过我父亲,他老人家十分惦记你,还千万嘱咐我见到表兄一定要让你回家看看。”
  
  贺兰雪点头,“是我的疏忽,回来这么久还没有见过叔父,改天一定登门请安。”
  
  “表兄这话严重了,都是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就连我家小妹,都成天心心念念想着你,整日没完没了地追问我,她雪表哥什么时候回京都,怎么不来家里坐一坐,问得我是哑口无言,这不就把你约出来了嘛!”贺兰景三杯下肚,脸上微微泛起点红色,但眼里却没半点醉意。
  
  海蓝支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知道正题要到了,心里暗暗偷笑。
  
  贺兰雪神情自若,并不接这话茬,“不知道叔父近日身体可好?”
  
  “好、好,父亲身体十分健朗,还多亏了怜儿细心照顾,我父亲总是说,他就疼爱这个女儿,我们几个兄弟他都白养了,半点不如闺女贴心——”贺兰景小心地观察着贺兰雪的脸色,语气夸张地继续说道。
  
  “是吗?”贺兰雪付之一笑,
  
  “当然,我们几个儿子都不顶她这一个女儿有用,唉,我心里也十分为难,以后万一我这小妹出嫁了可怎么好,我贺兰家最出色的女儿,怎么好嫁出去,父亲肯定舍不得啊——”他故作为难,拖长了声音。
  
  海蓝笑道:“贺兰小姐今年就要及笄了吧,不知道伯父可为她选好亲事?”
  
  旁边贺兰景的弟弟赶紧插嘴:“没呢没呢,小妹她——”
  
  贺兰景不着痕迹地踢了他一脚,他顿时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抹抹嘴上的油光,讪讪地喝了一杯酒。旁边的歌姬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贺兰雪瞧,早就把身边的他给忘了。
  
  他一转脸看见,火从心起,伸出狼爪就探入那歌姬的艳色肚兜揉捏起来,那歌姬恍惚地回过神,风情万种地横他一眼,浅浅压住口中呻吟,眼睛没过多久就又转到贺兰雪身上去了。
  
  不堪入目,海蓝心里冷哼。这贺兰家兄弟当中,就数这个不学无术的贺兰茗最为丢人现眼,成日里沾花惹草,欺男霸女,贺兰家是门风严谨的世家大族,贺兰雪的父亲去世以后,叔父贺兰傅贤继承了族长的位置。他沿袭兄长的治家之道,对族中子弟管教极为严格,奈何这个庶出的幼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愣是死不悔改。贺兰傅贤无法,只能命长子成天栓着这个弟弟,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让他再做出有辱门风的蠢事情来。可是,看又怎么看得住呢?
  
  贺兰雪却半点没有注意到那酥胸半露的歌姬,继续低头喝着自己的茶。
  
  贺兰景恨不得把这个蠢弟弟一脚踹出去,但是一转脸却笑意盈盈:“小妹她不舍得离开父亲,父亲也觉得小妹年纪尚小,还想再多留几年。”
  
  海蓝却开始走神,十五岁就几笄了啊,那七宝不是还有两年就长大了,不知道这么可爱的七宝长成大姑娘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是跟现在一样可爱,嗬嗬,他越想越觉得脸颊有点发烫,脑子里的怪念头也越来越多,恩,似乎是有点醉了,他摇摇头,看着那酒杯中隐约浮现出一张可爱的笑脸来,他咽咽口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心里突然觉得慌慌的,说不出有什么感觉。
  
  那边贺兰景还在孜孜不倦地大谈自己的妹妹有多贤良淑德,却不知道旁边似乎在倾听他说话的贺兰雪,心思也早不在谈话上头。
  
  七宝现在已经睡熟了吧,贺兰雪看看窗外高悬的明月,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微笑。
  
  贺兰景还以为是哪句话打动了这位表兄,正在琢磨,突然旁边那蠢货叫了起来:“金、金刀公主——”
  
  被打断思路的贺兰景刚想再踹他一脚,却被那蠢东西一脸垂涎的表情弄得呆了呆,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们侧面款款地划来一只船,船头旁有两个年轻的男子,一人吹笛一人扶弦,却都殷切地关注着船尾的情形。
  
  一个年轻女子仰面半卧在船尾上,头发被风轻轻撩起,神情慵懒,姿态优雅。
  
  那小舟划得很慢,女子微微闭目,似是在欣赏着飘荡在河上的悠扬的笛声和吱吱的弦子混杂起来的朦胧乐曲。
  
  她的面庞光洁明媚,却因着凄清的月色而带上了一点冷色。
  
  一个男子离她很近很近,近到肌肤相触,身体相贴,他俯身替她围上披风,低头耳语了几句,那女子突然轻笑起来。
  
  哐当一下,众人回过头来,贺兰茗手中啃了一半的鸡腿掉在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旁边的歌姬心怀不满地盯着对面船上那个十分放浪形骸的女人,低声道:“不知道是哪家的歌姬,居然这么——”她话还没说完,却被那边贺兰景凌厉的眼神吓住。
  
  贺兰茗没顾得上她,恍惚道:“那是咱们的公主殿下——”
  
  海蓝看他神情,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贺兰景显然也有几分尴尬,呵斥那歌姬道:“你懂什么,那是金刀公主殿下,岂是你这下等妇人可以妄议的!”
  
  歌姬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有想到那个香肩半露,风流放浪的女人竟然是皇朝的公主。
  
  公主竟然也学风流公子哥出来夜游,还带着几个年轻俊俏的男人一起?她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加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那只船上只有一个船夫,同样是个年轻的男子,他一边摇着船一边哼着小调,伴随着悠然间歇的桨声,在河水上空遥遥沉浮。
  
  目送着那支船远走,坐在末首的一个公子轻声道:“看见没,又换了又换了!”
  
  这话是对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子说的,却勾起了一个歌姬的好奇,“什么换了?”
  
  “男人,男人又换了!”
  
  贺兰景看看旁边的弟弟,居然到现在还一脸傻样盯着那已经消失在河流尽头的船,顿时火气上来,想起这个家伙连日来给自己添的麻烦,狠狠地在下面踩了他一脚。
  
  贺兰茗正在走神,却被兄长狠踩一下,顿时跳了起来,失声道:“我又说什么了!”
  
  贺兰景几乎要仰天长叹,只能尴尬地对贺兰雪道:“我今日听妹妹说,表兄从别处领了个女孩子回来,不知道是何家的小姐?”
  
  贺兰雪目光轻轻一闪,淡淡地道:“这件事情我会自己跟叔父提的,不过是父亲在世时候一位故友的遗孤,我见她孤苦无依,才将她带回家来,送她去学堂念书,也算是为故人尽点心意。”
  
  海蓝眯起眼睛想,这个人平日一本正经,撒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实在是难以想象。
  
  他都这么说了,提问者当然不好再追究下去,只能回头继续瞪着自己的弟弟。
  
  贺兰茗一脸无辜地擦掉下巴上的口水:“是好看嘛,比这满座的庸脂俗粉好看多了!比小妹都漂亮——”
  
  贺兰景已经要吐血了,这个蠢货竟然当着大家的面说这种话,刚才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妹妹是京都当之无愧的大美人,现在他这么一说不是自打耳光吗?
  
  回家就封了他的狗嘴!
  
  贺兰茗在自家兄长几乎可以说得上凶狠的眼神中,头越来越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歌姬赶紧将他拉坐下来,他却不知好歹地一把推开她的手,“滚边去!”
  
  歌姬瞪大眼睛,刚才是谁猴急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现在居然转脸就被那公主迷得七荤八素,她怎么说也是这京都有名的歌姬,被贵族公子捧惯了的,现在还要受这等气,刚要拉脸,却突然看见贺兰雪的目光扫过这里。
  
  顿时娇嗔道:“茗少,奴家也是为你好,还是坐下来喝酒吧!”
  
  她的话是对气呼呼的贺兰茗说的,眼神却在贺兰雪的脸上打转。贺兰家年轻男子虽多,被世人称为贺兰公子的始终只有贺兰雪一个,仿佛只有这个神仙一般美好的男子,才是贺兰家唯一的代表。
  
  比之身边这个满脸衰样的贺兰茗,歌姬心里十分不悦,早就听说贺兰公子洁身自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爱女色,有机会还是要试探一下,如果能够攀上他,这全城的夫人小姐可不要羡慕死她。
  
  这么想着,她更加情热地看着贺兰雪,连连向他抛出媚眼。
  
  贺兰雪视若无睹。
  
  海蓝拍桌子大笑,引起众人瞩目。
  
  “我只是想——”海蓝心念一转:“这宁歌算是爱宠不衰了吧,几年来公主身边男人来来去去,他始终屹立不倒,真让人佩服,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高招,让金刀公主对他另眼看待,这男宠首席不但非他莫属,连带还混了一个锦绣苑执教的身份,真是春风得意。”
  
  他话中多含讥讽,满座贵公子都会意地发出笑声。只有贺兰茗一脸欣羡,“刚才坐在公主身边的就是宁歌吧,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公主怎么偏偏看上他呢!”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是贺兰雪却开口道:“宁歌能够坐上锦绣苑的教席,是因为他技艺不俗,通晓各种乐器,当世未必有人能够超越他,所以他做这个位置,也是理所当然。”
  
  他说的话十分中肯,不过是对宁歌才能的客观评价,连海蓝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但是海蓝出身将门,一贯看不起这种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男人,自然对宁歌多有讽刺。
  
  贺兰茗立刻凑过来:“啊?他还做教习吗?”
  
  贺兰景点头,“这京都的千金小姐,大半的乐理都是他教导的!”
  
  贺兰茗顿时怪叫:“怎么没人告诉我!他一个男宠怎么能做大家小姐们的老师,太荒唐了!”心里却想,被那么多美人包围,怎么不乐死他!
  
  海蓝也皱起眉头,低声对贺兰雪说:“这小子说得对,要不还是把七宝接回来,跟着这种男人学习,万一把七宝教坏了怎么办,七宝这么乖巧,可不能让她跟这种人学什么乐理!”
  
  贺兰雪显然也是顾虑到了这一层,但是七宝说的话又在他脑中回想,金刀公主为什么非要七宝去陪伴她呢?她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贺兰景这回觉得自己弟弟说了句正经话,便出声应和道:“小妹也说,这人成天跟在公主尾巴后面转,有时候乐课也不上,丢下她们就走,就算他技艺卓越,难道京都就没有可以替代他的人吗,非要这样品行恶劣的男人去教导名门闺秀。”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海蓝笑道:“谁让人家是个便宜驸马呢?”
  
  贺兰茗妒忌地咬牙切齿,金刀公主不是还没成婚吗?那这宁歌也就是个男宠,还是个只会跳舞的不入流的男人!
  
  但是想想公主曼妙的身影,贺兰茗又目光迷醉到:“要是我也愿意去——”
  
  他哥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他的脑袋磕在桌上菜盘中:“我弟弟喝多了,大家不要管他,自便自便!”
  
  歌姬都猜到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如果公主看得上他,他也愿意去做那面首。
  
  好在他兄长眼明手快,非常迅速地解决了他。
  
  众人都借着喝酒掩饰,实际上全都暗暗发笑。
  
  连贺兰雪的面上都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十分浅,一瞬间就不见了,还是看得众歌姬目眩神迷,难以自持。
  
  歌姬帮着满脸是油的贺兰茗擦着脸,心里不由自主想到刚才公主身边的那个男人。
  
  现在回想起来,那人面容虽然称不上特别英俊,却别有一番韵味,他当时披散着头发,低着头,对着公主那副恭顺的样子,也还确实,颇有点让女人心动。
  
  只是想不到,那么雅致的男子,竟然会是公主殿下的男宠。
  
  真是,可惜了。
  
  歌姬手中的动作稍微重了一点,那贺兰茗打开她的手,“想叫你茗大爷破相是不是!”
  
  他冷哼一声,一手抓起刚才丢在一边的鸡腿,狠狠咬了一口,仿佛是那宁歌的肉一般,在嘴里狠命嚼了嚼。
  
  一个坐在最末位的男子见身边歌姬的眼睛都盯着贺兰雪看,心里有点泛酸,便低声道:“其实那宁歌原先也不姓宁——”
  
  歌姬顿时被这八卦吸引了,侧过耳朵去听。
  
  河水始终静静地流淌着,陷入暗色的光影中,余波淼淼。
  
  


  夜里非常寒冷,因为七宝并不习惯有人在身边看着她入睡所以将所有侍女姐姐都请了出去。
  
  平时这个时候,贺兰雪都会坐在她身边,哄她睡觉。
  
  更早的时候,她是自己睡觉。乳娘从来没有哄过她。
  
  乳娘说,七宝,你是不需要哄的。
  
  不需要吗?
  
  为什么当贺兰雪每天哄她入睡的时候,七宝心里还是觉得特别高兴呢。
  
  多了个哥哥,就是不一样呢……
  
  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直到一只手摸在她的头发上。
  
  七宝惊坐起来。她惊恐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一片死寂。
  
  呜呜呜,怎么又遇到奇怪的事情了。
  
  七宝咬着小被子的一角,蜷成一小团。
  
  床尾坐着一个女人,微笑地看着七宝。
  
  刚才还没有人——怎么会!
  
  但是这味道,这味道是,七宝睁大眼睛,“乳娘!”
  
  她扑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里,顿时打了个寒颤,好冷……
  
  “七宝,”她轻柔地道,“乳娘好想你。”
  
  七宝的眼泪瞬间决堤,突然想起乳娘最不喜欢她掉眼泪,赶忙将眼泪全部擦掉。
  
  抬起脸来看乳娘,仿佛是乳娘熟悉的面容,却始终看不真切。
  
  乳娘好像变得很温柔,跟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乳娘伸出手,握着七宝的小爪子,放在手心里。
  
  七宝心里一惊,然后平静。
  
  这一晚,乳娘说了好多话,七宝一直窝在她怀里,听着她所有的话。
  
  最后,乳娘问了七宝一句话,“七宝,你还记得要去找爹爹吗?”
  
  七宝抬起脸,眨眨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语气奇怪:“乳娘,你糊涂了吗,不是你说,爹爹到了时候,自己会来见七宝的吗?”
  
  那女人轻笑,“是,乳娘糊涂了。”
  
  她拍拍她的头,七宝迷迷糊糊地就在她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七宝在屋子里到处找到处找,却什么都没找到。
  
  她很失望,垂头丧气地坐在餐桌前。
  
  贺兰雪看着她,“七宝,昨天睡得不好吗?”
  
  七宝咽下口中的汤圆,眼泪汪汪地抬起脸,“哥哥,我昨天梦到乳娘了——”
  
  贺兰雪惊讶,手中的筷子顿了顿,“怎么会梦到乳娘呢?”
  
  七宝的眼睛肿得像小核桃,贺兰雪的眼神柔和起来,把七宝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替她擦干眼泪:“七宝,别哭了,没有乳娘,你还有哥哥啊,你是哥哥的宝贝,跟哥哥在一起不好吗?”
  
  七宝点头,懵懵懂懂。
  
  贺兰雪叹了一口气,“都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该把七宝留在家独自出门,以后哥哥晚上都陪着七宝,这样七宝以后就不会做噩梦了。”
  
  乳娘不是噩梦,七宝心里想,如果哥哥以后在,那个乳娘可能就不会来了。
  
  但她还是乖巧地点头,贺兰雪见她明明还是伤伤心心的样子,却显得越发清秀可人,不由自主在她额头上香了一下,“哥哥送七宝去学堂,好不好。”
  
  七宝点头。
  
  老管家在旁边垂手而立,笑咪咪地望着。
  
  ………………………………………………………………………………………………………
  
  “矮冬瓜,去取本宫的披风!”
  
  “是,公主殿下!”七宝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矮冬瓜,本宫的脸被风吹干了,去打水!”
  
  “是,公主殿下!”七宝乐呵呵地又跑了出去。
  
  “矮冬瓜,这水这么烫,你想烫死本宫吗?换水!”
  
  “是,公主殿下!”七宝毫无怨言地小跑出去。
  
  “矮冬瓜,去泡茶!”
  
  “是,公主殿下!”
  
  “矮冬瓜,水凉了!”
  
  “是,公主殿下!”
  
  “矮冬瓜,矮冬瓜,矮冬瓜……”
  
  “是,公主殿下!”
  
  众多千金小姐难以相信,在金刀公主无所不用其极的使唤下,七宝小姑娘居然全部扛了下来,全程笑咪咪,乐呵呵,半点埋怨都没有,既不拖延也不敷衍,用心尽力全部完成。金刀公主出了名的刁蛮任性,七宝到底是贺兰家送过来的,不算千金,也算百金吧,这么蹂躏都心甘情愿,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她们开始观察这个小姑娘,她每天早晨第一个来学堂,在梅树林里坐着念夫子教的文章。
  
  金刀公主是最后一个来学堂的,她一到,七宝就要狗腿地跟着她到处转悠。
  
  这一天下来,除了正式上课时间之外,七宝要做的事情有:帮公主揉肩膀,敲腿,倒茶,递巾子,传话,替她做一切公主不想做也不愿意做的事情。
  
  在锦绣苑,即便是高贵的公主殿下,也必须像普通小姐一样自己动手,但是七宝小姑娘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七宝在做了,那些千金小姐心中当然不忿,背后里都叫七宝小狗腿,觉得她就是个谄媚的小东西。
  
  一天,贺兰怜在众人推推搡搡之下,把七宝叫了过来。
  
  “怜姐姐,有什么事吗?”七宝额头上微微出了点汗,笑得眼睛宛如新月,认真地看着贺兰怜。
  
  贺兰怜背后的李佳儿推了她一把,贺兰怜柔声道:“七宝,你也勉强算是贺兰家的人,怎么能做这么下等的事呢?”
  
  七宝纳闷:“七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吗?”
  
  贺兰怜微微红了脸,为七宝的无知感到汗颜,也为贺兰家跟她扯上关系而羞愧,“七宝,你是表哥送来的人,我该多多指点你才是,所以我想,我想,问问你——”
  
  “为什么要给公主做杂役呢?”李佳儿探出脑袋抢先问道。
  
  七宝凝起小眉头,不解的看着贺兰怜,“是公主叫我做的呀!”
  
  贺兰怜松了一口气:“表哥肯定不知道吧,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拒绝,这苑里小姐们都被金刀使唤过,可她虽然是公主,却不是太后嫡女,没有金贵要到世族小姐非要卑躬屈膝的地步,你大可不必——”
  
  七宝抬起小胳膊,晃晃手上的玉镯子,“公主高兴的时候赏给七宝的,七宝也很开心!”
  
  贺兰怜觉得自己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她咬牙道:“七宝,贪财不是贤良女子该做的事!”
  
  七宝委屈,“可是七宝喜欢这个——还有这个——”七宝从怀里掏出一串红玛瑙,后面小姐们都呆了,咬着手帕嫉妒地看着七宝手里的宝贝。
  
  七宝很快重新塞在怀里,眨眨眼睛:“怜姐姐,还有什么事吗?七宝要去给公主找狐狸围脖呢!”
  
  没出息啊没出息,贺兰怜虽然也被那红玛瑙晃了一下眼睛,但还是义正言辞道:“七宝,你怎么能这么贪财!你、你、你、你——”
  
  她红色的指甲颤抖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七宝摇摇头,晃着脑袋跑远了。
  
  “看见没,她的手腕上还有鞭痕呢,她可真够财迷的,为了公主偶尔的赏赐,就把疼的时候忘了,金刀公主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有十一个时辰都不高兴,真亏她撑得下来!”
  
  “可是那玛瑙好大一串呢,人家也很想要,爹爹给的月钱可少了,都不够人家做两套衣服的,金首饰也就那几件,那玛瑙好漂亮呢!”
  
  贺兰怜冷冷道:“你们也想要的话,就跟她一起去挨打吧!”这事儿不能告诉表哥,如果他知道,一定会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七宝。
  
  众小姐一起拼命摇头。
  
  要钱不要命,锦绣苑里,就七宝一个。
  
  可是七宝每天回家之前,都要全身检查一遍,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全部藏在怀里,然后才笑咪咪地从门里跳出去,蹦达进贺兰雪的怀里。
  
  ………………………………………………………………………………………………………
  午休时间,金刀半躺在软塌上欣赏宁歌的舞蹈。
  
  七宝站在旁边,脑袋一点一点的。
  
  屋子里的音乐凄迷清冷,迷雾一般。
  
  宁歌编排的舞总是非常高傲,像只展翅翱翔的仙鹤,盘旋而来,飘然而去。他穿着宽大的袍子,举手投足之间优雅无比,连公主身边的女乐师都悄悄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公主的眼睛却转到七宝一点一点的脑袋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宁歌当然也看到七宝了,所以他停了下来。
  
  音乐顿止,金刀转过头来,挑高眉毛。
  
  宁歌走到七宝面前,“喂,你,醒醒!”
  
  “是,公主陛下!”七宝惊住,条件反射。
  
  宁歌的脸一下子青了,“我跳的是催眠舞吗?”
  
  七宝看看怒气冲冲的乐理老师,可怜巴巴地回头看着公主。
  
  公主把玩着膝盖上躺着的年轻男子的发丝,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七宝见求助无望,立马回头恭敬地道:“老师,是七宝的错。”
  
  认错了?晚了!
  
  宁歌的脸色已经转变为铁青色,“那你一点儿都没看吗?”
  
  “啊?看什么!”七宝呆愣。
  
  “看我跳舞,七宝同学!”
  
  七宝觉得跳舞那两个字简直是从宁歌嘴巴里面硬挤出来的字眼,七宝眨眨眼睛,吞吞吐吐道:
  
  “看了,看了一点点。”
  
  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下一点点的动作,又偷偷拉长了一点点的距离。
  
  宁歌的脸色和缓了一点,“那你告诉我,看了之后什么感觉,让你昏昏欲睡吗?”
  
  你要是敢说是,我就把你丢出去!
  
  七宝从那双喷火的眼睛里面读出了这样的意思。她缩了缩脖子,深刻感觉到宁歌平时的冷淡沉静都是刻意装出来的,此时眼睛喷火的宁歌可能才是真正的他。
  
  就像华丽的孔雀,偏偏要装扮成高傲的仙鹤。
  
  七宝咽了下口水,怯生生道:“不是,老师你跳得非常好。”
  
  宁歌脸色又缓了一点,“哦,那你说说怎么个好法儿——”
  
  七宝为难,从音乐一响起来,她就在打盹,她怎么知道他跳得怎么个好法,诗文老师教导的那几句形容舞蹈的词,在宁歌极具压迫力的威胁下已经全部炖成了浆糊,七宝使劲儿地想啊想啊,脑袋灵光一闪,终于冒出了一句话。
  
  “老师你跳舞的时候,露出的胳膊很白很好看!”
  
  金刀公主噗哧一声笑出来,柔顺地躺在她膝盖上的男宠也跟着笑,连乐师都用琵琶掩住了面孔。
  
  宁歌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最终没有忍住。
  
  七宝被丢了出去。
  
  听见门哐当一声,七宝无语凝噎,确实很白很好看啊,老师!
  
  呜呜呜——
  
  这一年,七宝十三岁。
  

十一

  “七宝,海蓝哥哥跟你说的话,你千万要记住!”
  
  七宝嘴里塞满了红豆糕,定定地望着海蓝。
  
  海蓝手里拿着一整盒的糕点,眯起眼睛坐在她身边。
  
  “宁歌不是好人,你要离他远一点——”
  
  七宝看看他手里的水晶糕,点点头。
  
  “千万不要单独跟他说话,听见没?”
  
  海蓝扬扬手中的芝麻酥,“也不许宁歌以教舞为名亲近你——”
  
  七宝仰头,什么叫亲近?
  
  海蓝皱眉,想了想,决心作个示范。
  
  他看看四周无人,在七宝的脸上叮了一下。
  
  “这个不行!”
  
  七宝点头,宁歌看到她恨不得一脚踹飞她,才不会像海蓝哥哥一样呢!
  
  海蓝做贼心虚,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他看七宝这么乖巧,此时眉开眼笑,在七宝眉心啄了一下,“这样也不行!”
  
  七宝嘴巴里的红豆糕咽了下去,盯着芝麻酥看。
  
  海蓝心里痒痒的,舌头不由自主贴上去,舔了一下七宝嘴边的糕点屑!
  
  七宝跳开一步,捂着脸,惊恐地看着海蓝。
  
  “海蓝哥哥你饿了吗,糕点七宝不要了,你自己吃吧!”
  
  海蓝哥哥好恐怖,刚才是不是想要咬七宝,七宝倒退两步。
  
  海蓝一看她蹦老远,便放下手中的糕点盒子,向她招招手。
  
  七宝别别扭扭地走过来,海蓝叹了口气,将她揉在怀里,“呆宝,海蓝哥哥不是故意吓你的。”
  
  七宝的个子已经长高了许多,脸庞也隐约露出些少女柔美的模样,与童稚的天真有了些区别。
  
  海蓝每见到她一次,就觉得她越发的清新动人,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这么小呢?
  
  太小了,要熬到过了年,七宝才14岁,海蓝心里想,摸了摸她的头发。
  
  “公子,你怎么站在门外——”老管家惊讶道。
  
  贺兰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老管家看看屋内,莫名所以。
  
  上课的时候,七宝看着教导舞艺的宁歌,一点儿也没觉得他像是吃人的猛兽,怎么海蓝哥哥那么讨厌他呢?
  
  好奇怪,她叹了一口气,托着下巴。
  
  后来连送她来上课的哥哥,表情都有点怪怪的。
  
  外面阳光这么灿烂,他的脸却阴沉的要下雨。
  
  还是,想不通啊想不通。
  
  “七宝!七宝!”宁歌狠狠敲打了一下她的头。
  
  七宝跳起来,“是,老师!”
  
  “上课不专心,到现在为止没有一支舞能完整跳下来,到了明年,你预备怎么毕业?”
  
  其他千金小姐幸灾乐祸地看着七宝。她的课业一向都十分不错,但是就只有舞蹈方面,怎么说比较好,完全没有天赋。
  
  明明是高雅的艺术,她蹦起来,却像只笨拙的小鸭子。
  
  七宝心里哀叹,是谁规定说一定要会跳舞才能毕业的,她一听到音乐就昏昏欲睡,从来没有坚持过到音乐结束,怎么可能学会呢,可是,如果一直一直学不会,就要像公主一样,到了现在,还没有能毕业。
  
  看着宁歌隐约含着怒火的表情,七宝垂头丧气。平时老师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基本他属于放牛吃草的类型,不管她们的课业学习的如何,但是一面对七宝,他就非常抓狂。
  
  是那一次“老师的胳膊很白很好看”留下的后遗症,七宝怨念。
  
  “从今天开始,你每天单独留下来补课,直到你能够完整地跳完一曲为止。”宁歌优雅地转身,七宝瞪大了眼睛。
  
  其他的小姐们窃笑不已,小狗腿终于遭到报应了。
  
  “胳膊伸直,站稳了!”
  
  宁歌拿着教鞭,轻松地戳了戳七宝的胳膊。
  
  七宝眼泪汪汪,金刀公主最近都很忙,身边有了新的男宠,宁歌最近很闲,多出很多时间来折磨七宝。
  
  海蓝哥哥,你说的没错,乐理老师好可怕,七宝都保持同一个动作好长时间了。
  
  “我是让你转身,优雅,要优雅,不是要你像根柱子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宁歌的教鞭轻轻落在七宝的腿上,七宝缩了缩,尽力达到要求。
  
  “这是芙蓉临水,不是苍蝇叮汤,你明白什么叫芙蓉临水吗?”宁歌的脸十分平静,但是额头上已经开始冒青筋了,这在美男子来说是大忌啊大忌!
  
  七宝狗腿:“老师,七宝回去慢慢练习可以吗,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宁歌嘴边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除非你把这个动作完整串下来,否则,我去吃饭,你,留下继续练!”
  
  宁歌冷哼,叫你侮辱我的舞,“重来!”
  
  叫你打瞌睡,“再重来!”
  
  叫你胳膊白,“全部重来!”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控制不住抓狂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够把他亲手编的舞蹈,毁成这个鬼样子。
  
  他摔了教鞭,从后面抱住七宝,用手托住她的手腕:“这样慢慢转过来——”
  
  宁歌不是没有这样教导过女学生,但是这时候靠得太近,突然闻见七宝身上好闻的味道,如同早春的香气,清新诱人,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身体细微地僵了僵。
  
  七宝没动,不,是一动不动。
  
  她睡着了。
  
  “七宝!你醒醒!”宁歌气急败坏,好在此时没有人看见他高雅形象的瞬间崩塌。
  
  他的眼皮直跳,觉得自己再生气的话,头发就要全白了,还没有见过站着也能睡着的人。
  
  七宝惊醒,察觉老师一下子靠得很近,一下子转过脸来,撞到了宁歌的鼻子。
  
  宁歌已经接近彻底崩溃的边缘。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七宝蹲下身子,试探性地碰了下宁歌的肩膀。
  
  宁歌像撞见鬼一样,“你,你离我远一点。”
  
  “老师,你是说,我可以回家了吗?”七宝的声音十分雀跃。
  
  她笑起来,眼睛又成了月牙儿,宁歌看着她的脸,突然心里沉了下去。
  
  “我讨厌看到你笑!”宁歌站起来,拂去身上的尘土。
  
  为什么?
  
  七宝纳闷,金刀公主总是叫她笑,老师又为什么讨厌看到她笑呢,那如果他们都在,她到底是笑还是不笑呢?
  
  皮笑肉不笑?
  
  七宝对着宁歌翩然远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这样吗?
  
  七宝出了大门,居然见到贺兰怜一脸羞怯地站在贺兰雪身边腻腻歪歪。可是已经离下课好久好久了啊……
  
  七宝顿悟,原来她还觉得贺兰怜这个名满京都的大美女到如今都还没有毕业是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明明课业都修满了,为什么死活不肯离开学校呢。
  
  七宝“啊”了一声,回忆起似乎每次下课贺兰怜都不顾形象,拎着裙子一路狂奔,她还奇怪来着,原来是这样,为了赶在七宝出来之前,跟哥哥约会啊——
  
  七宝双手合十,怜姐姐原来想做她的嫂子啊!
  
  贺兰雪一看见七宝,对着贺兰怜始终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容,向七宝招招手。
  
  她好像破坏了怜姐姐向哥哥暗送秋波诶,七宝眨眨眼睛,出来的不是时候……
  
  ………………………………………………………………………………………………………
  
  一晚上七宝的耳边都是可怕的教鞭的声音。
  
  “站正了!”
  
  “你踩着自己的裙摆了!”
  
  “你知道什么叫芙蓉临水吗?”
  
  “你,下课以后继续练习!”
  
  “你……”
  
  啊!!!!!
  
  七宝一脸痛苦地从床上惊醒。
  
  噩梦啊噩梦,老师果然是个噩梦!
  
  她突然感觉到身下有些粘粘的感觉,一摸,就着照进来的阳光,伸出手指。
  
  手指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迹……
  
  啊啊啊啊啊啊……
  
  贺兰家上空传出七宝的大叫。
  
  贺兰雪正等着七宝起床,陪他一起吃饭,这时候听见声音。
  
  第一个冲进去。
  
  没过多会,惊慌失措的贺兰公子,立刻又跑出来。
  
  一头撞倒了正要进门的侍女。
  
  面红耳赤的样子,让侍女们难以想象,端方稳重的贺兰公子会出现这种表情。
  
  “管家,侍女们到哪儿去了,不,还是去叫玉娘来帮忙!”贺兰雪满脸通红,着急地在走廊里奔跑着,仪态尽失。
  
  公子,我们都站在这儿呢!
  
  侍女们面面相觑。
  
  
十二

  玉娘跟着父亲急匆匆地赶回贺兰家,发现贺兰公子苍白着脸在大厅里转个不停,她上前福身行了礼。
  
  “玉娘,你帮我去看看七宝,她,她——”贺兰公子俊脸突然变得通红,吞吞吐吐话说不周全。
  
  玉娘惊诧地看看一边的父亲,老管家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玉娘听了几个字,偷偷用帕子掩上嘴笑起来,看贺兰雪脸色不对,她忙道:“公子千万不要担心,我来陪着七宝就好。”
  
  贺兰公子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脸上滚烫,刚才心急如焚,现在歇了下来,才觉得差点做了蠢事。
  
  还以为七宝哪里受伤了呢……
  
  玉娘进了门,贺兰公子才坐下来喝口水,老管家笑咪咪地站在旁边看着他。
  
  他抬起头看见管家:“陈伯,连你也要笑我吗?”
  
  老管家眉眼展开合拢又展开,白胡子抖了抖,“哪能呢公子——”
  
  其实七宝也不过一瞬间的慌张,她很快想起来乳娘每个月都要有的麻烦,因为乳娘自己腿脚不太方便,凡事都需要她来搀扶和帮忙,所以她不是没有见过。
  
  只是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呜呜呜呜,还以为是个例。
  
  她卷着小被子哆哆嗦嗦,玉娘笑:“七宝还疼吗?”
  
  七宝的额发垂落在脸颊上,玉娘的手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过几天就会好了,七宝要坚强。”
  
  她的手微微散发着凉气,应该是匆匆从外面赶来的缘故。但是她的嗓音柔和,面孔温柔,七宝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乳娘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她蜷到玉娘身边,轻轻喊:“乳娘——”
  
  “什么?”玉娘没有听清。
  
  “玉娘,你为什么不住在贺兰府呢?”
  
  玉娘笑,嘴角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因为玉娘有一个绣楼要照管啊,所以玉娘很少回来,其实玉娘见过七宝的哦,年关前报账的时候,七宝就站在庭院里堆雪人,可是七宝没有看见玉娘。”
  “是吗?七宝怎么看不见玉娘呢?”七宝迷迷糊糊。
  
  玉娘的唇角溢出一个笑容,酒窝更深,“以后七宝要是愿意,可以到玉娘的绣楼来玩啊——”
  
  “可是哥哥都不让人家出门。”七宝小小声地说。
  
  玉娘摸摸她的头发:“那是因为公子紧张七宝的缘故,公子对七宝的好,可是从来没有过呢。”
  
  七宝梭梭地点头,突然问道:“哥哥为什么对七宝这么好呢?”
  
  玉娘的手指顿了顿,模糊地说了句话,七宝没有听清,她便还是笑,颇有深意。
  
  玉娘有一双非常美丽的手,但是她的手指上有些薄茧,是做精细活儿的刺绣女子常有的,七宝抿抿嘴巴,睡得很香甜。
  
  七宝再醒的时候,是海蓝坐在她的床头。
  
  七宝惊:“海蓝哥哥,你怎么进来的?”
  
  海蓝眯起眼睛洋洋得意,“你哥那家伙,以为把前大门和后门锁死我就进不来了吗,哼,我武功没他强,可未必就进不来!”
  
  “那你这么晚了进来做什么?”七宝瞪大眼睛。
  
  海蓝语塞。
  
  “我就是想来看看七宝哪——”他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好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我可是翻墙爬窗进来的,好不容易避开你哥哥的眼睛,他守得真严实啊——”
  
  海蓝哀叹。
  
  七宝嘴角翘起来一个小小的弧度。
  
  “可是,七宝,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啊?为什么你哥哥都帮你去学院请假了呢,那么严重,可是我看你没发烧啊——”
  
  七宝悄悄对手指……
  
  这个,要怎么说……
  
  海蓝突然伸出食指贴在她嘴巴上:“别出声,好像有人——”
  
  两个巡夜的侍女举着灯笼轻声走了过去,纱窗上映出她们的身形,很快归于平静。
  
  海蓝笑,哼哼哼,还是他警觉。
  
  “七宝……”
  
  “恩?”
  
  “七宝……”
  
  “啊,我听着呢,海蓝哥哥。”
  
  海蓝有点张不开嘴,想想还是觉得来都来了,不问清楚不甘心,“你觉得我跟你哥哥一样吗?”
  
  七宝甜甜点头,“对啊,一样的。”
  
  海蓝僵了僵,“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觉得我们一样吗?”
  
  七宝歪头,“你们哪里不一样——”
  
  当然在你心里要不一样,海蓝想哭,不,要循循善诱,慢慢改变七宝的感情。
  
  就像养小小的动物一样,要有耐心,循循善诱……循循善诱……海蓝给自己打气。
  
  虽然七宝不是小动物,他看看她可爱的小爪子,抓过来捏在自己手心里,七宝没有动,因为海蓝的掌心很热,非常暖。
  
  “七宝,我跟你哥哥是不一样的哦,我是我,他是他啊——”
  
  七宝没明白,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海蓝到底想要说什么。
  
  “七宝,海蓝哥哥很喜欢你,你懂吗?”
  
  七宝点头,“我也很喜欢海蓝哥哥呀——”
  
  真的?!海蓝心里狂喜,心脏怦怦怦怦在暗夜里跳个不停。
  
  “当然了,海蓝哥哥就跟我亲哥哥是一样的啊——”
  
  一盆冷水浇下来,海蓝狼狈不堪,他勉强弯起嘴角:“七宝,是不一样的,记住,是不一样的。海蓝哥哥对七宝,对七宝的喜欢,恩,跟亲哥哥对亲妹妹是不一样的。”
  
  七宝扁嘴,“海蓝哥哥是说,不把我当成很亲近的妹妹吗?”
  
  海蓝无力,“这样说,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就会欺负你哦!会捉死老鼠吓唬你,会丢虫子在你衣服里,还会揪你辫子,可是你看海蓝哥哥对你多好,会那么做吗?”
  海蓝哥哥好恐怖,做他妹妹好可怜,七宝想起那种情景,瑟瑟发抖,沉默了一会儿,“那海蓝哥哥,我不做你妹妹了。”
  
  海蓝喜,小白兔终于要奔向他的怀抱了。
  
  “还是我哥哥比较好——”
  
  海蓝差点一屁股从床边滑下去。
  
  “七宝,明天海蓝哥哥要进宫去见太后,可能没法儿来找你玩,你要记得哦,海蓝哥哥才是最喜欢七宝的人哦——”
  
  “太后?”七宝支起耳朵,“是住在皇宫里的太后吗?”
  
  海蓝嘴角僵了僵,立刻转开了话题,“海蓝哥哥的姐姐是宫里的女官,海蓝哥哥要去探望她。”
  
  “是这样吗?”七宝的眼睛在黑暗里依旧亮晶晶,反复眨了眨,她刚才明明听他说要去见太后。
  
  “当然是这样。七宝,你快睡吧,学院只给了你一天假,明天还得上课去呢。”
  
  哦……七宝缩回了被窝。
  
  海蓝听她渐渐呼吸均匀了,偷偷捏了下她的脸,没反应。
  
  哼哼哼,可以实行今天的终极计划了。
  
  他弯下腰,轻轻拎起七宝的耳朵,“海蓝哥哥最喜欢七宝。”
  
  不对,不对,说反了。
  
  “七宝最喜欢海蓝哥哥。七宝最喜欢海蓝哥哥。七宝最喜欢海蓝哥哥……”
  
  刚才一共说了几遍?海蓝数了数,离七七四十九还差五遍,恩,要说满这么多遍才有用。
  
  以后每天晚上都要趁七宝睡着了溜进来说,连续九九八十一天,如果不灵的话,就去掀翻那半仙的摊子。
  
  海蓝美滋滋地想着。
  
  七宝的嘴角弯了弯,脑袋又往被窝里缩了一点。
  
  七宝第二天当然去了锦绣苑,因为贺兰雪看到她脸就突然变得通红,眼神到处闪躲,七宝很无奈,怎么大家都有变化了呢?
  早晨一去,贺兰怜就盈盈赶来,嘘寒问暖,了解七宝的病情。
  
  七宝笑,一一应承她的问话。
  
  锦绣苑真不像学院,像个花园,在这里不光有最优美的景致,还有如花朵般鲜艳的年轻小姐,娇贵,而且美丽,一年四季,这里都带有春天的气息。
  
  “你看到宁歌了没,他坐在湖边不知道在想什么。”鹅黄色衣服的女孩子边走边道。
  
  “唉,我猜他肯定是觉得自己要失宠了。”另外一个紫裙子叹了口气,与那黄衣服对视了一眼,突然同时吃吃笑了起来。
  
  她们鲜艳的裙子在风中翻飞,面容也娇美天真,话语却带上了贵族小姐惯有的骄傲与刻薄。
  
  “公主那种性子的女人,一天不找漂亮男人就会死,真是丢了皇家的颜面。”
  
  “嘘——小心隔墙有耳,太后是国母,宁太妃是她亲娘,她们都不管,我们何必管她呢,反正她的名声比水沟都要脏,怪不得赖在这里不肯走,说不定是怕出去以后没人敢娶她。”
  
  那两个女子又笑了一阵。黄衣服的突然道:“其实,我觉得宁歌长得还挺好看的,跳舞的时候也很——”
  
  那紫裙子睨她一眼:“你可别春心动了,昨日才说见了那明亲王世子让你茶饭不思,怎么今天这么快转到宁歌身上去了。”
  
  黄衣服顿时涨红了脸,不甘的跺了下脚,轻轻推了她一把:“胡说!我是说明亲王世子跟贺兰公子不分轩轾,只是因为他这几年不在京都,所以京都小姐们才不大知道他。”
  
  紫裙子冷哼一声,“反正在我心里,没有谁比得上贺兰公子,好在公主那魔爪没有伸向公子。”
  
  黄衣服压低声音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公主最厌恨贺兰家的人。”
  
  紫裙子的刚要说话,被黄衣服的拧了一把,她一抬头,看见七宝正从对面走过来。
  
  哼,狗腿子。
  
  两个人很瞧不上七宝的谄媚,所以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就走远了。
  
  七宝看着她们的背影,摸出一块糖糕放在嘴巴里,一边嚼一边很别扭地走着。
  
  呜呜呜,真是难受,肚子还有点隐隐作痛。
  
  好在,她背来了好多好多糖糕,痛的时候含一块,对于七宝来说,美食是可以止痛的。
  宁歌坐在湖边,手里的鱼食已经撒光了,却还是怔怔地望着湖面出神。
  
  美男子坐在湖边伤春悲秋,本来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就不可理解了。
  
  “老师,你要跳湖吗?”
  
  宁歌皱眉,这个声音,可恶!怎么又是七宝这个笨蛋,他已经对教导她学舞彻底绝望,鸭子怎么能变成天鹅呢,亏他还想把朽木雕成材。
  
  “老师,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把糖糕给你吃。”
  
  一只沾满了糖糕屑的,白白的小爪子伸到了他的面前,手心里放着一块小小的糖糕,宁歌头上冒出了一根青筋,忍住,不要跟她计较。
  
  一旦跟她说话,他怕自己会被她气死。
  
  “老师,你真的不吃吗?”那爪子扬了扬,无数糖糕屑飞到了宁歌的袍子上,然后,有一点粘在了他的眉毛上。
  
  忍住!
  千万要忍住!
  
  宁歌的修养绝对不允许他再抓狂。然而,每次跟七宝没说几句,他就有抓狂的冲动。
  
  七宝讪讪地缩回手,啃了一口,“乃嘻花芽雨木?”
  
  “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话,你是个千金小姐,不是路上的乞丐,你能不能有点自觉!你看哪个小姐像你这样!”宁歌怒道。
  
  七宝睁大眼睛,吞下了嘴巴里的糖糕,“老师你终于跟七宝说话了耶,七宝还以为惹你生气了呢?今天一整天你都没有跟七宝说过话哦!”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老师喜欢养鱼吗?”七宝舔干净手指上的糖糕屑,看着湖水里游动着的红鲤。
  
  “你好恶心,离我远一点!”
  
  居然把手指头啃得干干净净。
  
  七宝摸摸自己的脸,“我今天出门前有洗脸啊?”
  
  宁歌不说话了,他打定主意绝不再跟这个女孩子说一句话。
  “喜欢养鱼的人都很寂寞哦,老师你寂寞吗?”
  
  宁歌很惊讶七宝终于说了一句他能够接受的正经话,她也许没有他想得那么呆才对,“我喜欢鱼,你喜欢鱼吗?”
  
  七宝拼命点头。
  
  他看她渴望地盯着水里的鱼,以为她也同他一样,对鱼那美妙的姿态和自由自在的游动而目眩神迷。
  
  “我有时候看着鱼,就会想,人怎么就不能像鱼一样活得自在呢?”
  
  七宝默,没听懂,老师的侧脸,看起来很俊,也很忧愁。
  
  他在提到鱼的时候,眼睛里面似乎有什么光芒,但是一闪而过,很快就归于沉寂。
  
  啊?老师居然想要去做一条鱼吗?
  
  好奇怪的理想,七宝心想。
  
  “你问我是不是要跳湖,难道你以为我会死吗?”宁歌的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他的眼中也跳动着湖水的微澜。
  
  “我不会死的。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想死。可是,很多人,都没死成。”他的语调低沉,有点阴冷,七宝打了个哆嗦。
  
  “不过你是不会懂的,你只是个孩子。”宁歌看着七宝,突然对她产生了羡慕的情绪,也许,是嫉妒大于羡慕。含苞待放的少女,一天天出落得越发动人,可是她为什么不像这学院里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当着他的面叫他老师,背后却骂他是个男宠呢?他情愿她跟别人一样这么做,他情愿她跟别人一样将厌恶藏在眼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东西。
  
  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更加没有厌恶,真是讨厌,让人讨厌……宁歌心想。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七宝沾满糖糕屑的手,无声地笑了笑。
  
  “老师看起来好奇怪——”七宝嘀嘀咕咕。
  
  宁歌出神地盯着她。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送你一条鱼,最漂亮那一条好吗?”宁歌的语调柔和下来。
  
  七宝抬头,眼睛亮亮,“真的吗?真的送给我?”
  
  宁歌点头,一条鱼也能让她这么高兴,果然是小孩子。但是他突然微笑起来,小孩子确实是最招人喜欢的。
  
  七宝高兴,宁歌刚想告诉她,要怎么养鱼。
  
  下面一句话,彻底让宁歌暴走了。
  
  “恩,你好可爱,我是把你变成红烧鱼、醋溜鱼片、还是鲤鱼汤?”她看着湖水里的鲤鱼,咽了下口水,也许可以烤来吃。
  
  宁歌感到,自己的血液腾地一下子沸腾了,恨不得立刻揪住这个家伙把她丢到湖里去。
  
  七宝不由自主地后退:“老师,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恐怖!”
  
  宁歌冷笑,手上的骨节格格的响。
  
  救命啊,老师好像要打人的样子,七宝拼命回忆,自己没有做什么错事才对呀,难道说……
  
  宁歌顿住了步子,他突然想到,或许鱼是很自由,但是命运还是掌握在别人手里,连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都能想着把它们变成一顿美餐。
  
  相比起来,自己是不是太自怨自怜了。
  
  看着七宝没命地跑开,他笑,算了,今天就饶了你!
  

十三

  近日京都城街头巷尾热议的,不过是两件事,一则是金刀公主又新抢了城中刘员外家二公子做男宠,二则,是一直不在京都的明亲王世子归京。
  
  第一件事情大家不过随便说说就算了,公主做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第二件事情,却是大大热了一把。明亲王与先帝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先帝即位后,立刻加封亲王。当今备受荣宠的海家,有两件最值得骄傲的事,一是海家是率先襄助先帝登基为帝的大功臣,二是,海家出了两位绝色美人。一位是当今的太后,另外一位就是明亲王妃。可是,明亲王妃却并非一个幸运的女人,虽然她姿容绝世,却没有得到明亲王的怜爱。相反,成婚没有多久,明亲王就公然与一个平民女子出双入对。
  
  贵族喜欢上平民女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很多平民女子因此飞上枝头也不奇怪。可是明亲王怪就怪在,他不像一般人将那女子收房便算了,侧氏的位置都还不算完,接着就是专宠,再然后是将自己的结发妻子彻底打入了冷宫。当然,海家不能就此罢休,先帝也训斥了他。可是明亲王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死活要休妻再娶,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当然最后没有休成,因为王妃早年为他育有一子,而他所宠爱的女人却没有子嗣。所有人都以为明亲王会以大局为重,谁知道他居然做出了更绝的事,他将自己的正王妃送进了寺庙。这简直让先帝震怒,可是再震怒,也不能砍了这个亲弟弟的头。海家虽然也不满,但是毕竟王爷最终只得一子,而这个世子的亲母出身海家。
  
  不过世子与明亲王之间的矛盾也是显而易见的,他数度离京出走,明亲王为了留住世子,请人封住了他的经脉让他无法运内力,可是没有用,他还是抓回来一次跑一次。到最后折腾的没法子,由太后出面将世子送回他母妃身边。可惜,在常年的心情抑郁又被迫与儿子分离的环境中生活的王妃,不到两年就去世了。所以明亲王世子才又回京都来。
  
  这是怎样一个复杂的故事,又是多么好的八卦,京都上上下下,怎么能不欢欣鼓舞,拭目以待,世子回京都之后,明亲王府又会给大家带来多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怎能不令人激动得热血沸腾……
  
  明亲王府
  
  玉石台阶前铺满了金色的流苏,导引温水萦绕入池,池水清澈透明,侍女将边疆进贡的凝茴香倒入水池中。池形如富贵海棠,池中有泉口,汤泉涌以为池水。池水顶部没有遮挡,夜晚当可看见星辰满天。
  
  不过明亲王世子就爱在光天化日下沐浴。
  
  虽然这个温泉池明明叫做星辰池,他偏偏从未在晚上沐浴过。因为水池本就是他父王为了那个贱女所建,此次回来他还以为自己可以为母妃讨回公道,谁知道那贱女死得太早,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真可惜……
  
  勃日暮靠在池边,伸出手掌看自己的掌纹。
  
  你跟你父王真是像——他脑海里回想起入宫时太后赠他的一句话。
  
  这回她可看错了,他是绝对不会跟那个男人一样的,尤其不会为了贱女而不顾一切。
  
  他跟他,绝对是不一样的。
  
  他绝对不会跟老头子一样,爱上出身贫贱的女人。
  
  他的王妃,一定要是出身高贵的贵族小姐,绝对不能有丝毫贱民的血统。
  
  勃日暮这么想着,微微闭起了眼睛。
  
  旁边的侍女悄悄看了他一眼,顿时脸红,退了下去。
  
  ………………………………………………………………………………………………………
  
  锦绣苑
  
  七宝没有想到公主会召见自己,因为公主很长一段时间都沉迷于新男宠的怀抱不能自拔,顾不上使唤她,甚至连课都没来上过。
  
  但是公主居然不过是继续让七宝作壁花而已,并没有跟她多说什么话。
  
  七宝站在一边,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轻松,因为她要忍受公主身边男宠们的殷切注视,有时候那种目光让她觉得很讨厌。
  
  能让七宝讨厌的人,就是已经恶劣到了一定程度。
  
  这些人里面有一个叫刘解忧的,生得高大秀伟,也可以说是金刀公主身边众多男宠中十分得公主宠爱的一个。此刻他正跟公主亲亲我我,七宝就站在一边。
  
  现在,七宝的状态是四个字。
  
  呆若木鸡。
  
  宁歌跳完一曲,看到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七宝,也不由忍住笑意,她似乎发明出了新的方法,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他现在很能体会七宝的心情,虽然是呆若木鸡的表情,但是,她的心思早就不在屋里,不知道神游去哪里了。
  
  刘解忧抚在公主的脖颈上,轻声道:“不知道七宝小姐,是不是很看不上我们这些男人?”
  
  “她好像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们——”
  
  金刀公主但笑不语,饶有趣味地看着七宝。
  
  七宝继续呆若木鸡状。
  
  刘解忧早就注意到了公主身边的这位小姐,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已经很吸引人了。
  
  金刀公主突然玩味地笑笑:“你觉得本宫跟七宝,谁更漂亮?”
  
  宁歌皱起眉头,金刀公主最善于折磨别人,别人越难过越尴尬,她越觉得快活无比,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刘解忧如果回答不好,可能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
  
  七宝也猛翻白眼,公主的这个问题每隔一段就要重复一次。
  
  第一次的时候,男宠谄媚地说,当然是公主容貌要远远超过七宝啊——被鞭打。
  
  第二次的时候,那男宠说,当然是不分轩轾啊——继续被抽。
  
  第三次的时候,吸取前人教训的某男宠小心翼翼地道,七宝更好看——被狠狠地抽。
  
  怎么说,都要被抽。
  
  七宝严重怀疑,公主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是找到一个抽人的理由而已。而很不幸的,今天她又想抽人了。
  
  终于轮到刘解忧。
  
  他却笑,轻轻在公主耳边道:“你们是不同的——”
  
  金刀公主勾起嘴角,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七宝,“哪里不同?”
  
  刘解忧实在懂得女人的心思,金刀公主虽然美貌,但是她喜怒无常。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就说公主远远比七宝美,那毫无疑问会惹怒她,因为女人虽然喜欢别人说她漂亮,但是如果这个谎撒得不巧妙,还不如不要说谎,在金刀面前说谎的后果是,极其惨烈。不分轩轾是个聪明的答案,但是说了等于没说,公主讨厌别人敷衍她。
  
  “公主的美,当然是光彩照人,如果要用八个字来形容,解忧觉得,当是风韵自饶,妩媚艳丽。”
  
  金刀公主灿然一笑,伸出玉葱般的手指着那边的七宝道:“可是七宝比本宫要年轻,难道你眼睛瞎了么?”
  
  公主要抽他了,要抽他了,终于要抽他了!
  
  七宝心里很高兴,难得这么高兴,因为这个刘解忧经常趁公主不注意,眼睛珠子在七宝的身上打转转,七宝即便年纪小,也知道这厮是匹色狼。
  
  但是刘解忧却不慌不忙,“解忧早说过,女人的风韵是要由时间来打造的,公主殿下。”
  
  金刀公主挑眉:“那七宝呢,该如何形容?”
  
  刘解忧看了七宝一眼,虽然这个小姑娘年纪尚小,但是已经出落得十分引人注目。
  
  “媚而不佻,静而不致。”
  
  宁歌也转过头看着七宝,不得不承认这个评价十分中肯。天生是个雅静而风姿万千的美人胚子,却因为七宝年纪小的缘故,并不懂得利用女人浑然天成的魅力,反而看来天真可爱,十分清丽可人。
  
  这种清新动人的美,是金刀公主所没有的东西。
  
  金刀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当有人明目张胆地说假话的时候,她就有了抽人的理由。
  
  她当然喜欢七宝,不过只喜欢她那一双眼睛。
  
  十几年前有过一个人,有这么一双眼睛,可惜那个人,很早就死了。
  
  金刀公主冷笑。
  
  七宝突然打了个寒颤,公主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怕,但是——
  
  眼神却很忧伤。
  
  金刀公主挥了挥手,侍从们抬上来一个十分漂亮贵重的大箱子。
  
  “七宝,本宫要送你一件礼物——”
  
  七宝睁大眼睛。
  
  七宝喜欢礼物,特别特别喜欢礼物。这个倾向在离开丽水城之后,变得越发严重。
  
  以至于她听见礼物的时候,眼睛一瞬间闪闪发亮,眩花了一屋子人的眼。
  
  金刀公主指挥着侍从一直抬着那箱子走到了贺兰雪的面前。
  
  贺兰雪看了一眼站在一边表情古怪的七宝,淡淡向公主行了礼。
  
  纵使金刀十分痛恨贺兰家的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认,任何女人经过贺兰雪身边,都要看他一眼,而看了第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去看第二眼。
  
  她笑,果然贺兰公子的美名不是妄传的。
  
  七宝偷偷在公主身后用动作比划着,还没比划两下,就被金刀发现了。
  
  七宝立刻站得比柱子还要严肃。
  
  “贺兰公子为什么不看本宫?”金刀公主风情万种地在贺兰雪的身边转了个圈。
  
  贺兰雪看了一眼金刀公主。
  
  “那你觉得本宫比七宝长得美吗?”金刀公主恶意地问,她心里的毒刺一天天难以遏制,现在已经开始冒出黑色的血液。
  
  她希望看到贺兰家的人,在她的面前,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就像她对待宁歌一样。
  
  金刀公主特别喜欢打击男人,尽一切可能,摧毁他们的自尊,要他们在她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此时再对他们略加青睐,哪怕是轻轻笑一笑,他们都会觉得感激,甚至是荣幸。
  
  金刀深谙此道。
  
  贺兰并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在他心里,这个比较是没有意义的,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贺兰雪相信,公主殿下走在街上,任何男子都会被公主的风采所倾倒。”
  
  金刀冷笑,“那贺兰公子为什么对本宫视若无睹?”
  
  贺兰看着七宝,淡然一笑,“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用心去看更清楚。”
  
  金刀闻言,也回头看了七宝一眼,眼神中带着一点兴奋和奇异,微笑道:“礼物记得打开!”
  
  七宝诚惶诚恐地点头,深怕公主会收回礼物。
  
  坐在马车上,七宝拿着金刀公主赏赐的小小金钥匙,打开了大箱子。
  
  “闷死我了!”一个人从里面蹦了出来,七宝和贺兰雪面面相觑。
  
  金刀公主,居然送了个活人给她。
  
  而且这个人,是本该进宫的海蓝。
  
  “七宝,你怎么在这里?啊!我头好痛,到底是哪个混帐把我打晕了!”海蓝揉着自己的头,气恨难平,见完太后出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棍子打晕。真要命,皇宫大内居然有土匪横行,要不是因为他脑子里面当时乱七八糟,怎么会被肖小偷袭。
  
  “海蓝哥哥,你怎么会被藏在大箱子里?”
  
  还被当成礼物送给了七宝。
  
  贺兰雪大笑:“看来金刀公主,是想要告诉你海蓝哥哥,他躲着她是没有用的。现在是她对他没有兴趣,不是他顺利跑出了她的手掌心!”
  
  恩?好像绕口令,七宝摸摸海蓝的头:“还疼吗?”
  
  海蓝也学七宝眼泪汪汪,一下子扑上去想要抱住七宝,被贺兰雪洞悉他的邪恶意图,一脚踹飞。
  
  七宝看看箱子,叹了口气,礼物泡汤了。
  
  好在还有一个金钥匙,七宝美滋滋地想。
  
  宁歌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远去。
  
  “你送了什么给七宝?”
  
  金刀笑,“一个男人——”
  
  宁歌感到愤怒,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她不过是个孩子!你怎么能够做这种事情!”
  
  金刀惊奇地看着他:“这几年我没少羞辱你,也没见你这么生气过——莫非你也动心了——”
  
  宁歌咬牙,跟金刀辩驳是没有用的,她的那张嘴巴比谁都恶毒。
  
  “她是个孩子,但这个孩子,可比你有趣多了……”
  
  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玩具,哈哈大笑,转身离开。

十四

  采珍阁临街而建,选的是京都最好的街口最好的铺面。前后格局设计精巧,前铺后居,中间是绣女们专心工作的小作坊。而玉娘所居的小楼里,陈设简单,只有一个用于绣花的大绷子,和古琴对着面,置于南面的纱窗下。
  
  阳光斜斜照过木窗,温馨舒适,叫人觉得十分雅致。可见玉娘是个心灵手巧又懂得情致的妙人。
  
  七宝捏起一根针,对着阳光看了半天。
  
  好细,好小,可是为什么在玉娘的手里就能那么听话,上下穿梭飞舞,成为美丽的绣品。
  
  想不通啊想不通,明明都是手,为什么她七宝的爪子就只能拿来吃糖糕,而玉娘的手就那么灵巧,有一手绝活儿呢?
  
  玉娘看七宝苦着脸站在美人图前,不由发笑,伸出手纠正她的姿势:“七宝,公子将你送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学些女红,不是真让你像我一样将刺绣作为营生,你不必太紧张。”
  
  七宝认真道:“玉娘,一幅刺绣能卖多少铜板?”
  
  玉娘掩嘴一乐,看到七宝是认真在问,才正经回答:“如果一幅刺绣只能卖几个铜板,那我这绣楼早就关门了,还怎么给公子交账?”
  
  七宝惊讶:“玉娘的绣楼,为什么要向哥哥交帐?”
  
  玉娘笑着摇头:“你想想,我一个女人家,如果没有公子照拂,怎么撑得起这么大的铺子,我不过就是个管账收钱的,这铺子真正的主人是你兄长啊——”
  
  “你过来看”,玉娘招她过来,在那绣面的美人红唇两旁,用深色的线轻轻加绣两针,那美人竟然奇迹般地笑了起来。“这幅美人图,高价可以卖到20两。”
  
  真的好赚钱,乳娘纳鞋底奋斗半月,也不过几个铜板,七宝呆,原来哥哥也跟黄大爷一样,是一收租子的地主啊——
  
  玉娘如果知道七宝心里是这么想的,肯定会晕过去。这京都各大豪门世家公子,哪个没有商户,哪个没有地产,况且贺兰家这么显赫的家族,不过,贺兰家当然不会将她这个小小的绣楼放在眼中,交租的说法,也不过是玉娘自己不愿意欠贺兰家太多人情。平日里贺兰公子已经多多照拂这家绣楼了,如果再有牵累,玉娘自己心里却过意不去。
  
  贺兰家族和海家向来联系密切,互相扶助,几乎垄断着整个皇朝最为赚钱的所有营生,是以另外的梅宁两家极其不满。今上虽然出自梅家,宁家又是金刀公主的母族,可是这里却有很大的问题,先皇竟然将梅妃亲子交给海太后抚养,而这小皇帝也素来与太后亲近,反而把海家看得很重,怎不叫梅家人恨断了肠子。更何况金刀公主放浪形骸,宁妃淡泊无争,若是梅宁两家不联合起来,终将如前朝也曾煊赫一时的某大家族一般,彻底覆灭。
  
  这些都是旧闻,玉娘也不希望七宝知晓各大家族斗争的龌龊事情,她只觉得七宝之所以可爱就可爱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关心上。尤其看着七宝像抓着棒槌一样抓绣花针,更是觉得她十足可人。
  
  七宝终于说话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刺绣这么值钱,我好恨啊——”
  
  玉娘奇道:“你恨什么?”
  
  七宝摇头晃脑,咬牙切齿,脸颊红得像个苹果,“如果当初我学的是刺绣该多好啊,那我一定可以攒下好多好多银子。”
  
  这小姑娘怎么恁般财迷,玉娘本以为她说笑,可看她眼睛,竟然觉得她刚才还是童稚天真,现在两眼幽幽发着绿光,盯着针尖,竟然真是一副悔恨万分的模样。
  
  这个——玉娘冷汗直流,公子好像没说过,七宝这么喜欢银子。
  
  “玉娘,学刺绣要多长时间?”
  
  玉娘看看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沉吟了下:“我从六岁就开始学,到今天——”
  
  七宝的美梦瞬间崩塌。
  
  她嫉妒地看着满屋子的蝶蝴牡丹、鸳鸯戏水、美人临镜,钱啊,这都是钱啊——
  
  玉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七宝随即扁嘴,眼泪汪汪地看着满满一屋子的绣品。
  
  玉娘的脊背迅速窜起一股凉气。
  
  “我到前面去看看她们的活儿如何,你可千万别乱跑啊,如果闷了就去铺子里看看也行,我会让掌柜招呼你的——”
  
  七宝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玉娘你去忙你的吧,七宝不会乱跑的。”
  
  玉娘点头,再也不敢看她那哀怨的眼神,立刻一路半提着裙子出了房门。
  
  还是去柜面吧,再在这里站下去,自己的眼睛就要眼红得发紫了,七宝心想。
  
  ……………………………………………………………………………………………………
  
  海蓝坐在酒楼的二层,看着楼下人群熙熙攘攘,越发觉得烦闷。
  
  坐在他对面的锦衣男子风尘仆仆地刚刚赶到,身边粉衣侍女低眉顺眼,小心取出玉碗,将温热的水倒入一半,恭谨地让锦衣男子净手,再用洁净的巾子为他擦手,一切做完后,才再躬身退出包间。
  
  看得海蓝连连皱眉。
  
  明亲王父子还真是相像,出了府门难道不能一切从简吗?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无奈何勃日暮最恨别人说他和自己的父王相似,海蓝深知这是他的隐痛,所以也不好拿此取笑。
  
  “难得海大公子还记得我这个朋友,我回京都半个月了,可好不容易见着你了——”勃日暮语含调笑,却没有真正抱怨的意思。他母妃出身海家,他与海蓝小时候也经常一起玩耍,感情说得上十分亲厚,虽然后来他离开京都,心中还是很挂念母妃的亲族。
  
  海蓝无心与他调笑,继续苦兮兮地皱着一张脸。
  
  “你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勃日暮大为惊奇。
  
  海蓝哪里好意思说是因为半夜爬墙到人家家里,不小心被人家哥哥逮着了丢出来,后来连七宝的面都见不着了,这几天每天他都偷偷跑去找七宝,可是即便碰上锦绣苑不上课的日子,贺兰雪也不知道把七宝送到哪里去了,慈眉善目的老管家就知道笑着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小姐去哪儿了,海蓝那个心如刀绞啊……都整整……三天……三天没有见到七宝了……
  
  “勃日暮,你一向在女人堆里无往不利,那个……能不能教我一点方法,怎么才能打动女孩子的芳心呢?”
  
  勃日暮挑眉,“你不是也很讨小姑娘喜欢的么?怎么跑来问我呢,我出京都这么久,哪里能知道现在这些贵族小姐都在喜欢什么?”
  
  海蓝垂头丧气。
  
  “不会吧,你真心喜欢那个女孩子吗?”勃日暮怀疑地看着海蓝。
  
  恩恩恩恩恩恩——
  
  海蓝一脸期待地看着勃日暮。
  
  勃日暮开始慎重,“那个女孩子多大年纪?”
  
  “十四,不,过了年十四!”
  
  “还没有及笄吗?那不行,一个还没长成的黄毛丫头有什么可动心的?这京都满大街的女人,随便招招手都有无数美女对你海公子趋之若鹜,何必心心念念一个刚刚长出乳牙的小丫头。”
  
  不许说七宝是小丫头,海蓝猛地一拍桌子,“我就是喜欢!”
  
  “你没法子就说没法子,说那么多废话,我走了!”
  
  海蓝气急败坏,一贯笑咪咪的脸也变了。
  
  勃日暮大为惊讶,何时见过海蓝如此激动模样,看样子还是为情所困,罢了罢了,看在兄弟情分上,帮他一把。
  
  “坐下坐下,我还没说完呢。”
  
  海蓝怒气冲冲,但是又毫无办法,只能回来坐下。
  
  勃日暮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消消气,不过是一个女子,不要伤了兄弟和气。”
  
  “自古说人生如戏,美人固然是戏中一景,却不是主角,千万不要太过在意。”
  
  勃日暮笑笑,“我的戏中,主角只我一人,什么样的女人有资格登台,决定权在我手中。”
  
  海蓝冷冷看他,“在我这出不是!”
  
  勃日暮不以为然,笑得十分自如。
  
  “我觉得她也很喜欢我,但是又觉得她对我像对哥哥一样,我要的不是做她兄长——虽然刚开始时的确是受人之托照顾她,可是我是真心关怀她,她怎么老是长不大呢——”
  
  七宝从来都没听懂海蓝的明示暗示加诡异的表白方式。
  
  “对待女人,无非是甜言蜜语柔情攻势,不然就冷着她晾着她,你这么心心念念,反而让她对你不以为然,如果她觉得你不在意她,说不定反而倒过来对你大献殷勤,贵族女子故作清高若即若离并非不可以,但是过于冷淡矜持的女人反而古板无趣得很,你可要考虑清楚——”
  
  到目前为止,勃日暮还以为海蓝喜欢的是某家的贵族千金。
  
  “不然你就等她及笈上门提亲,凭你海家的门楣,难道还怕娶不到手吗?”
  
  海蓝闻言,不免恨恨想到,贺兰雪这块大石头,一定要想办法搬掉!
  
  他真是一块顽固的石头,连这么多年的交情都不顾,居然连七宝的面都不给他见!食古不化!灭绝人性!根本是想把七宝占为己有,哼哼哼,他绝对不能让他称心如意,等着吧。
  
  七宝的打包计划,海蓝一定会进行到底,以家族的荣誉发誓!
  
  “刚刚看见没有,是明亲王世子啊——”
  
  “是啊是啊,没想到人家说明亲王世子得其母容貌之精是真的,看看人家那长相气度——”
  
  “你看他的鼻子,呜呜呜,高高的,直直的,好像山的脊梁……眼睛好像一池深水……眉毛好漂亮,真英气……”
  
  “刚才看他骑马路过,心都砰砰直跳,对了,对了,他冲我微微一笑,真是把人魂都勾走了——”
  
  “得了吧你,明亲王世子分明是在冲我笑!呸呸,不害臊!”
  
  豆腐西施愤怒了,抄起一块豆腐向隔壁卖菜的大婶家千金砸去,“你才不要脸,看你那花痴样!”
  
  豆腐和青菜的战争开始了,导火索是明亲王世子这个男颜祸水。
  
  看着铺前一片乌烟瘴气,豆腐青菜满天飞,七宝目瞪口呆,京都人民对于美男子的爱好是登峰造极的,还以为贺兰公子每次出现就已经够轰动的了,没有想到现在多了个明亲王世子,实在是——
  
  好感人。
  
  大家对于美的追求,是多么热烈又多么冲动。
  
  “我说贺兰公子长得更好看!”一位买猪肉的大婶提着篮子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顿时引得一片附和声。
  
  “贺兰公子俊美是俊美,可是太冷淡,你看人家明亲王世子,动不动就笑,那个迷人哟——就像——就像开在春天里最亮眼的一束阳光……”卖猪肉的大叔家的小女儿不满地狠狠跺脚。
  
  七宝满头黑线。
  
  阳光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吗?诗文老师没有讲过这种修辞格啊——
  
  好纠结……
  
  绯闻的男主角,正骑着马,悠哉游哉地向采珍阁而来。
  
  七宝,对此一无所知。
  

十五

  勃日暮看着眼前一脸甜蜜微笑的七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是你——”
  
  七宝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十分奇怪的人,进了绣楼竟然不买绣品,盯着她看个不停。
  
  “这位公子,请问你找人还是买绣品?”七宝的声音非常甜美,但是勃日暮却非常愤怒。
  
  是的,很愤怒。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但是他不会忘记在躲在巷子口丢馒头给他的那个小女孩。
  
  可是,为什么这家伙一点也没有认出他来?!而他居然还记得这双清澈的眼睛,还有那冷硬的馒头。
  
  勃日暮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这家伙竟然真的一点没有认出来自己是谁吗?!
  
  一点点都没有吗?
  
  尽管她是个让他无比厌恶的平民女孩,但是,凭什么她竟然一点都没记得他,尽管那时候他因为内力被封离家出走又中了宵小的埋伏被打成猪头,但是,她也没有理由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他的自尊心决不允许承认自己记得她,而她将自己当作路人甲的情况,所以他哼了一声,轻轻挥了挥手,侍女便上前答话:
  
  “世子想要采买一件绣品,找人制成礼服。”
  
  七宝眨眨眼睛,她还真不懂这些耶,旁边的掌柜急急忙忙来接手,谁知道勃日暮一下子在大堂里稳稳当当坐了下来:
  
  “不用别人,就这个丫头来伺候。”
  
  啊?说的是她吗?七宝惊讶地指指自己。
  
  勃日暮笑笑点头,其实仍然阴险地在磨牙,装什么天真,居然认不出来本世子。
  
  掌柜忙要解释,七宝想了想,还是向他摆摆手:“我来试试看。”
  
  “做礼服做礼服做礼服做礼服……”七宝碎碎念着在绣品格子里面四处翻看,勃日暮挑眉在她身后上下打量。
  
  两年不见,想不到丽水城的小丫头居然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是个小美人,呸呸呸,敢忘记本世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某人心里转动着恶毒的念头,挥动着不正常的思考逻辑预备向七宝展开报复行动。
  
  七宝抖出一块绣着凤凰临山的绣料,展开在勃日暮眼前。
  
  “这是什么?火鸟?”勃日暮恶意地道。
  
  “公子,这是凤凰啊,你难道不认识凤凰吗?”七宝用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勃日暮。
  
  “本世子不喜欢这一幅。再找!”勃日暮冷冷道。
  
  趴在门口往内拼命探头的众家女子一阵兴奋,好冷的模样,好俊的男子。
  
  七宝挖挖耳朵,好怪的家伙。他明明就是一身孔雀的打扮,就差没有毛而已,却不喜欢华丽丽的凤凰,她是看他自己的衣服配的啊,怪家伙!
  
  七宝摇摇头,又跑到那边去琢磨。
  
  掌柜挤眉弄眼,示意七宝挑选那幅绣品。七宝会意,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绣品。
  
  勃日暮大怒:“你这是嘲笑本世子吗?拿些寒酸的破喜鹊来搪塞!”
  
  什么喜鹊,他眼睛是不是有毛病,七宝反复翻看,她这么阿呆的人,都知道这是百鸟朝凤图啊。
  
  “难道你们绣楼就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绣品吗?”
  
  勃日暮又一次露出笑容,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不过是故意折腾七宝而已。
  
  七宝困惑地站在满柜绣品前,掌柜看出来世子是来找茬的,心中担忧,想想便偷偷转到内堂去找玉娘商量去了,可是玉娘从来不管账面上的事情,这事儿找她,她一个女子,同样不能出头。
  
  剩下七宝还在思考中挣扎着。
  
  她觉得很奇怪,这个明亲王世子怎么是这样子的呢?一点也不风流潇洒倜傥体贴温柔多情啊,为什么刚才八卦能够传成那样,恩,果然诗文老师说人云亦云是不对的。
  
  那现在怎么办?
  
  “七宝?”
  
  “哥哥!”七宝回头,立刻像小鸟一样雀跃地扑进了贺兰雪的怀里,她面对后面那个怪家伙已经好长时间了,他阴沉个脸一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让她头皮发麻。
  
  贺兰雪不知道自己心脏为什么突然跳得这么快,七宝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对他这么亲近过,虽然他已经说过她就是自己的妹妹,可是她却一直把自己当作恩人看待,更加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这么依赖。
  
  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柔软的酸楚,复杂难言。他拥住七宝:“怎么了?”
  
  “哥哥?”勃日暮的脸色变了变,“贺兰兄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贺兰雪的眼睛这时候才注意到坐在一边的勃日暮:“世子也在这儿?”
  
  七宝立刻躲在贺兰雪的背后,偷偷向这边张望。
  
  勃日暮心里莫名一团火焰燃烧,这个小鬼丫头居然将自己视作洪水猛兽,她根本不是贺兰雪的妹妹,贺兰家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女孩儿了。
  
  “当然,我半月前就已回京,早就想要相邀贺兰兄一聚,就怕你不赏光。”
  
  七宝看着勃日暮像换了个人一样,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十足贵公子模样,跟刚才的恶形恶状判若两人,不由得大为惊奇,这人居然会变脸!
  
  而且连口吻都变了,不是“本世子”而是“我”,居然还称呼哥哥为“贺兰兄”,她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
  
  “只是不知道贺兰兄哪里来的妹妹?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上门贺喜,贺兰家突然多一位千金,只是,我总是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勃日暮笑得非常无害。
  
  “那是世子眼花看错了。”
  
  七宝心想,这个怪人她才没有碰到过,所以她很讨厌地做了个鬼脸。
  
  勃日暮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因为他看到七宝现在不但没有想起来他是谁,反而在冲他做鬼脸,竟然敢躲在贺兰雪的背后冲他做鬼脸,原本他不愿与贺兰雪交恶,贺兰家与海家关系密切,他跟贺兰雪虽无深交却也没有宿怨,但是如今他却觉得非得如此不可。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他们身边,露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笑容。
  
  “我还在想,贺兰兄为什么要将一个‘贱民’,伪装成一个贵族小姐,这个问题,令我很困惑。”
  
  他的眼睛注视着七宝,他看见她的脸色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几乎轻微到察觉不出来,但是她脸上天真的表情还是变了,这让他觉得心里微微喜悦,因为他成功地改变了她的表情,虽然用的是很特别的方式。
  
  当他说到“贱民”这个字眼的时候,他敢肯定,这打击到了这个女孩,让她不由自主露出一点抗拒的情绪来。
  
  没有人会喜欢被称作贱民,尤其是七宝。
  
  她即便再单纯,也能听出来这是一个侮辱性的字眼,是对她的出身,她的父母,她所生活的世界的一种嘲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七宝很敏感,听出了勃日暮语气中的轻蔑,从丽水城到京都,尽管很多人都看不起她,但是却没有人当面这么说,因为他们都或多或少维持着表面的矜持,七宝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对别人够好,那么,别人对她,也不至于太坏。
  
  可是,面对勃日暮,七宝第一次意识到,即便她不伤害别人,一样有人用恶意来回报她。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勃日暮这样的人存在,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别人在脚底下碾碎,这样的人,真可恶——
  
  七宝讨厌他,第一次,七宝明确了心中的情绪,淡定也不能控制她对这个人产生愤怒。
  
  如果是她做错了事情,被人骂被人打,七宝虽然会委屈却不会特别难过,但是在她什么都没有做的情况下,被人当面称作是“贱民”,绝对不是一件叫她愉快的事。
  
  所以她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贺兰雪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他无声地握住七宝的手,七宝一愣,看着包裹住自己爪子的手掌。
  
  “既然是我妹妹,还不劳烦到世子操心,世子还是多多关心明亲王才是。”贺兰雪也同样微笑着回踩勃日暮的痛脚。
  
  勃日暮却没有听到这句话,因为他看到七宝眼中分明出现一种叫做愤怒的情绪。
  
  他为此感到兴奋鼓舞,仿佛做成功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丰功伟绩,很多年前,当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将一只死青蛙丢进父王心爱的那个贱女的裙子里的时候,他也有这种感觉,一个能够愉悦他的恶作剧,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成年以后,他再也没有在任何人任何事情上找到这样让他由衷感到兴奋的感觉。
  
  贺兰雪见他没反应,也不打算跟他罗嗦,拉着七宝转身就要走。
  
  谁知道七宝突然定定地盯着勃日暮,贺兰雪疑惑地看着七宝。
  
  七宝笑起来,特别天真可爱,显得十足真诚。
  
  勃日暮感到迷惑。
  
  七宝说:“京都人都说,你是跟我哥哥齐名的贵族公子。但是现在我觉得——”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确保勃日暮一字不漏的听齐全下面的话。
  
  “像你这种公子哥,就算把扇子摇断,吃牛肉撑死,喝美酒喝死,装美男装死,也永远成不了像哥哥那样高尚的人!再见!”


十六

  七宝坐在马车上,看着贺兰雪的脸色,觉得自己似乎做得过分了,毕竟那个人是明亲王世子,她这么得罪他,不知道会不会给哥哥带来麻烦。
  
  贺兰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七宝心想,好在哥哥没有发火,这么长时间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贺兰雪生气或者发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唉——
  
  七宝小小心心地叹了一口气。
  
  贺兰雪心里在生闷气,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本来不是为了七宝出言讽刺明亲王世子,但仔细一想又好像就是因为她居然出言讽刺他。这心情真是古怪之极,却又说不出是什么缘由,七宝什么时候会对别人的出言反驳了,七宝怎么会对明亲王世子那种才不过第一次见面的人那么愤怒呢,如果不是七宝很生气,生气到了无法再沉默的情况,七宝绝不会主动去攻击别人,一来她太单纯,很少听得出人家话里的讽意,二来贺兰雪一直以为七宝根本也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无聊之语,那她怎么会对明亲王世子这么不同,这让他心里别扭又奇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看到七宝一脸忐忑不安的表情坐在马车的一角划圈圈,小心翼翼地偷偷拿眼睛来瞄他,他又觉得七宝还像刚来他身边的时候一般胆怯如孩童,明明再过两年都是快要及笄的大姑娘了,偏偏还像孩子一样,叫他怎么放心的下。可是看她今天说的话,倒又让他觉得,七宝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软弱可欺,也许是因为他是她的哥哥,有着保护她的心情,才会觉得有些微说不出来的失落也是很有可能的。
  
  贺兰雪勉强弯弯嘴角,向七宝招招手,七宝高兴地一头扎进贺兰雪的胸口,贺兰雪才露出一个笑容来:“七宝,哥哥今天觉得你长大了。”
  
  七宝仰头,蹭啊蹭,蹭啊蹭地,“哥哥,长大不好吗?”
  
  贺兰雪想想,是啊,长大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总是觉得七宝长大了以后不好呢,为什么不好呢……
  
  好纠结的心情。
  
  ……………………………………………………………………………………………………
  
  七宝近来上课,觉得连宁歌也怪怪的,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七宝心想,人还是不要长大,一旦人长大了,连心情也会变得复杂起来。
  
  课间的时候,七宝躲在湖水边的假山旁边啃糕点,一边啃一边看着湖水里游动的鲤鱼流口水。
  
  “七宝小姐是不是很寂寞,不知是否需要解忧陪伴?”
  
  七宝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没错没错,这声音一定是金刀公主身边的新宠刘解忧,平日公主在的时候他还收敛,公主一不在,这个人就极其放肆。
  
  她不搭理他,继续啃啊啃,装作没有听到。
  
  “七宝小姐,莫非真的那么讨厌解忧吗?”
  
  七宝啃得一脸糕点屑,“干什么!”
  
  刘解忧不但人生得十分英俊,更是京都富户家的公子,一向自命风流,潇洒不凡,被公主看中,他不以为耻,反而认为这是他的荣耀,加上他通些文墨,嘴巴也甜,在金刀的一群男宠中,算是最为春风得意的。但是看久了一个女人,尤其这个女人骄横跋扈,喜怒无常,刘解忧也觉得渐渐无趣,便盯上了七宝,虽说这小姑娘年纪还轻,却已经出落得十分动人,如果把她也弄上手,左拥右抱,岂非十足乐事。
  
  所以趁着金刀公主进宫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到处寻找七宝。看她一人坐在湖边,当然心花怒放。
  
  此时七宝一脸糕点屑地回过头来,呃,虽然美好的容貌与她粗鲁的行为有点不搭,但是女人嘛,长得好看就行了。刘解忧自我安慰了一下。
  
  他上前去摸七宝的脸,“七宝小姐,你的脸上沾了糕点,不要动,我来帮你擦掉。”
  
  七宝一偏头,“你做什么,走开点!”
  
  刘解忧大为惊奇,“难道七宝小姐对解忧有什么误会,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上次我说你比公主年轻,不及她有风韵,所以七宝小姐生气了?”
  
  七宝继续啃啊啃,连衣服上都全是糕点屑,看也不看刘解忧一眼。
  
  刘解忧以为自己猜对了,竟然厚着脸皮坐在七宝身边,“七宝小姐,公主是金枝玉叶,解忧怎么敢得罪,其实在解忧心里,她哪里比得上你的容貌出色……”
  
  他见七宝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以为她嫌他的话还是不够动听。
  
  “解忧自认也见过不少美人,就单单这锦绣苑里的万千芳华来说,无一人能够与七宝小姐相较,就说那贺兰怜,美则美亦,过于矫揉造作,太过无趣,七宝小姐年纪尚轻,又足不出户,如果让外面那些公子哥瞧见,只怕京都的美人儿都要靠边站了……”
  
  七宝继续面无表情地啃啊啃。
  
  刘解忧多少有些恼怒,他都这么夸她了,这丫头居然连句自谦的话都不会说。他狠狠心,预备把所有肉麻的话都拿出来说,总有可以打动她心的时候。
  
  “七宝小姐,其实解忧见你一面,就觉得你就是解忧心中的小仙女,像天空的繁星一般闪闪动人。”
  
  “七宝小姐,其实解忧对你一见倾心,日思夜想,你缘何对我这般冷淡。”
  
  “七宝小姐,解忧心里只有你一个,对公主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将来等解忧离开这里,立刻叫父亲去你家提亲。”
  
  “七宝小姐,七宝小姐,你怎么就不能体会到解忧对你的一片真心呢?”
  
  “可怜我对你这般心爱,你对我视若无睹。”
  
  “你能不能等等再吃!”
  
  七宝一脸糕点渣,她拍拍手,将脸上的糕点屑抹去,“说完了没?”
  
  刘解忧一愣,愕然点头。
  
  七宝说:“你的想法很好。”
  
  “但是,我吃完了,要走了。”
  
  “你站住!”
  
  “不用送了。”七宝很真诚地道。
  
  鬼才要送你!刘解忧的自信彻底崩塌,他对于七宝的不解风情可以容忍,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她对他视若无睹。
  
  他一把扯住七宝的胳膊,“等等,你敢这么侮辱我!”
  
  侮辱?七宝眨眨眼睛,这个人在说了一堆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的话以后,居然说她侮辱他,她什么都没说好不好,她要甩开他,他却非死死抓住他,七宝用力一挣脱,转身就要走,刘解忧恶向胆边生,忽然冲上去抱住七宝。
  
  七宝狠狠跺了他一脚,刘解忧嚎叫一声,猛地推了一把七宝。
  
  湖边石头本来就滑,这下子,七宝站立不稳,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入了湖中。
  
  刘解忧目瞪口呆,他本来没想这么做的,他不是故意要推她下水!
  
  他闯祸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七宝掉入水中,扑腾了两下,慢慢沉了下去。  
  
  最后飘浮在水面上的,是她的头发,漆黑的发丝在碧波中荡漾,看来就像是开在水面美丽的墨色莲花。渐渐只剩下阵阵温柔的涟漪,直至水面恢复平静。
  
  池水中只剩下成群的红鲤游来游去。
  
  刘解忧腿软了,他根本不会游泳,更遑论救人,况且真的救上来,他就死定了……
  
  他一下子跌倒在池边。
  
  这时候一个人跳了下去。
  
  刘解忧猛地一惊,宁歌!
  
  他心思一转,万一宁歌把人救上来,他还会落个蓄意谋杀的罪名,不行!“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刘解忧大声呼喊。
  
  水下,宁歌到处搜寻七宝。
  
  可是水里除了游来游去的红鲤之外,一片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到底在哪里?
  
  在那儿,七宝的衣裙在水中散开来,像花朵一样盛开……
  
  宁歌还没到跟前,七宝突然睁开眼睛,飞速舞动自己的小爪子,迅速地向湖面游上去。
  
  宁歌目瞪口呆,惊慌中猛地后退,突然水草缠住了他的脚。
  
  他溺水了。
  
  他眼睁睁看着七宝用狗刨式越过自己。
  
  突然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七宝当然会游泳,她就是太烦刘解忧才故意这么长时间不肯浮上去。虽然是难看的狗刨式,但是她三岁时就跟着乳娘去河边洗衣服,穷人家的孩子怎能不会游泳呢?
  
  但是,她突然看见宁歌正缓缓沉下去。
  
  老师怎么也掉下来了?也是为了躲避刘解忧?七宝看着宁歌一沉到底,才想起来去把他捞起来。
  
  七宝拎着宁歌宽大的衣袖,把他像萝卜一样从水草丛里拔出来。
  
  宁歌苦笑,在水里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
  
  七宝坚定地拽着宁歌,用非常朴素的狗刨式浮上了水面。
  
  她的头上粘着水草,看起来就像突然冒出来的水鬼,惊得众多围过来的小姐们一声尖叫,七宝用尽力气才把宁歌拉上岸。
  
  宁歌几乎快被淹死,呛得咳个不停。
  
  “老师,你不会游泳,跳下去干什么?”七宝打了个喷嚏,抽噎着鼻子道。
  
  他不是不会游泳,他是太惊讶自己要救的人其实会游泳这个事实,一惊之下被水草缠住了脚而已,宁歌实在是没脸把这种话说出口,索性躺在地上不说话。
  
  刘解忧在人群中偷偷溜走了。
  
  七宝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我叫人通知表哥,下面的课你就别上了。”贺兰怜竟然弯身抱住她,浑然不顾她浑身湿透,将她自己的衣裙都弄湿了,还在吩咐一边的随从立刻去找贺兰公子。
  
  “谢谢你,怜姐姐,啊欠!”七宝话没说完,开始猛打喷嚏。
  
  七宝已经没力气说话,光喷嚏就已经打了不知多少个。
  
  宁歌看着面色苍白的七宝,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
  
  七宝被贺兰雪抱在怀里,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湿漉漉的,连睫毛上都是水珠。
  
  贺兰雪紧紧搂着她:“学校咱们不去了,以后都不许去。”
  
  七宝眼泪汪汪打了个喷嚏,“哥哥,我没事的,明天就可以好了。”
  
  贺兰雪抿着嘴唇不说话,每次他这样,七宝就知道这事儿没得商量。
  
  她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哥哥,你看!”
  
  一条红鲤活蹦乱跳地在她手心里拱来拱去。
  
  “丢掉!”贺兰雪突然抓起红鲤丢出车窗外。
  
  七宝目瞪口呆地看着贺兰雪冷冰冰的侧脸,哥哥生气了,这回真生气了。
  
  呜呜呜呜,哥哥生起气来好可怕!
  
  “七宝,你为什么不为哥哥想一想,你不知道,哥哥接到消息有多害怕!你让我这么担惊受怕,居然还满心想着玩,你让哥哥心里多难过你知不知道!”
  
  “为什么你这么任性,做事情之前不想想后果,要是你真的淹死了怎么办?哥哥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你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做事情难道只想着玩只想着吃吗,为什么不替别人想一想?”
  
  七宝感觉哥哥的脸色冷冷的,说话的语调也冷冷地,连抱着她的胸膛都是冰凉的,呜呜呜呜,七宝要被哥哥冻死了。
  
  “不是七宝自己故意跳下去的,哥哥你不要生气。”七宝害怕地扯扯贺兰雪的衣袖。
  
  贺兰雪不理她。
  
  “哥哥,我下次不敢了。”
  
  “不敢什么?七宝,哥哥觉得,你并没有把我当作你的亲人,你始终觉得我是个外人对不对?不管我对你多好,你都不能把我当作你的亲人看待是吗?如果这样的话,哥哥以后就再也不敢对你好了,因为你始终觉得自己在贺兰家是个下人,而不是个小姐。”
  
  贺兰雪看着七宝的眼睛,很肯定地道。
  
  七宝眨眨眼睛,水珠子掉落下来。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啊,他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七宝并没有做错什么呀,是刘解忧推她下去的,不是她贪玩掉下去啊!为什么要骂她呢?
  
  七宝感到委屈,别过脸也不跟贺兰雪说话了。
  
  贺兰雪的嘴唇抖了下,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下去。七宝如果真的把他当作哥哥,当作在世上很重要的亲人,为什么受了委屈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为什么从来不肯把别人欺负她的事情告诉自己呢?他越想觉得心越冷,对她再好,她还是把自己当成外人。
  
  他却没有想到,七宝小时候对待乳娘也是一样的,因为不希望她生气,不希望她难过,哪怕在外面挨了打,她也不会吭一声,只是,两个人生活在不同的环境,在此刻,无法互相理解,产生了这样的误会,在所难免。
  

十七

  七宝难得任性了一次,马车一停下就立刻从贺兰雪身边像兔子一样飞快地逃开。贺兰雪没有阻拦她,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也在生着闷气。
  
  直到吃晚饭时候,也没有见到七宝出现在饭桌上。
  
  贺兰雪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桌子上。
  
  没有关系,他从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亲情对于他来说就像是美梦一样,总是一触即碎。父亲母亲是这样,七宝也是这样,他一直以为七宝现在就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到头来发现她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外人而已。
  
  他猛地摔下筷子,愤然离席。老管家胡子一抖,莫名所以地看着在他眼中一向十分温和平静的少爷出现从来没有见过的焦灼情绪。
  
  七宝从这天起就不肯出房门,一直把门紧紧关着。贺兰雪连续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七宝在餐桌上出现,她不吃饭,他也更加气得吃不下。七宝竟然跟他赌气,竟然因为他的几句话就一天不肯出来吃饭。
  
  贺兰雪在心里跟自己说不要去管她,等她知道错了一定会来认错。可是她却一直都没有出现。管家看在眼中,微微有些不安,招来一个侍女让她去探探情况。
  
  侍女敲门,可是七宝没有反应,门也没有打开。
  
  反复敲门,可是房间里一直都没有任何回应,一直是安安静静的,仿佛里面没有人。她心里有些害怕,匆匆将事情回去告诉了老管家。即便是真的生气,也不该一天都不出来吃饭,这不太像七宝啊——老管家担心出什么事,就偷偷下命令去把房门撬开。
  
  谁知道进去之后,他们发现七宝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贺兰雪一下子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悔恨万分,七宝不过是个小女孩,他为什么这么较真,非要逼她认同他不可,他又不是小孩,为什么要这么不稳重地跟她赌气,明明知道七宝昨天掉到水里,肯定会受风寒,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生她的气。大夫来过又走了,诊了脉,开了药,可是虽然吃了药,七宝还是发着高烧,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贺兰雪更加恼怒自己,又气七宝始终不肯认错,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怒气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只能一遍一遍去摸七宝的额头,看她的烧退了没有。挥退侍女后,他自己陪伴在她身边。
  
  七宝当然对此一无所知,她蜷缩在床上,发着高烧。
  
  “哥哥真讨厌……呜呜呜……”七宝很难受地呓语着,贺兰雪赶紧握住她的手,“对,哥哥不好,七宝不要生哥哥的气,哥哥不应该对七宝乱发脾气……”
  
  贺兰雪苦笑,因为七宝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她只是皱着眉头,小小声地抱怨着。
  
  平时七宝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这一次是真的感到伤心了吗,因为落水后不但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被责备而伤心了?贺兰雪这么想着,心里的内疚更加一波一波涌上来。他默默坐到床上去,把七宝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她:“等七宝好了以后,哥哥再也不会骂七宝了,给七宝买好吃的,陪七宝一起玩,不会随便对七宝发脾气。”
  
  可是这些话,七宝依旧听不见,她还是不断地说着哥哥生气哥哥很讨厌之类的话。贺兰雪心里很难过,觉得自己完全是无法再听下去,但是额头滚烫的七宝还是这么不停地说着,更加叫他心里觉得特别煎熬。
  
  七宝烧得满脸通红,却还是紧紧攥着贺兰雪的衣角不放,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救援者,更像是迷路的孩子依依不舍地拽着寻来的亲人的衣襟,深怕被丢弃。
  
  “乳娘……不要丢下……我……呜呜……哥哥……”七宝翻来覆去都是不完整的只言片语,贺兰雪却听懂了她想要说的话。
  
  “哥哥不会丢下七宝不管的,哥哥这么喜欢七宝,怎么会不管你呢?”
  
  七宝小小声地抽噎着,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贺兰雪伸出手将她的泪水抹去,突然感觉到她心底的不安定和孤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很少会有被家人抛弃的经历,也许就是她被乳娘赶走的事,虽然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心里一定留下了很深的伤口,平时还要那么开心那么乖巧,是不是害怕着随时随地都会被丢掉……贺兰雪心里感到十分的难过……原来七宝是因为这样才什么都不说的……而不是因为把他看作是外人……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曲解她……
  
  他把额头贴在她滚烫的小脸上,尽量微笑着对她说:“七宝不要难过,哥哥不会不要七宝的。七宝也不要丢下哥哥一个人,因为七宝就是为了哥哥而出生的啊……虽然七宝不知道……但是哥哥一直都知道七宝的存在……从很小开始,哥哥就在等着七宝出生……”虽然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在他心里,她是很重要的人,虽然贺兰雪从未解释过领养七宝的理由,但是,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个理由不重要了……因为七宝就应该是跟他在一起的……
  
  贺兰雪不由自主地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他的嘴唇温热,可是触碰在七宝的额头的时候,迷迷糊糊中七宝却觉得特别清凉,所以不由自主就往他怀里钻了钻。
  
  贺兰雪笑了笑,轻轻撩开她额头上的湿发,耳边是七宝轻浅短促的呼吸,虽然她没有意识,却连眉尖都微微蹙着,昏睡中小脸还不忘皱成一团,却可爱到让人想冲动地吻下去。贺兰雪没有忍住,最终还是在她脸上轻轻地吻着。慢慢的,温情的吻却渐渐有些变了味道,可是贺兰雪深受迷惑,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在做什么。她的脸娇美可爱,如同童年记忆中的糖果一般吸引着他,显然他也没有抵抗住这种诱惑。他强烈地想把睡在自己怀里的这个少女占为己有,这种想法充斥着他的大脑,令他的思维变得混沌不堪,贺兰雪紧紧拥着七宝,舔吻着她因为发烧而略微有些干燥的柔软嘴唇,急切地想要贯彻着将她变成自己独占的宝贝的想法。
  
  如果他有丝毫的理智,他也应当明白,这绝非他所认为的兄妹感情,远远不是。正如他千方百计想要隔开七宝跟海蓝,不愿意让七宝对海蓝太亲近,这种独占的心情,已经远远超出一个兄长的感情范围。他连自己的心情都完全地曲解了,怎么能区分出对七宝的怜惜与温柔是出于什么感情界限。他并不希望七宝离开他去锦绣苑,更加不希望七宝认识别人而疏远他,不喜欢看到七宝对待别人的情绪那么特别,这些都会让他感到焦躁不安。
  
  但是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贺兰雪抬起头,站在门口的海蓝,脸上的神情是极度的愤怒,表情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僵硬。
  
  “你出来!”
  
  他刚才做了些什么?贺兰雪摇头,感觉自己的大脑刚才几乎是一片空白。他轻轻放下怀里的七宝,帮她盖好被子,摸摸她红润的脸,才走了出去。
  
  一走到庭院里,海蓝的拳头就已经挥了过来。
  
  “你刚才做了什么!”海蓝愤怒不已的心情根本无法再让他假装平静,刚才亲眼目睹贺兰雪在抱着七宝,吻着她的嘴唇的时候,他脑海里的那根弦就一下子崩断了。
  
  贺兰雪没有提防,被揍了一拳,脸上瞬间红了一片,他却还有些茫然地望着海蓝。
  
  海蓝的拳头不由自主握紧了又松开,重复这样的动作好几次,才使自己稍稍平静下来,最后只是看着贺兰雪,“我不明白,你跟我说把七宝当作妹妹,可是你刚才做了什么?有哪个兄长会将妹妹紧紧搂在怀里吗?”
  
  贺兰雪突然一惊,不敢置信地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时之间无法反驳,“我…只是…七宝她病了……”
  
  海蓝冷笑,“可是我却看见你吻她,我亲眼所见,怪不得我每次来,你想尽办法都要阻止我接近七宝,是因为你监守自盗,因为你打着哥哥的旗号,实际上却转着近水楼台的好主意!亏我一直尊重你这个师兄,如果你真的喜欢七宝,你就应该堂堂正正跟我竞争,躲在暗处以哥哥的名义接近她,七宝是个孩子,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贺兰雪扶住额头,觉得头痛欲裂,不想跟海蓝争辩,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把七宝当作妹妹,我说过了,刚才……我只是一时糊涂……糊涂了而已……”
  
  海蓝渐渐冷静下来,胸口的怒火也压住了,不管贺兰雪是不是一时糊涂,他都不能掉以轻心,“如果你发誓,你对七宝永远只有兄妹之情,我就相信你。”
  
  贺兰雪愤怒起来,脸色也变了:“我没有必要向你发誓!七宝是我妹妹,我说过很多遍,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有关系,我喜欢七宝,我是认真的喜欢她。”海蓝咬牙切齿。
  
  贺兰雪惊异地看着海蓝,又不由自主回头看看七宝的房间,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说你把她当作妹妹,那你就该做好你的哥哥的本分,我喜欢七宝是我的事,你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挡我!”
  
  贺兰雪感到很混乱,他想反驳海蓝的话,想要阻止海蓝继续说这些他根本不愿意听的话,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的立场没有原来那么坚定,如果他只是一个哥哥,那他是不是必然要面对七宝将来找到她自己喜欢的男人,然后跟着那个男人一起,永远地离开自己……
  

十八

  京都远郊
  
  明亲王世子和海蓝各立于马上,侍从们只敢远远地站在别处,他们的手中提着各自主人射落下来的猎物。
  
  只是,明亲王世子随从手中的战利品远远多于海蓝一侧的随从,他们也似知道今日主人力压另一方,一个个拎着猎物趾高气扬,看得那海家随从心生不满,却都暗自压下惊疑,自家主子出身将门,怎么今日反而被明亲王世子力压一头,看眼下情形,根本无赢的希望。
  
  这时候远处树林中的随从轻轻打开早就备好的鸟笼,霎时树林上空,一片飞鸟腾地升起,黑压压一片仿佛树林向天空的延展,它们张着羽翼,惊慌地冲向云端。海蓝的目光瞅准其中一只,搭箭的手瞬间加上了劲儿,一路追寻着它飞行的轨迹上升。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他出手,然而鸟却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天空深处。
  
  海蓝懊恼地垂下了弓。
  
  勃日暮哈哈大笑:“看来今日我是赢定了,海蓝你可不要怪我。”
  
  海蓝哼了一声,此时却没有半点玩笑的心情,与他一贯的嬉皮笑脸完全不搭,像换了个人似的。
  
  勃日暮奇道:“你既然没有争胜之心,缘何邀我围猎,早知道你这么快认输,我还不如找别的去处!”
  
  海蓝叹了一口气,眉眼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勃日暮心思一转,突然了解了他眉头紧锁的缘由,故作恍然大悟状:“莫不还是为了那个小丫头?”
  
  海蓝不发一语,但眼神中已经隐隐透出阴霾,心神不宁中策马走了几步。
  
  勃日暮跟上去,笑道:“如果喜欢争来便是,你又不是女人,在这儿唉声叹气有什么用。以你海家今日权势,莫说是个贵族小姐,便是公主也万万没有娶不得之理。”
  
  海蓝闻言反而更加黑了脸,“如果是公主还好办些,只是这个小姑娘,连太后都做不得主——”
  
  勃日暮听他话中有话,也不由暗暗琢磨起来,什么人连太后都做不得主,海太后算起来还是海蓝的表姑母,海家当今除了当初匡扶先帝灭前朝继位之功,更有海太后主政,怎么会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我不信,你定然是胡乱搪塞我。”
  
  海蓝回头,明知勃日暮是故意拿话来激他,但这几日压抑之下,他也需要有个人能够听听他的苦衷,“我求过太后,她不肯答应。”
  
  勃日暮不禁莞尔,“那你定然是嬉皮笑脸,太后没有当真而已,或者是那小姐门第不够,攀不上你海家,太后心中不乐意。如果是这样,那就当侧室进了门,也无妨。女人嘛,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海公子身边可缺不了可心人。”
  
  海蓝却突然叹了口气:“不是这些原因。若是为了这些原因,太后都不会拒绝。她说,不是她不肯,而是她不能。”
  
  勃日暮对海蓝说的话半信半疑,海太后杀伐决断,果敢之处绝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当年她本已是豪门主母,却因海家与勃家的盟约而背弃夫族、改嫁先帝,先帝驾崩后,她更是一力匡扶朝纲,辅佐幼帝登基。有什么是大权在握的她不能的。
  
  正要再问,就在此时海蓝已经策马奔了出去。
  
  一只雪白的兔子蛰伏在草丛里,被奔驰而来的马蹄声惊吓到了,撒开小短腿,就对着那辽阔无边的荒野狂奔而去。勃日暮兴奋地紧追海蓝之后,不甘将出现的猎物拱手相让。
  
  虽然起步甚晚,但明亲王世子最爱的就是抢走别人爱物,只要这么一想,就能令他血液沸腾起来。
  
  两匹马穷追着一只小小的白兔。海蓝一马当先,一度,他已搭上了箭,张弓欲射,但是忽而看见那白兔受惊的样子,不知怎么脑海中突然想起裹着麻袋瑟瑟发抖地躲在巷子口的瘦小女孩来,手下一顿,兔子已经飞快地跑了很远。
  
  身后一声急弦声起,只听“嗖”的一声,划破长空,那声音攸然而至,穿过海蓝身侧。大力地钉入那小兔后腿,那小兔一下子摔入草丛再也爬不起来。
  
  海蓝突然愤怒,“谁让你射箭的!”
  
  勃日暮放下弓箭,脸上表情半点未变,下巴微扬:“先下手为强。”
  
  海蓝策马飞奔至那兔子消失的草丛,下了马,只看见那兔子奄奄一息,抽搐着倒在草丛里。那只箭已经牢牢钉在了它的后腿,雪白的皮毛上一团血迹,甚是凄惨。
  
  海蓝把兔子抱在怀里,对着随即赶来的勃日暮道:“这兔子给我吧——”不待勃日暮应声,他已经一跃上了马,狠狠一抽,飞快地奔了回去。
  
  也没有给勃日暮拒绝的机会,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兔子而已,你喜欢就给你吧——”
  
  ……………………………………………………………………………………………………
  
  七宝醒过来,看见海蓝坐在自己床头,不由笑起来:“海蓝哥哥,你又爬墙进来了?”
  
  海蓝却一副神气样,撇撇嘴角,“你海蓝哥哥以后不用爬墙了,你哥再不会拦着我了。”他自己都心虚的说不出话来,还有什么脸来拦着他,哼!
  
  七宝脸上烧的有些嫣红,眼睛却突然黯淡下来。海蓝见不得七宝这样,从怀里揪出一个白团儿,“七宝,你看!”
  
  七宝眼前一亮,立刻伸出手要来抱,海蓝闪了开来:“不许清蒸!”
  
  “不许红烧!”
  
  “也不许烤!”
  
  七宝笑,看来自己劣迹斑斑,已经深入人心。
  
  海蓝见她点头,才把包扎好的兔子塞进她怀里,“我已经让人洗得干干净净了,你抱着吧。”
  
  七宝的脸在那白白一团毛身上蹭了蹭,“它受伤了?”
  
  海蓝点头,“我去打猎的时候发现的。”
  
  七宝目光柔和下来。“我给它起个名字,叫西门兔子怎么样?”
  
  海蓝嘴角笑容抽了抽,这真是个很奇怪的名字,“为什么要叫西门兔子?”
  
  七宝默默摸摸它的耳朵,西门兔子也抽了抽,睨了七宝一眼,七宝笑:“因为我觉得它像上课的西门敬老师。”
  
  “哦?锦绣苑还有长得像兔子的老师?”海蓝为了让七宝高兴起来,颇有兴致地问。
  
  七宝摸了摸兔子后腿的伤口,“恩,讲房中术的老师。”
  
  海蓝差点被自己口水噎死,早听说锦绣苑中课程独树一帜,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但是,但是对着一帮青春年华的小姐讲房中术,这也……太离谱了……
  
  七宝却恍然不知海蓝心中的想法,“西门老师年纪很大很大,白胡子很长很长,总是板着脸,可是他上课的时候特别奇怪。”
  
  海蓝大为警惕,一把握住七宝的手:“那老东西没有趁机占你便宜吧?”
  
  七宝抬头,想了想上次海蓝所说的占便宜的定义,摇了摇头,“西门老师最不喜欢我。”
  
  她回忆了一下每次上课时候的情景。
  
  每次西门老师上课,学生们都要装作羞涩忸怩地在位置上坐着,等到老师讲到紧要处,赶紧装作羞怯不胜,集体晕倒,以示千金小姐矜持贞洁,不受凡俗污染。所以一堂课下来,只有七宝坐得笔直地从头听到尾。
  
  虽然她从来也没有听懂,那个西门敬嘀嘀咕咕讲些什么。
  
  所以每次都要西门敬走到她跟前提醒她:“七宝同学,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七宝茫然。
  
  西门敬戒尺一拍,“你看看周围的闺阁千金!”
  
  七宝环顾四周,果然全部倒下了。
  
  七宝并不明白,既然这些地方不能听,那做什么开这堂课,不是浪费时间吗?
  
  “不求上进,不求上进!”西门老头的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眼睛更是通红,“寡廉鲜耻,可耻啊可耻!”
  
  七宝莫名所以。
  
  “你再这样不让你毕业!没收你全部的糕点!留堂留堂!”
  
  西门老头刚喊到第二条,七宝晕倒了。
  
  西门老头这时候才满意地回到讲台上,继续授课。
  
  听七宝回忆完,海蓝才明白,这就是一堂教育课程,教育名门闺秀,沉迷夫妻欢乐是可耻的,耽于享乐是不对的,女子的首要任务是督促丈夫多多上进,而不是将他留在闺房之中,明明是这么古板教条的东西,偏偏冠以房中术的课名,引得许多小姐心中好奇,报了这门课程。完全是为了吸引人而故弄玄虚!可怜的七宝,海蓝摸摸七宝的脑袋,显然她还没有明白过来。
  
  七宝揪了一下西门兔子的尾巴,那兔子委屈地抽着鼻子,看起来反倒跟她颇为相似,七宝乐得笑起来,看得海蓝心花怒放。
  
  “海蓝哥哥,你说哥哥为什么最近都不来看我,是不是我真的惹他生气了?”七宝转眼又沉默下来。
  
  海蓝心中很不屑,明明是贺兰雪没脸见你才对,但是脸上却笑咪咪地没有露出半点端倪,“你哥哥最近很忙哦,说不定在哪个温柔乡里混着呢!”
  
  他极端无耻地诋毁着贺兰雪的名声,决心从今往后让贺兰雪在七宝心中彻底变成花花公子的代名词,至于事实,还是让它见鬼去吧,只要能够让七宝完全依赖海蓝一个人,他很愿意往贺兰雪身上抹黑,越黑越好。
  
  七宝“哦”了一声,没精打采地看着西门兔子。
  

十九

  贺兰雪不是对七宝避而不见,实在是他根本不敢去见七宝。连他自己想起那天的情景,都下意识地选择将之全部遗忘,明明说将七宝当成妹妹看待,为什么有那种举动,情难自已四个字就可以解释吗,难道这样可以选择性地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抹去。
  
  面对海蓝责问的时候,他居然会有无地自容的感觉,究竟是七宝病了,还是贺兰雪病了?为什么他抱着七宝在怀里,会脸红心跳不能自已,大脑不受控制,这是对妹妹的感情吗,如果不是,他到底想怎么样,该怎么办才好?贺兰雪不是小孩子了,可是茫然无措的感觉却是第一次遇到,他不知道该找谁倾诉,似乎找谁都不对,找谁都不行,看见七宝他会觉得内疚又自责,看见海蓝又会想起他所说的那些责备自己的话,老管家年纪大了,如果知道他有这些想法,恐怕更加不能理解,他要对谁说才好……
  
  贺兰雪苦恼不已,明明知道不可以去想,可越是自我控制,这种脱离理智的行为就越发失控。好像是困在他胸口的野兽突然一下子被释放出来,尽管他拼尽全部的力量想要把这种念头压回去,将那野兽困回牢笼,却半点效用都没有。最可怕的是他简直陷入妄想中,看见七宝就会有不该产生的念头,再也无法回到以往相处时那种平静的心情。
  
  老管家将贺兰雪的失常全看在眼里,想了又想,是不是公子的房里该添个人,老爷夫人早早就过世了,公子一直以守孝为名迟迟不肯收房,现在看来真的该给少爷挑选两个可心的丫头先送进房去。他眉眼笑得十分开朗,借着送茶的机会向贺兰雪暗示了一下。
  
  以往贺兰雪都借故推了,可是这一次他只是看着茶水愣愣地不说话,老管家觉得这事儿有谱。当即在府里物色起人选来。
  
  当贺兰雪晚上掀开帐子,看到俏丽的侍女躺在他床上,并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老管家的暗示他都明白了,他也觉得自己肯定是因为一直没有跟女人亲近过才会突然对自己的妹妹起了绮念,如果可以断了这种念头,说不定明天他就能回去正常地面对七宝。
  
  那侍女的容貌端庄秀雅,娇丽可人,此时脉脉含羞地看着贺兰雪,能为贺兰公子侍寝,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也是她天大的福气,所以老管家在众多侍女当中挑中她的时候,她想也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只要过了今夜,她就能成为贺兰公子的枕边人,这简直是让全京都女子都羡慕的好事。公子没有侍妾,如果她运气好受孕,那么说不定很快就能成为半个主子。
  
  七宝想了又想,觉得真的是自己任性,居然让哥哥那么生气。所以她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抱着小兔子悄悄走到室外。避开了巡夜的侍女,在七宝眼中看去,眼前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庭院。此时天上只有一轮明月,柔光照的青色的地砖白得吓人,四周阴森森的气氛让七宝心里害怕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连鞋子都没有穿,赤着脚就抱着怀里的西门兔子在走廊里奔跑起来。
  
  在冰冷的夜里只穿着轻薄的底衣,还在生着病的七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搂紧了怀里的白色小团儿,义无反顾地往贺兰雪房间里跑,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她急速的心跳声,西门兔子在她怀里挣扎了下,七宝察觉到自己差点把小兔给勒死,稍微缓了点力气。
  
  “嘘,我们去找哥哥。”
  
  贺兰雪的指尖微微颤抖,他解开了那侍女的衣结,轻轻覆在她身上。这样就好了,把不该有的念头都给忘掉,侍女的身体非常洁白,在他身下因为羞怯而瑟瑟发抖。贺兰雪眼神黯了一下,避开她的嘴唇亲吻她的脖颈。陌生女子的气息让他微微有点不舒服,但是只要能够帮助他忘掉一切不该有的念头,怎样都好。贺兰雪很努力地想要赶走脑海中浮现的模糊人影,将注意力转到这场在他眼中看来应该算是正常的情事中来。
  
  “哥哥——”
  
  贺兰雪心里一惊,又来了,为什么脑海里会不断响起这个声音,他用力咬了一口那女子的肩膀,却觉得滑腻的感觉有些恶心。
  
  “哥哥,你在不在——”
  
  “公子,是七宝小姐?!”侍女惊呼。
  
  七宝听见哥哥的房间里有动静,还以为贺兰雪没有睡着,正兀自高兴得很。哪里知道她家哥哥正在非常非常努力地想要将她排除在脑海外,正在用心地与侍女培养感情。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贺兰雪的房间里漆黑一片,隐约有点声音,却又好像很模糊。
  
  有女子很压抑地喘息声,好奇怪,哥哥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女人呢?七宝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才怯生生地喊着兄长。
  
  贺兰雪过去的人生中从未如此慌乱过,他几乎有被妻子捉奸在床的错觉,那一瞬间的惊恐让他不知所措,平日理智万分的大脑在碰到七宝的事情时似乎全然停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穿上衣服还是等着七宝掀开他的帐子,发现他跟一个女人正要发生某种关系。虽然在他乱七八糟的思虑下,不过刚刚开了个头,连人家胸口他都还没碰一下……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要怎么跟七宝解释……
  
  那侍女看贺兰公子完全地失去平日的正常状态了,她不能在别人面前赤身裸体,所以立刻飞速地穿着衣服,跌跌滚滚地爬下床来。
  
  七宝愣住了,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哥哥衣服的女人……
  
  在这种情况下,有理由相信忙中出错这四个字。
  
  贺兰雪的外衣被那侍女披了,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对上七宝的目光。即便他身上还穿着白色的底衣,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七宝一脸惊骇的表情看着他跟另外一个女人躺在床上。
  
  七宝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难道是走错了房间?她迅速地跑了出去看看门,然后又进来,没错啊?哥哥的房间里真的是有个女人,有个女人的意思是……
  
  七宝想着……尽量消化着这个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的信息……
  
  三个人一只兔子僵持着都没有动作,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西门兔子。
  
  它替自己的主子汗颜了一下,居然撞破了自己哥哥的好事,还一脸呆呆傻傻地堵在门口,让人家进退不得。所以它挣扎着从七宝的怀里跳了出来,飞快地撒腿就想跑。
  
  可是它还没跨过门槛,就被绊倒了,这才想到自己后腿受了伤,根本跑不动。
  
  事实证明,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兔子。
  
  “西门兔子!”七宝惊呼,弯腰抱起兔子,看了看房内的两个人,决定也学兔子一样撒开腿就跑。
  
  “七宝!七宝!”贺兰雪惊慌失措地要跟着出去,突然发现那侍女还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里。
  
  他的头实在是疼得不行,追出去有什么用,怎么跟七宝解释这种情况。
  
  “公子,我们——”那侍女的脸色平复下来,再次柔声道。
  
  “出去吧,告诉管家以后都用不着侍寝的人。”贺兰雪无力地摆摆手,努力了那么久,被撞破一切的自己,居然还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这是什么情况他不知道,只知道他没有任何心思再努力下去……
  
  就这样吧……随便怎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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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宝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床的角落。贺兰雪轻轻地抱住她,“是哥哥的错,都是哥哥不好——”
  
  把七宝的身体翻过来,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贺兰雪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如同对待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七宝的肩膀,亲吻她的脸颊,可是这种怡人的感觉令他心醉神迷,只想着更进一步感受,便像失控般将身体靠紧了她。七宝还在小声地抽泣着,贺兰雪再次陷入不该有的想法中。
  
  他只知道用力吸吮着七宝甜蜜的嘴唇,手也自动自发地撩起她的底衣,轻轻触摸着她的身体。
  
  七宝泪眼朦胧地睁开眼睛,不知所措,“哥哥……”
  
  “乖……”
  
  贺兰雪压抑住激烈的呼吸,抚慰着有些惊慌的七宝,“七宝乖……不要动……”
  
  他已经脱掉了七宝身上碍事的衣物,刚才努力了半天也无法跟那个侍女进行下去,可是如今只是这样就完全无法控制自已高涨的欲念。
  “哥哥不要、不要乱摸……”贺兰雪耳边是七宝轻轻的抽泣声。
  
  “只摸一下就好,一下下就好。” 贺兰雪低声请求着,手上的动作一点都没有停,七宝不反抗他就得寸进尺的不留任何缝隙的亲吻着她,喃喃重复着喜欢、心爱一类的乱糟糟的话语。只要是七宝就好,其他的都没有关系。脱去衣服的七宝皮肤细腻的好像锦缎,小小的腰用力抱住的话好象就会从中折断一样。明明远不及那侍女丰满,但在贺兰雪眼中却更加动人心魄,因为是七宝,就因为这样。
  
  七宝是自己捡回来的宝贝,他像对待珍宝一样的爱着她,为什么要有别人来抢走他的宝贝。当海蓝提醒贺兰雪,以后会有别人从他身边带走七宝的时候,贺兰雪脑海中自然而然会浮现出七宝依偎在别人怀抱中乖巧可人的景象,用撒娇的口吻跟某个不知名的男子说着他无法介入的话题…贺兰雪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难道七宝不该是自己的吗,是他把她带回了京都,是他一点一点照顾她成为含苞待放的少女,可是某个不知名的觊觎者在他辛苦的照顾着七宝长大后,居然就这么想要摘走他最美的花,七宝的一切都该属于自己,娇俏的脸,天真的话语,就连在他身下瑟瑟发抖的身体,都该是属于贺兰雪的不是吗……
  
  可是,七宝是他妹妹,他不是说了七宝是他妹妹吗?如果是妹妹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独占的心思,七宝,七宝……
  
  不对,他现在在做什么!贺兰雪猛地从床上惊醒,身边空无一人。阳光从外面照进来,他叹了一口气。
  
  刚才所有绮念不过是自己一场荒唐的梦,不知道他心里此刻复杂的感觉,是庆幸,还是在遗憾……
  
  昨晚被七宝撞见的情形,他该怎么解释……贺兰雪突然发现,他自己挖了一个很大的陷阱,还笨的跳了下去……怎么办……
  

二十

  海蓝思前想后,既然太后不肯为他指婚,唯一的法子就是趁七宝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抢先把她给定下来,而且如今贺兰雪的心思都还混沌不明,如果他晚了一步,等贺兰雪完全明白过来,他自己还有什么机会可言?虽说这样卑鄙了一点,但是贺兰雪本来就比他要有优势得多,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海蓝还是很明白的。如果当初他能够抢先一步买下七宝,把她顺顺利利地带回家,好好培养感情,今天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等七宝长大,等她一及笄就可以娶她进门,何至于像今天这样心里没着没落的。
  
  对付七宝这个小姑娘,海蓝想了几天几夜,终于决定还是先下手为强。
  
  只有直接挑开了明说,暗示对她来说是半点都行不通的。
  
  对,要明说!
  
  “海蓝哥哥,你怎么了?”七宝怀里抱着西门兔子,一只手伸到海蓝的眼前晃了晃,海蓝哥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说有话要对她讲,进来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怪怪的。
  
  西门兔子刚刚啃过香喷喷的胡萝卜,此时窝在七宝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昨天半夜被拎起来去串门子,谁知道撞破了人家哥哥的好事,兔子都挺不好意思。
  
  海蓝一把抓住七宝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七宝,海蓝哥哥将来想娶你做媳妇儿——”
  
  七宝瞪大眼睛,西门兔子的耳朵顿时伸直了,八卦八卦!
  
  海蓝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松了一口气,早早打听好了贺兰雪今日要出门,他才专门挑了这个时辰,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七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媳妇儿。”
  
  七宝点点头,她怎么会不知道什么叫媳妇儿呢?她当然知道,当初她还说过,一定要带着乳娘一起出嫁呢,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海蓝哥哥怎么会想让七宝做他的媳妇儿呢?
  
  “海蓝哥哥,你还没有媳妇儿吗?”
  
  海蓝愣了愣,心中大为高兴,“当然没有,海蓝哥哥没有媳妇儿。”心念一转,他居然看到七宝脸上露出同情之色,顿时想到用哀兵之策,“七宝,海蓝哥哥很可怜,到现在还没有娶到媳妇儿,白天没人陪海蓝哥哥说话,没人跟海蓝哥哥一起玩耍,晚上回去被窝都是冷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海蓝哥哥心里很苦啊——”
  
  瞎话瞎话,西门兔子撇撇三瓣嘴,往七宝怀里拱了拱,直到只剩雪白的短尾巴冲着海蓝。
  
  七宝抽回海蓝握住的手,想要把西门兔子摆正了,谁知道这只死兔子扭来扭去就是不肯从七宝怀里出来。
  
  海蓝刚刚说了一通,现在一看,七宝正忙着跟兔子作斗争,半点都没听进去,他不免猛拍了下桌子:“西门兔子,严肃点,这儿正表白呢!”
  
  七宝赶紧揪住西门兔子的耳朵把它搂紧,正襟危坐。
  
  海蓝却也忍不住笑起来,看到七宝这么喜欢这只肥兔子,他更加确信将它带来给她是对的了,虽然没有事先料到它是只公的。“七宝,海蓝哥哥喜欢你,最喜欢你,将来嫁给海蓝哥哥做媳妇儿好不好?”
  
  七宝皱起眉头想了想,眼睛里面满是困惑,那神情却十分可爱,看得海蓝咽了一口口水,盘算着要是能把七宝搂在怀里多好——
  
  “可是哥哥说,将来海蓝哥哥是要做驸马的,海蓝哥哥娶了七宝,那公主怎么办呢?”
  
  造谣造谣,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金刀那个女人,贺兰雪竟然敢栽赃陷害!海蓝暗地里磨牙,看样子他是怕自己对七宝有歪心思,所以抢先在七宝面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哼!走着瞧!
  
  他一手拎起正腻腻歪歪的西门兔子的耳朵,把它扔到墙角去了。将七宝拖过来坐在自己腿上,七宝已经是个少女,身姿轻盈,曲线柔美,抱在怀里的感觉顿时引得海蓝一阵心猿意马,但是他还知道以大局为重,克制着蠢蠢欲动的心思,慢慢地诱导:“海蓝哥哥当然不会娶公主啦,娶了公主的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男人。海蓝哥哥想要娶的人,就只有七宝一个啊!”
  
  七宝眨眨眼睛,不明所以:“为什么娶了公主就悲惨?”
  
  海蓝心想怎么七宝听话不听重点,后面那一句明明才是重点,可是看到七宝一脸认真的表情,虽然有点想哭,但是他还是如实回答:“金刀公主是先帝的女儿,莫说她本人的风流事迹数不胜数,就是普通的公主,我海家也是不屑攀附的。这些公主,管丈夫比管奴才还狠,做了驸马的男人实在是可怜的很,管家因为吃公主的饭,对驸马的一举一动处处干涉;仆人们因为畏惧公主的威势,索性全体变成木头;侍女们为表忠心,鬼鬼祟祟打小报告。你想想看,海蓝哥哥会娶公主吗?公主哪有七宝可爱?哪有七宝乖巧?”
  
  七宝弯弯嘴角,笑得十分开心:“海蓝哥哥你肯定是骗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可怜?”
  
  海蓝心念大动,不由自主在七宝脸上啃了一口,顿时一片红印子,七宝习惯他总是没有正经,也没有太过防备,这时候被他亲一口不高兴了,想起哥哥说的要离海蓝远一点,立刻想要离开他,被海蓝一把抱住,“好,海蓝哥哥不闹了,咱们说正经的。”
  
  七宝兴致盎然地看着海蓝,显然对于婚姻生活是半点也不明白,海蓝叹了一口气,把她搂在怀里,贪婪地将她身上香甜的味道全部吞入腹中,才继续往下说:“海蓝哥哥要是不幸做了驸马,光是每天回去调查盘问,就没完没了。皇帝总是给公主陪嫁好多三姑六婆,一个个趾高气扬,发现家里残茶剩饭偶尔不见了,就冲上来,脸对脸地吼‘你送给谁啦!’,”海蓝为了逗七宝开心,故意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好像真是有个泼妇冲上来大吵大闹的模样。
  
  七宝当然笑得十分开心,从离开学堂开始就没有这么可乐的时候,她的笑容灿烂得让海蓝心动神摇,越发想要逗她高兴,便接着往下说,把自己的初衷都给忘了个干净,“平日里的生活,做驸马的更可怜。仅只出门入户,就大有学问。进了自己房间,不等公主点头,万万不可跟她亲热,即使公主恩准了,却又不能提前离开。如果驸马生气要走,好啦,那一定是故意疏远她。如果有要紧的事情,急着要离开,好啦,那肯定是别有居心。”海蓝虽然用语夸张,但是却也并非都是在胡说,历朝公主府中规矩十分严苛,要海蓝这样跳脱的性格去做驸马,等于是把他的脑袋架在刀口上,他当然不愿意。
  
  顿了顿,海蓝目光炯炯地看着七宝的眼睛,很认真地道:“七宝,虽然海蓝哥哥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并不十分明白,但是还是希望你知道,等你完全明白的时候,一定要嫁给我做媳妇儿。如果你肯答应,海蓝哥哥一定对你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是多好?”七宝以为他又在玩笑。
  
  “以后海蓝哥哥陪你等晨星,陪你去看晚霞,陪你踏月散步,陪你聊天弹琴,白天还会陪你读书玩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海蓝哥哥有的东西,全都给你。”
  
  海蓝深深吸了一口气,像在等待判决一样等着七宝给答复。
  
  七宝看他那副从未有过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胸口也突然跳得很厉害,一下子从海蓝身上跳下来,“海蓝哥哥……你回去吧,七宝不跟你胡说啦……”
  
  刚才被撇到角落里踏实蜷着的西门兔子不屑地看着,哼,小妮子就是好骗!
  
  海蓝误以为她不肯答应,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错过了这个机会,七宝也许就更加没有明白的时候了。他上前一把抱住七宝,将她搂在怀里,用力十分,七宝完全想不到成年男子的力气是这么大,根本挣脱不开。她惊慌失措,仿佛昨日撞破哥哥跟那女子在床上一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海蓝哥哥你放开我!”
  
  海蓝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只是希望她不要赶他出去。可是七宝挣扎的太厉害,他只能死死抱住她,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让七宝明白过来。“七宝,你不是孩子了,海蓝哥哥对你说千万句话为什么都没有用?是你根本不愿意听吗?还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七宝怔怔地看着海蓝亮晶晶的眼睛黯淡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是摇摇头,她并不明白一向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海蓝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激动,喜欢是什么概念,为什么海蓝会喜欢她呢?海蓝松了手,倒退两步,低语道:“对你花再多心思都是没用的,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他转身就要走,恨不得再也不来这个房间,再也不见这个女孩,可是走到门口他就像是腿上灌了铅,半点挪不动步子,七宝虽然可爱,但是她更是可恶,不管他花了多少心思,她都如孩童般懵懂,真是——可恶……
  
  海家还怕找不到媳妇儿吗?当然不会,可是海蓝想娶的,就是七宝而已。
  
  他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七宝愣愣站在原地,并没有开口挽留他的意思,想着她自己的心思,仿佛入了迷,又带一点点迷惘。
  
  最后最后再努力一次!海蓝几步跨了回去,站在她跟前。
  
  呜呜呜呜,西门兔子看他神情十分骇人,立刻将兔子脑袋对着墙,不敢看啊……
  
  七宝也害怕地后退了半步,他脸上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要揍她一般……

  
二一

  海蓝不是想要吓唬七宝,不过他此刻心情实在复杂难言,一时无法用语言对她表白,即便是说了,她的心思这么单纯,也根本不明白作为哥哥的喜欢跟作为一个爱慕者的喜欢有什么不同。
  
  与其这样毫无希望地空等,还不如——
  
  先下手为强!
  
  海蓝这么想着,走近了一步。七宝的神情有些害怕,但是却显得更加清丽可人,海蓝早就是一个成年的男子,怎么可能对自己心爱的人毫无欲望,不过平日里他可以克制住,不想吓坏七宝。但是这时候他看见七宝对自己露出怯生生的表情,心中还是感到伤痛。难道她怀疑他会对她做什么吗?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难道他会伤害她?平日里他的百般忍让和保护,在她看来都是无用的?
  
  “七宝,你不要后退,海蓝哥哥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要你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绝不是一个兄长对待妹妹的感情,至少跟你哥哥对你不一样。”
  
  七宝并不愚笨,虽然天真,却还没有到真的以为海蓝对她是兄长对待妹妹的感情的地步。她小时候就在艰辛的生活中度日,对世上男女之间的情感,未必真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懵懂无知。不过她往往下意识地不承认必须要面对的感情,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情愿当作一无所知,可是问题是,现在海蓝想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揭开她死死捂住的盖子,她一时间彻底慌了手脚……
  
  海蓝向她伸出手,七宝畏缩了一下,看见他仿佛被打了一拳的受伤表情,她就站在原地没有动摊了。
  
  海蓝苦笑,嘴角的弧度却无论如何弯不起来,“七宝,你该知道的,海蓝哥哥是不会伤害你的。”
  
  他重复着这句话,将手摊开给她看,“海蓝哥哥随时随地都会想要安慰你,拥抱你,即便是在人群中,也能第一眼找到你,你觉得这是一个哥哥对待妹妹的感情吗?”
  
  他的手微微颤抖,克制着想要上前抱住她的想法。他也害怕,害怕吓到她,他精心呵护了这么久,他不想功亏一篑,如果今日的表白会让她躲避,那他情愿什么都不说。
  
  七宝的身体也突然僵硬起来,她努力想要回应海蓝的感情,因为这是她长到这么大以来,第一个向她表白的男子,虽然对于她来说考虑是不是要嫁给他这个问题还太早,但是至少到现在为止,就只有一个人这么强烈地需要她……父亲母亲不需要她……乳娘也不需要她……哥哥很快也会有嫂子……那时候她要怎么办……会不会无家可归……会不会再度被人抛弃……
  
  七宝眼睛里开始蓄满了泪花,却倔犟地一点都不肯滴下来。不要哭,要淡定,七宝不要哭,总是会有解决的办法……
  
  七宝不想要无家可归,七宝想要人关心,也想要让人宠爱,虽然这是自私的想法,但是对七宝好的人,七宝一定都会回报啊……七宝这么想着。
  
  用什么回报都可以……
  
  海蓝炙热的眼神落在七宝身上,他看出来她在动摇,只这一点点动摇,就可以让他的心头涌上喜悦,涌上希望。
  
  只要七宝不再以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理由故意岔开话题,只要贺兰雪不来捣乱,海蓝相信一定可以打动她。
  
  “七宝,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在巷口,是谁送你回家的?”海蓝靠近了她一小步。
  
  七宝抬头,那天不是做梦吗?难道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
  
  “是我送你回去的,你会不会奇怪我为什么会找到你的家,为什么知道你住在哪里?”
  
  七宝心中的不安已经完全被惊讶所代替。
  
  “七宝,海蓝哥哥愿意全部都告诉你。你是我最心爱的人,我不想瞒着你。我去丽城本来就是去找你!”
  
  “你是姓孔,你根本不是丽城人,你叫娘的那个女人,也不是你的亲娘。”
  
  海蓝的语气非常笃定,笃定到七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奇妙。
  
  “找我?”
  
  “对,孔家是前朝的世家大族,可惜并不肯追随本朝的皇帝起兵,所以才会有覆灭之祸。”
  
  “那找我做什么?”七宝的声音微微颤抖,她在害怕,很害怕,因为她感觉到,海蓝想要说的,并不是她乐于知道的。
  
  “七宝,你该长大了,不能总是这样单纯,这世上要害你的人总比爱你的人多,千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我去找你——”海蓝顿了顿,“是受人所托保护你。”
  七宝愣了愣,突然反驳道:“我不是什么孔家的人,我的名字也是乳娘起的,我从来就没有爹娘。”
  
  海蓝叹息:“你不是没有爹娘,只是你根本不记得你的爹娘而已。正是因为你出生以后你爹娘太珍爱你,所以你也只有乳名,不,我该庆幸孔氏族谱上还未来得及登上你的名字,在灾祸突然发生的时候,你也才能逃过一劫。”
  
  七宝当然不会去问他们如何找到她,乳娘带着她躲在丽水城那么多年,也许正是因为她预料到很快会被人找到,为了防止她陷入危险之中,才会将她送出来。
  
  原来是这样……
  
  海蓝的爱意溢于言表:“七宝,你不要担心有人会伤害你,海蓝哥哥向你保证,没人能够伤到你。虽然孔家的人大多都没能活下来,但是至少你还有我啊,我愿意照顾你,爱护你,一辈子保护你,不让任何危险靠近你。”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她,深怕她接受不了,却又矛盾地害怕她无动于衷。
  
  七宝的手指有些痉挛,她感觉自己连脚尖都是冰凉的,海蓝的保证并没能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既然能够被海蓝找到,那么别人一样轻易地可以找到她,躲到哪里都一样,相反,只有呆在这里,她才是暂时安全的。至少在哥哥没有赶她走之前,这里是安全的。在海蓝没有离开她以前,她也是安全的。
  
  这一瞬间,对于生存下去的希望,远远超过了一切的恐惧和担忧。七宝只是觉得,任何情况下,绝不能被压垮。什么时候,都要微笑。
  
  什么时候,都要开心,都要快乐,即便此刻她很害怕,即便此刻她恐惧到全身发抖。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将这些露出来。
  
  她很快就要及笄了,很快很快,她就是一个大姑娘了,而不是几年前只能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乳娘也说过,什么时候,都要微笑。
  
  七宝看了一眼墙角的西门兔子,“既然海蓝哥哥希望我长大,又为什么要把小兔子送给我?”
  
  海蓝语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一方面希望七宝在心智上成熟到可以接受他强烈的爱情,另外一方面又希望七宝永远是一副单纯天真的样子,这样快乐无忧过一辈子。他不希望七宝知道她的身世,一直都刻意地避免谈到这个话题,今天为什么一时冲动说出来,也无非是希望七宝能够有危机感,能够……依赖他……很卑鄙……他确实很卑鄙……但是只要能够成功……以后被七宝怨恨,也不要紧……况且七宝不会怨恨他……
  
  七宝还是走过来,轻轻靠在海蓝怀里,仿佛她从来没有害怕过他,逃避过他,“谢谢你,海蓝哥哥,谢谢你来找七宝,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她的眼泪快要落下来,但是当她抬起头看着海蓝的时候,眼睛里已经连一丝泪珠都没有了。她的脸上,依旧是灿烂的笑容,眼睛里,也是纯然的信赖。
  
  因为她愿意相信他,如果海蓝愿意继续喜欢她,七宝也一定能够喜欢上海蓝。没有人能够拒绝别人的爱,在没人任何人爱她的情况下……相应的……她也会付出同等的感情……虽然她还不是很明白……海蓝希望她付出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
  
  海蓝摸摸她的头,“七宝,你不问我,是谁要托我保护你吗?”
  
  七宝微微摇头,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十分腼腆的笑容,“如果海蓝哥哥愿意告诉我的话。”
  
  海蓝顿了顿,将她搂紧了,不敢看她的表情,虽然七宝还是七宝,但是海蓝却不敢告诉她,因为他突然发现,也许他根本没有全然了解她,他原本以为七宝会哭泣,会悲伤,却绝没有想到她如此平静地接受这样一个像故事的真实,尤其这个真实牵涉到她的家族。“海蓝哥哥暂时不能告诉你,因为这个人现在不方便跟你见面。但是,那个人跟我一样关心你,爱着你,你不是孤单的,我们不会让人伤害到你。”
  
  他亲吻她的额头,没有发现七宝一瞬间的惊奇与困惑。
  
  孔家既然已经没有别人了,那么谁在找她,又是谁要保护她?既然要保护,肯定有人想要伤害她,那这些人又为了什么对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穷追不舍,到底想要在她身上找到什么?这些都是问题,但是七宝现在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在她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知道越多,死的越快。
  
  乳娘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七宝心想。
  
  唔……可是她没跟七宝说,男人高兴不高兴都要咬人啊……呜呜……海蓝哥哥,不要咬七宝的脖子啦……
  
  西门兔子转过兔头来,立刻翘着尾巴继续面壁,唔,下面的情形,兔子不宜……
  

二二

  海蓝原先的计划里并不包括现在就把七宝拆吃入腹,但是意外总是会发生的,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自制力在七宝面前不堪一击,身为海家的嫡系公子,他身边最不缺少的,就是诱惑。
  
  以前他最厌恶来自女性世界带有各种目的的诱惑,可是站在七宝身边,能够拥抱七宝的幸福,和任意触摸到她的喜悦,让他瞬间感觉这种甜蜜的诱惑浸透了全身。
  
  海蓝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跟贺兰雪完全不同的人,贺兰雪这样的人,总是习惯性地压抑自己的心愿,因为他们那种人会恐惧被不知名的力量所左右,但是海蓝不会,他在很开通的家庭中成长,从小就只知道一件事,既然想要,就要去争取。争取不到,也还是要再争取。等到实在无法争取到的时候,才会考虑放弃。当海蓝明白自己的心意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表白,抢在别人前面表白。
  
  依照七宝乖巧的个性,只要不拒绝,就已经有了八成的成功可能。现在她正柔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像小时候一样,她信赖他,相信他,即便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女。或许他应该庆幸,他用了正确的方法,而现在,也是很正确的时间,至少对七宝来说,这是一个很让她不安的时刻,虽然有点卑鄙,但是海蓝觉得,在感情上如果大大咧咧,或是拖拖拉拉,将来哭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他趁势抱住七宝,热切地亲吻她洁白的脖颈,少女甜美的气息充斥他的周围,让他无力抵抗,或许私心里,只是想要更多的保证,他的手指已经深入她的衣襟,摸索着她柔软的曲线。七宝身体一僵,昨天晚上看到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她不知道海蓝要对她做什么,只是直觉感到有些畏惧,可惜她还没有来得及退缩,就被海蓝整个的抱住,富有独占性的吻不断落在她身上。
  
  七宝的身上,有春天花开的气息,清新,动人。可是现在是寒冷的季节,鲜花都凋零了,她身上的香气也便带上一种微微的冷,在海蓝而言,没有什么比这种诱惑更为让他无法抗拒。他轻轻舔舐着她的耳垂,七宝的背脊窜起一阵冰凉,她再也没有比此刻更慌张的时候,所以她后退了,她迫不及待想要挣脱。可是她挣脱不开,因为海蓝察觉到她想要退缩的意图,已经将她压在了身后的榻上。
  
  她总不能指望一个男子在这种时候能够保持冷静和理智,不管他平日里有多少自制力。七宝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看来嘻嘻哈哈没有正经的海蓝哥哥此时露出这么认真的表情,认真到她不敢相信,而他的手不再如同以前抱住她一般轻柔地落在她身上,而是急切地在她衣物里面摸索,虽然这感觉也不是很令人讨厌,但是就是很奇怪啊,七宝心里想着。
  
  奇怪到她想笑出来,可是看到海蓝认真的表情,她直觉自己如果笑出来,一定会打击到他,呜呜,七宝的心情好奇怪……
  
  海蓝没有注意到七宝脸上莫名的表情,他很专心地扯开她的衣襟,很虔诚地把亲密的痕迹落在她的心口,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的名字烙在她的心上。七宝的皮肤细腻柔软到他的手指半刻都不舍得离开,想要占有她,姑母说过的小女孩,她曾经说过千次万次的小女孩,现在在他怀抱中,如同童年记忆里她一遍遍在海蓝耳边所说,要保护好这个孩子。虽然姑母没有说过会将可爱的七宝送给他,但是……
  
  但是,索取一点报酬,是可以的吧,把七宝变成自己的,是可以的,一定可以。他保护她,爱着她,精心地护着她,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七宝就该是属于他的,从姑母提到七宝的那一刻起,就该如此,注定是这样。海蓝坚定着自己信念,反复地为自己脱轨的行为找到借口。他难以控制地抚摸着七宝的身体,尽情品尝她温暖的躯体,这些都是属于自己的,贺兰雪虽然比自己早了一步,但现在已经比他晚了太多——
  
  七宝可爱,乖巧,柔顺到了他无法自制的地步,明明还没有爱上他,却因为依恋而没有反抗。海蓝轻吻眼前柔软的嘴唇,七宝微微想要逃离他的亲吻,可是海蓝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固定住她的头,极端任性地将舌头伸进去掠夺一切。贺兰雪有这么做过吗?在那天晚上看到那样一幕,海蓝回去以后嫉妒的彻夜难眠,他担心到无法入睡,担忧着在他所不知道的某个时刻,他可爱的七宝会被别的男人亲吻接触。不管那是什么人,都不行!
  
  海蓝当然很认真,但是这并不表示另外一个人也认真。七宝被他的嘴巴堵得说不出话来,脸上涨得通红,唔唔唔唔地不知道到底是要发出喘息还是要说话。海蓝松开她,七宝下一句话立刻就让他后悔了:“海蓝哥哥,嗯……西门兔子还在墙角趴着呢——”
  
  他要宰了那只兔子!
  
  海蓝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开始思考西门兔子的皮肉分割问题。
  
  西门兔子仍然兔头朝墙壁趴着,并没有意识到它因为自己毫无神经的女主人而面临被人宰掉的危机。
  
  “不许看那只死兔子!”海蓝愤怒地咬了一口七宝的肩膀。
  
  呜呜呜呜——
  
  转移话题好像失败了,七宝心想。
  
  “七宝,你还不愿意是吗?”海蓝克制着自己的欲望,非常慎重地看着七宝。
  
  呜呜,也不是一点也不愿意。
  
  是有那么一点点啦!
  
  一点点而已。
  
  七宝的眼睛里很诚实地反应出她的心意。刚刚已经下定了决心,此刻被她犹豫的眼神弄得瞬间全部崩塌,好像听见心碎的声音,海蓝突然起身,迅速拉过一边的衣服盖住七宝,“赶紧把衣服穿好!”
  
  再迟一点点,他就肯定要摧残幼苗了,海蓝叹了一口气,非常沮丧地把盖着衣服的七宝捏捏掐掐,抱在怀里。还是吃不成,他太在意七宝的心情,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干什么这么在意!好烦好乱!海蓝恶狠狠地盯着七宝,一副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吞她入腹的表情。
  七宝怯生生地被他抱在怀里,想动又不敢动,因为她发现海蓝此时的眼神真的很恐怖,忍得太辛苦,海蓝咬了七宝一口,又咬了她一口,不死心地在她身上到处咬来咬去,留下的都是很轻很轻的红印子。
  
  七宝看了一眼西门兔子,恩,兔子这次也算是帮她挡掉了一次被人吃掉的危险,晚上给它加根胡萝卜。
  
  要对贺兰雪说,一定要跟他说清楚,七宝是属于海蓝的,无比执着的男人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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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七宝嫁给你?”贺兰雪坐在书桌前,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凭什么要把七宝嫁给你?”
  
  海蓝笑:“你不是自诩是她亲爱的兄长吗,有什么理由阻止她结一门好亲事?嫁到海家不好吗,七宝一定可以幸福。”
  
  贺兰雪的脸上露出笑容,“七宝是我的妹妹,我有权利决定她将来有什么样的人生,你海家再好,七宝未必会愿意嫁给你。”
  
  海蓝的手撑在书桌上,笑得眼睛弯弯,嘴角的笑意也十分自信:“七宝已经答应了。”
  
  贺兰雪脸上的笑容微微发僵,但是他却很冷静地道:“你撒谎!七宝不会答应你。”
  
  七宝怎么可能会答应,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七宝竟然能够答应嫁给海蓝,贺兰雪恍惚,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是异常可笑。
  
  海蓝好整以暇,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贺兰雪在与他争夺七宝的时候占了上风,可是现在胜利的人会是他,而不是至今连自己的心意都摸不清的贺兰雪,当他还没有发现他对七宝的特殊感情的时候,这个女孩已经要被海蓝夺走了。
  
  他不争辩,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自信与喜悦已经彻底打击到了贺兰雪。
  
  贺兰雪已经不用再去问七宝,她不会知道她答应了多么愚蠢的要求,这么快地将自己的终生许了出去,海蓝算什么,怎么可能带给她幸福,海家又是什么,海家对于七宝来说就是归宿吗,当然不可能是。
  
  永远也不行。
  
  贺兰雪笑了笑,却没有半点温暖之意。
  
  海蓝以为他会发怒,可是贺兰雪只是很平静地让老管家送他出去。“七宝在没有及笄以前,即便是她所作的决定,我也不会认可。”
  
  作为哥哥,有必要,一定要纠正她的错误。在他还能够决定一切的时候……
  
  管家是一直看着贺兰雪长大的,所以他出去时特别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上的微笑有一点古怪。
  
  说不出来的古怪,笑得仿佛很开心,但是管家觉得,就是觉得很奇怪。
  
  因为贺兰雪从来不会有这种表情。
  
  当书房里剩下贺兰雪一个人,他突然一下子将书桌整个掀翻了。那上面有他教七宝画的画,他教她写字的书帖,现在全部被砚台里的墨迹弄得一团糟。
  
  贺兰雪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
  
  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
  
  只是愤怒到近乎疲惫的时候,他颓然坐在椅子上,心里有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空虚感。
  
  漫无边际地涌上来……
  
  ………………………………………………………………………………………………………
  
  “什么时候发现的?”金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箱子,厌恶地移开了一步。
  
  仆人战战兢兢,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箱子里,有一具尸体,男人的尸体。
  
  连金刀看了,都觉得胆寒。
  

二三
  
  “什么时候发现的?”金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箱子,厌恶地移开了一步。
  
  仆人战战兢兢,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箱子里,有一具尸体,男人的尸体。
  
  连金刀看了,都觉得胆寒。
  
  金刀在宫中生活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人,却没有见过如此恐怖的尸体。
  
  尸体的肚子被剖开,四肢被拆解下来塞在那团血肉模糊的尸体的腹腔内,身上的肋骨和关节似乎已经全断,只剩下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睛突出来瞪着金刀公主。
  
  难以想象这人昨日还风流婉转地为金刀侍寝,花言巧语地夸赞着公主的美貌。
  
  现在就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好恶心——金刀挥挥手,示意将那箱子抬下去。
  
  刘解忧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什么样的仇恨要到将他开膛破肚的程度,金刀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宁歌站在一旁,从头看到尾,他觉得反胃,极其恶心。
  所以他把头转开了。
  
  金刀公主走过他身边,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出妩媚的痕迹,“你说,是不是他回来了?”
  
  宁歌苍白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
  
  金刀公主越想越兴奋,仿佛看到心爱的情人就在自己眼前一般雀跃起来。宁歌却差点因为这一句话而呕吐出来。
  
  看到尸体的那种可怕的恶心感,伴随着强行压抑的恐惧,在他心里翻搅着。
  
  “怎么,你害怕了?害怕郁之回来向你报复?”
  
  金刀公主的表情非常甜蜜,笑容也异常灿烂。
  
  “孔郁之已经死了,他死了!!永远也回不来!”宁歌难以忍受,僵硬地回答。
  
  金刀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变了,她几乎是恶狠狠地,柔美的表情瞬间扭曲:“郁之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该死的是你,是你们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郁之这样的男人,是永远也不会死的。”金刀公主的语气十分笃定,可是这份自信并没有出现在她脸上。时隔多年,当她看到七宝那双眼睛,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七宝与孔郁之的某种关系。可是,除了七宝以外,她再没有发现任何关于那个男人的踪迹。
  
  不,只要七宝在京都,那么孔郁之,早晚会出现。
  
  宁歌已经冷淡下来,对于金刀公主的言论不置一词。孔郁之当然死了,当年是他亲眼所见,已经死了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再出现的。
  
  忘恩负义,这个词对于死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宁歌还活着,这就够了。
  
  他挺直了脊梁。
  
  ………………………………………………………………………………………………………
  
  天涯明月,方圆四十九里,直达历山,地点就在京都城郊。
  
  建造者先是从遥远的地方运来奇石,处处精心规划好了,由全国最出色工匠垒叠成各种形状。接着从山上引来甘美的泉水,造成人工的流觞溪水,比着天上的银河修葺。更别说园内飞阁步檐,无一不有精美的雕绘;斜墙磴道,全都挑选了斑斓的彩石铺设而成。
  
  七宝此刻所站着的地方名叫莲花台,台下就是人工建造的瀑布。即便是身在旁观者的位置,七宝也不得不为设计者的匠心独运而感到由衷的赞叹。从开阔的台上看下去,瀑布下游,已经是众多衣饰华美的公子哥饮酒取乐的宴会。
  
  这座天涯明月,原本是孔家家主孔郁之赠送给爱妻海明月的一座美轮美奂的园林,可惜,孔家覆灭之后,这座园林被先帝御笔一挥,轻轻松松赐给了明亲王。而海明月,也从孔家的主母变成了先帝的爱妃,如今的海太后。
  
  色香散尽,物是人非。
  
  七宝跟着贺兰雪走下莲花台,她不想来,一点也不想来。但是哥哥要来,他一定要她来。
  
  贺兰雪脸上依旧微笑着,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她心里的忐忑不安。
  
  瀑布下面就是流杯池,九曲连环,只需放一只酒杯入水,就能稳稳当当地漂到下游,再由侍女供奉到各贵宾席上。本来贵族也都好席地而坐,仿风雅逐清风,可惜明亲王世子痛恨那些平民的玩意儿,坚持要布上席位,以示区别,客随主便而已。
  
  七宝坐在贺兰雪下手边,很不自在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注视。
  
  京都的公子哥儿向来喜欢欣赏美女,更何况是七宝这样的美人。在场的当然有很多的闺阁千金,多是跟随家中的兄长而来。其中有几位还是七宝在锦绣院的旧识。
  
  恩,虽然她们看着七宝的表情不是很友好。谁让七宝同学很不幸地坐在了贺兰雪的身边呢?坐在众多千金小姐目光汇聚的集中点,七宝顿时有变成刺猬的错觉。
  
  她不自在地挪了挪。
  
  可惜贺兰公子出身于最有名望的贺兰家,本人又是极端出色的一个人,七宝躲到哪里去,都还是在众人瞩目的焦点。
  
  七宝看见了坐在同一边靠后点位置上的贺兰怜,她正微笑着向她点头,目光轻轻扫过贺兰雪,脸颊上嫣红一片,很快低下头去,闺阁典范就是不一样啊,七宝心想。可是,她身边的那两个男子,怎么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其中年长的那一个还好点,似乎不过是好奇而已,可是另外一个,就……
  
  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色迷迷……
  
  其他的七宝就忍了,关键是那个家伙一脸痴呆状,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就像西门兔子饿了好多天以后,突然看见了香喷喷的胡萝卜。
  
  七宝很不幸的成为了贺兰茗假想中的胡萝卜。
  
  这其实就是变相的相亲大会,借着饮宴为名,让贵族的公子小姐们彼此结识。以前贺兰雪从来不会带七宝参加这种场合,可是今天却突然一反常态,让七宝心中生疑。
  贺兰茗一脸痴呆地盯着贺兰雪身边的小美人。“哥,给我去提亲!”他眼睛珠子好像长在了七宝身上,抠都抠不出来。
  
  贺兰景当然也看见了七宝的相貌,虽然暗自赞叹了一番,但是不过出自男人天性中对美女的欣赏,却没有不轨的心思,一来他早已娶妻纳妾,安家立室。二来他深知贺兰雪对这个女孩的重视,主意不可能打到她身上去。可是,贺兰茗就没这个眼力了。
  
  贺兰兄妹两人对视一眼,暗暗叫苦,这个呆子莫非又要发病!早知道不让他跟着,如果在这种日子闯出什么祸事来,可如何是好?在京都众多家族中没了面子不说,得罪的若是贺兰雪,那在父亲面前,连他们都要跟着一起受到责罚。况且这不比在家中,明亲王世子的宴会,出一点差错他们都要跟着遭殃。
  
  贺兰茗抢了不少美人在府里,可是跟七宝的相貌一比较,他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啧啧啧,这个小美人一来,他就盯上了人家,看得目不转睛,十分入迷,当初以为金刀公主就是大美人,跟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比,好似又逊色几分,毕竟还是年轻好啊……贺兰茗一拍桌子,这个美人一定要弄到手!
  
  他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决心,感觉热血沸腾,十分有劲儿,苦于不能上去跟美人搭讪。贺兰茗心中十分着急,贺兰雪在那儿坐着,他还真不敢上去跟美人儿说话。
  
  咋办捏?
  
  暂时按兵不动,伺机接近小美人,贺兰茗一边咽口水一边低声道:“真是美人啊——”
  
  贺兰怜恨不得没有这样丢人现眼的兄长才好,这时对面座位的一位公子向她投来倾慕的眼神,贺兰怜柔柔一笑,眼神不由自主飘到贺兰雪身上去了,目中所及贺兰雪虽然神色淡淡,但是光是那份成熟的风仪,足以令她怦然心动。
  
  旁人再好,怎么比得贺兰公子。
  
  “会害怕吗?”贺兰雪压低了声音问七宝。
  
  七宝摇摇头,露出一个笑容。
  
  美人笑了,贺兰茗要晕了,他突然反手拍了一掌,引得贺兰家兄妹对他怒目而视,“我想起来有句话来形容这个小美人最合适不过,这美人一笑啊,就如花开迎风,月入歌扇,那是一个妙不可言啊——”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十分沉醉。
  
  这都是哪里来的淫词艳曲,唉,贺兰家兄妹的心一直提着,这种混帐东西,怎么偏偏是贺兰家的人,冤孽啊——
  
  贺兰雪闭目微笑,以他的武功修为,怎么会听不到那边色狼的痴呆之语。可是他一直面带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七宝当然是他珍藏许久的宝贝,但是现在有人要从他身边带走她,却也未必那么容易。他的法子多的是,对于七宝而言,他跟海蓝都是她亲近的人,既然自己是她……哥哥,那么海蓝的表白,七宝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如果七宝的眼界开阔了,知道这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那么她也未必会这么快答应海蓝的求婚,至少她会犹豫一下,至少她的选择会很多,她生得这么美,这么可爱,当然不会只有一个海蓝可以考虑。
  
  这是贺兰雪想到的第一个主意,无论如何,只有先隔开七宝跟海蓝,才有彻底分开他们的机会,总好过七宝一成年就立刻被别人带走要好得多。可是,他心里却并不好受。那些公子哥把眼睛盯在他心爱的七宝身上,贺兰雪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当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海蓝非要从他身边带走这个宝贝,他断断不可能将她展示到众人面前。看到那边那个蠢人竟然敢色迷迷地盯着七宝看,贺兰雪心里实在是气到极点;众人对七宝的十分关注欣赏,不但不让他放心,反而让他怒气涌上心头;眼看七宝对这里的一切十分好奇,他心里又闷闷的说不出哪里难受;现在他对自己的行为也不确定了,不知道所作所为是对的还是错的,这步棋走对了还是走错了,也许无形中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引来了更多的觊觎者,贺兰雪心里又很是恼火。
  
  当真是无法形容。
  
  明亲王世子站在莲花台上,右手扶着栏杆,向下望去,一眼便看到坐在贺兰雪身边那个娇俏的小姑娘,他咬咬牙,这个贱民一直都没有认出他来,上次竟然还出言讽刺他,今日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她!
  
  他心里隐隐有几分兴奋,感觉这个聚会一下子有趣起来,让他期待万分。
  
  七宝好奇地端起眼前的酒杯,就着阳光看里面七彩的颜色,身旁贺兰雪照旧是饮茶,与他们并不相同。七宝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似乎发现了这酒杯中的秘密,对着阳光反复照个不停,七彩的颜色落在她脸上,分外动人。
  

二四

  贺兰怜是个十分美貌的女子,一颦一笑,顾盼生姿,一眼看上去就是个令男人顿生我见犹怜之感的美人。
  
  她低头向明亲王世子行礼。勃日暮虚扶一把,“贺兰小姐千万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请多多担待。”
  
  两人一打照面,贺兰怜的脸上红云顿起,似羞似喜,十分迷人。
  
  勃日暮嘴角笑意温柔,示意众人不必起身,他走向主座。经过贺兰雪的位置,两人淡淡打了个招呼。
  
  贺兰景在一旁看了十分欣喜,有门儿有门儿,如果小妹能够成为明亲王府的儿媳妇,那将来就是堂堂的明亲王妃,这也是贺兰家与皇室关系加固的大好事。如果明亲王世子对小妹有意,那真是一件十分的美事。他转头看向贺兰怜,见她虽然脸红,却没有其他的表情,看不出是什么心意,还是回去禀告了父亲,再叫她嫂子去探探她的心思才好。贺兰景心里已经打了个转,面上却笑意盈盈。
  
  勃日暮双手轻捧酒杯,向众人致礼道:“我常年在外,难得归京,能邀请到诸位,当是明亲王府的荣幸,还请各位今日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众人纷纷起身回敬。
  
  七宝咂舌,这人怎么像换了个人一般,端得这么文质彬彬,跟那一天那蛮横无理的样子,完全不同,他今天这样才当得起与哥哥齐名的美誉,像他那天一样无礼,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席间不断有公子向勃日暮敬酒,他都含笑饮下,与对方亲切交谈,看来半点没有生疏的样子,游刃有余,给众人留下的印象都非常之好。言谈间众人的话题从诗词文章、丝竹琴曲、飞鹰走狗,蹴鞠骑射扯到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地方物产,勃日暮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只是无论别人如何将话题往政见上引,他都极为轻巧地将话题带到吃喝玩乐上来,对当今朝廷上的时局仿佛毫不关心,倒叫众人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这明清王世子到底几斤几两,不知他到底是否和他爹明亲王真的如传闻中那般不合。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必然不同,千金小姐们的态度则完全不一样,她们并不特别关心这明亲王世子到底跟哪个家族走得近,她们只关心他如何风度翩翩,温柔体贴。明亲王世子如今在她们心中倒是知情识趣的翩翩贵公子,跟那个一脸淡漠表情的贺兰雪简直天上地下。虽然对贺兰雪的风姿仪态,众位千金都有所青睐,可惜她们毕竟不是蓬门女子,做不出她们那种讨好逢迎之态,反而要让男人将她们碰在手掌心里,这明亲王世子言谈间十分体贴温柔,正是合她们心意。
  
  勃日暮刚刚对右下首的一位李家小姐示意,接着又对那边眉眼温柔的某某郡主含情脉脉,七宝看了真是叹为观止,这人简直就是孔雀,随时随地开屏,她想笑,又不敢笑,所以借吃糕点的机会把笑意都给掩藏了起来,腮帮子鼓起来也就看不出来咧嘴笑的模样了。突然有一只手捏了捏她的掌心,七宝诧异地抬头,贺兰雪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嘴角却带上了一分笑意。
  
  用过餐点,侍女们撤下了宴席。这时候轮到小姐们退场了,下面是公子谈天说地的时间。贺兰怜过来邀请七宝一起去参观园子,七宝看了一眼贺兰雪,他轻轻点头,七宝才高高兴兴地跟着贺兰怜走了,再呆下去她就要笑死了,那只孔雀一直不停地四处放电,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华丽。
  
  太佩服了——
  
  勃日暮眼睛的余光一直轻轻瞥着七宝,发现她似乎很不以为然,他心中不悦,半点没有在脸上露出来。这时候小姐全部退场,他轻轻击掌。
  
  重头戏在后面,不是淑女们应该看的场面。
  
  丝竹声起。
  
  一荷巨大的莲叶托盘在九曲连环上临水而卧,上面匍匐着一位妙龄少女,她先是羞怯地给明亲王世子行礼,抬起头来时候众人才发现她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美女在荷叶上翩翩起舞的瞬间,已经有人认出这位美人正是京都近两个月来风头最劲的名妓香云,她因色艺双佳、技压群芳而受到公子王孙,豪门巨贾的重金追捧,可惜实在是太红,任何人想要见她一面,捧着白两黄金尚且需要候上半月,可是明亲王世子一回京,居然请到这位美人出场,真是大手笔。
  
  美人献舞,当然让人心动。尤其这位美人还是身披薄纱,媚态毕现。
  
  可是贺兰茗对于这些风尘女子已经看惯,再美也不过是玩物而已,刚才看到七宝才觉得清纯的闺阁小姐原来是另外一种滋味,他早已心痒难耐,借着尿遁的接口偷偷跟了出去。
  
  却没有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七宝跟着一群千金小姐参观这座大园子,所到之处见到的雕栏画槛,莫不是极为精巧华丽,宛如仙境,纵然各位小姐都是出身名门,也不免惊叹这孔家当初该是何等风光,连一所园子都如此华丽,只是看在七宝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觉了。
  
  这些小姐身娇肉贵,没两步都说累,于是在一边侍候的侍女们就领她们去休息。七宝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向前来邀请一起走的贺兰怜摆摆手,示意她先行一步,贺兰怜点头,跟着那群人离去。七宝只是不太习惯那些千金小姐冷嘲热讽的模样,她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也许自己就是平民的命,即便穿着同样美丽的衣服,也不可能成为千金万金。
  
  七宝避开跟随的侍女,走到凉亭休息,看着那上面题的“明月”两个字怔怔出神。天涯明月,天涯明月,孔家是不是就只剩下七宝一个人了呢,只剩下她了,七宝坐下来,托着下巴盯着亭外松树上的小鸟看了半天。
  
  总是别人认得她,她谁也不认识。这滋味,是不太好受的。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海蓝却没有来。
  
  早知道把西门兔子带来,可惜是宴会,也没有胡萝卜,哥哥也不肯让她随身带着只兔子到处跑。突然一只手掌落在七宝的肩膀上。
  
  她吃了一惊!
  
  “小姐不要害怕!我也是贺兰家的人!”
  
  七宝看了来人一眼,正是在宴会上死命盯着她瞧的那个家伙。这人不但眼睛直勾勾的,连面上都带着点痴缠,身上还挂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荷包,拇指上戴着个墨绿的大扳指,看起来倒十足的富贵,不是贺兰茗又是谁。
  
  “我是贺兰茗,小姐不要走!唉,小姐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哪!”贺兰茗急急忙忙上前挡住七宝的路。
  
  “有坏人说自己是坏人的吗?”七宝眨眨眼睛。
  
  “这个——”贺兰茗有些微发窘,看着七宝脸上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拦我做什么?”七宝眼波流转,十分灵动,看得贺兰茗目光炯炯,一点都不舍得移开。
  
  “我……我……恩……我——”贺兰茗支吾了半天,平日里对付那些烟花女子的赖皮样半点都使不出来,生怕吓到了眼前这个小美人。她跟那些女人不一样,他一时口干舌燥,反而不知道如何应付。
  
  七宝逼近他一步:“你待怎样?”
  
  贺兰茗一把拉住七宝的手,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小姐,贺兰茗对小姐一见钟情,决定此生非你不娶,万望小姐成全了此番心意!贺兰茗对天发誓,如果娶得小姐,再也不去花街柳巷,不,呸呸,再也不寻花问柳……欺男霸女……呸……也不对,以后对小姐一心一意……”
  
  七宝目瞪口呆。
  
  手还真就被这家伙亲了一口,他跪在地上,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
  
  七宝以为他是个色狼,谁知道他竟然是这样子,七宝真是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儿……
  
  “看不出来茗公子如此深情,在宴会上就如此迫不及待啊——”一个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七宝的手背被一把十分华丽的扇子挑了起来。
  
  贺兰茗眼睁睁看着那只十分美丽诱人的手从他手心里被挑出去,不由对来人怒目而视。
  
  还未看清脸,恶言已经出口:“丫丫个呸的,敢管本少爷的闲事!”
  
  
二五

  扇子很华丽,扇骨是用上好的象牙片打磨而成,镂空雕刻出美人图。
  
  贺兰茗话刚说完,一看清来人的脸,他顿时脸色煞白,眼前言笑晏晏的华衣男子,正是勃日暮。贺兰茗再大胆,侮辱皇族的罪名,却还是担不起。
  
  只是美人面前,他又不想露出怯意。这里进退维谷,不知道如何是好。
  
  勃日暮轻轻一笑,“茗少怎么还在这儿,你兄长到处找你,可别误了正事。”
  
  他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七宝,仿佛在说,碍事的人就是她一般。哼,七宝不愿意与这个人多说话,转身便走。她一走,贺兰茗就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告退,生怕勃日暮反悔,将侮辱皇族的罪名扣在他脑袋上。
  
  勃日暮的扇子自在地摇了摇,向七宝离开的方向而去。
  
  七宝脚下越走越快,可是勃日暮的脚程岂是一个小姑娘可以抵得上。很快他就挡在了她身前。在她眼中,勃日暮是比贺兰茗更讨人厌的家伙,简直可以说的上是面目可憎。
  
  七宝刚才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避开他,可是他却没费半点功夫便赶在了她前头,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七宝的后背出了一点汗,暖风吹来,反而添了几分凉意,那衣衫贴在后背上十分不舒服。七宝也不言不语,想从他身边避开,谁知道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你做什么!”七宝惊惶,这里十分僻静,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她心里半点也摸不清。
  
  “啧啧,海蓝能亲得,怎么我就亲不得?”勃日暮嘴角挂着笑意,语调却微含讥讽。
  
  问题是,他怎么会知道她跟海蓝哥哥的关系?七宝怒地用手抵在他胸口:“你这人到底要怎样?我根本不认识你!”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勃日暮脸上虽然还是笑意盈然,眼中却一片阴沉之色,“不认得?”
  
  七宝当然没有认出他就是当日小巷子里被人打得面目不清的少年,可是勃日暮却十分气恼,尤其当他听海蓝亲口说跟贺兰雪的妹妹要好的时候,他猜准了海蓝口中的女孩就是七宝,也是他所谓的贱民。七宝被贺兰雪带回京都两年时间,贵族中议论纷纷,不知道七宝到底是什么来历,贺兰雪对外的说法是世交的女儿,可是贺兰家哪位世交是在丽水的,又为什么直到这小姑娘十二岁了才找到带回来。勃日暮跟其他人并不相同,他要查当年的事情,比任何人都要方便,况且七宝的相貌越发与宫中的海太后相似起来,生得就是个无双的美人,又能瞒得了这些人精似的贵族子弟多久,心照不宣罢了。但是大部分人,谁也没有想要得罪贺兰家和海家的意思,即便七宝真是孔家的遗孤,孔家也早就倒了,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勃日暮却不像一般人那么想,他对贺兰雪的为人行事作风十分了解,当然不会以为他无缘无故带回一个小姑娘来是发了慈悲心肠,贺兰家的人要是有慈悲心,当初怎么会毫不留情地踩踏孔家,使得本来不过是流放之罪,最后变成灭门之祸,他们也不过是为了夺得孔家手上的势力而已。
  
  这个七宝,只不过是个道具,虽然勃日暮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道具生得十分惹人喜欢。
  “让开!”七宝想要重重踩他一脚。谁知道勃日暮身形闪动极快,不但没有踩到他,自己反而差点跌倒,被他搂得更紧。
  
  “调戏一个贱民,世子真是有闲心啊。”七宝翘起嘴角,笑得十分甜蜜。
  
  勃日暮面容微微一变,凑近她道:“七宝,你真喜欢海蓝吗?”
  
  七宝没有想到他突然问这么个问题,冷冷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勃日暮眼神闪动,闻到七宝身上好闻的味道,他都有些把持不住,突然叹息道:“我是觉得你可怜,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单单只瞒着你一个人。”
  
  七宝眼波转来转去,突然笑起来:“上当受骗的反正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姿势十分亲密,说的话却半点亲近的味道都没有,十分诡异。
  
  勃日暮不怒不恼:“你不想知道别人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七宝看了他一眼,面上竟然还是一副天真的表情,“知道不知道,也不用你操心。”
  
  勃日暮突然冷笑,截口道:“自然是不用我挂心,但是被人利用,心里只怕不好过吧。”
  
  七宝奇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里不好过,没准我乐在其中呢?”
  
  她脸上微微有些红色,看起来仿佛是有些羞怯,看得勃日暮眼睛一眨不眨,心跳如雷,也不想再耽误时间跟她继续打哑谜,“七宝,我不跟你绕圈子,你从千金小姐变成贱民身份,难道半点怨恨没有?贺兰雪他们不过是在利用你,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孔郁之是天下第一大聪明人,海明月巾帼不让须眉,你是他们的女儿,难道生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傻瓜?还是你不愿意相信现实,不敢承认一直对你好的哥哥是别有所图。”
  
  他字字句句像利剑一样穿透七宝的心,让她心里像是破了个大洞一般,疼得差点蹲下身子来捂住胸口,可是她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勃日暮,“他们是别有所图,难道你就是真心的好人?”
  
  勃日暮大笑:“我虽然也不是好人,但是对你来说,我是大有帮助的良人。”
  
  七宝低下头,似是琢磨了一下,“你想要什么?”
  
  “孔家掌管天下最赚钱的生意近百年,光是这座天涯明月就消耗有半个国库的金银,可是在孔家也不过九牛一毛。”勃日暮慢慢道,显然已经胸有成足。
  
  七宝叹道:“是啊,孔家当年的确是家资亿万,富甲天下。”言谈间似有悲戚之色,再不复刚才天真模样。
  
  勃日暮呆望着她,面上微笑也渐渐消失,突然轻唤道:“七宝,你还好吗?”
  
  七宝笑:“我很好,我好的不能再好了,你继续说吧。”
  
  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别的少女尚在父母兄长的手掌心里捧着,她却要面对一群别有居心的豺狼虎豹,纵然是勃日暮,也多少有些替她惋惜。尤其这些人,还一个个都披着漂亮的皮囊,装着十足的关心,对她呵护备至,体贴有加。换作任何人,都不能接受,可是她面色沉静,似乎早已对这一切洞悉,却还是隐忍不发,倒是让勃日暮原本对她的轻视有些愧然。
  
  他想了想,反而问她:“你们孔家的生意,你知道都是些什么吗?”
  
  “孔家当年是前朝的顶梁柱,百年来出了六位皇后,前朝有大半的皇子都是孔家的女子所生,而孔家虽然是清贵世家,掌文不掌武,却操持着国家经济的命脉。大凡国家一切用度,西南的琥珀、宝石和象牙,南方的香石,东边的金玉珠贝,还有西北方的银矿,凡是这些珍奇玩物,想要进宫,先要由专人验收入库,而这个职位,百年来从未由孔家以外的人接手。”勃日暮顿了顿,看了眼七宝平静的神色,才继续往下说,“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些,孔家百年来都掌控着一项赚钱的交易。”
  
  “私盐。”七宝笑得惨然,勃日暮心里也不禁有些不忍。他还从来没有在七宝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突然卸了力气。
  
  狠狠心,勃日暮咬牙道:“是,私盐。”
  
  “可是当年抄家之后,先帝根本没有搜出多少东西。”
  
  七宝看着勃日暮:“没有吗?明亲王世子真是健忘,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落在旁边的墙角,那里一个石桌,四只石凳,一条长长的竹管从墙外接进园内,每当竹筒承重,自动下垂,就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滚落下来,全部滴入一只洁白的银盆内。勃日暮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也不由得觉得自己稍有失言,“是,除了你孔家的数所宅院,本宅的一些珠宝古董,以及从你家人身上搜出来的一千亩地契。可是除了这些之外——”
  
  七宝突然大笑,与平日神情极为不同,“你还少说了一样吧,这所天涯明月,现在不就在你皇族手中吗,当年你勃家也不过是一介武将出身,得了天下抄了孔家还觉得不够,是不是觉得少了。我人就在这里,如果你还嫌少,干脆把我杀了,拖到市集去,说不定还有人能当猪肉买回家。”
  
  勃日暮被她说的哑口无言,看着她半响,竟然一时间把早就盘算许久的话给忘了。七宝冷眼瞧着他很久,终于低声道:“虽然我说你们贪心,但是好歹你比他们强些,想要的东西明刀明枪来抢就是了,你说的不错,孔家的确没有把家底露出来,那又如何,你们找得到吗?是不是以为只要有我在你们手里,父亲一定会来找我?打的真是好算盘——”
  
  勃日暮原本没有想到七宝其实早就已经洞悉他们的意图,这时候真的有些没把握,仿佛一帮男人设了个极其卑劣而且下等的圈套去围捕一只猎物,他们以为她是乖巧的小白兔,谁知道却是只精明的小狐狸。这计策当然很浅,他们也一直以为对付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这点心思就够了,扣下她作为孔家的人质,那孔郁之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来找她,只要孔郁之没死,他孔家的财产总有一天会落入他们手里。
  
  富可敌国的财富,的确是让人心动。
  
  但是勃日暮突然觉得,也许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才是孔家的另外一笔最大的财富。
  
  “他们除了想要那笔钱,还想要我父亲的命,当年所有人都一度以为我父亲死了,可是时过境迁,大家又都一致认为他没有死,还躲在暗处图谋着什么时候能够东山再起。就没有想过,也许我父亲早就死了,那你们不是白费功夫?”
  
  勃日暮突然松开了手,上下端详着七宝,仿佛要重新认识她。
  
  七宝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心里可害怕。”
  
  勃日暮一笑,终于有些轻松模样,“就算得不到那笔宝藏,得到你,也是美事一桩。”
  
  呸,色狼,想的倒美!
  
  七宝翻了个白眼。
  
  她突然向他浅笑,轻轻勾勾手指,“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我哥哥别有目的的?”
  
  勃日暮突然沉下脸:“你怎么还叫他哥哥,莫非你还真喜欢他?”这话就有点酸了,可是他还是想要知道为什么,便上前靠近她。
  
  谁知道突然被七宝猛地踩了一脚:“我偏不告诉你!”
  
  勃日暮伸手去抓她袖子,突然什么也没挨着。


第二卷: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二六

  勃日暮岂肯就这样放过,一闪便又抓住了七宝的袖子,笑着看她。
  
  七宝叹了口气:“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告诉你也不要紧,反正你跟我说了点实话,我也对你说点心事,咱们就扯平了。总好过将来你还要赖我。”
  
  “赖你什么?”
  
  “赖我欠你人情。”七宝的袖子被他拉拉扯扯,她挣又挣不开,没好气道。
  
  “那就说吧!”勃日暮就着袖子揽上去,想要握住七宝的手,偏偏七宝捏起拳头,他怎生也掰不开。
  
  “我曾经是很感激很敬重哥哥的,我以为他是除了乳娘之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做错了一件事,露出了一点线索。”
  
  勃日暮把七宝的拳头握在掌心,七宝瞪了他一眼,“他让人扮成我乳娘来试探我,追问我爹爹的下落。”
  
  勃日暮眼睛沉不见底,唇角带着一贯的温柔笑意,“哦?你怎么分辨出来的,他既然找人试你,就不会出岔子,贺兰雪做事不至于如此大意吧!”
  
  七宝笑:“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我摸到了那个女子的手指。”
  
  “手指?”
  
  “对,手指。乳娘为了养活我,给别人纳鞋底,你知道那鞋底是用什么线吗?”
  
  七宝终于成功收回手,她轻轻比划了一下,勃日暮摇头,七宝继续说下去:“你们当然不会知道,麻线你见过吗,我乳娘的拇指和食指上头都是厚厚的茧子,可是那天的‘乳娘’——”
  
  勃日暮笑道:“莫非那个女人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七宝摇头,“那手非常细腻精巧,不像做鞋底的,倒像是刺绣的。”
  
  “刺绣?”
  
  “做刺绣和做鞋底,别人看来是差不多,可是其实完全不一样,虽然都是针线活儿,但是刺绣的手要细腻柔软,不然会伤了缎子,而我乳娘不但做针线还要做粗活,她连手掌都是厚厚的茧子,你说,我摸了那么多年,怎么会分不出来?”
  
  “只有你们这些有钱人,才会以为天下的针线活都是一样的。”七宝脸上带笑,勃日暮却觉得她似乎是要落泪。只是似乎而已,因为七宝的脸上并不能真切看到要落泪的迹象。
  
  “但是我也没有就这样认定哥哥是在骗我,可是那女人竟然问我,怎么不去找我父亲,我心里就觉得她有问题,乳娘从来不会问我这种事情,所以,我告诉她,到了时候,父亲自然会来找我。”
  
  “你拖延时间?”勃日暮想要搂她在怀里,七宝后退一步。
  
  “所谓到了时候,到什么时候,当然是我说了算,他们要等,我也没有办法。”
  
  勃日暮好奇心并没有就此停止,“那你怎么知道不是别人想要骗你说真话?”
  
  七宝似乎觉得冷,稍微动了动身子才接着回答:“是,开始我也不确定,直到我看见玉娘。”
  
  “绣楼?”
  
  “是,绣楼,刺绣,针线,玉娘的手。”七宝点点头,肯定了勃日暮的猜测。
  
  “我吃的是乳娘从糨子里省下来的面烙的饼,穿的是乳娘改小的旧衣,为了省钱,晚上不敢点蜡烛,但是我的眼睛比别人亮,耳朵比别人灵,触感比别人敏锐,同样一只手,我只要摸过一次,绝对不会错。哥哥未免存了试探我之意,才将我送到玉娘的绣楼,可是反而让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就是那只手!”
  
  “我长到十二岁,连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可是我不傻也不蠢,我知道贺兰家是想要什么,但是我乳娘已经不能保护我了,她才会将我送出来,谁知道,却还是到了贺兰家。”
  
  勃日暮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七宝,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七宝,你想要哭,就哭吧。”
  
  七宝感到呼吸不能,脸上不免涨得通红,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推开他,“你有病啊!我要憋死了!”
  
  勃日暮故作大惊失色的模样,“诶,你不是要哭了吗?我借个肩膀给你啊!”
  
  七宝睁大眼睛:“哪个说我要哭了,我又不伤心,为什么要哭?”
  
  勃日暮脸上露出笑意,扇子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我还以为你要哭了。”
  
  七宝跺了跺脚,一张小脸皱成一团:“人家也没有平白对我好的理由,我从来就没奢望过,哥哥毕竟没打过我,没骂过我,也没逼迫我,我有吃有喝有玩有乐,为什么要哭!”
  
  “可是他们骗你了呀,你不怨恨?”
  
  七宝摇摇头:“我又没有什么损失,凭什么恨人家,到现在为止,哥哥也没有强迫我说出父亲的下落,他们对我未必就半点真心没有,我们无亲无故,他们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说你聪明,这会子又傻起来了,他们对你好是别有所图,难道不怪他们,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倒也没有,我吃饱穿暖,不用在外面流浪,这就已经很好了。即便是我的亲生父母,父亲即便真的活着,丢下我一走这么多年,也没有回来看我一眼。我母亲,你们说她做了妃子,那是富贵了吧,可是她也没有给过我一口饭。贺兰家虽然是别有所图,毕竟我吃人家两年白饭,还能认字读书,我凭什么怨恨人家,亲生父母尚且都不管我,怎么能将错都怪在别人身上?”
  
  勃日暮被她一通奇怪道理噎个半死,不知道说她知足好,还是不求上进,这在他看来是万万不能理解的,被人家利用还要反过来感激人家,这小妮子脑袋可能真的是进水了。在他料想里,七宝应该是听了他说的真相后大为愤怒,感到晴天霹雳,然后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接着发誓报仇雪恨,毁天灭地,跟他合作,将贺兰家闹个鸡犬不宁才是,怎么会这么阿斗,唉,真是没办法,要死要死,这个死丫头说得他心里都酸酸的,当事人还半点无碍,叫他怎么提要求,没法儿活啊简直……
  
  “你有话快点说,我要回去了,哥哥找不到我,要生气的。”
  
  勃日暮被她气得干瞪眼没办法,恨不得掰开她脑袋瓜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才好。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他想起自己跟七宝身世的不同,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羞愧起来,他整天怨恨,天天思忖着如何报复那个贱女替自己的母亲报仇,虽然不见得是错,但是论起心胸,似乎反而比七宝差了些,她没吃没喝,在贫苦中长大,看见他这么一个落难的人,居然会把自己的馒头分给他,他却还要倒戈一击,怎么着都显得那么不厚道不仁义,虽说——虽说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教育,他所知道的,是将自己要的东西夺过来,为了自己开心,可以毫不留情地践踏别人的感情和自尊,将自己的愉悦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这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常有的事儿,他们习以为常,毫不羞耻,做得极其坦荡,想起七宝的童年,他突然觉得心底隐隐有些痛感,又反而更加怨她没脑子,明明知道被人家利用还要百般讨好献媚,真是矛盾得要死。
  
  “七宝,别的我也不说,我愿意帮助你,但是如果你父亲真的出现,你必须让我第一个知道。”
  
  “这又是为什么?”我爹来找我,还要让你第一个知道,呸!
  
  七宝心想这好没道理。
  
  勃日暮的扇子轻轻在他自己手掌心中扣了扣,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盯着七宝的脸看,这是十分从容的凝视,七宝心想这种好像别有目的的眼神还不如贺兰茗那厮直勾勾的眼睛可爱。
  
  色狼固然可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色狼,女人更讨厌。
  
  “你放心好了,我一不要你父亲的命,二不要你孔家的财。我所求的,不过是这天下太平而已。”
  
  “天下太平?”七宝没有听明白勃日暮的意思。
  
  勃日暮摇头笑道:“傻姑娘就是傻姑娘,我还以为你真聪明,原来还是个傻孩子!”他语中多有亲昵之意,听得七宝心里一抽一抽,鸡皮疙瘩落了满地。
  
  “这孔家的财,是万万不能落入贺兰家手上。贺兰家掌管你孔家事务不过几年光景,已经富贵逼人,那海家不但出了个太后,还与贺兰家关系密切,你说如果真的让孔家的钱财落入贺兰家的腰包,这天下还太平得起来吗?”
  
  七宝奇怪道:“可是我刚才还听小姐们说,你母亲不是海家的小姐吗?”
  
  勃日暮淡笑:“是,可我是姓勃的。”
  
  这天下只有一个皇姓,既不会是贺兰,更不能是姓海。
  
  七宝此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二七
  
  男人总是会给自己的行为披上华丽的马甲,就像勃日暮,明明是为了他勃家的统治千秋万代,现在却说什么为了天下太平。
  
  再华丽,那也就是一张皮啊,七宝心想。
  
  “我为什么要帮你?”七宝哼哼唧唧。
  
  勃日暮一挥扇子,十分潇洒模样,“如果你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日后你需要我的帮助,随时来找我即可。”
  
  这个要求,还蛮令人心动的,人生在世谁不需要别人帮助呢?七宝反复思考了一下,虽然说自己并没有别的想法,但是未必别人就让她很太平,万一遇到危险,勃日暮这厮说不定能帮上忙。但是他所说的,要求第一个知道孔郁之的下落,这个——
  
  “我没法儿答应你。”七宝很认真地回答。
  
  “这是为什么?”勃日暮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
  
  七宝实话实说:“我都认不出我父亲,即便他真来找我,万一他自己不出面相认,我怎么可能来通知你。而且,你还要第一个知道,我更加不可能向你保证。他没有出现以前,我什么都保证不了。如果到时候你硬要讹我,不肯兑现这个承诺,那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不要轻易许诺的好,你向我许诺,我难免要当真,万一你到时候做不到,我不是要伤心难过?”
  
  七宝从来不向人轻易许诺,因为她总是了解生活中太多变故,诺言无法成真,被许诺的人难免要失望,既然如此,还不如什么都不要说的好。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勃日暮心中微微一动,仿佛那口气从他心坎上拂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从七宝的脸上转到她的肩膀,看来十分瘦小的身体,似乎承担了很多男人都未必能够担下的艰辛,他的手颤动了一下,突然生出一种欲念,想要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不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会是什么样的触感,是不是和她颈上裸露出来的肌肤一样美好诱人,勃日暮这么胡思乱想着,心里居然绮思不断,鬼使神差一般,他居然问出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
  
  “你喜欢海蓝吗?”
  
  七宝露出错愕的表情,看得勃日暮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明明是在谈正经事,他为什么要牵扯到这个问题上去。
  
  她喜欢海蓝吗?七宝心里也没答案,如果说这些待她好的人当中,真的要找出一个最真心的,七宝觉得除了海蓝,再没有旁人了,那么,他向她表白,她为什么还在犹豫,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更加无法回答勃日暮。在她心里,能活着有饭吃有床睡,就已经是很好很好的生活,如果要去奢望别的,她不敢想——
  
  勃日暮见她踌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而觉得喜悦。眼前的少女眉目如画,却还一脸迷惘,显然对于情之一字并没有真正开窍,可怜海蓝一片痴心,对一个还没懂得什么是爱情的小女孩来说,似乎是错付了。
  
  但是勃日暮却觉得高兴,非常高兴。他半点也不为自己的友人难过,在他心中,海蓝跟七宝并不匹配,因为海蓝并不了解她,贺兰雪也不了解她,他们都当她是好哄骗的小姑娘而已。
  
  他兀自开心,却没想到,就算七宝还没有真正喜欢上海蓝,跟他明亲王世子,又有什么关系?真是替他人担忧,白白浪费一腔热忱。
  
  “七宝!”
  
  七宝闻声望去,不远处贺兰雪孤身站着,正冷冷向这边看过来。
  
  “哥哥?!”七宝再没看勃日暮一眼,小鸟一样飞身扑过去。
  
  又装样!这个死妮子!勃日暮眉头不悦地拧了拧,他眼睁睁看着七宝雀跃地扑到贺兰雪怀里,看着贺兰雪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来抱住她。
  
  这一刻,勃日暮不高兴,刚才还开心得不得了的心情一下子荡到谷底,七宝对贺兰雪的热情,绝非是装就能装出来的,她明明知道这个人心思复杂,别有所图,却还是与他这么亲近,根本看不出半点隔阂,这两个人的关系,真是奇妙之极。
  
  贺兰雪抱住七宝,才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你到处乱跑什么,刚才哥哥去找你,却听贺兰怜说你自己玩去了,要是丢了怎么办?”
  
  七宝笑得很灿烂,腻在贺兰雪胸口,吐了下舌头,“怎么会呢,这里又不是郊外,七宝不会迷路的。”
  
  贺兰雪无奈地牵着七宝走开,七宝乖乖地任由他牵着走,她不禁偷偷回头看了勃日暮一眼,看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宴会真是冗长,完了以后还要互相寒暄完毕才能走,七宝昏昏欲睡,她掀开帘子,看哥哥站在车外,与那些贵族子弟一一告别,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其实活得很累。
  
  他站在人群中,面上也有些微笑的样子,可是看起来却与别人并不相同。站在一群锦衣公子当中,一身月牙白的贺兰雪多少显得有些太素,却莫名让七宝觉得自己的哥哥要远远比他们都有气质。虽然他身边站了那么多人,但七宝莫名有一种感觉,无论他和多少人站在一起,无论他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周围都是空旷的,他好像是一个人,站在旷野中。
  
  寒冷荒凉,无色无香。
  
  这就是七宝并不怪责贺兰雪的另外一个缘由,她总是觉得,自己的这个哥哥,十分寂寞可怜。他是贺兰家的人,却不与族人同住,他的家里有好多好多的仆从,但是只有他是主人,七宝托着下巴想着,虽然她跟乳娘过得非常辛苦,非常艰难,虽然她有的时候要饿肚子,要忍受寒冷,但是她跟乳娘,是一加一等于二,而贺兰雪,好像始终是一。
  
  所以贺兰雪一上马车,七宝就腻到他身边去,浑然将那一夜看到的情景忘到脑后,她跟他在一起,从来不会去想他靠近自己有什么目的,如果他真的是她的亲生哥哥,不知道有多好,七宝真心这么想着。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贺兰雪并不知道七宝心里在想着什么,他只是回忆着刚刚勃日暮对待七宝的态度,虽然站得不近,可是勃日暮那眼神,微微让他心里觉得不安。虽然他与七宝都避而不谈那天晚上的情景,但是他不知道,那对七宝来说,是不是一个冲击,心里仿佛是希望她不要记得,又希望她能够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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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很快过去,又是一年。
  
  正是初春时节,京都最热闹的光景。街道上叫卖声此起彼伏,饭菜的香味不时从一家家饭馆中飘出来,路人只要闻到香气,便觉得垂涎欲滴。
  
  店里的伙计忙得手忙脚乱,抬眼见又进来一行人,心里叫苦不迭,脸上还要笑模笑样迎上去。招呼着那群人进来,谁知道偌大的桌子,那群人却并不坐下,只有在中间的一位锦衣公子,独坐其中。其他人都是随从模样,垂手而立,十分恭敬。
  
  小二心知这是大主顾,赶紧上前招呼:“不知道爷您吃些什么?”
  
  那锦衣男子一进来,众人的眼光早已集中到他身上,他却是半点不以为意,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轻勾嘴角,扇子一指:“照他们那一桌,照样来一份!”
  他声调并不高,却十分悦耳,引得小二向他所指的那一桌看去。
  
  那桌子上坐着的是一男一女。男子二十上下,相貌十分英气,一双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的模样。虽然只是一袭蓝衫,却神采飞扬,衣着并不华美,却很有几分贵气,让人不敢小觑。另外的女子则是背对着这边坐着,纤腰一束,鬓发如云,不知是什么模样。
  
  那年轻男子闻言微微露出诧异,向这边投来一眼,顿时笑出声来:“七宝你看,咱们又遇上他了!”
  
  这一桌坐着的,正是海蓝和七宝。
  
  七宝并没有回过头来,背对着勃日暮猛翻白眼,阴魂不散啊阴魂不散,自从那次宴会,这个家伙就像是背后灵,成日里跟着她,她在哪里出现,不出半个时辰,这厮准时赶到。海蓝邀她来喝茶,从来没有一次见不到这家伙,最最让人烦的,是他每次都——
  
  “这么巧啊——”勃日暮言笑晏晏,扇子轻轻一挥,明明是对着海蓝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七宝身上。
  
  关键是,他每次都是这一句,让七宝满腹怨恨无处发泄,无耻啊,无耻啊,这人忒无耻,果真是至贱者无敌,勃日暮每次这么一说,海蓝和她总是不好意思拒绝,下面总是会——
  
  “难得偶遇,不如并桌如何?”
  
  又来了又来了,谁来救救她,脱离这厮的魔爪。
  
  海蓝微微点头,虽然他也不喜欢被人打扰与七宝难得的独处,但是他与勃日暮交情向来很好,如果硬是拒绝,未免不近人情。
  
  勃日暮见没人反对,实际上是七宝每次的反对都无效的情况下,十分从容地坐了下来。
  
  七宝心里猛插小人眼,脸上却笑得十分客气:“世子今日又这么闲啊,还真是巧,咦,你怎么没带着那些侍女姐姐,我记得你每次都要带着她们出来的呀,抹抹桌子,抹抹椅子,再洗洗手,擦擦嘴?”
  
  她这话明显是在讽刺勃日暮出门排场甚大,海蓝心中偷笑,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想必是上次他被你说了以后,自己也觉得麻烦,当然就不带了。”
  
  勃日暮面上难免有些尴尬,这两个人明显是在取笑他,他心中恼怒的要死,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舍不得走,偏要留下来受辱。心思一转,他转而揶揄海蓝:“怎么今天趁着贺兰兄出门的机会,海蓝你又忙里偷闲,将七宝带出门了吗?”
  
  海蓝脸上一僵,明显被触到死穴,贺兰雪看七宝看得几乎寸步不离,他难得能逮到什么机会接近七宝,想想真是后悔,他当初还不如直接将七宝抢回家,总好过现在想要见她,没有一次不是偷偷摸摸。
  七宝那边死命往嘴里塞东西,填满了嘴巴,勃日暮就不好对她说话,然后他们快点吃完,她跟海蓝赶紧离开,勃日暮再厚脸皮,总不至于非要再跟着吧。
  
  可是勃日暮半点没有动筷子,反而让小二上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坐着喝茶。
  
  七宝心中暗叫不好。
  
  果然勃日暮道:“我今日感觉不太舒服,食难下咽,预备待会出去走走,不知道二位有什么安排?”
  
  海蓝也不想让勃日暮跟着,但是即便这次拒绝了,照着往常的经验,勃日暮又会从某个墙角窜出来,还是算了,等一会儿找个机会甩掉他,好跟七宝去玩。他向七宝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她不要着急,然后对勃日暮道:‘我跟七宝待会就在街上随便转转。”
  
  七宝会意,暗暗盘算,要在什么地方把这个家伙给彻底甩掉。
  
  勃日暮看他们两人默契交流,心中不快,却展颜而笑:“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大家一起转转?”
  
  转你个头!七宝恨不得拿米饭塞住他的嘴巴。
  
  她想起当初贺兰茗那一句话,真是:丫丫个呸的!
  

二八

  七宝站在路口,勃日暮刚刚在拐角已经被他们给成功甩掉了,现在她手里啃着糖葫芦,百无聊赖地在等着海蓝买千层酥回来。
  
  小日子真是幸福啊,七宝看着天上飞过的一只鸟,曾几何时,她是别人的跑腿,如今海蓝哥哥已经彻底沦为七宝的奴隶,他不但不敢扯她辫子,还要处处讨好她,果然小姑娘长得水灵,心里就是美啊!
  
  路人纷纷奇怪地看着这个妙龄少女,她一脸傻笑仰望天空,天上有什么吗?
  
  “这位姑娘,请问……你……”
  
  “……茅厕怎么走?”
  
  七宝回过神来,稍微想了想,对这个少年指点了一下。
  那少年看着七宝,嗫嚅着道了谢。脸色涨得跟猪肝一个色,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是又张不开口的样子,其实他一早注意到这个美人,她虽然拿着吃食乱啃,却半点未损害她的好相貌,他痴痴站在街角看了半天,看她对着身边蓝衣男子巧笑倩兮,美目流盼,看得他心里羡慕不已,终于逮到机会发现那男子离去,独自留着这个少女站在那里,他鼓足勇气想要上前搭讪,不知道怎么了,对着那少女一双明目,那副吃惊的模样,他平日一张巧嘴半点张不开,张口结舌半天,居然变成了一个连茅厕都不认识的问路人。
  
  他恨不得自己找个地洞钻下去,当下觉得没脸再呆着,飞快走开。
  
  “喂,公子,茅厕是那个方向!”七宝见他走反,十分好心提醒他,他却充耳不闻,只恨自己不能生出一对翅膀来,越快消失越好。
  
  “怎么了?”海蓝将包裹好的千层酥递给七宝,看七宝吃得嘴角都是糖葫芦渣,伸出食指替她抹掉。
  
  七宝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把糖渣卷进嘴里品尝,心里恶寒,海蓝哥哥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孟浪,对小姑娘作出类似调戏的行为来,呃——
  
  海蓝本来笑得眉眼弯弯,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少年,挑起眉头问七宝:“刚才那个男人是谁?”他虽然在不远处买东西,眼睛却时刻盯着七宝这边的动静。
  
  “啊?”什么男人?
  
  七宝想要拆开千层酥,谁知道被海蓝一把又抢走,她泪眼汪汪地望着海蓝手里的包裹,伸出爪子来:“还给我——”
  
  海蓝笑,摸摸她的头:“就是刚才那个,那个穿得跟花喜鹊似的娘娘腔。”
  
  花喜鹊?娘娘腔?海蓝的说法,真的,很不友好。
  
  岂止是不友好,还带着浓浓的酸意,可惜七宝并没有留意,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香气四溢的千层酥引走。
  
  “他来问路的,他问我茅厕怎么走。”七宝如实回答。
  
  海蓝嘴角弯出一个十分好看的弧度,拉长声调:“哦,他问你茅厕怎么走?我看他是别有所图吧。”
  
  别有所图?莫非是说刚才那人,还想借厕纸?海蓝哥哥好聪明,怪不得那人一脸便秘模样,欲言又止。
  
  七宝终于明白地点点头。
  
  海蓝知道七宝又故意误解他的意思,气得狠狠拧了一把她的脸,“满大街的人他都不问,一个男人,向一个姑娘家问茅厕,你就没有半点警觉心,万一是坏人怎么办,万一对你图谋不轨怎么办,万一趁我不在欺负你怎么办?万一我没来得及赶回来他强行把你带走怎么办?万一——”
  
  “痛啊!”七宝拉开他的手,捂着自己的脸,“我都是大姑娘了,海蓝哥哥你不要老是拧人家的脸啦!哪有那么多万一!只是问路而已嘛!”
  
  根本是你自己大惊小怪,呜呜呜,七宝默默摸摸自己的脸,肯定红了。
  
  有点痛!
  
  海蓝哥哥最近管她也好严,在家里被哥哥管,偶尔才能溜出来,居然还要被海蓝哥哥管,七宝觉得自己的明天突然被这两个男人卡住了脖子,呼吸不能。
  
  他们好强大……七宝默了半天,突然道:“海蓝哥哥?”
  
  “恩?”海蓝从齿缝里哼出一声,摆明还在生气。
  
  “那个,我还想吃糖醋排骨。”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海蓝都要捧醋狂饮了,他心里酸的要死,这个丫头还惦记着糖醋排骨,哼!“我给你买!我还会关照掌柜的,用一坛黑醋好好的去码那块排骨,你放心吧——”海蓝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
  
  一坛黑醋?
  
  那不成了醋缸?!海蓝哥哥,那还能吃吗?七宝的脸苦了起来。
  
  两人打打闹闹,一路上十分热闹,却没想到早有阴沉的眼睛盯上了他们。
  
  几座简单的竹屋倚崖而建,环屋种着不少奇怪的花树,幽幽发着紫气,株株生机盎然,引得蜜蜂蝴蝶纷纷飞舞而来,可是不消片刻全部坠落下来,落红满地,碎片浮沉。红衣女子不忍再看,匆匆疾步入了屋内。
  
  屋内一红衣人束手而立,似在欣赏墙上一幅美人图。虽然他也着红色,可是比之那女子身上颜色却大为不同,那女子不过红得像花色,而他的,却红得几分萧瑟。
  
  红衣女子跪地行礼道:“教主,一切依令而行,只是——”
  
  那红衣人恍若未闻,自顾盯着那美人图。
  
  女子轻轻抬起眼睛,目光与那美人图相触,画中一轮明月,几枝梅花,一个华衣美人,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活灵活现地仿佛就要从画中走下来。
  
  她垂下眼睛:“只是不好下手——”
  
  “不好下手?”那红衣人轻笑,声音粗哑如砂砾一般。
  
  光是听这声音,红衣女子的肩膀已经微微颤抖,她低下头去,没有再发出一声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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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下午,海蓝带着七宝逛到东城门口看完了戏,太阳快要落山,他才匆忙拎着七宝往回走,再不回去,贺兰雪非要急疯不可,可是七宝还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往后张望着。
  
  海蓝步履匆匆,拉着七宝往回赶,七宝一路上还在琢磨见到哥哥怎么找借口,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唉哟”叫了一声。
  
  七宝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海蓝已经皱着眉头道了声歉,却不料那人几步就赶了上来要拦住二人。
  
  这人二十上下,修眉挺鼻,双目湛湛,顾盼之间,神采照人,面孔有如良质美玉,望之叫人心折,他朗声笑道:“这位姑娘,撞了人就想走么?”
  
  海蓝看着这个一身绯衣的男子,突然停下步子。七宝煞不及,一下子撞在海蓝背上。
  
  这一下,倒叫那绯衣男子愣了一下。
  
  七宝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不是故意撞到你的。”
  
  黄昏中,那绯衣男子见到七宝相貌,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垂涎之色,上来就要拉她,“小姑娘,道歉我不要,你跟我走,做我娘子,我就原谅你!”
  
  海蓝一下子拉着七宝后退半步。
  
  七宝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人好奇怪,撞到了他,就要给他做娘子,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而且他生成这样,却偏偏露出一副色魔的样子,反而十分不衬,倒像是故意来找茬的。
  
  “你是什么人?”海蓝将七宝护在身后,七宝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来盯着那男子看。
  
  那绯衣男子理也不理海蓝,对着七宝笑道:“这男人这么无趣,来来来,小姑娘你还是跟我走吧——”
  
  啥米?七宝拽着海蓝的袖子,拦路打劫,还要抢她?
  
  海蓝哥哥,你真是有先见之明,果然有这样没长眼的抢匪,呜呜——
  
  那人一双眼睛竟眨也不眨地瞧着她,好似在仔细辨认什么,七宝心中实在觉得奇怪。海蓝已经察觉此人来意不善,暗自戒备。
  
  绯衣男子低笑一声,不再多言,身形闪动,速度极快,眨眼已到两人跟前,七宝惊呼,已经被海蓝推到一边安全地方。那人的手掌已如闪电般拍出,直击海蓝肩膀,海蓝今日不过陪七宝出游,身上并未佩剑,是以只能见招拆招,同时飘身后退。他本就匆忙迎战,那绯衣男子出招却极为狠辣,似要取海蓝性命一般,看得七宝心惊胆颤,却丝毫不敢发出丁点声音,怕分了海蓝的心。
  
  数十招一过,两人竟然堪堪战得平手。七宝一直以为海蓝的功夫很弱,至少比贺兰雪要差很多,今日才知道并不是这样。平日看他嬉皮笑脸很不正经,关键时候还是很靠得住。那绯衣男子出招狠毒、迅疾,从她这边看去,便如暴风骤雨,仿若背后生出数十条手臂一般,实在令人心中骇然。可是海蓝却能左拆右撤,将那男子的招式尽数化解,掌风也越见凌厉。海蓝哥哥好厉害啊,七宝心里十分羡慕,要是她也能像这样随便挥两下身体就半飞起来多好啊……
  
  她这边胡思乱想,那边却打的十分激烈,虽然这场争斗来的简直莫名其妙,但是这两人却明显认了真,在大街上就打,一直打到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
  
  不对!他好像是故意在把他们往没人的地方引!海蓝心中一惊,他急速掉转想回到七宝身边,谁知道那绯衣男子已经一掌击来,他匆忙应对,避闪不及,只觉胸前一冰,随即是一阵麻酥之感,惯使毒药的人应当知道,这是中毒的前兆。海蓝出身名门,成于正派,万万料想不到那绯衣男子竟然掌中带毒,使出如斯手段,实在是不入流之极!惊怒之下,左手急扬,猛击一掌,正中那人肩膀。
  
  谁知道那绯衣人竟冷冷一笑,闪电般向七宝方向掠来,七宝惊得后退不止,猛然跌倒在地。海蓝面色惨白,脚下分明踉踉跄跄,却不管不顾上前挡住那人,绯衣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袖中突然飞出短剑,海蓝正好挡在七宝身前,右臂由肩至肋被短剑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鲜血汩汩而出。七宝从未见过如此争斗,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海蓝倒在面前,“海蓝哥哥,你——”
  
  她过得太安逸了吧,已经无法面对任何人受伤流血,以前看到那些富贵人家活生生打死人也没有害怕到像现在这样,她耳边嗡嗡地响,连发出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做什么,你这个疯子,我……我不过撞了你一下……你想要他的命吗?”七宝大声地喊,突然泪流满面。
  
  那绯衣人站住了脚步,在夕阳中看着七宝,神色变换之间,已然换上一张带笑的脸:“小姑娘,我早说了,这个男人不中用,你还是跟了我吧!”
  
  
二九

  正在要紧的时候,巷口被人堵住,绯衣人抬目一瞧,却是一个华衣男子。
  
  七宝抬头一看,来人正是勃日暮,他几步走到七宝跟前,检查了一下海蓝的伤势,然后才站起来对着那绯衣人道:“阁下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那绯衣男子面带微笑:“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惜他却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怜哪——”
  
  七宝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这人简直是个疯子,神经病,他们不过是轻轻碰到了他,他却死死缠住不放,忍不住心口恶气,七宝冷冷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个疯子,疯狗,到处见人就咬!”
  
  那绯衣男子闻言目中隐隐有火光,脸上却还是无甚表情,两相对比,神情显得更为诡谲奇魅,七宝却突然一愣,觉得这人的脸似曾相识,可是却始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比这个男人,要强得多——”绯衣男子冷笑两声,没费力气就越过勃日暮消失在巷口。
  
  “小姑娘,我叫花君颜若回,你可要记好了!”
  
  勃日暮根本没打算出手留住这个人,现在他比较担心的是海蓝的伤势。海蓝见到他已经赶来,心里一松,竟然失去了意识。七宝呆呆地怔了怔,良久,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看得勃日暮心里紧成一团,又酸又涩,只因他知道七宝是多么坚强的一个女孩,却为了海蓝这般伤心,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本来是想要替她擦掉眼泪,可是微微一停,便挥手向跟来的随从道:“还愣着做什么,快送海公子去药堂!”
  
  七宝见着那几个人将海蓝抬起来,她却还是呆呆站着,不知道是不是要跟过去,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勃日暮找了他们一整个下午,本来还窝着一肚子火,这时候看见七宝满面伤心的模样,好像那怒气一下子被浇灭了,心里不但没好受,反而凉凉瑟瑟,说不出什么味道来。他的手终于轻轻落在他一直想要抚摸的肩膀上,却从来没有料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别哭,海蓝的伤势并没有很重,只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日子而已,你不必这么——难过。”
  
  七宝咬咬嘴唇,狠狠用袖子擦掉眼泪,她怎么忘了,哭是最没用的,尤其不能在勃日暮这种人面前掉眼泪。但是他这时候能安慰她两句,已经不错了,所以她只略微一点头,就拼命地追着那几个随从而去。
  只剩下勃日暮站在巷口,慢慢将手握成空拳,垂了下去。他略略顿了下,也跟了上去。
  
  海蓝的伤势本来并不算严重,只是没有防备花君颜回用了毒,害得他差点毒入肺腑而丧命,好在勃日暮及时赶到,将他送到药堂,大夫想办法去了毒素,先勉强止住了血,让他们把人带回去休息。
  
  勃日暮早就在大夫看诊的时候就嘱咐随从去通知了贺兰雪,他略略一沉吟,觉得此事不宜让海家知道,海将军和夫人是出了名的爱子如命,如果让他们知道的话,这件事情恐怕要闹大,尤其海蓝是和七宝在一起,在没查清楚那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的情况下,真的不该将这件事情传出去。
  
  尤其不能因此让更多的人怀疑七宝的来历,这才是勃日暮现在最挂心的。所以他代海蓝修书回去,只说在贺兰家小住,其他半字未提。
  
  这边海蓝刚刚醒过来,就看见七宝肿着一双眼睛坐在床头。
  
  “怎么变成西门兔子了,眼睛这么红?”海蓝身上还扎着绷带,居然还冲她眨眼睛,一副俏皮的模样,看得七宝心里更加难过。虽然她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袭击他们,但是总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联,也许就是因为自己,才连累了海蓝,他还帮她挡下了这场灾厄,不然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就是七宝了。
  
  那天哥哥阴沉着脸把他们带回来,让海蓝住在贺兰家养伤,虽然他一直都没有责备过七宝,但是七宝心里却非常难过,她以为自己一年中难得有一次出去玩耍,就任性贪玩了一次,却没有想到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如果知道会这样,她情愿一辈子被关在家里不能出门,也不想连累别人。
  
  海蓝躺在床上,看到七宝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不由打趣她道:“七宝,莫非你突然发现你海蓝哥哥英雄救美,非常潇洒帅气,打算以身相许了?”
  
  七宝刚想说他没正经,谁知道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笑,倒叫她心里没有主意,不知道说什么好。海蓝看她的脸好像有点红,心里怦然一动,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的手温软可爱,海蓝色心又起,低头在她小指上落下轻轻一吻。
  
  七宝“啊”地轻叫一声,倏地抽回手,有点气呼呼地看着海蓝。
  
  受伤了还不死心,果然也是色胚子,哼!七宝哼哼唧唧。
  
  看在他救她……救她一命的份上,她也就全忍了。
  
  这几日海蓝一直昏昏沉沉,难得清醒片刻,与七宝说上几句话便昏睡过去,七宝一直很耐心地守在他床前,只是贺兰雪看了,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见这个妹妹跟海蓝越加亲密,贺兰雪心中的想法,渐渐开始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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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近郊有一家酒肆名叫桃花坞,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情愿忍着酒瘾不入,只要进了京都城,什么好酒没有,何必在这样一家小酒店里喝酒。偶尔有客人肯留下喝酒,不过是冲着这酒肆里生得有三分姿色的老板娘小桃花,而非为了只算中品的桃花酿。
  
  老板娘叫小桃花没有错,可年纪并不小,说起来嫁过两个夫家,夫君都死了,她受不了婆家人的白眼,干脆自己出来开酒肆,凭着几分容色和泼辣的个性,还真就将这小酒肆维持下来了。虽然桌椅十分粗陋,但是老板娘手底下的小伙计十分利索,打扫得干干净净。
  
  平日里老板娘小桃花是十分乐意招呼客人的,可是最近几日里她不但不招呼客人,整日里只知道深思恍惚地趴在柜台上呆望,人来了不但不招呼,有时候客人要叫酒喝还要被她吆喝。她很忙,一直很忙,忙到两个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那坐在角落里的男子,一直一直看着他。
  
  那男子穿着月白衫子,刚才还趴在桌子上面小憩,似乎是喝酒喝得有些上头,很是难受。这桌子十分粗糙,边角还有没有削平的木刺,那男子气质脱俗,容貌美好得人间未曾有过,与这简陋的酒肆一点都不般配,可是他却并不在意。来了之后也不挑酒,也不看别人,就坐在角落里面闷头喝酒。他总是傍晚来从城内来,有时候一直喝到半夜才跌跌撞撞走回去。这时候他好像刚刚醒过来,醉后微有迷茫,不知道想到什么,居然发出一声轻笑,将酒提起来灌了一口。小桃花眼睛都看直了,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落魄的美男子喝酒居然能喝得这么有味道,液体顺着他的嘴唇流下来,滑过弧度优美的下巴,一直到达他的喉头部位,看得小桃花几乎心里发颤,眼珠子快要不会动弹。可惜那男子却从未察觉到老板娘热辣辣的目光,他总是借着酒劲站起来,丢下酒钱,头也不回就走。
  
  实际上这老板娘的桃花坞,实在是没有必要太晚打烊的,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客人,可是为着这么一个人,小桃花宁愿每天到凌晨,只要他喝得开心就好。只是,她看那男子的神情,这酒却未必喝得欢喜,本来,喝酒的人,若非开心,那就是解愁,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美男子,有什么样的忧愁,值得他一连半月,每天必来。小桃花怔怔看着,只听到那男子喉咙里微微发出咳嗽,略有清苦,一声声颓废,他的眉头都紧紧蹙了起来,看得小桃花恨不得上前去将他搂在怀中安慰才好,只可惜,她遇到这样的人,竟然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半点不敢靠近,不知道,他到底因了什么样的事,要这样自苦。
  
  小桃花心里叹息了一声,看那男子又如往常一般丢下银子走出去,她才吩咐伙计打烊。
  

三十

  崖顶,花君颜若回双手枕着脑袋躺在草地上,看着碧蓝的天空,间或有一两朵形状奇怪的云彩飘过,他就那么躺着,感受着微风的轻拂,鼻尖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这景色真的是可爱,漂亮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叹息。
  
  所以他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个时候。可是没一会儿,他就手脚冰凉地坐了起来,皱着眉头抚住了肩膀上的伤口,他刚想要撑着身体站起来就倒下了,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
  
  “跟你说过,不要自己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教中那么多人,根本不需要花君亲自动手,可是你总是不听!”红衣女子叹了一口气,看着他接过药丸吞下去。
  
  花君只是他在教中的职务,他的名字,叫做颜若回。
  
  颜若回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明显是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姨娘就是这么唠唠叨叨的,再唠叨就要变成老太婆了。”
  
  红衣女子故作愠怒:“你个小崽子,敢取笑你姨娘!”
  
  颜若回笑着挡下她作势挥过来的手,自己又四肢摊平地躺在地上。
  
  “我就是想看看,那个代替我得到一切的家伙,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你想要他的命!”红衣女子抱着膝盖坐在他的旁边。
  
  颜若回没有回答,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像孩子一样轻轻抱怨了一句:“那我偶尔也会嫉妒的嘛,一时之间,下手重了点而已!”
  
  红衣女子愣了一下,才露出一个苦笑。
  
  “我也见到七宝了,姨娘。”颜若回想了想,慢慢地说道。
  
  红衣女子看着颜若回,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带着点怀念的味道。颜若回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
  
  “真是搞不懂,明明跟我一样是被抛弃的人,怎么还能活得这么快活,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真是叫人嫉妒啊……”
  
  七宝抱着西门兔子坐在院子里的回廊上,手指很温柔地揉着它的耳朵,西门兔子歪着脑袋,非常高兴在被冷落了几天后得到主人的爱宠。为了照顾海蓝,连西门兔子都被丢在一边好久了。
  
  可是,七宝的表情却是有点呆呆的样子,在想着她自己的心事。
  
  风吹乱了她额头上垂落的碎发,她都浑然不觉。
  
  恩,少女到了主人的年纪,果然是会思春的,西门兔子理解地蹭了下七宝的手。
  
  七宝的手心痒了一下,她笑着把西门兔子举起来,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恶趣味啊恶趣味,谁告诉她连兔子也喜欢被拎着前肢荡秋千的,西门兔子的兔眼不断冒着星星。
  
  “七宝?”
  
  七宝回过头来,“哥哥。”
  
  贺兰雪站在她身后,印象中好像有两天都没有见到贺兰雪了。她忙着照顾海蓝,而哥哥也是从早到晚不见人影。
  
  贺兰雪笑着,摸摸七宝的头,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来。
  
  他的手落在西门兔子的毛上,轻轻抚了抚,兔子很惬意地眯起了眼睛,院子里阳光真好。
  
  七宝静了一下,似乎在苦恼要不要把话问出来,虽然在她心里,这个想法已经转了好久,却不知道贺兰雪会不会答应。
  
  “哥哥——”
  
  “恩?”
  
  “我以后……”
  
  七宝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我以后,可以嫁给海蓝哥哥吗?”
  
  西门兔子突然像被刺了一下弹了起来,差点从七宝膝头掉下去,七宝手忙脚乱地抓住它抱紧,贺兰雪的手收了回去。
  
  “怎么……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啊?”七宝抿抿嘴唇,使得原本浅粉色的嘴唇变得些微红润起来,“我是说,等我15岁以后可以吧,那时候我及笄了,可以吗?”
  
  贺兰雪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有些迟钝,只是几个简单的音节好像都在舌尖缠绕着,始终无法吐出来,就像人喝醉了酒之后会有些口齿不清。他甩甩头,突然站了起来,没有回答七宝的话就匆匆走了出去。
  
  哥哥怎么了?七宝莫名地看着西门兔子,发现它背上白色柔软的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揪掉了一小撮,怪不得一直在瑟瑟发抖……
  
  七宝惊讶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然后她尖叫了一下,因为有一个大大的脑袋垂到她的面前。
  
  “小姑娘,还记得我吗?”
  
  七宝差点从坐着的围栏上滚下来,上次那个绯衣男子像蝙蝠一样倒吊在廊上,头正好垂到她脑袋的高度,一脸微笑着对她说话。
  
  她迅速地抱着西门兔子从围栏上跳下去,飞快地在廊间奔跑。这个大恶人竟然都闯到贺兰家了,哥哥,你到哪里去了?
  
  呜呜呜,她该往哪里跑?
  
  她的思维比她的脚步要快,海蓝还在养伤,绝对不能把他引到那里去,如果被他发现海蓝也住在这里,海蓝哥哥这条命估计就保不住了,那只能去找贺兰雪,对!哥哥很有可能在书房,不,拜托,一定要在书房啊!
  
  七宝恨不得自己像西门兔子一样长出四条腿来才好。
  
  可是她刚刚跑到拐弯处,那人已经坐在拐角的围栏上等着她了。这人的速度怎么会这么快!七宝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这回又想做什么?
  
  “小姑娘,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鬼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七宝的掌心,额角,不禁往外冒着冷汗,这人好可怕!
  
  不,他上次好像说过,他叫什么颜回,什么花,对!花君颜若回,七宝想起来了。
  
  看着七宝警惕地抱着一只兔子看着他,颜若回笑起来,咧开一口白牙,“不要害怕哦,我不会欺负女人的啦!”
  
  “你又做什么?”
  
  “这只兔子长得也挺可爱的嘛!恩,不过还是七宝长得更好看!”颜若回置若罔闻,兴致盎然地说道。
  
  这人真的是个疯子,七宝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说话毫无逻辑,简直不知所云,她所说的话,他根本不在意,简直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的疯子!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叫七宝,难道上次海蓝或者勃日暮叫过她的名字被他给记住了?七宝大脑一片混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居然有胆子闯到贺兰家来,所以根本没有应对的心理准备。
  
  “我只是来看看你嘛,不要这么紧张,我又不会怎么样。”颜若回故意摊开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可是他闯入别人家里,还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怎样都不可能取信于人。
  
  “你不正常,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发疯要打我——”七宝后退了一步。
  
  颜若回身形已凝立不动,含笑道:“是啊,你想的很对,我是不正常,但是我现在很正常啊。我发疯是有的,但是不发疯的时候也是有的。我发疯的时候要打人,逮谁打谁,可是我不发疯的时候——”
  
  “你不发疯的时候怎样?”七宝想着周旋片刻拖延时间,盼望有人能够经过这里,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希望,就算有人经过,如果不是武功超过海蓝的贺兰雪,这家里都是平常人,又有谁能救她。
  
  想到这里,她的心都像是浸在冷水里,冰凉起来。
  
  “我不发疯的时候,就过来找你玩儿啊,我们应该很投缘才是。”颜若回笑容满面,绯色的衣服在阳光下微微发着光。
  
  他脸上带着笑,七宝的心里却想哭,到底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来这里做什么,好像还专程来找她的,她这么想着,不由问出口:“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你。”
  
  “你看你看,你叫七宝,我叫颜若回,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就认识了吗?我不但要认识你,我还要跟你做朋友,然后好好跟你亲近亲近,最后把你娶回家做娘子。”
  
  七宝被这人颠来倒去的话弄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对着正常的人她还好说话,可是对着疯子好像大脑就短路了。“我才不要嫁给你做娘子!”
  
  “你不嫁给我?莫非要嫁给那天那个不中用的家伙?”颜若回走近了一步,“你可要想好了,他长得没我英俊,武功没我高,更加不懂情趣,你嫁给他,会后悔死的。”
  
  “我后悔死也不嫁给你!”七宝悄悄地往后退着。可是她就算往回跑,也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抓住,这个人,简直是没法儿跟他讲道理。
  
  他分明是来戏弄她,虽然说的一本正经,脸上却看不出有半分认真之意。可是,他这不是有毛病吗,特地跑到这里来瞧她,戏弄她,跟她说这么无聊的话,怎么可能是毫无目的的呢?
  
  “哦,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你有病!”七宝恨地跺脚,西门兔子害怕地瑟瑟发抖,唯恐因为女主人此时的口不择言,害得它掉了毛又掉皮。
  
  “恩,我们到底是天生一对,你果然都知道——”颜若回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一步步地走近七宝,“我早就想好了,如果哪天我死了,墓碑上就写一句话。”
  
  “七宝姑娘,你知道是什么话吗?”
  
  七宝的后背已经靠上了一根廊柱,她看了一眼,再也没有退路。
  
  “我准备就这么写,”颜若回的手已经伸了出来,眼看就要抓住七宝的肩头。
  
  “我早就告诉你,我有病。”
  
  七宝心里实在是惊惧到了极点,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很多年前,乳娘告诉七宝,如果碰到熊瞎子,就装死,不知道,碰到疯子装死,有没有用处。
  

三一

  事实证明,装死是没有用的.
  
  过了很久之后,那只手也没有伸过来,七宝偷偷掀开左眼皮,颜若回负着手站在她眼前,带笑看着她。
  
  七宝无语,果然,颜若回不等于熊瞎子,也不是正人君子,按照道理讲,君子是不会威逼一个已经吓昏过去的小女子的,可是这个人在这里站了半天,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半点都没有。
  
  西门兔子刚才随着主人一起倒在地上,也装作已经摔傻的模样,现在七宝爬起来,它也被跟着抱起来,老老实实窝在七宝胸前。
  
  颜若回微微笑道:“七宝姑娘,这回不晕了吗?”
  
  七宝愁眉苦脸,娇俏的鼻子都皱了起来,西门兔子的耳朵也配合着主人的表情耷拉了下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七宝姑娘,若回早就告诉过你,咱们俩才是天生一对,你何苦装死来骗我,反抗是没有用的。”他也不伸手来拉她,但是就站在这么近的距离,她都能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
  
  “七宝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讨喜,怎么摆出一副天怒人怨的表情,莫非是嫌弃我配不上你?”
  
  七宝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起伏的心情,压制下一拳头把他打出去的愤怒,敌强我弱,忍了!逃跑不行,装死也不行,那就只有勇敢地——
  
  “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七宝话还没出口,牙已经被酸倒。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七宝略一停顿,便将在锦绣院中学到的一首诗歌拎了出来,诗词老师说过,淑女是不能用脏字骂人的,应该用婉转的诗句以示拒绝之意。西门兔子兔眼撑得老大,啥米,主人居然会吟诗,看不出来呀看不出来。
  
  谁知道颜若回听了不怒不恼,反而笑咪咪地长手一伸,突然将七宝怀中的西门兔子给扔到一边柱脚,七宝惊呼一声,被他一把拉过,可怜七宝头晕眼花,还没回过神来,颜若回已经轻轻将她推了出去,他口中却朗声吟道:“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
  
  七宝脸黑了,淫诗啊淫诗!
  
  她还没开口说话,就已在他手中原地旋转了一个圆圈,动作行云流水,巧妙流畅之极,顿时长廊里裙裾飞扬,日华摇动。
  
  “感郎不羞难,回身就郎抱。”
  
  念到“就郎抱”时候,七宝已经被他反扣怀中,恰好一抱,半点挣脱不得,颜若回玉面朱唇,笑得风流无限:“来吧,小碧玉,咱们亲一个!”
  
  碧玉?!七宝这回真晕了,老师,乃害死人啊!
  
  果然学堂里学到的东西,那就是西门兔子拉的那啥呀——
  
  还没等他的嘴唇压下来,七宝就紧紧闭起了眼睛,不敢再看!
  
  谁知道那吻不过略顿了顿,却轻轻落在她额角,轻的像微风拂面,蝴蝶落花,转瞬即逝,七宝顿时睁开眼睛。
  
  午后的阳光下,颜若回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唇畔都是笑容,哪里还有当初要杀人时候的凶狠模样。
  
  任是七宝,看到他此刻样子,本来吓得苍白的面容,竟也变作嫣红颜色。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吓得七宝差点栽下去,幸亏颜回手快,将她扶好站稳。
  
  “老人家,不知道打扰人家亲热,是要被雷劈的吗?”颜若回笑得满面春风,话中虽有怨,面上却无怒。
  
  老管家的眉毛抖了抖,还是一副温吞吞的样子:“我家公子出门去了,小姐就归老头我管,采花贼一律打出去!”
  
  老管家从背后霍地抽出一巨大扫把,七宝瞪大了眼睛。突然几步跑过去挡在老管家面前,直视颜若回:“不许你伤害他!”
  
  如果颜若回连老人家都敢打,那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七宝心想。
  
  颜若回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只怕你一心护人,人家却根本用不着你保护,真是个傻丫头啊——”
  
  什么?
  
  就在这时候,老管家轻轻推开了七宝。接着立刻抡起扫把朝他拍过去。七宝捂住了嘴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她哪里拦得住管家,如果老管家有半点闪失,她心里要内疚死!谁知道那老管家平日里看来行动迟缓,年迈体弱,可是这时候看起来却半点不像平常的样子,他抡着扫把,手腕一抖,扫把尾部就在空中滴溜溜一通乱转,颜若回见状身形突转,及时避开了那一扫把,老管家手中扫把没有打到他身上,却嗵地往地上一墩,砸得本来铺着厚厚的、泛着黄色淡光的长条石板立刻碎屑横飞,七宝呆,竟然活生生用扫把凿出了一个坑!
  
  深藏不露啊,老人家,颜若回意味深长地看了七宝一眼,看得她心里一哆嗦,怎么连管家都这么厉害!
  
  轻飘飘的扫把居然能将地面凿出一个大坑,这是什么概念,西门兔子被那灰尘呛得一骨碌滚到七宝的脚边。七宝抱起它,自动自觉退到安全范围。
  
  “看来老人家当年舞的是铁锤啊,到老居然还有这么一手好功夫,晚辈可实在是没有想到这贺兰家还有这等高手!”颜若回说着说着,突然作恍然大悟状:“我听说前朝有位陈田阳,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铁锤,莫非——”
  
  老管家笑得眉眼一抖一抖,大扫把轻轻松松地颤了颤:“小子看来很有眼力,老头我受贺兰家大恩,早就不做强盗好多年,今日居然还能被你认出来!”
  
  两人说话间,已经交手了好几个回合。颜若回为避开扫把攻势,身形已在长廊上空回旋三次,每次都不过借力柱子转变方向,突然,身形如游龙一般向七宝而去。老管家本来以耍猴的心态看着这个年轻人避闪,此时才惊觉他莫非是要挟持七宝做人质。当下扫帚一挥想要挡住,可是已经晚了,颜若回已经近在七宝跟前,七宝听见那掌风袭来,以为会被重伤,谁知道颜若回右手自她颊边翻起,一下子落在她的肩膀上,七宝还来不及反应,嘴上就被他重重亲了一口。
  
  空气中立刻发出清脆的响声,七宝的手自动自发扇了他一巴掌,把颜若回打地愣了一下。
  
  采花贼居然敢当着老管家的面这么无礼,陈管家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扫把已经再次向他袭去,颜若回呆了不过片刻工夫,附在她耳畔,轻轻道:“我下次再来找你玩!”没等七宝回答,他已经借着她背后的回廊轻轻一点后退至十步开外。
  
  速度好快,七宝觉得不过是眨了两次眼睛的时间,他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采花贼下次再来,小姐千万不要姑息,大声叫我!看我下次不拍死他!”老管家眉毛得意地一横,大力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扫把,那叫一个威风!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老头,居然有这样深藏不露的好功夫,真是让七宝没有想到,如果不是颜回突如其来,老管家肯定还要继续隐瞒下去。
  
  真人不露相啊,七宝仰慕地点头。
  
  “管家伯伯,可不可以也教七宝扫把功,好好玩的样子哪!”
  
  老管家吃惊地看着星星眼的七宝,静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七宝小姐,你要是早几年就好了,学武最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就算你再努力,也不可能有所成就。”
  
  七宝一笑,露出可爱的小米牙,看得老管家心里一抽抽,不知道怎的想起了西门兔子俩灿烂的门牙,“七宝不需要很厉害,只要能够打色狼就好了,就像这样!”
  
  七宝狠狠地挥动手臂,作挥舞扫把状。
  
  只听扑通一声,七宝心里一颤,好像把什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西门兔子呈现抛物线落体运动,五体投地状趴在不远处。
  
  呃,刚才想着学功夫,太兴奋,一下子居然忘记西门兔子还抱在手里!
  

三二

  海蓝靠坐在床边,心中愤愤难安,当他再次向贺兰雪提起七宝的婚事的时候,贺兰雪就直接一口拒绝了,而且这理由虽然让他十分讨厌,但是不得不接受。
  
  七宝入了锦绣院,可惜,并没有毕业。
  
  真是卑鄙的到了一定段数的理由,好像早早挖了坑等他跳进来一样,当初赞同七宝不去学院的,海蓝也是榜上有名,刚开始他只是不希望七宝跟宁歌太亲近,但是现在却被贺兰雪拿来做借口,看样子,如果时间再耗下去,总有一天,七宝会被贺兰雪给抢走,这个倾向现在越来越明显。
  
  这不是个好兆头。
  
  海蓝的手指在床边轻轻敲击着。
  
  而另一边,七宝不小心把西门兔子摔出去之后,西门兔子华丽的骨折了,所以七宝不得不单独把它从自己房间里挪出来,为它在院子里用小木条和棉花,被褥搭建了一个小房间,因为西门兔子如果继续趴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可能会加重病情,虽然是照顾兔子,七宝一样像照顾海蓝一样有耐心,如果海蓝知道,恐怕要吐血。
  
  七宝拒绝了侍女的帮助,独自收拾好了院子,小心翼翼地把歪歪扭扭的西门兔子移进去。晚上贺兰雪也没有回来,七宝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吃了晚饭,老管家告诉她,海蓝今天喝了药睡得很早,其实是在提醒她,过了晚饭的时间,就不要往男子的房间跑了,七宝懂了老管家的意思,其实心里很感激,因为她知道老人这样说,是真心为了她好,毕竟一个没有出阁的小姐,是不应该在晚上去男人房间的,这样很不好。七宝心想,那明天一早就过去看他。
  
  用了晚饭,七宝梳洗了一番,钻进被窝的时候突然想到,那个色狼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来找麻烦,如果她能学会老管家一半的扫把功,她肯定能把那家伙扫出门去。
  
  恩,扫出门去,七宝闭上眼睛。
  
  ……我想跟你在一起
  
  七宝……哥哥想要永远留住你……
  
  朦胧之间,这些话在七宝的耳边反复地回绕,七宝想要切实地抓住它们,然而意识却总是仿佛被束缚在一个推不开的箱子里,只能隐约看到轮廓,听到声音,摸不清准确的实体,连声音的尾巴都抓不着。
  
  嗯……七宝突然惊醒,因为她发现……
  
  “哥哥!”
  
  贺兰雪脸上的笑容很悲伤,虽然看起来,那根本不能称作是个笑容,他坐在床边,似乎已经很久,七宝闻到他身上很浓重的酒香。
  
  闻起来,仿佛一朵喝醉了的桃花,醉意熏然。
  
  这一刻,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贺兰雪从来不喝酒,他总是很清醒。
  
  但是,这个被她怀疑是梦中的人影说话了。
  
  “七宝,哥哥不懂……为什么你这么早就想要……离开哥哥呢?我对你不好吗……我以为,你一直想要跟哥哥在一起……”贺兰雪摸着她的额头,似乎是在跟她说话,但是语调却在颤抖,像是在压抑着情绪。这不是七宝所熟悉的贺兰雪,她从来没有看过喝醉酒的贺兰雪。
  
  竟然是这样的,哥哥很悲伤吗?七宝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颊,跟贺兰雪的亲近,近两年也一直如此,她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贺兰雪也一直告诉她,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手被贺兰雪握住了,他舔吻着她的手心,七宝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贺兰雪不对劲,哥哥虽然对她有过很多亲密的动作,但是这样的实在是……好奇怪……
  
  可是她没能坐起来。
  
  被褥里的温暖突然被冰凉的空气所取代,贺兰雪以触及耳边的距离无数次地低喃着她的名字,七宝突然意识到,他竟然也上了床,虽然小时候也有过跟哥哥相拥而眠,但是,但是现在这个情况……
  
  贺兰雪的身上全是冰冷的气息,七宝冻得想要哆嗦,他已经紧紧抱住了她。
  
  “七宝,跟哥哥永远在一起,不要离开我。”七宝身体的温暖令神智混乱的贺兰雪有种好像一下子无处可逃的错觉,他一直想要逃开这种情感,最后被逼得要发疯,他只能回来,再不回来这个地方,他会彻底失去这个人,七宝问他,可不可以嫁给别人的时候,他感到,窒息,只剩下窒息,所以只能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可是喝了酒,并没有成功地让这句纠缠他到忍无可忍的话消失哪怕一时半刻,这句话每时每刻在他脑海里不断捶打他,快要发疯。原来‘哥哥’不是每时每刻,不是永永远远的,‘哥哥’是随时会被七宝抛弃的人吗,他想要问她,却问不出口,真是荒谬到了极点,他害怕被七宝就这么丢弃,他要保持清醒,可是他无法再保持清醒。
  
  七宝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大脑中却混乱得一塌糊涂。
  
  心跳加速。
  
  七宝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她心脏好像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这么快,她想要推开贺兰雪,可是手却突然被他抓住,她张口要说话,被他一下子堵住。
  
  用嘴巴,堵得严严实实,七宝骇然,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怎么会这样,哥哥醉得肯定太厉害了。嘴唇上是冰凉的触感,仿佛浑身冰冷的男人,刚刚从外面回来,可是很快就撬开她的嘴巴,带着点失控的意味,如同要窃取她口中的温暖一般。温热湿润的感觉让七宝一下子彻底从迷雾中惊醒,她拼命想要推开贺兰雪,可是被抓住的手却被牢牢控制着,他压在她的身体上,紧紧贴近着她。七宝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贺兰雪的眼睛像是黑色的水晶,带着深沉的悲伤让她感到无法理解和震撼。只要他一只手轻松地按住她的双腕,竟然就无法动弹分毫。这是他跟她体力上的差距,第一次惊恐的,七宝意识到,哥哥除了是一个疼爱她的兄长,也是一个男人。
  
  一个一直一直很爱她的男人。七宝身上只穿着贴身的里衣,要脱掉简直是易如反掌,贺兰雪虽然醉了,但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想要借着喝醉的借口,将七宝彻彻底底地占为己有。断绝一切她会离开的理由,一切的可能,斩断她对别人的依恋和感情。可是肌肤相贴,那些曾经乱七八糟的想法已经彻底离开他的大脑,所有的一切仿佛并不存在,只剩下,他跟他爱的人,贺兰雪心里突然明白过来,他爱她,就像是一个人豁然开朗的片刻,总是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他急切地想要七宝认同自己的感情,只要是肌肤相贴,他居然就可以兴奋到难以自拔,控制不住想要掠夺的欲望。好像连触碰都变得奢侈,世界在眼前消失。
  
  “我爱你。”
  
  七宝刚被松开嘴巴,想要大声地喊人进来拉开喝醉的哥哥,可是此时听到这句话,她不禁咽了下口水,因为他的眼神中不带丝毫戏弄的成分,也清醒到让她害怕。不仅仅是害怕,还有更多更多的迷惑,竟然可以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实在是震撼到了极点。
  
  哥哥说的,是真的吗?七宝心里突然感到难以置信,虽然这并不是想这些时候,因为她已经一件衣服都不剩了。贺兰雪的嘴唇又压下来,带着馥郁的酒香,慢慢地缠绕上她的舌尖,吸吮着。这种可怕的吻法令七宝混身躁热。他的舌尖描绘勾勒着她的,因为毫无经验,七宝被这种陌生的,酥麻的刺激,引来一阵阵颤抖,连后背都在哆嗦,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贺兰雪连皮带骨头吞进肚子里去一般,七宝只能感受到他极度贪婪的深吻。令她恐惧的,还不止是接吻,因为他空着的那只手,已经抚摸上她的脖颈,一直抚摸到她的胸口。七宝几乎想要大声地叫出来,因为那里正被贺兰雪轻轻地揉搓着,可是她的身体竟已无力,连挣扎都无法挣扎,口中只能溢出呻吟。
  
  贺兰雪的目光越来越亮,脸也越来越红,他简直是要被自己体内无法控制的欲念给生生逼死,可是他的动作依然温柔克制,他不会吓到七宝,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吓到七宝,否则她就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从他眼前跑走。要抓住,永远也跑不走才好。他受够了心里酸到要死的滋味,那见鬼的感觉根本不该打扰到他,本来,七宝就该是属于贺兰雪的,他理所应当永远占据她的心灵,其他人,永远都不要想,想都不能想。先爱上她的人,是他,先带她回家的,也是他,为什么要做出退让,为什么要把可爱到让人无法忍受的七宝让给别人,凭什么要把她给别人!为什么他只能躲在城外的酒肆醉生梦死,不能站在她身边光明正大拥有她,这不公平。
  
  贺兰雪气恼地转而咬住七宝的脖子,接着又不断地下移,仿佛想要她认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和无比清醒的情感……可怕到他无法自控的情绪……
  
  七宝死死咬住嘴唇,尽管没有反抗的一丝可能,她也不肯发出让自己都觉得羞耻的呻吟。突然一阵刺痛感窜上胸口,知道是被男人咬住了,七宝混乱地想要躲开,胸口唇齿的触感却又转成了缓缓且温柔地舔舐。
  
  七宝全身都颤抖起来,目中突然涌出了泪光,“哥哥……嗯……呜呜……松开……嗯……”最后只会混乱地摇头,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她的双手已经被松开了,可是她却只能用双手死死按住嘴边,压抑住一切可能的呻吟。她的膝盖用力想合起双腿,却无济于事。因为贺兰雪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身体挤进来,将她的双膝分开。七宝的眼泪突然一下子全部涌出来,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一切为什么会混乱成这个模样。这种状况,根本就不是哥哥平时的样子,也不是他们日常可能的相处模式,哥哥居然……做出这种难以启齿的……行为……并不会感到恶心……可是……可是……七宝突然像是失去思考能力……为什么……贺兰雪轻叹了一下,抚摸着七宝的脸颊。七宝刚刚感觉到他行为的停歇而松了口气,然而转瞬间,她立刻要被他的动作弄得狂乱,他挺身进入了她的身体……毫无隔阂的……
  
  七宝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却很快被贺兰雪舔吻掉了,“讨厌哥哥吗?七宝是不是……讨厌哥哥……”
  
  七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就只知道摇头,拼命地摇头想要抗拒。贺兰雪突然笑起来,含住她的嘴唇,七宝屏息,连哭都忘了。也许是贺兰雪安抚般的细吻,连同七宝的哭泣声也一起吞没,半点也不留给她拒绝的机会。因为他已经被体内压抑的爱意逼到极点,拥抱着心爱的人的这种满足到达他的心底,只剩下贪婪的想要掠夺一切的欲念。
  
  “就算七宝在哭,哥哥也不能放开你——”

  
三三

  刚开始的时候,贺兰雪的动作还是克制着的,七宝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唇,深深恐惧泄露出一点点呻吟来。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有巡夜的侍女,如果被发现,如果被发现的话,她跟哥哥两个人……嗯……七宝的思维零零碎碎,整个人好像无法控制地在贺兰雪怀抱中破碎,不知道该如何……
  
  最初就是疼痛,让她无法忍受,想要拼命哭出来的疼痛,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已经远远超出七宝的想象。贺兰雪刚开始不过是在她身上缓缓摇晃着,很缓慢地一点一点占有侵入,可是当疼痛渐渐麻痹以后,七宝就不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觉,她不能分辨出自己身体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忽然砰的一声,七宝惊慌失措地想要推开身上的男子,她看向门,那里纹丝不动,是窗子,窗子被风吹开了,发出很大的响声,可是窗外什么也没有,空无一人,黑漆漆的,只有床前,因为风的闯入,突然幔帐飞舞,七宝惊惧不已,贺兰雪却什么都不在意,他紧紧搂住她,七宝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而缩成一团,贺兰雪在她耳边呢喃:“七宝,哥哥在这里,别害怕……”语调轻柔,身下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停下来。
  
  那里没有人,什么人也没有。不过,即便是有人,即便是看到了又怎么样,贺兰雪心里想着,七宝本来就是属于他的,很快要嫁给他作他的小妻子,谁也说不了什么,谁能有资格说什么,这里是贺兰府,这里属于他……还有七宝……七宝颤抖的样子,娇俏的脸突然变得嫣红一片,看得贺兰雪心动不已,难以自持。七宝拼命想要合拢自己的身体,可是却被他轻松地彻底侵入,进入的更深更深。七宝的手被贺兰雪拿开,他的嘴唇再一次堵住了她,她明明可以咬他,明明可以,可是七宝不敢,到现在都还是不敢,她只能被动地抓住贺兰雪的肩膀,十指都在颤抖。
  
  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脸上,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水。那么温柔那么轻,可是他的动作却半点没有停,七宝只觉得自己不像是躺在坚固的大床上,而是在一条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她整个人都随着他的律动而失去节奏。哥哥的嘴唇刚刚一挪开,七宝突然再也无法忍受,拖过他的手指,狠狠地咬下去。咬着他的拇指,仿佛是一只良善的小动物突然的发狂,她咬得极其用力,可是贺兰雪身下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停,呜呜,这样也没有用,七宝口中的手指已经被弄得鲜血淋漓,贺兰雪明明很痛,却没有把手抽出来,七宝呆呆望着他,贺兰雪的拇指被尖锐的小牙齿松开了,可是他脸上却带着满足的微笑,抽出还残留着齿痕的手在她被泪水打得湿漉漉的脸颊上轻柔地抚摸着,像是被宠物狠狠咬了一口的主人,还是充满怜爱和耐心,一点一点地安抚着自己的爱宠。七宝很不甘心,可是看到他左手拇指指节处鲜血淋漓的模样,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抵抗的勇气。
  
  贺兰雪发出一声轻笑,像是浑然感觉不到痛苦。他只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来惩罚她而已,七宝很快就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咬断他的手指算了,也好过……唔唔……贺兰雪还是吻她,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口中的铁锈味,逐渐被他口中馥郁的桃花酒的香味冲淡,连她仿佛都要喝醉。七宝瑟瑟发抖的模样,即便在他怀中,也抖抖索索的模样,贺兰雪看了,胸口有点发痛。他拨开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明明刚才还那么冷,现在他却觉得温暖到难以置信,他继续抚摸着她的身体,青春的散发出少女的气息,比酒更香更浓郁,在此刻无所遁形。皮肤在黑暗中变得透明莹白,腰不堪一握,纤细得像要在他怀中消失,可是他不会让她消失,要紧紧护在怀里,哪怕她不能呼吸。
  
  “这里颜色好漂亮,七宝,不许闭上眼睛,看着我!”七宝低头,看到贺兰雪伸出舌尖舔弄她的胸口,玩弄似地反复含住舔舐,她快要被他的动作弄到发神经,他却毫不以为羞耻,在她身上甚至加快了摇晃的动作。时不时的,贺兰雪会抬起头,湿润的仿佛依旧醉意醺醺的黑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在看。渐渐的就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间或是贺兰雪压在她身上,喘息着加快动作,七宝甚至能听见那种……被激烈进出的声音……来自于身体的……
  
  发现她似乎意识恍惚,贺兰雪狠狠地一个顶动让她不得不回过神来,口中发出凄切的声音,就又被他抓住腰,“唔,嗯……”,七宝只剩下一点点破碎的呻吟。直到他在她体内发泄出来,七宝才能喘息,筋疲力尽,好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的体力,她想要爬起来,却被他揉成一团抱在怀里,动也动不了,稍微挪动一下身体,七宝就感到无法形容的羞耻,因为她稍微动一动腿,就感觉有液体从体内流出来,好难受的感觉,她的身体滚烫,不知道是因为觉得羞耻还是愤怒,她被紧紧的抱住,有些呼吸不能。还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她还以为贺兰雪已经睡着。可是她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床一侧漂亮的雕花,神思飘忽。身体会很痛,可是心里更难受,头也很痛,还有疲惫。七宝不能想象,这一夜她经历过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贺兰雪居然会做出这种……行为来……
  
  半夜的时候,贺兰雪又一次从后面按住七宝,挺身进入她,七宝僵硬着,一动不动,连啜泣都没有。不像第一次那么慢,这一次进入连停顿都没有,七宝知道这很容易,因为她身体里还残留着上一次的痕迹,容易的简直让她快要失声痛哭。
  
  “嗯……嗯……”
  
  每当贺兰雪摆动腰部,七宝口中就轻轻地发出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低吟,像是受伤的小动物的哭泣。
  
  最初还极力忍耐着,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得破碎。贺兰雪知道七宝是第一次被人拥抱,所以并没有太多次的索取,只是到了半夜,他还是无法忍受到紧紧抱住七宝纤细的腰身,一次又一次地掠夺。
  
  他想永远把这个人拥抱在怀里,体会她的声音,体会她的柔软和让他心动不已的馨香的身体。
  
  仅此而已。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得不如此,否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被别人抢走。后来居上,他喜欢这种感觉,将七宝牢牢锁在怀里的美好感觉。
  
  第二天早晨,贺兰雪醒得很晚,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床上空无一人。
  
  怀里是空空的。
  
  他突然感到惊惶,他昨晚就该解释自己的行为,可是他这段日子以来饮酒过度,夜不能寐,突然得偿心愿的时刻,一下子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忽略了。他竟然忘记照顾到七宝的心情。
  
  他匆忙地穿上衣服,到处在贺兰府里寻找七宝。最后在浴房门口,看见紧张不已的侍女。
  
  他的心突然松了下来。
  
  “公子,小姐她……”侍女一脸惊慌的表情,她也不明白七宝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大早起来什么都不做,就是烧水沐浴,然后进了浴房,一直都没有出来过。
  
  “你下去吧。”贺兰雪皱着眉头挥挥手,侍女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贺兰雪推开浴房的门,满屋子都是弥漫的水汽,连门边都是水渍。他关好门,走进帘内,看见惊慌失措的七宝,她披散着长长的黑发,整个人在宽大的水盆里蜷缩起来,贺兰雪紧走几步,一下子抓住她的肩膀:“你在做什么!”她的嘴唇被她自己搓洗得完全发白,身上贺兰雪留下的点点红色的印记,甚至被她洗出了血点,她一定是反复在擦洗着身上的痕迹,拼命的揉搓着,不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贺兰雪一下子跪坐在水盆边上,紧紧抱住七宝颤抖的肩膀:“是哥哥的错,七宝,不要害怕——都是哥哥的错。”他的额发也被水汽打湿,水珠不停地滴落,身上的月白色衫子也打湿了,因为七宝不停地颤抖着,急切的想要脱离他的怀抱。
  
  她的表情很迷惘,仿佛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这种陌生的目光让痛楚瞬间穿透贺兰雪的心脏,让他在此刻无法呼吸。他依然紧紧抱住她,嘴唇不断落在她的额头上,不顾她的退缩,亲吻她的眼睛,睫毛,反复摩梭着,带来一阵让人心颤的悸动,七宝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表情变得困惑,有些不安,却再没有激烈的反抗。哥哥的眼睛里好像也有暖暖的热气和微微的湿气,七宝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既怕他会伤害到自己,又不敢离开他的怀抱。
  
  因为会很冷,空气中的水汽仿佛都是冰凉的,侵吞着她的肌肤。
  
  贺兰雪把七宝用宽大的纯白布巾包裹起来,抱在怀里,一直抱回房间。一路上侍女随从都低着头,眼神不敢有片刻落在他们身上。只有七宝,才以为贺兰雪是无害的,是高洁的。而贺兰家的下仆,早早就认识到主人严苛的手段,很多事情,并不是他们可以过问的。
  
  贺兰雪坐在七宝身边,用厚厚的被子把她包裹起来,“好好睡觉……听话……哥哥不会再伤害你了……”
  
  七宝像是在做着噩梦,醒了以后,贺兰雪还是她温柔的哥哥,没有改变,她以为。
  

三四

  七宝是一个康复力很强的人,她连午饭都没有吃,一直睡到下午。想起来今天早上要去看望海蓝,可是不想动,一点都不想动。
  
  浑身软绵绵的。贺兰雪担心会刺激到她,已经让所有人都出去了,连他自己也在她睡着后离开。因为他知道,七宝需要独立的思考空间。
  
  至少在这个时候,并不是他表白感情的最佳时机。
  
  因为七宝明显受到了惊吓,尽管他小心翼翼,可还是惊吓到她,这令他觉得不安,和没有把握。谁也没有说过,七宝被他占有,就会老老实实呆在他身边,他渐渐有一种预感,他把握不住她,既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肯定把握不住她,无法控制她的行为。
  
  所以需要给她时间来接受,他从哥哥到爱慕者的身份的转变。
  
  况且,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解决,只要进行的顺利,那么永远也没有人能把七宝从他身边夺走了。贺兰雪整整一天都不在家,他需要去会见一位十分重要的来客,很重要,但是他一直心神不宁的担心七宝,所以不到傍晚就匆匆赶了回来。
  
  而七宝,则在床上一直煎熬到天黑,她感觉到自己浑身好像散了架,染了血的床单被哥哥换掉了,不,是被他拿走了,拿走做什么她不知道,七宝很艰难地坐起来,把外衫一件一件穿起来。她突然听到外面院子里有人在争执。
  
  好吵,她把耳朵死死捂住,还是听到一些字眼。
  
  关于……兔子……什么的……
  
  七宝睁大眼睛,手也松开了,他们在说兔子?西门兔子……
  
  她爬下床,赤着脚走到门边,从门内的缝隙向院子里看。
  
  贺兰雪和海蓝都站在院子里。
  
  海蓝的脚边就是西门兔子的小窝,七宝亲手搭建好的小窝。
  
  “你说是我做的,我疯了吗,为什么要把我亲手送给七宝的礼物,活生生地剥皮?”海蓝的脸色沉得像冰,带着点点压抑的愤怒,仿佛下一刻情绪就要爆发出来,但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你在嫉妒。”贺兰雪背对着房门,七宝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听起来,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十分冷酷:“昨天晚上你应该都看见了,所以你才会这么做。”
  
  海蓝的脸上一下子连血色都没有,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突然像是难以自控地道:“我终于明白了,是你——是你想要把这件事情栽赃在我身上。”
  
  七宝竟然听见贺兰雪说:“你嫉妒昨天晚上我拥抱了她,可是你无法阻止,因为你来得太迟,虽然你什么都看到了,可是已经晚了。”
  
  “你真是卑鄙无耻——”
  
  “我再无耻,也不会去折腾七宝心爱的兔子,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你心里有数,到底是谁做的,如果七宝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没有!”
  
  西门兔子,被剥皮……七宝难以置信……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像是一片破碎的翅膀……
  
  她蜷起身子,坐在门边,一动不动。
  
  听着那两个人互相苛责,甚至用最严厉的字眼互相陷害。谁做的?谁会做这种事情?是哥哥?还是海蓝?为什么——
  
  兔子明明是海蓝送给她的礼物,哥哥和海蓝为什么指责彼此……到底,到底他们是怎么了……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明明有说有笑,是朋友啊……为什么会这样……七宝把脸埋在膝盖里,不能理解……无法理解……为了她吗……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呜呜呜……乳娘,七宝好害怕……
  
  要走,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这里。
  
  七宝突然惊醒,到处搜索东西,除了贴身的衣服,她爬到床底,从里面拖出来一个小包裹,里面都是金刀公主送给她的赏赐,还有这几年她攒下来的一点银子,她有手有脚,不要留在这里,再不要听见他们争吵……
  
  好讨厌……好讨厌这样……
  
  西门兔子……真的死掉了吗……七宝哆嗦了一下……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穿好外衣……
  
  她偷偷地从窗子爬了出去,外面是花园,没有人会发现她,仆人们通通都跪倒在院子里,等着主人争吵后得出结论,然后被惩罚。
  
  现在,是最好的逃跑机会……
  
  七宝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一天,自己会用到逃跑这个词,用在自己跟哥哥,还有海蓝身上。她要逃离他们,不管是突然变了的哥哥,还是海蓝。
  
  可是跑出贺兰家的后门,七宝偷偷在门边看了许久,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会被抓住吗?抓住了怎么办?
  
  七宝飞快地奔跑着,气喘吁吁,刚才还爬不起来的身体,现在跑得飞快。
  
  她不能再呆下去,他们都变得好陌生,还以为,还以为他们瞒着她的,她都已经知道了,可是现在才觉得,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们,不,不了解他们所谓的爱。
  
  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她没有敢去别的地方,她深深恐惧自己会被黑暗处不知名的某一只手突然拉住。她已经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少女,她随时会面对危险。
  
  跑出来以后,她才觉得害怕,因为她没有武功,不是男子,她甚至不能自保。任何人想要欺负她,都很容易。
  
  乳娘曾经警告过她,千万不要不自量力,可是,刚才实在太害怕的七宝,将这些都给忘记了。现在怎么办?七宝想着,脚步慢了下来。
  
  买身男装?不,没有用,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她没有喉结,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个小姑娘。她穿着女装走在路上,如果被打劫,人家还会同情她帮助她,可是如果她是一个小公子的模样,人们只会嘲笑她没有本事。如果她是个女孩子的模样,有人想要对她怎么样,还要考虑一下会不会被人冠上欺负弱小女子的名声,可是如果她一身男装,不保会不会有人觉得她是个没有用的弱冠少年,虽然年纪小,可是一个男人总是要会自保的。
  
  她却是个女孩子。七宝大脑里面胡思乱想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回丽水城吗?不,乳娘说过她已经不再那里了,她肯定就走了,乳娘从来没有欺骗过她,那她怎么办?去找爹娘吗?不,他们不会管她,他们从来没有找过她。
  
  从来都没有。
  
  七宝独自一个人躲在一家客栈的门廊边上,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里面很温暖,灯火通明,可是大堂里坐了好多陌生男子,她不敢进去。
  
  一个孤身女子,天已经黑了,偷偷离开家里,跑出来,会让别人怀疑她。
  
  根本就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一双靴子出现在她眼前,挡住了从客栈里投影在大街上的黄色的光影,七宝抬起头。
  
  绯色衣裳的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
  
  是颜若回。
  
  七宝想要跳起来逃跑,可是她只是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她感觉到很冷,所以她抱着胳膊坐着,没有试图做无谓的反抗。
  
  颜若回没有欺负她的意思,居然在她身旁的台阶上坐下了。
  
  坐在她身边。
  
  “跑出来了?”
  
  七宝点头。
  
  “后悔了?”
  
  七宝的身体僵住了。
  
  “你不了解男人。”颜若回低声笑起来。
  
  “如果,你肯相信我一次,我带你去了解,什么才是男人。”
  
  “好不好?”
  
  什么是男人?
  
  七宝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这对于一个女人,无疑是一个致命的诱惑。颜若回侧过脸,微笑着看着她,他深深知道,挑拨女人的好奇心,是开启她们的心扉,最为便捷的方式。
  
  他的表情非常平静,可是眼神却隐隐有些引诱的味道,黑暗中形成一种极为奇异的魅力。
  
  即便七宝只是一个女孩,还不能成熟到可以称作女人的年纪,她也对此感到迷惑,看着颜若回伸出来的手,她犹豫着,要不要握住。
  

三五

  七宝的手虽然犹豫了一下,可是最终还是伸了过去。
  
  颜若回握住她的手,露出一个微笑。
  
  “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
  
  颜若回陪伴在身边,七宝终于敢跨进客栈的大门,领了牌子和房间,所有人不过以为他们是兄妹俩,因为七宝的头发并不是已婚女子的发髻。
  
  她在房间里把衣服放下收好,想了想,把包裹里值钱的东西都收进自己怀里,颜若回已经在外面敲门。似乎是知道她心中十分不安,这厮居然表现得十分彬彬有礼,温柔体贴,实在是让七宝——
  
  恶寒……
  
  颜若回居然端着一个盘子进来。七宝看了一眼,里面是一碗清粥和几碟精致的小菜。
  
  颜若回笑:“我不会在里面放药的,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吃。”
  
  七宝摇摇头,双手捧起碗,很认真地把粥都喝光,菜倒是没有动一口。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碗边的米粒都舔干净,不由笑了笑。把盘子移开到一边,腾出桌子来,取来宣纸和毛笔。
  
  七宝诧异地看着他。
  
  “写一个‘男’字我看看。”颜若回似乎已看出了她目中的惊异之色,微笑着道:“写吧。”
  
  七宝执起笔,写好了这个字,四平八稳,端端正正。
  
  颜若回笑起来。“知道这个字,为什么是这样写的么?”
  
  七宝看着他微笑的眼睛,猜不透他的心思,想了想道:“男人是一户人家最重要的劳力,尤其在农家,男人是要在田里工作,养活全家,所以是上‘田’下‘力’。”
  
  颜若回嘴角轻轻勾勒出一个半弯的弧度:“一半而已。最重要的,在‘田’下加个‘力’字,就意味着男人的生活方式应该是利用自己的体力而生存下去的。不管是养家糊口,还是寻欢作乐。”
  
  七宝瞪大了眼睛,此时,颜回的笑容突然显得开朗起来。
  
  “男人的生存之道,是白天热衷于争斗,夜里——与女人调情。”
  
  七宝的脸色刷地一下子变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真蠢,为什么要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听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胡说八道,谁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的眼珠悄悄转了转,想要找个合适的机会退场,可是她这点小心思逃不过颜回的眼睛。
  
  “你不是想知道,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吗?怎么,害怕了?”
  
  “门就在那里,要走的话,请便。”
  
  七宝气鼓鼓地看着颜若回,他的神情轻松自如,半点没有勉强的意思,一副到头来损失的是她的表情。
  
  以退为进。
  
  真是让人火大!但是七宝跨出去的步子还是停顿了下来,她确实不明白,非常非常困惑。
  
  还是——想要知道。
  
  不走了!她又老老实实坐了回来。
  
  颜若回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徐徐道:“走吧。”
  
  啊?去哪儿?
  
  “光有理论是没有用的,带你去见识一下!”他的脸上笑得潇洒从容,七宝突然打了个哆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真的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七宝跟着颜若回走街串巷,他显然十分了解这一带的环境。
  
  对上七宝怀疑的目光,颜若回道:“七宝小姑娘,我十五岁就在脂粉堆里乐不思属,快活啊——”
  
  他虽然这么说着,眼中却没有什么喜悦之色。
  
  七宝的手扶着桥头,看着脚下的这条河流,河岸边还泊着大大小小的游船画舫,一眼望去,少说有二三十只。再加上此时早已夜幕低垂,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船舱前的彩苏精细绚烂,在水波中的倒影明暗不定。两边朱栏勾舍高高挂着灯笼,在河面上晕成黄黄的散光,升腾起一片朦胧的烟霭,廊间檐底上的彩绘在这片朦胧的烟霭中又显出一种浮光金粉的喜庆。
  
  桥根处有一个年轻女人在搓洗着自己金色裙角的污渍,一抬眼看见他们两人站在桥上,不由就一怔,怔过后也就一直盯着瞧。这含羞带怯的眼神,当然不会是盯着七宝。七宝心里抽了抽,想着刚才是不是应该改换男装,到底会稍微好一点,不然这样站在颜若回身边,怎么想,怎么怪异。
  
  颜若回微微一笑,向那个女子略点点头,拉着七宝离开那座桥上。
  
  两人慢慢走着,七宝不催促,颜若回便也不着急,一路上倒引得倚在栏干上的许多年轻女人侧目,他却仿佛早已习惯这里的环境,倒是七宝,不光不习惯那些过路的年轻男子一望之后流露出来的痴迷眼神,连女人看她一眼,心里都要别扭好半天。
  
  整条街上都是摇着团扇悠然而过的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在这夜色和灯火中,像是出来夜游的花朵浮云。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不知是从哪家勾栏飘来,还是从河中画舫里度来的。这声音,从年轻女子圆润的喉咙里发出,经过风的吹拂和水波的荡漾,等到了七宝耳边,已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还太年轻,根本不能体会出这词曲中勾勒出的妩媚情怀。颜若回带着她,拐入一条小巷子,七宝的手有些冰凉,心里到底还是害怕,甚至开始暗自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想要把她骗来卖掉。
  
  好在,他只是停在了一间楼里的后门。“进来吧,我真要卖你,你也跑不掉。”
  
  七宝的脸一下子浮上微红,有些被点破心思之后的窘迫,在夜色下倒是不太看得出来。
  
  不过,他们走进的这家楼里,有点奇怪,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抬头看一眼他们。跟这一路上繁华热闹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看来,若非颜若回是这里的常客,就是这间楼里有古怪。七宝说不出心里隐约的兴奋从何而来,大概年轻女孩子,对这些地方虽然报持着远离的态度,心底多少有些好奇。
  
  一路走过楼梯,步上三层,经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个十分清静的房间。颜若回领着七宝走进去,一路上即便有歌女跟他们擦肩而过,都是目不斜视,这间楼,真的好古怪。
  
  这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墙上挂着四幅画长及地的仕女图。七宝惊讶地看着颜若回,他却冲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一下子掀开其中一幅画,七宝大为惊奇,这竟然是一道暗门,而不是一面墙。
  
  “要不要进去看看。”颜若回的笑容带着一点揶揄,仿佛笃定七宝胆小,不敢进去。
  
  可是,都已经到这里了,七宝就算想要打退堂鼓,都已经太晚。
  
  一进去,竟然又是一个房间,房间套房间?七宝无语。不过,这个房间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点着蜡烛的空房间而已。房间的墙上有两个并排的孔洞。
  
  “去看看——”颜若回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七宝趴在墙壁上,顿时瞪大了眼睛。
  
  难以置信——
  
  怎么会这样?!孔洞里看到的,竟然是隔壁房间的场景。
  
  “对面就是一丛花篮,正好挡住外面人的视线。”
  
  七宝还要说话,颜若回摇了摇头,“小姑娘好奇心太大,可不好。”
  
  七宝的嘴巴紧紧闭了起来。
  
  对面正十分热闹。而且,是一个非常豪华的房间,非常大,足足有这间房间的二三十倍大小,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个大厅。
  
  那边轻歌曼舞,沸腾的声音几乎传到七宝的耳朵中来,一时之间难以形容这种感觉,如同做梦,七宝有些恍惚。
  
  大厅中有一个高高的台阶,台阶顶上便是一个正在跳舞的妙龄少女。此刻她正轻缓地和着音乐扭动腰肢,舞步轻盈曼妙,扣人心弦。可是七宝一下子跳开来,“她!她……”
  
  “她穿着衣服呢,你仔细看看。”
  
  七宝半信半疑,又凑近仔细去看,果然那少女身上,披着一层轻纱。可是只有一层薄薄的轻纱,下面空无一物。连身上的曲线和隐私部分都随着她的舞动若隐若现,引来台阶下无数男人的热切视线。
  
  “这个女人,是最近红遍这一片的舞妓,是个让男人心动不已的尤物,你看清楚了,那些男人都是什么模样。”颜若回靠近她,声音低沉地进入她耳中。
  
  当那个少女在舞台上状若无意间撩起轻纱的时候,台下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子哥们一齐发出“哦”的惊叹,甚至纷纷探出身子争着看那少女的私密处。在七宝眼中,那些恨不得立刻伸出手去抚摸那少女的身体,并且脸上露出争先恐后的神情的男子实在滑稽可笑,仿佛一下子褪下人的外皮,变成纯粹的动物,在拼命捕捉自己的猎物。他们身上华丽的衣裳,也遮掩不住脸上露骨的表情。
  
  颜若回轻轻靠在墙边,微侧着身体:“你不需要害怕,这是男人真实的一面。”
  
  看着七宝挑起眉头看着自己,颜若回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身子稍微后退了一点:
  
  “比如说,你在我面前站着,穿着衣裳,我会想象,亲手为你褪下衣裳,尽情领略你的身体,这是不是很刺激。”
  
  七宝嘴角不自在地抽了抽,这个笑话不好笑,她快僵了,浑身发抖,这真是一点也不刺激。
  
  颜若回突然大笑起来,上下打量七宝,“但是如果你一开始就脱光了,恐怕就引不起我什么兴趣了,这跟去一个容易涉足的地方,就感受不到乐趣和愉悦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乐趣?”七宝咬牙切齿。
  
  “探险的乐趣。”
  
  “可是他们,他们明明有老婆呀,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七宝娇俏的脸上出现一点义愤填膺的神情,看得颜若回忍俊不禁,“外面这些人,大多数是京都里的公子哥儿,他们早已成家立室,家中哪个没有年轻美貌的娇妻,但是对于男人而言,总是情不自禁想要接触其它的女人。这种感觉,并不为他的妻子所左右。最关键的一点,是新鲜感。看见刚才那个女人了么,她最大的本事,是勾引得你神魂颠倒,但是最多挨个边儿,再想怎样,就要捧上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七宝瞪大眼睛,开始掰自己手指,看看能过多少年。
  
  颜若回伸出手掌握住她的,七宝猛地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他不以为然地摊开手掌,“男人对于新鲜感,总是无法抗拒。虽然家有娇妻美妾,但是仅仅因为外面的女人是未知的,仅凭这一点,就可以勾得他们失魂落魄。”
  
  他的头轻轻靠在墙上,眼睛亮亮地看她,看得七宝心惊胆颤,这厮不会呆会儿就向她扑过来吧。如果是在刚才的房间,就一板凳砸过去,砸到他脑袋立刻开花。
  
  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
  
  对于男人的这种低俗品行,七宝表示不屑,很不屑,所以她可爱的小鼻子哼了一声。
  
  “这是事实,你必须接受。男人是用金钱来换取满足的,在这里,不仅可以满足身体的欲求,还可以满足追求新鲜女人的欲望。同时不会引起什么麻烦,这里的女人不会像良家女子一样难缠,沾上了就甩不掉,外面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在这里寻欢作乐,不会引起不必要的烦恼。”
  
  七宝的小拳头已经攥得紧紧的,当然,她非常,极其,肯定,百分之一百,不赞同,不,是愤恨男人的这种说法。
  
  颜若回嘴角的笑容扩大了,他叹了口气,“跟你说这些,只是让你知道,男人跟女人不同,当你们还怀抱着浪漫梦想的时候,他们想的,已经远远不是听听曲喝喝茶亲亲小嘴这么简单了。”
  
  像是要附和他的话一般,那边传过来男人的口哨声和吸气声。
  
  七宝恨不得扑过去把那帮人都拖出去砍死!无耻!绝对无耻!
  
  “可是你们这样,实在很过分!”她的脸上涨得通红,晕黄的烛光下十分诱人,颜若回不自觉咽了咽唾液,立刻转开了视线。
  
  “你们是在把那个女孩当作玩物!”
  
  “耶,七宝小姑娘不傻嘛,我还以为你除了抱抱小兔子,叫两声哥哥来撒撒娇之外,什么都不懂呢。”颜若回明明是在嘲讽七宝,眼睛却看向对面空白的墙壁,“你不用感到愤愤不平。你替她们打抱不平,她们却大多生活得轻松平和。”
  
  “呸!乳娘说过没有正经女孩子愿意做这种事的,呸呸呸!”
  
  颜若回听见七宝这么说,轻眨了下眼,摸摸下巴道:“你乳娘毕竟是个女人,她所说的,是她所了解的世界,她就算是天师,也未必能了解男人,因为她不是一个男人。”
  
  “在这里的歌姬舞女,对花钱来买她们身体的男人,抱着的心态,有很多不是抵触,而是同情,因为她们总是觉得这些男人既可怜又可悲。”
  
  七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怎么可能——
  
  “当然,她们中许多人都盼望着早点脱离烟花地,但是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她们表现出的态度是,如果她的身体能够让男人满足,就尽情享受好了,只要对方愿意出钱,抚慰一下在妻子和妾室中无法得到安慰和满足的男人,又有何妨?”
  
  “你!你!你!”七宝的手指颤颤巍巍,她快要晕倒了,谁来扶一把。这个人说的完全都是歪理,不过是他们男人无法自己控制自己的行为,作出的狡辩而已。
  
  她是这么想的,脸上的表情也是这么说的。
  
  颜若回把脸转过来,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如果男人硬性压抑自身的欲望,那么或许表面上会成为一个举止得体、温文尔雅的男子,但与此同时,他作为男人所特有的魅力也将消失。”他突然靠近七宝,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你会嫁给一个温文尔雅,克制欲望,可是不能人道的男人吗?”
  
  七宝的脸完全黑了。
  
  “当然,你哥哥是另外一种,禁欲的后果,一是在某方面有问题,或者嘛——,”颜若回的眼睛在七宝身上转了一圈,“就是对你这样的小丫头下手,变态了。”
  
  “你才是变态!”
  
  “哈,不好意思,我都忘记七宝小姑娘已经到了要嫁人的年纪。那你哥哥就不算变态,但是不管怎样,对你这样无知的小姑娘下手,还是有点不厚道。”颜若回的手指指对面的房间:“那个女人,比你还小一岁,可是已经接过不下上百的客人了。”
  
  七宝的眼神可以称作惊恐。
  
  她连连倒退,直到退无可退。她要离开这里,马上!
  
  他不但知道哥哥对她做了什么,而且还在指责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个人,很可怕!
  
  “另外的三个房间,还可以看到更好玩的,想不想去看?”
  
  颜若回很快,抛下了另外的诱惑。
  

三六

  “我不要,我不喜欢这些,我不要看了!”七宝有些惊慌,她不想再跟颜若回呆在这里,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带她看这些。
  
  她飞快地想要冲出去,谁知道刚走几步,就被颜若回一把抱住。“喂!傻丫头,我是为你好!安静一点!安静点!”他想要让七宝回来,七宝拼命想要挣脱他。
  
  在拉拉扯扯之下,完全有可能出现意外。七宝也真是吓着了,拼命地用脚踹颜回,一边还扭动挣扎,颜若回并不是想要吓到她,不过是想要让她恢复平静,其实也是他自己不好,带七宝来看这些,却没有想过对于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女孩来说是否能够接受。
  
  七宝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门槛上,看得颜若回心里猛地漏跳半拍,情急之下赶紧用力抱住她,结果反而吓坏了她,一时失去平衡栽倒在地上。
  
  “啊!”七宝短促地叫了一声。
  
  她紧紧闭上眼睛,后脑勺着地,会摔成傻子!谁知道等了半天,头部也没有产生严重的疼痛,呃,好像有什么东西垫在下面,软绵绵的。
  
  她摸了一把。
  
  “七宝小姑娘,没有人告诉你,男人的大腿是不能随便乱摸的吗?”
  
  颜若回赶在七宝摔倒以前,一下子抢先给她做了垫背,此刻她正摔倒在他身上。后脑着地的,是他没有错。七宝一下子缩回手,脑袋蒙蒙的,真的有点不知所措。
  
  颜若回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七宝,叹了口气:“虽然你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皮肤水嫩水嫩,但是在能看不能吃的情况下,你还是从我身上起来比较好。”
  
  呃?!
  
  七宝一骨碌爬起来。
  
  颜若回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跟着也爬起来。若无其事道:“七宝小姑娘,给你看这些,是要你明白,不要对男人抱持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这么辛苦,可是为了帮你。”
  
  他在说,帮她?七宝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颜若回见让七宝安静下来的目的达到,便不再多说一句话,向七宝走近了一步。
  
  七宝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后退了一步。
  
  “你想干什么!”
  
  颜若回见她如此害怕,故意眯着眼笑道:“我要做什么?你难道猜不出?”他伸出手指,向七宝抓来。七宝以为他又要做出轻薄的动作,谁知道他冷笑一声,拎起她的后领,轻轻松松把她提到了第二间暗房。“看好了,这些以后对你都有帮助。”
  
  呜呜呜呜,这个颜若回喜怒无常,心理扭曲,七宝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要一时好奇心作祟,居然真的相信他这个鬼家伙。
  
  站在猫眼大小的洞口前,七宝深深吸了一口气,作好心理建设后才凑过去看。
  
  谁知道——
  
  里面两人明显是正要办事,脱了衣服在床上正在积极努力。
  
  七宝心中的悔恨翻江倒海,可是颜若回的手像铁爪一般,拎着她的后领,她竟然是半点挣脱不得,只能又气又恼地盯着颜回看。
  
  “看着,里面的女人,是这里的二流歌妓。”颜若回面无表情,七宝看惯了他笑脸盈盈,此时突然像换了一张脸,谁知道这颜若回一旦认真起来,就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怒哀乐可言。他笑起来是真笑,假笑,七宝分不清,但是此时的冷淡漠然,倒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厮果然是个变态啊变态!
  
  不过,里面那个赤溜溜剥得跟白皮鸡蛋一样的男人,七宝倒是认识的。
  
  可不就是贺兰家的花花太岁,贺兰茗是也。
  
  他趴在那歌妓身上,明显正在努力当中。
  
  那歌妓突然说了一句话:“爷,最好用枕头垫一下。”
  
  七宝喷,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贺兰茗突然暴走,一下子将那歌妓从床上踹下来。七宝一愣,他的欲望竟然因为那歌妓的一句话迅速恢复常态,垂头丧气。老天保佑,这一切可都是身边的这个变态男强迫她看的,可千万不要让她长针眼哪!七宝心里碎碎念,眼睛瞪得老大,故意把目光落在那女人身上,以免自己不小心又瞟到什么不该看的地方。
  
  那歌妓委委屈屈地爬起来,又爬上床去。她不过是要求用枕头垫着腰而已,怎么一下子惹得他勃然大怒,还被一脚踹下床去。真是倒霉,可是她万万不能得罪贺兰家的这位小霸王,一旦他生了气,砸了场子,倒霉的还是她。所以她柔声细语好声好气地赔罪了半天,才让那贺兰茗略略消气。两人又进入备战状态。可是这一回无论那女人如何努力施展浑身解数,贺兰茗都进入不了状态。
  
  “茗少爷,是不是您最近太累,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呢?”“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那歌妓不敢直说,只好这么安慰着贺兰茗,谁知道越安慰越糟糕,最后贺兰茗干脆黑着脸一下子又踹在那歌妓的腰上,“那边也跳完了吧,爷在这儿等着,快叫芸芸来!”
  
  那歌妓从地上爬起来,在贺兰茗看不到的地方撇了撇嘴,披了外袍一扭三摆地出去了,七宝只听见门吱嘎一声关上,她还以为这就算完了。谁知道旁边变态的手半点未松开:“继续看!”
  
  呜呜呜,这样一定会长针眼的。
  
  “你看清楚了,芸芸是这里一流货色,你看看她是怎么做的。”
  
  为什么要她跟一个歌妓去学习?而且是用这么变态的方式,在这么变态的地方?站在这么变态的人旁边,七宝眼泪汪汪,欲哭无泪中。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风情万种地走进房里。从七宝的角度看,看不到那女人的正面,只看到她垂在腰后黑得发亮的长发,每走一步都摇曳生姿。不过她也不过穿了一件宽大的外袍,等她宽衣解带爬上床去,七宝才看到那女子的容貌,可不就是刚才在那大厅中的舞妓。光从侧面露出的脸来看,就是一个顶呱呱的大美人,更别提那把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嗓音。但她与刚才那个女人不同,她并不急着进入正题。而是陪着贺兰茗喝了一杯酒,聊了几句天。
  
  七宝听那芸芸道:“茗少千万不要生气,那小蹄子实在是坏了兴致,妾身陪爷喝过这杯酒。”她娇滴滴的声音让人听了,心中千回百转,回味不止。
  
  “唉,茗少自从上次来见了一次妾身,就有半月未来,叫芸芸牵肠挂肚,割舍不下,爷的心真狠哪——”
  
  美人娇嗔,别有一番风味,贺兰茗居然火气全消,凑上去道:“莫非你还惦记着我?”
  
  芸芸扭过身去,故作冷淡:“妾身是惦记着你,可你早就把妾身忘记了。”
  
  “哪儿能呢,我一直以为芸芸恩客那么多,谁知道你居然这般挂心我,早知道我可就天天来了。”
  
  七宝撇撇嘴,这男人那天还拉着她的手说什么一见钟情、非她不娶的话,今天就变了副嘴脸,真是叫人难以相信,翻脸比翻天书还快。
  
  芸芸轻“咦”一声,“爷难道不知道,妾身虽然身在污泥之中,可是心里一向看爷与别个不同,当初第一眼看到你,妾身就——”
  
  七宝的鸡皮疙瘩已经全体起立,她实在不想看,但是又不得不看。
  
  “你就怎样?”贺兰茗脸上露出笑容,十分得意,扭过芸芸的身体就要亲上她的嘴。芸芸一伸手拦住,“爷就想着这些,妾身一直对爷——不说了,爷只要知道,妾身跟你在一起,可是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跟你在一起,总叫人家心中欢喜才……”
  
  话没说完,那个色急的贺兰茗就扑过去了。颜若回一转动墙壁上的烛台,那两个洞眼居然立刻被阖上。
  
  “看清楚没有,一流跟二流的区别?”
  
  “没看出来。”七宝硬邦邦道。
  
  颜若回冷笑:“你可知道前朝皇室里孔家女子多年圣宠不衰的秘诀,世人只知道孔家出皇后,却不知孔家还有很多受宠的皇妃。皇后只要端庄娴淑,母仪天下,皇妃不但要娇贵美貌,更重要的是要有勾住男人心的本事,比这皇后更加难做。”
  
  七宝不敢置信地看着颜回。
  
  “每代孔家的女子,不论是做了帝王妃嫔还是嫁给煊赫贵族,都能牢牢把握丈夫的心。从成年开始就会由孔家秘密请来京都最红的妓女作为老师教授她们一点本事,你今日所见不过是最最基础不过的事情,可是你却不能接受,看样子孔家到你这一代,也就算完了。”
  
  七宝站在原地,好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这颜回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连孔家的事情都知道,这么说他是故意来接近她?可是她孔家已经没有其他人,即便有人,为什么不是父亲不是母亲,却偏偏是这么一个陌生男子,他到底有什么目的?跟孔家是什么关系?
  
  她心里乱成一团,说不出的滋味,偏又理不出半点头绪。只能站在原地,颜若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她的衣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颜若回已经重新打开了那个洞口。
  
  好在那里云雨已过,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贺兰茗抚摸着身边芸芸的娇躯,一边调笑道:“难怪芸芸能够成为京都有名的艳姬,果然不同凡俗女子。”
  
  那芸芸奇道:“莫非茗少除了青楼楚馆,连良家女子也敢招惹?”
  
  贺兰茗俊俏的脸立刻露出一种异样的笑容来:“别人只道良家女子不好招惹,却不知道这其中也有门道。世上万事都有道理,只要你摸通诀窍,未必不能手到擒来。”
  
  这贺兰茗最擅长的就是偷香窃玉,此刻说到这里,眼睛闪闪发亮,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大凡花花公子,都别有一番心得,平日里父亲兄长喝斥他荒唐放荡,今日难得逮到机会,即便只是个妓女,炫耀一下也好。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其中当然大有学问。普通女人当然不好到手,尤其是那些所谓大家闺秀,假正经到让人生厌,但是一旦女子订了亲,这才是最好下手的时候。一勾一个准儿。”
  
  芸芸媚眼如丝,调笑道:“这妾身就不懂了,既然订亲,不乖乖等着出嫁,怎么会被茗少爷勾上?”
  
  贺兰茗大笑,显然甚为得意:“因为只有她们最为摇摆不定,心绪不宁,所以最好得手,到手之后又不必负责,实在是好极妙哉!”
  
  芸芸涂抹着红蔻的艳丽指尖戳了戳贺兰茗的胸膛:“你们男人哪,真是——”
  
  贺兰茗一把抓住她的手亲了一口,却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倒是希望娶上十个八个妻子。最好她们全住在娘家,一个也不要来烦我。等我想她们的时候,再上门去找她们。就像幽会一样,半夜里爬墙头,肯定十分刺激。”
  
  七宝实在是无法忍受,她怎样也无法想像,贺兰茗表面上仪表堂堂,她还以为他不过是有点小好色,现在看来,其实是个色中恶鬼。
  
  “好了,直接去第三个房间。”七宝听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释重负。
  
  不过,第三个房间并没有刚才那样不堪入目的场景。
  
  只不过是一个装饰十分华美的厢房。
  
  里面坐着两个年轻男子正在喝茶聊天。
  
  其中一个背对着她的看不清样貌,只看到生得十分高大。另外一个一身青衣儒衫,不是贺兰景又是谁。
  
  七宝惊讶万分,莫非今天贺兰家兄弟都到这里来,寻欢作乐?
  
  不,不对,贺兰景跟那男子说话时候态度十分恭敬,半点也不像是到这里来寻欢,那他到底是在这里做什么。
  
  “今日请王子到这里,是因为这里说话比较方便,外面人多口杂,如果事情没有办成,泄露了风声,反而不好,还请王子见谅。”贺兰景亲自起身为那人倒上酒,笑得十分真诚。
  
  王子?七宝皱起眉头,本朝皇子居于深宫,这个王子又是什么来路?当今皇子中年纪最长就是今上,也不过十一二岁,哪里出来一个已经成年的皇子?
  
  这是——
  
  颜若回的手指放在嘴巴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七宝疑惑地点点头,认真地听着里面人讲话。
  
  可惜他们说话时刻意压低声音,本就隔着墙壁,现在更是听不真切。只听到什么“盐”,什么“联姻”之类,其余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时候,那贺兰景突然将桌子一边的锦盒推过去给对面坐着的男人。
  
  那人接过来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竟然是一柄宝剑。
  
  七宝凑近洞口,想要看个真切。那人取出宝剑以后,小心翼翼地敲了几敲掂了几掂之后方才将剑从鞘中缓缓拔出。只见一团光华绽放而出,宛如出水芙蓉,雍容清冽,剑柄上的雕饰如星宿运行,闪出一片深邃的光芒。
  
  “这是我家主子用千匹骏马从名师手中换来的‘纯影剑’,只因他另有要事,不能与王子会面,特地找来向王子赔罪。”
  
  那人倒是一句话没说,玩味地将那宝剑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方才确定这的确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宝物。
  
  就在此时,他在剑身上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无意中倒映在剑身上的,黑白分明,纯澈动人的眼睛。
  
  “谁?”那男子厉声喝道。
  

三七

  七宝发誓,她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不要再相信男人的话了。
  
  颜若回说带她来了解男人,结果看得她要长针眼。
  
  他说会顺顺利利,结果害得他们沦落到被人追杀的地步。要不要这么惨啊,七宝心中在哀嚎,可是脸上继续保持面无表情,任凭冷风飕飕地在脸上刮过,因为只要一开口说话,就感觉那风像灌面口袋一样把她从喉咙到肚子都塞得密密麻麻,冰冰凉凉。
  
  被人像夹书一样夹在腋下,真是不好受啊,尤其这人一会儿在某高处着陆,一会儿彪悍地飞越某户人家的屋顶。
  
  武林高手也不带这么玩儿的好不好——
  
  最关键的是,她不要做那本被夹在胳膊下的书啊……
  
  更更重要的是,她不要被人追,尤其这个人还是一个——极端恐怖分子。
  
  整整半个时辰,这个人追了他们半个时辰,再这样玩下去,天都要亮了。
  
  京都的人要是看到他们在天上飞来飞去,一定会惊叹:哇,采花贼带着小姑娘在天上飞。
  
  七宝苦中作乐地想,她已经把这个问题颠来倒去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后面那个人还在穷追不舍,似乎非要抓住他们。不过是听个壁角而已,何苦来哉,尤其是,她什么都没听着啊……
  
  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个人抓不到他们还好,要是抓到他们,逼问他们到底听到了什么,她要是说什么都没有听到,不但更加惹人怀疑,说不定还会被杀人灭口,七宝心里越想越恐惧。
  
  呜呜呜呜……
  
  她吃力地扭头,吃惊地瞪大眼睛,后面那位大哥,乃能不能不要跑这么快!
  
  刚开始还有三丈开外的距离,现在……只剩下十步远了。
  
  七宝的脖子快要扭断了,这是什么事儿啊,早知道老老实实呆在贺兰家,虽然哥哥现在变得很奇怪,可是那是一直一直很爱她的哥哥啊,总好过被人追杀。
  
  她扑楞着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后面那个男人看。
  
  那人身手敏捷,追上来的动作半点未停顿,脚程更加快几步,正好打个照面。
  
  呃——
  
  明晃晃的月光下,是个褐发、灰瞳、五官杂有异国风情的高大男子。
  
  他不是大历皇朝的人!
  
  “把头转过来,不要命了你!”颜若回咬牙切齿,恨不得扭断七宝的脖子,居然还敢扭过脸去跟那人碰上面,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至此,他终于明白,七宝这个丫头,是典型的大愚若智。
  
  而且,是愚蠢到单纯,纯到看起来很有几分智慧的家伙!
  
  那男人似乎也没有想到这小姑娘这么大胆,居然还敢回头来看他,打个照面之后不免愣了下。
  
  七宝掐准了时机。
  
  说是迟,那时快,手中一样物件飞快砸了出去。
  
  正中那男子脑门!
  
  那人防备不及,被那东西砸个正着。他踉跄了一下,被那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砸得眼前一黑,一下子从屋顶上栽了下去。
  
  颜若回不免也一呆,停滞了下,“快走啊!”七宝着急地出声催促。
  
  颜若回回过神来,抓紧时机揪住七宝闪得无影无踪。
  
  那男子懊恼地趁着月光,将刚才抓住的暗器掏出一看,呃,居然是一个玲珑剔透的玉镯。
  
  他脸黑了。
  
  七宝心里也很纠结,成功逃窜之后,坐在客栈房间里,就着昏暗的烛光在清点自己怀里的宝物。恩,其他的都还好,就是可惜了那个玉镯。
  
  本来想用那串红玛瑙珠链,好在扔出去之前想起,这个红玛瑙应该比玉镯值钱吧。
  
  应该——是吧。
  
  七宝美滋滋地摸摸红色的玛瑙,脸上的熠熠神采,十分动人。
  
  颜若回坐在一边看着她,十分无语。
  
  原来这丫头回过头去,是为了瞄准方向。他还以为是好奇,看来,倒不是个蠢丫头。
  
  就是财迷了点。
  
  “你看,今天我还救了你一命!”七宝洋洋得意,嘴角得意地翘老高。
  
  颜若回无奈,只得道:“是,是。”
  
  “你还说带我去见识男人,结果招惹来一个疯跑的家伙,害得我都差点没命!”
  
  颜若回叹道:“我哪里会知道,那兀术王子发疯一样追咱们,看来,是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啊?你说什么?”七宝狐疑地看着他。
  
  颜若回嘴角一僵,轻咳一声道:“什么说什么?什么也没有,你听错了吧。”
  
  咦,有古怪,刚才她明明听到他说到了兀术王子什么的,兀术是大历皇朝北方的一个大国,兀术的王子怎么会到大历的国都来?七宝心中非常疑惑,但是,他们总是只会让她知道一部分,另外一部分都要她自己去猜,她又不是大罗神仙,怎么可能把这些东西拼凑起来。
  
  算了,反正她也没有听清楚,就当不知道。
  
  七宝摆弄着手上的玛瑙,凑到嘴边呵了一口气,用袖子反复擦拭着。
  
  果然,亮晶晶的真好看。
  
  嗯,外面太危险,她一个人出来以后才知道处处不方便,还是温暖的家里好。
  
  “喂,我今天也算是救了你,你怎么报答我?”
  
  颜若回苦笑:“除了没有玛瑙玉镯来还你。其他的,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七宝笑靥如花:“那——送我回家吧。”
  
  她想家了,虽然贺兰府里的哥哥现在很诡异,但是,那好歹是一个容身之所,七宝不想在外面流浪,那也不现实,她总有一天会被别人抢走了珠宝,会饿死的。
  
  七宝不想流浪,也不想变成叫花子。
  
  所以,怎样都可以,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要回家,回温暖的房间。
  
  这个道理,七宝到被人追杀的时候才想通。外面风雨太大,她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跟别人周旋迟早会没命,她情愿窝回自己的壳子里。
  
  西门兔子的事情,她反复想了又想,觉得应该不会是哥哥做的,海蓝也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至于眼前的颜回,虽然还有待考察。可是,她总是隐约觉得,背后一只她看不见的手,一直在推着她,往某个方向而去。
  
  她想要知道,这只手,到底是谁的。
  
  颜若回又恢复原本的皮笑肉不笑状:“是是,但凭七宝小姑娘吩咐。”
  
  七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迅速把玛瑙收进怀里。
  
  颜若回送七宝到贺兰府后门,带着她翻墙进去,方便的简直不能再方便了,七宝脸绿了,感情这个男人就是这么进来的,看来以后这府门起码再多加高几尺才行。
  
  她爬进自己房间。颜若回趴在窗口,认真地看着她:“希望回到这里以后,你能高兴。”
  
  “再见。”七宝面无表情,‘啪’地一声关上窗子。
  
  颜若回摸摸鼻子,苦笑着离去。
  
  “你去哪儿了?”
  
  七宝吓了一跳,被这一声吓得差点心脏无力。
  
  贺兰雪坐在她床上,为了找七宝,他跟海蓝翻遍了整个京都,可是一直找到快天亮,都没有半点线索,可是等他失魂落魄,在这里睹物思人的时候,这家伙居然自己翻窗子进来了。
  
  贺兰雪胸口的火,正在,熊熊燃烧。
  
  七宝紧张地盯着贺兰雪,他看上去很疲惫,苍白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含义不明的神情。朝夕相处下,七宝已经意识到,他在生气,而且,比上一次更生气。
  
  第一次他对她发火,是因为她掉进水里然后还不知死活地掏出一条鲤鱼来,这一次哥哥生气,是因为她突然不告而别吧。七宝心里忐忑不安。虽说这件事情哥哥也有责任,但是一句话不说就溜出去的人,的确是她没有错。
  
  当时,是从心底感到陌生,感到害怕,才会这样的。
  
  可是,这样的解释,七宝心知一旦给出,会将事情弄得更糟糕。她虽然对于他们的心思并不完全摸得清,但是,对于危险,总是有一种近乎于小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
  
  趋利避害。
  
  “我爱你——”
  
  七宝惊得倒退半步,那三个字,的确是从贺兰雪好看的嘴唇里说出来的没有错。她不是在做梦,贺兰雪,也丝毫没有喝醉的迹象。
  
  这么说,这三个字,的确是他对她说的。
  
  贺兰雪走过来,向七宝伸出手。七宝瞬间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刚才外面的冷风让她冷得不停地哆嗦,可是现在突然感到人体的温暖,她反而有点不适应,有些,浑身僵硬。耳边听见熟悉的声音不断诉说着的爱意。七宝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因为她感觉到哥哥的手,移到她的裙摆向里面伸进去,撩起底衣,直接触碰到她的肌肤。跟昨晚一样,他喝醉了以后,也是这样。七宝一个劲地想要退缩:“不、不要……”
  
  屋内的床前,有一面铜镜。贺兰雪没有带着七宝去床边,而是把她压在铜镜的梳妆台上。此刻,他的心境阴晦复杂,只是想要证明一件事,急切想要知道。他的目光专注地看着有些微抗拒的七宝,他想要确认,七宝有没有接受他的可能,还是,七宝仍然只能把他当作是哥哥。
  
  红色玛瑙从七宝的怀里被扔到一边。七宝惊呼一声,突然被翻过身去面对着铜镜,光滑的镜面上,一切都无所遁形。“七宝,看看镜子里的你,你真的不喜欢哥哥吗?告诉我——”
  
  七宝咬着牙齿,看着镜子里面浑身已经没有一丝遮挡的自己。她讨厌这样,讨厌被哥哥这么做,罔顾她意愿的行为,她真的很讨厌。
  
  贺兰雪从背后压上来,眼中清明,甚至带了一点冷酷,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七宝身上,而是在光滑的镜面上观察着她。“你真的,只要哥哥当你是亲妹妹一样吗?还是,你喜欢哥哥这样抚摸你的身体——告诉我!”
  
  七宝拼命地摇头,一句话都不敢说,因为只要一开口,就会泄露出呻吟来。
  
  他的手一点都没有停顿,一只手玩弄着她的胸口,另一只手已经探到了她的腰部轻缓地抚摸着。那一晚的记忆瞬间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七宝惊恐地看着镜子里面发丝凌乱的少女。身体开始猛烈挣扎起来,拚命想从男人身下逃脱,可是却被贺兰雪牢牢压住。他的手所及之处,酸酸软软,酥酥麻麻,但那一股酸软麻痒的滋味让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似乎是想要抗拒,却又被情欲的力量所控制。七宝的全身都颤抖起来,目中突然涌出了泪水:“我不要,不要,讨厌哥哥……不要这样……”她终于发出了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被迫挤出来的,她不想这么说的,她想要忍耐的,本来想忍住的。
  
  想要一直一直在贺兰家住下去,呆在贺兰雪身边。
  
  虽然她已经害怕的颤抖不已,楚楚动人的神态却扣人心弦。在贺兰雪眼中,她的身体窈窕,玲珑而动人,在他的抚摸下轻轻颤抖着,看来是那么娇美柔弱,是那样让他心动。可是,他已经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说,她不愿意。
  
  已经够了,贺兰雪松了手。
  
  从她身体上离开,他捡起一边的衣衫披在她身上,转过身去。
  
  “你想要跟谁在一起,哥哥都不会管了。”
  
  “以后——也不会再对你做这种事情。”
  
  贺兰雪脸上慢慢露出苦笑,说罢,便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三八

  桌上已摆好饭菜,七宝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前,海蓝的伤势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留在他自己的厢房用饭。老管家指挥着侍女端上最后一道汤。打开煲好的汤,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熏得七宝几乎要落泪。
  
  “哥哥,今天还是不回来吗?”七宝的筷子拿起来又放下,迟疑地看着老管家。
  
  他依旧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样,只是略微顿了顿,便摇摇头。
  
  是不知道,还是不回来?七宝也不明白这个摇头的意思。
  
  贺兰雪却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面上带着几分疲惫,仆从接过他手中的披风,他身上还带着晚上外面常有的露水,散发着淡淡的寒气,七宝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冷。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哥哥回来了吗?”
  
  贺兰雪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吃饭吧,我有些累,先休息了…”
  
  七宝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哥哥不吃饭了吗?我们等了你好长时间才开饭的……”
  
  明明是她在等,可是她用的词是‘我们’,她唯恐贺兰雪有任何的不高兴,并不敢这么放肆的用‘自己’来表达。她不喜欢一个人吃饭,空空荡荡的大厅,站在一边的侍从再多,也没有一个人肯跟她多说一句话,总是问一句答一句,她甚至怀疑,以前贺兰雪是不是就坐在这个位置,面对着一群永远战战兢兢的侍从吃饭。虽然她来了以后,吃饭的都是两个人,可是从来没有孤寂冷清的时候。那以前呢,贺兰雪也是坐在这里等着开饭,沉默地吃饭,然后离开,仆从收拾桌子,这么过的吗?有的时候,她甚至想勉强那些人一次,想要他们坐下来陪她吃饭,可是看到他们抖抖索索的样子,她又觉得不忍心。换个角度想,如果当年,黄大爷有一天突然叫她去陪他吃饭喝酒,她心里也是要吓破胆的,虽然,这个比方并不恰当。但是,在等级十分严苛的京都,如果她强硬要求别人陪她吃饭,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她是实在寂寞到要发神经。
  
  贺兰雪看了看还在冒着热气的满满一桌:“你先吃吧,再说,我也不饿……”
  
  虽然是这么说,一转眼,他还是看到七宝眼中有很轻微的失望的情绪。他微微怔了下,还是坐了下来。  
  
  席间,七宝不停地想要找话题,尽量做得语调轻松,试图活跃一下略微沉闷的气氛。她从来不知道,沉默的贺兰雪会让人有这么紧张的压迫感,她手心里都微微有些汗。那汤她并没有喝一口,都还是觉得熏得她眼睛蒙上一层雾气。可是不管她说什么,贺兰雪总是淡淡点个头,自顾自地每样菜尝了一点,仿佛这样就算吃完饭了,尽完陪妹妹吃饭的义务。普通人家兄妹是这样的吗?七宝没有真正的家人,无从比较。
  
  只是,贺兰雪这样的态度,让她觉得,说什么都是,多说多错。他也不会嫌她烦,只是她说,他不置可否地听着,有时候会有点笑容,很快又隐没不见。贺兰雪,在外人面前,总是将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很深。这么说,七宝也是,他眼中的外人了吗?就因为她坚持希望他们只做兄妹的关系,因为她拒绝他的表白?所以连普通的兄妹都要做成这个样子吗?
  
  七宝想要问,可是开不了口。在踌躇之间,贺兰雪已经吃完了饭,推开了眼前的精致瓷碗,“我吃饱了,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慢慢吃。”七宝看着他走出去,终于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七宝很细心地把院子里西门兔子的小窝都给收拾掉,把所有的木板都送去厨房当柴火。表面上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为自己爱宠伤心的模样。
  
  海蓝站在一边,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将这些事情完成。
  
  “会难过吗?要不然我再送一只兔子给你。”
  
  “不需要了,西门兔子都死掉了,我觉得到我身边,总不是什么好事。”七宝垂头丧气。
  
  海蓝眼神黯淡了下,蹲下身体摸摸她的脑袋。“不要这么说。”
  
  七宝像个小老太婆一样深深叹了一口气。
  
  虽然乳娘说身边最喜欢的人也好,动物也好,离开了就离开了,千万不要惦记、不要舍不得,那样反而会成为羁绊,让离开的那个即便是走了也走得不安心。可是相处久了,也会有感情的啊,何况是西门兔子那么可爱的小东西。
  
  海蓝看着七宝手背上突然啪嗒啪嗒凭空出现的水珠,沉默下来。
  
  比起他们这些,没事拿着动物狩猎玩的贵族公子,七宝经历的,实在是不一样的人生。
  
  七宝不知道那一天海蓝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他从来没有提过,她也便把尴尬收起来。每次说到婚事,海蓝依旧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七宝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冷淡,但是她心里总觉得,不管怎样,她既然没有想跟海蓝哥哥一辈子在一起的意思,就该坦白告诉他。可是每次她提起来,海蓝就像未卜先知一样抢先岔开话题,让她无从说起。
  
  哥哥自从那一天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她房间,平时看见她,也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不冷也不热,说不出是怎么个表情。以前看他温柔亲切的样子看多了,现在才知道他对待外人就是这么一副死表情,确实挺不招人待见的。
  
  怪不得人家总说,贺兰公子有着晓日一般明亮的面孔,却生就冷月一般冷情的心肠。
  
  多么复杂又多么矛盾的一个男人。
  
  要是问她,被哥哥疏远,会不会不高兴。七宝会难过,很难过,因为人都是希望自己被别人所喜欢的,尽管那种感情并非她所要求,还是喜悦着,没有人会希望被别人忽视,被人视若无睹。但是七宝很知足,她在很早以前就明白,施舍给你的东西,人家随时都可能拿回去,她一直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虽然,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会难过。
  
  但是她还是很满足了,比较起流落街头披着麻袋的乞丐,她不用出去要饭,也不需要像以前一样为了三餐奔走,不需要挨饿受冻,这在她看来,已经是很好,没有人给她白眼看,也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只为了自己高兴就踢她一脚,那种生活,七宝过得很怕很怕,她不想回到以前的环境中去。本来就是一时之间害怕才逃走,现在回来,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哥哥从此以后就对她做出……那种事情,她也能忍耐,只要不用流落街头,也不用担心随时会被流浪的狗咬一口,她真实地恐惧着那种生活。可是一转眼,她还是住在贺兰家,还是贺兰家的小姐,虽然哥哥不再像以前对她那么温柔,但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个美好的生活继续下去。
  
  直到她找到自己的家以前,她都要留在贺兰家。只是,她什么时候,才能有属于自己的家呢——
  
  虽然哥哥不再陪伴她一起作画下棋,也不再陪她相伴出游踏春,但是在其他任何一个方面,都没有亏待她。处处都像是一个十分温厚的兄长,得体而客气,但是七宝总是觉得隐藏在他浮云流水般悠然的态度下,总是有隐隐风雨之势,仿佛此时的平静和温和,都只是她的错觉和迷梦一般。也许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贺兰雪,他所表现出来的,总是想要让她看到的那一面而已,而已。
  
  如果可能,七宝想要尽快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像一个正常的,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她也会,憧憬着得到一个美满的,温暖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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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大历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年都要早,空气中僵冷的气氛似乎在整个朝堂上弥漫。年仅十二岁的皇帝斜倚在龙案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大殿外的情景,寒风敲打着地面上的一片树叶,那叶子顽皮地在地上不停打着旋终于被卷走,臣子们的声音在他耳边相继回荡。这时一小片枯叶不知从哪里飘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接住,在掌心把玩,落叶马上破碎了。皇帝的神情现出一丝失望。
  
  龙椅后,垂挂着厚厚的珠帘,里面长年有一把牡丹图案的贵妃椅。太后端坐在椅子上,她的面容似乎带着一丝忧虑。礼部的官员正在陈述着,这让她的面容越来越不悦。身边伺候的海英紧张地伏低了身体。
  
  “陛下,兀术大可汗为女儿暹罗公主的求婚奏折可曾批复?”
  
  皇帝连眼皮都未抬,抿着嘴唇,半个字都没有说。
  
  朝臣们彼此间交换了一下眼色。
  
  太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出声的时候,礼部官员已经在这大冷天紧张地出了一头汗。“哀家正在考虑最合适的人选,还要再拖一些日子。”
  
  他的眼神落在一边贺兰傅贤的身上,发现后者正微笑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由咽了咽口中的唾液,壮胆道:“可是兀术王子已经在京都盘桓了一月有余,已经口出怨言。他们抱怨我朝毫无诚意,怠慢使者,并且威胁近日就要离开。”
  
  珠帘后的视线落在站在朝臣左侧首位的明亲王身上:“不知明亲王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明亲王心里抽了抽,不露声色道:“臣向来对京都中的贵族王孙了解不多,心中并无合适人选。”
  
  “哦?”太后轻笑,外表淡定如明亲王都不禁有点捏把汗,太后这么问,摆明是看上了他儿子勃日暮,虽然那个小子不成器,他还没准备把他送到兀术去送死,尤其是在两国关系如此紧张敏感的现在,兀术突然提出联姻,肯定是没安好心,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想推出谁来做这个替死鬼。
  
  “太后,其实臣下也考虑过犬子,可是,众所周知,他放浪形骸,风流浪荡不成样子,实在难以当此大任,万一不小心得罪了暹罗公主,破坏两国友好,臣罪过就大了。思来想去,还是请太后另选才俊。”
  
  贺兰傅贤的容貌十分端正,看来就是一位非常稳重正直的长者,他此时笑道:“如果微臣没有记错,世子已经成年,正是年少有为,大展拳脚的大好年纪。我朝贵族子弟中,当是他能担负起这份保持两国永世修好的大任,明亲王就不要过于自谦了。”
  
  保持两国永世修好,呸!老东西明明是想要他儿子去送死,明亲王的淡定再也挂不住,如果不是在朝堂上,他极有可能扑过去揪住那个皮笑肉不笑的老头揍一顿,他勃姓皇室本就并不兴旺,连先皇留下的子嗣在内,直系皇子也不超过十个,现在居然想要让他明亲王的独苗去送死,想得美,贺兰家真是毒辣啊!一门都阴损!
  
  还不待这位年轻时候性格堪称火爆的王爷亲自动口,站在他后面的梅家和宁家便纷纷出言帮他,无非都是说些勃日暮年少不懂事,在京都中多有混帐的事迹,不宜去联姻之类。如果平日里听人家这么说这个儿子,明亲王还是会发怒的,可是现在他心里怎么听怎么舒畅,仿佛自己儿子越发不像话越发十恶不赦才越发有荣。
  
  原本他还以为那边贺兰家老狐狸会出言反驳,可是他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不对,这不是针对他儿子来的,明亲王眼睛亮了起来。
  
  
三九

  不到傍晚时分,天空就开始飘起薄薄的雪花。等到天色全黑的时候,雪花已经大片大片在风中飞舞,庭院里的红梅也在这场大雪中嫣然怒放,像煞了玉裹的胭脂,艳丽夺目,叫人心醉。七宝已经不太习惯去客厅吃饭,她情愿陪海蓝窝在厢房里用饭,起码不用对着贺兰雪那张不冷不热的脸,看了心里真是别扭。
  
  风从门外将雪花带进来,七宝站起来,轻轻掩上了门。
  
  “天气越发冷了。”
  
  “是啊——”七宝回头的时候,睫毛上沾上了晶莹的雪花,海蓝见了不免露出笑容。向她招招手。
  
  怎么了?七宝不解地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海蓝伸出手来,七宝只觉得眼前晃了一下,他的手就摊平了,她瞪大眼睛看,咦,什么也没有啊。海蓝神秘地笑了笑。
  
  手握成拳头,迅速在她耳边饶了下,再伸出手来,凭空多出一枝红梅。
  
  七宝一下子笑起来。
  
  终于笑了,海蓝心里沉甸甸的石头好像终于轻松落了地。虽然七宝这几天都留在他这里,但是他总是能够感觉到她闷闷不乐,还要强作一副开心的模样。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她,可是现在似乎才真正明白七宝,她不喜欢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以为她很开心,可是她总是在背后战战兢兢,甚至于,她想尽办法讨他们喜欢,就是为了不被人抛弃。这种不安的感觉,他们却从来没有体会到,竟然直到现在才看到她的另外一面,让人格外心疼的一面。父亲已经再三催促他归家,但是他还是想尽各种理由拖延着,不管怎样,他希望七宝可以开心起来,不要这么难过,这么悲伤,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天真快乐而单纯的小姑娘,若是可能,他情愿她一辈子傻呵呵的,一辈子开开心心。有的时候,分清楚了别人的真心还是假意,反而会过得痛苦。
  
  这是成长的过程,七宝只能自己面对。
  
  海蓝即使心疼的要死,也不能代替她面对人生的伤痛。贺兰雪的刻意疏远,海蓝到今天还是没有想明白,照他对贺兰雪的了解,他绝对不是一个这么容易就放手的人,可是说是以退为进,又好像不对,他总是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贺兰雪像是在等待什么时机,他向来是一个极其有耐心的男人,有的时候,海蓝会觉得,人过于有耐心,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七宝与贺兰雪,并不适合。海蓝心里这么想着,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七宝,虽然后悔上一次没有干脆地吃掉,但是,什么事情,都是要讲心的,身体如何,有时候反而不是很重要。虽然这么对自己说,可是想想,再看看七宝娇美可人的笑脸,海蓝还是恨得要死。怎么想,得到七宝的人,都应该是他才对,却让贺兰雪抢了先。不过不要紧,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赢面反而更大。贺兰雪先下了手,对于七宝造成了伤害,而这个伤害反过来,也是海蓝成功的契机。只要用对方法,这个娇美的小人,最后还是属于他的。
  
  七宝端详着手里的红梅,梅花清香扑面,她心里突然觉得开朗起来。七宝将红梅插在桌子上的玉瓶里,认真看了半天,海蓝也靠坐在床边看着她,越看越觉得——人比花娇。
  
  古语道:灯下看美人,愈增三分颜色。海蓝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大雪天里,七宝穿得有些单薄,她一身月白配水绿的上袄下裙,头发松散地挽起,本就眉目明秀,气清神绝,有一股说不出的清丽。暖融融的烛光下,玉瓶红梅旁,更显得俏意生生,风姿楚楚。她走到哪里,海蓝的眼睛就盯着哪里,饶是七宝再迟钝,余光也能看到他怔怔地盯着她看。
  
  海蓝回过神,七宝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是一碗黑漆漆的,刚从篮子里取出来的药。
  
  “呃,我的伤都好的七七八八,不用再喝药了吧。”
  
  七宝横眉竖目地盯着他,海蓝立刻投降,“好好,我喝就是,不要生气。”
  
  海蓝小口小口喝着药,眼睛还不忘从碗沿上露出来,笑咪咪地看着她。七宝脸不知道为什么红了,“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事。”他几口将剩下的药汁全倒进嘴里,苦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七宝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海蓝哥哥,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害怕吃苦药的啊——”
  
  海蓝一把拉过七宝的手,在她嘴上轻轻啄了下,还不待她发怒便急忙逃开,“你看,很苦的吧——”
  
  七宝一下子夺过他的药碗,闷声不响地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拎着篮子眼看要走。“七宝,你生气了?”
  
  “你们一个个都耍着我玩,我并不是布偶,我是一个人。”七宝咬着嘴唇,脸上的嫣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褪下去变成了苍白。
  
  海蓝心里咯噔一下,眼睁睁看着七宝推开门走出去,没有阻拦她。
  
  明明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是,还是被她那一句话震了一下。他从来不知道,无意的亲近,竟然会让她心里这么在意。还是说,现在她心里已经起了变化,不再想要刻意讨好他,而是想要以平等的身份,跟他在一起,海蓝心里胡思乱想着,隐隐有一点不安,更多的却是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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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蓝在院中舞剑,他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地想着七宝,一会儿是她笑盈盈的眼睛,一会儿是她离开的背影,弄得心神不宁,片刻不安。结果一早上起来就着寒气想要驱散内心的焦躁与矛盾,他说不清怎么回事,总觉得一切都摸不着头绪,女人,天下间谁要是能了解女人,真叫见了鬼了!他狠狠一剑劈开树枝,雪花飞溅,这一瞬间,连本该在雪中优美怡然绽放的红梅,都感染了舞剑者令人望而生畏却又漫无目的的怒气冲冲,红得动人心魄。
  
  “能教我剑法吗?”
  
  海蓝回头,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看着他的七宝。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漆黑的双眼像琉璃珠般透明晶亮,从发丝到鞋跟,光滑得像会反光似的。海蓝很头痛,越是面对七宝,他越是觉得她美得越发厉害,一天比一天更叫他心里害怕。原来他并不知晓,爱一个人,看到她的时候,竟然会觉得她像是一个发光体,走到哪里都在发光。老天爷,这种折磨他还要受多久……
  
  “海蓝哥哥,你能教我吗?”七宝走近一步,甜甜地笑了笑,神态娇憨可爱。看得海蓝心底翻搅不已,他能说不吗?苦笑一下,“我教你。”
  
  他还以为七宝仍然在生他的气,可是现在七宝已经没有在生气了,看来她并不喜欢他总是无缘无故亲亲抱抱的行为,虽然很难忍住,海蓝还是要下决心讨她欢喜。只要她没有同意,绝不再动手动脚。
  
  七宝小心翼翼地举着那把剑,十分笨拙。海蓝想笑,但是不敢笑,他怕伤了七宝的积极性,虽然她天资很聪颖,但是在学武上,那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简直是,惨不忍睹。他不敢告诉她,她在这方面全无天份,怕挫伤她的自尊心和积极性。
  
  海蓝握住七宝的手,脸居然有点发烫:“手的姿势不对……脚分开一点,下盘不稳……好,好……背挺直……平视……”他真的憋不住笑了,七宝真是太可爱,一把剑根本拿不动,还要两手去握住,这是剑不是刀啊——刀也不是这么举的……这个姿势,分明是拿扫把的姿势……
  
  “胳膊抬起来点儿,不要紧张……” 海蓝绕到七宝身前,看着端正地摆好姿势的七宝,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样好多了——”
  
  七宝恢复了固有的脾性,可爱地笑起来。
  
  海蓝捂住胸口,又来了又来了,她一这样笑,他胸口的那颗心脏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七宝明显误解了海蓝脸红的原因,“海蓝哥哥,你很热吗?”
  
  海蓝窘迫地绕到她身后,“练剑要平心静气,你要端正心态,脸上……不能……不能露出笑容……收敛心神。”他自己越说越没底气,明明胡思乱想的人是他自己。
  
  贺兰雪面容平静,缓缓从走廊走过去,也没向庭院里不时传来开心笑声的两个人望一眼。玉娘手里捧着厚厚的账簿,跟在他身后,向庭院里投去担忧的眼神。
  
  
四十

  兀术皇朝雄踞大历北部边睡,滋扰大历是有传统的,他们野心勃勃,从未诚心归顺。虽然国力无法与大历相匹敌,但游牧民族来去无踪,居无定所,迅猛快速,又精通游击战略。从前朝开国皇帝起就是边疆安稳和平的一大隐患,每年都要耗费朝廷大量财力、人力,物力,负担很重。
  
  如今兀术的大可汗主儿乞氏漠河可可并非原可汗哈屯(皇后)所出,且排行最末,本与王位无缘,但此人城府极深,又能征善战,很快打败他的兄弟占据王位。兀术人犯境无非是贪图钱财,他们本应对土地毫无兴趣。但可怕的是,这些人天性残忍而且狡诈,在攻城之时全是用俘虏、平民打头阵,还诱惑大历边境人投降,一旦真的投降了,就将人们全部驱逐到城外,以便于屠杀。在一些地方,兀术人还令富人自己带路去找自己的财富,找到后再屠杀。因此两国宿愿已深,本国历朝皇帝都曾派人出去和亲,可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最终,两方大规模的战争都不可避免。
  
  这一次来和亲的使者是兀术皇族里最有名望的美男子,也是兀术大可汗的第二个儿子,最受可汗赏识的主儿乞氏楚柯葛葛尔,他在国内大兴尚武之风,将兀术全国牧马皆训练成为战马,将普通牧民变为骑兵,训练组织成为一支强悍的军队。其野心和实力,比起他父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大历非常了解,还给自己起了个汉人的名字,叫楚柯。这一次来,他为自己的幼妹,草原上的明珠,暹罗公主带来和亲的讯号,却引起了大历的警惕与敌意。当然,不管大历怎样看待,这个和亲的人选,照样是非出不可。
  
  不论如何,要为接下来极有可能爆发的战争做好准备,而这一切,尚且需要时间来筹备。那么这个和亲的人选,就是拖延时间的箭靶。可想而知,这是一项多么危险的任务,但是,却也光荣,因为勇于为国家牺牲,本就不是懦夫敢去做的事情。
  
  昨夜的大雪周密而仔细地覆盖住大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通往皇宫深处的砖红通道上的雪,已经被无数车轮碾过,只余下淡淡的水痕,通道两侧,两排卫士纵向一字排开,屋檐上的雪,在太阳出来以后,已经渐渐融化,雪水从上面滴落,沿着他们冰冷的头盔亮晶晶地滑下。一辆华丽的马车慢慢从宫门驶入,车帘微动的瞬间,所有卫士都挺直了腰杆,昂首挺胸,像是随时准备战斗的肃穆雕像。
  
  楚柯由一名内监引入宴客的大殿。他缓缓地走入,强压住内心某种强烈的企图,穿过两侧关注的目光。所有人仿佛都预感到将要出现的某种不和谐,气氛突然就紧张起来,甚至连音乐都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这本是一场欢迎兀术使者的宴会,但此刻却并不单纯是为了欢迎他。楚柯脸上露出笑容,有意思。
  
  入座后,眼前的餐桌上摆着各式丰盛精致的食物,餐具光洁耀眼,侍女秀丽美貌,处处显示着大历皇家精致豪华的气派。此时一切已经恢复平静,耳边有乐声隐隐传来,丝丝入耳,气氛变得舒缓而轻松起来。餐桌上首端坐着一位宫装美妇,左侧高高的首位坐着皇帝。给楚柯安排的位置,是在另一侧。同时,两侧顺序分坐着明亲王及其他几位他叫不出名字的臣子。
  
  等他看清了坐在大殿中央、安然身处牡丹花座的那个女人。有如在深沉的黑夜陡遇明朗的阳光,楚柯愣住,刹那间,华丽的服饰、绚烂的珠宝以及优雅高贵的陈设,加上所有的美丽、富贵、奢华都从他眼中消失了,这个女人,她的光辉足以掩盖一切。
  
  她是海明月,大历皇朝年轻的皇太后。
  
  让楚柯吃惊愣神的,并不是因为这位皇太后无与伦比的美貌,而是她,跟他无意当中见到的一个女子,出奇的相似,简直是难以置信。如果不是时间地点年龄不对,他几乎要怀疑,坐在这里的女人,根本就是那一晚见到的少女。不,那少女跟她并不一样,比她更为年轻,更为天真娇艳,也比她缺少了华贵绚烂的容光,这是只有华美的滋润和高高在上的地位才能打磨出的,独属于美人的万千芳华。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一晚的少女,他只以为她的眼睛动人如草原上的明月,谁知看见她的脸,更加惊艳,因为她有着草原女子不可能有的如雪似玉的肤色和极为俏丽精致的五官,她一回头看他,他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看,但是突然不敢看她的脸。他以前没有想到,原来,大历的女人,跟兀术的女人,不同,完全不同。当然,拿东西砸他的时候身手也很敏捷,可见头脑也很灵活,楚柯有点走神,怀中玉镯已被捂得温热,这种触感让他有点想入非非。
  
  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通常是用眼睛来恋爱,诚然不假。
  
  楚柯太过于专注太后与那少女相似的美貌,以至于忘记了,什么是该看的,什么是不该看的。当然,对于草原上的男人来说,这些都是一板一眼的规定,简直荒谬绝伦。
  
  终于在身边服侍的内监轻轻提醒他第三次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明亲王的脸,已经由红转黑了。小皇帝平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将一块为兀术使者特别准备的羊腿切开一小块,送入口中嚼了嚼,微微眯起了眼睛。
  
  确实很美味。
  
  “不知道,兀术王子对本王刚才的话,有何解释。”
  
  呃,这个中年大叔刚才说了什么?楚柯疑惑,太后的眼神轻落在内监身上,一旁服侍的内监立刻恭敬地在楚柯耳边重复了一遍。
  
  明亲王其实是在问他,对于两国近期边境不断发生的扰民纠纷有什么解释。楚柯微微一笑,下巴略略扬起,眼神却带着一种草原男子特有的骄傲飞扬,“冬天到了,我们的牧民没有足够的粮食,不抢不行。”
  
  他的眼神比大殿外照进来的光更为明亮,灼伤了明亲王的眼睛,让他更加愤怒。不抢不行?亏他说的出口,这什么人啊,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土匪!可是现在他们居然要让这个土匪坐在华贵的餐桌前,与他们一起进餐,这是什么事儿!明亲王要是倒退几十年,也是个美男子,但是如今他只是一个中年大叔,所以他怎样也学不来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洋溢和骄傲无敌。
  
  楚柯欣赏了一下那位王爷扭曲压抑的表情,欣然道:“不过当我们两国和亲之后,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他的眼中,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光芒。“请相信我国对于和平的诚意,不幸的历史是由傻瓜创造的,而我相信,聪明人总是活在当下。如今我代表我的父汗来大历提亲,为我美丽的妹妹,草原上的明珠暹罗择取良婿,我相信,贵朝当不会拒绝两国永世修好的机会。”
  
  明亲王当然是个性情中人,是皇室中少有的奇葩,要不然当年也不会铁了心宁愿成为全京都的话题都要休妻。他心里啐了一口眼前这个英武的年轻人,连说辞都没换过花样,每次都来这套,临了还要找个借口破坏联姻的都是这群野蛮人,不过就是找借口开战而已,也不换点新鲜的。
  
  他刚要开口,金刀公主楚楚动人地走了过来,绕过明亲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首位,一直盯着太后平静如水的面容,她笔直地走向仅次于皇帝的位置,“怎么有贵客远道而来,却不邀请我呢?”她的眼神犀利而冷酷,微带挑衅地看着坐在首位的女人。
  
  “华宁,既然来了,就坐下吧。”太后露出温暖和煦的笑容,可是这笑容半点没有洒到金刀的心里,她憎恨这个人,甚至无法控制自己此刻的咄咄逼人,脸上成熟的美艳荡然无存,倒多了几分漠然,她尤其,讨厌她叫自己的名字。但她是大历的公主,在众人面前是,她自己也时时刻刻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毫无异议,仪态万千地坐下了。
  
  正好坐在楚柯的对面,她眼神妩媚,笑容可掬,实际却在意图洞察着这个年轻男人脸上的表情,金刀公主最大的爱好,就是从男人脸上,看到对于她美貌的痴迷,可是,他仅仅是微笑,向她举杯示意。
  
  这个年轻的女人,虽然美艳动人,但是在楚柯眼中,她胭脂搽得太多,而衣服又穿得太少。这在女人向来是绝望的表现。
  
  皇帝在一旁悠然品尝着盘中的美食,不时懒洋洋地瞟一眼愈见不悦的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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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娘将手中的账簿交给贺兰雪,他坐在桌前,手指落在账簿的第一页,足足有大半个时辰,却没有翻下去。
  
  玉娘有些替七宝担忧,却不敢多说半句。
  
  贺兰雪终于将账簿轻轻阖上,“绣楼的事情,既然交给你了,就不用再向我汇报。”他从桌前站起来,走到窗边站着,那里摆放着精致的盆景,贺兰雪弯腰闻了闻盆里水仙的香气,用手轻轻抚摸着花瓣儿。
  
  “少爷……”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看你想说已经很久了。”
  
  玉娘温柔的脸僵硬了一下,几乎要鼓足全部的勇气,她才接下去说道:“贺兰小姐近日频频到访,来玉娘铺子里买东西,但是——”
  
  “她是知道七宝经常去你那里,想不期而遇。”贺兰雪的声音很冷淡。
  
  “玉娘是想,贺兰小姐毕竟是少爷的堂妹,如果失礼的话,多有不妥。”
  
  “哦,贺兰怜什么时候成为我的堂妹了?”贺兰雪轻声笑起来,眼光落在远处的庭院,在他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还是一直看着那里。“我知道不是,她知道不是,你也知道不是,全天下人,又有谁真当我是贺兰家的人?”
  
  “少爷——”
  
  贺兰雪摆摆手,“没事就下去吧。”
  
  玉娘走到门口,却怎么都没有迈出第二步,她喜欢七宝,她的天真可爱感染着她,令她竟然有多了一个妹妹的感觉,她不希望因为贺兰雪的心念给七宝带来麻烦,而且绝对不会是小麻烦。七宝没有父母,如今没有人教导她什么是对错,她也不懂得什么大义,在她的心里,可能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对她好的,对她不好的,而这样下去,绝非好事。玉娘比贺兰雪还要年长几岁,对他的心性都琢磨不透,更何况是七宝这样的少女。
  
  玉娘真心为这个孩子担忧着,一旦行差踏错,将不可挽回。
  
  “少爷,玉娘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管的,但是我真的希望,您不要迁怒七宝,她在某些方面,真的是什么都不明白,表面上她很聪明,可是她没有娘亲在身边,如果她有任何做的不好不对,您千万不要怪责她。”
  
  贺兰雪回过头来,看着玉娘,“你认为我要对她做什么吗?”
  
  不是担心你对她做什么,而是担心你将要对靠近她的人做什么,这些势必都会伤害到七宝。玉娘忧虑的表情落在贺兰雪的眼中,引起他的轻笑,可是她看来,那里面却没有什么真心的成分。
  
  “我不能对此保证。”
  
  贺兰雪慢慢说着,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我也不需要对任何人保证。没人有权利对我做出这样的要求。七宝是我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我本没有必要对你说这些,但是,看在你是陈管家唯一的亲人,希望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情。我跟她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我长久以来最开心的时光,我必须将它延续下去。阻止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水仙在风中微微的颤动,贺兰雪的脸上燃烧着一种饱含耐心的温柔,“玉娘,你帮不了别人。这世上天天有人生,天天有人死,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只会为我心爱的女人哭,为她笑,为她做一切,但是夺走这一切的人,我不能放过。我的胜利,注定他的失败。反之亦然。”
  
  玉娘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四一

  饮宴回来,金刀公主怒气冲冲地下了马车。
  
  宁歌早已歇下,他白天要去锦绣院上课,晚上还要编排舞蹈,实在是很累。
  
  可是金刀公主猛地推开房门的时候,他还是惊醒了,一下子披起衣服从床上爬起来。
  
  又来了,她每次从宫里回来,倒霉的人,都是宁歌。
  
  身后的仆从低眉顺眼,恍若未闻。
  
  宁歌平静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金刀公主冷笑:“怎么,不欢迎我吗?”
  
  宁歌叹了一口气:“这是公主府,宁歌不过是一个奴才,怎么敢对公主说不欢迎三个字。”
  
  “海明月海明月,整天都是她,他到死的那一天,念念不忘的都是她!你告诉我,海明月这个贱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一个两个为她魂不守舍?”
  
  宁歌平静地看着地面,没有回答金刀的话。
  
  金刀随手抽出鞭子,“我比海明月要美,是不是?”
  
  宁歌脸上浮起一个奇怪的笑容:“奴才不知道。”
  
  金刀气怒,照着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一鞭子一鞭子都像是用了全部的力气,仿佛那鞭子不是抽在宁歌身上,而是抽在冥冥中她所痛恨的某个人身上。宁歌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受着,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闪,就象一块僵住的雕像,不会愤怒,不会悲伤,不会气恼,仿佛连怨恨的情绪都没有,一直一直沉默地跪在地上。
  
  金刀打累了,扔掉鞭子,斥道:“滚出去!"
  
  宁歌终于露出一个苦笑,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出去。仆从看见他连雅致俊秀的脸上都有鞭痕,不忍地低下头去。
  
  隐见他的白色底衣上,有血色渗透出来,鲜艳如雪中红梅。
    
  
  大历皇帝长乐今年刚满十二岁,细嫩而白皙的脸上,隐约还带着童稚的气息,高高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心有一道极浅极浅的剑纹。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闪烁不定,薄薄的红润的嘴唇,轮廓分明,嘴角总是挂着懒洋洋的笑容。
  
  他生来就与先帝相像,简直可以说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梅妃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滋味非常复杂,有些欣慰,更多的却是痛苦。
  
  不,她已经不是梅妃,她现在是太妃。本来,登上皇位的是她亲生的儿子,可是如今,坐上太后凤位的,却不是她梅若离。甚至于,连见自己的亲子一面,都要赶来太后的清宁殿,明明是她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却每天要向另外一个女人请安,叫着别人母后,而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先帝看不上眼的妃子,以为他驾崩后,她能凭借登基的儿子成为一国之母,谁知道一纸遗诏彻底粉碎了她的美梦。
  
  梅太妃脸上保持着温柔恭顺的笑容,向太后低头请安。如果可能,她绝不愿意向她摇尾乞怜,可是她不能,为了见到长乐,她不得不放弃作为一个皇族妃子的骄傲,因为她先是长乐的母亲。不论多么不情愿,这个端坐上方,甚至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太后,永远稳稳当当压她一头。
  
  海明月啊,这轮可恶的月亮,永远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梅太妃行了礼,仪态端方地在下首坐下,眼睛盯着坐在对面的皇帝。可是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只在她来的时候照着礼俗尊称她一声梅太妃。这是什么世道,儿子不能认母亲,也不必认母亲,生母不如养母,只因为她没有一个如海家那般显赫的身世背景,没有先帝的万千宠爱,她就什么也不是。宽大的袖摆下,梅太妃的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肉里。
  
  太后把目光转向长乐:“皇儿今天气色很好。”“儿臣今日下了朝,就去阅礼阁听师傅讲课,下午还去明远殿练了射箭。”皇帝的兴致很好,语调带着一种欢快,听得梅太妃心中的欣慰更大,酸楚更浓。
  
  太后微微摇头,轻声道:“皇儿读书太苦,书上的知识固然好,但也不必过于拘泥。多与有学识的大臣们叙谈来往,既长见识又可免过于劳累,当是另一捷径。”
  
  “是,儿臣记下了。”长乐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声音朗朗。
  
  海英躬身为太后呈上一镶嵌着珠玉的玲珑小巧的手炉,她身上的粉袄闪着丝质的光亮,云墨秀发间的小钗颤颤巍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周围那些同样粉袄长裙的宫女之中,她显得十分端庄,格外秀美。梅太妃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顺手拿绢子轻轻擦了擦自己丰腴圆润的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边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轻松道:“英姑娘今年有十九了吧,太后,姑娘家青春有限,您可千万不要耽误了人家?”
  
  十九岁的女孩到现在还未出阁,太后还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梅太妃的语调轻柔,实际上却在试探着太后的心思。若说等着良配,最好的良配就是眼前的皇帝,可是他现在只有十二岁,离十三封妃还有整整一年,到时候这个女子可就二十了,再怎么着,也不能把老姑娘硬塞给小皇帝吧。就算她是海家嫡系的女子,也万万没有这个道理。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限制,可这个都已经快满二十的老姑娘,太后就算再有心,也没有乱配的道理。
  
  海英面上没有半点不悦,嘴上还是挂着谦恭的笑容,似乎还带着一点女儿家应有的羞怯,明明梅太妃的话有点挤兑的意思,她的面容却非常平静,完全不受任何影响。皇帝看了,心中也不免暗暗称赞,母后调教人向来有心思,海英十岁就跟在太后身边,是她亲手调教出来,敏慧练达,进退有度,即便是宫中年长的姑姑,也未必能将太后的起居照顾得如此精心细致,这是海家这一辈中最好的女子,却将她最美好的年纪都献给了皇家,他有时候也会略微觉得可惜。同时对于太后的心思琢磨不透,不知道她到底想留着这个女孩子做什么?
  
  给他留着?不对,他年纪太小,太后教养她的方式,也并非是要她成为一个后妃。母后的心思,向来没人能猜得透,长乐笑着摇头。
  
  宁太妃也稳稳端坐侧位,正在品茶,雾气熏得她清秀的眉眼十分淡泊,对她们所说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放在心上,不过照例是来给太后请安,陪她坐着聊聊天而已。海英奉上新鲜的松仁、白果盘,宁太妃含笑向她点点头。
  
  太后微微一笑:“我也是一时半刻离不得这孩子,她从小跟在我身边,素来安静温柔,却总能猜到我的心思,我真是舍不得放她走。”
  
  梅太妃闻言,越发不明白太后的用意,她到底用海英来作什么?想要把海英留给谁?她的眼神投向太后,很快就又低下头去,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年轻时候的海明月不但明眸皓齿,相貌绝俗,更难得兼具贵族女子雍容华贵的气派,即便现在已经过了少女的年纪,却依然带有一种自然而华美的风韵,可是她的表情,却如美好的佛像,永远那么豁达深沉,根本无法猜透她心中所思所想。当年孔郁之与她青梅竹马,一个是举世无双的大美人,一个是名动京都的贵公子,天赐良缘,成婚后更是伉俪情深,一座天涯明月叫人艳羡不已,可惜……
  
  梅太妃的嘴角掀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可惜,天嫉良缘。
  
  这段往事,先帝在时,是一个大大的忌讳。所有人便都竭力避免提到这一点。先帝痛恨海明月的前夫,十分地恨,大凡对待情敌,他简直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当初未随他起兵的何止一个孔家,可是先帝即位后都宽宏大量地放过了那些士族,唯独要对孔家斩尽杀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早就惦记上人家美貌的妻子,虎视眈眈了许多年,趁着这样的机会一举掠夺而来。孔家这场劫难,实在是与海明月这个女人,分不开。
  
  宁太妃的样子很悠闲,吃吃点心,喝喝香茶,似听非听。这种没什么意思的对话,隔几天就要上演一阵,梅太妃总是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清宁宫找麻烦,太后宽厚仁德,不过是不与她计较,梅家今日的权势已经远不如昔,她这么做,无疑虎口拔牙,亏她还是陪伴先帝多年的妃子,连皇家一半的沉稳都没有。不过,当年的孔郁之,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男子…
  
  确实可惜……
  
  早在先帝还未登基,只是一个煊赫将军的时候,梅氏和宁氏就已经嫁给了他。因为她们两人都是梅宁两家的庶女,进了门只是侧室,可是一旦他登了基,普通贵族妾室,就一跃成为皇家的妃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连带着,梅妃的脾气也养了上来,端起了架子。不过是仗着,皇帝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而已,宁太妃啜了一口茶,嗯,清香宜人,韵味悠长。太后这里的茶叶,果非凡品。
  
  
  
  小小香荷包,缨络飘飘,月白的缎子,红梅为景,生动夺目,只是,针脚上还显得有些别扭,微有瑕疵。海蓝一直盯着七宝挂在腰间的荷包看,看到七宝都不好意思起来。
  
  “我跟着玉娘学的,学了两个多月才绣成这么一个,是不是很难看?老是会露线出来,我都要急坏了——”七宝将荷包取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攥在手里。
  
  海蓝从别别扭扭的七宝手中把荷包抢救过来。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爱不释手,“送给我好不好?”
  
  啊?七宝呆了呆,这个,好像不太好吧,以前上课的老师说,荷包香囊是不可以随便乱送人的,这个是定情信物,虽然她不是特别明白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怎么就那么要紧,但是老师说的言之凿凿,下面的小姐们也都点头称是,她不明白也得跟着点头如捣蒜,不懂装懂,课堂上不得不如此,否则那古董一样的老师就叽叽歪歪到你懂为止。
  
  她想起那些唠唠叨叨的话,就觉得很是不妥,就去扯那穗子。谁知道海蓝死死抓住那荷包不放。
  
  “这个,送给我不行吗?”
  
  七宝愣愣看着他,他黑色眼瞳中露出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炽热灼人。
  
  
四二

  “这个,送给我不行吗?”
  
  七宝愣愣看着他,他黑色眼瞳中露出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炽热灼人。
  
  也不是值钱的东西,七宝看了看那个花费整整两个月的心思绣好的荷包,玉娘说,女儿家应当做些女红,她就想,虽然她学不来玉娘一手好绣活,即便只是皮毛,未必不是一门手艺,她总有一技傍身,所以难得十分认真学了,还有模有样做好了一个荷包。
  
  可是做出来,比照一下玉娘的绣品,她实在是羞于出手,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但是好不容易绣好,心中总是希望别人夸奖一下的,所以她佩戴在身上,原来就是打算给海蓝看看,让他夸夸她的,谁知道他一开口就是讨要这样子实在不咋地的荷包,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海蓝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清亮,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七宝心里突然觉得困窘,心头跳得厉害,也不想给他了,更着急要将荷包扯回来。
  
  海蓝失望地收回手,“没,没关系的。”
  
  七宝抢回了荷包,心里又觉得别扭得很,这荷包是回来了,可是怎么这么烫手,她看他的眼睛,海蓝微微躲开了她的目光,七宝心里一颤,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伤到了他的心。
  
  刚才火热的光芒全如碎星在他眼中沉寂下去,七宝咬咬下唇,将那荷包往他怀里一扔:“这么难看,你要就拿去吧。”
  
  海蓝一下子扬起开心的笑脸,刚才的失落不复存在,捧着荷包当作宝贝一样踹进怀里。
  
  七宝想要说话,突然一阵咳嗽,惊得海蓝慌了神。“你哪里不舒服?”
  
  七宝笑笑,脸颊上有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海蓝觉着不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惊讶万分:“你在发烧啊?那还到处乱跑什么!”
  
  呃,只是有一点点。七宝这么想着,居然真的觉得有点头晕。那天突然下大雪,她也没太在意,穿得不多,还到处跑,可能是着了凉也不知道,还跟着海蓝学剑术,昨天夜里就开始发烧,她觉着自己身体很好,不会有问题,一大早就爬起来找海蓝。
  
  没想到被发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得海蓝心尖都疼,“赶紧回去休息,我去叫管家来!”
  
  “不用不用,不要惊动管家!”七宝连连摆手,身形都有点摇晃,还坚持不肯,“要过年了,大家都很忙,我不想打扰他们。”
  
  她现在跟贺兰雪也很少见到面,管家虽然一向对她生活起居十分关心,但是他的事情多,整个府里都要靠他管着,一近年关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那些丫头们敢怠慢你?”海蓝脸色沉了下来。
  
  “不是不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自己也很好,你不要……咳咳……怪她们。”七宝看看海蓝突变的神色,突然意识到他毕竟还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很容易迁怒到别人身上。本来就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能怪责别人,她们也不是她的家人,她更不是贺兰府正经的小姐,她们根本就不需要对她这么好,更何况,她有手有脚,习惯自己照顾自己。
  
  海蓝心里并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好过,他意识到因为贺兰雪的冷淡,府里的一些下人已经开始顺竿爬了,贵族家庭中这是惯常的事情,他见识得也很多,可是等这种事情发生在七宝身上,他怎么都接受不了,也更加不满贺兰雪。也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一心沉浸在他的痛苦之中,却忘记七宝远远比他更无助!“这我不管,从今天起,你要是不卧床休息,我立刻就去找管家来!你要是觉得贺兰府呆着不舒服,我立刻带你回家!”
  
  回家?七宝眼睛有一点光亮,瞬间消失不见,她根本就没有家。她点点头,“好,我一定好好休息,海蓝哥哥不要告诉管家。”
  
  面对七宝哀求的眼神,海蓝叹了一口气。
  
  他永远都拒绝不了她。
  
  虽然他答应了七宝不讲生病的事情,但他还是偷偷趁着夜色去了药堂,他自己前一段都还受重伤卧床休息,居然在寒冷的晚上翻墙出入,如果七宝知道,一定要感动不已,不过他却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药是他请大夫煎了两个时辰才好的,他也就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怕药罐子凉了,还一直用自己的厚披风裹好,紧紧护在怀中,一路急行,总算赶在七宝入睡前回来。
  
  当然还是爬窗子进去。他跟七宝房间的窗子,算是结下很深的缘分。
  
  七宝看到海蓝翻窗子进来,又看他宝贝兮兮地从披风里取出药罐子,然后可怜兮兮地望着她,这种时候,七宝的眼睛里突然热气上涌,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她自己的心跳声,紧张到仿佛连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一瞬间涌上来,让她脸上泛起红潮,跟着就是一阵慌乱,她隐约觉得自己心里这种状况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却不知道,她天真的眉眼竟然也揉进了几分妩媚,看着海蓝的神情,带了些从不曾有过的,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甜蜜和柔情。这是以前的七宝不曾意识到的一种情感,贺兰雪求而不得,却让海蓝轻轻松松地得到了。如果在此刻为她煎药的换了贺兰雪,也许七宝一样会感动到无以复加,但是,这个人,偏偏是海蓝。七宝的感情,也因此而发生了彻底的转移。人在生病中,总是异常的脆弱,平日里视若无睹的,这时候却极为上心。
  
  “你别生气,我没有告诉别人,药是我请药堂的大夫煎的,他说这两日京都里不少人都受了风寒,这副方子是最有效的。”海蓝坐在她床边,柔声安慰她。
  
  七宝的泪水突然簌簌掉下来,海蓝手足无措,想要去帮她擦眼泪,却因为一手捧着药罐,一手拿着汤匙,不知道是先放下药罐好,还是先去帮她擦去泪水。
  
  没等他反应过来,七宝已经擦掉了眼泪,仿佛她从来就没有感动到哭过一般。
  
  “不要因为怕苦就哭啊,哭也要喝药。”海蓝笑得眉眼弯弯,一勺黑漆漆的药汁已经送到她嘴边。七宝皱起眉头,捏着鼻子总算把药灌下去了。一勺接着一勺,都不带让她喘口气的,
  
  “喝药要一鼓作气!”海蓝一板一眼,俨然一副专家模样。
  
  鼓着腮帮子,七宝嘴里的苦味让她可爱的眼睛成了一字形,看得海蓝忍俊不禁,放下药,跟变戏法一般,七宝手心已经多出了一颗杏仁糖。
  
  “我小时候每次喝药,娘亲都要给我一块糖,你每次逼我喝完药,都不给糖吃,苦得我心里翻江倒海,你看,这是糖哦,吃了就不会苦。”
  
  七宝愣了下,眼里好不容易消失的泪花又有泛滥的趋势。她很少生病,穷人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她生不起病,从小到大,她几乎都很少生病,即便真的有病,她也没有药可以喝,更不用说糖,所以,当海蓝提起吃完药应该还有糖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很心酸,有哇哇大哭的冲动。
  
  此时她却忘了,她其实生过病,只不过,上一次陪伴她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海蓝哥哥,你胸口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呃?!海蓝还没有反应过来,七宝已经以势不可挡的气魄一头扎进他胸口,眼泪全都抹在了他的衣服上。他顿了顿,微笑着把手放在她脑袋上:“七宝,你要乖乖的,不要哭。”
  
  本来,他要说的并非是这一句,他想了很久,只有一句话想要对七宝说:
  
  把你的心给我一小部分,把我的整个都拿去!
  
  临到出口,他却突然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重复着:“不要哭,别哭了……”这样毫无意义的词汇。
  
  他的心里,因为这样的亲近,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温馨。因为她并没有像他一样付出同等的感情,因为她此刻是如此的依赖他,因为他无法将心中深藏的话说出口,也因为,他能够这样陪伴在她身边。
  
  他紧紧抱住她,近到可以闻到她的发香,七宝喜欢梅花,连她身上,都有清冽的梅香。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去抚摸她的头发。七宝已经是个少女,可是在他怀中,仍然哭泣得像个孩子。
  
  让人怜惜,让人心疼。
  
  她哭累了,就像个孩子一样睡着,海蓝将她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拉好被子,守在她旁边,安静地看着她。
  
  一切总是循环的,很多时候,他站在门外,看着贺兰雪与七宝耳鬓厮磨,日渐情深,可是现在,坐在七宝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自己。是因为贺兰雪先放了手,还是因为海蓝一直在坚持。
  
  窗外是一片安静的黑暗,雪花开始渐渐融化。贺兰雪站在窗子外面,第一次了解到以前的海蓝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站在窗外,想离开,想找酒喝,可是动弹不了。他只想这样站在屋外站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但是离开是痛苦,站在原地还是痛苦,清醒时痛苦,喝醉了也痛。真正到了一个人感到痛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将这种痛减轻一分半分。在没有遇见七宝之前,他或许有时候会对于这种高高在上、身边却空无一人的处境感到厌烦,或许会觉得有些压抑和空虚,但是,却从来没有如此痛苦过。
  
  贺兰雪向来有耐心,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可是他从来没有如此嫉妒过别人。如果他与海蓝相比,距离很远的话,那他是够不上资格去嫉妒的,但是偏偏,本来领先的人是自己,可是现在无法融入他们的人,也是自己。嫉妒,本来就是给旗鼓相当的对手。贺兰雪的心从未像此刻一般乱七八糟,七宝,他亲手带回来的小女孩,现在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等着她长大,待她如同亲生的妹妹,不,即便是他有妹妹,他也未必会待她这么好,他本来就是一个冷酷的人,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爱上这样一个小姑娘,如果可能,他情愿自己没有带她回来。
  
  贺兰雪倒退了两步,再不想看见房内的情景。他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她,担忧着她,这几年来不曾有片刻的离开。他竟然以为,这个哥哥是可以一直安心做下去的,可是他单单忘了,七宝是会长大的,会变成一个大姑娘,然后有喜欢的人,成为别人的新娘,离开贺兰府。他没有亲人,即便是收养他的贺兰家,也不敢将他视为亲人。他是贺兰家的公子,但是他却不能像贺兰景那样名正言顺,不能像贺兰茗那样放浪形骸,他就得这么不冷不热地活着,一直活到他死。贺兰雪贺兰雪,他根本连自己真正的姓氏都不敢说,不能说。贺兰家只是他母妃的娘家,不是他的父族,收养了他的贺兰家,他永远都融不进去。他以为,他以为从那一天开始,至少七宝是会属于他的,单单属于他一个人,却没有想到,如今她也要离开他,视他为洪水猛兽。
  
  不,不是七宝疏远他,而是他千方百计疏远她才是。贺兰雪突然拔足狂奔,他跑到马厩门口,劈手拉过缰绳,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那白骏马掀起前蹄,昂然一声长嘶,往前一纵,跳过府侧的矮墙,飞快冲进了沉沉的夜色中。不是不想呆在她身边,而是只要坐在她身边,七宝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他的一阵心跳,还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多想去拥抱她,亲吻她,多想她只属于他一个人,可是她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无论他如何试探如何冷淡,她都毫无反应。一旦她所要求的,他不肯给予,她便转向别人去索取。她想要温暖,想要爱,想要家,他多希望她能张口跟他去要,可她不,她宁愿舍弃他,而去就海蓝。
  
  夜深人静,一点点响声都会惊动别人。可是贺兰雪却第一次如此失控,他再不想去顾着这些事情,顾着别人的眼光,他如此痛恨这么活着。痛恨了足足十多年,七宝在他身边,他尚且有可以遗忘这一切的理由,可是现在连七宝都要离开他,他不能就这么算了!如何掩饰,如何淡漠,如何转移这种感情,逼迫得他无法可想,食不安,寝不宁,片刻不能平静,焦灼和紧张,让他无法自拔。他为什么要这么喜欢这个人,为什么不能去爱别人,去疼别的女人,他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问了千遍万遍还是不知道,全是不明白!
  
  一路策马狂奔,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贺兰氏大宅下了马。这里,足足有一年,他没有踏进一步,可是,他不得不如此,为了夺回心爱的人,他不能不来,而且是,非来不可!守门的侍从看到最难得一见的贺兰公子竟然来了主宅,心中惊惶不已,什么时候不来,竟然半夜时分来串门子,可是看这位爷的脸色,他半点也不敢停顿,低头就跪下请安,谁知道贺兰雪看也没看他一眼,将马鞭子随手扔给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这并不是贺兰府中人人熟悉的那个翩翩贵公子,不是那个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自己是贺兰雪的男人,此刻,他的脸严峻、庄重、冰冷,苍白,脸上半点没有往日淡淡的笑意,唯独黑沉沉的眼睛深处亮起两簇火光。他一路走进去,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定。
  
  贺兰傅贤还在书房,他看着贺兰雪走进来,脑海中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候的情景。那是十四年前,贺兰雪那时候仅仅八岁,当他被带回来,他们都惊惶不已,不敢收留这个孩子。可是当时的族长贺兰傅明,就是贺兰雪已经去世的养父,他一意孤行,非留下他不可。因为这孩子的身上,也留着贺兰家的血。
  
  可是,被带回来的这个孩子,却并不亲近他们。那时候的他,早慧而伶俐。大家心里其实十分喜欢他,老族长想让他改姓,当自己正式的儿子,以为他年龄小可以很容易地融进贺兰家。但他却是个很倔、不容易笼络的孩子,他总是自己一个人玩耍,从来不与贺兰家的孩子们过于亲近。直到现在,贺兰傅贤还记得,有一天他和兄长议事完从书房出来,看见他在花园的地面上画一小块方形,自己待在里面不出来,也不许别人踏足,有谁踩到了就要受他驱赶,有谁要进来必须通报。他们都非常惊奇,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澹台氏的房子。”在贺兰家的大院里,他一直有一块虚拟的独立地盘,这多少令贺兰家人感到失望和不快。直到五年后,他十三岁那一年,这个秘密被人发现,老族长为了他,不得不答应本朝皇帝诸多苛刻的条件之后,他才真正成为贺兰雪,也才心甘情愿叫了贺兰傅明一声父亲。
  
  这是一个多么倔强的孩子,他绝不向任何人妥协,也不肯向任何人示弱。可是他心里感激着去世的贺兰傅明,如果没有他,他万万不能从屠刀下保存性命。
  
  澹台氏,是前朝的皇姓。
  
  往事历历在目,贺兰傅贤叹了一口气,百感交集。
  

四三

  七宝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安心,她知道海蓝就在她身边,他身上的气息,如冬日的阳光,煦暖而好闻,让她觉得温馨而舒适。
  
  梦里仿佛回到了丽水城,回到了那里的青石板小路上,她又变成那个挎着篮子的小丫头,走街串巷去给人跑腿赚点饭食。
  
  那是她最辛苦的日子,也是她最简单的日子。
  
  朦胧中她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是乳娘,是她!七宝心里一阵喜悦,飞快地想要追上去,可是那个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快,她却跑得很慢很慢,一直追一直追,却还是被远远扔在后面。
  
  突然,她摔了一跤,篮子滚出老远,她茫然地想要看清前面的人影,可是路上已经空无一人。
  
  白雾茫茫,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突然失声哭起来,最后被人摇醒。她睁开眼睛,自己还是躺在贺兰家自己的房间里,睡在柔软的床铺上,摇醒她的人,是一直在旁边的海蓝。
  
  “海蓝哥哥?”她知道自己是做了个噩梦,也能分辨出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海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充满了同情和怜爱,他希望自己可以说一些安慰她的话,让她好过一些,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他不知道,原来有人在梦里也会哭的。哭醒了,脸上还有泪珠。
  
  他用手指轻轻帮她擦掉,触手是冰凉的泪水,他心里如有针刺,十分心疼。还好他一直都没有回去,呆在这里陪伴着她,如果她醒来,孤孤单单一个人,不知道要怎样害怕。
  
  动作轻柔地擦去了泪水,顺手帮她将垂落下来的发丝给绕上去,“小姑娘,你再哭,海蓝哥哥要把你吃掉了!”他收回手,故意作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想要逗乐她。
  
  谁知七宝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住他的手,泪水又不断落在他的掌心,海蓝看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也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倾身上前,吻去她的泪水。
  
  以前总是听人说,看见心爱的女人哭,男人会心疼,他总觉得是无稽之谈,心里又没有病,怎么会痛,可是现在,他总算明白,怜香惜玉,是对喜欢的人。看见不喜欢的女人哭,当然会厌恶心烦,可是如果换了是七宝,就大为不同。
  
  七宝一呆,睁大了眼睛看着海蓝。
  
  海蓝唇上沾了湿润的泪水,不过亲了亲她的脸颊,就顿住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害怕。”
  
  七宝心里一动,扬起小下巴,哼了一声,“我才不怕!”说得气魄十足,却还带着抽泣。
  
  海蓝莞尔,点了下她的鼻子,“就怕你会吓得哭鼻子!”
  
  七宝脸上泛起红晕,嘴角翘得很漂亮,“海蓝哥哥,你别吓唬我,七宝不会害怕的。”
  
  海蓝摇头,“你呀,真是个傻丫头,如果没有我看着,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他伸出手,却没有落在她娇俏的脸上,不过落在她的头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七宝突然觉得很紧张,呼吸也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她刚才,还以为他会亲吻她,谁知道不过是……那么轻轻一下……她心里也很奇怪,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仿佛是失望多一点……
  
  “七宝,海蓝哥哥希望,能够永远陪在你身边”,他低声地、轻轻地道。
  
  世上的爱情,有时候会是一见钟情,但是对于七宝而言,她不会因为一副皮囊而突然爱上什么人。然而从相遇开始,海蓝一直呆在她身边,保护着她,在她受伤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哭泣的时候,一直一直在她身边,从来不曾离开她,这无不让她感动。感情是在积累的,可是谁说感情积累到一定分量,不能激跃成为爱情?如果她对海蓝没有这种激烈的感情,现在她的心,为什么只因为这样一句话,就跳得这样厉害。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相握,五指相扣,一切沉寂下来,七宝甚至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声,真的好奇妙的感觉!乳娘,七宝是不是找到了,可以一生依靠的人?
  
  “七宝,跟我回去好不好。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子,跟我一辈子在一起。”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的疑惑,鬼使神差地,海蓝竟然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要求,再一次说了出来,很慎重,很惶恐,他当然害怕被拒绝,但是现在对他而言,这是最好最好的机会,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他一旦错过了,会后悔终身。
  
  海蓝脸上的笑容,钟情而温柔,他目光如水,痴心凝望着她。七宝即便是块顽石,也要点头,真心的点头,真心的相信着他。她此刻居然真的相信了一个人,尽管乳娘曾经再三告诫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能相信自己。可是,她愿意信他,至少此刻她毫无后悔之意,全心全意信赖着这个男子。
  
  看见她点头,海蓝的心里快活得像要飞起来,这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的快乐,他恨不得去告诉每一个人,求而不得让人疯狂,突然得到更是让人欣喜若狂,只是,这其中的滋味,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才知道。
  
  “我爱你。”
  
  告白的言语在七宝耳边响起,海蓝重复着。
  
  “非常地爱。”
  
  七宝脸上通红通红,急忙捂住了耳朵,“我知道!我知道!不要说了!”
  
  可是他像是高兴傻了,没完没了重复着,七宝害怕有人听见,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此刻还是半夜,没有谁会听见痴人的呓语,可是海蓝这样不停地说,她心里实在是别扭极了,她堵住耳朵,可是他明亮的眼睛还在她眼前,他熟悉的轮廓,温柔的笑容还在她眼前,她简直被逼得没法,突然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不要再讲了!”
  
  海蓝怔怔望着七宝,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他反应过来,得寸进尺地抓住七宝猛亲,亲得她笑起来推开他,他突然慎重地抓住她的肩膀,“七宝,不要动,我要好好亲!”
  
  七宝笑得气喘不上来,海蓝哥哥真是疯癫了不成,不然怎么会这么反常。
  
  海蓝的确是乐疯了。
  
  他扑上去,轻咬着七宝的嘴唇,低声呢喃着,变化着角度细细地吻着。七宝仔细去听,竟然还是说着刚才那些话,她羞恼地想要推开他,可是却推不开,海蓝非常认真的,一丝不苟的在亲着她,极度虔诚。
  
  呃,莫非她把男人的本性给勾了出来?七宝脑海中莫名其妙想起颜回所说的那些话,脸突然腾地一下像着了火,滚烫滚烫。
  
  不过,如果是海蓝哥哥,没关系吧。七宝心里想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胳膊圈住海蓝的脖子,她要抓住他,牢牢抓住这个爱她的男人。他是真心在爱她的人,也是她……真心要爱的人……没错吧……是这样……七宝闭上眼睛……
  
  海蓝本没有打算在成婚前拥抱她,但是,他很介意,非常介意贺兰雪所说的那些话。那天他根本没有在场,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贺兰雪以为站在窗口偷看的是他,可是他没有,喝了药早早就睡下了,他如果亲眼看到,怎么可能让贺兰雪碰七宝一根汗毛,更加不可能站在窗外看着他占有她,贺兰雪所说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可是,贺兰雪拥抱了七宝,这确实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他跟自己说不在意,可是男人不会不在意这种事情,他很在意,他很爱她,当然不希望别人挨着她一点边,他是一个男人,怎么会不在意,只是,相比较那些,他更在意七宝的想法,更在意七宝愿不愿意将终身托付给他,他心里会不安,会害怕,会担心因为贺兰雪是第一个拥抱她的男人,会让她最终选择贺兰雪,而非是他。这是他最担心,最最在意的,他随时随地都担心失去她,不能再等到洞房花烛,他迫切想要寻求她的保证,保证她不会,突然丢下他,回到别人身边去。
  
  他不是圣贤,不是神仙,他就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他会吃醋,会嫉妒,会痛苦,会难过,会不安,说什么爱她要让她快乐,可是他自问,即便是七宝告诉他,她喜欢的人是贺兰雪,她并不喜欢海蓝这个人,他会祝福她吗?他能不能潇洒地后退一步,说什么愿意祝福的话?不,他想都不愿意去想这个可能,他一直一直拒绝去想这样的结果。
  
  因为爱,所以嫉妒。只要这份爱没有消失,嫉妒就无法停止。
  
  他没有那么大度,大度到可以将七宝让给贺兰雪的地步。既然她答应了他,那么这一辈子,他就锁住了她,再不能让她离开。他的大脑中,突然出现了许多的杂音,有阻止他不轨的行为的声音,也有诱使他继续下去,不要停止的声音,他像是被拉扯着,理智与情感,原则与欲望,他的头几乎疼得要炸掉,他突然松开了七宝。
  
  霍然从床边站了起来,“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他心里后悔,后悔得要死,一站起来,一放开她,他就在后悔,为什么要装大度,为什么要装君子,他现在无比痛恨这两个词,痛恨到恨不能甩自己一耳光,他不想要做什么君子,他想要拥抱自己心爱的人,他不想要做什么大度的男人,说他小肚鸡肠也没关系,他不在乎!可是他已经站起来了,他迫使自己不管怎样都不能再转过身来。
  
  打从心底里,他不愿意让七宝瞧不起自己,既然已经说过不会勉强她,除非她同意,他无论如何不能迈出这一步,不,他始终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七宝并没有意识到将身体交出来给他是什么意思,即便她真的同意了,他也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欺负一个小姑娘……尽管他是如此如此的后悔……如此如此的不甘心……他还是迫着自己,往外走了出去。
  
  “海蓝哥哥?!”七宝惊讶地看着他。
  
  海蓝的手已经放在门栓上,却僵住了,一动不动。他的头抵在门背后,呼吸很急促,心里乱七八糟……
  
  听见她的呼唤,他才回过身来。
  
  七宝从床上下来,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双晶莹的黑眼睛略露惊异,脸颊上泛着红晕,怯生生地望着他,海蓝皱起眉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地盯着七宝光洁的脚。
  
  呃,他眼神好奇怪,七宝缩了缩。
  
  “你不要命了!还在生病!”海蓝气怒地几步上前,猛然抱起了她。
  
  可是放她在床上的动作,却异常的轻柔。
  
  七宝笑起来,“海蓝哥哥,我都全好了,喝了药,睡一觉,现在全都好了,你不用担心我。”
  
  海蓝沉默地看着七宝,微微闭上眼睛,似乎想要抵挡住眼前的诱惑。可是他的心,偏偏违背自己的意志,在他的胸腔里怦怦跳着,越来越快。
  
  七宝突然伸出手来,“海蓝哥哥,你怎么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海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轻轻俯下身,亲吻她的嘴唇。七宝没有拒绝,他终于探进她微微张开的嘴唇,轻轻地探进去,缠住她的舌尖不放。
  
  呃,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海蓝哥哥,这并不是如以往一样轻触即可的亲吻。
  
  七宝心里偷偷想着。
  
  满院的红梅盛开的越发娇艳夺目。醉人的芬芳随着夜风,在屋中弥漫开来,叫人沉醉不已。
  
  海蓝的手竟然颤抖着,他终于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感情,捧着七宝的脸颊。一遍一遍抚摸着她尖尖的下巴,本能地将她的嘴巴分得更开。他在她口中,贪婪地需索着。
  
  七宝的喘息也渐渐紊乱,随着他的深吻,她的嘴唇变得更加湿润和红艳,身体在他怀中,微微发着抖。
  
  却并非是害怕的缘故,她的脸上,一直带着掩不住的微笑。跟海蓝这样亲近,她觉得……由衷的高兴……
  
  海蓝的嘴唇,薄薄的,很优雅,跟他平日不很正经的模样并不十分相符,可是却特别好看,这时候,七宝竟然觉得,海蓝哥哥的脸,也很诱人……像是她最喜欢吃的糖糕……嗯……像糖糕……
  
  可是他的手,却轻轻探了下去,没有深入她的衣襟,而是握住了她的脚,抚摸着她微微冰凉的脚尖。七宝吃了一惊,海蓝离开她的嘴唇,露出一个笑容,又不舍地轻轻啄了一下,才跪坐在床上,将她的脚放进自己怀里,很小心的暖着。
  
  呃,海蓝哥哥,这个就不用了吧……七宝脸上红晕更深,可是海蓝却很认真地将她的脚捂在怀里,还拉过一边的被子将七宝身体裹了起来。“病刚好,不要再病了。”
  
  七宝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肯为她做这样的事情,远比他说一百句喜欢,一千句我爱你,都更管用,更能打动她的心,更能够让她义无反顾。
  
  海蓝愣了愣,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因为某个顽皮的不怕死的小姑娘居然整个人卷啊卷啊,卷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膝盖蜷起来,在他身边扭来扭去,似乎想要找个舒适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可是,这个刺激,也太大了吧,他苦笑。
  
  他又不是圣人,又不是君子,又不是……呃……某方面有问题……好歹他已经坚持这么长时间了,熬到天亮……真的很困难……
  
  非常困难。
  
  刚开始时极力忍住的呼吸,也渐渐的急促起来。
  
  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一样,沉醉得无法自拔,等他觉察的时候,他已经吻在她的耳垂,仿佛被诱惑了一般用嘴附上去吮吸起来。七宝微微颤动着,发出“嗯,嗯……”的小小喘息,竟然透出一种别样的妩媚,海蓝将她的耳垂含在口中,反复地舔吻着。
  
  慢慢靠近他,七宝终于战战兢兢地用手臂环住了海蓝的颈项,觉得羞耻,觉得难为情,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紧紧抱住他。甜美的喘息声在耳畔回响,海蓝微微定了定神,轻声道:“可不可以——”
  
  他的语调带上了几分莫名的哀求,完全不似平日的轻松豁达,听得七宝心里一跳。她红着脸不吭声,海蓝的心,一瞬间飞扬,掩不住的冉冉笑容,在他唇边绽放。


四四

  他的语调带上了几分莫名的哀求,完全不似平日的轻松豁达,听得七宝心里一跳。她红着脸不吭声,海蓝的心,一瞬间飞扬,掩不住的冉冉笑容,在他唇边绽放。
  
  近在咫尺,七宝才发现,海蓝有着很长很长的睫毛,形状非常优美的鼻梁,呃,嘴唇也很纤薄,平日里嬉皮笑脸很不正经,可是正经起来,俊美得分外令人心悸。还是不要看好了,省得心跳过速。
  
  七宝不规则的呼吸吹拂在海蓝的脖颈,那种柔软的感觉让他心跳不断加快。他拉过七宝的手,舔吻着她的指尖,慢慢向上延伸,一直亲吻到她的领口,才觉得这衣服简直碍事到他想死,他几乎不敢看着七宝的眼睛,笨拙地解开她的衣结。
  
  刚刚触碰到冰凉的空气,七宝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身体立刻被男人紧拥在怀中,瞬间如同在一个无法回避的小空间里。七宝的脑袋竟然开始空空如也,什么都无法思考。不过,很温暖,很舒服。他的唇再次探寻上了她本已放松的身体。肩膀被舔抚着,然后被轻轻压倒在床上,所看见的只剩下床顶的精致花纹。呃,海蓝哥哥应该是很重的,为什么压在她身上,她不觉得很难受呢?七宝胡思乱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以抵御身体清晰的涌上来的奇怪感觉。
  
  海蓝的衣服却解开的很快,他相信,这是他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简直是迫不及待,看来,他也是个卑劣的男人。虽然百般替自己掩饰,想着要七宝别害怕自己,心底里,实际上,一直一直,在肖想着她,随时随地,想着要,侵占她。给自己找出冠冕堂皇的各种理由来抗拒,实际上,不过是,害怕她厌恶自己,担心她讨厌他而已,一旦获得了允许,他简直是,立刻暴露出了本性。真可怕……七宝的影响力……瞬间让他的自制力溃决……
  
  “我爱你——”拨弄着七宝的长发,海蓝在她耳边呢喃着说。
  
  他的吻很轻柔,语言很直接,却也没有停下爱抚。七宝的心里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填满,无法抗拒……抚摸着头发的手指慢慢移动到耳垂,随后落在她纤细洁白的脖颈上。他的指尖虽不冰冷,然而被一路划过的这种奇妙的感觉,还是引起她身体阵阵颤抖。
  
  她的眼神突然落在床内的衣服里露出来的一角,呃,荷包……贴身放着的吗……不知怎么,好像有点开心……七宝抿起嘴角……被人喜欢,被人珍惜……是一种很不错的感觉……很好……很温暖……七宝很喜欢很喜欢这种感觉……
  
  “不许看那边——”海蓝板着脸,很不悦。可是,脸上居然很可疑的红了起来。
  
  莫非是在害羞?七宝猛眨两下眼睛,是羞涩没错吧,这种表情居然会在海蓝脸上出现,因为被看穿了很害羞?七宝想笑,没想到海蓝根本就是个会脸红的男人嘛!因为太珍惜那个荷包,这种秘密好像突然被发现,觉得难为情……所以会脸红……
  
  身体仿佛在他的唇下软化,虽然潜意识里还略微抗拒着有人对她做出与上一次相似的行为,但还是高兴。他所给予的这种感情,正是自己想要的、不能失去的、很重要的东西。
  
  非她不可的,现在不会离开,以后也不会离开,永永远远陪伴在她身边,她终于,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父亲母亲疼爱她什么的,这种话,外人可以轻易的说,她却说不出,如果真心疼爱她,为什么要丢下她十多年,为什么从来没有来见过她一次,即便是她最危险的时候,救她的人,也是海蓝,而非她自己的亲人。贺兰哥哥也是,说着喜欢什么的,那么轻易就会放弃,那么简单就可以疏远她,这种程度的喜欢,怎样都让人觉得不安。
  
  海蓝紧紧拥住她,仿佛是想要停止她身体的微微颤抖。七宝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有干净的,阳光的味道。
  
  “海蓝哥哥?”
  
  “嗯——”
  
  七宝仰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你不会丢下我吗?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
  
  海蓝的发丝垂落到她脸上,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可是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执拗到他不回答,她便不肯罢休的程度。
  
  “不会,什么时候都不会。”海蓝微笑着,慎重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他的眼神,是十足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她点点头,乖巧地抱住他。这种不安的感觉,传染给了海蓝,他从她身上离开,突然伸出手,像抱着一个娃娃那样,把她抱起来,拉到自己膝盖上。七宝还来不及惊讶,身体突然被贯穿。
  
  “会痛吗?”海蓝咬了下她的脸颊,像散发着香甜气味的苹果,诱使他落下一连串的亲吻。
  
  唔……七宝有点混乱地摇着头,感觉他正渐渐进入自己体内深处。这一刻真的很羞耻,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多余心力害羞了。
  
  “会不会难受……唔………”海蓝的眼睛,渐渐染上一层狂乱的色彩,他已经逐渐失控。他抬起七宝的下巴,不断地亲吻她,连秀美的腰也被他缓缓往下拉,想要进入到最深处,想要独占。这种感觉让他失控……她的身体很诱人……又温暖……无法再等到她的回答,他扶住她的腰部,开始律动起来。七宝没有办法动弹,只能靠在他肩头,任由他动作越来越激狂……
  
  “你好漂亮……”
  
  海蓝一边摇晃着七宝的身体,一边陶醉地喃喃自语。
  
  “好像全身……嗯……都在……发光……”
  
  七宝感到羞恼,她又不是蜡烛……讨厌……嗯嗯……好难受的感觉……她连身体都快蜷缩起来,却被他拉住,死死地拉住不放,更加用力地贯穿。海蓝无法保持平静,理智什么的,早就已经离他远去,这种心爱的人就在身边的幸福,能亲手触摸到她的舒服的感觉,浸透了他的全身。 好奇妙……当初见到她,明明就是小小的……小小的乖巧的女孩子……可是短短几年……已经是要出嫁的少女……身体成长到足可以容纳他……接受他的程度……真是……好怪的感觉……亲眼看着她成长的他……竟然可以有将她独占的机会……
  
  这样喜欢她,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他怎样也无法想象。刚才突然进入她的身体,一种令他背后寒毛直立的快感瞬时流窜过全身,他总不能是欺骗自己,因为天气太冷才会出现这种反应……明明是,可以彻底占有她,不需要隐忍的兴奋感已经占了上风……七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起来,海蓝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失神地吻着沾满眼泪的,对方的脸,想要让她停止哭泣。
  
  “对不起……”他低声喘息着,为自己此刻失去控制的行为……不,也许是为他早早就压抑不住的热情……连他都在害怕着……可还是全部爆发出来……为了更方便的进入,他转变方式,又将她压在身下,口中无数次重复着只有言语的道歉,实际上却加快了在她身上摇晃的动作。快速地晃动着腰,用力想要占有更多,进入更深……口中却还虚伪的不断道歉,多卑鄙的自己,好虚伪……明明是在说着抱歉的话,可是他却半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是不想,而是已经上了瘾,停不下来。即便她呻吟的声音已经有些哀求之意,他的动作也只能让她的声音,更加的支离破碎。
  
  七宝湿着眼睛,气鼓鼓地看着海蓝,明明……明明都说了不要这么……讨厌他!七宝狠狠咬了一口海蓝的肩膀,结果引来他的笑声。她不管,继续磨牙!
  
  海蓝觉得自己表现的并不好,一点也说不上温柔,但是触碰到一直令他魂牵梦萦的身体的热度,他又丧失自控的能力,一切都乱七八糟。直到七宝气哼哼地在他肩膀上磨牙,他才笑起来。刚才,他在担心,在恐惧,他不想,被她拿来跟别人比较,任何方面都不行。但是此刻,他已经放松下来。
  
  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小小抱怨,把她所有的不满也一并吞下。七宝不管,讨厌,故意躲开他的唇舌,海蓝轻轻固定住她的头,不管她如何闪避,总是立刻追了上来,在数不清多少个吻后,七宝终于放弃抵抗……哼……连腰都好像有微弱的麻痹感,让她的思维断断续续,渐渐完全朦胧起来……讨厌……这种奇怪的感觉……
  
  海蓝抬起头,脸庞近在咫尺,颜色淡淡的嘴唇好似花般绽了开来,露出很温柔的笑容,他抚弄了一下七宝的头发:“乖,不要哭哦……”
  
  讨厌!她又不是小孩子。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他为什么总是用哄小孩的语气跟她说话,不想要这样,她想要,他像对待年轻小姐的口气,不要像现在这样,老是一副过分宠溺的态度,让她无可奈何……虽然他比她大……嗯……大一点……
  
  哼!
  
  大一点怎样,了不起吗?她想要推开他,可是海蓝抓得更紧,也侵入地更深。等她学会了剑法,把他踢出去!七宝得意洋洋地想着,被他一个用力的动作突然弄得又要哭出来。呜呜,没完没了,讨厌……
  
  
四五

  天渐渐亮了起来,房间里的温馨也被日间的光线所打扰。海蓝皱起眉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坐在床头,摸着还蜷在他身边的,闭着眼睛的七宝的脸颊。
  
  记忆里她一边呜呜咽咽地说着什么,还一边不忘紧紧抱着他。虽然他的手,轻轻贴着她的脸颊,她却一动也不动,仿佛毫无察觉。
  
  海蓝想起七宝昨晚泛着红晕的脸颊,顿时又感觉血液都集中到腰部,不禁困扰不已。看到她如此不设防的睡着,他的身体又径自起了反应。唔,怎么办才好,海蓝歪着头看着七宝,苦恼了一会儿,手还是恶劣地深入被子里去挠她的痒痒,七宝打了个哆嗦,醒过来。
  
  “海蓝哥哥?”
  
  海蓝唇边露出笑意,没有回答她,手也一路不老实地乱摸。最后更是整个人都钻进被子里,轻轻地抚摸着她柔软的腰,顺势再滑向她的大腿部位。七宝卷了卷身子,对于他一大早的骚扰很不乐,她的身体上,还有昨晚残留的痕迹。海蓝轻轻抚着,七宝睁大眼睛:“海蓝哥哥,好痒的,不要乱摸啦!”
  
  她的声音,还是困倦着,带着浓浓的睡意。
  
  海蓝不依不饶,亲吻她身上,他昨夜留下的点点红印。
  
  七宝被弄得没法睡觉,身体轻微地躲着,他的嘴唇明显有越来越恶劣的迹象。渐渐连她都开始呼吸急促起来,睡意被驱逐得远远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海蓝却突然咬了她一口,重重的!七宝惊呼一声,海蓝乐得不行,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头轻轻靠在她的肩窝,像是在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一般,可是七宝听见他低声说:
  
  “我爱你,喜欢你,一辈子,都别离开我——”
  
  七宝心里一阵阵翻滚着的情绪,就是感动,和幸福。
  
  简单而纯粹的,幸福。
  
  经过昨夜,如果海蓝对她是虚情假意,那么既然得到了她,肯定不会再说爱,可是,他却在今天早晨,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这就证明,他对她,一定是真心的。
  
  那么,乳娘,七宝这一次,是不是赌对了?
  
  你说过,如果一个男人,在得到女人以后,还能痴心不改,一再言爱,就一定是真心的,是这样,没错吧。
  
  七宝的脸颊,泛起甜蜜的笑容,比红梅更为艳丽。
    
  
  已是正午,冬日的太阳照得人有种懒洋洋的错觉,清宁宫中,橙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白玉的栏杆,郁郁的树木,互相映衬,格外富丽。南殿内有一片卧榻,铺着厚厚的毛毡,上面蒙上一层大红色的软褥。太后倚着绣着富贵牡丹图的靠枕和扶枕,半坐半躺,一个伶俐的小宫女正在为她轻轻捶腿。海英侍立在一旁,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弟弟。
  
  他正跪在殿内。
  
  “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么?”
  
  “想清楚了再回答。”太后翻过一页手中的书,漫不经心地道。
  
  海蓝脸色煞白,嘴唇几被他咬出了血,他笔直地跪着,可是等他能说出话来,却是一句让太后发怒的话:“海蓝没有错,我爱她,要娶她。”
  
  太后的脸色也变了:“我早就说过,让你去,不过是为了保护她,你跟她,不可能。”
  
  海蓝的膝盖已经发僵发冷,他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道:“这是她亲口答应的,即便您是太后,也不能——”
  
  海明月的脸上已有愠色,看得海英担忧不已,却不敢插嘴。她轻轻挥挥手,那捶腿的宫女已经退了下去。清宁宫里,本都是太后身边信赖的人,但是有些话,却未必想当着她们面说,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海蓝,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但是七宝,不行,不能给你。”
  
  海蓝抑制不住,不顾一切地脱口道:“姑母!我是真心爱她的,以后会好好对待她,我不懂您为什么!”
  
  “七宝是我的女儿,我早已说过,她的路只有一条,你跟她,姻缘簿上没有份。”
  
  海蓝咬着嘴唇,低下头重重磕着,“姑母……海蓝求你……”
  
  海英听见那叩头的声音,心中不忍,别过了眼睛。
  
  “够了!”太后手中的书一下子掷在他跟前,半点没有往日疼惜他这个侄儿的样子。
  
  “你好糊涂,不要说是你,就算是你父母,他们也不敢来求我,七宝不可能嫁给你!绝无商量的余地。”
  
  她的声音,没有往日的平稳和雍容,反而象寒冰一样令人脊背发冷,在宽广的大殿内竟引起了回声。海英一下子跪倒在地,不敢抬头,心中充满了对海蓝的同情和忧虑。
  
  “如果你执意如此,我只能应了兀术的请求,让你去和亲。”
  
  海蓝惊慌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表姑母,印象中的她,一贯和蔼而高贵,对人温情宽厚,何曾有过如此冷酷的表情,简直,与先帝如出一辙,站在权利的高峰,难道说,她连半点亲情都没有,他是真心爱着七宝,她为什么要阻拦他们,她说对七宝另有安排,可是如果她真心关心这个女儿,为什么不愿意成全一对有情人。
  
  他的嘴唇紧抿,可是眼神中却透出一种执拗来,毫不动摇自己的心意。
  
  太后的容色稍缓,“海蓝,如今大历初安,时局不稳,人心叵测,前朝余孽尚在,兀术又虎视眈眈,你是海家将门之后,智勇双全,对大历忠心耿耿,是不二人选。换了其他人去,焉知他会不会心生异变?”
  
  她所说的,海蓝渐渐明白,他微微闭上眼睛,叩了一个头,直起身子:“海蓝不是怕死,但是海蓝已经答应了一个人,要生生世世陪伴她一起,绝不能另娶他人。”
  
  冥顽不灵!海明月柳眉深深竖了起来。“世间本就难有两全的法子,关键时候,只能从大义而舍小节。七宝不过是一个人,而国难一生,便是生灵涂炭,万劫不复。其中如何取舍,海蓝,难道你竟不明白?”
  
  海蓝咬牙,目中隐隐透出决然,“求太后成全。”
  
  “海家怎么会出你这么个不忠不义的东西!”
  
  “海蓝只知道,男儿当重诺千金。既然答应了她,若是不能做到,但求一死。”
  
  海明月冷冷地看着他。
  
  “请恕海蓝斗胆,若论忠义,海家不能担当此名。若是忠,为何要随先帝起兵,再掀战火?若是义,为何要置孔家于万劫不复,国无宁日?忠与义,本就不是海蓝可以一力承担,请太后宽恕!”
  
  “海蓝!你疯了!”海英低呼。
  
  “海蓝对天发誓,如果有一天两国开战,海蓝愿意身先士卒,替大历击退强敌,守卫边关,决不退缩!只求太后准了海蓝的一片痴心!
  
  
  妆台前,海明月端坐着,海英纤手执起金凤钗,正准备插入她的发髻。
  
  “不用了。”
  
  海英放下了金凤,换了一根碧绿玉钗;“那……用这支吧。内敛端庄又不失华贵之气,太后用了肯定好看。”
  
  “行了,就这么着吧。还能美到哪儿去啊?我都快三十五了,这年纪,已经不能像小姑娘那么打扮了。”
  
  一旁的宫女,奉上一杯茶。
  
  太后眼神落在她年轻的面孔上:“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宫女腿一抖,立刻跪下了,“太后不老……太后不像三十,像是二十的人。”
  
  太后轻笑着摇头,眼神却移开了,“夸个人都不会夸,难怪在宫里这么久,还是个丫头的命。”
  
  “下去吧。”
  
  小宫女如蒙大赦,立刻退了下去。
  
  太后的手轻轻落在发间,脸庞在镜子中,熠熠生辉。
  
  “太后别跟她一般见识。生气伤凤体。”海英的脸上,还是温婉得体的笑容,半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你也觉得,我老了么?”
  
  “太后,人老是不可抗拒的,谁都会变老,但美不会,美如醇酒,愈陈愈烈,您与生俱来的雍容之美足以抵挡时间的侵蚀,宫中女人这么多,却绝没有美过您的。”
  
  太后眼中出现了一丝轻松俏皮的笑意,人一下子显得亲切而亮丽,“海英,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这说明——”
  
  “你并没有因为海蓝的事情记恨我这个姑母。”
  
  海英秀美的面上笼上一层忧云,“太后所做的一切,海英相信,一定您的道理。”
  
  太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叹了一口气:“我先是大历的太后,然后才是海明月。先是国母,然后才是七宝的娘亲。”
  
  “海蓝还是个孩子,他不明白,女人的一生,可以沿着情感的起伏而选择,而男人的一生,必须沿着理智的直线前进,否则,难成大器。”
  
  海英跪倒在太后膝下,低头诚挚道:“太后,海英知道,您心里是疼爱海蓝的,也是惦记着……她的……能不能……”
  
  太后摇摇头,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搀起来,“不要往下说。海英,我一直以为你比海蓝要明白,怎么你也这么糊涂。”
  
  “人一生中,总不会事事顺遂。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固然遗憾。可是得到了,未必不痛苦。我阻止他们,不仅仅因为七宝的命运早已注定。更重要的是,你要明白,得到,未必不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海蓝的一生,太过顺遂,我让他求而不得,未必不是为他好。”
  
  海英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太后。“得不到,我会替他惋惜,好过他得到了,别人觉得他不配得,最终被人夺走。”
  
  “我只能将七宝交给足够强大的男人,他能够保护她,代替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照顾她,海蓝,现在还不够格。”
  
  海英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太后,现在是因为他太年轻,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太后的苦心。”
  
  海明月一笑,露出皎洁如月的明媚来,“有福气有运气都不及做人……有骨气,海蓝是个有骨气的好孩子,我那么吓唬他,他都不肯改口,我相信,他总有一天,能够成长到足够保护七宝,但是,我们必须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海英眉头紧锁,是,现在这一关怎么过。兀术王子看中的和亲人选是海家的儿子,可是,海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家中绝不可能将独子交出来,如果引起皇权和将领之间的矛盾,又是一场浩劫。本来若是只有兀术王子的问题,还好办,可是,偏偏一向跟海家关系很近的贺兰家,居然临阵倒戈,一边倒地推出海蓝做这个替死鬼,太后夹在皇室、兀术、海家、贺兰家中间,不管怎么做,都是难。
  
  镜中美妇人的容貌似乎越来越模糊,海明月轻轻眨了眨眼睛,又重新清晰起来,她的手,无意地落在了自己的肩头,身上有明月印记的女人,无一不是绝色丽人,可是一旦长成,却又是引起动乱的红颜祸水。为了免得箴言成真,她用钱币烫去了七宝身上的明月印,可是,命运还是在缓缓启动,不知道,她还能压着这个秘密多久。
  
  能压多久,就压多久,压到她死为止。海明月的手握了起来,带着不可阻挡的气魄。不够强的男子,不能成为七宝的归宿,不但会害了他,更会害了七宝。
  
  害了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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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宝明月楼 作者:秦筝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98697 bytes) () 08/26/2009 postreply 19:27:07

七宝明月楼 作者:秦筝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53736 bytes) () 08/26/2009 postreply 19:27:59

开头还挺可爱的,到了后面,越看越无语,这是我浸淫yy小说界这么多年 -三日三- 给 三日三 发送悄悄话 (260 bytes) () 08/27/2009 postreply 19:44:08

哈哈,米吐 -北42- 给 北4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28/2009 postreply 01:05:26

你要暴打女猪的时候别忘了跟我说一声。 -天涯宅女- 给 天涯宅女 发送悄悄话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28/2009 postreply 13:16:54

me 3 -rlsrls08- 给 rlsrls08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30/2009 postreply 19:28:46

请围观群众自带小马扎,小卖部出售泡椒凤爪,瓜子和五香牛肉干。 -三日三- 给 三日三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02:5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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