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璧月 作者:倾泠月

回答: 兰因8226;璧月 作者:倾泠月画眉深浅2009-08-19 12:36:10

  二十五、梦里依稀痛(上)

  许多年后,已看过、评过无数武林高手惊险绝妙的决斗的宇文洛,对于当年谪仙明华严、碧妖兰残音与东溟岛“云门九幽”的那一场决斗未能亲眼目睹,而一直引为终身憾事。
  因为,他曾经亲身经历过九幽的武功,任何一个都是比他的父亲宇文临东———堂堂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家主、名声武功都是皇朝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都要高!而九个这样的绝顶高手的联手之下,便是武林第一人洺空也无回天之力,可是那两人———明华严、兰残音不但活下来了,更而且……他们还杀尽九大高手!
  到底要高到什么地步的武功才能做到?那是宇文洛一生的疑问。
  明华严、兰残音的真实武功到底可怖到何种地步?这是皇朝武林人一生的疑问。
  宇文洛为未能亲睹而遗憾终身,可若他那一夜真的亲临其境,那其后一生定会活在噩梦之中!
  而云无涯若能知其结果,他必不会派出他最为器重的“云门九幽”,可他那时并不知道,从而再无挽回!
  那一夜,月白星灿,冷风如刀。
  那一夜,荒山枯岭,便为战场。
  那一夜,有十一人在此生死相搏。
  可即算是曾领千军万马纵横沙场的大将若能见此情景,定会说,这十一人的战场比那金戈铁马黄沙漫天战鼓惊魂尸陈如山的战场更为可怖!
  那不止是战场,那还是修罗恶鬼的战场!
  福喜娃娃已变身地狱无常,手中红绫便是毒蛇的信便是无常的勾魂刀!
  兰七玉扇挥开,那是彼岸绽放的忘川之花,美极的,领你前往黄泉之路!
  明二赤手空拳,可那双手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都比世间任何神兵利器更锋利!
  东溟绝学。
  无间之剑。
  梨冢传人。
  那一夜,都在那荒山尽情展现!
  那一夜,冷月寒风中,绽放出世间最壮丽最惨烈的赤红丹花!
  每个人,每一招,都是最快的、最狠的、最有效的!
  因为———
  强者活!弱者亡!
  所以———
  出招必是残绝无回!
  中招必是骨断肉开血绽!
  绝无余地!
  杀!杀!杀!
  红绫横扫狂卷,如天网撒开!
  福喜娃娃四面攻来,那是地府索命厉鬼!
  玉扇挥扬,血花溅开!
  紫衣的人笼于血雾之中,唯有碧眸晶亮,如喋血妖魂!
  弹指剑气,割喉穿额!
  素洁青衫已污浊不堪,那人却依容情淡雅,仿是君临天下的魔尊!
  ……
  那一战,从月明星亮到东方微红。
  当所有的红衣娃娃都绝息于地之时,明华严、兰残音依然站立着。
  兰七紫衣已如烂布,人如血人,身无完肤,只有脸依白如雪眸碧如潭唇红如朱,模糊暗淡的天光里,仿如地狱飘来的幽魂艳魄,无比慑人。
  明二青衫已不辩原色,尽为血红,可即算如此,他依是容如冠玉,身如松竹,翩翩的如从修罗殿踏血而来。
  抬首环视,所有的对手都已倒地,明二公子优雅的叹一口气,道:“太脏了,我要洗澡。”说完便倒地不起。
  “这就是养尊处优抱着琴棋书画风花雪月与自小苦难抱着刀剑枪棍血雨腥风的差别。”兰七看着先倒下的明二得意的一笑,然后身一软,也倒下去了。
  那一夜,明华严、兰残音尽杀东溟九大绝顶高手。
  明华严伤十七处,杀四人。
  兰残音伤二十五处,杀五人。
  时光悄悄流逝,朝日升起,赤辉洒下,天地明亮,夹着鲜血腥味的风吹开了东溟荒山上新的一天。
  明二是被刺眼的阳光给刺醒了,睁开眼皮,缓缓起身,才发现自己刚才竟是和死尸卧在一处,不由嫌恶的皱起眉头,移目四顾,尽是尸身与鲜血,入鼻皆是血腥之味,令得好洁的二公子直欲呕吐。转头,不远处,倒卧着兰七,移步过去,却见她依未有所觉,仿似沉眠般一动未动。可这里二公子实不想再多呆片刻,且东溟岛的人应该很快便会寻来,不宜久留。
  看了看一身血污的兰七,二公子收了手伸出了脚,踢了踢兰七,“喂,起来。”
  奈何兰七依未有所动。
  二公子目光一凝,然后弯腰,伸出一根手指,搁在兰七脖子上,几乎指尖才刚触及兰七肌肤,明二便心头一震。指尖之下竟是滚烫非常!兰七身中寒毒,这段时日来,明二多与她有接触,每每皆是冷如寒冰,何曾有过这般炙热的体温。
  是因为那两颗药丸么……
  明二起身,看着无知无觉沉睡着的兰七,空濛的眸子迷迷蒙蒙的看不出情绪,半晌后,他叹一口气,俯身,伸手抱起,离去。
  若妖孽就此没了,那就前功尽弃了,不划算。脑子里斗争着时,二公子是如此一锤定音的。
  虽也是一身的伤,但未伤在要害,且都只是皮肉伤,以明二的功夫,并不妨碍他抱着一人施展轻功,不多时,便离了荒山。山下一条河,明二沿着河往上走,果然源头之处便是青山,水从山上流下,在山脚下汇成小潭,潭周围山石密林环绕,看来颇是隐蔽。转了一圈察看一番后,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下放下兰七,三面山石挡着,倒似一个天然的石洞了。明二放下了兰七自己也虚脱般坐倒在地,昨夜一战可谓此生最为吃力的一场,没歇多久又抱着一人跑这么远,实是耗尽了气力,此刻一身的伤都痛起来。
  休息了片刻,明二起身走至潭中,从头到脚把自己清洗干净,虽则潭水冰冷,虽则伤口浸水更痛,但在二公子心中,一身的血腥脏污更不能忍受些。洗完了,走上岸边,打坐内息运转一周,既舒解了周身疲劳,又顺便烘干了头发衣衫,弄完了,便从怀中掏出药瓶给伤口上药。昨夜光顾着逃,包袱都丢了,幸好随身携带的药还在。上完了药,走回山石下,兰七依闭目昏沉着。
  弯下腰察看,兰七的脸又变回了昨夜的惨白,全身都在微微发着抖,看来药效已过,寒毒又发作了,再加上这一身的伤……若不施救,她是否就在沉眠中走向永久的宁静?
  这般想着的时候,便见兰七眼皮一动,接着是眼睫微微颤动,然后那双眼眸缓缓睁开,露出一泓清清幽幽的碧水,仿如远古深渊之底藏着的冰涧。那一刹那,明二仿佛间觉得心头似乎悄然无声的绽开了什么,那么柔软的,令他茫然不知所措。
  那泓碧水有片刻的迷茫,轻轻一眨,涟漪泛开,仿似水昙绽开千瓣万蕊,风华盛世不可言语。
  是昙花开?
  是心花开?
  “假仙,这回是我赢了。”兰七开口,那声音轻而微哑。
  明二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兰七挣扎着坐起身来,这一动,便由不得一声闷哼,才发现全身都仿佛被撕裂般痛不可当,而最严重的却是体内那股寒气已四处流窜,自身的内力此刻无法提起,已根本压制不住了。
  明二看她一眼,道:“‘赤心无瑕’中者皆五内俱焚全身焦干而死,本是至热剧毒,你昨日吞食,倒是以毒攻毒正好压制住你体内发作的寒毒,但其毕竟是毒,并不能真正解你体内的寒毒。”目光移向兰七眉心,那里已隐隐约约浮现一道红线,“你现在体内不但有寒毒,更有‘赤心无瑕’的毒,而且……”
  “而且现在两毒都要发作了。”兰七接口道,依是那满不在乎的模样,似乎命在旦夕也无要紧。
  明二空濛的眸子落在兰七面上,未有言语。
  若不在乎生死,便不会有那等为求生可入地狱的狠绝,可有这么强烈的生存欲望的人却也可在今朝满不在乎的面对即将来临的毒发。
  兰七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拔开瓶塞一看,不由叹了一口气,“只最后一颗‘佛心丹’了,解‘赤心无瑕’倒是可以。”说罢倒出药丸吞下,刚吞下药,身子便是一颤,手中药瓶掉落地上碎裂。
  明二静静的看着颤抖着的兰七,看她紧握左拳抑制身体的颤抖,看她努力盘膝端坐凝聚内力……
  半晌后,兰七额上滑落豆大的汗珠,可身子的冷颤却是有增无减。他知道,以她此刻的内力,予寒毒根本无可奈何。
  兰七睁开眼,伸手又从怀中掏出一药瓶,她此刻外伤、寒毒令得四肢泛力僵硬,以至动作迟缓,待得她吞下药丸半刻钟都过去了。
  明二一直静坐一旁看着。
  兰七吞下药丸后,重闭目端坐凝聚内力。
  明二静静注视着兰七眉心,片刻后,他眉峰一动,紧接着便见兰七身子往前一倾,“噗!”的吐出大口血来,落在石地,褐黑色的冒着寒气。
  明二的目光从地上那冒着寒气的毒血再移至兰七惨白如苍冰的脸上,眉心一丝黑气隐现,刚才吞下的药丸不但无济无事,反带发了她近日不断吞食的那些用来压制寒毒的毒,而此刻,寒毒已彻底冲破她内力的压制。
  “如此辛苦,何不作罢?”他悠然开口道。伤、毒、寒毒发作的痛苦非万虫噬心之痛可形容,常人宁死也不愿受。
  兰七气息虚弱,费力抬眸看一眼明二,唇边勾现一抹讥诮的笑,道:“换作你……肯吗?”
  明二闻言一怔。
  “你我皆是在地狱也可以杀戮之人,又岂肯死于他人之手!”兰七颤着手艰难的从怀中再次掏出一药瓶。
  “怎么也不肯死么……”明二忽地一笑,空濛的眸子落向遥远的虚空,过往的二十多年岁月一瞬间都在那里浮现,一幕幕,一场场,虚空中的他,此刻的他,都只是漠然看着。
  兰七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看着,碧眸中慢慢浮现冰凉与决绝,淡淡的虚弱的道:“你我长于绝境,死亡时刻紧随,那并不可怕。”死亡,真的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诛心!
  闻着风中送来的气味,明二眉头一敛,在兰七将药丸送至嘴边时屈指一弹,那药丸便掉地上了。
  看着被弹落的药丸,兰七挑眉看向明二。若在她功力未损时,怎会有此事发生。
  “那药予你后患无穷。”明二从怀中掏出一药瓶倒出一药丸弹至兰七掌心,“‘佛心丹’千金一颗,当此危难之时更是弥足珍贵,加价一倍,回皇朝后记得还在下两千银叶。”
  兰七闻言咬牙,然后又魅惑的笑笑,“二公子,你乃谪仙呀,岂能如此贪财。”
  “能赚到七少的钱,明二甚感荣幸。”明二公子笑得优雅如仙,看着兰七眉间黑气渐浓,再道:“七少难道已虚弱到需要人喂不成?”
  兰七几乎是反射性的将药丸放入口中,也几乎在同刻反应过来了,顿时懊恨不己,堂堂风流潇洒的兰七少怎能被假仙戏弄!可不知怎的,唇角一弯,又想笑。
  明二静静看她吞下药丸,然后静静开口:“七少这般,是为了……得一个答案?”
  兰七闻言药丸差点卡在喉咙,使劲一咽,总算吞了下去,抬眸狠狠瞪向明二。
  明二公子却只是云淡风清的笑起来。
  “本少是为自己!”兰七恶狠狠的吼道,可惜的是身软力弱,没有半分气势。
  “为了生存而杀戮。”明二公子依然笑得温雅好看,“不知洺空前辈与凤裔兄是如何看待。”
  兰七怔了怔,忽然想到东溟海上那一夜,那个老实的孩子曾那么坚定的说着“我这一生决不杀一人!”不由得微微笑起来,道:“宁朗说人不该杀人,人杀人便算不得人。”抬首,望向山石之外的天际,冬日暖阳当空,“多么的简单。他的认识里只有黑与白,可他一直都在光明的白色里,从未到过、看过真正的最深最暗的黑色。”
  “或许他这一次能够知道。”明二空濛的眸子微微闪过一丝光。
  兰七却不再说话,连服两颗“佛心丹”,虽则解了体内那些毒,可并不能除去寒毒,正想趁此刻还有几分气力,重疑内力。
  明二则起身,打算去寻些吃食,可还未走至小潭边,便听得身后“咚!”的声响,不由回身,便见兰七一动也不动的伏在地上。胸口猛然压了什么一沉,足下一掠,便落在兰七身边,扶起她,便见地上一大滩鲜血,丝丝寒气直冒,口角还有血不断流出,而她的身子触手如碰寒冰。
  “那……个……”兰七费力的指向原先被明二弹落的药丸,“可……暂制寒毒……”
  明二却看也不看那药丸一眼,道:“我可封住你体内寒毒一月,但如果一月后你无法得到解药彻底清除寒毒,则会以今日数倍反噬,那时必死无疑,且所受痛苦也更胜今日,你还要不要我救你?”
  兰七缓缓转眸看着明二,唇一弯,道:“好。”
  明二不再多话,动手解去兰七衣带。
  “二公子……”兰七任明二动手,脸上微微带笑,“虽则本少……承诺了要娶你负责,可……这等地方洞房花烛……也忒地煞风景了些。”
  明二闻言眼角一阵抽搐,手下却不停,但也只是剥落上身衣袍,外衣、夹衣剥去后便露出一件软银甲,明二的目标便是它,三下两下将它从兰七身上脱下,顺手一丢,然后将兰七扶正盘膝坐下,自己也在她身后坐下。
  “放松全身,勿提内力,保持灵台清明。”
  兰七听得身后明二低低的声音,随即便觉头顶被温热的手掌按住,一股暖和之气便从头顶贯入,顿时如浸冰潭的身子不再那么冷,不由闭上眼睛放松了全身,沉入空明之境。
  明二左掌抬起置于兰七头顶,右手指尖一并,依次疾点兰七全身穴道。
  一个时辰后,明二的手从兰七头顶移开。
  兰七睁眸,缓缓转头看向身后的明二,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有着细密的汗珠,却令得那张脸第一次有了人的感觉。
  明二调息片刻,睁眼,便对上那双深幽的碧眸,不由一怔。
  两人静静的对视,目光清澄,仿如天镜与湖泊的对映,镜与湖都映射到了最深处,却又似乎干净得什么也没有,片刻后,各自静静的移开目光。
  明二站起身,走至潭边洗了脸的汗与手上沾染的血污,洗罢回来,兰七依旧盘膝坐于原地。
  “你这一身……难道不难受?”明二看着兰七那一身结着血痂的伤道。不过,千万别以为二公子是关心兰七,他不过是觉得看着这些血污眼睛极不舒服,再加那些血腥味很是难闻。
  兰七闻言挑眉看着一身纤尘不染的二公子,然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以未受伤的左手,将已脱一半的衣裳一一解开,虽一身衣裳已破烂不堪,可她做来,却如解羽衣华裳,衣带飘落间仿如落花轻盈,纤指拔动间媚意隐露,眼眸一直看着明二,碧水秋波,流光滟潋。
  明二却也未曾回避躲闪,就那么看着她解带脱衣,如看树叶飘落雨丝天降般自然从容。
  外袍落下,夹衣落下……兰七也落下了。
  明二袖一卷,兰七幸免摔落于地。
  “本少解衣的艳景……岂能平白看了。”兰七笑笑。只可惜此刻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折损了颜色,额上青筋突起,足见其痛之深,本来还勉强有一半干净的里衣瞬间便染上大片大片的嫣红。那看似轻松的解衣,却是将已干结的血痂再次撕开。“一次万金,抵‘佛心丹’,再服侍好本少……”
  明二闻言一瞬间心底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个人,她永远不愿居于下风。
  心底又是一声叹气,将痛得动弹不了的兰七扶靠在石壁上,然后从地上那堆破成烂布的衣袍上撕下一大截,去潭边洗了干净,重走回兰七身旁,慢慢卷起衣裳,将泥污的伤口擦拭干净,再从兰七那落了一地的药瓶捡了一瓶过来,闻了闻,知是“紫府散”,便小心的撒在伤口。
  无论是擦拭还是上药,兰七都是一声不吭,连一声忍痛的吸气都无,只是睁着一双碧眸,定定的看着上方的石壁,若非那额上的青筋及未曾间断的冷汗,当真要以为她毫无感觉了。
  明二检查一番她身上的伤,多伤在腿与手臂,腰上也有三处,上身因有软银甲,倒是护住了胸背完好。那些红衣娃娃的武器皆是红绫,在他们手中虽利如刀剑,但毕竟不是刀剑,绫带只割伤皮肉,未见骨,算是幸事,只是右掌上那道伤口……
  “这伤估计会留很大的疤。”明二尽量放轻动作将右掌上那翻开的皮肉合拢。
  “这算什么。”兰七牙咬在唇上,此刻那张脸白如一张轻脆的纸,唇上仿如染了一层霜,目光依定定望着上方石壁,轻轻的似魂游呓语,却又无比的平静,“当年……也有很多的疤,在本少当上兰家家主之时,便将所有的伤疤都用刀割去,然后重敷‘紫府散’,又重金招了许多名医给本少配去疤的药,然后……所有的疤便都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以往所有的……都不存在。”
  明二依旧不紧不慢的上着药,似乎并没有听到。
  上完了药,兰七忽然道:“假仙,本少饿了。”
  明二沉默。
  “本少饿了。”兰七继续道。
  明二看着她无语。
  “本少饿了。”兰七看着他笑。
  明二公子无言的转身离去。
  兰七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然后眼前景况慢慢模糊……
  冬季了,山里不可能有什么野果,而二公子对于自己这双手能否做出顿吃的心里很是清楚,所以他并没费功夫去猎野物,而是回到昨夜初遇福喜娃娃的地方,果然,两人的包袱都还在。
  等明二提着包袱回来,却觉得安静异常,心下一紧,脚下迅速飞掠至山石下,便见兰七静静的躺于地上,心神一缓,放下包袱走至她身边,只见双目紧闭,本来白如雪的脸上竟飘起红晕,抬手碰触,如遭火炙。当下,一手按其腕脉,一手触其胸前,片刻后,才放开,目光晦测的看着地上神智昏迷的人,良久,轻轻叹息一声,“活得真辛苦。”
  从包袱里取出虎皮毯铺在地上,将兰七移了过去,再取了狐皮裘盖其身上。静静的看着那张烧得通红的脸,两道眉锁得紧紧的,知其定是十分难受,但不闻一声呻吟,似乎只是睡着了。
  看了半晌,终于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颗药丸,一手将兰七扶起,一手取过水囊,灌兰七服下药丸。冰凉的水似乎刺激得兰七有几分清醒了,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一道缝儿,唇微张,似乎还想喝水,明二又灌了她几口,水顺着唇流下,明二手腕一动,拭去了水渍,兰七的身子顺着力道倒向明二怀中。
  那温暖迎面而来,仿佛久远记忆里的味道,兰七唇角微微一弯,软软的吐出两个字:“哥……哥……”
  明二手一顿。
  怀中的兰七却又径自昏睡过去了。
  扶她重新躺下,又盖好狐裘,明二起身,走至一旁坐下,从包袱里取出干粮,自顾吃起来,从昨夜至现在都未进食,真的很饿了。
  日影从斜至正,又从正至斜,一日便又悄悄过去了。
  明二又吃过一次干粮,还捡了些干柴回来生起了火,兰七却一直昏睡未醒。
  黑幕轻轻遮下,月又斜斜升起,银辉轻轻泻下,潭水映射,山石染霜,天地沉于一片银色世界。夜,静谧无声,只有篝火偶尔发出噼啪一声。
  明二擦洗过身子,又重敷了伤药,便在山石下闭目打坐,准备如此过一夜,可半夜,一阵“嗞嗞嗞……”的声响令得他耳朵十分难受,睁眼,便见原本躺得好好的兰七已蜷宿成一团,那难听的声音便从那发出,有那么一会儿,明二才反应过来,是兰七磨牙的声音。
  起身过去,伸手一探,兰七整个人如同冰棍。白日里火烧似的烫,夜里却发起寒来,唉……
  添了些柴,让火烧得旺些,又从兰七包袱里取出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蜷宿一团的兰七只露半个脑袋在外,狐裘下的身子发着抖,眉头拧成一团,双拳紧紧抓住狐裘的毛边儿,右掌又渗出血来,可她毫无所觉的紧闭着双目。想前些日子她虽受寒毒之苦,但功力犹在又不曾受伤,而此刻,伤、毒残损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意志,脆弱至无法自控的磨牙。
  静静的看着良久,终于,明二在虎毯上坐下,将那一团抱至怀中。
  可是……昏迷中已冷得无法自控的兰七却在触到温暖的同一刻剧烈的震动了一下,然后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猛然一挣。
  “是我。”明二轻声道。只当她梦中警觉所致。
  “不……”兰七却依然挣扎着,口中喃喃念着,“哥哥……不要……为什么……再也不要……”
  明二眉头皱起,抬手拍拍兰七的脸,想将她拍醒,但兰七双目依然闭合着,苍白的脸上却浮起凄然与狠厉,身子用力的挣扎着,就是不肯待在明二怀中。
  “醒醒。”明二捉住她的双手,看着拼命挣扎的兰七,很是不解,难道在做恶梦?
  “不要!”兰七脸上的神情越发的决厉,“再也不要……哥哥……”最后两个字忽地又软软凄凄的带出无边痛意。
  那一刹,明二手忽地一软,兰七倒回毯上,于是挣扎停止,在毯上翻动几下,然后在远离篝火的一角再次蜷成一团。
  明二看着那一团,眸中闪过无数思绪,最后沉寂于空濛。起身,走回原地打坐,刚闭上眼,却又听得兰七急促的一声轻喝:“假仙!”
  讶异睁眸看去,那一团依然蜷宿如故,眼眸紧闭,可确确实实的有声音传来,“假仙……‘兰因璧月’是我的……”
  明二眉峰一跳。
  “假仙……你敢和我抢……我杀了你!”这一语几乎是恶狠狠的。
  明二愣了片刻,然后哑然失笑。
  过得良久,那一团又动了动,本已展开的眉头忽然又轻轻敛起,微微的呓语再次传来,“宁朗……”
  明二又是一怔。
  “……我……不要……”一声幽幽的叹息浅浅传开。
  山石下,那一刻,静寂如亘,直到兰七再次的呓语响起。
  “这般强烈的拒绝么?”明二看着兰七的目光再次空濛,唇边一抹极淡的笑。
  失去意识时却依要拒绝……拒绝着什么呢?
  那一夜,明二静静的看着天上月,静静的听着身旁兰七梦中的呓语。
  哥哥,假仙,宁朗。
  这三个名字依次轮番上场。
  许多年后,明二依然会想起这一夜,那幽冷的冬夜,那冷霜似的明月,那绯红的篝火,那……唯一一次脆弱失常的兰七。只是他从未和兰七说起过这一夜,而兰七,似乎早忘了有过这么一夜,也不知曾有过那样的梦。

  二十五、梦里依稀痛(下)

  十一月十八日,夜,东溟北阙南峰。
  南峰不似北峰高大奇险,也没有北峰上庄严宏伟的宫殿,南峰之上只有依山而筑的石屋石楼,简单朴实,无一分奢华修饰,分别围筑于峰底、峰腰、峰顶三处,远远望去,楼屋与山峰融为一体,夜色里更只能见一支高峰挺拔矗立。
  南峰与北峰是东溟禁地,寻常百姓皆不得入。北峰之上,凡是东溟之人都知那里有着东溟之王,而南峰之上,则除却少主府的人之外,再无人能知晓那里有着什么。
  而今夜,却有两人趁着月黑风高摸到了北阙南峰。
  峰底,一群石屋整齐有序的矗于夜色里,除却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点亮光外,其余一片漆黑,也无一丝人声,静静的,只有夜风拂过的声响。
  当然,这只是表面看来如此。
  藏于黑暗里的两人看着前方那一群石屋,片刻后,其中一人悄声道:“假仙,姓云的手下可真多呢,而且都很不简单。”
  那看似了无人息的石屋隔着这么远,却依可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静寂中,常人察觉不到,但他们却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轻缓绵长的呼吸,非一流高手不可能会有如此浅淡的呼吸声。
  “皇朝武林差不多被他弄了个天翻地覆。”另一人低声道。言下之意颇是觉得同伴那感概多余了,东溟岛若都是些无用之人,能把“兰因璧月”抢来?能令皇朝武林的高手尽折于此?更而且还令得他们受伤、吃尽苦头。
  这两人不用想,正是兰七、明二。
  两人躲在那养了七八日,托“紫府散”的福,又兼两人皆年轻体健的,所以伤口癒合很快,兰七的寒毒在明二的帮忙下,很塌实的压制住未再发作。
  两人看伤好得差不多了,干粮、野兔野鸡也吃得腻味了,那小潭边也不是有着琼浆美人锦被的金楼玉阁,再则事情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该和东溟岛算算总帐了,所以今夜才出现在这北阙南峰下,按兰七的话来说,云无涯希望他们做的事还差了一宗呢。
  “假仙,你说对于云大少主这最后的希望,我们该以什么样的收场来成全才好?”兰七从袖中掏出很久没用的玉扇,很想摇摇,可大冬天的似乎总有些不大妥当,所以只是合笼了当成玉尺敲了敲明二的肩膀。
  明二公子在兰七又一声“假仙”时耳朵便忍不住跳动了。虽则,他知道这称呼不算太过分,兰七这样唤唤也没什么,只是她叫习惯了若待会当着众人也这般叫,实在是有损他一贯温雅如仙的形象。所以二公子决定不予理会。
  兰七等了片刻不见明二应声,不由奇怪的侧首看他。虽置身阴暗中,虽月藏云后,但以她的目力又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足够她看清明二的脸的。所以她斜身倚了过来,娇娇柔柔的拖长着嗓音唤一声:“明郎……”
  于是,寒冬腊月里从来不曾觉得冷过的明二公子猛地身子一哆嗦,实实在在的打了个寒颤。
  就倚在他身上的兰七又岂会不知道呢,所以她很开心的无声笑起来。
  无论是君子如玉的风仪还是温文可亲的言语又或是谦恭礼让仁爱无私的美德,这些谁人都可收服的手段在兰七面前从来不奏效的,所以明二公子只能无力的暗自叹息一声,道:“这三层高塔,七少是想削平了还是掏空了?”
  “这个嘛……”兰七微微眯起眼眸打量着夜色里挺峭的北阙南峰,峰底、峰腰、峰顶三处石屋石楼围筑一圈,犹如腰带一般,又似护住山峰的壁垒。碧眸里幽光闪了闪,道,“本少觉得这么好的高峰,就在底下玩玩也忒的没有挑战了。”
  明二想了想,道:“也是,峰底太容易得手了,不足以符合云少主的希望,那我们就上峰腰吧。”
  “走罢。”
  兰七玉扇再敲一下明二肩头,两人同时提气掠去,夜色里,原本青、紫的衣色也暗沉如墨,令两人更易隐藏身影,仿如两缕墨烟似的,无声无息的轻飘飘飞过,转眼间便飘至那峰底的石屋群前。
  两人看了看那石屋群,心中暗自点头,果然不是一般的石屋,一屋一墙,一廊一柱,乃至是屋角檐马,无不暗藏玄机,而机关暗器定不会少有。各自转头看了对方一眼,点头,然后明二率先而行,兰七紧跟其后。
  兰七虽对机关阵法也算精通,虽则绝不肯承认明二会比自己厉害,但此刻呢,还是愿意稍作让步,让假仁假义的假仙先行较为妥当。
  明二将轻功提至极限,如一片落叶般在石屋之上飘飞着,左旋右转,踏着安全的步法穿越石屋。身后的兰七便似追着落叶的一抹风儿,叶落何处,风停何处,叶飞何处,风随何处。两人当真是静气息声足落无音,躲开了石屋暗处的那些高手,避过了那些暗藏的机关,偶尔也会在某个阵眼前迎面撞上守阵的高手,那刻,明二公子会出手如电,在守阵人还来不及有反应时便将其敲晕,又或是点了穴,也有……一招夺命的!而在二公子出手之刻,兰七手中玉扇同样轻轻一扇,那被二公子打倒的人便会随着这一扇之风悄悄飘落于地上,静默的不惊起任何人,而两人则毫无停留的继续飘飞,差不多半个时辰后,两人总算安然通过石屋阵群,轻飘飘的往峰腰飞去。
  “二公子呀,你说我们合作,是不是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去得呢?”或许对于峰底的守卫十分的自信,所以通往峰腰的路上并无暗哨,因此兰七可以放心的打趣。
  “在下向来向往长命百岁,七少不如找那些个武功高强又英雄虎胆的作陪较好,比如列炽枫烈兄。”明二公子则答复道。
  “哎呀呀二公子,你我这么长一段日子生死与共,怎么算也该是情比金坚义比山重,你怎能说出如此薄情寡义负心无信的话来呢。”兰七的声音堪比那苦守寒窑十八载的怨妇。
  明二忽地停步,兰七瞬间便超过了但一折腰又落回明二身前,“怎么啦?”
  “在下在想……”明二公子一脸的犹疑。
  “什么事?”兰七神情一整。难道此行疏忽了什么?应该不会呀,无论是明家还是兰家,她与假仙可都是安排计算好了的。
  明二公子空濛的眸子定定看着兰七,一脸的庄重端严,道:“七少如此人才,几次三番的向在下表白心意,在下又非木石,岂能无情,所以,不论是分桃断袖也好,还是白首鸳鸯也好,在下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若是七少嫁我,那便以兰家为嫁妆,若是七少要娶我,那便以兰家为聘礼。七少若愿意了,那在下绝无不应之理。”
  明二一番话说完,兰七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便是咬牙怒目。
  “为什么不是明家作嫁妆聘礼?!”
  “因为是七少向在下表白心意,也就等于七少向在下求婚,既然是‘求’,那自然得有‘礼’。”二公子答得相当顺口且理所当然。
  “你……”兰七瞪眼。
  “在下可从未向七少表白过什么,倒是七少不下两次向在下表示要‘负责’的。”二公子声明清楚。
  “我……”兰七结舌。
  “七少还是再想想清楚的好。”二公子和气友善的拍拍兰七肩膀,然后越过她继续往峰腰而去。这一下,耳根应该会清静一段日子罢。
  兰七回过神来,足尖一点便追向明二,软软甜甜的道:“明郎,本少忽地想起,秋家美人曾与你赠衣题诗,而本少也有宁朗这个未婚人,所以,咱们不便那个明媒正娶的,不如暗通款曲的好。”
  武功高绝的明二公子倏地脚下一个踉跄,站稳后,回过头来,看着兰七,一脸的温文雅笑,道:“七少,便是暗通款曲也该有个什么信物的,不如就用兰家家主之令如何?”顿了顿,二公子又闲闲丢下一捶重雷,“而且……听闻还有什么夜资费的。”
  兰七顿时如吞了一只癞蛤蟆般,张大了口不能言语。
  明二公子掉转头,懒得再予理会,脚下飞纵,继续往峰腰而去。
  兰七足下一点跟上,却一脸的痛心疾首,道:“你竟然知道‘夜资费’?!原来你竟然是青楼常客!你这假仙果然是骗子!亏得本少对你一番心意,你……你……”
  明二手一抬,示意兰七休声,“到了。”
  前方数丈远之处又是一片石屋群,黑压压的模糊一片,却在屋宇高处的山壁上挂着四盏灯,淡淡一圈灯光,照不了多少地方,反倒似成了指引方位的标志。
  “这里……会是哪些人呢?”兰七玉扇敲了敲明二。
  明二回头看她一眼,淡淡丢下一句,“你的内功修的便是阴寒一路的,等下若动手,最多使七成功力,否则再引发寒毒,莫要叫我。”说罢便飞身前掠。
  “真是冷心冷血的假仙呀。”兰七喃喃一语,却不由得唇角挂笑,飞身追上。
  两人悄悄掠了过去,接近石屋群的那一刹那,一股杀意凌空袭来,两人瞬即一左一右同时避开,又在同一刹回身,手轻飘飘的却迅捷无比的递出,然后一道黑影停在了半空,兰七的玉扇插入其胸膛,明二的手扼住其咽喉令其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兰七玉扇拔出,明二手轻轻一送,黑影轻飘飘落地,一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消逝。
  “快!这里不可久留。”明二唇嚅动,一丝蚊音细细传入兰七耳中。
  兰七点头,两人迅速腾身飞起,悄然无息的落于屋顶,身一探,从屋檐上往下悄悄看一眼,入目尽是灰扑扑的石壁,看不到有门窗,若非他们能听到有人轻微的呼吸声,绝不会以为这些密不见孔的石屋里有人的。
  明二指指左方,竖起五根手指,再指指右方,竖起五根手指。
  兰七弯唇一笑,飞身掠向左方,眨眼便没入黑暗中。
  明二身形一动,轻飘飘的没入右方黑暗之中。
  夜,依旧沉寂,风,依然冷飒。
  半晌后,两人又折回原处,模糊幽蓝的夜色里,兰七玉尺似的扇脊上一抹暗痕,明二衣角数点暗色梅花。
  两人互看一眼,微微一笑,各自眸中一片冰凉无情。
  从屋顶飞身落下,兰七玉扇又敲在明二肩上,“开门。”
  明二看她一眼,眼角一垂,也不说话,抬步走向那一排看似密合无缝的石墙,凝神看了片刻,再将四周打量一番,然后足下移动。
  兰七隔着一丈之距看他在石廊上走动,衣衫拂动,步态轻盈,极是悠闲的模样,可兰七依从那双微垂的眼眸中看出了他的慎重,那看似无常的走动实是一种玄妙的步法。
  片刻后,明二猛然轻飘飘拍出一掌击向左侧石壁,然后便听得石壁咔咔的发出声响,慢慢转开,露出一扇丈来宽的门洞,里面黑乎乎的无一丝光线。
  “这东溟岛也忒的吝啬了,连盏灯都不给点。”兰七轻声叹道。
  她此刻出声也是有意为之,周围五丈内藏着的高手刚才虽被她与明二解决了,但这石门开启发出的声响必会有所惊动,更不用说这门里的人了,她说这话,若门内藏着的是东溟岛之人必不会有应答反会静静等待暗中攻击,而若门里的人是同伴的话,听得她的话不管认不认识必会出声询问一声。
  果然,兰七话音一落,那石屋中便传来一声万分惊喜的声音:“七少!”
  两人一听这声音不由得挑起眉头,这人不但认识还是个老熟人了,宇文世家的五公子宇文洛是也。
  “七少!七少是你吗?”宇文洛更大声的叫道,夹着惊疑不信。
  “呵呵,难得宇文世兄如此挂念本少呀。”
  兰七一扯明二衣袖,两人并肩踱进石门里,暗中警惕,倒并未迎来什么攻击,而是一股腥臊不可言酸臭不可闻的气味扑鼻而来,顿令得两人胸口一阵翻涌,不由得皆抬手捂鼻,明二则左掌一托,一颗夜明珠在他掌心发着柔和如月辉的光芒,将屋内照亮。
  屋内照亮的那一刻,便是兰七、明二也由不得一惊。
  石屋本是极大,却因地上躺满了人而显得拥挤,还有些倚在墙边靠着,而这些人发鬓散乱衣衫破烂身上血迹斑斑已看不出其人原貌,而在靠门口的地上则摆着长长的石槽,槽里还有一些冷透的发着馊味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石槽的旁边还有一石缸,里面盛满了黄黄黑黑的快要溢出来的……粪便!
  明二猛然一闭眼转开眼眸,胸口一阵翻涌,几要冲口而出,当下内力一转,生生在咽喉处压住,一股气却呛得喉咙辣痛辣痛的。
  “七少!明大哥!真的是你们!”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一个脏乎乎的人影已向他们冲来,明二眼明手快,隔着一尺之距拦住……呃,该说是扶住了那人,却依旧一股酸的腥的臭的味道顺着鼻腔冲进胸腔,二公子蓦地身子一颤,赶忙把脸一扭转向了兰七,入目是一张雪白绝美的面容,顿时那胸膛的翻涌静了下来,冲到喉咙的也缓缓倒流回去了,然后便顺着那人一冲之力往兰七身旁退了退,微垂首,吸入一腔清冷幽香,总算是压住了所有不适。
  其实,若身边只得兰七一人,反正彼此早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明二公子并不介意吐个痛快以求身心舒坦,可当着皇朝武林这么多人的面,他若吐了,那他谪仙的形象便毁于一旦,那是完美无缺的明二公子死也不愿做的事。
  明二公子这些动作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兰七还正纳闷着明二怎么会被宇文洛给冲得倒退一步,却见二公子已言语温和笑容可亲的隔着衣袖扶住宇文洛问道:“宇文世兄,你没事吧?”
  看着明二嘴角那微微的抽搐,还有耳根后的青筋,兰七浮起了然又幸灾乐祸的笑容,暗骂了声“活该!”。
  “明大哥……”宇文洛此刻见着他俩简直如同那监牢数十载却忽逢大赦得以重见天日的人般激动,一声哽咽,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地上那些或躺或倚的也纷纷起身,脸上虽脏污得无法看清容颜,但眼中射出的欣喜却是清晰相同的。
  “是七少和二公子!”不少人已惊喜的叫道。
  数月非人的磨难,已令得这些昔日精干的武林高手神智迟缓,一时间皆只是呆呆的不敢置信的看着蓦然而现的明二、兰七,懵懵的再无其它反应。
  兰七碧眸一闪,道:“没时间了。”
  明二同样也听到了动静,当下赶忙道:“我们快离开这里。”目光又移向屋内其他人,“各位都可自行走动吗?”
  “只是被封住了内力,手脚未断。”一个冷傲的声音答道,并缓缓站起身来。
  “大哥。”宇文洛赶忙跑过去扶他。不用说,这定是那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宇文大公子宇文沨了。
  “唉哟哟,这是宇文大公子吗?”兰七看着一身伤痕走路都有些不稳的宇文沨连连叹息摇头,“若不出声,本少都要认不出大公子了。”
  “哼!”宇文沨顿时推开了宇文洛的搀扶,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你的伤……”宇文洛赶忙追过去扶他。
  可宇文沨却是用力一甩,甩开弟弟伸过来的手,却不想用力过大,又兼一身的伤,行动不便,一个站立不稳,便往前倒去,十分不巧的,前边正是兰七。
  “大哥!”宇文洛一见兄长没站稳不由急道,“你的伤若再裂开……”话未说完,却见前边兰七双手一伸,便架住了直往她身前倒的宇文沨。
  “唉呀呀,大公子,你便是对本少有意,便是要对本少投怀送抱,本少虽也不在乎什么分桃断袖的,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本少还是会不好意思的嘛。”
  典型的兰氏七少话语,顿令得一室伤痛不已的人忘了顷刻即至的危险噗哧笑起来。
  那一刻,两人近在咫尺,宇文沨甚至能感觉到兰七呼吸间轻缓的气息,那一刹全身僵若石像,然后他猛地挣开兰七的手往后退去,退得太猛牵动身上的伤,剧痛之下又往后倒,幸好,宇文洛赶来了。
  “大哥,你没事吧。”宇文洛一把抱住了倒过来的兄长,双手触及兄长身体时,只觉得那一刻兄长的体温异常的热。
  “没事。”宇文沨这一次没有再推开宇文洛,让其搀着往外走去,从头到尾都不看一眼兰七。
  明二似笑非笑的瞟一眼兰七,一边温和的道:“各位请快,东溟岛的人很快便会发觉。”
  言罢屏住呼吸上前搀起一人便快速步出石屋,然后又很快转返再搀那伤格外重行动不便者,如此反复,令得众人感动不已。明二公子不愧为谪仙,果然仙家仁怀。反观那碧妖……
  “大公子,看你这模样,伤势颇为严重呀,到底是谁人竟敢伤了大公子,快快说与本少听,下回本少为你出头。”那边兰七正兴致盎然的打趣着宇文沨,她向来乐于刺痛这眼高于顶一身傲气的宇文大公子,若令其怒火中烧跺脚不已,她颇是有成就感。
  宇文沨在宇文洛的搀扶下最先走出石屋,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顿令得他神气一爽,是以兰七的挑衅也就变得微乎其微了。反正怎样也不曾占过一回上风,所以保持一贯对策,沉默是金。
  行动自便的都自己走出石屋,不消片刻,屋里的人便走出了一大半。
  “清和兄!梅世兄!金大侠!唐门主!盛公子……”
  只听得明二重遇故人连连的低低的唤出的欣喜,兰七嘴角一撇,假仙就会做戏,明明心里不见得有多高兴的。心中忽地一动,看向宇文洛,问道:“洛世兄呀,怎的不见本少那未婚人呀?”
  此刻浓云散去,月华如霜,石屋与人皆染银辉。
  踏出石屋重见天月的宇文洛本是一脸的爽气一团的喜气,却在兰七这一问间猛然浮现起哀色,“宁朗,他……”
  “怎样?”兰七碧眸一瞬,那声音凉凉淡淡的没有一丝起伏。
  宇文洛凝眸看她,道:“宁朗死了……”
  夜风拂过,侵骨沁凉。
  兰七未语未动,依是原先的淡漠模样。
  “宁朗死了的话,七少会怎样?”宇文洛眼眸直视兰七。那个本是简单无忧的笨小子已因此人而尝人世酸痛,那么这个人待他又如何呢?可也有一分在意?他心痛那个笨小子,他忍不住要刺探。
  “嗯?”兰七一挑眉,然后便笑了。
  依是那妖邪魅笑,偏这一笑里,令得宇文洛出石屋来首次感受到冬日的森寒,刺骨的冷,切肤的痛。
  “小子,你竟敢来试探本少吗?”兰七依是那淡淡的模样,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掌心,道,“那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双碧眸幽如吸魂之深潭,又冷如割喉之冰剑,宇文洛不自禁的握紧手,宇文沨的胳膊被他握得生痛,他却毫无知晓,只是固执的问道:“七少会怎样?”
  兰七又是一笑,笑得宇文洛如置冰窖。
  “死了就死了,活着就活着,那是他自己的命。”
  宇文洛打个寒颤,“七少一点也不在乎?”
  “哦。”兰七模糊的应一声。
  “你……怎么可以……”宇文洛心头蹭的燃起一团火。
  “宁朗在这里。”一个沉沉声音传来。然后两人从石屋中走出,也是一身血斑,其中一个手中抱着一人,缓缓从阴影里走至月辉之下,露出身形面容,正是浅碧派的谢沫与宋亘,而被宋亘横抱于胸前安静得仿无一丝气息的人———却是宁朗。
  谢沫与宋亘冷冷的看着兰七,可兰七却只是看着宁朗。
  破烂的衣上尽是褐色的血斑,四肢软软的垂着,有血肉翻绽的伤口,看不清面容,只见唇角褐色血斑蜿蜒而下。
  兰七静静的看着,面上无一丝表情。
  蓦地,明二身形一动,闪电掠向屋顶,隐约剑气之声,片刻后,一道黑影无声摔落地上。
  “东溟岛的人已然发现。”明二轻轻飘下,正落于兰七与谢沫、宋亘之间。“两位师兄可方便行走?宁朗的伤可要紧?”
  轻轻淡淡两语却似无形的手揭去一层僵纱。
  “云无涯手段虽狠,但我与师兄还藏有两成功力,我们一定会带小师弟回浅碧山的。”宋亘依然冷冷的盯住兰七。
  “如此甚好。”明二目光瞟一眼宁朗,然后转头看向兰七。
  当明二的目光投到兰七面上时,她恍然如梦初醒,碧眸一眨,入目的是明二从容淡定的脸。
  “此处石屋皆按阵法所筑,请各位随在下走出。”明二看着兰七,话却是对其他人说的,说罢便转身往前领路去。
  此刻石屋里的人皆差不多走出来了,伤重者由伤轻者搀扶着,乍见月华清爽,犹置梦中,闻得明二之言,也顾不得多想,忙跟随其后。
  “等等!”宇文洛蓦地又叫道。
  明二止步回头,众人也看向了他。
  “秋小姐她们也关在这里。”宇文洛环视四周,却只见道道石墙,不知门安何处。
  所有人顿时都想起了还有其他同伴被关,不由得都看向了明二,二公子才有办法救出他们。
  兰七闻言也望向明二,碧眸一眨,似笑非笑的。
  也在那一刻,寒意如芒,剑光绽现,四道黑影从天而降,明二、兰七闪电跃起,半空迎向黑影,竹笛与玉扇同时划出,数声惨叫,血雨飞溅,底下仰望的众人忽觉脸上一阵温热,腥气冲鼻,才醒起是鲜血洒落,一时不知是惊是惧,全都呆立不动。
  四具尸首砰的落地,然后两道身影轻飘飘落下。
  “这一下可麻烦了。”兰七叹气一声。
  刚才的声响定惊起了守卫这石屋群的高手,而这些人又都失了内力,要离开本已不易,又有阵法机关,看来……
  移首看向明二,两人目光相遇,各自一点头。
  你破阵。
  我开门。
  兰七飞身跃向来时路,眨眼不见踪影,而明二却在石墙前绯徊一圈,然后于一堵石墙前照之前步法移动,接着抬掌挥向一堵石墙,片刻后,石墙缓缓移动,墙内一道清柔的嗓音传来:“是二公子吗?”
  显然他们刚才说的话墙内的人也有听到了。
  石墙开启丈来宽的门洞,一道纤影迅速从内奔出,“是二公子吗?”
  “是我。”明二迎上那道纤影,“横波小姐受苦了。”
  纤影暴于月下,鬓容散淡,丽色不改,赦然是秋横波。
  “二公子!”秋横波欣喜的看着明二。
  “横波小姐可无恙?”明二温和一笑,“其他人如何,行动可方便?”
  “还好。”秋横波柔声答一句,看着月下神清玉秀的明二,心头一片激动,无数的话语,落到最后却只是轻轻问一句,“二公子……上次可有受伤?”暴风雨中他与兰七同落海中,虽心存晓幸他必不会有事,然则此刻亲眼看他完好,才有一份真实与惊喜。
  “内力受封,手脚倒还可动得。”却忽地一道嗓音盖过了秋横波的轻问,那嗓音似是多日未进水而有些沙哑,然后一个窈窕身影从阴影里走出,年华半逝风韵犹存,正是随教随轻尘,在她身后,阴暗的石屋内陆陆续续又走出许多人影。
  “哥哥!”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道身影扑向扶柱而立的花清和。
  “扶疏!”花清和一把扶住花扶疏,眼中尽是惊喜。
  “大公子!”又一道身影扑向了宇文沨,却是容月姑娘。
  “容月,你等等……我大哥受伤了,别碰到他伤口啊!”宇文洛手忙脚乱的拦着容月。
  “小姐。”柳陌悄步走至秋横波身旁,眼睛却瞟向了一边,见宋亘怀中抱着杳无动静的宁朗,由不得脚步便往那边移去。
  “商姑娘……”金阙楼见商凭寒走出想要迎上前去,记起前事不由止步。
  商凭寒看他一眼,淡淡点了一下头。
  “哟,好一派认亲叙旧的感人场面!”紫影飘落,却是兰七破去阵式回来了,笑里带着讥诮。
  看这一众女侠,虽都是妆容惨淡衣裳如旧,但看起来比之旁屋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男侠们却是要好了许多,看来这云无涯也还懂几分怜香惜玉。
  “各位,此刻非说话之时,我们须得尽快离开,否则东溟岛之人便要追来了。”明二轻轻一语顿令得所有人心神一警。是啊,此刻还在险地呢。
  “不是‘便要追来’,而是已经来了。”兰七冷哼一声,数丈外的石屋上已许些黑影掠来。
  明二自也看到了那些黑影,转首望向兰七,两人目光相交,心领神会。
  “在下领路,请大家小心跟来,莫在碰触任何地方,以免引发机关。”明二叮嘱一句,人已如风行。
  众人也知此刻危急,当不再多话,皆跟随明二而去。
  兰七却在同一刻,身形掠起,往后迎去。

  二十六、彼岸花开归如梦(上)

  宇文沨走在最后,临去前回首一望,天幕上,冷月镶嵌,半空中,紫影如魅,剑光摄目,扇影惊魂。
  “大哥,快走!”宇文洛手一拖兄长,宇文沨转首离去。
  许多年后,宇文洛忆起这一幕时,总是灰暗的石墙扑天盖地的压来。那时,他们跟随着明二奔跑着,穿过一道道石廊,绕过无数地石柱,在那仿似永无尽头的石墙夹道里穿行着,不辩方向的转啊拐啊……偶尔会有冷月一泓照下,但更多的是沉暗漆黑,以及同伴急促的喘息与前方间或响起的惨呼。
  当终于走出石屋群,置身天地沐浴星辉月光,呼吸到清冷新鲜的空气,迎面山风飒飒吹拂,放目瞭望,是无边无垠,那一刻,所有的人皆生一种再世为人之感。
  “我们逃出来了?!”有人如梦呓语。
  “还早呢。”明二抬手指向脚下,峰底已是灯火无数。“看来已彻底惊动了东溟岛。”
  众人顺着明二的指引往下看去,看到了峰底的那一排灯火,回头,刚才逃出来时还暗沉一片的石屋也已燃起灯火,夹着剑鸣与惨呼。
  在那里,兰七一人还在独挡东溟高手。
  前有虎,后有狼,己身尽伤无还手之力,难道便要命丧于此吗?!众人不甘。
  “走吧,没时间了。”宇文沨第一个往峰下走去,“是生是死就此一回。男儿宁愿死得快意,而不要活得猪狗不如!”
  “大哥,你等等我!”宇文洛追着宇文沨。
  谢沫、宋亘抱着宁朗也大步而去。
  “华严兄。”花清和看向明二,“若我等无救,你且自去,皇朝武林不能被东溟岛贱踏脚下,‘兰因璧月’必须迎回皇朝!”花家大公子昔日白胖福态的脸而今已两颊凹陷憔悴不堪,只那语气依是和气一团,平淡丢下一句便牵着花扶疏而去,容月自跟随其后。
  “死,也不过舍弃一个躯壳。而我们若能活着走出,来日必雪此恨!”向来沉默的梅鸿冥忽然抬首,平静一语却是落地有声。
  “对!”山腰间众侠齐声响应,那声音雷鸣凤啼,响彻夜空。
  “走罢。”众人昂首踏步而去,那是群英赴会的轩昂姿态,而非败者脱囚的仓惶!
  秋横波移眸看一眼明二,眼波似水,却只是浅浅一笑,便跟随众人而去,柳陌、商凭寒、随轻尘等皆无言相随。
  明二看着前方那些伤痕累累妆容惨淡却气势如虹的众侠,悠然笑了笑,回首望去,身后的石屋灯火通明,时闻兵戈之声,片刻收回目光,飞身掠起,落于众人前头,笑如春风,“在下说好了要替各位领路的。”
  “二公子请!”群侠脚下不停,却齐齐摆手相让,皆是一脸欢笑。
  “走吧。”
  明二立于最前方,衣袂飘扬,仿如御风而行。身后一众功力被封内伤外患却是意气风发的冲往峰底的皇朝大侠们。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不知是谁哼起了歌。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有人跟着唱起来。
  这是前朝风国女王风惜云于当年乱世兵戈中所作的一曲战歌,百多年前的风云铁骑所到之处必歌此曲,战士雄豪粗犷的歌声中,道尽指点江山的雄才大略,歌尽视死如归的豪情壮怀,人闻而莫不热血沸腾,后世流传广远,可以说皇朝人人皆会传唱。
  “倚天万里须长剑,中宵舞,誓补天!”
  更多的人一起和唱,顿时,豪迈哄亮的歌声便在山间传荡。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
  握虎符挟玉龙,
  羽箭射破、苍茫山缺!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雄迈的歌声中,群侠情怀激荡,当真有了视死如归之慷慨气概。
  这里虽非金戈铁马的战场,他们也非守边卫国的战士,但他们一样有箭射苍茫的本领,一样经历过血洗山河的惨烈,一样有草掩白骸的勇气!
  一路唱着歌,一路迎着风,他们踏步如飞,皇朝武林形容狼狈却气如长虹的众侠就这样走下了南峰,走到了峰底,迎面,是绯红如日的火光,是杀意凛然的东溟高手!
  “好歌!好气概!”石屋前严阵以待的屈怀柳拍掌赞道。
  “当然好。”清魅无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人人皆往后望去,但见一抹紫影飞快掠来,眨眼间便到身前,却是兰七赶了过来,远远的,可见东溟高手也从峰上追了过来。
  兰七飘然落地,碧眸明亮,浅笑风流。“有你们这一歌,本少忽觉得与你们为伍也不是那么丢人的事了。”
  放在以前,听得兰七此语,估计大多人要生气,可此刻众侠听了却只觉得心头爽快。
  “有二公子与七少在果然不一样。”屈怀柳也是一脸的笑,看着对面的那群人,即算形容是从未有过的狼狈,眉宇间却锐气更盛。
  “在下一直心存疑问,不知阁下能否解惑一二?”明二温文尔雅的问向屈怀柳。
  “二公子请讲,在下知无不言。”屈怀柳彬彬有礼的道。
  “皇朝武林与东溟素无瓜葛,却不知东溟何故夺我们圣令,何故残害、囚禁我们江湖同道?”明二问道。
  “因为东溟需要你们的臣服。”屈怀柳答得出人意料外的干脆简明。
  “臣服?”明二眉头挑起。
  “对。”屈怀柳目光扫向明二身后的众侠,“二公子的同伴可以证实,我们只要你们臣服,除此外再无他想。”
  明二转头看去,众侠眼中皆射出屈辱愤恨的光芒,数月来的折磨只因“臣服”二字,但他们岂能俯首乞饶!
  “哈哈……”兰七一声长笑,“你说这话岂不好笑,臣服,难道不就等于奉上所有?”
  “不是有话说‘胜者王,败者寇’,你们皇朝数千高手皆为我东溟阶下囚,奉上所有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屈怀柳身旁的万埃却扬声答道。
  这一话说出,众侠怒不可抑。
  “唉呀,你的武功可不似你的嘴这么厉害呢。”兰七碧眸一瞬,笑盈盈的看着万埃,万埃想起那日的败走瞬即满脸通红,气红的。
  明二却不理会这斗嘴,又问道:“请问阁下,东溟为何要皇朝武林的臣服?”
  屈怀柳也是斯文一笑,道:“这就只能让我们的少主与我们的王来回答了。”
  “哦?”明二空濛的眸子闪过一丝亮芒。
  “是的,我们的少主在峰顶之上等两位已很久了。”屈怀柳抬手指向上空,笑里透着一丝狡黠,“还有你们的武林第一人洺空洺掌门,便是……”目光转向兰七,“凤裔公子也在呢,他们都在上面等着你们。”
  “哦?”兰七玉扇点了点下颔。
  明二抬首望一眼峰顶,移回目光,看着屈怀柳,道:“那么阁下身后的石屋里也关了皇朝武林的人吗?”
  “对。”屈怀柳相当配合的答道,“你们皇朝所有人都在此南峰。”
  “嗯。”明二点头,“多谢阁下。”
  “不谢。”屈怀柳一样的温文有礼。“二公子的疑问,在下已全部解答,那么请问二公子,你们能否就此臣服,也省得我们兵刃相见,徒增冤魂呢?”
  明二回首看一眼众侠,然后摇头,道:“不能。”
  “哦?”屈怀柳眉头动了动,“二公子与七少虽是武功盖世,但是……”抬手指向众侠,“他们内力全无又兼一身的伤,比之常人更不如,而我们……”手一圈,四面八方的东溟高手已将皇朝众人团团围住,“二公子认为你们有胜算吗?”
  明二却是淡然一笑,道:“狭路相逢勇者胜。”
  屈怀柳摇头,道:“我们东溟没有贪生怕死者。”
  明二依是一派温雅,“勇者相逢智者胜。”
  “哦?”屈怀柳眼眸一动。
  明二回首,目光扫一圈皇朝众侠,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人人目中神情一致,最后目光落在了兰七身上。
  兰七抬眸看他,碧眸一漾,妖邪无忌的笑缓缓绽开,仿如彼岸之花。“要玩,便该玩最热闹的是么。”
  明二回她一抹云淡风轻的笑。
  两人同时扬袖,半空中,紫、青两道光芒划过天幕。
  “你们虽失了内力,但你们的手和脚都在。”兰七回首看向身后众侠,“皇朝武林的尊严在你们身上失去,便也该由你们自己夺回!”
  “是!”众侠齐吼。
  吼声中,有黑影遥遥飞来,又瞬间即至,顷刻间,石屋之顶,便落有许多的黑衣人,只看他们的轻功,便知无不是一流高手,但见他们手一甩,一阵明晃晃的亮光划过半空,然后便见无数的刀、剑插于地上。
  “果然如少主所说。”屈怀柳见到这些黑衣人出现并不惊讶,只是神色间添了谨慎。
  “公子!”
  “七少!”
  四道身影飞落明二、兰七跟前,正是明婴、明落、兰瞳、兰昽。
  “杀人,还是用刀剑利索些。”兰七笑吟吟丢下一语。
  身后众侠顿时明白,纷纷上前拔起兵器,他们自身的兵器早在被囚的那一天失去了。
  “多谢七少!”人人握刀在手。
  兰七转身,然后解下一直缠在腰间的赤龙鞭,抛向宇文沨,“宇文大公子,还你鞭子,这次可别要本少来救你哦。”
  宇文沨抬手接住,触手点点温热,那是兰七的体温。“哼,用不着。”冷冷道一声,抓紧手中长鞭。
  明二抬首望望天际,悠然道:“今夜月明星稀……”
  “正是杀人的好时刻不是吗?”兰七接口道。
  两人相视一笑,紫、青身影刹时飞跃而起。
  寒风,猛然刮过,火光摇曳!
  夜幕,冷月如霜,刀剑峰寒!
  屈怀柳、万埃同起飞身跃起迎向明二、兰七,同一刻,四名东溟高手从后围向两人。
  “我家七少是你能碰的吗?!”一声喝叱,兰昽、兰瞳半空中截住了屈怀柳、万埃。
  “敢对我家公子无礼!”明婴、明落长袖挥出,仿如白云垂天,顿阻住了四名东溟高手。
  而明二、兰七则继续往前掠去。
  秋横波解下袖间暗藏的银丝,偶一抬首间,却见半空中那并肩而飞的紫、青身影,仿如凤翔,不由有刹那的迷惑,眼前蓦然划过的刀光惊回了神智,银丝出袖,曾经震慑江湖的天衣针在今夜、在这东溟岛上终于重现江湖!
  刀啸,剑鸣。
  皇朝武林数百高手怀着恨夹着怒扬剑挥刀冲向了东溟高手!
  没有内力无妨,他们手脚犹在,他们刻入骨髓的招式犹在,只凭这些,他们便可一战!
  为求生,为冒险而来救他们的明二公子与兰七少,为雪数月囚耻,更是为了夺回属于皇朝武林人的尊严!
  所以,打倒前方的东溟高手!
  所以,浴血而行踏尸而过!
  冲破这灰暗的给予他们耻辱的石屋!
  ……
  血溅,尸横。
  东溟高手倒下了个,再一个揉身而上,绝不后退一步!
  剑划过,勾走人命!
  刀砍过,带出厉魂!
  兵器刺入身体,是冰凉的,是生痛的!
  鲜血令人作呕,杀人可悲!
  可是……他们有他们的使命!
  他们背负着无数先祖的遗命!
  他们承担着东溟岛数百年的愿望!
  他们,不可以让他们的后代再如他们!
  所以———
  杀戮,你我迎面而上!
  ……
  当东溟高手与皇朝武林杀作一团时,明二、兰七却是跃向那一排石屋,中途拦阻他们的东溟高手都被明、兰两家的高手半路截去。
  两人看着那一排密封的石屋,互看一眼,各自浮起一抹莫名的淡笑。
  既已至此,那便要最热闹最轰烈的!
  所以———
  明二上前,察看了一翻后,脚下再次踏出那玄妙的步法,开启石屋之门。
  而兰七,闲闲立于数尺外,只是那些攻向明二的东溟高手都会被她玉扇扇走。
  石墙又缓缓移动,随着石门的开启,里面有亮光投出,明二、兰七同时都闻到一股气息,不同于峰腰石屋闻到的腥臭,迎面而来的却是浓郁的香气,似檀似麝。
  两人对视一眼,同样的疑问,当下抬步往石屋内走去,待得入内,两人一时间都要以为走错了地方,又或是踏入了幻境之中,只是屋外的刀剑声厮杀声却提醒着两人,这非梦,依是东溟岛上。
  石屋之内超出人想象的宽敝,一眼竟有望不到边之感,屋顶四壁皆嵌无数明珠,照得屋内有如白日。但见红纱帐隐梨花床,碧纱屏藏美人靠,地上铺霞毯,横榻如锦绣,金兽袅龙涎,玉盏盛琥珀,翡翠伴红樱,红珊饰青果……这屋内的阵设富贵华丽得仿如皇宫金殿!
  而最令人惊震的却是那些红绫半裹香腮雪肌的美人,以及那斜倚横榻醉卧牙床由着美人捶腿按背喂食进酒嬉闹调笑的衣衫不整的皇朝大侠们,更甚至那红纱帐里碧纱屏后隐隐传来的淫糜呻吟……
  那样的奢侈糜乱,王侯贵族们也不及罢。
  所以,兰七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摇头。
  “不公平!不公平!云无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不用这来招待本少,为什么招呼我们的便是杀手与剧毒的暗器?!”
  明二公子则是叹一口气,道:“云无涯真的好手段!”
  屋内的人猛然间看到两人,有的惊叫起身:“明二公子!七少!”然后慌忙躲藏着衣衫不整的身子。
  而有的则迷迷糊糊的抬起醉眼,呵呵痴笑着:“两位也来了,这里可真好,有吃有喝有美人……”
  还有的则一把推开倚在身边的美人,一脸惊喜的急步走向两人,“二公子!七少!”
  至于那些美人,倚着的依旧倚着,卧着的依旧卧着,被推倒了便坐在地上,并无慌乱也无敌意,只是一个个那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摄魄的看向兰七、明二。
  “愿意离开的便杀出去。”明二淡淡丢下一句便欲转身离去。
  不想兰七却扯住了他的衣袖。“这么好的地方,多呆会儿嘛。”
  明二回眸扫一眼这金碧辉煌的屋子,笑笑,仙风道骨洒逸无比,道:“七少自便就是。”言罢屈指一弹,弹开了兰七的手,转身离去。
  兰七恋恋不舍的再看一眼美酒美食美人,颇是遗憾的道:“美人儿,本少回头再找你们玩。”言罢碧眸流光一转,勾了满室的香魂,飘身离去。
  两人在峰底又打开了七扇石门,无一不是富丽奢绮美人如画,令得兰七羡慕不已。想他们俩这段时日天天风餐露宿不说,又追杀不断,还中毒受伤,而这些人却是日日美酒豪饮,夜夜美人风流,天差地远啦!
  “愿意离开便杀出去。”对于那些醉卧芙蓉帐斜倚美人怀的人,明二公子都是淡淡丢下这一句,既无惊奇,也无厌憎,只是转身离去,未曾多看一眼。
  所有的石屋都被打开了,有的人走出来了,有的人留下继续醉生梦死,有的人在犹疑着。
  而在石屋外,厮杀依然继续着。
  在人数上,是皇朝多。
  在实力上,是东溟高。
  失去内力只靠招式的皇朝众侠当然不是东溟高手的对手,但是,他们有的是拼死一决的勇气!所以,一直往前杀,一直往前冲,一个倒下,后面更多的扑来,更而且,还有明、兰两家的高手相助!
  所以,地上倒下的人,有八成是皇朝武林的人,便有二成是东溟人!
  “哎呀呀,好热闹,本少也一起玩玩!”兰七一声长笑便跃入厮杀中。
  明二移目扫视一圈,飞身跃往东南方位,“请随在下来。”
  轻轻淡淡一语飘过,盖过满场的厮杀声,清晰灌入每一人耳中,令得杀红了眼的众侠们恢复一份清醒,目中所见,仅有那一抹清雅的背影,顿时挥剑抬步,追随那道青影杀出去。
  他们坚信,那抹青影会带他们踏上生之归途!
  而那些才从金窟玉窖中走出的人,却被眼前这通天的火光,这满目的鲜血与厮杀震闪了魂。
  片刻后,他们回过神来。
  “是男儿的,便洒一腔热血!”有人吼一声便冲向了最近的一名东溟高手,赤手空拳,但见刀光一闪,那人便身首异地,一腔热血洒落,溅得满地。
  那滚落的头颅,睁目,唇角却有一抹淡笑。
  “好!好!死得快意,也比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好!”有人喃喃一句,人影一动,已飞身扑向那东溟高手,刀光再闪,白刃穿膛而过,血,蜿蜒而下。
  “跟你们拼啦!”
  不知谁喊了一声,然后所有人都纷涌冲出,刀光剑影,血飞肢抛,有惨呼,有恨叫,有……快意的吼啸!
  ……

  二十六、彼岸花开归如梦(下)

  那一夜,东溟南峰下,血流成河。
  而在多年后,已成为武林有名有望的人物的宇文洛,虽然亲身经历那一夜,但是无论是谁问起,他对那一夜总是讳莫如深。
  而此刻,年少的宇文洛正躲在哥哥宇文沨的羽翼下,竭力闪避着那些刀剑。他本就是个三流身手,现在又失去功力,又兼得胆小怕痛怕死,哪里敢去面对东溟高手,也幸好他怕死,所以那眼睛耳朵便格外的灵敏了,虽则手脚上没法帮上哥哥什么忙,可口头上却是帮忙不少,但凡刀剑递来,无论是左右前后,他总是第一刻知道,然后提醒宇文沨,从而迅速回击或躲闪,而且虽是在如此混乱之下,他倒也未曾慌乱,一言一语清晰明了,偶尔也刺上一剑两剑,配合上宇文沨的招式与长鞭,两兄弟倒真是屡屡遇险化夷。
  在他们身旁,宋亘背着宁朗由谢沫护卫着向外,花清和、花扶疏、容月三人背倚御敌,商凭寒孤身单剑,三尺外却有金阙楼时刻关注,随轻尘有一干随教之徒护卫,此刻最有利的反倒是梅鸿冥了,无论是刀是剑还是尘土沙石,但凡到了他手中便化为了暗器,射敌无比的准无比的快无比的毒。
  而最叫人吃惊的却是秋横波秋大美人。出身武林世家、父亲为一方宗师其身负绝学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武功高到如此地步却是出人意料之处。都被封住内力,可秋大美人却可一手护柳陌,一手银丝飞出杳无痕,却有东溟高手瞬间倒毙。以至于,偶尔在宇文沨自顾不暇之时,宇文洛会大叫着“救命啊!”躲到秋横波身后去。每每那时,这险地绝境中也引得众人不住发笑。
  “这石屋乃按阵式所布,二公子所走方向便为出阵之路,我们跟上。”秋横波百忙中扫一眼四周景况,然后出声提醒众人。
  “好。”
  众人齐力往明二的方向杀出去。
  寒风,依然凛冽。
  火光,摇曳扑闪。
  杀戮,在刀剑血腥中继续。
  惨呼厉吼此起彼伏无处不在。
  偶尔还会有妖异惊魂的笑声肆掠着。
  “哈哈哈……杀得痛快!杀得本少实在痛快!”
  伴随着那妖异笑声的是一道道溅飞的鲜血,一具具倒下的尸身!
  那等武功,那种残忍,那等张狂的杀意,无不令得东溟高手胆寒心颤!看着那浴血而来的人,明明紫衣玉容,妖美无伦,却恐怖如修罗厉鬼!
  东溟的人是为着使命而杀人。
  皇朝武林人为着求生而杀人。
  而她———兰七,是为着杀人而杀人?!
  那一刻,她仿如妖魂附体,那双世间独一无二的碧眸从未有过的亮,却是无比的冷酷无情。
  紫影所到,玉扇所过,必是命断黄泉魂飞魄散!
  那刻,宋亘背上的宁朗忽然睁开了眼睛,遥遥看入,那抹噬血紫影,那双冰冷无情的碧眸。
  “痛……”
  轻轻一声呢喃,混乱厮杀中,宋亘、谢沫依然听到了,回首看去,不由惊喜万分:“小师弟醒啦!”一边说着,两人抬手几剑,杀倒两个东溟高手,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宁朗从背上放下。
  “小师弟,你哪里痛?”两人赶忙将宁朗全身查看一番,就担心刚才混乱中不小心令得小师弟又受伤了。
  宁朗恍若未闻,目光遥遥看向前方。
  “小师弟?”两人见宁朗不答,只是痴痴的望着前方,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刹时心神一寒。
  这里,无论是东溟人还是皇朝人,都在流血,都在杀人,却只有那个人最令人胆颤心惧!
  妖魂无情,修罗噬血!
  那一刹那,两人同时想到这话。
  感觉到怀中的宁朗在挣扎着起身,宋亘忙按住他,“小师弟,你要干么?”
  宁朗目光不离那抹紫影,犹在挣扎着站起身,口中喃喃:“杀那么多人……她会痛的……不能……会痛……”
  “小师弟!”谢沫惊叫。
  “……”宁朗张着口,却无法出声,只是盯着前方,然后目光一散,眼睛又缓缓闭上。
  “小师弟!”宋亘心头一紧,伸手在宁朗鼻前一探,剧跳的心缓了下来,幸好。伸手将宁朗再往背上一放,“杀出去,不能让小师弟死在这里!”
  “嗯。”谢沫握紧长剑。
  月悄悄斜了,夜悄悄过了。
  北阙南峰下火光息了起,起了息,只有杀戮未断。
  皇朝众侠已折去大半,可留下的皆是身经百战武功高强者,在明二的带领下,众人已渐渐冲出东溟重围,而明、兰两家的高手则慢慢形成一个保护圈,将东溟高手阻隔在外,护着众人往石屋外冲去。
  当终于能看到前方的树林时,皇朝众侠已是筋疲力尽,唯有心头一片欢欣。
  终于……终于杀出来了!
  可是东溟人又怎肯让他们轻易离去。
  于是,皇朝众侠边杀边退,东溟高手紧追不舍,从石屋杀到平地,从平地杀到树林……
  一路鲜血,一路残肢断臂,一路尸首,一路惨呼厉叫!
  为什么这些东溟人老是杀不完,老是挡在前头?
  宇文沨喘一口气,眼前一阵发黑,四肢渐渐发软,不由得狠狠咬在舌尖上,借着那一丝剧痛提起精神,又往前大跨一步。蓦地耳后风声响起,夹着弟弟宇文洛的叫唤:“大哥左边!”
  身不动,手腕一动,长鞭扬起,顿时卷住了从侧刺来的剑锋,同时左手长剑递出,正正刺入对方胸膛。拔剑后退,鲜血喷涌而出,有几点溅到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这个身躯也麻木了罢。
  “大哥后面!”耳边又是弟弟的叫唤,当下长鞭往后一挥,卷住了一杆长枪。
  “啊!”猛然闻得一声尖叫,微微侧首,眼角瞟到一抹紫影,长长的黑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影儿。刹时,宇文沨想也没想便松开了长枪,扬鞭卷向那道紫影,身后风声骤响,可已顾不得了,“噗!”的一声,长枪刺入背部,胸前都能看到枪尖儿,前所未有的痛,可是不能放手,绝不可以放开鞭子!
  那一日,他没能抓住,以至她跌落海中被暴风雨淹没,这一回,他一定抓住的!
  “大哥!”宇文洛惊恐大叫。
  宇文沨恍若未闻,握鞭的左手依稳稳的卷着紫衣的人,一个巧劲,将之安然放在地上。对面有人挥刀砍来,他抬起左手,长剑扬起,神色平静却惨烈的迎上对手,刀深深砍在肩上,剑割上对方颈脖,血花溅开,不知是对手的还是自己的。眼前一阵模糊,依稀有人倒下了,耳边似有人惊恐的大叫“宇文大哥!”。嗯,还不能倒下,背后风声再起,敌人又来了,鞭子向后挥去,似乎是击在了什么上,不管了,左手长剑再提,吸气转身,狠狠挥落,嚓咔砍在了什么上,腹上又是一痛,眼前一片血红,砰的有什么倒下了……
  “大哥!”
  嗯,这是弟弟带着哭腔的叫声,真是的,这么大的人老这么容易哭。
  “宇文大哥!”
  嗯,这是谁的声音?
  然后,周围忽然一下子便安静极了,静得杳无一丝声响……难道东溟岛的人都死光了吗?刀剑声没了,喊杀声也没有了,嗯,总算都死光了……心神一松,身子一软,终于……可以歇息了。
  又突然的,耳边一下隐隐约约的又有了许多的声音,似乎很多的人在叫,很多的人在喊,还有人在哭……真吵啊,身子被摇动了,很难受,很想告诉他们,不要摇了,很痛的……可是眼前一片沉重的黑,没有一丝力气,很累很困,黑暗越来越浓,就要永远的沉入了,再也不会回来……不!还没有看到……
  “大哥!大哥!”
  “宇文大哥!宇文大哥!”
  挣扎着抬起眼皮,看到了小弟宇文洛那张脸,一脸的泪和鼻涕,真脏啊,得叫他快洗干净,否则爹爹看见了又要骂他了,而且这样出门会丢了宇文世家的脸的,不过,看着蛮好玩的,像猫脸。
  “宇文大哥!”
  一个急切的声音钻入耳膜,然后眼前飘过一缕黑发,精神不由一振,然后看清了……紫衣,黑发,眼睛……那是一张带泪的花容,悲切的看着他,伤心欲绝,是容月呀……不由得想笑。
  “大哥!”宇文洛看着兄长脸上缓缓的绽一抹极淡的笑,嘴唇动了动,似要说话,忙俯下身子贴近了耳朵,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呢喃如风溢出。
  “原来不是……”
  猛然,心头仿被什么重重击下,轰隆一声,耳际雷鸣,整个人一瞬间都震傻了。
  “怎么啦?宇文大公子又受伤了吗?”一道清魅的声音远远传来,三分邪妄三分调笑四分疑惑。
  那涣散的瞳眸忽地闪现一丝亮光。
  宇文洛心头一痛,蓦然间明白了什么,猛地大叫一声,“七少!”
  “啊?”兰七被这一声大叫吓了一跳,忙飘了过来,“怎么啦?要本少帮忙吗?”
  “是的。”宇文洛眼中有什么汹涌而出,将怀中抱着的兄长急急往兰七怀中一推,“七少,你功力高,你快……快帮大哥看看!你救救我大哥!”
  将兄长推入兰七怀中,却再也不敢看兄长脸上的神情,转过头去,只觉得胸口钻心的痛,咽喉处被什么掐住了,已经无法呼吸了,死命的吸气,吸气,喉咙抽风似的作响,终于……“哇!”的一声放声恸哭起来!
  兰七被宇文洛的举动吓了一跳,忙往怀中的人看去,这一看,饶是她血冷心硬也是吓一大跳!宇文沨全身都是血,胸口犹插着枪尖,左肩已被砍断,腹部一个大洞,鲜血滔涌而出,地上一大片濡湿。
  “你们怎么不先给他止血!”低喝一声,手下连连挥动,点穴止血,指尖触及那躯体时,心底一沉,探向脉膊,便从头凉到脚底。
  “宇文……兄……”兰七轻唤一声,握掌输一丝内力过去,想替他缓一口气,却是石沉大海,手一颤,碧眸无力的看向那人。
  那人整个都是血色的,却只一张脸惨白惨白的,白得如纸,白得似雪,即算这纸雪上沾着血污,却渗不进一丝血气,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此刻却是极亮,没有往昔的冷峻倨傲,柔软的明亮的,仿似说着什么话,而他的唇确实在动,在说话。
  “宇文兄,你要说什么?”兰七俯身凑近。
  “……梦……”
  “宇文兄?”
  “……”
  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里的光终于散了,终于灭了。
  只有唇角微微的勾起。
  头,轻轻一侧,萎落那个刚刚触及、此生唯一一次、却至死犹在的怀抱。
  “宇文大哥!”容月凄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宇文沨。
  “大哥!”宇文洛也扑了过去,却顺势一把挤开了容月,将兄长又推回兰七怀中,紧紧握着兄长犹存温热的手掌,脸上泪水鼻涕一起汹涌着。
  容月被宇文洛一把拉开跌倒在地上,痴痴看着宇文沨惨白无息的脸,泪不断纷涌,心头绞痛欲裂,全天地这一刻都死寂一片,再无生趣。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那张阖目安睡的脸,莫名的,唇角一弯,一滴泪珠渗入,苦涩冰凉的,摸索着捡起地上一柄长剑,抬手便往颈上抹去。
  “叮!”兰七指尖一弹,便将长剑弹落,碧眸冷冷的看着容月,“你的命可真贱!”
  说话间,脚瞬即一踢,将宇文洛踢飞丈远,玉扇一张,便架住头顶落下的两柄长剑,手腕一转,长剑断为两截,同时抱着宇文沨弹身跃起,半空中双足连环踢出,两名东溟高手应声落地。飘身落下时,顺手将宇文沨抛向宇文洛。
  “哼!本少给你报仇!”冷冷的一语,紫影已然飘远。
  宇文洛接着兄长的身体,那已是一具毫无气息毫无知觉的尸身,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胸口却是撕心裂肺的痛起来,无法承受的痛楚令得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身体的痛心中的恨可借着泪水与哭声倾泻而出。
  “大哥……”
  容月爬了过来,娇容惨白得无一丝生气,眼中神色木木呆呆的如一具失魂的泥娃娃。
  “让我……看看宇文大哥……好不好……”
  “你走开!”宇文洛把兄长往怀里抱,护得严严实实的,一边嘶声哭喊着道,“我不怪你……可是你走开……现在不要碰我大哥……我不怪你……呜呜呜……可你不要碰我大哥……”将兄长越抱越紧,就怕一个疏露便要被夺走,反反复复的哭喊道。
  容月没有走开,却也没有再近一步,只是木木呆呆痴痴傻傻的看着,看着……仿佛矗立半世的木偶,仿佛可以一看千万年。
  “容月!”
  花扶疏与花清和险乱中与容月走散了,此刻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冲了过来,却只见容月木然的跪坐在地上,不远处……宇文洛抱着一身鲜血的宇文沨嚎哭着。
  待看清宇文沨那一身的伤与那毫无生气的面孔,花清和与花扶疏同时心头猛然一紧,一股悲楚漫开,可是……此刻焉是悲伤时刻。
  “宇文世兄,我们快离开这里!”花清和走过去一把抱起宇文沨的尸身便走。
  “大哥!”宇文洛慌乱伸手要抢回兄长。
  “你想要这些人都白死吗!”花清和猛然一声厉喝,那眼中的悲愤之色令得宇文洛一震,不由得放手。
  “快走!”花扶疏也一把扯起木然痴呆的容月。
  几人刚走几步,便被三名东溟高手追上,眼见大刀砍来,花扶疏将容月往身后一护,长剑一横,正要迎击,却蓦地眼前青影一闪,然后叮叮叮的三响,紧接着又是三声闷哼,刀光没了,东溟高手也倒下了,眼前唯余一道青影矗立,修长雅淡仿如孤松玉树。
  “二……二公子!”几人此刻都分不清心中是惊是喜。
  “去树林里。”明二丢下一句,青影晃动,人便跃向前方。
  几人赶忙回身继续前跑,又行得数丈发现竟未再有敌追,一口气跑到树林里,便见那里陆陆续续的已聚集了许些人,一个个血污满身,气喘吁吁,精疲力竭。
  许多人喘息后回首看去,不由惊愕又惊喜。
  但见前方数丈外,明、兰两家的高手已渐渐联成一线,将东溟高手阻在那边,而在这边的那些东溟高手……则只见紫影青衫仿如鬼魅出没,出手一次,便一人毙命倒下,片刻后,本还在追杀的东溟高手便死得一干二净。同时,明、兰两家的高手也在那一刻真正的联结成一线,密密牢牢的仿如一道铜墙铁壁般横贯于前,任是东溟高手如何攻击,也无法突破。
  这边明二、兰七环视一圈,除却那蹒跚着往树林走去的皇朝众侠,已再无东溟敌手。
  “果然还是杀人痛快!”兰七冷然的看着手中玉扇,洁白的扇面上沾满鲜红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落。
  明二侧首看兰七。
  那身紫衣已沾满血迹,雪玉的脸颊上溅有数点腥红,一双碧眸如浸在寒潭的星子,冰亮的渗着冷入骨髓的光芒。
  移开视线,淡淡的道:“七少莫要杀得性起反害了自己。”
  兰七闻言转首看他,寒星似的碧眸中闪过一丝陌生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死的人再多我们都没有感觉,若哪一日,我们其中一人死去,你我会如何?”
  那轻轻一语在厮杀中在刀哮剑鸣中显得那么的轻忽缥缈,淡不可闻。
  可是兰七知道自己说了,明二也听到了。
  可那一刻,他们却又如同未曾有过此语一般,兰七碧眸冰冷的望着滴血的玉扇,明二眸光空濛如昔的越过人墙望向前方的火光、厮杀与死亡。
  可那一刻,心底却在同问。
  你我,是欢喜庆幸?因为这世间唯一的劲敌已死去。
  你我,是失落寂寞?因为这世间唯一了解的靠得最近的人已死去。
  你我,是否会有悲痛忧伤?因为……
  这世间,可还有能令你我悲伤之人?
  “住手。”
  倏地一个声音传来,那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全场都听清楚,也足够震慑住所有的人。
  东溟高手顿时都收招后退,便是与兰曈、兰昽杀得难分难解的屈怀柳、万埃也立时停了手。
  没了对手,明、兰两家的人自然也就收了手,兰曈、兰昽、明婴、明落迅速飞身落回明二、兰七身边。
  一道墨蓝身影缓缓而出,无视满地的血腥与尸身,就那么从容不迫的踱来,然后隔着三丈之距停步,目光直直落向明二、兰七。
  “你们终于来了。”平平淡淡一语,仿似是那等待已久的老友甫相逢时的一句寒喧。
  在那人目光望来之时,明、兰两家的人不由同时侧退几步,只觉得那目光充满迫力,令得他们不敢挡着那人的视线。
  于是那道人墙拉开了数尺,露出人墙之后并肩而立的明二、兰七。
  “其实我们来了很久了,奈何云少主很不懂待客之道。”兰七碧眸转向云无涯。
  “客人也不见得有多礼貌。”云无涯目光扫向满地的尸首。
  “那也是云少主先不懂做客之道的。”兰七又加一句,暗刺东溟暗算守令宫强夺“兰因璧月”。
  云无涯闻言却只是淡淡一句道:“要真算起来,永远都是皇朝欠着我们的。”
  “哦?”兰七碧眸闪了闪,移过目光看向明二。
  云无涯也转眸望向明二,两人目光半空交会,彼此都是从容淡定,悠远静钝。
  “无论谁欠谁的,此刻……”明二目光望向那些刀剑沾血的东溟高手,转而落向地上那些死去的人,“云少主可愿给个答案,让这些人能死得瞑目?”
  云无涯略带倦意的目光飘过那些尸身,再移眸迎向兰七妖异的碧眸、明二空濛遥远的目光,片刻后才道:“今夜你我都是杀人者,又何必再腥腥作态。东溟与皇朝的恩怨,又岂是一时半刻解说得清的,又岂是几句空言可解决得了的。”
  “云少主之意是?”明二看着对面那个人。
  “今夜再继续,也不过是再多死人,没有任何意义。”云无涯淡漠的道。
  “死在本少扇下的人命可真是贱呀。”兰七懒懒的插一句。
  云无涯目光迎向兰七冰冷妖异的碧眸,淡淡开口道:“你我与他们又有何差别,他日死,或者是万箭穿心,或许在荒山乱岗,或许会尸骨无存,无论怎样不过都是一口气没了。”
  兰七闻言不由一怔,对面那张尊贵英俊的面孔上有一双冷漠中略带倦意的眼睛,有那么一刹,她不明白对面这个人,她又似乎能理解对面那个人的灵魂。
  “死去的人不再在意,可活着的人却不肯糊涂。”明二淡雅的嗓音传来。
  云无涯目光扫视一圈,最后遥遥落向远方那幽沉的夜色里,道:“十二月九日,南峰之顶,本少主等你们。”

  二十七、日隐黎明(上)

  英华四十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夜,被东溟囚禁的皇朝武林千多名高手从东溟北阙南峰杀出去,却只有两百余人杀出重围留得性命。当日浩浩荡荡的三千多人出发东溟海,有许多葬身了海底,有一些还被囚禁着,还有的……则臣服于东溟脚下。
  许下了再会之日,云无涯便转身离去,转身的瞬间目光瞟过地上那些尸身,停步回首,“你们勿须担心,这些尸首我们会处理,等到那一日,或许由你们带回去,又或许……”目光落在明二、兰七身上,“和你们一起永远的留下来。”轻轻淡淡丢下一句,便踏步而去。
  树林中,宇文洛遥望火光中那道高岸的墨蓝身影,听他平淡的说“今夜再继续,也不过是再多死人,没有任何意义”,看他踏过地上数百性命的那种视若无物的冷漠。
  “这样无情的人,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又怎配让人臣服!”低头,是兄长惨白染血的面容,心头又是一阵刀钻似的剧痛,伏倒兄长身上,却已是冰冷无温,忍不住再次失声恸哭。“大哥……”
  那一刻,没有人来安慰,也没有人劝阻,因为今夜死去的人太多,人人都有自己的伤痛。
  “走吧。”
  回到树林,看着这些伤与痛俱重的皇朝众侠,明二只说这么一句,便与兰七领先行去。身后明、兰两家的高手或搀或背着众人紧紧跟随,很快便消失于树林中。
  南峰脚下的火光渐渐的熄了,那些厮杀与凄喊都没了,夜终于重归于寂静。
  天幕上,星月冷冽明亮,照耀天地静美如幻,只有风不知疲倦的吹送着,浓郁的血腥味随着风四处飘散,飘远。
  跟随着前方两人飞奔着,不知跑过了哪,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要去何处,只知道盯住前方那两道背影,奋力的跑着……跑着……顾不得伤口的痛,顾不得身体的疲累,一直跑……
  当前方那两道身影终于停下来时,天际已微微发白,夜,过去了。
  朦胧的晨光里,众人四顾环视一圈,只见周围依稀高山屏障,而立身之处,隐隐约约的有许多房屋。
  “我们就在此处休养。”明二的声音响起,幽暗里听来格外的沉静,令人倍觉安心。“明婴、明落你们好生安顿好各位大侠。”
  “是。”明婴、明落应道。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几近麻木的众侠此刻总算稍有些醒返。
  “兰昽,为本少准备热水洗澡。”兰七却是扬声道。
  “是。”兰昽应一声,马上便飞身离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影。
  “累了一夜了,各位大侠有伤治伤,没伤的早吃早睡啊。”兰七回身摆摆手算是对诸位大侠的招呼,说完转身就欲离去,转身的瞬间,瞟见数步外谢沫、宋亘抱着宁朗看着她,目光相遇,脚下一顿,却不过刹那,依然跨步离去,只是淡淡丢下一句,“兰曈你帮着点。”
  “是。”兰曈应声。
  兰七离去后,明二看着兀自怔在原地的众人,道:“各位同道,今日暂且歇息、治伤,有什么都明日再说。”
  此刻有人回过神来,忙出声致谢:“多谢二公子相救之恩。”
  这话一下子将怔愣的众人都点醒了,忙纷纷道谢:“多谢二公子。”
  一时,此起彼伏的致谢之声,打破了这朦胧幽沉的清晨。
  明二摆摆手,一派温和谦逊,“各位勿须如此,同为皇朝武林之人,在下之为皆乃应该之事。这一夜大家都受累了,此刻最要紧的便是休息养伤,其它莫要多想。此处屋榻饭食简陋,还望众侠将就一二。”
  “二公子说的什么话。今日公子与七少予我等大恩非一个‘谢’字可表,我艾无影粗人一个不会说漂亮的话,此刻只说一句:他日两位但在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排众而出,正是独行大盗艾无影。
  “艾大侠说的是,大恩不言谢,二公子与七少之恩我等铭记于心。”有人附声。
  “就是,公子之恩,他日必报。”众人纷纷表示诚意。
  明二微微摇首,道:“各位心意在下与七少心领。各位都早些安歇。”言罢转头看向明家众属下,“你们好生侍候。明落,大家身上都有伤,你费心些。”
  “是。”明家众人应声。
  “公子请放心。”明落也道。
  “各位大侠,请随在下来。”明婴前头领路。
  “二公子,我等先告辞。”众人一抱拳跟着明家属下去了,一旁的兰家属下,在兰曈的示意下也帮忙着安顿众人。
  兰曈走至谢沫、宋亘面前,道:“请两位随在下来。”说罢,也不待两人答话便领头而去,谢沫、宋亘面面相覷了一眼,跟着去了。就如明二公子所言,此刻休息治伤最要紧。
  众人陆陆续续离去,然后传来门开门关的声音,再接着盏盏灯火点起。
  “宇文世兄,我们一起吧。”花清和有些担忧的看着宇文洛。后者的目光一直望着左前方的一扇木门,那里,兰七少的背影刚刚消失。
  宇文洛从旁边明家一位属下背上接过兄长,这也是他们唯一带回来的。扶着兄长在地上坐下,抬手想擦去兄长脸上的血污,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冰冷冷的凝结着。“大哥,她根本不知道……也永远都不知道。”喃喃的呢语着,眼眶一热,又忍不住流下泪来,打在手背上,带来一丝温热,可心头却更冷更痛。
  “宇文洛。”花扶疏见他自言自语的不知呢喃着什么,不由唤他一声。
  “走吧。”宇文洛将兄长往背上一背,奈何身心疲惫,连续几次都未能站起身来。
  花清和伸过手,接了过来,往自己背上一放,道,“走吧。”
  宇文洛没有说什么,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明二目送所有的人都去离开后,正打算转身离去,却见旁边两道人影矗立,移眸看去,是秋横波与柳陌,正静静的看着自己。怔了一下,脸上一抹温柔的笑绽开,移步过去,轻轻道:“横波小姐也早些去休息吧。”
  秋横波抬手按住鬓旁飞起的一缕发丝,寒冷的晨风里,身子有些瑟宿。
  “外面风冷,小姐快进去吧。”明二看着却只是放柔了声音。
  “嗯。”秋横波应一声,水眸再看一眼明二,转身离去,“柳陌,我们走。”
  “是。”柳陌跟上。
  明二目送她们进门后才离开。想起秋横波刚才的眼神,唇边不由浮起一朵凉凉的淡笑。当今武林众所称诵的最美的两位佳人确实都当得“佳”字,尤其是这位秋小姐,真是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刚才的疏忽,是意外,也是无意,可惜了……不过,算了罢。
  料峭的晨风里,木屋里陆陆续续的点起晕红的灯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轻轻响起,为这沉寂冷峻的山谷带来暖意与生气。
  明二缓缓踱步而行,青衫如荷面容如玉,翩翩姿仪如仙,那刻看去,却是清寂如夜雪。
  跨门而入时,秋横波微微侧首,便见那道青影转身,悠然远去,未曾回首。转头,脚下继续走着,心头那一刻却忽然冰凉,忽然酸涩。
  “若刚才不曾在,那便不会有那两句话罢。”轻轻呢喃一句,刹那间苦涩不堪。
  “小姐说什么?”柳陌没听清也没听明白。
  秋横波摇摇头,不再说话。
  几乎是一夜的厮杀,却不曾有过一次回首,不曾有过一个眼神。天衣针真的令他信任到毫无一丝担心吗?以大局为重,有仁心侠义固然是好固然可敬,可能忽视到如此地步……只因未曾放于心上罢。
  横波,华严如此家世人才,是你之良配,你们定会是一对神仙眷侣,定会比为父与你娘更幸福。
  爹爹,你错了罢。
  柳陌看着自家小姐,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只一双眸子水润润的似涌动着什么。
  山谷中的声响渐渐消了,众人洗刷过又换上两家属下早备好的干净冬衣,然后又吃饱喝足了,无伤的便都睡下,有伤的则由明落领人医治。至辰时,天光大亮,山谷里却彻底安静下来了。
  众人已数月不曾吃好睡好,昨夜又是一宵的奋力拼搏,人人都是身心疲惫,至此刻才算是放下心,松缓了神经安心入睡,这一觉不但睡过了整个白天,又睡过了整个夜晚,一直到第二日早晨才有人陆陆续续的醒过来。
  秋横波与柳陌起得甚早,用过了早餐,便走出门透透气。
  才出门外,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两人一哆嗦,神气却反是清爽了。那日清晨天光暗淡未曾看清,此刻才发现所处之地是一座山谷,周围高山矗立环绕有若天然屏障隔绝了外界,十分的隐蔽,想来这也是他们选于此地落脚的原因。山谷前半低矮平坦,后半却是一片高耸的山坡,平地上矗着几座木楼,山坡上则零散的座落着许多小木屋。
  “这地方倒是不错。”柳陌出声道。
  她俩独住坡上一间小木屋,此刻立身高处,自是一眼便将山谷尽收眼底。
  青山傍依,木屋简单,虽谈不上什么雅致秀逸,却也有着几分山野的自然朴实。时辰甚早,许多人未起,只偶尔看得几人在楼前屋外走动。炊烟袅袅,人声悄悄,山谷中显得分外的宁静又蕴生气,仿佛他们已在此住有几世,这不过是最平常的一个早晨,而那夜的杀戮与血腥有如隔世遥远。
  “咦,二公子与七少在那里。”柳陌忽地抬手指向前方。
  移眸看过去,山谷的最前方也是地势最低之处,有一水塘,想来是周围山脉雨水积注所至,水塘的中央却凸出一块大石,明二与兰七此刻正立于石上,晨风吹拂着两人衣袂,一派飘然出世之姿。
  明二今日罕有的着一袭白色裘衣,外披淡青披风,更显身形挺拔,仿若玉山修竹。墨发一半以束于玉冠,一半长长垂于肩侧,更衬得容如美玉,真不负“谪仙”之名,便是天上神仙,也不见得有此玉清神韵。
  兰七则是一袭淡黄锦衣,外披白色狐裘,绒绒白毛中裹着一张如画容颜,长眉墨缀,眼眸碧澈,唇角微弯,带出一抹淡到极致的笑,长发束于金冠,冠侧绯色缨络垂逸,更映瞳仁如玉肌骨胜雪,真真是华美绝伦风流入骨。
  远远的能看着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兰七手中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自己的掌心,有时也会落到明二肩上,而明二则一直负手而立,有若崖边青松,任是风吹雨打未有所动。
  “唉,二公子与七少真像那画上的人儿一般。”柳陌忽地感叹道。
  秋横波闻言心头一动。
  而那刻,明二、兰七似乎已谈完了话要离开大石,明二先行跃起,却不想身后兰七蓦的扬扇如剑偷袭明二脑后。
  “哎呀!”柳陌见着不由惊叫。
  可明二却似脑后长有眼睛一般,左手一抬,便用两根指头夹住了兰七的玉扇,同时右手一转,又挡住了兰七横切过来的手掌,然后两人便在那水塘上你来我往的过起招来,时飞半空,时落大石,出招绝妙,踏水凌波,身姿翩然,煞是好看。
  “原来他们是在闹着玩。”柳陌笑道。
  在她看来,那两人不过是借着过招玩一场罢,可看在秋横波眼中,却远不是那么回事。那两人一招一式间暗藏着机锋,那一掌一指间无不是蕴着十足的劲道,一方若有疏忽,怕不就是皮开血绽伤筋折骨。这两人,该是认真的在比划。
  “唉,这两人便是打斗也像那画中人在嬉闹,好看得不得了。”柳陌又感叹一句,回头看着自家小姐,一脸的趣笑,“小姐真有福气,有二公子这样的人……”话又含了一半,但其意不言而喻。
  画中人……
  秋横波蓦然醒神,怔了片刻,由不得便笑了,半是失落半是叹息。
  柳陌却只道她的笑是因为明二之故,于是继续笑道:“小姐,等我们回了皇朝,是不是就该摆喜酒了。”
  秋横波摇头,压下心头的那一份涩意,轻轻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原来如此。”
  柳陌不甚明白,眨眨眼睛,问道:“小姐说什么呢?”
  秋横波却只是摇头,目光遥望一眼那犹在打闹着的两人,然后悠悠落向那插向高空的山峰。
  画中人……
  难怪了。
  自长天山庄第一次见面,有英州再会,有大海同行,有东溟重逢,不可谓无机缘。
  她与他,无论是当日题诗赠衣,还是那一日海边夜话,彼此都温柔相待,都有一份不同他人的心思,可是……却总觉得客气,总觉得生疏,总似隔着一层,她以为,那是礼教,天长日久,必可融洽。
  而此刻才知,那是因为一个画中人,一个画外人。
  他出身名门,他侠名远播,他武功高强,他温雅如玉,他聪明有智,他风仪如仙……
  她欣赏,她喜欢,更甚至……她倾慕。
  可是,那是一幅完美的画,他在画中。
  无论她如何喜欢如何想靠近,她都无法入画,她都无法融入画中。
  因为,她是看画的人,她在画外。
  而那一夜,他未曾回首,便彻底留于画上。
  神仙眷侣……
  她与他,许是缘浅,许是错过。
  “哎呀呀,这么冷的风,秋小姐站在这里,难道是等本少不成?”一道清魅的笑声将秋横波自沉思中惊起,移眸,便见明二、兰七并肩走来,兰七一双碧眸更是亮亮的看着她。
  “七少,二公子。”秋横波回神一笑,招呼一声。
  “见过七少、二公子。”柳陌向两人盈盈一礼礼。
  两人摆摆手。
  兰七碧眸看着秋横波,然后叹气一声,幽幽道:“秋小姐这等美人世间少有,本少真是羡慕二公子呀。”言罢似笑非笑的瞅一眼明二。
  明二脸上是一贯的温柔雅笑,“横波小姐与柳陌姑娘可曾爱伤?”
  “除了内力被封,未有不妥。”秋横波脸上也是温和有礼的微笑。至此刻才问,却是太迟,那日若能有一句,若能有一个眼神……随即却又有些嗤笑自己,罢,罢,罢了。
  一旁的柳陌却盯着兰七看,近距离看到那张脸,更觉美得惊心动魄,目光触及那双碧波似的眸子,刹那间,柳陌只觉得所有的血都直往胸口流,直往脸上窜,令得她又慌又热……更有些惧。
  兰七感觉到柳陌的目光,不由移眸看她,四目相对,一瞬间,柳陌只觉得心猛然巨跳,脱口而出:“七少你到底是男是女?”
  这话一说,秋横波讶异然后望向兰七,明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兰七碧眸微眯,柳陌满脸通红。
  “本少……”兰七故意声音拖得长长的,“……是男是女,小美人嫁给本少就会知道了。”说罢碧眸中妖光一闪,半眯半睁的斜睨着柳陌。
  柳陌被兰七一看,只觉得那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可口中却犹自道:“可是宁朗……宁朗……”心慌意乱中怎么也无法说个完整。
  “哦?”兰七闻言又仔细看了看柳陌,然后点点头,“本少明白了。”
  “明……明白……什么了?”柳陌慌得都有些口吃了。
  兰七唇角一扬,未答却只是一笑,目光转向了秋横波,“本少与二公子正打算去看看宇文世兄,秋小姐一起来吗?”
  闻言,秋横波神色一黯,道:“是该去看看宇文世兄,这一趟东溟之行……唉……”轻轻一叹,未能再言。
  兰七眉一挑,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走吧。”明二领头走去,“到了那,两位宇文世兄都可看到的。”
  秋横波方才明白,刚才兰七说的是宇文洛,而她说的却是宇文沨。不由问道:“去找宇文世兄是有什么事吗?”若只是看望,两人不至一大早同行。
  前头两人闻言,相视一眼,继续前行,明二温雅的声音淡淡传来:“有些事需请教他。”而兰七则是轻轻笑一声。
  秋横波转念一想,明白了。他们要了解东溟岛上发生的事,再也没有比问宇文洛更合适的了。
  前边两人渐行渐远,转眼间便拉下了数丈之远。
  “我们也去看看。”秋横波道。抬步跟上两人。
  柳陌跟在她身后,走了片刻,忽然道:“若七少是个女子,这天下的男人该都会被她迷住了。”
  “嗯?”秋横波脚下一顿。
  柳陌继续道:“他是个男人时都美成这样,若成了个女子,妖精仙女都赶不上,那样,哪个男人能不心动。”
  秋横波抬眸望向前方并行的背影,怔了片刻,然后笑了。“若真那样,那便是两个入画的人。”
  “呃?”柳陌疑惑。
  秋横波自顾悠然一笑,抬步继续前行。

  二十七、日隐黎明(下)

  见到宇文洛时,他正坐在床前独自对着兄长宇文沨的尸身,怔怔的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宇文沨的尸身已收拾过了也换过了干净的衣裳,冬日里气温极低,所以尸身完好。合目而卧,神情平静,依是俊容如昔,并无亡者的可怖。
  几人进门,宇文洛如未有所觉,依只是看着兄长。
  “洛贤弟。”明二柔声唤一声。
  宇文洛转头,看到他们,才如梦初醒般起身,“明大哥,你们来了。”
  “嗯。”明二看看床上躺着的宇文沨,微微一叹,道,“保重自己。”
  “我没事。”宇文洛看一眼兄长,心头一痛,移开目光。
  秋横波与柳陌走近床前,看看床上的宇文沨,皆是心头沉重,默默一礼后静静站在一旁。
  兰七倚在门边,目光淡淡扫一眼床上,便转向了宇文洛。
  “宇文世兄的遗体,你如何打算?”明二问道。
  宇文洛低了低头,道:“至少要给爹爹看过,否则……”话音断了,过了片刻才继续道,“爹爹肯定是要带大哥回去的。”
  “嗯。”明二点头,“那回头叫明落配些药水保存宇文世兄的遗体。”
  “多谢明大哥。”宇文洛听得此言心中好受了些。因为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父亲,若到时尸身毁坏,那叫痛失爱子的父亲情何以堪。
  “好了,宇文洛你的问题解决了,我们也有些问题需要你解决。”
  兰七踱进屋中,至床前,默默看了一眼,看着宇文沨那平静安然的遗容,想起这人往日的倨傲,想起那刻他死在自己怀中的情景,心头不知怎的,蓦然生出黯然之情,一声轻忽的叹息便幽幽传出。
  宇文洛看着兰七,听得她那一声叹息,心头酸楚,脑中却想着:她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可她此刻确实有着一份难过,这予大哥来说,或许已是难得的一份回报了。
  “你们来找我,是为着东溟岛上的事吗?”
  “嗯,我想,由你说来,该是最完善最清楚的。”明二点头道。
  闻得此言,宇文洛有些讶异,然后眼中闪过数日来第一抹亮光。
  “其实也就是说别人的舌头都没你的长。”兰七是最会泼冷水的人了。
  不过,这予宇文洛并无打击,一来他知道兰七是什么样的人,二来他一向以自己口舌为荣。
  “那我们就在这里说好不?”宇文洛回头看一眼床上的宇文沨,然后转回头看着明二,“还是……你们不大方便?”说着这话,目光瞟向秋横波、柳陌两人,或许别人并不喜欢跟死人呆一块的。
  “哪都一样。”兰七率先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宇文洛闻言,不由看着她笑了笑,目光又悄悄落向兄长。至少,她又在这里多呆了片刻,若人死后真有鬼魂的话,大哥的魂应该是十分欢喜的吧。她并不嫌弃他,也肯多陪他一会儿……大哥,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么一点点事。
  “那便请洛贤弟给我们说说吧。”明二也在桌前坐下,从兰七手中接过茶壶,另取了四个杯倒满茶水。
  然后宇文洛也走过来坐下,秋横波、柳陌也坐下,几人围桌而坐,各捧一杯温茶。
  “那一日,你们被风浪卷走后,我们也未能幸免。那一场暴风雨肆掠了一天一夜,第一天坚持下来了,可到夜里,风雨更甚,雷电劈闪,船最后终于给毁了,两船的人尽没于东溟海中。”
  “原来如此。”明二点头,算是明白了缘由。
  “我们全都被淹在海中,狂风巨浪,黑天漆夜,谁都看不着,也谁都无法可施。起初,人都还清醒着,有的抱着船的残骸飘着,有的会水,还有的全靠着内力支撑,可到后来,风浪实在太大,一个个都被卷走,被打晕了,很快便失去了知觉。”宇文洛两手握紧,显然犹存余悸。“等我再清醒过来时,便已在东溟岛上了。”
  “不只是我,一起来的江湖同道以及第一批出海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都在,我们全都被封住了内力搜去了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被关了起来。不过……”他抬眸看了看兰七明二,道,“洺前辈、凤裔大哥、任杞师兄、列氏兄弟他们几个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到过,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被囚,还是被风浪冲到了其它地方,又或是逃出了生天。”
  明二、兰七闻言对视一眼,各自一挑眉,没有说什么。
  宇文洛继续道:“醒来后的第二天,我们便见到了东溟少主云无涯。他在一个很大的殿堂里招待我们,真的是招待,有香茶有美酒有佳肴还有歌舞相娱,我们有的人坐立不安生怕那些东西有毒,一个个不敢碰,而有的则是茶来饮茶酒来喝酒饭来吃饭舞来观舞。酒足饭饱后,云无涯说了许些客套话,但总归一句也就是:列位此刻已为阶下囚,臣服效忠予东溟者,定以礼相待保一生富贵。”说到这,宇文洛脸上浮起淡淡的一丝讽意,“想当然的,那时没有一人臣服,反倒大声痛骂云无涯,极尽言词侮骂东溟岛,骂的时候可真是痛快,哼。”
  轻轻哼了一声,宇文洛嘴角略勾,有些嘲讽的意味。“云无涯被我们那样骂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向他的属下淡淡一点头,便离开了。接下来……呵,便是皇朝武林苦难的开始。他们先带走了十人,半日后送回了六个,皮开肉绽骨折筋断十指插钉,气息奄奄的没一个完好的。只看着他们六个的惨样,便知他们受到什么样的残酷对待,那刻,无不心中生出害怕,而那四个没有回来的,自然是受不住屈服了。”
  兰七不由往秋横波、柳陌看去,见两人果然脸色微变,想来忆起那一日心里并不好受。秋横波感觉到兰七的目光,轻轻摇头道:“云无涯并没有对女人用刑。”
  “嗯。”宇文洛也点点头,“每一日都有人被拖去用刑,每一日都有一些屈服,每一日都有一些惨无人样的被送回来,可是自始至终,却没有对任何一位女人动刑,所以,云无涯这个人,乍看如此残忍,却又非一个残忍就可说明白的。只不过……女人虽未用刑,却也亲眼目睹那残酷的血刑,那份折磨已够刻骨铭心。”说着目光看向秋横波、柳陌,两人脸色果然发白。
  “先头都是单独用刑,我们也未曾亲眼看到,可到后来,却是把我们集中在一处,然后架一处高台,就在那上面一个一个施以极刑,比如被带倒刺的长鞭鞭打得体无完肤,比如竹签一根一根钉入身体然后将人整个钉在板上,比如一小块一小块的割下人四肢上的肉,又比如……”
  “别说了!”柳陌猛然打断,全身都发着颤,一双大眼中尽是怖意。
  几人都看向她。
  “柳陌。”秋横波柔声唤她,伸过手握住她的手,“别怕,早已经过去了。”
  “对不起。”柳陌低下头,牙咬着唇,“小姐,我先出去,我……我去看看宁朗。”说着,目光怯怯的看着兰七。
  “嗯。”秋横波点点头,也看了一眼兰七。
  兰七自顾转着手中茶杯。
  柳陌离开后,宇文洛目光看向秋横波。
  秋横波摇摇头,“世兄尽管说,若有未尽之处,横波知道的也补充一下。”
  “嗯。”宇文洛点点头,“那一番极刑下来,无不是胆颤心惊肉跳的,有些胆小的当场便哭出声来或是晕倒过去,无需再动刑,便又有一些屈服了。那一段日子,每天都是施刑,除去女人,皇朝每一个人都被架上刑架,毒打火烧无所不用,那样的痛苦,真的是愿意死去也不愿承受。”搁在桌上的双手又紧紧扣在一起,他没有说自己,但只从那双手上那深刻的伤疤便可看出其曾遭受过什么。
  明二无言的拍拍他的肩膀。
  宇文洛回他一个淡笑,道:“若我不是宇文世家的人,若我只是宇文洛,那我一定早早就臣服了,真的很痛很痛,痛得我受不了。”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根手指的指尖上都有一个疤,那里曾经被钉入十颗铁钉。“可是我是宇文家的宇文洛。”
  这话说出,兰七碧眸中涌一点淡淡的笑意,明二微笑的再拍拍他的肩膀,便是秋横波眼中也未有轻视,只是目光深深的看着,似乎现在才开始认识这个人。
  “极刑过后,一些屈服了,余下的便都是些骨头硬的家伙,云无涯没有再用刑,将我们重关起来,并给我们用药治伤。差不多过了半月左右,我们的伤都结疤愈合了,云无涯又来了,这次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九个红衣红裤的娃娃,一个个都生得十分可爱,一脸的喜气甜笑,令得人看着便欢喜。”
  明二、兰七闻得此言不由相视一眼,这九个娃娃想来就是那一夜围击他们的福喜娃娃罢。
  “云无涯要我们与那九个娃娃比武,只要有胜过者,他就放那人自由,而败者,若不臣服,便勿要怪他手段无情。那时我们都想,那样的酷刑都用上了难道还不够无情,那样的极刑我们都挺过来了难道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成。再则,看着那些个头年纪都很小的娃娃,谁都会生出一份轻视之心的。”
  明二、兰七闻言暗想,难怪你们败了。他们都被那九个娃娃迫得狼狈至极,最后惨烈一搏也是九死一生,那九人的武功高到何种地步他们是最清楚的。
  “九个娃娃,可以单独挑战他们其中一个,也可以九个人联手挑战九个娃娃,肉掌相拼可以,比斗兵器也可以。而交手之前,云无涯会让那个人服下一枚药丸,那样可以恢复功力一个时辰。先有一批单独挑战九个娃娃的,却不想一个个竟是一招半式就败下阵来。那刻,所有人才知道这九个娃娃非凡寻常。然后宸夜楼的童楼主与其中一个娃娃比试剑术,十招之后剑折而败。接着短刀帮辛帮主、艾无影艾大侠、申谷主、花清和大哥……一个个上去,一个个败落,后来我大哥,我爹,秋前辈,南前辈,他们都出手了,可是……都败下来了。”
  说至此,宇文洛由不得长长叹一口气,无比感概道:“这些人,平日里哪一个不是武功高强得令我只能伸长脖子仰视着,可那一日,无一能幸免,一个个都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败于那九个小小的红衣娃娃之手,而且都是堂堂正正的一招一式的比划,他们没有使一丝卑劣的手段。东溟岛人的武功,真的不比我们皇朝武林差。”
  “嗯。”明二点头,“那九人的武功从内力到招式都是实实在在练出来的,没有走一丝歪路,也没有一丝花招。”
  “嗯?”闻得此言,宇文洛与秋横波不由得都看向了明二。
  “我们也与那九人交过手了,乃是至今为止遇到的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明二淡然一笑道,目光望向兰七把玩着茶杯的手。
  宇文洛、秋横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着了兰七右掌皮肉纠结着的伤疤,纤长白皙的手上,掌心掌背各一道寸长的疤,约莫也知那是洞穿整个手掌才可能留下的,顿时心头都是一紧。
  见三人目光都望着自己的右手,兰七也不藏掖着,伸长手,懒洋洋的道:“本少手明明如玉似雪美不可言,偏留下了这么个疤,天妒呀,不行,等本少回皇朝后,要将这疤削掉,重上不留疤的药才行。”
  明二淡淡看她一眼没说话。
  宇文洛、秋横波闻言先是觉得好笑,接着却是心头打了个突。削去疤,那又是怎样的一种痛?这一刻,两人竟然不怀疑兰七口中的话。
  “不过呢……”兰七右掌轻轻合拢,碧眸淡淡扫一眼宇文洛、秋横波,“他们在本少手上留下一个疤,本少却将他们的性命留下了。”
  蓦然,寒意浸骨。
  宇文洛、秋横波同时移眸看向明二,得到一抹淡笑,那是默认。
  那九个娃娃……那打败他们所有人的九个娃娃竟然死在了他们两人手中?!
  这两人的武功……非高强,而是可怖!
  “难怪。”宇文洛喃喃道,“难怪宁朗对你们那么有信心。”
  “嗯?”这次轮到明二、兰七疑惑了。
  “童楼主、申谷主、我爹、秋前辈他们都败下来了,而他们的武功,皇朝武林都知深浅,所以无人再上前去,因为知道去了也是白白受侮。在大家都不敢再战之时,在云无涯说败者便该臣服之时,宁朗却站出来了。”
  宇文洛脸上有着敬佩的笑又有着深切的痛,“想当然的他也不是对手,不过他却坚持了七招才落败,以他的年纪,已很是难得了。却不想他对那个与他比试的娃娃道‘这次是比的拳法,我输了,现在我们比试掌法’。这话说出,不但我们吃惊,想来云无涯他们也没想到,不过云无涯却同意了。于是又比试掌法,这次坚持了九招才落败。那一掌打得宁朗口吐鲜血,可他却依然站得直直的,诚恳的认真的看着他的对手说‘我们再来比试刀法’。”
  明二往兰七看去,面上淡然,可手指扣住了杯身。
  宇文洛吸一口气,舒缓喉间的哽塞,才继续道:“比完了刀法,又比试枪法……眼见着宁朗一次比一次顽强,而那人一次比一次要用更多招数才能打败宁朗,到最后比试剑法时,宁朗竟可支撑到十八招了,那一刻,我看着宁朗负伤累累却依可挥剑自如,我几乎以为他要胜了……可是,那人一招削断宁朗长剑的同时也一掌印在了宁朗胸口,于是……宁朗便再也没能起身挑战。”
  “果然……”兰七捧起茶,却没饮,看着茶杯,杯中映着她自己的碧眸,“傻子。”
  宇文洛看着她,片刻后微微一叹,道:“是啊,这个傻子总是做一些傻事。可是,那一日,我们却因为这个傻子战到了最后,每一个都上前挑战,也有的趁着恢复功力想逃去,却无一成功,到最后,我们全都败了,败得痛苦,也败得痛快。”
  说到这,宇文洛停了下来,几人都端起各自的茶杯,饮一口杯中微凉带苦的茶水。
  喝过茶,宇文洛继续说,只是脸上微微带着苦涩。“比试完后,当然也不会有人肯臣服,云无涯便将我们全带至那个山峰下,将我们分别关了起来。在那漆黑的石屋里,我们才算真正知道什么叫做折磨,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比起那一切,那些极刑倒是轻松的。”
  明二、兰七想起峰腰那腥臭熏天的石屋,暗自点头。
  “他把我们这些出身世家名门的全关在一个石屋里。石槽里那发着霉的酸臭不可辩的东西便是我们的饭食,地坑里又腥又脏又臭的水便是我们渴到极至时不得不饮的,那个大石缸便是我们拉撒的地方……呵呵,我们这些平日锦衣玉食挥金如土讲究得不得了的大侠少侠公子少爷们,那一段日子却吃喝拉撒一室,用着猪狗都不闻的东西。吃着吐,吐着吃,生病的,拉肚子的,咒骂的,怨恨的……四壁石墙,暗无天日中,我们完全不知道外界,不知时日过去多久,就那样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过着……忍着忍着,一直到最后再也忍受不住了,有的疯了,有的自杀,还有的屈服了。”宇文洛暗暗咬紧牙根,“那一段日子,绝对是一生的恶梦!”
  听着宇文洛的话,兰七只是淡淡一挑眉,明二则眉头轻轻一皱。
  “在我们都受不了的时候,我们都宁愿死的时候,宁朗却说……”宇文洛目光望向明二、兰七,脸上神情奇异,似哭似笑,“他却说‘七少和二公子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有人受不了要向东溟屈服,他便拦着,拦着拦着便打起来了,他本来就受重伤,和那些人打,不过伤上加伤,可他就是不肯放弃,就是不许那些人向东溟低头,一边打一边说‘我们连身上钉钉子都不怕,那为什么要怕这黑暗?洺前辈,大师兄,列大侠他们都没有在,一定没有被抓,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打着打着自己先昏了过去,可他只要一醒来,必会说‘七少和二公子那么聪明武功那么高,他们一定没事,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明二温淡的神色微微掀起一丝惊异,兰七冷淡的碧眸中波光轻漾。
  宇文洛看着他们,直直的看着,声音却有些发颤,显见内心激动。“他内伤外伤都很重,一直昏昏醒醒中,可只要有一丝清醒,他便会说‘不要……我们再等等,七少和二公子很快就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你们那么有信心,连我都不敢相信你们会来。在那黑暗腥臭的石屋里,我们都绝望着,都已经放弃一切啦,可是他明明受伤最重,可他却反而充满希望,他的意志反是最坚定的。我们之所以能坚持到你们来,可以说是因为宁朗肯坚持,他肯相信。因为他,我们才能等到你们。”
  明二沉默,兰七敛眸,木屋中一时静寂非常。
  “七少,宁朗相信你。”宇文洛看住兰七,“他相信你一定会来。你们生死不明,我们杳无生机,那样的黑,那么的绝望,可他从未怀疑过,你会死,你不来。”所以,请你知道,请你记住。
  兰七的手轻轻一抖,杯中的水荡起涟漪,一圈一圈。
  半晌后,明二悠悠轻叹:“宁朗……真的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微移首,望向窗外,冬阳洒落金辉,明灿华耀一片。
  “很多人认为他傻,可我喜欢这个傻子,他是我一世的兄弟。”宇文洛吸吸鼻子,抬手擦去脸上的湿润。
  “一世?”一直垂眸沉默的兰七忽然抬眸看向宇文洛,碧眸深幽得无法窥视一丝情绪,“一世那么长,你们又怎能保证一世不变。”
  “不变。”宇文洛平静坚定的吐出这两字,抬眸迎视兰七的目光,“我们一世都是好兄弟。”
  目光静静对视,最后,却是兰七先移开,那张妖美绝伦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一丝淡不可察的迷茫。
  木屋中一时又是一片静寂,只余各自轻淡的呼吸声。
  半晌后,宇文洛才开口道:“我能知道的就这些了。”说着目光转向秋横波,看她有什么补充的没,移眸瞬间,却看入一双深深疑视的秋水瞳眸,盈盈欲语,那一刹那,宇文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秋横波微垂眸,轻轻道:“其实宁朗才是大侠,真正的大侠。”

  二十八、凤衣轻系生死结(上)

  “大侠么……”兰七呢喃一声,茫然抬首,不经意间,却撞上明二的目光,那双空濛的眸子深幽如晦,那刻,蓦然心头一跳。
  “我们也是关在黑屋里,却比之世兄你们要稍好。”秋横波继续道,“吃食上还可咽下,也不至吃喝拉撒一处。想来,云无涯并不在乎我们这些女子是否臣服,论武功论声名都只是平常之辈,也非掌握一派的掌门家主,便是随副教主,随教也不在她之手,因此他只是将我们关着罢。”
  宇文洛回神,接着道:“我们被囚在峰腰的是如此,那峰底的情况估计也差不多。”
  明二闻言摇头。
  “这你可想错了。”兰七恢复常态,道,“峰底的比你们可享福多了。”
  “嗯?”
  “峰底住的是金镶玉嵌的屋,用着牙床罗帐锦衣裳,佳肴美酒在口,软玉温香在怀,那可是人间天堂。”兰七碧眸瞬着宇文洛。
  “啊?”宇文洛、秋横波闻言一愣。
  “这也是云无涯的手段之一。”明二指尖转着茶杯,缓缓道来,“世家名门的人平日享尽荣华,吃穿用度无不精致,从来不曾吃过苦,所以云无涯让你们吃酸臭腐烂的饭食,让你们喝脏污之水,让你们吃睡拉撒一室,让你们闭塞于黑暗,让你们经历从未曾有过的低贱卑辱,这是折毁你们意志的最好方法。而不怕割肉不怕毒打的人,最后却在那片黑暗中疯了屈服了,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微微一顿,又继续道:“而关于峰底的必是那些出身草莽的豪杰,他们苦中过来的,早过贯挨冻受饿粗茶淡饭的日子,便是将他们丢于荒野,他们靠着吃虫吃草也能活。相反,他们从来不知锦衣玉食是何滋味,不知荣华富贵到底有什么魅力,所以云无涯就以金玉珠宝耀花他们的眼睛,以世间美酒佳肴软化他们的肠肚,再以美人的樱唇玉臂销他们的魂蚀他们的骨。到最后,无法抵受诱惑的便就此沈沦。”
  宇文洛、秋横波一想,恍然大悟,确是如此。
  予这些硬骨头的人,毒刑拷打只会将人的意志磨得更坚,可是他们确实无法忍受那酸腐的饭食,那暗不见天日的黑暗。而那些草莽豪杰,美酒美人才是真正无法抵挡的!
  “这云无涯真的很厉害。”宇文洛感概,不知为何,对于这个令他们受尽折磨的人,他心头并无厌恶之感,有的也只是恨意。
  “他不厉害,皇朝武林怎会有今日。”明二淡淡一笑,“以‘兰因璧月’为饵,将我们诱出皇朝,在他们熟悉的东溟海上将摸不着头脑的我们一网打尽,这等毫厘不差的算计已非等闲。东溟岛上予你们先礼后兵,再以武慑人,最后对症下药,每一招都是良策。只不过……他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
  “可是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依然要做,这一点才令本少侧目。那等破斧沉舟决然往前的气魄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的。”兰七叩击着掌中茶杯慢慢悠悠的道。
  “这云无涯也算是个奇怪的人。”秋横波道,“他夺令犯皇朝武林,施极刑予江湖同道,以非常手段囚人,怎么着都不算是正道侠义之为。可我不明白的却是,他既然要的是我们的臣服,我们这些人中,不泛父子兄妹亲友,可他却并未挟其一而予以要胁,他似乎是从意志与力量来折服人,而不动以私情。否则他只要是以爹爹或是我来相胁,怕不是就要答应了。”
  “嗯,也是。”宇文洛想想也觉如此。
  “那或许说明他是一个有胸怀之人。”明二道,唇边若有似无的一抹笑,“毕竟他是这东溟海的少主,若真是一个卑劣无耻胸怀狭獈之徒,又岂会有人追随,又岂能有那样气势恢宏的武功。”
  “嗯,有理。”宇文洛再次点头,“这云无涯也是个人物,他若在皇朝,那‘四公子’便齐了。”
  “呵,也许。”明二唇角微扬。
  “对了,那夜他手下说洺前辈他们被关于峰顶,这可不可信?”宇文洛看向明二问道。
  “想来不会有假。”明二放下手中茶杯,“那场暴风雨非人力可与抗衡,便是洺前辈,武功再高在那大海之中也毫无办法,必也与你们一样,昏迷混沌之中被东溟所抓。而云无涯之所以从未让他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是因为洺前辈他本身的存在便是一种力量。”
  “嗯。”宇文洛连连点头。
  “洺前辈无需说话,无需有行动,他只要站在众人面前,皇朝武林便会追随。而他那样的人,这世间又有什么能让之屈服呢,所以云无涯自始至终都不让其露面。而将你们关于黑屋时,便连秋前辈、宇文前辈、南前辈、江阁主等这些在武林中极有声望深得众人拥护的人也不与你们关在一起。”明二再道,目光看着宇文洛,“这几位闯荡江湖一辈子了,有什么没有见识过,区区一间黑屋又怎能击跨他们。而你若是与你爹、秋前辈他们一起关在那个石屋里,你还怕吗?”
  “不怕。”宇文洛一抬下巴立马答道。
  “那就是。”明二点头,“有他们在,你们精神上便有一种依偎,便觉得胆壮气足,没什么可畏惧的,更不会那么容易屈服。所以他将你们分开,这几位可能另关一处,也可能与洺前辈他们一起关着。至于任杞、列氏兄弟与凤裔兄四人……”他移眸看了看兰七,又转向宇文洛,“非我妄言,这四人的武功比之你父亲、秋前辈等,只在其上绝不在其下,制住他们的内力不过在一时,以他们的武功及心智……云无涯是绝不可能将这么危险的人与众人置于一处的,估计也是关在峰顶,置于他的眼皮之下看守着。”
  “嗯。”宇文洛连连点头,“明大哥说得有理,这云无涯所思所虑果是极为周到。”
  “这么个人物,为何要做这么些事,为何要与我们为敌呢?”秋横波由不得轻轻叹息一声。
  “这一切等到我们登上峰顶自会知道。”明二微微仰首,眸光落向虚空,唇边淡淡一抹笑,“他为何要夺令,为何要我们臣服,到那一日我们自然会知道。而能令得他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也要做的原因,必不简单。”
  “双方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兰因璧月’吗?”宇文洛想想那朵他从未曾见过的绝世之花,有些感概。因为那朵花,因为那块玉,他们死了那么多的人,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要死,这不值得,可是人却依要那么做。唉!
  “宇文洛。”兰七忽然唤道。
  “嗯?”宇文洛神思被打断,有些疑惑的看向兰七。
  “本少忽地想起一个重要问题。”
  这话一说,几人不由都看向她。
  兰七玉扇一张,遮住半张玉容,只露一双魅惑的碧眸,流光溢转地盯住宇文洛,道:“刚才你说云无涯若在皇朝,便齐了‘四公子’,那你说,本少是排在第几?”
  宇文洛一愣。
  “嗯?”兰七微趋身俯近他,“本少是排第一吧?”
  宇文洛看着那碧眸靠近由不得心头一跳,赶紧答道:“是。”心里却说了声对不住了,七少,你排第三,第一是二公子,第二是列三爷。不过,论到江湖同道畏惧的程度,那则反过来,兰七少确确实实第一,二公子最后。
  “嗯。”兰七微笑点头,极是满意。
  秋横波看着她那模样,不由抿唇一笑。
  明二则是淡淡摇头。
  兰七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好了,要说的要听的都差不多了。看看这日头,又近中午了,走了。”
  明二看看窗外,点头,起身,“是不早了。”
  “嗯,我还想去看看扶疏妹妹。”秋横波也起身。
  三人离去,宇文洛送他们出门。
  门外,秋横波向三人淡淡一笑,便先往几丈外的小木屋看花扶疏去了。
  兰七随意挥挥手中玉扇,劲自走了。
  明二走最后,对宇文洛道:“等下让明落来找你。”
  “嗯,多谢明大哥。”宇文洛点头。
  明二摇摇头,也走了。
  山坡西侧一上一下矗着两幢双层小木楼。上面那幢住着兰七及兰昽、兰曈,下面那幢则住着明二及明婴、明落。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各自住着的小楼,饭桌上早已准备好了热饭菜。
  上面小楼里,桌上鸡鸭鱼肉俱全,色香味十足,令人一看、特别是饥饿的人一看绝对的垂涎三尺。
  “吃饭吧。”兰七往桌前一坐。
  桌旁侍立着的兰昽、兰曈见兰七动筷,便也一左一右坐下吃饭。
  兰七吃饭谈不上什么优雅,但也不粗鲁,一吞一嚼一咽间,不快但也绝不慢,片刻功夫一碗饭便下肚又继续添。而兰昽、兰曈也不因与主人同桌而拘谨了,一样神态自如动作自然,很快的,桌上的饭菜便被三人一扫而光。
  下面小楼里,桌上一盘香沫鸡蓉,一盘嫩青素菜,再一盅骨汤,白、黄、青、红四色鲜明,素淡精致,令人看着不忍下口。
  明二桌前坐下,然后对一旁侍候的明婴、明落道:“你们也去吃饭吧。”
  “是。”明婴、明落离开自去吃饭了。
  明二公子一人坐于桌前慢慢进食,安静怡然,从容优雅,那姿态几可入画。半个时辰后,二公子停筷,用米饭一碗,香沫鸡蓉余大半,素菜用去大半,骨汤喝完。
  上面小楼里,三人吃完饭,依坐在桌前。
  “七少,我们的人已在山谷十里内外探过,此处十分隐蔽,并无人烟,且明二公子在山外做的布置十分有用,东溟的人无法找到这里。”兰曈向兰七禀报道。
  “嗯。”兰七点头,接过兰昽递过来的热茶。
  “那夜随我们来此处的江湖高手共计有二百三十四人。”兰曈再道,“他们内外伤轻重不一,但有明家的人医治,据属下估测,到我们与云少主约定的日子,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嗯。”兰七再点点头,双手捧着热热的茶杯,也不怕烫。
  “至于他们内力被封一事,明家的人还在查,暂还不能确定东溟到底用了什么手法。”兰曈也接过了兰昽递过来的热茶。“不过那是明家的人说的。”
  “嗯。”兰七依只是点点头。
  “只是……”兰曈微微犹疑了一下。
  “嗯?”兰七碧眸瞟向他。
  兰曈一抿嘴,道:“宁少侠的伤势较为严重,外伤还在其次,最重的是内伤。明家的人去医治过了,但至今仍是昏迷不醒。明家那庸医说,幸得他内力纯正身体底子好,否则早没命了,但伤及心肺,没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目光偷偷瞧了瞧兰七,见她面色平常,继续道:“明家那庸医还说了,若是有内力深厚者为其疗伤则会好得很快。”
  “喔。”兰七淡淡应一声,碧眸只顾着着茶杯。
  “七少……”兰曈小心开口。
  “嗯?”兰七抬眸看他一眼。
  兰曈顿时一惊,到口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要说什么?”兰七收回目光。
  兰曈摇头,“没有了。”
  “嗯。”兰七目光移向兰昽,“若都没事了,便下去吧。”
  “是。”兰曈、兰昽收拾了碗筷退下。
  楼内顿时一片安静,兰七低眸,自顾转着手中茶杯,慢慢的转着,转着……
  七少,宁朗相信你。
  蓦然间手一抖,杯中荡起层层涟漪。指尖慢慢扣紧,宇文洛的话却在脑中声声回响着。
  他相信你一定会来。那样的黑,那么的绝望,可他从未怀疑过,你会死,你不来。
  杯中茶水一圈圈水纹荡漾着,倒映着那双碧眸,好似也在动荡着。
  宁朗……
  唇微动,却无声。
  下面小楼里,明二放下碗筷,走至窗边,那里一张小几,两张木椅。在左边的椅上坐下,明婴、明落便回来了。明婴利落的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明落则捧着一杯热热的香茶。
  将热茶奉上,明落开口了。“公子,那些人的伤都无大碍,属下有把握在约定之前医好他们。”
  “嗯。”明二接过茶。
  “至于他们的内力被封,属下曾从其血中闻有‘犀月’之味。”
  “犀月?”明二目中闪过一丝异光。
  “是的。”明落点头,“‘犀月’乃化功散气之药,但其长于至阴至寒之地,世所罕有,而皇朝有数千豪杰,东溟当不可能每人喂食一株‘犀月’,必是以其它药相配炼出了封制内力的药。”
  “嗯。”明二点点头。
  明落继续道:“而浅碧的谢沫、宋亘两位能保有两成功力,据属下细问,他俩数年前曾因伤重服食过半颗‘凤衣丹’。”
  “原来如此。”明二淡淡一笑,算是明白了何以数千人皆无内力而独他们俩却可藏有两成。“凤衣丹”乃更胜“紫府散”与“佛心丹”的珍贵灵丹,传闻其有起死回生之效,既然他们曾服食过,那定是这“凤衣丹”残留于体内的药性帮了他们。
  “属下可以五日内配出解药,只是……”明落微微一顿。
  “只是需要一颗‘凤衣丹’是吗?”明二接道。
  “是。”明落点头,“但这‘凤衣丹’实在珍贵,我们明家也才两颗,所以……属下请示公子。”
  “嗯。”明二又是淡淡应一声,轻轻揭开杯盖,闻了闻茶香,却不喝,将茶杯放于几上,抬眸看向明落与明婴,“你们觉得如何呢?这些人与‘凤衣丹’相比,哪一样重要?”
  “这个……”明婴、明落想了想,然后答道,“属下觉得‘凤衣丹’更珍贵。”
  “呵……”明二轻轻一笑,“以其价值来说,‘凤衣丹’确实远胜这些所谓的武林高手,只不过……”空濛的眸子微微一垂,片刻才道,“以一颗‘凤衣丹’也可换来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浅碧派的掌门都可以用六颗‘凤衣丹’打造出一位剑术第一的掌门弟子,所以……你用罢。”
  “是。”明落应道,“那属下现在就去配药。”
  “去吧。”明二重端起茶杯。
  明婴、明落一起退下。
  明二吹开水面的茶叶,饮一口,然后放下杯,移眸望向窗外,冬阳明灿。唇边慢慢浮起一抹淡笑,轻轻的自言自语,“不知云无涯是用什么法子困住那位血脉里尽是‘凤衣丹’药味的浅碧第一高手。”

  二十八、凤衣轻系生死结(下)

  秋横波去看花扶疏,不想扑了个空,花扶疏与容月皆不在,与花清和互相问候了几句便告辞了。出了门,却见宇文洛依立于原处,怔怔的望着前方,保持着目送兰七、明二离去的姿态,但兰七、明二此刻早已不见影儿。轻步走近,宇文洛依未有所觉,目光未移,沉在自己的思绪中,而脸上的神情却是罕有的严肃,似乎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炯亮有神。
  “世兄在想什么?”秋横波轻轻问一声。
  “我在想,二公子与七少真是厉害得可怕。”宇文洛声音很轻,有如呓语,显然还未从沉思中醒过神来。
  “嗯?”这莫名的一句却令得秋横波蓦然心惊。
  宇文洛却继续轻轻的有如自言自语的道:“云无涯算到了每一步,可他们又何尝不是。从未有人来过的东溟岛,他们可以找到;大海里明明他们最先被风浪卷走,可他们却可安然到来;那九人打败了我们所有的人,却死在了他们两人之手;杳无踪迹,他们却可寻到机关重重的石屋且来去自如的将我们救出来;这里明明是东溟地头,他们却可寻到此处幽谷藏身而不被发现;还有这些木屋,都是新的,还有那些看不到的可随时都能出现的明、兰两家属下……令我们一败涂地的东溟岛,他俩轻描淡写便应付。我们是如此无能,他们却是手段通天,既然……”
  他微微一顿,脸上严肃的神情渐消,慢慢的浮起迷惘与忧虑,半晌后,才轻语着,“那夜为何却又是那般结果?”
  既然他们可以寻到此处幽谷,并且还可在此建这么多的木楼木屋,那必已早到东溟,那何以要到那一夜才去救他们?他们不会不懂救人如救火,稍怠片刻,便可天翻地覆。
  既然明、兰两家属下来了东溟岛,那么真的只有区区百人吗?既然他们可以做下那么多的安排,难道就真没有一个更妥当的方法吗?那一夜,南峰之下死了多少人?那些血,那些倒下的人,真的只是无可奈何吗?
  他们……
  宇文洛猛然闭目,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因为,那只会令他心惊胆寒。
  秋横波静静的看着他,看他脸上时而迷茫,时而惊震,时而顿悟,各种思绪一一闪现,到最后的平静如常。
  那夜为何却又是那般结果?
  想着他那句喃喃自问,心惊之下也生疑虑,片刻后,轻轻叹息道:“或许,因为他们是明家、兰家之主,或许,因为他们是当今武林最有实力问鼎‘兰因璧月’的明二公子与兰七少,或许……有很多原因,我们不妨静看而勿须追问,他们不会告诉,也不可能让我们找到。终有一日,我们能看到那个答案,也或者那是永远无解的。”
  听得身旁的轻语,宇文洛一震,转头,便见秋横波那张绝色容颜,顿时想起了自己刚才的自言自语,脑子里轰隆一声,然后耳根发热脸上发烫。
  “秋……秋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是她一直在这里?难道她全看到了全听到了?越想,心里越是窘。
  看着宇文洛那局促窘迫的模样,秋横波由不得绽颜一笑,刹时,宇文洛只觉得冬阳一暗轻风微停,眼前有百花烂漫淡香缭绕,顿心跳如鼓头晕目眩起来。
  “横波姐姐。”一声娇柔的轻唤,便见花扶疏与容月从坡下走来,不一会便到了两人面前。
  “妹妹刚才去哪了?”秋横波迎前几步亲热的牵起花扶疏的手。
  花扶疏冲着秋横波微微一笑,然后回头看一眼身后垂首悄立的容月,眼眸再移向宇文洛,道:“刚才陪容月出去走了一下。”
  宇文洛微微移首。
  “容月。”秋横波抬手轻扶容月一下,看她神色伤恫,全然不似当日那爽朗明丽的模样,不由心头微恻,却也不知要如何安慰。
  容月抬首,看一眼秋横波,唇角微扯,算是招呼,然后移步缓缓走到宇文洛身前,看着他,开口,声音干涩嘶哑。“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宇文大哥都不会回来,我也知道宇文大哥是因我而死,我……”心头一痛,喉咙一堵,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宇文洛转回头,看着面前神色哀凄的女子,心头一沉,道:“我不怪你,大哥救你,那是……那是他自愿的。”
  话音未落,容月脸上已泪珠滚落,呜咽出声。
  “你不要哭。”宇文洛移开视线,不忍看那张哀绝的脸,想她待大哥确实真心,奈何……唉!轻轻叹息一声,道:“我不怪你,大哥更不会怪你,所以……你勿须将大哥的死揽在身上。”因为那真不关你的事,大哥自始至终就不是……想起兄长的心思,顿时一酸,眼中便有了水雾。
  “宇文洛。”容月声音哽咽着,“我没法令宇文大哥复生,我也没法还你一个宇文大哥,所以……我不会辜负宇文大哥的,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以后我就做你的姐姐,我会照顾你,我会保护你……一定不会让你受伤,也不会让你死,所以……所以……你让我看看宇文大哥好不好?”说到最后,语不成声,满目凄然的乞求。
  秋横波、花扶疏都望着宇文洛。
  宇文洛不想解释那一夜不想让容月碰触兄长的原因,只是道:“你去吧,看多久都行。”
  “嗯。”容月流着泪点点头,抬步便往小屋跑去。
  身后三人看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的叹息一声。
  “说什么傻话,做我的姐姐,你比我还小好不。”宇文洛喃喃着。
  “谁叫你武功那么低。”花扶疏却道,“若你武功高些……”
  说到这猛然打住,可那后面未尽的意思宇文洛岂有听不明白了,低头,轻声道:“是啊,若我武功高些,那一日也许大哥就不会死了。”
  “世兄莫要如此想。”秋横波道,目光看向花扶疏,微微摇首。花扶疏想起刚才之言确实是莽撞了些,不由有些愧意,垂首不再吱声。
  “二公子与七少的武功那是何等的高,可那一夜不是依有那么多的人死去吗?”秋横波娓娓道,“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武功高便可阻止或是挽回的,有许多的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我们若能掌握得住自己的性命,便已是不易了。”
  宇文洛有些惊异的看向秋横波。
  “姐姐说的是。”花扶疏抬眸望向那扇轻轻关上的木门,想着那门里的人,“无论武功高与低,自己心里舒坦就行。而宇文大公子……他肯舍命相救,定然是心里乐意的,我们,尊重就好。”
  宇文洛闻言心中暗想,这话也不全错。想着兄长那平静安然的遗容,或许在最后那一刻,他能死在那个人的怀中,他,是乐意的罢。
  “宇文大公子待容月情义深重,可惜……”秋横波深深惋叹。
  “容月与我自小一处,爹娘也视其为半个女儿,她那么喜欢大公子,我曾经以为她会比我好,等回了家去,就请爹娘为她作主,可如今……”花扶疏想起容月这两日的景况,心头又是怜惜又是酸痛,轻轻道:“大公子是舍弃了性命,可容月……那个傻丫头却可能赔进的是一生。”
  宇文洛嘴唇动了动,终只是沉默的移开目光。可过了片刻,他还是开口,眼睛直视花扶疏。
  “容月姑娘勿需如此,我大哥不会承情,我们宇文家也不会承情。就如你们勿需为大哥的死背负责任,也请不要让宇文家背负容月姑娘一生不幸的责任,更请不要令大哥泉下不安。”
  花扶疏闻言惊讶的看着宇文洛,忽然觉得她一贯认为很没用的宇文五哥,在这一刻很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秋横波看一眼宇文洛,唇边浮起一抹柔淡的笑容。
  有明二的温言抚慰,山谷里众侠暂压心中仇怨,很安心的住下,在明、兰两家属下的照料下,休整养伤。
  山谷里虽住着数百人,却并不喧闹。一来众侠经受数月身心折磨,很是疲惫,二来人人皆受伤,大部分都需卧床养着,三来本就是藏匿此处,难道还叫嚷着引来东溟敌人。
  于是,众人都安静着。
  青山木楼,斜坡小塘,偶尔三两人影,寥寥细语浅谈,颇是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安然意味。
  日头一点一点斜了,时辰一点一点过去,转眼间,未时又过了。
  谢沫推开门,端着药碗进来。
  “小师弟喝药的时辰到了。”
  “喔。”宋亘起身将卧于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宁朗扶坐起来。
  半个时辰后,两人总算喂完一碗药。
  宋亘拾过帕子擦拭宁朗嘴角溢出的药汁,擦着擦着,忽然道:“小师弟瘦了好多。”
  谢沫将药碗放在桌上,回转身看去,叹口气道:“小师弟昏迷了这么久,都未曾吃过东西,能不瘦么。”
  “唉,小师弟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宋亘也叹气,“再这样下去,小师弟没伤重死,反倒是要饿死瘦死了!”
  “只盼明落姑娘快点帮我们恢复内力,到时也好救小师弟。”谢沫走回床前坐下。
  “唉,也不知明落姑娘什么时候才能配出解药。”宋亘再叹。
  “刚才我去煎药,明落姑娘说也许还要四五日。”谢沫答道。
  “还要四五日?”宋亘目光看着床上的宁朗,“那小师弟岂不要瘦得皮包骨了?!”
  “那有什么办法,此刻大家都没内力。明、兰两家的属下倒是一个个武功高强,可你敢让他们来给小师弟疗伤吗?”谢沫横一眼宋亘。
  “不。”宋亘连连摇头,“那些人厉害是厉害,可练的全是杀人的武功,救人的话,那还是不要冒险了。”
  谢沫想了想,道:“倒是有两人绝对有本事救人,只是……”
  “你说兰七少和明二公子?”宋亘扔下帕子。
  “嗯。”谢沫点头。
  “不妥。”宋亘却不赞同,“此刻这一谷人都托附他俩身上,不能耗损了内力,再说……”目光移向床上的人,有些叹息道,“兰七少那等无情之人,听闻小师弟死了都无反应,他又岂肯费力救人。”
  “是吗?”
  倏地一道清魅嗓音传来,两人连忙循声望去,却见窗前立着兰七,碧眸幽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俩。两人心头一惊,这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依有两成功力,却毫无察觉。
  “两位师兄,背后说人坏话,小心闪了舌头哦。”兰七推门进去。
  谢沫、宋亘两人起身,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刚才说人家坏话偏又让人家亲耳听到了。
  兰七自顾走到床前,碧眸触及床上那瘦得凹陷的面容时,目光微微一缩。
  “七少是来看望小师弟的吗?”还是谢沫先开了口,“七少放心,小师弟暂时还死不了,只不过模样稍难看些,但七少何等人物,定不会因为这点而嫌弃了小师弟对不?”
  听得这一番话,兰七侧首,碧眸斜斜瞟向谢沫,魅声道:“本少向来喜欢美人,两位师兄年少英伟,本少一定不会嫌弃的。”说话间唇角一勾,一朵妖美无伦的浅笑缓缓绽开,碧眸中流光盈转,仿似幽幽漩涡,可将人魂魄吸入。
  刹时,谢沫脊背一寒,无端的抖落一身冷汗。
  兰七看着谢沫的反应,唇边泛起一丝讥意,转回头。“出去。”
  嗯?谢沫未能回神,旁边宋亘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干么?”屋外谢沫拔开宋亘的手。
  “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是来给小师弟疗伤的。”宋亘放开手道。
  “真的?”谢沫闻言面上一喜。
  “你去烧点水泡壶热茶来,待会七少帮小师弟疗完伤肯定很累的,请他喝杯茶也算聊表谢意。”宋亘又指使道。
  “嗯。”谢沫点头,可才一抬步,又落下了,回头看着宋亘,“刚才都是我去煎的药,现在该轮到你了。”
  “我要留在这守着,莫让人打扰了。”宋亘的理由很充分,“还是说你要留下?待会儿七少说不定也会有什么需的帮忙的。”
  谢沫想起刚才那双妖异的碧眸,那心惧胆颤的一刹,只好去烧水泡茶,不过临走前冲着宋亘冷冷一哼。
  宋亘盘膝坐于门前,静静的看着日影一点一点移过木屋。
  那个人,是男是女,与他们无关,浅碧山外的事,他们不在意。他们只在意小师弟,既然他心甘情愿,那他们便无话可说。
  而那个人……今日肯来,那样一个如修罗的人肯为小师弟疗伤,便是心里在意。
  俗世的情爱、姻缘,离他们远,他们不懂,也不沾手,小师弟与他今后是喜是悲,那看他们自己的造化。而宁师叔与宁师婶既然为独子订下这门亲事,自有他们的用意。
  小师弟只要不死不伤就好,而红尘一生,总会要经历一番磨炼与苦难。
  种缘得果,勿须强求。
  目光遥遥望去,却只望得挺峭的山峰。
  唉,还是浅碧山上好。
  木屋前,宋亘感概着。
  浅碧山上风清云淡,浅碧宫里习武修身,虽简单,却安乐。快些了了这些事吧,有些想念那座山了。
  谢沫泡茶回来了,可木屋里没有动静。
  茶水从滚热变温热再变凉,屋里没动静。
  日辉慢慢变得绯红,山峰映下长长的倒影,黄昏又到。
  谢沫与宋亘静静的坐于门前,不急不燥静静等待。
  木屋里,简陋的木板床上,兰七盘膝而坐,双掌抵于盘坐身前的宁朗背上。随着时光悄悄流逝,宁朗面色慢慢转红,头顶升起淡淡袅袅的白气,而兰七额上则绽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眉梢缓缓滑落。
  终于,兰七止功收掌。
  宁朗身子失去依靠,直往前倾向,眼见便要撞到床板,兰七手一伸,抓住他的肩膀。从床上起身下地,弯腰扶宁朗重新躺下,顺手将床里的背子扯过给他盖上,重站起身的瞬间,额际汗珠滴下正落在宁朗眼皮上。
  看着汗水渗入眼中,不由一愣,瞬即回神,伸指抹去眼皮上的水迹,收回手时,却发现那双闭合许久的眼睛睁开了。
  憔损枯瘦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清朗如日的眼睛,就那样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兰七怔住。
  “你……痛吗?”
  呃?兰七疑惑。
  “若是……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宁朗许久未进水米,气力虚弱,声音干哑,只一双眼眼清清湛湛,朗正神采不曾减分毫。
  兰七一呆。
  “我死了……你会痛是吗?”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她,清清亮亮的看着她,“我看你杀人……痛……我死了……你会痛……大家都不要……杀人……”
  兰七一震。
  “死那么多人……人为什么要杀人……人不要杀人……不该杀人……”声音渐低渐息,那双眼睛终抵不住浓重的倦意,再次轻轻阖上。
  留下床前呆立的兰七,瞬息间碧眸中各种情绪闪现,慢慢抬手,一点一点伸向宁朗头顶,指间真气盈贯,只要……轻轻一点……这个人就会永远的……闭上眼睛!
  指力即要射出的瞬间,倏地收指回扣,身子连连后退,直退到离床丈远才止步,手掌垂下掩入袖中,数滴鲜血落于地面。握拳,蓦然转身,拉开木门跨步而出。
  “喝茶吗?”
  木门嘎吱开启的同时,谢沫将手中白瓷茶壶递上,却见兰七面色微茫,似乎受了什么惊吓,碧眸看一眼他们,回头不言不语的大步离去。
  “他怎么了?”谢沫有些不明白。
  “先去看看小师弟。”宋亘道。
  两人转身进屋。
  身后,兰七离去的背影孤峭、匆忙,沿途经过一栋栋木屋木楼,时不时有人招呼一声“七少”,可她却如若未闻,一直往前走着。
  山谷西北向的山坡上并未建有木屋木楼,保持着它天然的模样,铺着厚厚的枯黄的干草,上接高峰,下方浅浅的斜坡延伸至密林。
  明二与秋横波漫步其上,夕阳轻渡,暮色绯艳,双双修影如玉,偶尔侧首轻谈两语,安静怡然,远远望去,好似画图轻展。
  偶有瞎走误入的,可一眼看到两人,皆悄悄退去,生怕打扰了。
  山坡上,两人彼此相看,怡心怡目,佳人(君子)难得,心中却又同时轻轻一叹。
  “我本以为,我们会是神仙眷侣。”秋横波的声音里有着微微的惋惜。
  明二停步,负手身后,片刻才道:“在下本也是如此认为。”
  话落,两人相视一眼,然后微微一笑,皆是云淡风轻。
  “家世容貌都无可挑剔对方,相遇之时都不曾许婚、许心他人该算是不早不晚,言行品性也是相看相宜。”秋横波微微仰首,目光遥遥落向前方的山峰,娇容尽沐绯色,明艳无比。“为什么却不可以呢?”
  “横波小姐如此聪慧之人岂有不知的。”明二轻轻一言带过,空濛的眸子转过,依然深渺悠远。
  秋横波看着他,即算站得如此近,即算那双眼睛近在咫尺,依然如隔千山万水,遥遥相望,无法涉过,无法靠近。
  这世间,有些人,你待他一分真,他会回报你十分。而有些人,你待他百分真,他也未见得能回报你一分。
  总有那么些人,你永远无法看透看懂。
  “他日二公子诞有麟儿时,‘天丝衣’便为贺礼。”轻轻松开手,眉眼一展,一朵淡笑缓缓绽开,如水中花,柔柔的渗放妩媚风华。
  明二长眉微挑,温文从容的看着面前这张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丽容颜,然后淡雅一笑,道:“‘天丝衣’无价之宝,在下愧受了。”
  秋横波摇摇头,明眸清慧,“二公子非凡人物,横波能得题诗,那才是无价之物,是横波占便宜了。”
  如此人物,真是可惜了。明二公子轻轻移开眸光,面上只是淡雅如常的微笑。
  两人又缓缓移步,往回走去,走到一半时,却见前方坡上转过一道人影,三人迎面相逢,皆是一怔。
  “七少。”秋横波微笑招呼一声,便先行离开了。
  留下明二、兰七隔坡相峙。
  兰七碧眸盯着明二,半晌,蹦出一句:“他死了本少才不会难过!假仙你死了本少一定额手称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令得二公子有些懵,片刻,眼眸一闪,足下一动,人已至兰七身前,手一伸,扣住兰七手腕,几个起纵,便入了密林。
  林中光线阴暗,但以两人的目力,足够看清彼此。
  “心乱了?”明二公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兰七。
  “心动了?”兰七少略带讥诮的看着明二。
  “七少终还是忍不住替他疗伤了么?”明二唇角微扬。
  “秋小姐天下绝色,二公子终于也目乱神摇了么?”兰七碧眸妖异。
  “有七少出手,宁朗伤势定无大碍,何以七少反而心情不佳?”明二仿似略有困惑。
  “佳人相伴,二公子艳福不浅。”兰七甚是羡慕的模样。
  “七少心中的这股气是因为宁朗还是其他?”明二公子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浅笑。
  “色迷人人自迷啦。”兰七少摇头晃脑道。
  两人一人一句自顾说着,到最后却是同时一句道出:“小心哦。”
  话音落下,两人一愣,然后各自嗤笑一声,略带自嘲。
  “傻!”兰七唇角一撇,却是眉梢眼角尽展,烂漫着笑意。
  “舒坦了?”明二看兰七那模样心中一动,不由信手一弹,当指尖触及眉心时,两人同时一怔。
  一个未曾想她竟然没有防备没有躲闪,一个不曾想他会有此举。
  指尖、眉心相触,淡淡暖意,刹那酥麻。
  却也只是刹那。
  二公子收手垂袖,一派从容淡定。
  兰七仰首,望向头顶高树。看着看着,忽地纵身一跃,飞上树梢,在一根树干上坐下。底下明二怔了片刻,然后足尖一点,也跃上高树,在兰七旁边坐下。
  高居树上,视野蓦然开阔,山谷全景尽入眼中。
  目光扫过宁朗居住的小屋,兰七垂眸,转而望向明二,似自语又似询问,“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明二眉尖一跳,看看兰七,却没有说话。
  “不杀人,如何能活?”兰七碧眸中隐露一丝茫然。
  沉默了片刻,明二才道:“这世上,有些人可以不杀人便可开心、安然的活着,而我们,却必须杀人才能活下来。”
  “是啊,我们不杀人,尸骨都化成灰了。”兰七转首,目光望向山谷,暮色中的山谷格外的宁静,透着几分寻常的安乐。
  “宁朗到今日都能保持如此心性,令人佩服。”明二脸上也升起淡淡一丝敬意,“只是你我永远无法做到他那样,而他也永远不能认同你我之手段。人死,有天庭与地狱之隔;人生,有善与恶有黑与白之分。”
  “泾渭分明,不可逾越,是吗?”兰七呢喃着,“过了,则是模糊,则是两难,则……终至毁灭。”
  明二未答,两人沉默着。
  树梢宁静,山谷沉静,只有袅袅几道炊烟在暮色里升起,却在升至高峰的半途便散了,风一吹,终是化无。
  半晌后,兰七道:“秋家美人终于还是放弃了吗?”
  闻言明二一怔,然后笑笑。无需奇怪,他可知她,她自也知他。
  “是个难得的才貌俱佳的佳人,而聪明人都知如何善待自己。”
  “明明不是很喜欢二公子吗?”兰七抬手接住风送来的一片枯叶。
  明二淡然一笑,道:“世人都喜欢二公子,但不会有人喜欢明华严。”
  兰七一震,转头看他,却只是一张优雅微笑的脸,眉梢眼角如笼轻雾,空濛的幽远的。那一刹,心头莫名的一软,然后微微的发酸。
  “明二也好,明华严也好,本少都看得清,都是本少此生最强的唯一的对手。”
  淡淡的笑,夹着几分戏谑,却令得明二心头一跳,移眸看去,是那张熟悉的妖美绝伦的脸,便连碧眸里的光点都是熟悉的邪魅。
  蓦然的,心头又缓缓的绽开着什么,悄然无声的,这一刻,却已能清晰感受到一分愉悦。
  那是什么?
  明二公子优雅的凝着眉头疑惑着。
  又一阵暮风拂过,树梢轻摇,兰七微微打了个抖。
  明二伸过手去,握住那冰凉的手腕,内力缓缓渡入。
  那股暖流在体内缓缓潜行,然后周身寒意尽消。兰七抬眸看着沉默的明二,然后唇角微微的扬起,碧眸中泛起一丝湛然亮芒,那是……不自觉的微笑。
  收功之时,明二看着掌中的那只手,手心手背上深刻的伤疤,目光只是微微一顿,然后抬眸扬起一抹淡雅的笑,对兰七道:“作为刚才的回礼,这疤便一生留着吧。”
  兰七一愣。
  明二公子潇洒起身,飘逸优雅的飞身离去了。
  待兰七醒神,脱口一句:“假仙!”
  却又忍不住笑了。

  二十九、誓约岂轻言(上)

  夜幕终于降下,山谷里众人吃喝洗漱后皆早早息灯睡下,至巳时,整个山谷都沉入睡眠,无一丝灯火与人声。
  而北阙南峰之顶,按东南西北之向分别燃有数盏明灯,朦胧的灯影下,依稀可见峰顶之貌。而峰顶最高处矗着一间石屋,一束昏黄的灯光从窗口射出,窗边一道高岸的身影静立,负手身后,俯瞰下方。白日里一目了然的东溟岛此刻皆掩于黑幕之中,只偶尔的点缀着几个亮点。抬首,稀星淡月,冬夜里显得分外清寒。
  “少主。”屋外一声轻唤。
  窗边的人回身,道:“进来。”
  门被推开,屈怀柳走了进来,手中一个长颈瓷瓶,到了云无涯面前,双手奉上瓷瓶。“已按少主吩咐给他们再次服下了药。”
  “嗯。”云无涯接过瓷瓶,“如何?”
  “都在掌控中,便是那位任杞也在少主绝妙的法子下不敢稍有妄动,请少主放心。”屈怀柳答道。
  “那就好。”云无涯点点头,“没事你也去休息罢。”
  “是。”屈怀柳应声,人却未动,犹疑了片刻,终还是问出来,“少主,那些人的行踪真的不用再查?”
  云无涯走至书桌前坐下,将手中瓷瓶随手置于桌上,头也不抬的问道:“你觉得要查?”
  “属下觉得……该查。”屈怀柳答道。
  “那你查得到吗?”云无涯抬眸看他。
  这一问问住了屈怀柳,这两天他们派出的人何其多,几乎已搜尽东溟全岛,却就是找不着那些人的行踪,好似他们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东溟岛上他们都可如此隐藏行踪,是我们之耻,可也足见其厉害。”云无涯神色淡淡的道,“既已与他们约定时日,那他们必会在那一天前来。与其费人费力去找寻,不若做其他的有用的事。”
  “是。”屈怀柳垂首。
  云无涯沉吟了片刻,道:“南峰之上的事已办妥,明*****与万埃也下峰,去助潜琛他们一臂之力。”
  “呃?”屈怀柳疑惑的看向云无涯。
  “那一夜的情况你也有看到。”云无涯身子后仰靠于椅背上,“或许我们都猜错了。以为他们俩大闹东溟只为吸引我们的注意,暗里则是想查探皇朝武林人的消息。吸引我们注意这点没错,怕只怕其暗中却是另有深意。”
  屈怀柳想想那夜,再细细深思,不由也是心头一警。
  “那夜既可有明、兰两家百名高手现身,又怎不可能有更多的?来得那般无声无息,又怎不可能在东溟其它地方也无声无息的藏匿有?明华严与兰残音这两个人,我或许还是轻敌了。”云无涯心头微微一叹,面上却依是平静从容,“那夜,是待他们折去了七成人才叫停,可此刻回想,或许那也是他们所要的。”
  “怎么可能?”屈怀柳闻言蓦生寒意,“那是他们的同伴,而且他们来此不就是为着救他们吗?!”
  “但愿那是不可能的。”云无涯目光望向暗沉的石屋之顶,静默了片刻才道,“但我们须得慎重,决不可有丝毫疏露。”
  “属下明白。”屈怀柳躬身道。
  “记住,但有可疑,宁错杀也勿放一个!”云无涯平淡的声音里透着森严的冷酷。
  屈怀柳闻言一凛,然后再应:“是。”
  “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门轻轻带上,石屋中又复安静。
  云无涯起身,缓缓踱回窗前,从开启的窗门放目眺望,不过一片黑沉沉,偶尔绽着一两点亮光是那么的微弱。
  明华严。
  兰残音。
  心头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然后忍不住长长叹息。
  这两人……当世能有如此人物,能有如此对手,他该庆幸才是,可是他……要的不是对手,他此生唯求达成所愿,则死而无憾!
  星落月沉,日升辉洒。
  一天过去,一天又开始。
  山谷里,众侠的日子过得快也过得顺心。
  首先大家的伤势都渐渐好转,然后是一直重伤昏迷的宁朗醒过来了,最后则是明落姑娘终于配出了解药。
  众侠服下解药半个时辰后,各自运气,原本空空的丹田顿时源生内力,运转全身,畅顺无阻,果然是恢复了。一个个喜不自禁,纷纷向明落道谢,大赞其医术高明,直追那君子谷的君家神医。
  而明落姑娘却甚是谦逊,说这解药能配成皆乃她家公子之功。
  众侠闻言当下追问。
  明落再一番推脱后,终不敌众侠热情,只好和盘托出前因后果。
  原来数年前明二公子曾受重伤,明家倾全力才得一颗武林至宝“凤衣丹”,谁想公子却不肯服下,说如此珍贵之物该留待更需要之时更需要之人用,也因此那伤拖了两三年才痊癒。不想那颗留存下来的“凤衣丹”今日却真的派上了大用场,这令众侠恢复内力的解药就是以此丹为药引才得以配成。
  众侠闻言恍然大悟,心下对明二公子更是大为钦佩与感激。
  宁朗的醒来则更是让众侠欢喜,东溟岛的那段日子,已令他们打从心底里对这个稚气犹存的少年生出敬意与欣赏,是以每日去探望的络绎不绝,宋亘、谢沫又是为小师弟高兴又是烦恼着,因为人来得多他们便分外的忙,那茶水一日都不知要烧多少回呢。而且……来的人那么多,便是明二公子都来看过了,可小师弟心底里想见的人却是再也没有出现。虽说那傻小子从没说过,可屋外但凡有一点声响,那眼中笨拙的藏着的那抹希翼便浮动着,令得两人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如此过得些日子,便入了十二月,天气更冷了,一个个都棉衣上身。而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众侠的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便是宁朗,那外伤也都癒合了,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一日,用过午饭,宁朗左看看三师兄右看看五师兄,明显的有话要说,只不过还在衡量着如何开口。
  倒是宋亘先开口了:“想出去走?”
  宁朗忙点头,这些日子在两位师兄的严密看守下,他都没走出过这间木屋,实在是闷得有些慌了。
  谢沫瞟他一眼,道:“想去找兰七少?”
  宁朗同样点头,点完了才反应过来,脸上便有些发热。
  好在宋亘、谢沫都没说什么着,只道:“想去就去吧。”
  宁朗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起身便走。
  身后宋亘、谢沫看着他脚步匆匆的模样,不由摇头。
  “小师弟按俗世的眼光来看,应该是个好郎君。”宋亘道。
  “可惜那个兰七少是‘碧妖’,妖的眼光与凡人不同。”谢沫敲着空碗道。
  宋亘弹弹道袍上落下的一粒白饭,道:“好在你我都出家了,不用烦这些事情。”
  “嗯。”谢沫点头,有些庆幸,“俗世的人的烦恼大半都来自姻缘。”
  宁朗出了门便直往兰七住着的小楼而去,片刻便到了楼前,正碰上出门来的兰曈、兰昽。
  “宁少侠。”兰曈、兰昽极是有礼的招呼一声。
  宁朗也抱拳回礼,问道:“请问七少在吗?”
  “在楼上。”兰昽眼中略带点笑意,“我与兰曈还有点事,就请少侠自己上去可好?”
  宁朗忙点头,“好,多谢两位。”
  兰昽、兰曈请宁朗入内,才跨门而出,待走出数丈远,兰昽才悄声道:“这宁少侠本该是七少最不喜欢的那种人才是,却不明白七少何以会另眼相看。”
  兰曈道:“不是和七少有婚约么,自然是不同的。”
  兰昽闻言不以为然,嗤道:“我们七少眼中有这什么约什么法的吗?”
  兰曈想起宁朗干净纯良的眼神,道:“此刻整个山谷里,论到人品唯数这位宁少侠,便是放眼整个江湖,那也是不多的,若七少真跟他成婚,想来也不坏。”
  “成婚?”兰昽想了想,才道,“那太可怜了,兰家那样的地方,这位宁少侠会尸骨无存。”
  “也是。”兰曈点头,“不过,若七少肯护他,那自然会好好的。”
  “护他?”兰昽白他一眼,“兰家上上下下多少人,七少可曾护过谁?”
  兰曈摇头。回首看往小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的七少曾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无法自己生存的便不存也罢。”兰昽喃喃念道,“七少很久前就说过了。”
  兰曈沉默了片刻,才道:“快走罢,这些都不是我们该想的事。”
  “嗯。”兰昽应声。
  两人足下飞掠,很快便消失于谷中。
  宁朗爬上二楼,楼梯口前一道布帘挡着,轻轻掀开帘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身上顿时一暖。往里看去,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右边是一张画着花木的布屏风,屏后隐约露出纱帐,想来置着床铺,前方靠窗则摆着一桌一椅,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椅上铺着垫子,左边则置一榻,而兰七此刻正闭目卧于榻上,身上盖着锦被,似乎睡着了,榻前放着一盆炭火,火上煨着茶壶。
  见此情景,宁朗进不是,退又有些不舍,一时不由怔在了门口。一股冷风从楼梯口吹来,令得他身上一抖,生怕吹着了兰便,便放下帘子,帘子在身后落下,人便也算是进来了。
  在门口站了片刻,最后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在榻前数步处停步。
  榻上的人似乎睡得很熟,所以此刻可以大胆的无顾忌的看着。
  窗户闭合,门帘低垂,冬阳透过窗纸懒懒的洒入些些明光,屋内便是一种暖色的淡亮。榻上的人全身都盖于被下,只露一张脸在外,宁朗此刻就静静的看着那张脸,许是那双碧眸阖上之故,周身流溢的妖邪这一刻尽数消去,只是一张沉静的睡容。
  浅碧山的深处有着数株梨树,每到春日花开,师兄弟们便喜欢在树下练剑,剑风惊起花飞,飘飘扬扬仿如雪落,大师兄望着风中飞扬的梨瓣曾经说过一句被众师兄笑说很酸的话:未染纤尘,冷丽如雪。
  在他心中,这张睡容便是那冷丽如雪的梨花,未染半点尘埃。
  在他心中,那一日船上第一眼见到女装的她起,他便当她是他的妻子。
  火盆旁有一张小小矮凳,宁朗悄悄坐下,目光不移那张脸。
  丽如梨瓣的脸上,双眸轻阖,密密的眼睫便在雪中弯出两道浅浅的墨色月牙来,令他很想伸出手来去抚摸一下,是否如想象中的柔软,可是他只是想想。
  双臂笼于膝上,将头枕在臂上,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朵花,渐渐的目痴神迷。
  很多人说,这张脸绝美如妖。
  很多人说,这个人可怖如妖。
  师兄曾说,远离乃万全之策。
  可是,他不觉得可怕,他也不想远离。
  这张脸,无疑是很美的,这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及的,可是……他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愿远离,他只是……只是想靠近,只是不想离开,如此而已。
  屋里很静,只有轻浅的呼吸声,炭火发出的热散满整个屋子,温暖的安宁的。
  以往在她面前的躲闪、窘迫、焦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他整个心神都平静而宁和。
  若是能永远如此就好了。
  一间温暖静谧的小屋,她安安静静的睡觉,他安安静静的看着。
  她不会有那样妖异的笑,也不会有那样冰冷的眼神。
  这样,她不会累,他也不会心痛。
  安静的———
  只是这样就好了。
  ……
  屋里的时光仿佛凝固了,屋外的时光却悄悄流逝。
  宁朗静静的坐着,痴痴的看着,不动,不累,只是看着……
  恍然间,一刹千年。
  似乎有生以来便是如此,却又似乎只是瞬霎,他的眼便对上了一双碧绿澄澈的眸子。
  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兰七醒了。
  顿时,静湖波澜漾起。
  其实,从宁朗踏上楼梯的那一刻起,兰七便醒了,她知道他停在门口,她知道他悄悄走了进来,她在等着,看这傻小子进来要干么,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何动作,自己倒是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却是安宁而满足,那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
  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身边有人时全无防备。
  再次醒来,对上的便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中的东西那么的清清楚楚那么的厚实温暖。
  那一刻她恍惚,却在下一刻蓦然生寒。
  那些,她早已放弃。
  “你……渴吗?”宁朗愣了半晌才傻傻问了一句。
  兰七一挑眉头看着他。
  “我给你倒水。”宁朗不等她答话便取过茶杯用火盆上温着的茶壶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兰七坐起身,伸手接过。
  指尖相触的瞬间,宁朗差点没失手打掉杯子,却在下一刻看到了兰七手上的伤疤,不由叫道:“你受伤了!”声音又急又大。
  “嗯。”兰七将茶杯放在了左手,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伤疤甚是丑陋,不由皱了眉头,连带的又想起了那一日明二的话来,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还痛吗?”宁朗看她皱眉不由也跟着皱起了眉头,那伤疤手心手背都有,只看一眼便知定是贯穿了整个手掌才留下了,皮肉纠结分外狰狞,由不得心头便似被什么给揪紧了,有些喘不过气来的不舒服着。
  兰七一口饮尽茶水,抬眸看了一眼宁朗,自也将他的神情看入眼中,心头有刹那感动,可是……
  “早好了。”简单答道。
  “喔。”宁朗挠挠头,不知道要再说什么了。
  兰七把玩着手中茶杯,碧眸幽沉的看着宁朗,看那张英朗的脸在她的注视下渐显侷促,然后目光左右游移,接着脸皮慢慢变红,眼眸转回看她一眼,目光对上立马移开,一双手时而紧紧交握,时而单握成拳……
  “噗哧!”忍不住笑出声来。
  宁朗的脸更红了。
  “宁朗呀宁朗,你怎么会这么有趣。”叩指敲在那红红的脑门上,轻轻叹息一声。
  宁朗摸摸额头,嚅嚅的道:“我……我想来看看你,嗯,看你……嗯,那个……嗯……”
  “呵呵……”看着他一副紧张的模样,兰七轻笑开来,可心头却生出莫名的沉重。
  宁朗,你的纯善可能一生不变?可便是一生不变又能如何呢?
  兰残音……早已不需要那些了。
  “那个……你帮我疗伤一定损耗了内力,所以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事,那个……你没事,我就……我就走了。”宁朗抓着拳头总算是说完了话,起身要离去。
  兰七却在他身后叫道:“宁朗,你陪本少出去转转如何?”
  “好啊!”宁朗立马答应,虎目中灿灿的一片欢欣。
  “若是转得本少开心了,便告诉你一个故事吧。”兰七站起身来。
  “嗯。”宁朗点头。
  两人走出屋,帘子在身后落下,那一室的温暖与宁静便隔绝。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小楼午后的片刻,彼此皆一生铭记。
  出了小楼,迎面冷风吹来,将屋内带出的那一身暖意尽数吹散。
  兰七抬首眯眸看向高空,冬日的风总是这般的冷,可就是这吹枯了万木吹残了百花的寒风,更能提醒这人世的冷残。

  二十九、誓约岂轻言(中)

  宁朗跟在兰七身后,沿着山坡慢慢走着,最后到了山坡西面,这里背风,冬阳照下,让人暖暖的懒懒的。
  兰七停步,在厚厚的枯草上坐下,道:“我们就在这里晒晒日头吧。”
  “嗯。”宁朗在她旁边坐下。
  兰七扯了根草缠在手指上,眯眸看了一眼上空,道:“这天气真适合讲故事。”
  “嗯。”宁朗又应一声。
  兰七玩着指间的枯草,“很久以前,也曾在这样的日头底下听人讲故事,那时候太小不知道,可而今回首再看,却觉得无论什么样的故事在这样的日头底下听来,再阴暗的也不会让人害怕了。”
  “嗯。”宁朗再应一声。
  兰七侧首看看他,碧眸微漾,点点笑意下,却是幽邃难懂。
  “宁朗,本少要告诉你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也是在本少成为兰家家主之后才彻底的了解清楚,这期间许多人都死去了,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大多已不存世了,极少知道的也绝不会再言及第二人知。而你,是本少第一个告诉的,也要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明白吗?”
  “嗯?”宁朗一愣,片刻后醒悟过来道,“你是说要我不要再跟别人说是吗?”
  “嗯。”兰七点头,回首,目光眺向远方,“本少告诉你,乃是要你明白。”话音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宁朗,这世上,你这样的人本少第一次见到,本少……不想害你。”
  “嗯?”宁朗懵然望向兰七。
  兰七却没有看他,目光只是望着前方,半晌后才低低开口道:“在二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个叫兰澹宁的人。”
  宁朗听着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只是模糊的想着这人姓兰,许是兰家的人罢。
  可若给宇文洛听到了,定会跳起来大嚷:“兰澹宁?!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与东未明齐名的武林第一美男子兰澹宁?!”
  “未明掀血色,澹宁息风雨。”兰七轻轻念道,“二十多年前,全武林的人都知晓这句话,说的便是东未明与兰澹宁。”
  “咦?”宁朗略有些惊讶。东未明他已知道是兰七的师傅,而且还是二十多年前令天下群豪倾慕的大美人,这兰澹宁与她排一起,难道也是什么美人不成?
  兰七侧首看他一眼,自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唇角微弯,笑笑道:“武林将这兰澹宁与师傅相提并论,自是说他二人容貌之美世所少有,只不过师傅是女子,而这兰澹宁则是男子。”
  “噢。”宁朗点头表示知道了。
  兰七转回头,目光落向虚空。“兰澹宁的模样本少早已记不起来了。”
  呃?宁朗疑惑。难道说她是见过这个人的?
  “不过既然能与师傅齐名,想来是生得十分好看的。他出身世家,又一身高超武功,更生得那般模样,自是一出江湖便名声远扬,而最让人为之赞叹的则是他吹得一手好箫。师傅因其容貌令得江湖掀起腥风血雨,而兰澹宁……无论男与女,与之相遇相交皆是心悦神宁春风满面,江湖传言其箫声清如天籁,闻者倾服,被誉‘兰箫天音’。”
  宁朗闻言不由想,这兰澹宁既是如此人物,该是如洺前辈、秋前辈那样受人崇仰才是,何以却与东未明一般绝迹江湖,后世几乎无人知晓。
  “这么一个人物,喜欢的自然许多,只是他自幼即订下亲事,乃是世交之女,也是品貌极佳的人,又兼自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是以无论江湖上多少美女佳人恋慕,兰澹宁皆未曾动心。而在这些结识的女子中有一人最为敏慧,他与这名女子未成情侣却成了知己。”说着,兰七转头颇有深意的看向宁朗,“这名女子名唤简微澜。”
  “啊?”宁朗瞪大眼,“我娘?”
  “嗯。”兰七点头。
  “那……”宁朗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这位兰澹宁就是你爹?”
  “嗯。”兰七淡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道:“兰澹宁十八岁入江湖,十九岁已名传天下,二十岁结识简微澜,两人互认知己并约定日后要做儿女亲家,二十一岁归家娶妻颜紫昔。”
  “喔,那后来呢?”宁朗问。难道婚事便是那时候就定下的?
  兰七沉默了片刻,才喟然叹一句:“若他就此留在家中,或许会更好。”
  “嗯?”宁朗看着她。
  “他成亲一年后再次出门游历江湖,而这一次,他……”兰七话音又止住,过得一会儿才轻声道,“这一次他遇到了一个人。江湖数年,所见女子形形色色,各有动人之处,他从来心如止水以礼相待,他也曾自诩情贞,可是当他遇到那个人时,却未能守住自己的承诺。”
  “他遇着谁了?”宁朗好奇。
  “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兰七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淡笑,“他与那名女子的相遇啊……”抬手又扯了根着枯草绕在指间,低头,看不清是何神色,过得了半晌,才缓缓道,“曾经当作故事般,在小时候的我们的耳边反复说过无数遍,以至今天都能记得。”
  兰七笑得怅怅的,碧眸一瞬间有水雾轻漫,朦胧幽深。
  “他与她相遇于一条长街上,人来人往中,似乎只是一抬眸,他看到了怀抱杜若的她,她看到白衣如雪竹箫凝碧的他,很平常又似乎不平常。长长大街,熙熙人群,仿佛天生她(他)便在他(她)的面前,那样的自然如飞花流水。”
  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的扯着指间枯草,一截一截的扯断。
  “长街遥望,正茫然间,那名女子已到身前,素手伸过,赠他一枝杜若。他接过,未及反应,那女子已飘然而去,留他持杜若怅望,却已香踪渺渺,那片刻竟如幻梦。可是一月后,他却又在人潮熙攘的庙会里再次遇见了那名女子,依然是满怀杜若,幽香袭人。这一次的相遇,两人心中惊异却又觉理所当然,女子依然赠他一枝杜若,而且还开口和他说话了。”
  指尖捻着断草,便一点一点化为粉沫,簌簌落下。
  “‘若能再逢,便与君有缘,愿许终身。’”兰七抬首,“女子说完这句话后再次飘然离去。兰澹宁看着手中的杜若,讶然又哑然,可心头却已泛涟漪。此后,一日日过去,他有些期待有些好奇,当然他依然自负绝不会动心动情,只是数月过去,他却未曾再遇那名女子。从开始的期望,慢慢失望,再后来便淡化了,如此差不多又一年过去,他以为就此湮没红尘,甚至为此暗暗庆幸。因为他的那一点‘记忆’已令他明白,那是不妙的征兆。”
  “那后来呢?真的没有再见到了吗?”宁朗追问道。
  兰七一笑,略带冷意。“若没有再见则更好,偏生……哼。”
  宁朗眼巴巴的看着她。
  “那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下着大雪,兰澹宁错过了投宿,正想觅个过夜的地方,不想前方传来兵刃之声,是以飞身过去一探究竟。等他赶到时,却只见雪地里卧着四具尸首,而尸首间一人独立,碧衣染血,犹带一身的煞气与杀意,却如雪中红梅,有着一种夺人心魄的美摄人神魂的艳。闻得有人靠近,那人转身回首,两人都是一怔。那一刻,兰澹宁看着这个明明刚杀了人却依然一身杜若香气的女子,心头之感已不止是不妙,而是大劫临头。”
  兰七转头看着宁朗,似笑非笑的模样。“这便是他们的第三次相遇,你说他们是不是很有缘份?”
  宁朗点头,“有缘。”
  “呵……”兰七一声轻笑,却是无喜无悲,“那一夜的再逢,想来兰澹宁自己也分不清是震憾更多还是惊喜更多,但总之是他们很奇妙的第三次相遇了,而且……他们相互动心了。”
  “这……他已经娶了妻子,怎么可以再喜欢别的女人。”宁朗眉头皱起了。
  兰七点头,道:“是啊,他已经娶了妻子,而且他还承诺过他的妻子一生只欢喜她一个只拥有她一个女人,可是……动心却不是承诺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得了的。那名女子对于他们这第三次相逢,认为是上天所赐的缘份,也是她心之所属,是以她倾情以许。但兰澹宁以已有家室相拒,谁知那女子却说‘妾许你,乃是因妾心喜你,与你家,与你妻何干。’”
  “啊?”宁朗惊讶。可看着兰七,忽然又想到,这样奇怪的话她也能说出。
  兰七看着宁朗道:“兰澹宁当时听到那话估计也和你一样的反应,惊奇不信。可是,他没有拒绝女子的邀请,去到了乌云江畔的小小庄园里作客,而不过数日,他便再也不舍离去。这名女子不同于他以往所遇所知的任何一个,她做什么都只是随心而为,只要喜欢,便可去,便可做。所以她可以雨天撑一把伞立于庭园一天一夜,只是要为她喜欢的那株红梅遮雨,怕被大雨打落了花瓣。所以她可以一夜间血洗乌云江上的水贼窝,不是为行侠除恶,而是因为她住在乌云江畔便不容他人横行。”
  这人好任性。宁朗心中道。
  “而她所知所会的又是那么的多。江湖任何门派的武功她都可知优劣,与她谈论诗文又可出口成章,一曲琵琶《凤裔残音》令他神魂欲夺,便是奇门遁甲术她都懂。更而且她又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神秘,江湖无人知她的身份,也无人认识她。她从没问过他是谁,不问他的名字,不问他的家世,不问他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更从不提及他的妻子,似乎除了她眼前的这个人,其它一切她完全无兴趣。她只是喜欢他,所以要和他在一起,没有所谓的矜持,没有所谓的礼法,她是那样清楚明白的、浓烈真实的表达着她的喜欢与情意,兰澹宁拒绝、挣扎,可是……面对这样的人,他如何能抗拒得了,最后,他终是沉沦了。”
  兰七忽地转头看住宁朗,道:“宁朗,你知道承诺与誓言有何用处吗?”
  宁朗冷不防她有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就是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
  “错了。”兰七冷嗤一声,碧眸无比的亮,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子,冰亮的,“承诺与誓言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背叛!”
  “可是……”宁朗不能认同,想要反驳,可兰七显然并不想听,转回头继续道。
  “兰澹宁忘了对妻子的承诺,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忘了他的家,忘了他的妻,忘了江湖,他整个心神都围绕着那位自称小名阿寐的女子。日日相看不腻,月月相对不长,如此眨眼间一年便过去了,他与阿寐就在乌云江畔整日厮守着,阿寐还给他生下了孩子,是一对双生子。一次拥有两个孩子,两人都很高兴,可是当孩子睁开眼睛时,他们才发现,先出生的那个眼睛是黑色的,而后出生的那个眼睛竟然是碧绿色的!看着那双诡异的从未曾见过的碧绿眼睛,兰澹宁呆住了,但是阿寐却安抚他说,她的兄长的眼睛瞳仁也带碧色,人说外甥多似舅,这个孩子估计是像了舅父。兰澹宁虽未有多言,可他心头到底是埋下了不安。不久,他便收到了家中传书,乃是他的妻子见他久未有音讯甚为担心,所以才雪鹰传书他。到这刻他才想起了他还有一位妻子。”
  “这两个孩子……”宁朗吃惊的看着兰七。
  “是的,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兰七很干脆的承认,“兰澹宁想要回家看看,阿寐虽不舍,却也未有阻拦,反为他准备行装。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也见到了久未见面的妻子,可他却只在家中停留了半月,便再次离开。家中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已无法留住他,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阿寐,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回到了乌云江畔,回到了阿寐的身边。只不过这以后,他倒是隔几月便回家一次,妻子自然是满心欢喜,而阿寐也从未有过多言。久了,兰澹宁便明白阿寐的意思,他们是两情相悦,所以她只要在这乌云江畔他是全心全意相待就可以,离了庄园,他去哪里做什么都与她无干。于是,便就这样过下了,家中有贤妻,江畔有佳人与娇儿,兰澹宁过的日子神仙也不如。”
  “这样,他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宁朗问道。
  “呵……问得好。”兰七笑一声,“兰澹宁若真的泯灭了良心也就好了,偏生那一无是处的东西他却还留着一两分,所以他不安,所以他愧疚,而孩子的那双碧绿的眼睛更是他心头的一块重石,让他时刻也不敢忘记他对妻子的欺瞒与背叛。于是就在这一半快乐一半受着良心谴责中又过去了数年。那一年冬,兰澹宁回家住了一月时间,过完年后便离开,可回到乌云江畔不久,便收到了家中飞书要他回去,原来是他的妻子怀上了孩子。他本乃家中嫡系长子,可成亲数载,一直未有子息,家中长辈甚是焦急,好不容易这一次竟然有了,当是举家大喜,是以传他回去,要他在家好好陪伴妻子,静待第一个麟儿的诞生。”
  兰七顿了一下,微微喘一口气,才道:“他回到了家中,却又想念着乌云江畔的人,看着全家期盼着孩子降生的欢喜,就会想起那两个已近五岁的双生子,看着温柔的妻子,就会想起倾其所有待他的阿寐……他想要和家里坦白,可是他不敢,他想要和妻子诉说,可是他不忍,于是他矛盾着、苦恼着、坐立不安着。他的妻子颜紫昔也非愚笨之人,这些年夫君常年不在家,且每次回家也是很快离去,而今孩子将至,却不见他有欢笑,反是眉头时锁心事重重,由不得心中也生疑团。兰澹宁在家中住了一月,终是耐不住了,因为双生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回去和他们一起过。于是他借口江湖朋友急事相召,匆匆离了家,赶往乌云江畔,想着来回也就半月时间,等过了孩子的生辰,便马上回来。”
  兰七说至此停住,宁朗看着她,只见她指尖轻轻颤着,忍不住伸手去握住,触手冰凉透骨,如握玉石。手上的暖意令兰七诧异的转头看着宁朗,实想不到他会有此举,而宁朗被兰七一看,顿时醒悟,脸上发热。
  兰七抽手,屈指弹在宁朗脑门上,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兰澹宁到了乌云江畔,颜紫昔也悄悄跟到了乌云江畔,当看到了与夫君柔情蜜意的阿寐,看到了他们膝下那对双生子,那一刻,她已不只是震惊而是彻底崩溃了!她不敢置信,与她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夫君,那个曾经誓约一心一意相携白首的人竟然偷偷有了别人,竟然还有了两个那么大的孩子!被欺骗的愤怒、被背叛的悲痛彻底击垮了她,神魂痴狂中,她听不进兰澹宁任何一句话,她闭眼不看那个女人,她抱头狂奔,兰澹宁在她身后追着。可颜紫昔武艺虽低微,却有一身绝好的轻功,否则也不至能追踪他到此,且此刻疯狂失智,更是跑得快,全无章法的乱跑着,兰澹宁怎么也追也隔着数丈远,也不知跑了多久,最后她终于停下来了,因为前面已无路,前面是悬崖。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跑到了山上。颜紫昔看着前方的万丈深渊,似乎清醒了一点,她回头看着惊恐无比追来的兰澹宁,说了一句‘郎心似天,妾心如玉,天朝夕易变,玉碎不瓦全。’然后纵身一跳。”
  “啊!”宁朗由不得一声惊叫,“兰澹……你爹爹追到了没有?拉住了她没有?”

  二十九、誓约岂轻言(下)

  “没有。”兰七摇首,唇边凉凉的一抹笑,“没能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颜紫昔跳下了悬崖。那一刻,兰澹宁也痴了,站在悬崖边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阿寐找到了他。可是那又怎样呢,虽身边佳人依旧,可悬崖下刚刚殒落两条生命,那是与他一起长大相知相处了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还有肚子里未能出世的孩子。对于还存着良心的他来说,心中的痛苦与悔恨可想而知。回到庄园,看到两个孩子,看到孩子那双诡异的碧绿眼睛,他心中一直存着的不安与惊疑终于脱口而出‘这都是我之罪孽,所以这双碧眼便是惩戒,可恨我犹不自知,终铸今日大错大恨!’那刻,阿寐的脸色瞬即苍白,直勾勾的看着他。而兰澹宁此刻已全然顾不上了,将自己关入房中数日不出。”
  宁朗听到此处忍不住关切的看着兰七,但兰七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
  “颜紫昔失踪,兰家当然会发觉,所以兰家的人找来了,查清了前因后果,同样也查到了阿寐的身份———随教教主随轻寒之妹随轻容———兰澹宁震惊。从来未曾想到朝夕相处恩爱数载的人竟然是魔教的人!自与她在一起,他已全盘托出家世来历,而阿寐依然只字不提。他觉得被欺骗了被戏耍了,痛、恨、怒交加,他冲出了庄园,那刻,他无法面对那一切,而就在那时,他又遇到了正与夫婿游历江湖的红颜知己简微澜。面对久未谋面的知己,他将数年的事尽情倾诉,最后他说‘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而这一切都让不放心而尾随他的随轻容听到了。”
  宁朗听到此处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的看着兰七。
  “若是兰澹宁喜欢了别的女人要离开,或许随轻容不会生气,因为在她看来,他们在一起,是彼此心之所喜是两情相悦,分开,必是因为彼此之心不再欢喜对方,那也是心甘情愿的事。所以,她容不得一个‘悔’字!她回到庄园,抱起两个孩子直奔云州兰家而去。”兰七抬头,碧眸仰视高空,冬阳落在眸中,却融不进一丝暖意。“她到兰家的日子是三月十六日,正是我们的生辰日,她可给了我们一个永世难忘的生辰日。”
  碧眸轻轻阖上,片刻后才睁开,兰七才继续道:“她在兰家的祠堂前点起了一把火,将所有兰家人都引到了祠堂。当着众人之面,她对兰家之主兰老爷子说‘这两个孩子是兰澹宁的血脉是你的孙子,该入兰家之祠该上兰家宗谱。’兰老爷子面对这引诱长子的妖女,想起长媳之死,想起失去的嫡孙,心头恨火腾烧,却不怒反笑,道‘若你挫骨扬灰,我便认下他们。’兰老爷子话才落下,不想随轻容却很干脆的一声‘好!’应承了,回头看看两个孩子,最后摸摸他们的脑袋,道‘有你们在,那就可让他日日夜夜悔,年年月月恨,一生都摆脱不了的痛,哈哈……’她大笑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尽数倒入口中,然后纵身跳入火中,再然后轰的一声……呵呵……花家的火雷弹真的威力无比啊,那真真是挫骨扬灰!”
  “啊!”宁朗惊喘,一股凉意从头至脚。
  可兰七脸上依然淡淡的冷笑,继续道:“兰澹宁赶到家中,见到的便是一场大火,便是那四散飞溅、烧着的碎沫,于是……他一头撞向了祠堂前的石柱,顿时鲜血直喷脑浆流了一地,啧啧……”兰七摇着头,“生前倾倒天下的翩翩佳公子死后可是一点也不美,难看死了。”
  宁朗已连惊喘都无法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兰七,看她衔着笑冷静着说着爹娘的惨死,顿时一股钻心的痛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静了片刻,兰七才转头看着他道:“多么俗套的一个故事,宁朗你说是不是?”
  宁朗摇头,只是心痛的看着她。过得半晌,才问道:“后来你和凤裔大哥就留在了兰家吗?凤裔大哥后来又去了风雾派学艺吗?”
  “哈哈哈……”闻言兰七忽然放声大笑,然后又猛然收住。“留在兰家?怎么可能!眼见着爱子惨死,兰老爷子怎能容下我们这两个祸根这两个孽种!可是他作为一家之主是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诺了,所以他不能反悔,所以他没有赶我们出去,他只是对我们视而不见,然后整个兰家便都对我们视而不见。宁朗,你知道什么叫‘视而不见’吗?”
  “视而不见?兰家对你们怎么啦?”宁朗紧张的关心道。
  “视而不见,就是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你直接踩了过去,如践泥尘。是的,我们就如泥尘,兰家从上至下任何人都可以践踏还要嫌脏污的泥尘。”兰七嗤笑着,“兰老爷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哥哥被他撞倒在地,额头都摔破了,可他看也没看一眼,似乎我们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然后兰家的人都陆陆续续的离开,经过我们身边,也一样的当我们不存在,直接撞倒了,直接从我们身上踩过去,等那些人全都离开了,地上只有我和哥哥趴着,一脸一身的泥尘血印。”
  “太过份了!”宁朗气愤不已,握拳叫道,“他们怎么可能这样对你们!你们还那么小!我……我……”拳头握得发叫,恨不能去给那些人一人一拳!
  兰七却只是漠然的笑笑,“从那个女人把我们放在祠堂起,我们便呆在祠堂前,原地不动的呆着。因为兰家那么大那么陌生,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哪,也没有一个人理会我们,白天黑夜的过去,兰家的人来来往往,可没有人瞧我们一眼。我们连兰家的一根草一只狗都不如,那草还能有人浇水,那狗还有人喂食,可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吃,没有穿,没有床,没有屋,更不会有人理我们……我们实在是饿啊冷啊,可是我们无法吃了一丁点的东西,我们连一片遮雨的瓦都没有……都忘了在那祠堂前呆了多久,后来,哥哥牵起我说‘我们回家。’然后我们才离开那个地方,走出了兰家,当然也没有人注意更没有人阻拦。”
  “后来呢?”宁朗关切的问道。
  “后来啊……两个五岁的孩子,如何知道回家,那时候连乌云江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何况,又哪里有家呢。”兰七轻轻闭上眼睛,似乎无比的疲倦。
  “两个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竟然没有死反是活下来了,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命大。没有吃的,也不知道如何能有吃的,所以但凡看到的便全往嘴里塞,树叶、草、虫子、路上扔下的满是尘土的半块饼、狗咬过的骨头、鸡啄食的米糠、落在地上发烂的果子、死了发臭的老鼠……宁朗,那些年,我们吃过些什么东西你永远也无法想像到的,我们就是靠着那些东西活下来了,然后慢慢的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也知道了可以上树摘野果,还知道有人家时便蹲在门口,等别人嫌我们脏嫌我们臭的时候就会打发我们一碗馊饭或是半个黑黑的馒头,更甚至还有倒出猪食泼我们一身。”
  宁朗呆住了。
  兰七睁开眼睛,平静的注视着前方,声音缓慢而清晰。
  “我们慢慢长大,当年穿在身上的衣裳早已撑破了穿烂了,便去捡,有时是一些碎布围在身上,有时可以捡到一件破烂的旧衣。我们没有家,山洞里,柴堆下,破庙里,无人的空屋都是睡觉的地方。我们冷时,刮风下雨下雪时,就互相抱紧着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墙角边。我们就这样到处走着,到处找着吃的。为着一口饼和一群乞丐抢,因为一个长霉的包子被比我们大的乞丐围打,为了一口热面汤被那些店小二踢出来,因为讨一顿饭被人抽打侮骂,我们偷过,我们抢过,我们骗过……我们就是那样的活下来。”
  宁朗听着,只觉得心头又酸又胀又痛,眼眶一热终忍不住掉下泪来,抓住兰七的手,紧紧握住,冲口而出道:“不怕,我以后会对你好,我一定不让你挨冻受饿,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人骂你打你!我一定会做到的!”
  可是兰七却没有任何反应,目光怔怔的望着前方,似乎在看着过往的自己,又似乎沉入了记忆中无法醒来。
  “音音……”宁朗看着她悄悄的唤着。
  兰七没有听到,再次慢慢的开口道:“我们那样过了七年,可到今日回头去看,却从未觉得那七年苦过,也从来不觉得痛。”她的声音轻轻的如同梦呓,“那七年是这一生中最好最幸福的日子,便是到今日的兰家家主,便是日后立于武林之巅,也绝不会比那七年更好,可我永远都回不到那时候,我永远也不能再次拥有那时。我一生中的所有都在那七年里,而我已永远失去了。”
  宁朗闻言顿时心头大恸,一股莫名的深切的悲伤就这样从心底生出,将他整个人攫住,仿佛一生都不能摆脱一般的沉重。
  “音音……”他唤着这个名字,想借着这一声呼唤将她唤醒,想将那股悲切扯开,可是兰七没有应他,她还在她的回忆里。
  “七年过去了,我们十二岁了。又是冬天,我记得那一年冬天下了好几次雪,那一天也下着大雪,我和哥哥躲在一间破庙里,我们依然如以往一样互相拥抱着温暖着睡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觉得很冷,才发现哥哥没有在身边。我很急,奔出破庙的门才发现哥哥抱着膝坐在雪地里,我叫他,他抬头看我,那样奇怪的陌生的眼光。那一整天,哥哥都很沉默,而我则很惶恐。也在那一天,夜里破庙里来了一个老人,他只是偶然路过打算在此过一夜,他看到我们便眼睛一亮,然后盯着我们看到很久,一边看一边点头,嘴里叽叽咕咕的呢喃着什么。然后,那老人说哥哥根骨奇佳,是练武的奇才,他要收哥哥做徒弟,问哥哥愿不愿意跟他走。我问我呢?老人却说我眉心带煞,若练了武,定会生杀戮,非武林之福,所以不能收我。哥哥没有答他。那天夜里,我一整夜都不敢睡,我一直抓着哥哥,生怕他会走了,而哥哥只是抱着我,什么也没有说。而第二天早上,哥哥却跟老人说他愿意做他的徒弟愿意跟他走。”
  “呵呵……”兰七轻轻笑着,却笑声如哭。“那老人便放下了一些钱和干粮,然后拉着哥哥就走,我死死抓着哥哥不肯放手,可那老人只是挥袖拂了拂,哥哥便从我手中脱开,他拉着哥哥一下子便飞出了破庙,我追了出去,可雪地里,只见他们在飞啊飞,我追啊喊啊,却怎么也追不上,哥哥也不应我,眨眼间,他们就不见了。我不死心,依旧追着喊着……追着喊着……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跑再也喊不出来。”
  “我倒在雪地里,我在等着,我不信哥哥会扔下我。”兰七一边说着一边摇头,仿佛重回了那一日,又仿佛到今日她依然不信,“我与哥哥自出生起便形影不离,十二年啦,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流浪的那几年中,曾经有过一个好心的大婶愿意收养哥哥,可是她害怕我的眼睛不愿意留我,哥哥便不肯留下,依然牵着我到处走到处挨打受饿。我不信哥哥这次会和那个老人走,我不信……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到雪落了,等到天黑了,等到风起了,等到睡着了,等到醒来了……可是哥哥一直没有回来,他再也没有回来,他真的扔下我离开了。”
  “……”宁朗张口,却只能发出哽咽声,眼前一片模糊,只知伸出手紧紧抓着兰七。
  “后来,我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知觉,等到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在梨花冢。然后学了武功,学成后到了兰家,用尽手段杀了许许多多的人,拿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我不明白……”兰七茫然着,“我一直不明白,我到今日依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丢下我?我们相依为命,我们生来就在一起……那些年里,有一回吃了一枚野果后我全身发肿发痛,自那以后,无论吃什么,哥哥都先尝一点,没事了后再给我吃。被别人打骂之时,哥哥总是将我抱在怀里,用他瘦瘦的背去面对、去抵挡。明明和我一天出生的,可他说他先出来是大的,所以都走不动时,他却背我。饿得不行时,他把手伸到我口边,让我咬着吸血填肚……你看他明明那么疼我护我,可是为什么?”
  她蓦然转头,抓着宁朗的肩膀,问着他:“宁朗,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眨眼间就变了?为什么哥哥那一天会丢弃我?他为什么?为什么?”
  那张脸上,此刻只有那仿如迷路的孩子找不着家的傍惶与无措,那双碧眸中,再无丝毫妖邪,那里盈满水气,那里浮现深切的悲怆与哀痛!
  宁朗泪流满面,胸口窒息的疼痛,可是他无能为力,他无法回答她。
  “音音……”他喊着。
  “音音……音音……音音……”
  他不停的喊着,他只能这样喊着他,除此他再无他想。
  这一声声呼唤让兰七慢慢回神,看着他,碧眸眨动,似乎清醒了,然后放开他,转过头,仰首,却捂住眼睛,久久再无声响。
  宁朗痴痴看着她,脸上忽然慢慢浮起苦痛之色,眼中无息的滚落泪水。
  他住在浅碧山上十多年,他十九年间做的事不过习武,师兄们说他单纯,不明世情,义兄说他缺心眼,不懂世人。可此刻,心头的感觉却让他从未有过的明白,他明白容月姑娘说的“万劫不复”是什么,他明白师兄曾严肃告诫的“沉沦”是什么……他知道兰七是万众瞩目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毫不起眼的人,他知道兰七喜欢戏耍自己,他知道……可是他更知道此刻自己心头的痛是什么。
  他看着她,目中有泪,却不曾眨眼,轻轻的缓缓的却坚定不移的道:“若你是男子,我与你生死结义。若你是女子,我与你生死结发。若你什么也不是,只要你是你,我们生死相守。若你不当我是……”胸口剧痛,仿如裂心,后边那句却再也无法说下去,只是痴痴看着她,任泪如河决,任苍天窥览,任山峦留证。
  兰七转头,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么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然后,她猛地跳了起来,飞身而去,那急切慌乱的姿态,如畏天敌。
  山崩于面前可不变色,谈笑间可杀人千百的兰七,那刻却是落荒而逃。

  三十、雏凤初啼(上)

  “你这模样真像是落荒而逃。”
  兰七一头扎进密林中未及喘口气,便听得一句调侃,抬头,便见明二悠闲又优雅的倚坐树上。
  “假仙!”
  脱口而出,然后那狂蹦乱跳的心一下子安静了。
  明二眉头一挑,有些惊奇的俯看着她,“看七少的样子,难道后面有洪水猛兽追着不成。”
  “比那更可怕。”兰七喃喃道,抬手擦擦额上冒出的冷汗,飞身跃上树,在明二身旁坐下。
  明二打量她一眼,便继续悠闲的望天。
  歇了片刻,兰七恢复常态了,也轻松的靠上树干,道:“二公子怎么这等清闲?”
  “七少不也每天都在睡觉么。”明二淡淡道。
  “本少岂能与二公子相比。”兰七碧眸瞬着他,“二公不去探望那些同道,这可是笼络人心的大好时机。”
  “在下需要做那样的事吗?”明二反问道,空濛的眸子转向兰七,“明二公子还需笼络人心吗?”那一刻,淡雅静然的面容上,一种自信凛然的气势由内而外散开。
  兰七一撇嘴,转头不看他。
  “倒是七少气息紊乱心律失常才让人奇怪。”明二却道,“这天下不知还有哪位高手能迫七少至此?”
  兰七一呆,没有说话。
  明二也没再追问,继续瞭望天空。
  静了半晌,兰七忽然幽幽道:“世上怎么会有他那样的人。”
  “哦?”明二淡淡一声。
  “本少似乎做了一件错事。”兰七叹一口气,“目的没达成,倒起了反的效果。”
  “哦?”明二又是淡淡一声。
  “你说……”兰七转头看着明二,“我们都信‘人性本恶’,可宁朗似乎生来就是反驳我们的,看着他,本少都要相信这世上真有‘人性本善’的人。”
  明二想了想,明白了,微微弯唇,道:“不忍心再耍弄他了?”
  “唉。”兰七再叹一声,“本少是没心没肺,可对着他,真不忍心。”
  “多可惜,他身后可是浅碧派、宁家。”明二貌似惋惜的笑笑。
  兰七没好气的睨他一眼,“彼此彼此。”
  明二闻言依是一派和气温雅,道:“宁朗是这世间的异数。”一边说一边看着她,唇边的笑便有些显得别有意味,“纠缠久了,或许他就成了你的劫数。”
  “呵……”兰七失笑,却是一片空无与淡漠,“所谓真心,所谓善意,所谓承诺,所谓姻缘,所谓恩爱,所谓子胤……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本少都不需要。所以……不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哦?”明二依只是笑笑。忽然想起,那日山洞里兰七说的那句话:我们都是只有自己的人,都是孤身一人。心中一动,默然了半晌,才缓慢轻淡的开口道:“我们……算是如敌似友,而日后,必也是相争相抗,若就这样过得几十年,到你我都垂垂老矣,你说这样,是不是也算是一种不变,一种永远?”这样算不算也是一种相守相伴?这样……是不是就不算是孤身一人,这样……也就不会那么寂寞了吧?
  “嗯?”兰七凝眸看他。
  明二雅笑相迎。
  对视良久。
  兰七道:“你不许抢本少的‘兰因璧月’!”
  “为什么是你的?”明二不解。
  “因为本少看中了。”兰七一副理所当然的横样。
  “可惜在下也很喜欢。”明二公子道。
  “哼,那本少连你的命一起拿!”兰七少专横的道。
  “也可能是你与‘兰因璧月’一起到我之手。”明二公子也不是泛泛之辈。
  “走着瞧。”兰七抬起下巴。
  “拭目以待。”明二长眉扬起。
  “只不过……”兰七又苦恼起来,“你的秋美人那么聪明懂事,宁朗这傻小子却是个死心眼。唉!本少难得善良一回,难道这善心反要害人不成。”
  “这不过你自作自受罢。”明二公子看看天色,起身,决定不陪她吹冷风了。
  “喂,不许走!”兰七手一伸扯住了明二胳膊,“本少不好受,你怎么可以轻松舒服!”
  明二公子眉头挑起,无比疑惑的看着兰七,“这种事我为什么要陪你?”
  “因为……”兰七碧眸一转,然后绽开一抹妖邪的笑容,整个人也靠向了明二,娇娇软软的唤道,“明郎,难道你忘了咱们那一番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了吗?你怎可如此无情呢。”
  明二看着那缓缓偎近的一泓春色,莫名的心神一恍,然后也绽开一抹素雅如莲的微笑,伸手,揽住兰七的腰,柔声道:“你我这样到宁朗面前走一遭,你便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呃?”兰七眨眼。鼻端闻着一缕淡淡的青荷香气,和着一股温热的气息笼近,到此刻才发现与明二靠得多近,那张温雅如玉的俊容就在眼前,空濛的眸子似含着无比温柔的深情看着自己,唇边一抹淡烟似的笑。蓦地,心神一慌,脑中有什么跳闪而出,顷刻间便扰了一头乱绪,顿时,如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惊跳起来,却忘了在树上,整个人便摔了下去,幸好兰七少功夫了得,慌忙中抬掌一拍树干,身子借力一缓,再一跳,人总算平安落地。
  明二轻飘飘飞落,似乎有些奇怪的看着兰七,“七少怎么啦?”
  “假仙就会些阴人的招!”兰七唾一声,只觉得耳根发热,脚下一掠,再次落荒而逃。
  身后,明二看着兰七的背影,脸上再次浮起别有深意的微笑。
  “兰七少竟然也会这样么。”轻轻一笑,悠然踱步走出密林。
  相争相伴?与这个人?
  也是很有意思的不是么。
  那天晚上,明二公子听到了一个的故事。
  挥退房中暗影后,二公子久久坐于房中,独对残烛。
  “宁朗,你干么哭?”宇文洛找宁朗找了半天,没想到他却一个人坐在草坡上哭,看他一脸的伤痛,不由担心了,“出了什么事吗?你干么哭得这么伤心?”
  “音音……”宁朗只吐出这两字。
  “啊!你终于能叫七少的名字了!”宇文洛惊奇的发现,“可你为什么哭?”
  “她……”宁朗哽咽一声,抬手擦去眼泪,“原来以前有那么多难过的事。”
  “他?”宇文洛眼珠一转,“七少?以前?”马上掏出怀中的纸笔,眼睛亮闪闪的看住宁朗,“以前有些什么事?七少都告诉你了吗?那你快跟我说说,他爹到底是兰家的哪一位?他娘又是谁?他是怎么当上兰家家主的?兰家子孙近些年大片凋零,真的都是被他杀害了吗……”
  这一连串问题把宁朗问住了,愣愣的看着兴头十足的宇文洛,半天说不出话来,当然也就止了哽咽之声。
  “啊,不急不急,你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告诉我。”宇文洛小心翼翼的安抚着他,就怕他一慌神全都忘记了。
  宁朗嘴唇动了动。
  宇文洛拉长了耳朵,全神贯注的盯着他。
  “她说不可以告诉别人。”宁朗说。
  “什么?!”宇文洛尖叫一声。
  “七少说过不可以再和第二个人说。”宁朗清楚明白的道。
  宇文洛瞪大了眼睛,死死看住宁朗。
  “七少说我是最后一个听那个故事的人,所以不可以再和别人说。”宁朗再次重申。
  宇文洛张嘴,尖尖的虎牙冒出来,恨不能去咬宁朗一口,但转眼换上了一副笑脸。
  “宁朗,好义弟,你和哥哥我说说没关系啦,我就听着,绝不再和第二个人说,我保证。”
  宁朗摇头,“你记在纸上,以后一定会有人知道的。而且我答应了她,我就一定要做到。”
  宇文洛咬牙,抓拳,恶狠狠的看着宁朗,“说不说?”
  “不说。”宁朗依旧摇头。
  宇文洛眼珠转了转,在宁朗身边坐下,放软了语气,哀求道:“宁朗,你就告诉我嘛,你要是不告诉我,今晚上,不,是以后所有晚上我都会睡不着的。”
  “不行。”宁朗坚定的摇头。
  “宁朗……”
  “不说。”
  “宁朗……”
  “不行。”
  ……
  无论宇文洛如何的问如何的威逼利诱,宁朗都遵守对兰七的诺言,没有告诉他。而终其一生,他也真的再无告诉第二人知晓。
  那一日,他若将全部实情告诉了宇文洛,以宇文洛的机敏,定会看出兰七的用心,自然也就能给他良言。只是他没有说,他也没能看出兰七的真意,而兰七未尽之话却因那一刻的对于摆在她面前的那份真心的畏惧而终止。等到宁朗终于明白过来时,却已是多年之后,那时已一切皆晚。
  日子一天天过去,众侠的伤也一天天的好。
  明二公子每天看书吹笛或与前来拜访的大侠们聊几件江湖常事,甚是悠闲。
  兰七少每天吃饭睡觉之余便戏耍调侃一下谷里的大侠们,甚是自在有趣。
  宇文洛每天各小屋拜访着记录着,甚是忙碌。
  宁朗每天养伤练武再加探望一下兰七和她说说话,甚是满足。
  宋亘、谢沫却被梅鸿冥、花清和抓住了过招,每日里忙着躲闪桃落门的暗器,硬接花家的“百花齐放”的掌力,甚是辛苦。
  花扶疏、秋横波等众女侠练功之余也没忘记谈论着谷里的众年轻少侠,又或是话话女儿家心事,甚是惬意。
  而随轻尘与随教的人则甚少出门,想当然的,谷里也没人会去打扰他们。
  等到众侠的伤都痊癒,日子也到了十二月八日。
  那一日,山谷里分外安静,连最爱窜门叫嚷着的宇文洛都闭门不出,练功调息,养足精神。夜里,众侠用过晚餐后,一个个取过兵器擦得雪亮,然后早早睡下。
  第二日,十二月九日,卯时,皇朝众侠由山谷出发,一路向北。
  巳时,众侠抵东溟北阙南峰。
  南峰依然挺拔高耸,峰下树木依旧,石屋盘踞,看不到一丝异常,也闻不到一丝血腥味。
  曾经有过的惨烈厮杀,曾经逝去的数百性命,并没能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南峰脚下,众侠肃立,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未可知的局面,又或是更胜以往的厮杀。
  前方重重石门打开,东溟高手两旁侍立,那是迎客的姿态。
  “走吧。”明二袍袖一挥,施然踏上石阶。
  “这一次,云无涯倒是懂得待客之道了。”兰七敲敲玉扇,与他并肩而行。
  身后众侠紧随。
  那一日,夜晚,不曾好好看清,此刻,朗朗冬日之下,才看清这盘旋峰底的石屋群。
  皆是依山势而筑,屋宇简朴大气,一层一层筑立,又显复杂深邃,一道直通顶峰的石阶在重重石门后曲折延伸。
  而当众侠通过之后,石门又一重重关闭,持刀而立的东溟高手,个个神色凛然。
  “那云无涯不会是要给咱们来个瓮中捉鳖吧?”宇文洛忍不住悄悄和宁朗说道。
  宁朗回头看一眼关闭的石门,道:“不怕,二公子和七少敢答应云少主,定是有了准备的。”
  宇文洛闻言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暗想宁朗到底是凭什么这般信任着明二和兰七。
  一路往上,爬过了级级石阶,转过了许多弯道,也穿过了那曾经囚禁他们带给他们从未有过的折磨的峰腰石屋群,最后,终于登上了峰顶。
  峰顶之上,他们立足于一处可容纳数百人的石坪。石坪之前,是依峰而筑的显得极有层次的石屋,这些石屋不似峰下的粗犷简朴,屋顶檐廊皆雕刻或是饰有各种飞禽走兽,台前阶下则种有各色花木,显得要巧致明秀多了。而身后则是他们刚刚拾级而上的石阶,左右坪边围有石栏,石栏之外便是挺峭险峻的山壁。
  此刻,立于峰顶,山风飒飒,衣袂飞扬,往下可俯瞰东溟群岛与万生,往远可瞭望苍茫无际的大海,往上是碧空万里白云无瑕,一时众侠皆有一种凌驾万灵四海尽握的飘飘然之感。
  “这里,倒是风景独好。”兰七移首瞭望,在对面,北阙北峰挺拔相对,可清楚望见峰上宫殿堂皇富丽,人影穿梭,近得仿似触手可及,实则相隔百丈有余。
  “所以,人才喜欢高处。”明二笑笑,意有所指。
  “这么高,若摔下去可就粉身碎骨啦。”宇文洛跑到坪边伸长脖子往下望着。
  “大哥,你小心点。”宁朗把他往里拉了拉,省得他一个不小心真摔下去了。
  梅鸿冥则审视着前后左右距离,看看哪个角度暗器射不到。
  花清和沉默的看着前方的数层石屋,不知那里是否也囚有皇朝武林的人。
  谢沫、宋亘则想着不知大师兄怎么样了。
  “这云无涯怎不见人?”众侠则关心这个。
  “不知他约我们到此安的什么心?”
  “二公子与七少既然敢答应,必是有万全之策。”
  正说着,前方石门开启,一人踱步而出,立于阶前廊檐,身形挺拔欣长,神态从容峻凛,正是东溟少主云无涯,身后屈怀柳、万埃跟随。
  他一出现,砰上所有人皆移目看着他。
  “云无涯恭候诸位多时。”他微微抱拳道。
  众侠一片沉静,倒是立于最前方的明二公子微笑抱拳回礼。
  “云少主之约,皇朝诸位皆守约而来,只不知云少主有何打算?”
  云无涯道:“不急,先请诸位与故人相见。”
  言罢,只闻石门之后脚步声传来,然后便见一名东溟高手肩上扛着一把椅子大步而出,而椅上坐着的竟然是皇朝武林第一人洺空。
  “洺大侠!”
  “洺掌门!”
  众侠惊呼未止,石门后又走出一名东溟高手,肩上同样一把椅子,椅上坐着的却是守令宫主戚十二,接着后面又有数人走出,每人都扛一椅而出,秋长天、南卧风、宇文临东、凤裔、任杞、列炽棠陆续而出。那些东溟高手轻松的扛着人在廊檐上排开,然后将肩上坐着的人安安稳稳的放下地。
  “原来真的被请来做客了。”兰七笑吟吟道,目光瞟过凤裔便移开。
  “只不知列兄去哪了。”明二眸光扫扫廊檐上的那些人,独缺列炽枫的身影。
  “或许……”兰七碧眸一闪,低声道,“以这位云少主的聪慧,想来是深知御人之术罢。”
  明二眉头一动,然后点头轻声道:“世人都只知‘炽日神刀’之威力,却不知……”
  “你们把洺大侠他们怎么啦?!”
  “你们又使了什么卑劣手段?!”
  众侠一见洺空等被抬了出来,不由都想起了自己曾经遭受的酷刑与耻辱,顿时群情激愤。
  “洺掌门,秋大侠你们可受伤了?”
  众侠皆关切的问向洺空等人。
  洺空摇摇头,微微抬起手很快又萎落下。但只是这小小动作,众侠已收声,安静的注视着洺空。
  “多谢诸位同道的关心,我等只是浑身无力,并未受伤,只是洺某有负众望,深感愧疚。”
  洺空说话的声音极是轻飘,眼中神气虚顿,显然没什么气力,他说完,戚十二、秋长天、南卧风、宇文临东、列炽棠都点头,而凤裔只是看一眼兰七,便低头敛眸,一贯的沉默不语漠然以对。
  众侠一听都明白了,定也如当初他们一样,被东溟下了药,而且估计这药比他们服下的更甚,再看他们衣冠干净整齐,全身上下似乎并无受伤的痕迹,倒是放下心来。
  “幸好爹爹没事。”宇文洛喃喃道。可想到死去的兄长,顿时心中一痛,眼睛不敢再往廊上看去,怕看到父亲,更怕父亲会问起兄长。
  兰七目光扫过任杞时,唇边忽地浮起一抹诡异的笑。“任师兄你呢?”
  明二看一眼兰七,眸光一动,没说话。
  兰七这一问,顿引得大家齐都看向任杞,看他目中有神,气色也较洺空等人好多了,不由有些奇怪了。
  而宇文洛等少数知情的则明白了,想任杞服过那么多的“凤衣丹”,自是百毒不侵之体了,东溟的毒药也好迷药也好,估计都不管用。
  “在下是被封住了穴道。”任杞有些无奈道。
  “哦?”兰七碧眸眨眨,似乎还有些疑问。
  而这疑问,众侠也同时想到了。穴道被封,对于绝顶高手来说,一两个时辰就完全可以冲开,难道这数月时间,东溟便是不停的封他的穴吗?而以他的武功,若功力全在,就这么任人宰割?
  被众人那疑惑的目光关注着,任杞本来平静的脸上顿起尴尬之色。
  “云少主,长期封住穴位会令血脉不畅以至全身瘫痪的,你们如此对待任师兄岂不比酷刑更甚,实是太过分了!”兰七一副义愤填襟的模样指责着云无涯。
  宁朗一听这话,顿时心头大急,关切的看向任杞,问道:“大师兄,你可还好?”
  只有宇文洛狐疑的看向兰七。
  而众侠闻言也颇有同感。
  有的大声吼道:“太不人道了!”
  有的则叫道:“快给任少侠解开穴道!”
  而廊檐下坐着的任杞则心头暗暗叫苦,回想着以往到底做过了什么得罪了这位兰七少,其实他们统共也就见过两次,一次英山上,一次檄城酒楼里,想想两次都没有对不起兰七少啊。他却不知,兰七想要人难过时并不需要原因,只要她顺意开心了就好。
  听着下面皇朝众侠的嚷嚷,云无涯眉头略皱,目光瞟过一脸愤概的兰七以及好整以暇的明二,然后回头望着屈怀柳点点头。
  屈怀柳上前几步,扬声道:“诸位,廊檐上坐着的这几位前辈与少侠,我家少主对他们的武功人品向来敬重,这些日子也一直好生款待着,只不过几位武功委实太高,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让他们行动不便,除此外再无丝毫不敬,这在座的几位都可作证。”
  众侠听得他这般说,又看廊檐上几人并未否定,顿时心里好受了些。在他们心中认为,洺空若受到什么侮辱,那便是比在他们脸上打耳光更不可忍受的事。
  他们,只代表了个人或是一派,而洺空却代表了整个皇朝武林的脸面尊严。
  “而至于这位任杞少侠么……”屈怀柳转头看向任杞。
  “怎样?你们还不快解开他的穴道!”有人叫道。
  “我们并未时时封住他的穴道,只是因什么药用在他身上都无效,所以我们款待的东西中便少了一样衣裳,而屋外侍候的则是我们东溟的美女。”屈怀柳慢悠悠的道。
  场中顿时一静。
  然后全都明白了。
  屈怀柳那话说白一点便是,将任杞脱光了丢一间屋里,然后屋外一群女子守着。
  人,无衣裳遮体,又岂敢见于人。
  以任杞之出身教养,自是不敢赤身裸体出门,更何况屋外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围着。
  于是只听得人群中“噗哧!”之声此起彼伏,然后“哈哈哈……”一阵清魅的笑声响起,那是兰七少的,顿时有许多人也跟着笑出声来,只不过不敢如兰七少一样放肆罢,只是压低着声音,但人多也是足够响亮的。
  廊檐上,任杞低着头,面红耳赤,只恨不能立马消失。
  而人群中,秋横波、花扶疏等人既觉得有些好笑,又很是不好意思,那眼光再不敢往任杞看去,虽然他现在衣貌齐整。
  洺空、秋长天等人也是忍俊不禁的模样。他们虽是同关于峰顶,但都是独自关着的,并不知他人情况如何,倒真未想到任杞是如此境遇。
  “唉,原来大师兄比我们还惨。”宋亘、谢沫叹息。
  “你大师兄比我们可有福了多了。”宇文洛则对宁朗说道,语中难掩笑意。
  “这……”宁朗无言。
  “绝,绝啊!”兰七抚掌称赞。
  明二瞟一眼道:“七少可有相见恨晚之感?”
  “呵……”兰七摇头,“云无涯这招够绝够损,但也只限于对付任杞这样的正人君子,若换作是二公子……”侧首,碧眸睨着明二,“到最后怕只是那些美人都没了衣裳。”
  “那……不知用在七少身上却是如何?”明二公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本少嘛……”兰七碧眸中流光溢转魅惑万千,悄悄偎近耳语道,“二公子可要亲自一试?”
  “……”明二公子顿了一下,然后尔雅一笑,“未尝不可。”
  “……”兰七少哑然,然后弯唇一笑,“本少等着。”

  三十、雏凤初啼(中)

  在众侠哄笑间,廊上又摆下了几张椅子。
  左方已坐下洺空等人,云无涯正中就坐,手指向右方隔着一丈的两张椅子,“二公子、七少请坐。”目光转向砰上众侠,“地方太小,诸位就请将就下。”
  若放在以往,众侠心中定然不服,但今时今日,没人会质疑廊上的位子不该属于明二公子与兰七少的。
  明二公子谦恭礼让贯了,闻言自然的转向身后众侠,不及开口,众侠却开口了:“二公子、七少请,我等随意就好。”然后纷纷席地坐下,便是秋横波、花扶疏这样的美人也一样。
  见此情景,明二不再推辞,拱拱手走上廊檐,兰七早已坐下了,便在她旁边落座。
  “云少主,你说说这事要怎么解决吧。”众人坐下后,兰七便开门见山,那闲淡模样倒似是在问“今日的中饭吃什么?”
  “还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抢夺‘兰因璧月’。”宇文洛赶紧加一句,生怕漏了这件大事,而怀中的纸笔早已掏出准备好了。
  众侠闻言有的嗤笑,有的嗔怪的瞪一眼他,便连云无涯都移眸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宇文洛。被云无涯目光一瞅,莫名的便感到一股压力,宇文洛由不得往旁边的宁朗靠了靠,悄悄说道:“宁朗,呆会若有什么危险,你可一定要保护我。”
  “噗哧!”身旁又一声轻笑,转头看去,却是秋横波。只见她笑意盈盈的瞅着自己,“宇文世兄,你要不要我保护你?”
  “好啊好啊!”闻言,宇文洛立马高兴的点头。
  “哼!”秋横波旁边的花扶疏却是冷哼一声。
  宇文洛听见了,道:“扶疏妹子,呆会你也要帮一把手啊。”
  “呵呵……”这回连容月、柳陌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洛世兄,你也好意思,大男人要女人保护!”花扶疏摇头嗤之以鼻。
  “你们武功都比我好嘛。”宇文洛答得天经地义的。
  周围听得到的人皆暗笑不已。
  廊上的宇文临东在小儿子开口之际便忍不住瞪了一眼,只是此刻气力不足,没法吼他,眼睛却在人群中搜寻长子的身影。
  “东溟之意早已说过,只要诸位臣服于东溟。”云无涯淡淡开口道。
  “放屁!”
  “痴人说梦!”
  “老子宁死不屈!”
  “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要老子臣服?!”
  ……
  ……
  他话音才落下,人群中便叫嚷开来。
  云无涯眉头皱起,屈怀柳、万埃等人手按上了剑柄。
  兰七擢擢明二。
  “诸位。”明二公子开口,温雅的声音如春风般轻和悦耳,顿时平息了各人心头的愤慨,砰上很快便安静了下来。明二目光转向云无涯,道:“云少主之意,是要成为皇朝武林的至尊令主?”
  云无涯回望明二,“二公子这么说也可以。”
  “哦?”兰七出声,“云少主真的只是想称霸皇朝武林?”
  云无涯挑眉望向兰七,“七少此话何意?”
  “本少与二公子曾有幸游览了一番东溟岛,那可是家家藏兵刃,户户皆兵丁啦。”兰七唇边衔着浅浅的笑慢慢悠悠道,“更甚至,还有一些皇朝都见不到的军船呢。”
  “啊?”众侠闻言惊疑无比,皆盯往了云无涯,便是洺空几人也紧紧看向了他。
  云无涯眉头敛起。
  “云少主到底有些什么打算,今时今日何不坦言明说,何必将我等视若愚人。”明二笑笑道。
  云无涯目光扫过兰七、明二,再转左看一眼洺空等人,最后移向砰上盘坐的皇朝众侠,皆或是惊异或是好奇的望着他,显然都在等他的答话。
  手在椅靠上轻轻握了握,沉吟了半晌,云无涯站起身,道:“也罢,今日我便与诸位坦诚布公。”移眸望向左方洺空等人,“也望诸位明我苦心。”再移首右方兰七、明二,“莫负我诚意。”
  众人闻言莫不是一片疑惑。
  兰七、明二默默对视一眼。
  云无涯目光移向前方,却跳过众侠,落向虚空,悠悠道:“我们所做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回家。”轻轻淡淡一语,却透出一股莫名的沉重来。
  许是云无涯话中那份不同寻常的意味,众侠并未急躁催促,都安静的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云无涯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在此之前,我先与诸位说一段故事。”
  “哦?不知云少主可是要与我们说一段才子美人的风流佳话?”兰七碧眸眨眨一派天真好奇的模样。
  云无涯淡淡看一眼兰七,收回目光,负手身后,从容开口:“我们并非东溟海中土生土长的,在数百年以前,我们的祖先是生长在北海之滨。”
  呃?听得云无涯开口,在场九成以上的人都茫然不知所谓,极少数的人凝神想着,北海之滨是现今的白州与翼州,在百多年前的前朝似乎是一个侯国,叫……白国吧?那白国以前是什么?数百年前住着的是什么人?
  兰七懒得费神细想,擢擢明二,小声问道:“是什么?”
  “北海国。”明二吐出三字,神色凝重的看着云无涯。
  看着场中众人茫然的反应,云无涯眼睛深处又慢慢升起一丝隐晦的倦色。
  “在五百多年前,北海之滨没有东朝帝国,更没有皇朝帝国,那里只有北海国。”
  “哦?”人群中有人发出疑惑声,依旧似懂非懂。要知道在场有些大字也不识得一萝筐的,有些就算读了两本书,也限于武功心法,而有些夫子曾经教过些什么日子久了也全都还给夫子去了。这几百年前的事,谁能知道呢。
  云无涯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北海自建国以来传世三十九代,一直四邻友好,不曾与他国动干戈。可五百多年前,东朝建国后,始帝东始修好大喜功,犹不满足其王国的广大,发兵北海,欲在其王图上再添一角。北海本是小国,又岂能与强大的东朝铁骑抗衡,不过数月时间,一个传世七百余年的王朝便在铁蹄下湮灭。”
  “哦……”众人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数百年前还有个北海国,原来东溟人都是北海国遗族。
  “弱肉强食嘛,很正常的。”兰七悄悄嘀咕一声。
  明二神色如常,一丝只有兰七才听得到的蚊音逸出:“在正道眼中,恃强凌弱可是恶行,人人都该锄强扶弱。”
  兰七不屑的撇嘴。
  “国破之时,有数位忠臣领着数百将士护卫着北海王逃出王城,不想被东朝七大将之一的‘凤影将军’风独影发现了,其领兵追赶,从王城追出追了数百里,一直追到了北海之上,无论北海王如何诉说心迹如何苦苦哀求,风独影却是铁石心肠必要赶尽杀绝!大海上,一场屠杀展开,眼见北海一族就要亡绝之时,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雨救了北海王。”
  “噢。”听到这众人又明白了一些。
  说起这“凤影将军”风独影可是有不少人知道的,因为她还有一个同样有名的后代风惜云,在武林中则被称为“白风夕”。这两人一个是东朝风国的第一位女王,在世时便被尊称为“凤王”,一个则是东末乱世中与息王、朝晞帝并称“乱世三王”的风国最后一位女王,被后世誉为“凰王”,皆是功绩辉耀史册百世传诵的奇将奇女子!
  “那风独影与其部下虽骁勇善战,但却是初次于海上作战更是从未遭遇过海中风雨,是以风浪中乱了阵脚,北海王趁此机会领着余下的臣将逃走。他们从北海逃到东溟海,在海上漂泊了两个多月,终于找着了一处荒岛,也就是今日的东溟岛。而随护的八百多名臣将,到达岛上之时,连北海王在内,却总共只余十三个活人。”
  云无涯眼眸微微一闭,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目光如电,扫向坪中众侠,“一个传世数百年、臣民百万的王国,到最后国破家亡沦落孤岛仅余十三人。诸位,你若是北海王,心中有没有仇?该不该恨?”
  被云无涯的目光一扫,众侠心头一凛,闻其问话,一时皆黙然。
  若换成了自己,会不会有仇恨?
  答案是会。一定会有的。
  那不只是普通的恩怨仇恨。
  那是国仇家恨!
  云无涯目光扫视一圈后才沉声道:“北海王与十二名臣将嘀血盟誓,定要灭东朝以报国仇家恨,定要回归北海以重建家国!他们生不能完成,后世子子孙孙必秉承遗志,永不可忘这亡国之耻灭国之恨!”
  听到此处,有的人肃然,有的人则暗想,东朝都亡了百多年了,还报什么仇?
  却听云无涯继续道:“在一无所有的荒岛上要生存下来本就是难事,更何况要建一个国家要组一支铁骑,那需要多少人力多少财力,而且他们只是十三个人。”
  嗯。有人点头。只不过剩下十三人,还谈什么复国报仇,可转而一想今日东溟的局面,不由又收起了轻视之心。
  “那十三人在这荒岛上活了下来了,他们一生都未能完成心愿,但他们在岛上繁衍了子孙后代,经过百多年的耕耘经营,荒岛终不再是荒岛,有田有地有树有花有人家。而后世的子孙也一直牢记祖先的遗志,一日也不敢忘国恨。只是昔日繁华昌盛的北海国都不敌东朝,更何况只是一个海上小岛,又如何与强大的东朝帝国相抗衡。所以前人派出一些聪明坚勇之辈,他们去往东朝,也去往东朝周边的其他国家,他们学习东朝人的文化,学习芜射国炼冶兵器,学习山尤人织锦技术,拜采蜚人为武师,与南丹人做生意……更学习各国治国之策了解各国国情。就这样,又过了百多年,终于……国富民强,主明臣贤,将勇军雄,一切都准备好了。”
  云无涯目光又跳过众人,远远落向前方,神思似乎有一瞬间的怔仲。
  众侠听到紧要处忽地停住,不由皆眼巴巴的看着云无涯,有的性急的更催促道:“准备好了,那后来呢?”
  “打起来了没?”兰七玉扇再擢擢读破万卷诗书的明二公子。
  明二偏首想了想,道:“据在下所知,从东朝到本朝,史书上似乎未曾记录过有海上敌侵之事。”
  兰七眨眨眼睛,看向云无涯,悄声道:“看他这模样,该不会是那些人全都白忙了一场吧?”
  明二笑笑,道:“这在下可就不知了。”
  云无涯收回目光,继续道:“那时正是东朝末年诸国争战,岛中对于何时出兵一时有了两种意见。一派认为正可趁虚而入,一派则认为当时东朝虽乱,但风国、皇国、丰国却是不可轻犯的强国,而且风云骑、争天骑、墨羽骑之强当世瞩目,不如隔岸观火以期坐收渔翁之利。”
  底下宇文洛听着不由暗暗叫一声“好险!”接着又道一声“幸好!”
  “那一代的北王也认为那刻出兵非最佳时期,再且几百年都等下来了不急这一时,所以便采用了隔岸之策,却想不到……东旦一决,即要两俱败伤之时,风息两王却拱手相让半壁江山,皇王一统天下成就霸业!”云无涯紧紧握拳,“东溟失去了大好良机。”
  底下众侠听着,心中纷纷叫声“幸好!”,同时心头再一次涌起对风息两王的敬仰之情。
  “只不过,一次更好的机会时隔八年后再次来临。”
  众侠刚叫着好,云无涯一声“只不过”又令得他们悬起了心,想着八年后又发生了什么事?皇朝自建国至今,似乎都未曾发生出内乱么。
  只有明二微微点头。
  “八年后,朝晞帝驾崩,少帝不过九岁孩童,而当年跟随他征战天下的良臣大将已大多死的死伤的伤隐的隐,而数十万大军也因朝晞帝多年的东征西伐疲顿不堪,那时,是天赐北海的又一次良机。”
  众人闻言那心不由都提到了嗓眼。
  可云无涯仰首碧空,半晌后,憾然长叹:“却也是那时,有一日,东溟岛上忽然来了一名女子,而我们数百年的筹划准备也尽毁于那女子之手!”
  “啊?!”众人讶然惊呼。
  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便是兰七也眼睛一亮,兴致旺然的盯着云无涯,想知道是什么人。
  秋长天、南卧风等人也是一副惊奇的模样。
  只有洺空、明二心头一动,约莫明白了是什么人。
  “那名女子不过是游历天下之时,在东溟海上因一场大雾与亲人走失,很是偶然的到了东溟岛。”
  云无涯顿了一下,脸上隐露复杂的神色,片刻后才道:“那名女子是一个很奇特的人,她之聪慧、武功一到岛上便引人叹服,由此惊动了北王。北王迎她为上宾,相处数日便为她之风华倾倒,甚至想娶她为妃,也在那时,那女子的夫君领着一群家人找寻来了,才算是止了北王念头。那女子的夫君与她一样,皆是智高才绝之人,便是他家的随从一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人物,那代北王也是年轻有为之辈,见到如此绝代人物当是相见恨晚引为知己。而那两人……”云无涯目光看向兰七、明二,“也与七少、二公子这般发现了东溟的异象,北王爱此人才,毫不避讳的向两人吐露夙愿,更以王爵相许,邀两人共图大业,却想不到……”
  云无涯脸色蓦然一冷,目中射出利芒,而他身后的屈怀柳、万埃则涌出悲痛愤恨之情。
  “北王尚未有所行动,那两个人却行动了,似乎是一夜之间东溟岛便天翻地覆了!北王暴毙,大军主帅身首异处,十多名大将手足断筋,储备数年的粮草尽付大火,国库中积累了数百年的金银一夜全空,传国之玺也失踪!”云无涯目光如剑,冷冷的扫向下方众侠,“一夜间,东溟崩塌,出征皇朝尽化空梦!”
  兰七一愣,然后笑了。
  “那两人果然名不虚传。”明二轻喃一句。
  而众侠则纷纷想着这两人是谁,一夜间可做下这么多事,真真好本事!
  “好!好!好毒的手段!”宇文洛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快速记录着。“既然北王年轻,子息必幼,军失将帅如断龙头,粮草化灰金银尽失便如大军失血,这无主无将无手脚的,哪里还能动弹得了。那两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止一场干戈,好生厉害!只不过,东溟岛就可怜了……数百年的心愿啊!”
  “那两个人于北阙玉座上留下一封信也留下了两人的真名———风惜云、丰兰息。”云无涯的声音轻飘飘响起。

  三十、雏凤初啼(下)

  众人皆是一呆,然后猛然抚掌叹息:“好好好!好一个风息双王!好一个白风黑息!”
  云无涯望着下方一脸兴奋之情的皇朝众侠,心头生不起一丝愤怒,只有浓浓的倦意,冷然的看着,然后移眸望向远空,神思似乎有些飘远了。
  可他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一样。
  “好什么好!”万埃蓦地跳上前,握剑吼道,“他们有什么好!先王视他们为知己,以上宾相待,而他们呢?杀害先王,残害十多名将帅,盗空了国库财宝,盗走传国之玺!这样的背友无义之人有何好的!那等行径简直与盗匪无两样!”
  闻言,底下马上有人站出来,回应道:“他们对于我们皇朝以及千万百姓来说,就是大好人!而且还是大恩人!”
  “就是!若他们不杀北王不断粮草,你们早杀上皇朝去了,那时可不只几人死,悲惨的可是成千上万的百姓!他们此为,又何错之有!”
  “他们没错,难道错在东溟?!”万埃怒声道,眼中简直冒出火来,咬牙切齿道,“我们北海亡于他们之先祖,数百年的忍辱负重,到最后又尽毁于他们之手,此仇不共戴天!”
  “几人死与几千人死难道不都是人死?”屈怀柳也沉声反问道,“难道你们皇朝之人是人,我们东溟之人便不是人?我们可死,你们就死不得?他们可杀人,我们难道就不可以杀人?他们杀人夺玺是善事义举,我们杀人夺令便是恶事罪行?”
  底下一愣,便有些静悄悄。
  然后一道高大的人影站起,正是盗艾无影,道:“话不是这样说,我们也并非此意,你们如此说话反是故意屈解,倒更显得强词夺理。”
  “哦?”屈怀柳看向艾无影,又故意道,“那么这位大侠是承认了风惜云与丰兰息两位在东溟所做下的事是错的?”
  “这当然不是。”艾无影皱眉,“在下是说……”
  “本就是恶行!”万埃猛地打断他的话,恨恨的叫道,“姓风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这话多半出于私愤,可再想想倒是怪不得他有这话。数百年前,北海亡于风独影之手,被她追迫至孤岛,而数百年后,所有的筹划准备都尽毁于风惜云,还真算得上栽在姓风的女人手中。
  “喂,你怎么说话的!”众侠中不泛敬崇白风黑息之人,闻得此言由不得心头生火。
  “其实呀……”蓦然一道娇娇脆脆的声音插入,众人遁声望去,却是随轻尘袅袅起身,笑吟吟的冷诮诮的看着廊上的屈怀柳、万埃,“那两位前辈甚至是‘凤王’都没有错,错就错在你们北海、东溟太无能了!”
  “你!”万埃拔怒目以视,握剑的手紧紧发颤,而屈怀柳也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懒洋洋的笑。
  “对!随教主说得对!”
  “怪只怪东溟无能,反将错推到别人头上。”
  随轻尘那话一说完,顿时许多人附合,一个个带着嘲笑看着廊上的东溟众人。
  “那你们曾经都为东溟阶下囚,诸位就有能了吗?”屈怀柳反唇相讥。
  “就是,你们视为至尊圣物的‘兰因璧月’不也被我们轻轻松松拿到手,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法保住,你们又有什么能耐?”万埃也跟着道。
  “奶奶的,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尽使卑鄙手段!”
  “他娘的!你们若敢单打独斗的,老子不信劈不了你小子!”
  ……
  ……
  一时,场中吵开了,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越吵越大声,越吵越混乱。
  “唉呀呀好热闹,本少就是喜欢看这样的热闹。”兰七敲着椅子笑得开怀。
  明二的眼光却在场下扫着,看了片刻,道:“不知你那傻小子这刻又在想什么?”
  兰七也转头往场下看去,只见宁朗坐于人群中,旁边宇文洛奋笔疾书,而他则是看看周围或坐或站吵吵嚷嚷的众侠,又看向廊檐上的与众侠舌战的屈怀柳、万埃,脸上显得很是茫然的模样。
  兰七碧眸亮起来,道:“让他说说不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而对于场中的吵闹,云无涯一直只是冷淡的看着,既不参与,也没有丝毫阻止之意。
  在大多之人都只关注着场中的吵闹时,只有戚十二的目光悄然的停驻在云无涯身上,似乎也只有他看出了那道高岸身影下藏着的深深疲倦,良久后,轻轻一叹。
  “戚宫主?”身旁的洺空看着他。
  戚十二摇摇头,如云无涯一般抬眸望向碧空,沉默着。
  宇文临东、秋长天、南卧风、列炽棠等人看着场下的吵闹却皱起了眉头,齐齐移目看向洺空,想他出现阻止。洺空却只是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目光落向廊檐的另一边,那边兰七、明二悠闲轻语。
  “不要吵了。”
  吵嚷声中有人叫道,可惜声音太低,无人听入。
  “不要吵了!”
  加大了声音喝道。
  吵得忘乎所以的众人蓦地被这一声大喝震闪了神,齐齐转头望去,却只见一个稚气犹存的英朗少年微有些脸红微有些局促的站在那,一时场中静悄悄的,只闻惊讶的吸气声。
  “风惜云、丰兰息两位前辈做的事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对。”那声音有些轻但清湛明朗。
  众人一听不由震惊,实想不到皇朝中竟然会有人说出这种话来,便是云无涯、屈怀柳、万埃也是惊讶的看着他。
  “但是你们东溟所作所为也绝对算不得好算不得对。”紧接着又道,这次声音略略加大了。
  呃?众人又是一愣,这算什么?两边各打一掌?
  这说话的正是宁朗,其实那一声本只是情急中叫出,便是那两句话也是壮足了胆才说的,此刻众目睽睽下,不由有些慌神了,正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了一下,然后又放开了,低头看去,却是宇文洛亮亮的眼睛,那露着尖尖虎牙的笑脸忽地让他放松了。
  “那两位前辈做的事是对不起你们东溟,但他们绝非出于私心,也绝不是为了自己才那样做。而你们……”宁朗目光朗正湛然有神的看向云无涯他们,“你们的北王所做的一切却是出于私心,全都是为了自己才那么做。”
  “啊?”众人哗然。
  廊檐上,兰七、明二互看一眼,然后饶有兴趣的看着宁朗,秋长天等人惊讶至极的看着宁朗,洺空眼中闪过讶然后便一直看着宁朗。
  “你凭什么这样说?!”万埃怒斥道。
  “我们数百年无数人为着大业舍生忘死,何有私心?”屈怀柳也诘问道。
  “因为……”
  “因为什么?”万埃打断他,“为着复国,我们无数先祖呕心沥血,你竟然说他们是为了私心?!“
  “若是私心,那我们这一代一代的辛苦着是为了什么?”屈怀柳反问道。
  “因为……”
  “因为什么?”万埃追问道,眼光利利的盯住宁朗。
  “因为……”
  “答不出吗?”屈怀柳也紧紧逼问。
  “你们说要复国,那么请问北海国在哪里?”宁朗数次开口都被堵住,当下一口气喊出。
  场中又是一静,然后屈怀柳答道:“当然是在……”
  “我知道你要说是在北海之滨,可那个北海国已经被始帝与凤王灭了。”宁朗也打断他的话,“我问的是今日,北海国今日在哪里?”
  今日……
  屈怀柳、万埃一愣。
  “今日的北海之滨是翌州与白州,而在此之前是前朝的白国。翌州、白州随着皇朝的建立已有一百六十多年了,百姓已历数代,你现今去到那里问一问,他们只会回答你说他们是皇朝白州人、翌州人,他们就是那里土生土长的皇朝人,而绝不会回答你他们是北海人或者说是白国人。不信,你问问花大哥,他就是白州人,你问他,看他会不会说自己是北海人。”宁朗指着一旁的花清和道。
  于是众人目光皆转向了花清和。
  花清和起身,向四周点点头,然后望向屈、万两人,道:“我们花家世代长于白州,立于武林已有百年,可若非今日,在下也不知道那里曾经还有一个北海国。”言罢又矮身坐下。
  屈怀柳、万埃听着花清和之言,心头生出一种凉凉的不妙的预感。
  宁朗又道:“都过去五百多年,北海国早就没有啦,就好像……好像前朝一样,不可能永远都在,最多只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没有国土,没有百姓,你们哪里还能复国。在北海之滨的百姓绝不会有人赞同你们欢迎你们,如今,你若真去攻打,只能算成是侵犯皇朝,是不义不仁之为。”
  “谁说我们没有国土没有百姓?我们东溟难道没人?我们东溟百姓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家!”万埃大声反驳道。
  宁朗看着万埃,道:“经过五百多年的生养,他们早就算是东溟土生土长的人,他们的国是在这海上,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都在这岛上,北海之滨予他们来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你们有没有问过东溟的百姓,他们愿不愿意背井离乡跟随你们渡海去到一无所知的皇朝?”
  “当……当然愿意!”万埃反射性答道。
  可场中却响起嗤笑声:“老子一身武功上天入地都行,可若非为着‘兰因璧月’老子死也不愿意来你这破岛,就不信你们那些看着刀剑就怕的平民百姓愿随你们去折腾!”
  “宁少侠,你似乎扯远了,我们国土何如百姓何如,那是我们的事。”屈怀柳道,“在下只是不能同意少侠非议先祖们的丹心碧血。”
  宁朗挠挠头,有些局促有些无奈的模样,道:“我没有扯远,我就是想说,东溟的百姓,他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生活得很好,那你们为何要将他们扯入战祸,为什么要领着他们去杀人或是被杀?北王说要复国、说要报灭国之仇恨,可是始帝、凤王早已化成了灰,现今皇朝没一人是你们灭国的仇人,你们找谁报仇?你们杀到皇朝去,便算你们杀到了白州,那里也不会有人来认你们,只会抵抗你们,将你们视作侵犯者而仇视你们,那里又哪里还算得上是你们的国土?北王还要复那样的国吗?”
  宁朗抬眸看向云无涯,很认真的看着,“那样子哪里叫复国,那样子又哪里算是为了百姓,那样认真来说,便是为了皇座,为了可坐拥万里山河,为了有更多的百姓臣服,为了要在史册上留名,为了让百世来传诵功勋。说到底,那便是私心,那只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百姓,这就是自私。”
  “说得好!”
  “好小子,就是这样说的!”
  众侠大声夸赞。
  屈怀柳、万埃闻言咬紧了牙,可一时也被这番话给震住了,以至未能即刻反驳。
  云无涯沉默的看着宁朗。
  洺空、秋长天、南卧风、宇文临东、列炽棠点头赞赏,便是凤裔也看向宁朗,漠然的眸中闪过一丝欣然。
  “我不知道皇帝或者王是什么样的。”宁朗又挠挠头,脸依旧有些红红的,可是眼神却是无比的清澈朗正而坚定。
  “可是我想,一个好的负责任的王,他应该为他的臣民着想,而不该主动掀起战祸给他的臣民带来灾难,因为……我在浅碧山时,常听山下的百姓说,只要可以吃饱穿暖有屋有地就很开心很满足,所以我想东溟的百姓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所以北王……他不要老想着报仇复国,东溟现在不就是他的国吗?东溟的百姓就是他的臣民,他应该是想着他们才是。”
  宁朗说完,见众人全都看着他,峰顶上也安安静静的,一时僵在了那,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好!好!好!”
  蓦然又嚗出一阵叫好声,人人皆看着宁朗,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刮目相看。若说囚禁的那一段日子里他们赞赏他的勇气与坚韧,那么此刻这个少年的胸怀气度则已令他们生出敬意令他们折服。
  那些称赞令宇文洛与有荣焉,拉着宁朗坐下,喜哄哄的道:“宁朗呀,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宁朗挠挠头,脸红红的,不敢再去看他人。
  “唉,人说逼急了狗跳墙,想不到宁朗逼急了却会变得聪明。”兰七感慨着,碧眸中却也有着淡淡的欣然。
  “宁朗或许算不得很聪明的人,但在某些地方或者说在某个境界上,他高于我们。”明二则道,空濛的眸子中带出一点隐晦的笑意,“宁朗日后一定是大侠。”
  “哦?难得二公子如此看得起人。”兰七侧首。
  “当然也要他长命才行。”明二笑笑道。

  三十一、还问璧月叙兰因(上)

  皇朝众侠的叫好声却是惹怒了万埃,又气又急中却又不知要如何反驳宁朗的话,一时只是跺脚。
  屈怀柳望着那低头坐着的少年,想了片刻,道:“真想不到宁少侠这般会说话。只是宁少侠说东溟一切皆为私心,那又怎能肯定风惜云、丰兰息两人之为便不是出于私心呢?要知道他们从东溟可是带走了大批的金银。”
  许是周围太吵,人群中宁朗没有听到,依旧低着头。
  “这人真是死缠烂打。”兰七摇头,擢擢向身旁的明二,“二公子,你也该说句话了。”
  明二淡然一笑,优雅起身,望着屈怀柳道:“阁下的疑问在下来回答如何?”
  眼见明二起身,场中众人皆收声,安静的看向廊上。
  迎着明二空濛目光,屈怀柳不由抱拳道:“明二公子肯替在下解惑,那是更好。”
  明二淡淡点头,“阁下认为两位前辈是存私心,那请问,阁下认为他们是为着什么呢?为名?为利?还是为权?”
  “当然是为……”
  明二摇头,屈怀柳后面的话便说不出了。
  “为名?他们本身已名传天下,便是到今时今日,我们依然对之敬仰有加,而且东溟一事若非今*****们说起,皇朝根本毫不知情,何来为名之说。为利或是说为权?则更不靠,要知他们本就是堂堂一国之君握生杀大权掌倾国财富,何必万里迢迢跑到东溟岛来窃这区区金银或是一枚国玺。请阁下想想,可以将玉座将半壁天下拱手相让的人,这世间还能有什么名利是他们舍不下的?”
  明二的声音温润清雅,风度翩翩,闻者悦耳清神,见者怡心怡目,不说众侠人人赞服,便是屈怀柳、万埃也无法对他产生一丝反感。
  “说得对!”众侠再次叫道。
  “白风黑息何等人物,尔等不过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长长的一番辩驳下来,皇朝人人气壮神爽,屈怀柳、万埃一脸的屈辱愤慨。
  “唉,自取其辱呀。”兰七由不得摇头,碧眸却盯住一直沉默着的云无涯。
  “我很好奇这位云少主。”明二坐下轻声道。
  “本少也好奇他如何收场。”
  “少主!”屈怀柳、万埃看向云无涯。
  云无涯扫一眼坪中犹自兴奋嚷嚷的众侠,缓缓举起右手挥下。
  “咚!”蓦地一声重鼓之音传来。
  “哎哟!”
  一阵叫声响起,顿见砰上众侠一个个弯腰抚肚,皆脸色发白冷汗直流,显见剧痛之烈。
  痛了片刻功夫,众侠慢慢缓过来,不由都遁声望去,便见层层石屋之上的峰尖上不可何时架起了一面大鼓,鼓旁立着一人。
  一时众人皆是惊惧莫名的看向云无涯,刚才肚中的那一下剧痛绝非偶然。
  云无涯负手而立,气度尊贵高岸,悠然看着众侠,道:“我今日告诉诸位前因,乃是要与诸位共事,是以坦诚相待,却非要诸位来评功过对错的。”微微顿了顿,继续道:“无论是为着私心也好,还是为了成就霸业也好,东溟数百年,都是为了一个心愿。而我们,立于此位,就有我们必需要做的事,我们承继了先祖的遗志,就有我们必须要负担的责任。”声音蓦然转沉,“所以,我们一定要踏上皇朝,所以,你们必须臣服!”
  云无涯话音落下,众人不知是为他威仪所摄还是为他话中绝然的语气所惊,一时皆愣在那,没有反应。前一刻已在正义上站得稳稳的众侠,此刻却在云无涯的气势中摇摇欲坠。因为,他根本无视所谓的正道与正理。
  良久后,艾无影从人群中再次站起,望着云无涯平静清楚道:“我不愿意。”
  这一声之后,又有人站起来。
  “老子也不愿意!”
  接着又有许多人站起来。
  “老子宁愿死,也不要向你们屈膝!”
  更多的人起身。
  “你们什么手段老子都领教过了,老子还怕什么,老子绝不臣服!
  砰上的人都站起身来,纷纷按向腰间的兵器。
  “绝不!”
  “要动手便痛快点!老子已忍很久了,早点动手,也早点为那些屈死的武林同道报仇!”
  众侠没有忘记囚禁时的屈辱,也没有忘记亡于东溟手下的逾千冤魂,这一刻,他们倒盼着快点动手,痛痛快快的杀一场,以解心头之恨!
  云无涯静静的看着听着,无惊无怒。
  屈怀柳、万埃握紧剑柄防惫的看着众人。
  云无涯轻轻挥手。
  “咚!”
  又一声重鼓,刚刚还傲然而立杀气腾腾的众侠在下刻尽数痛倒于地。
  云无涯望着倒下的众人,平淡的道:“东溟有一种‘同根蛊’,雄雌一对,同生同死。你们肚中种下的是雄蛊,雌蛊置于鼓中,鼓碎则你们尽亡。”
  “喔。”廊上兰七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本少说呢,云无涯怎么会这么坦白,连老底都交待清了,原来是早下了暗招。”
  明二看看砰上,所有的人无一例外的全都倒伏于地,看来是全都被种下了蛊虫。
  兰七又擢擢明二,道:“你们家那个庸医竟然没有看出来。”
  “蛊非毒非病,而且云无涯敢放他们走,必是有把握不被发现。”明二道,目光再转向洺空等人,倒是没有反应,想来云无涯并未给他们种下蛊虫。与洺空目光相遇,不由一怔。洺空向他微微点头便移开了目光。
  竟然将整个皇朝武林都相托吗?明二眉头微微挑起。
  “臣服东溟,本少主承诺你们一生荣华,五年内领你们踏上皇朝帝都,那时列位皆是开国功臣。”云无涯的语气依然平淡。
  痛楚慢慢消缓,众侠一个个目光望向了明二、兰七。
  云无涯当然发觉了,一样转头看向明二、兰七,“两位还是莫要乱动较好。”说着,抬掌拍了两下,便听得一阵嗖嗖的声响,众人望去,一下又呆住了。
  但见峰顶的石屋之上立着许些人影,而那些人影却非东溟高手,而是大家都认识的———皇朝武林的人。有“鬼头刀”周大,有“花枪温候”温催,有“铁爪手”吴问道,有“摧心掌”李喜离……数十名高手,都是那时熬不过酷刑受不了折磨而臣服于东溟了。
  看着这些人,众侠又惊又怒。明二、兰七武功再高,可在这么多的高手围攻下要全身而退都是难事,更何况要打倒这些人去夺峰尖上的鼓,只怕人还未到,那鼓便碎了。
  一时,众侠几乎绝望了。
  “几位前辈。”云无涯看向洺空几人,又转向明二、兰七,道,“二公子,七少,不知道你们意下如何?皇朝诸位都是英雄好汉,都不怕死,可几位忍心吗?忍心看着他们死在你们面前?”
  秋长天几人都望向洺空,洺空凝着眉头默然。
  兰七与明二对视一眼。
  怎样?
  半个时辰。
  点点头,回首,正待开口,却又一个声音响起。
  “不可以……”
  却是宁朗爬了起来,痛得一脸的冷汗,却依然道:“答应了……便是……皇朝百姓要死更多更多的人……我们江湖人虽是草莽,但也绝不做罪人!”
  “宁少侠果然宅心仁厚。”云无涯眼中首次浮起一抹笑意,“这一点尽可放心,只要你们臣服相助,本少主保证,绝对可以不动干戈便改朝换代,绝不会伤皇朝百姓分毫。”
  “那怎么可能……”宁朗缓一口气道。
  “在下不明白。”又一个声音道,却是“佛手三千”金阙楼,他缓缓爬起身来,看向云无涯,“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个武人,便算是臣服了东溟,哦,即算是全武林的人都臣服了东溟,也不过区区数万人,又如何是皇朝百万铁骑之敌?你凭什么认定我们臣服了你就能取下皇朝?”
  这话说完,顿时许多人点头。他们纵横武林,个个一身武艺,虽说平日里从未将朝庭官府放在眼中,但心里也是清楚知道他们不过是些江湖草莽,真要是与朝庭为敌,那绝非是朝庭大军的对手。何以这云无涯认定了得到皇朝武林便可夺皇朝帝国?
  云无涯点点头,看着金阙楼道:“金大侠莫要看轻了自己了,你们个个一身本事,皆是难得人才。而至于东溟凭什么取下皇朝,本少主心中自有计量,此刻也非明说之时,日后,你们成为东溟之臣时,自然知晓。”
  众人面面相覤。
  “不知诸位可考虑好了?”云无涯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向明二、兰七。
  兰七微微一笑,道:“云少主,本少还有一个小小疑惑,不知云少主能否解答一下?”
  “七少请说。”云无涯点点头。此刻除却这两人外,其余尽在掌中,不急一刻。
  “就是列炽枫列三爷哪里去了?”兰七碧眸盈转,笑得魅惑万千,“本少已许久不曾见他,真是有些想念了。”
  云无涯目光一凝,看着兰七,片刻后,道:“既然七少如此想念列三爷,那么本少主便请他出来一见。”说罢转头向屈怀柳淡淡一颔首,屈怀柳转身离去。
  此刻,众侠大都缓过气来,纷纷起身。
  明二向着他们微微一摆手,示意暂莫妄动。
  “皇朝武林……皇朝武林……”底下宇文洛纠着眉头思索着,猛地,他全身一震,喃喃道,“我明白了……”
  “大哥明白什么了?”宁朗问道。
  “他不是要皇朝武林的人,他要的是皇朝武林的势力。”宇文洛眼睛直直的望向云无涯。
  “呃?”宁朗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的,我总算明白了。”宇文洛眼睛蓦地一亮,然后又掏出了纸笔。
  一旁秋横波也望着他,正要开口问他,却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不由凝神细听。
  “明家在天州,相连的英州也是明家的地盘,天、英两州便是与东溟海相接,东溟要是发兵皇朝,必是要从天、英两州过,有了明家的话,那便等于打开了皇朝的大门。”宇文洛手飞快的记着,却有些抖,可见心中激动。
  秋横波一愣,然后恍然明白了。
  “秋家、兰家、宇文家占据华州、云州、月州,商铺遍布全国,差不多掌握了皇朝六分之一的财富……有钱啦,哦,宇文家是我们家。”他连连点着头,依旧边念边写着。
  “风雾、浅碧两派素与朝庭有往来,而且玉州大都统便是风雾门下,哦,这是军权……还有息州、墨州的府台则出自浅碧门下,宁朗还有位堂叔在朝中身居太律之位,那可是重臣……嗯,等回皇朝后一定要去拜访一下,我是宁朗的义兄,那位大人应该会接见我吧……哦……是了……花家的火雷弹最大威力的可是能炸平一座小山,用来炸士兵的话一定一弹就倒下成千上万的……哦,还有九天阁,那是最会收集消息的,听说连皇帝身上长了多少颗痣都知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改天一定要问问江阁主。嗯……每一个门派分布一个地方……这样就全围起来……啊这股势力足可与朝庭媲敌!嗯……不止是这些门派,江湖上能人辈多,不说那些绝顶的武功,便是那什么易容、毒药、迷药、暗器等等屑小之为用在朝庭上那些人身上可是有很大的用处的,说不定易容成皇帝,人人便当是皇帝了呢,唉,若真行,我哪天易容一下试试……哼哼,原来他是想暗中行动,以诡道取之,难怪说不动干戈,哈,设想得倒是挺好的,不过……嗯……唉,可怜他们想了数百年,这位云少主为什么要这么做些,显得有些狗急跳墙的味道。王者该是堂堂正正登上玉座,古往今来,没有以诡道取之能长久的。”
  秋横波听着宇文洛那些纷乱的自言自语,明眸中讶然与震惊慢慢消去,然后静静的深思的看着他。
  “大哥他……他只是……你不要见怪。”
  忽然听得宁朗吞吞吐吐的声音,向他看去,却见他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看着她,努力的解说着:“你莫以为大哥疯疯癫癫的,其实他不是,他是……”宁朗挠挠头,一时不知要如何措词的好。
  秋横波失笑,摇摇头,示意不在意。
  宁朗松口气,放下心来。
  而宇文洛也终于记完,抬头,没头没脑的道:“这云少主不似那样的人啊。”
  “唉,也不知列三爷此刻是何模样了。”
  廊檐上兰七幽幽叹息一声,碧眸扫过众侠与洺空等人,“本少还是喜欢他在英山上横扫天下群雄的模样。”
  想起英山上,列炽枫一人一刀大败群侠,众人心头不由皆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七少待会见着了自然知道。”云无涯看着兰七,眼中带着探究,“本少主也有一事一直想请教七少。”
  “哦?”兰七碧眸睨向他,“云少主请说。”
  “七少到底是男是女?”云无涯淡然问道。
  这话一出,除却洺空、凤裔、明二外,全场所有人目光都聚在兰七身上,那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呵呵……”
  兰七轻轻一笑,却如柔丝逸出,在所有人心头那么一撩,人人莫不是神思一荡,却见那白玉扇一点一点张开,一点一点遮了脸,却一点一点的妖美溢出,一点一点的魔魅隐隐渗来,当玉扇全开,半张容已尽掩于扇下,独留一汪碧泉嵌于白玉之上,只是轻轻一漾,立时春色流动琼华尽绽,全天下的风流情韵都敛其中。
  那刻,无论男女,没人能移开目光。
  明二眸光扫过刚才还痛不欲生此刻却全都神魂痴迷的众人,眉头皱起,心头蓦生一丝不快,暗道一声“妖孽又在惑人了!”
  “本少此刻当然是男人。”
  那清清魅魅的声音又一点一点将众人神魂勾回,顿时只闻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只因刚才屏息太久。
  宁朗失望的落寞的垂下头。
  宇文洛则抚掌叹道:“七少哪里还需武功,只这等颜色就可摄魂夺命!”
  “妖也不及他惑人。”秋横波幽幽叹息。
  “若真是个男子,哪个女人敢嫁她。”花扶疏则感叹道。
  “这会是随教最厉害的教主吧。”随轻尘则轻轻道。
  那刻,云无涯也有刹那的闪神。回神时,看着眼前妖美无伦魅惑天下的人,道:“七少言下之意是,此刻是男人,下一刻却难说了?”
  “呵呵……”兰七未答,只是那勾人的笑声再一次让众人一阵恍惚。
  正在此时,石门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然后便见两人步出。
  兰七玉扇刷的一收,转头看去。
  这刻,众人才算是从痴迷中醒过神来。
  屈怀柳跨出门便见到万埃满脸通红,不由诧异的看着他,却不想看得他脸更红了。
  “列兄呀,许久不见,可看你这模样,似乎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嘛。”兰七笑吟吟的看着列炽枫。
  众人齐齐往廊上看去,顿时全都同意兰七的话了。
  只见列炽枫衣冠洁净,身姿如松,神清气朗,看不出一丝萎顿之色,更甚至他的腰间还悬着宝刀,完全与昔日毫无二致。一时众人皆不由疑惑起来了,他怎的格外例外了?
  廊上列炽枫见到这么多人也没什么奇怪之色,只是冷声道:“叫我来干什么?”
  “列兄,是七少想要见见你。”一旁云无涯从容道。
  列兄?众人听得这一声称呼又犯疑了。
  列炽枫目光转向兰七,道:“你肯尽全力和我比试一回了?”
  兰七闻言,无可奈何的看向明二。
  明二上前,温文笑道:“列兄,我们久不见你,想知你安危,所以才请你前来。”
  列炽枫抬掌一拍,廊前丈远处的一块大石便四分五裂了。
  看着明二,列炽枫的眼神十分认真,道:“好得很,随时可与你一战。”
  “如此甚好。”明二笑得风雅又诚恳,“只是不知云少主为何对列兄格外另眼相看?”
  “那当然是因为列兄并不反对东溟取代皇朝。”云无涯答道。
  “哦?”明二目光看看云无涯,又看向列炽枫,似乎等他的回答,神色间倒并未见奇怪。
  尽管今天让人惊讶的事已有许多,可此刻众人依是齐齐愣住了,盯着列炽枫半晌,也不见他有任何反驳的话,顿时,如沸水般叫开了。
  “列大侠,你怎可以这样!”有人痛心。
  “叛徒!”有人忍不住骂道。
  “皇朝武林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皇朝怎会有你这等没骨头的人!”
  ……
  ……
  一句一句的嚷骂开了。
  列炽枫没有什么表情的看着底下众人,过得半晌,道:“皇朝干 我什么事。”
  呃?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全静下来了。
  “皇朝武林与我何干。”列炽枫冷冷的清晰的说道。
  场中一片凝静,人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难道列大侠不当自己皇朝武林的一份子?”金阙楼问道。
  列炽枫扫一眼金阙楼,目光有如刀锋似的,雪亮冷利。
  “皇朝武林是皇朝武林,我是我。”
  “这……这什么话?”金阙楼惊鄂得口吃起来。
  列炽枫皱眉,看着底下一个个愤慨瞪视着自己的人,冷然再道:“我列炽枫只问武功,之所以会来此,那也是因为大哥失踪,既然他无恙,那皇朝武林便是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关。”
  底下沉默,片刻后有人吼道:“你……可你也不该帮着东溟人!”
  列炽枫浓眉又皱起,“谁说我帮着东溟了?”
  “刚才那位云少主亲口说的!”艾无影瞪着他道。
  “皇朝武林都不干 我事,我干么管东溟。”列炽枫以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着艾无影,“只要大哥没事,那皇朝、东溟干什么都不干 我事。而且,云无涯说只要我不理这些杂事,他就答应天天与我比试,好不容易可遇到这样的绝顶高手,我何乐不为。他可比你们爽快多了。”目光转向明二、兰七,最后一句是对他们说的。
  “只是……这样?”众人又瞪大了眼睛。
  列炽枫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有些烦不胜烦的样子,再道:“人与人有何区别?皇朝人与东溟人又有什么不同?谁当皇帝谁当令主还不都一样,都是臣服于一人之下。再且……”目光转向兰七、明二,“‘兰因璧月’有什么了不起的,既然武林唯武说话,那么谁的武功最高谁愿意当令主谁便当就时,用来得为着这么一块破玉出东溟海死这么多人么,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炽枫!”列炽棠提足气力吼一声,“你……你怎可这么……我……我宁愿死了,也不要你管。”一句吼完,他胸膛起伏不定,想来气得不轻,可看他那模样,显然是也不知道拿这个弟弟怎么办。
  而列炽枫对于兄长的怒吼也只是皱皱眉头,道:“娘临死前说过我们只两兄弟。”这话倒让人不知他到底是因为母命呢还是因为血脉之情。
  “果然是如此啦。”兰七喃喃念道,“可还真难得他这一回肯说这么多话。”
  “真是他才干的事。”明二依旧笑笑。
  底下众人还是一片呆愣。从没人想过武林人人敬仰的三公子之一的“炽日神刀”列炽枫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虽则英山上已领教过他噬武如狂的痴性,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会有这样一个“惊喜”留给他们。
  宁朗、宇文洛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这列三爷倒比我们的师父还要不管事。”宋亘、谢沫则喃喃道。
  秋横波摇摇头,关心的看向花扶疏。
  花清和也关切的看着妹妹。
  花扶疏愣愣的看着列炽枫,半晌后,脸上绽开一抹惨淡破灭的笑。
  “我真是蠢人,我从未曾了解过他的人,便自以为是的认为他是我心中的人,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的喜欢着,真是……世上真的再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妹妹。”秋横波唤她一声,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伸过手去轻轻握住。
  “妹妹,别难过,世上好男儿多的是。”花清和只得这么安慰着。
  “列大侠。”
  就在大家皆沉默时,梅鸿冥忽然站起身来,“或许,在你心中只有武道最重要,但在我们皇朝大多数人心中,尊严、气节更重要。‘兰因璧月’并不只是一块玉一块令,它还代表着整个皇朝武林,它也是白风黑息两位前人留给我们的一种精神,一种黑白两道共存、全武林团结一体的象征。所以,我们才为它而来。”
  “说得好!”宇文洛一拍巴掌,立马记了下来。
  “嗯。”宁朗也重重点头。
  秋横波、花扶疏都诧异的看向梅鸿冥,实想不到这位清秀沉默的桃落门少主今日竟也能说出这一番话来。
  廊上南卧风不住点头一脸笑意,洺空、秋长天等人也颔首赞许。
  “今日倒真是有些出人意料的人物。”兰七喃喃道。
  “如此看来,这武林也甚是有趣不是吗?”明二则轻轻道。
  “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坚持。”列炽枫点点头并不反对。

  三十一、还问璧月叙兰因(中)

  正在此时,猛然一声轰隆巨响从远处传来,峰顶众人全是一惊,全都看遁声看去,便只见一团火光从下方升起,浓浓烟雾如云腾起,那是……
  云无涯猛地转头看向兰七、明二。
  兰七无辜的摇摇头。
  明二则是温文尔雅的微微一笑,道:“忘了告诉云少主了,在下的家人很是喜欢东溟岛的东西南北四城,刚才估计是用花家的火雷弹在南城玩吧,也真是太不小心了,回去在下定会好好管教的。”
  这一下大出人意料之外,人人瞪目看着明二,然后慢慢的脸上浮起了欢欣。
  东溟四城与皇朝数百性命,孰轻孰重?
  “你们……果然!”云无涯咬牙看着他们,以前一些疑虑之处,蓦然间全明白了。
  “唉!你太不了解我们了。”兰七看着他很是惋惜遗憾的摇摇头,唇边却挂着讥笑。
  “说得是,是不了解。”云无涯点头。
  他们之所以在东溟岛上四处逃窜,之所以那么久才找到南峰来,原来并非被迫,而是有意为之。到底是料错了,皇朝武林这些人的性命在他们心中并没那么重要,所以他们可以安排好一切后再施然来救人……好!好!只不过……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清时,云无涯依立于原处,只是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袖剑。
  好快的身手!
  “皇朝诸位的性命可能不那么重要,只是凤裔公子的性命呢?七少也无动于衷吗?”只听得云无涯冷然道。
  众人忙看过去,果然见凤裔白衣上嫣红浸染,很快的地上的血便落了一滩,显见伤口极深。
  兰七脸上的笑消失了,紧紧握住手中玉扇,碧眸盯着凤裔肩头的嫣红。
  而凤裔受此剑伤却不闻一声痛呼,便是神情间也平静得不见一丝痛楚之色,若非脸色苍白衣上鲜红,实与常人无异。只见他抬眸静静看一眼兰七,然后又静静垂首,安静得仿佛不在存。
  “讨厌。”只听兰七喃喃一声,“怎么可以伤害本少最重要的哥哥嘛。”那声音似含着脉脉温情,脸上也是一派忧愁。
  凤裔闻言向兰七看去,触及那双碧幽的看不出丝毫情绪的瞳眸时,心头一凉一痛,重低下了头。
  “唉唉唉!到底谁的命比较重要呢?”兰七似乎无限苦恼着,众人皆怔怔的看着她,却听得她下一句是,“云少主啊,本少的哥哥与你的北王,哪一个的性命更重要呢?”
  云无涯眉峰跳动,万埃、屈怀柳一脸惊疑,众侠们呆愣。
  北王?的性命?
  兰七玉扇敲敲明二,道:“二公子,云少主似乎不相信他那高高在上铜墙铁壁的北阙宫有人能闯进去。”
  明二公子雅然一笑,从袖中取出紫竹笛,奏近唇边,便一声清啸传出。
  顷刻后———
  “七少!”
  “公子!”
  只闻两声呼唤从北峰传来,峰顶所有人都转头望去,便见对面一处护栏前约莫立着数人,当中一人一身紫红袍子,显眼得很。
  这一下云无涯也变了脸色,屈怀柳、万埃更添惶然。
  “为防万一,本少主已于北阙宫上布下重重防卫,你们的人竟还可潜入,可真是好本事。”云无涯盯住明二、兰七,那话也分不出是讥是怒。
  “谬赞了。”兰七少一派潇洒的当成赞语接受了。
  云无涯移步走至石栏前,看着北峰片刻,蓦然扬声道:“早叫你习武,偏你懒,现在活该了!”
  峰顶上众人又是一愣,云无涯竟然这样对他的王说话,这也太无礼了吧?
  片刻,那边一道女声传来:“云少主,你的北王说‘你说过会保护本王的,现在本王被抓了当人质,都是你的责任!’”
  众人听得这一声回复不由有些啼笑皆非。竟然有这样的君臣吗?
  云无涯走回廊上。
  “云少主确认好啦?”兰七笑吟吟的看着他。
  云无涯沉默着。
  众人也都沉默着。
  此刻各有筹码在手,却无法分个输赢,是个僵局,也可能是个死局。
  “云少主。”一直静坐的洺空终于开口了,“何不退一步,何必这般执着。”
  云无涯看向他,片刻后,静静开口道:“因为我必要在我这一代完成先祖们数百年都无法完成的遗志,为此,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怕!”
  这静静一语,众人却听得心惊肉跳起来。
  兰七、明二脸上也现凝重。
  洺空摇摇头,“云少主何苦。”
  “何苦?”云无涯念着这两字,然后转身面向众侠,目光却又是轻轻飘远,落在很远的虚空。“我就是不愿我们的后代再尝我们之苦,我不愿我们的后代再来背负这种负担,这积了数百年的重不可担的遗愿。”
  那平平淡淡又显得无比沉重的一句令得在场所有人都隐入沉默。一时,对着这云无涯,那深深的怨恨似乎淡了许多。因为,他们之中也有、也曾经背负过先辈们的遗志,此中感觉不可为外人所道也。
  云无涯收回目光,看一眼众人,道:“我最后与诸位看几样东西。”说罢向屈怀柳微微点头。
  屈怀柳再次离开,片刻后回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众人目光顿时全聚了过去了。
  托盘之上是紧紧相依的并蒂的一黑一白的花儿,花瓣全开,花大如碗,花瓣似一弯弯的月牙,黑如墨,白如雪,白花墨蕊,黑花雪蕊,冬阳之下,晶光盈放,玉华流动,耀不可视,美不胜收!
  那一刻,所有人都如痴如醉的看着。
  “兰因璧月!”
  有人不可自抑的惊呼出声。
  “原来这就是‘兰因璧月’!”宇文洛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真的很美很美!”
  “‘兰因璧月’就是这样的。”宁朗也瞪大了眼睛。
  秋横波、花扶疏也一脸感叹:“好漂亮的花!”
  那刻,所有人眼中只有“兰因璧月”,个个惊艳无比。
  “兰因璧月……本少一定要拿到手。”兰七碧眸不移玉花,喃喃轻念。
  “玉花都如此美,却不知当年丰王种出的那株花会是什么模样。”明二则悠悠念道。
  “想来诸位都认识此物。”云无涯蓦然开口道,“那么诸位更认识这些了。”
  众人回神,再随着云无涯所指看去,却见屈怀柳身后又站着几人,每人手中一个大大的托盘,盘上都满满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是竹简,有的是指环,有的是金,有的是玉,还有各种刀剑兵器,那些都是……
  “这些都是诸位的镇派兵器或是掌门信物,所谓见令如见人,更何况我还有全武林视若至尊的‘兰因璧月’,所以你们不臣服也无防,我一样可以号令皇朝武林。”云无涯拈起盘中一块玉牌看了看,放回盘中,目光扫向众侠,“没有了你们,皇朝武林便失龙头与脊骨,根本不堪一击,自是随手取来。所以你们不臣服,杀又何妨。”
  那一刻,云无涯的眼神与语气告诉众人,他是再认真不过的。
  “难道云少主就不担心你的百姓与北王的安危吗?”艾无影道。
  云无涯却是从容一笑,道:“百姓杀不完死不绝,而北王,他死了还有我,还有王嗣。我会带着东溟踏上皇朝,我会让王嗣登上帝都玉座,我会带着祖先们的骨灰回到北海去,我要让他们看到北海,让他们数百年不得安息的怨魂终得安眠。”
  那样平淡静然的语气,其意却是那样的决绝甚至是疯狂。
  为了东溟数百年的遗志,他可以杀尽这峰顶所有人,他可以冷眼看百姓的劫难,他可以无视他之君王的生死!
  那刻,所有人心头生寒,都看着云无涯,那身影高岸而冷峻。
  难道今日真要全亡于此?
  众侠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望向了明二、兰七。
  云无涯负手身后,悠然淡看天际浮云。“明二公子与兰七少是武功绝世,可不要忘了这是在东溟,我一人杀不了你二人,可我东溟有千千万万的人。所以,诸位也莫寄希望予他人,是与否,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
  沉默,死寂。
  北阙南峰之上一片凝重的沉寂。
  没有人说话。
  便连呼吸都是凝重的。
  屈膝臣服,那是绝不愿意的。
  可是不臣服……
  死,说来容易,临到头却难。
  没有人想死,没有人不怕死。
  人的性命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
  明二与兰七面面相视。
  真要走最后一步?
  各自移眸看向峰顶上所有的人,这些人若在这一刻全都死了……
  兰七的目光落在宁朗身上。
  明二的目光也落在宁朗身上。
  兰七的目光最后落向了凤裔,凤裔似乎感觉到了,抬头,默默的看着她,却无语。
  明二的目光最后落向了远空,空濛遥远的,无人能穿透靠近的遥远。
  蓦然,一缕笛音飞来,予这沉默死寂中,显得分外的清晰悠扬。
  众人抬头,惊讶四顾。
  也在此刻,峰底传来几声清啸。云无涯闻之,脸色顿变,移眸往明二、兰七看去,可见两人眼中也是一片讶然,显然也是毫不知情。
  谁人在吹笛?
  峰顶上,从洺空到云无涯到明二、兰七到众侠,无不是惊疑不已。
  笛声不止,清扬轻送。
  众人听清了,那清悠的笛声是从峰底传来,而且越来越近,似乎吹笛的人正往峰上飞来。
  吹笛的人是谁?
  人人好奇。
  而在众人皆凝神听笛时,列炽枫却走过去为凤裔点穴止血。凤裔看着他轻轻点头,表示谢意。列炽枫摇摇头,然后走到列炽棠身后倚柱闭目而立。
  “少主。”屈怀柳、万埃悄声请示云无涯。
  云无涯轻轻摆手,示意莫动。
  竟可冲破峰底层层守卫上来,此人之武功可想而知,他也想知道此人是谁。
  渐渐的,笛声越发的清晰,如在眼前。
  笛音如水,清韵如风,仿似是山林野旷间,花草洐生烂漫舒展,无比的流畅自然。
  仿佛只是顷刻,又仿佛已过许久,一道人影就那么飘飘然而现。
  笛音也在那一刻止了。
  那刻,峰顶依旧沉静,人人都看着峰边的那人。

  三十一、还问璧月叙兰因(下)

  那是一名年青男子,手执白玉短笛,身着白衣,外罩黑色披风,腰围青玉带,腰下悬一枚龙纹黄玉佩,缀着长长绯色流苏,白衣领襟袖口上绣着细巧的墨色花纹,黑披风下角纹着白云风中翻飞如浪。
  再观其容,面如美玉凤目修眉,神韵气度兼有明二的清雅云无涯的尊贵,眉峰眼角间更有一份两人都未有的疏狂洒然。
  好一个精致又潇洒的人物!
  人人心中暗赞。便连列炽枫都睁眼看了一眼,然后又继续闭目养神。
  只是,这人是谁?
  人人疑惑。
  那玉笛男子对于众人的打量泰然自若,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兰因璧月”上。
  “幸好,幸好,没有来迟。不过,若是因为在大海中迷失了方面而迟到,那也是情有可原,不能怪我的不是么。”只见他自言自语的说到,一边说一边往里走来,人群中自动为他分出一条路来。
  “不知阁下是哪位?来此又有贵干?”云无涯抱拳问道。
  玉笛男子立于阶下,轻轻一笑,道:“我当然是来取回‘兰因璧月’的。”
  “啊?”众人闻言哗然。
  廊上坐着的戚十二却目光奇异的看着他。
  而此时,石阶上又冲上来些东溟高手,一个个气喘吁吁形容狼狈,显然是在追赶这人却没追上。
  云无涯挥手,那些人退下。
  “本少都没有碰过的,他竟然大模大样的说要取回。”兰七喃喃道。
  明二目光在玉笛男子身上一转,则道:“你我要闯上这峰顶也不难,只是要如他这般轻松却是难。”
  “还有,我还是来给你送信的。”玉笛男子又道。
  “哦?”云无涯看着他。
  “我来这之前去了一趟帝都,跟皇帝借了二十万大军,他答应了。”玉笛男子轻轻松松的道,“英州的徐将军,天州的程将军,他们已屯兵于东溟海边,我离开之时嘱咐他们,若我一月内不回去,他们自可出兵东溟。”
  啊?!
  玉笛男子这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却是巨石投水,惊起浪涛千重!
  这消息太过突然太过出乎意料之外,众侠已连惊呼都没有了,只是瞪大眼睛看着。
  便连云无涯也一脸震惊。
  皇朝的皇帝要发兵东溟?!
  皇朝大军即出东溟海?!
  若皇朝大军真到了东溟岛来,那……
  形势又是顷刻转变,皇朝众侠又见生路。
  “以东溟之国力兵力,远非皇朝之敌,所以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也请你永远打消入主皇朝之念。”玉笛男子依是轻轻松松的模样,仿佛只是在话家常,偏生无一语不是让人心跳如鼓的。“否则,皇朝大军至,东溟必如五百年前的北海一般,顷刻崩亡。”
  云无涯目光紧紧盯着他,半晌后才沉沉问道:“你是谁?”
  让他手中握住的顷刻化为乌有,至少该知道败于何人之手!
  玉笛男子却未答,只是道:“前人前事已成历史,论是非功过,不过枉然,何不看而今?东溟海中,自成王国,百姓安乐,何苦再抓空想,世代徒劳。再且……”他凤目专注的看着云无涯,眼中似有光华跳跃灿然非常,“自己做不成的事达不成的愿,便寄托在后世子孙身上,在我看来,那不过是累及后人遗祸子孙的愚行。自己该做自己喜欢的、自己能做的事,而不该去做什么父辈祖宗们想要我们做的事,那一样是愚行!”
  云无涯终于动容,他怔怔的看着玉笛男子。
  这人,这话,是专门为他而说?
  仿佛间,觉得背上已背负了半生的千斤重山,隐约似有松动之象。
  “现在做的事,真是你心中想做的?”玉笛男子看着云无涯,认真的问他。
  那双眼睛不似兰七的带着蛊惑,那双眼睛却一样的极深,偏生又极清极亮,仿似可一眼望到底,望到天,望到海,望到万水千山。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云无涯有片刻的恍惚,然后不由自主道出:“一人一酒,一剑天涯。”
  玉笛男子微微一笑,指间玉笛轻轻一转,收起了,那仪态动作无比的潇洒写意。“放开旧事,自可逍遥。”说着,他转头望向身后,“可以替你下决定的人来了。”
  众人不由都跟着看过去,果然,便见明婴、明落、兰曈、兰昽走了上来,他们身后一人一身紫红袍子,头戴王冠气宇不凡,再后则是许多的明、兰两家属下,人人身上或多或少的有些伤痕,但显然并不重。
  众人约莫明白了,这穿紫红袍子的人便是东溟之主北王。
  “大王!”屈怀柳、万埃惊叫,屈怀柳因捧着“兰因璧月”没动,但万埃与几名东溟高手一见便迎了上去,却被明婴、兰昽一剑拦下。
  北王与云无涯隔着人群,遥遥对视一眼。
  “看来,这事就要这么了结了。”兰七侧首看向明二,“二公子失不失望?”
  明二眉头微扬,看着兰七,道:“七少呢?”
  兰七目光扫一眼众人,淡淡道:“无可无不可。”
  明二只是一笑。
  玉笛男子看着北王,脸带笑容,声音清扬,道:“皇朝大军已于天州、英州待发,不知北王是愿战,还是愿今日恩仇尽泯?”
  北王闻言不由看紧云无涯,得到肯定后,眼中瞬即生出愤恨之色,狠狠看向玉笛男子。
  玉笛男子一派泰然,问:“北王意下如何?”
  北王不答,重将目光看向云无涯。
  可那一刻,云无涯面上却不露丝毫情绪,无悲无喜,亦无怒无恨。
  北王袖中的拳紧紧一握。其实当知道四城中皆藏有明、兰两家之人,当明、兰两家之人现身北阙宫时,他便已知大势已去,此番又将是徒劳。只是,他如何能甘心认败!可是,此刻……目光扫视一圈,半晌后,他重重叹一口气,道:“本王还能有选择吗?本王总不能让东溟全岛的百姓都丧于皇朝大军铁蹄之下。”
  玉笛男子闻言微笑点头,目光扫视一圈众侠,然后看向廊上诸人,道:“此番无论是东溟还是皇朝武林,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所以彼此勿再提仇怨。东溟解去皇朝诸位身上的蛊虫,并还回兵器信物等,而皇朝武林则放了东溟的百姓。”他目光最后落在明二、兰七身上,“不知你们可同意。”
  底下众人皆是一片沉默。
  皇朝武林数千人丧命东溟之手,这是深仇。
  同样东溟也有人丧命于皇朝之手,这是大恨。
  但此刻,除却明、兰两家之外,所有人性命都握于东溟之手,顷刻便会全亡。
  而东溟不但四城在明、兰两家掌控之下,更有皇朝大军的虎视。
  所以……
  洺空、秋长天等人互看一眼,然后点头。
  云无涯看一眼北王,然后也微微点头。
  明二、兰七则是一笑。
  这刻,彼此算是都同意了。
  而众侠从北王话落下那刻起,便显得有些茫然。
  这一日起起落落惊惊喜喜太多,本已是绝望,却忽然间又逢生路,到最后,那无法解开的局又这么简单的轻飘飘的落下帷幕。是以,此刻终于尘埃落定了,反让他们有些如置梦中之感。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哦,还有他们的解药。”玉笛男子又指向洺空等人,“药伤人,久了便再无挽救。”
  云无涯向万埃淡淡颔首。
  万埃马上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瓷瓶,给每人服下一枚药丸。
  明二看着心中一动,侧首望向兰七,却见她微微摇头,示意此刻还不是时候。
  “好了,今日之事便到此了结了。”玉笛男子笑笑,“剩下的么……”目光转向了廊上的“兰因璧月”。
  廊上诸人服下药后,虽这片刻功夫,还未能完全恢复,但已可自行走动了。戚十二便立刻起身往玉笛男子走来,脸上神情奇异,目中隐现激动之情。
  玉笛男子也看到了,静静的站着,似是在等他。
  终于,戚十二走到了玉笛男子身前,众人正不解间,却见他膝下一矮,已跪于玉笛男子面前,口中则道:“百多年了,老朽有幸,得睹尊容。”
  此举,令得众人大为震惊。能让视普天英雄如无物的守令宫主如此大礼相对,这人是……
  玉笛男子伸手扶起他,看着这模样如十多岁少年,眼中神气却无比疲倦的守令宫主,轻轻一叹,道:“这么多年,也实是辛苦你们了,此间事了,你就和我一起回去吧。”
  戚十二蓦地抬头看着他,满脸满眼的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狂喜。
  玉笛男了与他携手而立,道:“我此番来便是要将‘兰因璧月’带回去,守令宫无令,你们自可解脱。”
  众人闻言他要带走“兰因璧月”顿时又被震闪了神,已至一时未察他言中潜藏之意。
  “我……”戚十二则心中激动非常,以至哽咽难以成语。
  玉笛男子拍拍他的肩膀,从袖中取出一物,摊在掌上,对云无涯道:“这个还给你们,愿你们东溟世代永昌。”
  云无涯、北王眼睛蓦地瞪大,皆呆呆的看着玉笛男子掌中之物。
  那是一块约莫两寸高的四方白玉,玉之顶部雕有雄鹰,鹰眼以黑宝石镶嵌,敛翅傲视,十分的威仪有神。
  “是国玺!”北王激动的叫道。抬步向玉笛男子走去,明婴、兰曈等人看一眼明二、兰七,得到示意后便未有阻拦,北王走到玉笛男子面前,从他手中取过白玉,翻转,便见着玉底刻有“天授北海”四字,那一刹,心头万千思绪涌现,眼中一热,抬头看向云无涯,哽咽道:“真的是国玺!无涯,我们……终可祭拜祖先请他们泉下瞑目!”
  云无涯未语,只是重重点头。
  而众侠一时还怔呆着未能反应。
  玉笛男子笑笑,看着云无涯道:“请将‘兰因璧月’交予我。”
  云无涯还未有回答,众侠却已醒神,大声反对道:“不行!”
  “这是我们皇朝武林的圣令,怎可与了你!”
  “我们此番来就是为着‘兰因璧月’,我们数千人命丧东溟,怎可让他们白白死去!”
  “你虽有恩予我们,可圣令也绝不能给你!”
  ……
  底下众人叫开了,而廊上几人则是惊疑的看着玉笛男子,心中此刻已是完全猜知他的身份。
  玉笛男子望着叫嚷纷纷的众人,也不恼,看了片刻后,道:“你们要了‘兰因璧月’有何用处?”
  那声音不大,但众侠每人都听得清楚,不由皆是一静,看向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玉笛男子却再次出声了。
  “经过这一回,诸位已该明白,天下不该有永远的圣令,那是一切争端祸乱之源。就如前朝的‘玄尊令’引天下兵祸,而今‘兰因璧月’又引无数英雄丧命,所以朝晞帝融令铸剑,所以我才要带走‘兰因璧月’。”玉笛男子眼眸缓缓扫视众侠,那眼中隐含一股威仪,令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再且,武林之主必是全武林都认可之人,那么他便是以一片树叶为令,那也该是天下俯首。”玉笛男子目光再转向“兰因璧月”,道:“‘兰因璧月’是当年白风黑息所用之物,但不必每代皆以此物为令,每一代令主都该有自己的信物。况且,这本是我家之物,我此刻也不过取回旧物罢了。”
  众人又是一阵惊疑,片刻后反应过,一个个瞪目结舌不敢置信的看着玉笛男子。
  他此话的意思便是……他的身份便是……白风黑息之后代?!
  白风黑息的后代!
  百多年前就已绝迹江湖的传奇人物……他们的后代终于出现!
  那———
  他要取回“兰因璧月”便无话可说!
  那本就是他家之物!
  而且,他之话也似乎甚有道理……
  众侠惊震、思索间,玉笛男子缓缓伸手,“请将‘兰因璧月’交予我。”
  云无涯点点头,这东西刚才本已答应要还给皇朝武林了,此刻给他也无妨,更何况他还还给了东溟国玺。
  于是屈怀柳捧着“兰因璧月”向玉笛男子走去。
  人人都静静看着,看着被武林百多年来奉为圣物的“兰因璧月”渐渐离玉笛男子近了,要回到它之来处了,或许永远都要消失了武林啦……
  一时众人心头也是复杂莫名,有不舍,有失落,有惆怅,还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屈怀柳离玉笛男子也不过是几步之距,眼见就要到了,却猛地一个声音道:“慢着!”
  众人一惊,屈怀柳止步,人人看向了兰七。
  兰七笑吟吟上前两步,看着玉笛男子道:“阁下说此物再不用作武林之令,本少认同。那么此物此刻便只是区区玉花一件,本少十分喜欢,阁下可否赠与本少?或又是以金银相折?”
  玉笛男子眼中浮现异色,看着兰七,然后摇头道:“即算它此刻非武林圣物,但曾经作为圣物的它都不可以再留武林,那只会再引祸端。”
  “哦?”兰七碧眸一转,“阁下一定要带走?”
  “当然。”玉笛男子点头。
  “呵……”兰七一声魅笑,“本来这别人赠与或是金银相买都不合本少的个性,还是堂然夺来较好!”
  话音未落,众人只见紫影一闪,紧接着便听得明二公子一声轻喝:“不可!”
  再看清时,便只见一紫一黑两道人影纠斗一处,身如闪电,招不沾衣,眨眼间便已交手数招,人人看得眼花缭乱,正痴愣间,猛然一声闷哼响起,随即一声惊噫,然后便见紫影飞出,黑影飘远再一个转悠落回原地。
  眨了眨眼睛,众人此刻才看清,紫影是兰七少,黑影是玉笛男子。
  只见兰七定定立于廊上,玉笛男子则立于廊下,手中却抓着了“兰因璧月”。
  这……
  屈怀柳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兰因璧月”何时离了手都不知,这等武功……
  而众侠疑惑:兰七少为何有此举?
  “噗!”
  众人还怔神是,蓦地便见兰七一口鲜血吐出,站得直直的身子顿时无力萎落。
  “啊!”宁朗跳了起来。
  “音音!”凤裔冲了过去。
  但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明二,眼见明二身一闪,兰七身子便落入他怀中,却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染了一身。
  “奇怪呀,那一掌不过用了六成功力,以你的身手来看伤不了才是,至少……也不会伤你至此。”玉笛男子喃喃道,似乎对于自己重伤兰七无比疑惑,眼光一转,落在地上兰七吐落的那一口鲜血上,却见那血已凝结成冰,然后明白了,“原来你已受伤在前,难怪。”
  “你……”明二抱住兰七,知刚才那人一掌已引发寒毒,一时都不知是该怒还是该骂。
  “……本少就是要……”
  此刻兰七气息微弱,却依是喃喃念道,碧眸睁着,却已眼神涣散。
  明二张口,未及言语,怀中兰七身子一个猛颤,口中血涌不止,一身尽染,头一歪,人便昏死过去。
  明二心一沉,猛然抬头看向屈怀柳,吐出两字:“解药!”当日南峰下,为不让东溟发觉她身中寒毒,是以未曾逼问屈怀柳要解药,却不想今日……
  在明二的眼光下,屈怀柳不知怎的,便生出一种要逃的感觉。
  “没……没解药。”
  话才说完,蓦然便觉一股灭顶的杀意迎面浸来,刹那间,从未有过的惊恐令得他脱口叫道:“北……北阙宫里……有暖玉……玉床可化寒气。”
  “带路!”明二丢下一句,身形掠起,瞬间,峰顶便失去了他与兰七的身影。
  “这……”屈怀柳目光求助的看向云无涯。
  云无涯点点头。
  屈怀柳便马上追着明二去了。
  又是白影一闪,廊上又不见了凤裔。
  接着人影又一闪,宁朗也不见了。
  宇文洛正想跟去,却见那边玉笛男子犹自看着手中“兰因璧月”喃喃着:“她为什么这么想要这个?她若真喜欢这花,那……嗯,她长得很美,武功也很高,那我娶她做老婆,然后带她回家就是了,到时,她要看‘兰因璧月’那要多少有多少,家里的花可都是真花,比这个好看多了。”
  顿时,宇文洛的脚下便如被勾子勾住了,向那边走去了。
  “唉,不管了,此事已了,该回家了。”终于,玉笛男子甩甩头不想了,接着又自言自语道,“只是来的时候我在海上迷了方向,已用去了一二十天啦。”一副颇是烦恼的样,然后转头看向云无涯,道:“你派人送我回去吧,否则过了时间……”
  云无涯看着他,顿时有些啼笑皆非的模样,只得向万埃点了点头,示意他去办。
  于是玉笛男子满意的笑笑,招呼戚十二,“我们走吧。”
  戚十二往人群中一望,守令宫的人便全跟随而去。
  宇文洛脚下飞快的跑到玉笛男子身旁,“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呢。”
  玉笛男子看着宇文洛,斜飞的长眉一扬,丢下了三字:“丰夷白。”然后,身影一飘,峰上便已没了他的踪影。
  接着,人影闪动,那是戚十二与守令宫的人跟随而去。
  “欸,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啊!”宇文洛伸长脖子喊道。
  可惜,再无回音。

  三十二、相忘与相念(上)

  北阙云瞑宫。
  “这玉床是用北阙峰底中挖出的万年暖玉做成的,在下的冰珠乃是取自东溟海中的万年寒冰,非是毒,所以无药可解,但这暖玉床可化寒冰之气。前三日需一刻不离的躺着,向后则需每一日躺两个时辰,连续半月后即可彻底化去寒气。”
  屈怀柳将明二领到玉床前解说道。
  明二弯腰,将昏迷不醒的兰七放置玉床上,起身,抬眸看一眼屈怀柳。
  屈怀柳又是心一抖,赶紧道:“二公子放心,七少的寒气绝对可化解。”
  正说着,又听得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两人转头看去,却是凤裔追来了。
  “咚!”
  室中蓦地一丝声响,令得三人忙看了过去,却是兰七自玉床上翻滚落在了地上。
  屈怀柳看看明二。暗道,难道这兰七少睡觉很不安份不成?
  明二只是走过去,重将兰七抱起放上玉床,可他才走开,那边兰七又翻滚落地了。
  “怎么回事?”凤裔沉声问道,眼睛看着屈怀柳。
  屈怀柳被那一眼看得连连后退了两步,才答道:“在下也不知,可是这暖玉床真的可化寒气,在下绝未说谎,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少主。”娘呀,这人看着不声不响的,原来也是个可怕的角色。
  明二再次走过去,将兰七重抱上玉床,伸手抚了一下玉床,眼中神色一动,然后起身,目光望向凤裔。
  “这暖玉床之温恰好与人的体温差不多,我想不是玉床的问题,而是她抗拒着玉床的暖温。”明二空濛的眸子不移凤裔的眼睛,缓缓的淡淡的道,“或者说,她抗拒的是人的体温。说得更深一点,便是即使她已涉临死亡,即使是完全失去意识,她的身体依然抗拒着一切温暖的东西。”然后清晰的看到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中瞬即升起的刻骨伤痛。
  屈怀柳听着,有些莫名其妙,看看明二,看看凤裔,最后看看兰七,隐约明白,可又似乎完全不明白。
  凤裔却已痴了,呆呆的站着,脸若死灰。
  “他……他又掉下了。”屈怀柳指着玉床前道。
  明二看到了,却没有动。
  凤裔缓缓转头。
  地上,因为寒冷,昏迷着的兰七本能的屈身抱膝,蜷缩成一团,可万年寒冰之气如何能抵挡,身子不停的颤栗,脸色惨白如苍冰,唇色苍白如霜雪,眉头轻蹙,却牙关死咬,不发出一丝呻吟。
  脆弱得仿似弹指即碎,却又倔强得百摧不毁。
  心,那一瞬被撕裂成了万千碎片。
  剧痛之下,凤裔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吐出,眼前顿时一黑,一阵天旋地转。
  “喂!你怎么啦?”屈怀柳伸手抓住了他。
  凤裔吸一口气,站稳,睁开眼,甩开屈怀柳的手,抬步向兰七走去,俯身抱起兰七,轻柔的将她放于玉床上,然后自己躺下,伸手,将又翻动着想离开玉床的兰七揽于怀中。
  玉床上,兰七先是轻微的挣扎着,接着,挣扎的力道越来越重,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大,显然是想摆脱玉床上的一切。
  可无论她如何动,凤裔就是不放手。
  一掌拍在脸上,他不放。
  一拳击在胸膛,他不放。
  一脚踢在膝盖,他不放。
  一爪扣在肩头,他不放。
  肩头的血又流下了,可他还是不放手。
  他将兰七抱在怀中,紧紧的抱着,任身上的脚踢拳打,任肩上的血流了一床,他也只是抱着,将兰七抱在怀里,轻轻的唤着:“音音……音音……音音……音音……”
  怀中的人,当年他绝望的放开,却不知……竟得如此一个结果。这十多年的苦痛,这十多年的哀念,竟然是毫无意义的吗?竟只换得他岁岁心碎神伤,竟只令得她沉沦悲恨冷心绝情吗?他们……难道无论怎么做,都不能得一份宁乐?难道……所有的苦难都不足以抵罪?难道他们连一个人的幸福都不可得吗?
  音音……
  是罪是孽,他愿以一生为祭,只愿苍天能怜她。
  “音音……音音……”
  不停的唤着,紧紧的抱着,这世间他唯一的珍视的……
  音音……
  兰七的挣扎终于慢慢的变缓变轻了。
  “……不要……为什么……哥哥……”
  一声呢语轻轻溢出,可此刻房中三人皆是功力深厚耳力一流的,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明二神色不变,屈怀柳深深疑惑。
  玉床上,凤裔身子一震,那眼中的痛已非言语可诉。他抬手将兰七的头轻柔的搂在自己的颈边,低首,脸贴近那冰冷的额头,不断的柔柔的唤着:“音音……音音……音音……”
  兰七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彻底失去了意识,慢慢的安静下来,终在凤裔怀中安然沉睡。
  眉轻轻展开,抿紧的唇终于放松,苍白的脸慢慢安宁。
  屈怀柳看呆了眼,万没想到那样一个强悍妖邪的人,此刻也能有如此脆弱、静美之态!
  兰七沉睡的模样,安然静谧。
  而凤裔眼中却慢慢流出泪来。
  “他们这是……”屈怀柳疑惑不解的看向明二,眼光相触,他蓦地打了个寒颤。那刻,他觉得明二公子的眼光比那万年寒冰还要冻人。
  “她没事吧?”又一声传来,却是宁朗追来了,他轻功不及几人,是以此刻才到。当看到床上躺着的兰七、凤裔,他一愣。
  “没事,有暖玉床,半月后便可痊癒。”见明二没有回答的意思,屈怀柳只好尽地主之谊。
  “喔。”宁朗喘一口气,放下心来。可眼见凤裔肩头血流不断,不由又担心起来,“凤裔大哥,你的伤先裹一下吧。”等了片刻见未有反应,便自行走了过去,小心撕开凤裔肩头的衣衫,便见一道剑伤,伤口不大,也不是很深,却流血极多,显见云无涯当时并无取他性命之意,只是想威慑一下。从怀中掏出“紫府散”小心的撒在伤口上,又从里衣上撕下干净的布条绑紧,弄好后,起身,凤裔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只是抱着兰七,眼中泪流不止。
  “走吧。”明二道,转身离开。
  屈怀柳当然也跟着离开。
  宁朗再看看兰七,心头茫茫然的,最后终只是无力的轻轻一叹,离开了。
  明二与宁朗下了北峰,便见众侠也从南峰下来了。
  原来他们离开后,云无涯下令给众侠解了蛊虫,还了兵器信物,而在洺空的安抚下,众侠也按捺下心中怨愤,不再提报仇一事,东溟与皇朝之间暂算是平和的解决了。
  与洺空等人会合后,宇文洛忙拉着宁朗递过从云无涯那得来的解药,而明二则与洺空等人商议。片刻后,洺空领着众侠先去北阙几里外的一个小镇安顿,明二则再次上南峰去了。
  他与云无涯见面后说了些什么,无人知道,只是那日傍晚明二公子回去后,给众侠带了个好消息,他们回东溟的船只行装全部由东溟无条件提供。
  于是众侠便暂且在小镇住下,一边等待东溟准备好回皇朝的船,一边等北阙宫里兰七的伤好。
  这一日,秋横波与花扶疏结伴去街上逛了逛,也算看看东溟的风土人情,逛了半天,眼见午时快到了,两人便回了客栈。
  因为人多,小镇上的几家客栈全住满了,所以也不可能一人一间或是一家一个院子。她们此刻住着的那家客栈算是小镇上最大的,住了约莫近五十人,而最大的一个院子里,东厢住着秋长天与洺空,北厢住着宇文父子,南厢住着南卧风师徒,西厢则她俩及柳陌、容月四人住了。
  刚进小院,便猛地听得一声暴喝“滚出去!”
  接着便见北厢一扇门哐啷打开,然后宇文洛被推了出来,脚下踉跄,显见被推得很急,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宇文洛有些颓然的看看合上的门板,转身,见到秋横波、花扶疏,便笑了笑。
  “洛世兄,宇文世伯他还是那样吗?”花扶疏看看紧闭的门板。
  “嗯。”宇文洛点点头。
  他们在小镇安顿后,宇文沨的尸身便由明家属下从幽谷运来了,见到尸身的那一刻,宇文临东一声惨叫当场便昏死了过去。尔后,便与爱子尸身一起关着,不吃不喝的,谁的劝说也不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秋横波看着宇文洛脸上五道很显眼的紫红指痕,不由伸出手去,“这是世伯弄的?痛吗?”手伸到一半,忽地忆起,忙红了脸收回。
  宇文洛抬手碰碰脸,顿时咝咝吸着冷气。“痛,真痛!”
  “痛你干么不躲。”秋横波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这个回去敷上,隔日便会消了。”
  “多谢。”宇文洛也不推辞的接过。
  花扶疏看着宇文洛脸上的指痕,道:“宇文世伯自小便格外的疼沨世兄,现在沨世兄去了,唉,也怪不得他对你如此了。”
  花家与宇文家素有往来,两家儿女也多有接触,是以花扶疏约莫知道些宇文家情形。
  宇文洛闻言却摇摇头,道:“爹爹心中自也有我这个儿子,对该给儿子的东西他也都给我了,或许比不上大哥多,但相对而言,大哥比我们也承担、付出得多。而且大哥那么聪明能干,爹爹看重他更喜欢他也是理所当然的。爹爹他不单只是我们的爹爹,他还是宇文世家的家主,他的责任令他更看重大哥,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大哥身上,此刻大哥忽然没了,爹爹等于没了希望,他的伤痛之重非他人能懂。他此刻依然能认得我是他儿子就已很不错了。”
  这一番话听得花扶疏大为惊讶,片刻后才道:“洛世兄,以前是扶疏看错了你。”
  而秋横波却只是微微一笑。
  宇文洛被花扶疏这样一说反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道:“我去找宁朗一起用午饭。”向两人又是笑笑,然后离开了。
  “这位洛世兄虽武功胆识算不得一流,但胸怀却是一流的。”花扶疏看着宇文洛的背影道。
  秋横波明眸中闪过一丝柔波,然后道:“妹妹,你先回去,我去找爹爹一起用饭。”
  “喔。”花扶疏点点头,没有多言,便回房去了。
  秋横波则往东厢去。
  那天,宇文洛与宁朗一起用过饭后,便坐在一起闲聊。
  宁朗关心着北阙宫里的兰七,有些闷闷的。
  宇文洛自己也满怀愁绪,便也有些闷闷的。
  两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正是无聊着时,房门砰的一声猛然被推开了,然后一阵风刮过,等反应过来,宇文洛已被宇文临东从床上揪了起来了。
  “洛儿!喜事!真是大喜事!”只听得宇文临东兴奋的叫着。
  “痛痛痛……”宇文洛却伸手去拔宇文临东抓着他肩膀的手,肩都快被抓断了。
  可宇文临东此刻显然听不进去了,“洛儿,你秋世伯刚才来找为父,是为了你和横波侄女的亲事,为父已经答应了!还有洺掌门作证!洛儿,你要娶亲了!”说着,他便将一个雕着龙纹的金环套上宇文洛的手,“洛儿,这是秋家订亲的信物,你可要好好保管!真想不到,横波侄女竟然中意的是你!真想不到,你竟然会要赶在你的哥哥们前面成亲了……”说到这,又想起了爱子的死,那兴奋之情便黯了几分,默然了片刻,才道,“若是沨儿在……唉!算了,今日有喜,不要提。”抬手抹了抹眼角,“等回了家去,先办了你大哥的丧事,然后再给你办亲事,放心吧,为父一定不会屈了你们。”说着,沉沉叹息一声,便转身走了。
  屋里,宇文洛看着手腕上金光灿灿的龙环,半晌后,将手伸到宁朗面前,道:“宁朗,你咬咬,看痛不痛?”
  宁朗想了想,然后重重一掐。
  “啊!”宇文洛一声惨叫惊动了整个客栈,“原来不是梦!”
  然后,很快,所有人都知道秋家与宇文家联姻了。虽然许多人都妒忌的认为这是一桩不相匹配的姻缘,但都还是向两家祝贺着。
  秋长天笑得含蓄有礼。
  宇文临东笑得合不拢嘴。
  宇文洛每日笑得傻乎乎的。
  秋横波,无论笑,还是不笑,那都是美不可言的。
  明二嘛,明二公子去了北阙宫,未归。
  而知道长天山庄里题诗赠衣一事的几人,在知晓这消息后,虽有片刻的疑惑,但很快都释然一笑,然后都很有风度的向两家祝贺。
  “真想不到宇文洛这傻小子竟这么有福气。”容月是如此感慨着。接着又想起了死去的宇文沨,想起自己,心头便有些黯然。
  “横波姐姐不会看错人的。”花扶疏则道,“我们去街上看看有没好东西,也好买来送给她以示贺意。”
  于是两人便出了门,才步出客栈,便见旁边客栈里走出了梅鸿冥,梅鸿冥一见她们,马上转身回走。
  “站住!”花扶疏轻轻柔柔的吐出两字,却令得身旁的容月一抖,暗想小姐在生什么气?
  似乎自东溟海中那一“抱”之后,梅鸿冥但凡见着花扶疏的身影皆是避得远远的,现今同住了一个院子,却似乎这还是头一次碰面。
  梅鸿冥只有停步了,重转过身来,低眸看着脚下。
  “梅世兄。”花扶疏莲步轻移,神态语气都是纤柔如水,“你不是和我们住一家客栈吗?怎的却从那边出来?”
  梅鸿冥的眼睛依旧望着地上,答道:“在下刚才去找列大侠了。”
  “哦?”花扶疏有些惊讶。
  自列炽枫南峰顶上那一番话后,众侠虽未怎样,但心中显然是颇多微词,是以,往昔那敬仰之情淡了一大半。而这梅鸿冥可是当日亲口反驳他的人,倒实想不到他竟然还会主动去找他。
  梅鸿冥虽没看着花扶疏,但似乎知道花扶疏此刻心中所想,道:“列大侠当日所言也并非全然无理,每人都有每人的想法,能如列大侠那样一心忠于自己忠于武道,那是令人敬佩的事。而且列大侠武学之上的成就,便是我师傅也有许多不及的地方,在下向他请教,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花扶疏又是一声诧异。
  “扶疏姑娘唤住在下有何事?”梅鸿冥抱抱拳问道。
  “无事。”花扶疏倒是答得很坦白。
  呃?梅鸿冥惊鄂抬首,目光与花扶疏相触,清秀的脸上顿时涌出一丝红意,便又低下头了。
  花扶疏看着他那窘迫的模样,不知怎的,数月来的郁结此刻忽的解了,全身都是一松。
  “容月,我们走吧,还要去挑礼物给横波姐姐呢。”
  “好。”
  于是,花扶疏携着容月袅袅而去,只余下一缕淡淡幽香。
  梅鸿冥原地怔愣了半晌,似乎有些想不通这扶疏姑娘干么平白无故的唤住他,想不明白便丢开了,抬步回了客栈,打算好好练习一下刚才列炽枫指点的几招。
  不过,自那以后,倒是常能碰到了,但凡碰着了,花扶疏便原地站着,一直等到梅鸿冥期期艾艾的上前向她招呼一声“扶疏姑娘”后,她才离去。
  次数多了,花家大哥花清和便看出了一点眉目,于是和妹妹说:“我看桃落门的那小子便不错,容貌不错,人品不错,武功也不错,妹妹可不要错过了。”
  花扶疏听得,先是一愣,然后瞪兄长一眼,跺跺脚走了。
  于是花清和便想着,是现在就去找南卧风前辈说说这事好呢,还是等回家了跟父母说了后再由他们亲自去桃落门说的好。

  三十二、相忘与相念(下)

  小镇上,如此这般的日子,一下也就过去了十来日。
  众侠虽是归心似箭,虽对东溟余怨未消,可想想兰七少对他们大恩,便也只有等着,压抑着。再则,东溟这些日子对他们还算有礼,招待也周到,是以心底里稍稍好过些,只盼着北阙宫里兰七少的伤快点好。
  而宇文洛看宁朗老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是那柳陌姑娘对他虚寒问暖的都没啥反应,想想便明白了原因。于是,这天,他提议两人上北阙宫去看看兰七。其实,他自己也是很想去看看那屹立山顶的壮丽王宫。
  这话马上得到了宁朗的响应。
  于是,两人便离了小镇往北阙而来,只是到了北峰下却被侍卫挡住了。要知那可是王家重地,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入的。两人正望峰兴叹时,却见到了刚好从南峰下来要回北阙宫的屈怀柳,屈怀柳对宁朗可是印象极深,听他们说要去探望兰七少,便欣然允了,有他带着,侍卫自然放行了。
  两人跟着他一路而上,只见每隔一丈便有一名守卫,每隔百米便有宫楼,而且青松翠柏点缀,简单中透着古朴庄重。最后抵达峰顶,从下往上近距离的仰望北阙宫,但见宫宇层层叠起,仿似接天连云,碧瓦琉璃朱窗沉艳,雕栏玉阶奇花异草,重重宫门前无数的英武侍卫矗守,显得无比的壮丽华美威严富贵。
  “王宫果然就是不同凡响。”宇文洛赞叹道。
  屈怀柳领着他们前往云瞑宫,不巧得很,到了云瞑宫,宫里的人说,七少被北王请去海微宫喝茶了。
  兰七、明二与北王、云无涯虽原来都是极欲置对方于死地,但此刻暂泯恩怨抛开过往,以个人而论,却都是极为欣赏对方的,一个个都是风流俊赏之人,棋盘上一方厮杀那是棋逢对手,酒杯间一席畅谈那是志趣相投,刀剑间一番比试那是尽情尽兴,是以,这些天北阙宫里过得颇是融恰。
  于是屈怀柳又领着他俩往最顶峰的海微宫而去,爬过一层层台阶,穿过一重重宫门,终于到了最富丽堂皇的北王居住的海微宫。
  宫前,屈怀柳将两人交与一位宫人,自己便退下了,宫人将他们带至偏殿,请他们在殿前稍候,自己先进去禀报。
  两人立于宫门前,清楚听得里头传出一阵笑语声。
  “七少,既然你可以是女子,那不如嫁给本少主,也算是英雄美人相匹。”只听得云无涯道。
  宇文洛一听马上掏出纸笔记下,一边道:“这云少主定是不死心,还图谋着皇朝武林呢,要知兰家而今在武林拥有的势力可是无法估量的。”
  接着又听到一人道:“女的?那不如嫁给本王,算是两国联姻增进情谊。”这是北王的声音。
  “你已有数位王妃了。”云无涯道。
  “本王还可以立一位王后。”北王反驳道。
  “呵呵……当王后啊,似乎是不错的事。”只听得兰七妖魅的笑道,“只不过本少有一个条件,若你们允了,本少同时嫁给你们两个都没问题。”
  门外宇文洛听得直冒汗,暗想不愧是兰七少,这等话也只她能说得这般从容自如。
  “哦,什么条件?”云无涯、北王同时问道。
  “将你们东溟的国玺送本少当聘礼。”兰七笑吟吟的声音。
  “果然是兰七少!”宇文洛再赞,“竟然想将东溟握在手里,真是一点也不肯吃亏啊。”
  “七少要嫁的人还真多。”却又听得明二公子温雅的声音。
  “呵,二公子,若是你以明家为聘礼,本少再多嫁你一个也无妨啊。”兰七又笑道。
  大冬天里,宇文洛忍不住又冒汗了。
  而宁朗听着,心头一时酸涩无比,沉沉的十分不舒服。
  正在这时,宫人请两人入内。
  宁朗呆呆站着,极想进去,脚下却迈不动。
  “宁朗?”宇文洛推他。
  宁朗却忽然掉头就走了。
  “欸!宁朗,你怎么啦?”宇文洛喊道。
  宁朗却没有回头,只是一直往前冲去。宇文洛见之,没得法,只有放弃参观北王宫殿的原意,转身追着宁朗去了。
  北阙宫里宫殿繁多,道路屈屈折折,宁朗又是一头乱冲,是以很快两人便在这重重宫宇中迷了路。
  “宁朗!”宇文洛好不容易抓住了宁朗,“你停下来,你要去哪里?”
  宁朗被拉住便不走了,低着头不言语。
  宇文洛扳着他的肩膀想将他转过身来面对面的说话,谁知宁朗却死也不肯转身,于是他便跳到了宁朗面前,哪知宁朗又低着头转过身去,如此这般的转了几回,宇文洛忽然明白了,静静的站在宁朗身后,半晌后,他拉着宁朗在近处一座亭子里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天外的白云。
  日朗天青,只是山风沁凉,暖日洒在身上的那点暖意瞬即便叫山风吹走了,只余一阵阵冰凉。
  那天,也不知坐了多久,他们才被屈怀柳找着了,然后将他们送到了云瞑宫。云瞑宫中,他们见到了早已回来的兰七、明二、凤裔。
  看着兰七,宁朗张口几次,最后只是问:“你的伤好了没?”
  “嗯,差不多了。”兰七答道。
  “喔。”然后宁朗便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这样沉闷的宁朗是从未见过的,是以几人都有些稀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望向宇文洛。
  宇文洛却将目光移向兰七,也没有说话。
  “你们还未用饭吧,还是先去用饭吧。”还是明二公子较为善解人意。
  于是唤了宫人服侍他俩去用饭,宁朗走在前头,宇文洛走在后头,走出门后,他特意放轻放慢了脚步。
  “少年初识愁滋味。你造孽不小。”果然,听得明二道。
  “唉……”难得的听到了兰七幽幽的叹息声,接着听她道,“本少做的坏事实在是不少,可向来视若等闲,只有对着他……却似乎总是有些不忍。”
  却听凤裔轻声道:“宁朗是少有的纯善之人,你嫁与他也未尝不是佳事。”
  门外宇文洛闻言心中一动,然后快走几步赶上宁朗。所以他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哥哥,那种东西,我们在五岁那年就知道我们都不需要不是吗?”兰七道,说着这话时她转头往明二看去。
  明二揭开茶杯,一股热气顿时弥漫上脸,表情便有些模糊,只是唇角微微勾起。
  那一日,宁朗、宇文洛便在云瞑宫住下了。
  云瞑宫本是云无涯居住的宫殿,不过自兰七来此疗伤后,他便搬到了其它宫。尔后明二来了,明婴、明落、兰昽、兰曈也来了,于是这里倒成了明、兰两家的居处了。
  那一晚,宁朗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大早,用过早饭后,宇文洛便拉着宁朗游赏北阙宫,眼见青峰白云伸手可及,碧海蓝天无比壮阔,宫宇重叠奇丽壮美,看得宇文洛悦目又怡心,可宁朗依不见开颜。
  于是,宇文洛也没了兴趣,看看他那神色,便拉他到一处阁楼前坐下。两人静静的坐了半晌后,宇文洛忽然道:“宁朗,七少肯定是个女子。”
  本以为这话一说出,宁朗定会欣喜若狂的,谁知半晌不见有反应。
  “宁朗?”宇文洛推推他。
  “我知道。”宁朗轻轻道。
  “呃?”这回轮到宇文洛吃惊了。暗想,这傻小子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他也是昨日听到凤裔那话才肯定下来的。
  “心里就是觉得她是女子。”宁朗喃喃答道。
  “喔。”宇文洛看着他,却见他只是怔怔的看着一个地方不动,顺着目光看去,却是一丛紫色的小花,这寒天里也开得分外的绚丽。看着他,想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宁朗,你……喜欢七少对吧?”
  宁朗却没有答话,只是看着紫花出神。
  宇文洛看他那模样,根本不用回答也知他是情根深种了,然后倏忽间不知怎的想起了兄长,心中黯然,于是下定了决心,道:“宁朗,回皇朝后你就立该去找你爹娘、你师父,然后告诉他们你今生非兰残音不娶,然后你便敲锣打鼓的抬着花轿直奔云州兰家去,只要七少肯和你拜堂,那么她今生今世便是你的妻子,永远都属于你。”
  “啊?”宁朗不再发呆了,转头瞪大眼睛惊讶无比的看着宇文洛。
  宇文洛却以从未有过的严肃正经的模样对他道:“七少虽然妖邪任性,她视天下人如草芥,但是……你在她心中是不同的。宁朗,她自己亲口承认的,她对你不忍心,只这天下唯一的一份不同,宁朗这便是你的胜算!她再不屑承诺,可是只要她嫁了你,她就绝不会反悔,她就会一生做你的妻子。所以,宁朗,你要快,赶在一切都未发生转变,赶在你们的婚约还未解除前,和她拜堂成亲!”
  宁朗,虽然她的不忍心不见得就是钟情,但是,她既可视你不同,那么天长日久自然也就会有感情。娶到了她,终好过你娶不到她而一生抑郁。这些话宇文洛却没有说了。
  可是宇文洛也并不知道,那一日幽谷中宁朗对兰七说的话,他不知道,兰七那一刻的惊慌与畏缩。
  宁朗却是听得呆住了,怔怔的坐着,半天动不了。那予他来说,是遥不可及却日夜梦寐着的事。
  而他们却也不知道,在阁楼之上,有人倚窗而坐,本只是沐着冬阳看一本闲书,谁知却听到了这么一段话。听完了后,那个从来万事不予心的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头有些不舒服。
  这天下唯一的一份不同吗?明二勾起唇,起身,从后窗飞身而下,离开了阁楼。
  阁楼前,宁朗依然痴坐着,宇文洛静静的陪着他。
  明二悠然穿行于北阙宫中。
  迎面,远远的两道人影上来了,明二看着,眸光一转,抬手往胸前一按,然后唇角慢慢溢出一缕鲜血。他抬步继续前行。
  “二公子。”兰曈、兰昽见着他皆抱拳施礼。却见明二完全没反应,脸色苍白如纸,唇边挂着血,就这样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两人奇怪,回头看去,却见他脚下轻浮,仿似随时会倒。
  两人面面相覤,然后兰昽道:“看他这模样似乎受了重伤。”
  “难道他与云少主比试受创?”兰曈猜测。这些日子里,云无涯多次找明二印证武功,两人功力不相伯仲,互有胜负,难道这次两人都尽了全力,所以弄得个两俱败伤?那……
  两人互看一眼。
  “他此刻……”兰昽眼睛一亮。
  “七少曾经说过,必要杀明二,无论用什么手段。”兰曈则道。
  “所以何不试试,便是败了,那也只是开个玩笑,他堂堂明家公子也不能与我等下属较真嘛。”兰昽笑得甚是狡滑,不愧是兰七少带出的人。
  “有理。”
  兰曈话音未落,人已掠向明二,那真真是快如闪电迅若疾风,眨眼间兰曈已到明二身后,手一递,寒光一闪,没入背中。
  手中传来剑刃刺入皮肉的实实在在的感觉,可兰曈却有些傻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一击成功。拨出短剑,血顿时涌出,而明二则闷哼一声,一头栽倒于地,再无声响。
  “你……你真的偷袭成功了?”兰昽走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的明二,实是不敢相信。要知道这可是兰家煞魂都无法杀的人,兰七少都屡屡不能得手的人!凭他的身手,竟然……她都做好了偷袭失败要摆什么表情说什么话了!“他……真的被你刺中了?”
  兰曈愣了一下,然后蹲身,先用指尖触了下明二背上的血,温的。再奏到鼻前闻了闻,是人血的味道。于是转头看着兰昽,无比惊讶的道:“我真的刺中了他!”
  “那快看看死了没,没死再补上十剑八剑的。”兰昽再道。
  于是,兰曈先探了探明二的鼻息,再探了探他颈侧的脉膊,最后又摸了摸胸口,然后他真傻了眼了。“真的没气了,真的死了。”
  “啊?”兰昽不信,亲自一探,然后她也傻了,望着兰曈,“我们杀了明二公子?!”
  “怎么办?”兰曈问她。
  “怎么办?”兰昽问他。
  两人齐齐傻愣住了。
  此刻,杀了这名传天下武功惊人的明二公子,他们却感觉不到一点兴奋,只有无比的恐慌。
  “先去告诉七少。”两人异口同声,然后迅速起身,顾不得地上的明二,飞身直奔云瞑宫而去。
  云瞑宫里,兰七刚从暖玉床上起来,正捧着一杯热茶,就着几盘精致的点心。
  “七少!七少!明二公子死了!”
  兰昽、兰曈一奔入云瞑宫便慌慌张张的喊道。
  嚓!杯身与杯盖擦出刺耳的声响。
  “嗯?”兰七抬眸看向他们,似没听清。
  “明二公子死了!”兰昽、兰曈再次齐声道。
  嚓!又是一声刺耳的声响。
  “嗯?”兰七碧眸眨眨,似没听懂。
  “七少,二公子被我们杀了!”兰昽、兰曈这次的声音已小了许多。
  “你们说什么?”兰七碧眸中神色很是奇异。
  “他……刚才我们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受了重伤,我们猜是与云少主比武的结果,所以……”兰曈道。
  “七少,我们刚才……也只是想试试,我们本没当真的,可谁知……谁知明二公子竟然没能躲开那一剑,也不知道怎么的……真的给我们刺死了。”兰昽接着道。
  两人此刻不知怎的,心底里一股凉气直渗。按理说,他们能杀了那么厉害的人物应该很有成就感,而且他们也做成了七少一直未能做成的事,怎么都该高兴才是,可是,他们提不起一点兴奋的心情。
  “凭你们的身手……杀了他?”兰七似乎无比疑惑。
  “是真的!”兰昽道,心慌得乱跳。
  “刚才属下亲自探过了,真的……死了!”兰曈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哦。”兰七轻轻淡淡的应了一声,过得半晌后,她蓦地放声大笑起来,道:“好!好!好!哈哈哈……那太好了!你们有功,回去兰家后重赏!先下去吧。”
  “是。”兰曈、兰昽战战兢兢的逃命似的退下了。
  房内,兰七端着杯,却叮叮的响个不停。抬起左手按住不住抖动的右手,喃喃道:“我一定是因为太高兴了。”
  却不止右手在抖,左手也在抖,无法抑止的抖动着,砰!杯终于摔落在地,瞬即四分五裂。
  兰七看着地上碎裂的茶杯,蓦地觉得心头一痛,仿佛那一下摔裂的是自己的心。
  怎么回事?兰七按住胸口。这样的感觉……仿佛是多年前,知道哥哥永远也不会回来时那一刻的感觉。
  “怎么回事?”兰七喃喃问着,畏冷似的抱住身子慢慢的蹲在了地上。
  “不对……不对……那假仙那么喜欢骗人,我得亲自去确认才是……”
  口里如此说着,人却怎么也动不了。
  “假仙……我……要去……”伸手捡一块碎瓷紧紧握于掌心,血瞬即渗出,却借着那痛让脑子清醒,再使劲摇摇脑袋,摇去脑中所有的纷杂,环视四周,寻找着殿门……
  忽然,她猛地起身,瞅向窗门,厉声喝道:“出来!”
  然后,窗门打开,便见明二公子优雅从容的飞身飘落。
  “你!”兰七碧眸中刹那间闪现耀目光华,但转眼间,她冷下了脸,“你这假仙怎么还不死!”
  明二却不以为忤,只是笑看着她,道:“明白了?”
  “哼!”兰七冷哼一声。
  “你也终于明白了。”明二公子的仪容神色此刻却是无比的雅逸安宁,一双眸子从未有过的清透空明,缓缓的微笑着道,“我们都不能杀死对方。”
  兰七闻言眼光一闪,然后咬牙一字一顿的吐出:“谁说不可以。”话未完,人已欺近,手中玉扇抵上了明二颈脖,“本少亲自动手!”
  “哦?”明二垂眸看她一眼,不动,笑容恬静神色淡定。
  颈上慢慢渗出血来,顺着扇骨流下。扇柄上也染有鲜血,那是兰七刚才握着碎瓷而流出的血。扇骨上的血汩汩而下,在扇面上划下缕缕艳痕,最终与扇柄上的血相融,再一滴一滴落于地上。
  兰七握着玉扇的手越握越紧,碧眸中却已万千思绪转瞬而过。
  血流得更多,在地上漾开一朵绮艳的朱花。
  明二抬手,握住了兰七握扇的手,握住了那一手温热的血,指尖抚摸着那手背上凹凸不平的疤,目光锁住那双盈润如浸水碧玉般的眸子,道:“其实,那一日没有放手便该明白了。”
  兰七闻言一呆,怔怔的看着他。
  片刻后,她手一收,道:“该死的!”碧眸恨恨的盯着明二,“该千刀万剐的假仙!”
  “彼此彼此。”明二神色间一派谪仙的出尘雅逸,无丝毫不快之意。
  彼此盯视着,久久不语,眼中神色变幻,似是愤,似是恨,又似是无可奈何的认命。
  也许,还有一丝谁也不会承认也没有发现的窃喜。
  “唉!”良久后,兰七终只得重重叹一口气,“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哪里知道。”明二收起笑,摇头,“我也不想,可惜……”眼眸看着兰七,“似乎都由不得我们自己左右,这算不算是天命?”
  “唉,算了。”兰七认命似的坐下。
  明二又笑了,道:“知道么,刚才我听到了一些话,然后心里有些不舒服。”
  “所以也要弄得我不舒服。”兰七碧眸睨着他嗤一声。
  明二笑着默认了,然后又道了一句:“现在我倒是挺舒服的了。”说完后身子一晃,一阵晕眩袭来,令得他赶忙扶住了桌子,这刻兰七才发现他背上大片的嫣红。
  “你这该死的假仙!”兰七怒叱一声,可心头的慌乱却是无比真实的确认着刚才的认知,令她再无从否认与反悔。
  “呵呵……”明二笑笑。谪仙的脸上终于冒出冷汗,折损了几分仙容,只是神色间依是悠然,甚至是有些高兴的。
  门外,给兰七送药来的凤裔悄悄离开。
  兰七寒气化去后又在北阙宫里多住了几天,因为明二的伤。
  那时,已是年尾了。
  于是,皇朝众侠未能在过年前离开东溟。
  北阙宫里,明二与凤裔曾有过一段对话。
  那一日,明二醒来后,便见凤裔在为他上药。上完药后,凤裔也没离去,站在窗前许久,窗外碧空如洗絮云飘游。
  明二倚在床头,看他良久后,似有些慢不经心的道:“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着一个答案。而你……似乎没有说的打算,令我都有些奇怪了。”
  窗前凤裔身子一震,却未说话。
  明二也不急,静静的等待。
  终于,凤裔开口:“昨日,你能以自伤得一份认知,便该明白了。”
  明二闻言心头一跳,奇异的望向凤裔。
  “况且……”凤裔目光怅怅的望着天际浮云,“那日她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此生永不相见,你我相忘江湖’有这句话,又何必再说。我为何离去,她或许知道,或许永远不知道。可无论哪样,就如此结果罢,我永远都不需再说。”
  明二看着他,看了许久,最后淡去惊异的神色,也不知是佩服还是讥诮的笑笑。
  “你认为你如此做是最好?”
  凤裔默然不语。
  “你很欣赏宁朗吧?”明二眸子看着窗边的背影,“可当年若你不离开,或许她也是一个宁朗。今日的‘碧妖’可说是你一手造就。”
  窗边的身影又是一颤。
  明二看着,空濛的眸子里深深的空空的。“若是可以选择,是和你一生相伴终生为乞,还是如今的孤身一人风光尊荣,我想当年的她,一定选和你一起,便是冻死饿死被人打死,她也选和你在一起,她甘之如怡。”
  凤裔面向窗外的脸上那一层漠然终现裂纹,刻骨烙心的痛一丝一缕的慢慢浮印。
  良久后,凤裔才开口:“二公子知道了吧?”
  “嗯?”
  “二公子一定也查过我与音音的身世吧。”凤裔缓缓转身面对他,“既然你知晓那一段往事,那自该清楚一切悲难的开端。”
  明二默认。
  凤裔重又转身望着窗外,不让明二窥得他一丝一毫的情绪。
  “我与音音……从娘肚中开始,便彼此相守相伴,我们没有别人,牵绊得太深,而能无视罪孽,能一生做到不悔不怨的太少太少。所以……我与音音……这样就可以了。至少,她知道我在雾山一生安然,我知道她于江湖呼风唤雨,或许这算不得最好。可是……”他顿了顿,然后转回头看着明二,黑漆漆的藏着无尽痛苦的眸子中闪着一丝微弱的亮芒,“不是出现了一个你吗?而且还有宁朗。日子过去久了,她终有一天会淡忘了以往,毕竟,往后她还有未知的数十年岁月。”
  明二讶然,看着他,一时未能言语。
  凤裔走回床边,在离得很近的地方看着他,似乎要看透他这个人,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良久后,他道:“你与她,相守相伴又相斗相忌,也算世间少有。若有一日,你们能去了这份相斗相忌,或许就是‘白风黑息’那样的神仙眷侣。”
  明二闻言失笑,那笑含着淡淡的嘲意,却不似对着凤裔,仿佛是对着自己。他抬眸迎视凤裔那双漆黑如渊的眼睛,他的眼中那一刻褪去了迷雾,将那一双无情的眼睛展现于凤裔眼前。
  “我与她是一样的人,所以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一生都不能拥有常人所能拥有的一切简单的东西。我们……虽有牵绊,但一生最好也不过相伴相斗。”
  凤裔闻言却摇头,伸手从怀中取过一样东西放于他手中,在明二的惊异中,合上了他的手,道:“你与她还有未知的数十年,有许多的可能。”他转身,抬步离开,门开启时,淡淡幽幽的飘落一句,“而我与她……皇朝归去后,我与她永不相见,这一生,许是相忘,许是相念。”
  房中,明二怔怔看着手中的东西。

  尾声

  一月六日,皇朝众侠终于登上了回去的船。
  晴朗而清凉的早晨,两艘大船缓缓离开东溟海岸,载着数百豪杰与数千英魂的骨灰,迎风破浪,驶向茫茫大海。还有一些,留在了东溟,也许此生都再无机会踏上皇朝故土。
  立于船头,回头看向越来越远的东溟岛,宇文洛感叹:“我们三千多豪杰为‘兰因璧月’而来,最后却只余得这数百人黯然而归。”
  宁朗闻言默然了半晌,才道:“若是当初随前辈不把‘璧月花’送回守令宫,或许我们就不必来东溟。”
  宇文洛摇摇头,“东溟既存了念想,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兰因璧月’的。”
  “也是。”宁朗想想点头,“只是,随前辈他武功高强,人也正当壮年,却为何要将‘璧月花’送回守令宫?”
  宇文洛闻言失笑摇头,道:“这么简单的理由都想不到吗?他之所以如此,当然是为了让洺空前辈不好过。”当日梨花冢里他便想明白了,静了片刻,他又道:“七少那一日,之所以出手夺‘兰因璧月’,或许她并不只是为着武林令主之位吧。因为当今武林中她已是万众拜服之人,其权势地位可比者寥寥可数。所以,她……或许真的只是如她自己所说的,只是很喜欢、很想要‘兰因璧月’这朵花吧。”
  “嗯?”宁朗疑惑的看着他。
  宇文洛眯起眼,看着东溟岛变成一个小黑点,在这辽阔的大海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渺小。
  “‘兰因璧月’不但代表着武林至尊之位,它还代表着另一样东西,你知道吗?”
  宁朗摇头。
  宇文洛倒也没想他能答出,道:“‘兰因璧月’之所以为天下所知是因为‘白风黑息’,它是丰兰息为风惜云种了八年才种出的绝世奇花。他两人少时相识于江湖,十年同行;青年时缔结婚盟征战天下同进同出;而于半壁江山到手之时两人却双双弃位让鼎浪迹天涯;后两人一统江湖共为武林至尊;最终他们却又隐遁山林做一对神仙眷侣。所以这‘兰因璧月’还代表着一份完美无缺的情!它代表着‘白风黑息’之间那种不离不弃、不悔不变、生死相守、相伴以终的令得百世倾叹的情谊!七少如此想要得到‘兰因璧月’,或许她真正想要的其实是……”说到这,他打住了话头,没有往下再说下去,转身回头,望向前方,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水碧蓝,深不可测,也如人的心思一般,非可估量。
  宁朗听着,然后,眼前豁然开朗,隐约明白了,也似乎知道了以后要做什么了。
  这一番话叫刚刚步出船舱的洺空也听到了。那刻,他不由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世间真有这么完美的情谊吗?他与未明,昔日何曾不是两情相悦生死相许,可最终他们却是人离情散相忘江湖。“白风黑息”他们十年江湖数载征战,那么长的岁月里,真的不曾有过异心,不曾有过分歧,不曾有过遗憾吗?
  若真如此,那也是好的。
  他缓缓踱步走到船尾,却见秋长天已在那里。
  “洺兄,我们这一番算是空手而归一事无成吧?”秋长天回首看着他道。
  “这已算是不幸中大幸了。”洺空却沉沉叹息道。
  “也是。”秋长天点头,“那一日,若丰家后人未现身,我们或许真的要尽亡于此。”
  洺空却是淡不可察的摇摇头,脸上有着一份很深的忧虑。
  “洺兄?”秋长天看着他,“你为何忧思?”
  洺空沉默着,忽然转首望向数丈外的另一艘大船,明二、兰七便在那艘船上,而明、兰两家的属下却依如来时般无迹可寻。
  “洺兄?”
  洺空回首,缓缓道:“洛贤侄曾经告诉过我,东溟的‘云门九幽’尽毙于明二公子与兰七少之手。”
  “啊?!”秋长天闻言一惊。他是与那九幽交过手的,自然知晓其功底,连他都不是对手,那两人却能杀尽……九幽!这武功……
  “明二公子与兰七少武功之高确是当世少有,但九幽合力绝不会比他两人联手低,而最后却是九人死予两人之手,那绝非只是武功的问题。”洺空语重心长的道。
  “那是?”秋长天惊疑不定。
  “曾经,在二十年前我见一人独战六名一流高手,那人的武功,其中两名高手联手便可与他旗鼓相当,可到最后,却是六名高手毙命。”洺空目光落向海天相接之处,显得隐晦难则,“而那人虽深受重伤,却依然活了下来。我与那人齐名,向来也是相争惯了,自问武功绝不比他低,可若要我一人独战六名高手,却绝无必胜的把握。所以,那时我甘愿向那人认输,可那人却是哈哈一笑,道并非他的武功比我高,而是他自小长于杀戮,早已习惯于杀戮,不论武,只论杀人,他可以杀比他武功强很多倍的人。”
  这一番话,秋长天怔了半晌,蓦然明白过来,顿时心惊肉跳起来。
  “武林到了此代,该说是全盛之时,门派之多,高手之众,以往都不可比。可此刻,还余下多少呢?”洺空转头看着秋长天,“东溟岛上的一切,那两人自始至终都尽握于掌。长天兄,那两个孩子太不简单了。”
  “你是说……”秋长天此刻已是心寒胆颤。
  洺空默然。
  许久后,秋长天回神,然后深深感慨:“我们……竟然不知不觉中老了。”
  “嗯。”洺空默然了半晌,然后沉沉叹息起来,“那样的人物,数十年也不见得有一个,而当代却一下子出了两个,唉,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回去后,江湖又会是一番什么模样?”秋长天仰首,望向碧空,“只希望莫有大祸大劫。”
  洺空却移目看向船头的宁朗,碧海上,晴空下,那个穿着一身蓝衣的少年的身影是如此相衬相融,清旷而明暖。
  “若是能给这孩子一些时间就好了,他日必能蜚声九天。”
  船一路向西,往着皇朝进发。
  那些日子,天气十分的好,日日晴朗,未有风雨。
  而在般行茫茫大海的那些晴朗悠然的日子里,兰七与明二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话。
  “假仙,武林在你我手中会是什么样,似乎可以一眼看到。”
  “端看你想看到的是什么。”
  “可若是在宁朗那样的人手中,你说会是什么样?”
  “哦?”
  “你我不信仁善不信侠义,可我们并不怀疑宁朗有这样的东西,不是吗?”
  “他是这世间的异数,少有。”
  “我们看过太多丑陋的东西了,可是难道你不好奇他会带来一些什么东西?你我也曾遇见过,世人中有些无论受了多少不公多少苦难,心中依旧存着一丝希望,希望会看到美的好的东西,甚至相信着那从没见过的总有一天能见到。那时,我们总嘲笑那些人愚蠢。可是,你我此刻既然能看到他,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你很想看?”
  “既然你我都没法杀死对方,这似乎也是一个解决之法,不是吗?”
  “未尝不可。”
  那一日,两人轻描淡写的决定了日后的武林之主,只是那轻描淡写间也带有淡淡的遗憾。遗憾的是什么,却只有那两人清楚。
  于是,在某一日,兰七于船头看到对面船头的宁朗时,她浅淡的却是清晰无比的声音传入了宁朗耳中。
  “宁朗,我给你五年的时间。五年后你若有本事当上武林令主,那我们便放手。若你没本事当,这武林我们便拿下了。”
  “啊?”船头的宁朗呆住了,几疑是梦。
  可兰七没有再说,她只是转过头,与身旁的明二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便见明二微微点头,神色淡雅如昔。
  碧海上,晴空下,船头迎风玉立的那一青一紫的身影,是如此的绮丽如画。
  后来,东溟海还见证了这样的几句话。
  “假仙,你也给我种一株‘兰因璧月’吧。”
  “我为什么要种?”
  “因为我喜欢。”
  “不种。我要种也只种‘碧妖花’,‘碧眸花’,又或是‘碧莲花’。”
  ……
  “兰因璧月”随着丰家后人归去了,也永远的消失于武林,“白风黑息”的传说或许也将远去,武林新的传奇已经掀开了第一页。
  (完)


番外


兰烬?玉屑之梦华空影(上)

明二公子被盗!
明家明二公子明华严被盗!
武林六世家之一的天州明家少主、被誉“谪仙”的明二公子明华严被盗!

自此消息传遍江湖以来,人人入耳的第一刹莫不是心震神惊,但等缓过来,无不以为是以讹传讹,多当笑谈。可七天前刚从明家作客归来的武林名宿“折柳剑”杨诩杨老前辈亲口证实此事千真万确,确实有人从高手如云的明家将明二公子盗走了!
一时,江湖沸腾,群英惊骇!
这可是比年前“兰因璧月”被盗一事更令人震憾、更令人注目、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兰因璧月”为武林圣物,是武林之主的象征,好名噬权者盗之是情理之中。而举凡盗者,无论出于善还是恶,大多不过是盗金银珠宝古玩等财物,又或者因某种缘由盗书、盗衣、盗食、盗药……等等的,可还从没见过盗一个活生生的人的!
盗了人干什么?
江湖众侠一个个惊异过后便生出了疑惑。
明家乃是百年望族,是六大世家之首,单只是家中老老少少的江湖上名号响当当的高手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再加那些武功高强的护卫以及多少都练有一技的仆人,这明家便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
这人竟能安然出入明家?
再且,明二公子的武功在当世来说其对手屈指可数,而要说胜过他的人,也许风雾、浅碧两位掌门这样的前辈高人可以略作猜想,但除此以外再无他人,便是名慑武林的兰七少、列三爷都只能与之打成平手。
是以,实想不出这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够制服他然后带走?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因由?
这么一想后,许多的好奇好事者纷纷前往天州一探究竟。
想自“兰因璧月”一事后,武林已无风无浪的平静了好一阵了,此刻忽地有这等奇事发生,怎不令众多无聊侠士们大为兴奋呢。无不磨拳擦掌的准备一把揪出这盗贼,这既伸张了武林侠义,又救下了堂堂明家少主施了恩情得了名声,可不是一举数得之事么。
于是,那几日前往天州的路上那是行人纷纷,快马疾奔者,轻功飞纵者,那是比比皆是。这些人到了天州后,倒也是另探到了一些杨诩前辈未曾告之众人的细节。

谕明家:
予常闻天州明家乃武林世家之首,富可敌国,奇珍异物堪比皇家。然今夜一探,乃感传言误予,观明家上下,尽为庸物俗类,无可入目者,甚败兴。予悻悻欲返,忽见汝家二公子,明珠之辉,玉璧之姿,予甚喜,故携二公子同归以慰予意,待予兴尽时当还之。莫念莫谢。
影盗?叶空影

天州的茶楼巷陌几乎是人手一张这样的字条,听闻这是那盗走明二公子的人留在明家的,是侍候二公子的某位仆童传出来的,他希望江湖众侠能早日救出他家公子。而据闻,那一晚明家所有人都是安然入睡,对于影盗入府竟是毫无所察。
众侠捏着手中字条儿,思忖。
从此字条可知:第一明二公子被人掳走是真的;其二掳人者名“叶空影”号“影盗”暂时男女难知;其三这影盗他掳人的理由似乎不大那么符合众侠一贯的认知;最后这影盗似乎是很轻松在明家来去自如且不费吹灰工夫的掳走了二公子。
如此———
那么———
难道———
这影盗的武功已高到惊世骇人的地步?!
这么一想,众侠心头开始忐忑起来,忐忑过后开始深切的为明家忧心。
这高深莫测的影盗谁不盗偏生怎么就一下挑中了你家?而且盗走的不是什么金银珍宝,却是把你们家最出色的、未来的家主给掳走了!唉,估计也是被明家这第一世家的名声给累的,可怜呀可叹呀。
于是众侠忧心仲仲的又各自回去了,走得静悄悄的,不如来时光鲜轰动。
毕竟,江湖行路,谨慎为上。
当然,也有少数的古道热肠的人依留在天州继续打探着那夜的细节,誓要找出这影盗解救出危难中的明二公子,并惩戒这盗贼以张正义。


就在全武林的人都在为明二公子被掳而惊震、忧心之时,在英州的某个路边小店里,却来了两位特别晃眼的客人。
当先走来的是一名少女,年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襦裙,发挽单髻插着一枝珊瑚步摇,腰间挂着一柄短刀,背上背包袱,脚步轻盈,脸上漾着甜甜的浅笑,俏眉俏眼俏鼻俏唇,就如一朵俏生生的石榴花儿,俏得人看一眼便满眼的艳光。
而她身后则跟着一位年轻公子,乌墨似的长发以一根似随手从哪里撕下的白布带在头顶随意的系了一束,顺着余下的发垂在肩背,身着一件白色深衣,外披淡青罩衫,未束腰带松松散散的,全身上下也再无他物,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匆忙出门以至未能将仪容收拾齐整,但即算如此,那公子看起来依是一派俊逸悠然,眉目静雅得令人观之忘俗。
小店老板一见这样的两位俊客临门当是热情招待。
门边就有一张桌是空的,姑娘坐下,道:“来两碗面。”那声音也是脆生脆甜的。
那公子则是以袖拂了拂凳子才坐下。
等面的工夫里,俏姑娘以手托腮,一双俏目定定的看着对面的公子。
那公子倒是神态从容的任她看。
看得一会儿,俏姑娘开口道:“啧啧,玉色瑗姿,怎能不喜。姑娘我出山已两月有余,珍宝看过无数却无一令我动心,只有公子是我第一眼看着便生不舍的。果然,非举世独一的至宝姑娘我不取呀。”
那公子闻言温雅一笑,道:“承蒙姑娘看得起,在下不胜荣幸。”
这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此刻令满江湖侧目的明家二公子明华严,至于这位俏姑娘,只闻其言便不难猜测其便是那位艺高胆大的影盗———叶空影。
“那你和我回去好不好?”叶空影闻言顿时眼睛更亮。
明二雅笑未褪,淡然道:“此刻不是姑娘到哪在下便跟到哪么。”
叶空影嘴一撅,道:“那还不是因为我以独门手法封了你五处大穴,否则你怎肯跟我走。”
“哦?”明二闻言雅笑略略加深,一双通透的眸子仿似隔水望来,显得空濛遥远,“在下有一事相询。”
“你说。”叶空影眼睛不移他,真是越看越喜。
“姑娘自号为盗,明家金玉宝珠不少,姑娘不取,何以掳了在下?掳了在下又意欲何为呢?”明二问得彬彬有礼。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叶空影绽开了笑,笑得又是甜美又是得意,“你们明家那些宝物虽也值些钱却不是独一无二的,而姑娘我又不是个贪钱的。我自从拜师习艺以来便立下宏志:以盗为生,只盗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而你嘛,是我下山以来第一样看入眼的,所以姑娘要把你收藏到我的宝库去。”
“喔。”明二点头表示明白,末了还赞一句,“姑娘也是雅人。”完全不似一个身家性命握于他人之手的俘虏。
“所以,你乖乖答应和我回去好不?我也好解了你的穴道,虽每隔五个时辰我有给你推气过穴,但老是封着穴道,若是损伤了,我会心疼的。”叶空影眼巴巴的看着明二,很是忧心的模样,可话里的意思却倒像真把明二当一件宝器看待,舍不得丝毫破损似的。
不过明二公子向来雅人雅量,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的模样。
“两位,面来了,请慢用。”小二一手一碗面送上了桌。
“唉呀好饿,吃面。”叶空影一见面上桌顿时忘了先头的话,抽起筷子便开始吃。
明二公子目光一垂,便瞥见了碗边上一块黑黑的印子,抬眼,却见叶空影的碗边一个油腻腻的指印,而叶空影却是埋头大吃,那面条儿从那油指印上滑过,她却毫无所觉的吃得津津有味吞咽入肚。
叶空影一边吃一边不忘招呼他,“快吃呀,这面的味道不错,汤尤其好,真香呀。”
“在下不饿。”明二温文道,“姑娘喜欢吃,这碗也给姑娘。”说着将自己那碗也推了过去。
“哦?”叶空影一边咬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的道,“这一路你都吃得不多,今早你也没吃,你虽号‘谪仙’,但也不至真的成了仙不食人间烟火吧。”
“在下只是不饿。”明二公子依然文雅的答道。
“嗯?”叶空影带点怀疑的看着他,实不信这么大一个人长时间不用饭竟不觉饿。
“本少知道他为什么不吃。”
猛地一个声音插入,其音既清且魅,令人闻之便由不得的循音望去,只见门前一株高大的树上坐着一人,身形掩在层层暗绿的叶中,依稀可见一角深紫的衣袖,一缕迤逦肩侧的乌发,还有一双亮比星辰绿甚树叶的———眼睛。
碧眼———碧绿的眼睛———
叶空影口中含着的的面不嚼了,瞪大眼睛看着,然后张口,还没咬断的面掉回碗中,可她已顾不得了,以一种事后才知的非常响亮的声音叫道:“这双眼睛……我要了!”
这话一喊出,店中所有人都是一愣,所以出现了短暂的静默,然后便是一阵笑声打破了这片静默。
“哈哈哈……哈哈哈……”树上的人放声大笑,“哈哈……本少活到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说要本少的眼睛,哈哈……有意思!”
笑声未息,便见得紫云一飘,然后门边的桌前便站了一人。深紫长衣,金冠束发,冠璎垂肩,手执玉扇,容华绝伦却隐带一丝妖魅,一双仿似春波凝就的碧眸灿亮得能掬魂摄魄。别说是店里的其他人,只是叶空影便已看得目不转睛神动魂摇。
明二看到来人依只是悠溶一笑,空濛的眸子里却有一刹的清透,“原来是七少到了。”
兰七刷的一声摇开玉扇,笑吟吟的看着明二,道:“本少自听闻二公子遭劫便忧心仲仲寝食难安,是以日夜不眠奔赴而来,今见二公子安然如昔有美相伴实慰我心矣。”
“哦?”明二似笑非笑的看着兰七,眸光莫测似蕴着什么,“有劳七少挂记了。”
“唉呀,怎么说你我也曾患难与共,这点情谊还是有的。”兰七碧眸含笑玉扇轻摇,肩侧冠璎飘拂益发显得风流倜傥,“只是本少有一事不明,二公子是怎么样无声无息的从明家出来的?”
明二目光扫了扫此刻还在痴愣间的叶空影,道:“那晚在下本要就寝,房中忽地多了一道人影夹着一阵奇香,未及反应便人事不知,醒来便见叶姑娘才知已出了明家,尔后又觉为叶姑娘独门手法封穴,未解穴前若无她推气过穴在下便会逆血而亡,再后便到了这里。”
“哦?”兰七闻言碧眸眨了眨,绝对的没有一丝同情,“凭二公子的本事竟也被迷香所惑?”
“那是叶姑娘手法高明武艺非凡,而在下却本事低微。”明二公子答得十分的谦逊。
“噢。”兰七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然后碧眸移向叶空影,“想来这位姑娘便是大名鼎鼎的影盗叶空影叶姑娘了。”
被那双碧眸凝视,叶空影全身一震,然后神魂归位,眼眸一动,蓦地起身,手一捞,短刀出鞘仿若白光一闪直扑兰七面上,动作迅疾,快若闪电。眼见着刀尖已近兰七眼皮前,人人都张口屏息,却听得微微一响,是兰七指尖弹在了刀尖上,那刀顿时偏了一偏,挨着耳侧擦过。
叶空影一击不成手腕一动,刀柄倒转,依势横切,那刀尖又刺向了兰七双目,兰七身往后仰,脚下移步,便倏地飘后了丈许,而叶空影二击落空揉身再上,短刀招招不离兰七双目,似对那双碧眸势在必得,而兰七脚下无声身形如魅无论叶空影以何种招式从何种角度刺过总能被她避开,偶尔屈指一弹,兵刃瑟瑟作响,叶空影也指间发麻。
如此斗得半晌,就如突然发难般叶空影又突然住手,俏目看着气息如常的兰七,片刻,道:“今日不成,改日再取。”
向来狂妄的兰七少对于这场突然发难竟也未生气,闻言只是一挑眉头,道:“姑娘刚才这是要取本少的这双眼睛?”
“当然。”叶空影答得干脆,“我从未见过么好看的绿眼睛,当然是要收藏到我的宝库里去。”
“呃?”兰七眼角一动,然后便笑了,上下打量着叶空影,颇是满意的点头,道,“姑娘生得这般的俊俏,本少看着也喜欢,不如你就嫁了本少做十八夫人,以后常伴本少身边自然能常见本少的眼睛。”
“不好。”叶空影却摇头,眼睛盯着兰七的碧眸,越看心越痒,只是此刻却是没法的。“嫁给你你的眼睛也不是我的,要把你的眼睛收藏到我的宝库那才是我的。”
“哦?”兰七碧眸一转,唇角似笑非笑的勾着,“原来姑娘是要将之据为己有。”移首目光看向明二,“那姑娘盗了二公子出来也是要藏到你的宝库里去?”
“那当然。”叶空影的回答依如前刻的干脆利落,“我下山见了许多的男子,虽有些长相俊美异常,却无一人有二公子这样的神韵,真真当得‘谪仙’之号。所以我要带他回我的宝库,然后用千年寒冰封起来,那样他便可永世长存。”
“啊?”这话一说便是兰七也瞪目,碧眸看看一脸正容的叶空影又看看一脸淡然的明二,然后又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这法子不错,姑娘的癖好也很有趣,本少甚是期待,他日本少可也能去观赏一二?”这般说着时,兰七少唇角的弧度勾得格外的高,一双碧眸也格外的亮,要知道……冰封住的明二公子呀,想想便令人兴奋。
“行。”叶空影很爽快的答应,“我带你去。”此刻姑娘打不过你没法取得你的眼睛,但到了姑娘的地盘定将之取下,然后便把这双独一无二的碧眸也封在寒冰里!
“那本少拭目以待。”兰七碧眸又溜了溜优雅静坐的明二,“本少先告辞了。”说完也不待回应身形一转,便走了。
“咦?原来他不是来救你的?”叶空影看着兰七眨眼便失去了踪影,不由回头疑惑的看向明二,“我还以为他是来救你呢。”
“七少行事向来无常。”明二公子微笑着含糊的答道。兰七少到此的目的不外乎一是想探探事情的真假,二是想看他的狼狈或是他的笑话。只不过这样的话二公子理所当然的不会告诉叶空影的。
“反正已吃饱了,我们上路吧。”叶空影才不关心兰七少要来干么,她只关心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至宝在不在她的宝库是不是她所有,况且她对自己的独门手法很有自信,不怕明二公子不乖乖跟着。


于是两人继续上路,这一路上明二公子倒也是长了一番别样的见识。
比如,经过徐南山时他们遇到了一伙拦路打劫的山贼。
那伙山贼藏在密林间,见山道上走来一男一女,模样都生得十分的好看,看起来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想当然的这是手到擒来之事,只不过看两人穿着及行装却又太简单了不似油水丰足,本是有些失望的,但转念一想,这女子年纪轻轻,长得俏模俏样的,带回去献给寨主当个小夫人也不错,这男的么看着似乎是读过书的,可以记记帐什么的,反正是有用的。于是乎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嚷叫着留下买路钱,没钱便留下人,不留人便留下命。
叶空影、明二两人见着了这伙猛然跳出来的山贼,打量了一眼,明二便安安静静的衔着一抹浅笑站在一旁没有开口,叶空影倒是很好奇的问了一句:“你们山寨里有珍宝没?”
众山贼一听齐都哈哈大笑,有的答道:“寨里什么宝贝都有,姑娘只要去了自然有得享用。”
叶空影一听便答应了跟他们上山寨去。
众山贼一听这话倒有些吃惊了,平常打劫时那些人可是大哭大喊要死要活的,从没哪一次像今日这般的轻松容易,一时不由有些犹疑,再看俏姑娘腰间挂着一柄短刀,暗想着这不是官府派来的暗探或是其他山寨派来潜底的吧?
叶空影见他们不动反是催促他们快带路,她心里急着看珍宝呢。只是这么一来,山贼更是怀疑了,再瞅瞅旁边一脸淡定的明二,心下更是怀疑这两人不简单,更是肯定这两人来头不小,绝不是什么寻常路人,于是彼此暗暗使了使眼色。然后领头的人答应着,让两人在前头走,他们在后以防两人逃跑。
叶空影也很干脆的答应了,当下便走在前头,明二自然是跟着,山贼们则走在后头。走着走着,约莫着走了三里路时,叶空影偶一回首,便发现刚才还跟着的山贼们全都没有了影子。不过叶大姑娘也没生气,只是喃喃道:“一起小贼竟然打劫到本姑娘头上,不知道姑娘是强盗的祖宗么!”
却说那群山贼仗着熟知地形悄悄摆脱了两人,回到了山寨方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先去向寨主禀告了。本来等着他们大获丰收的寨主一听这回竟是空手而返可是生气了,后来听他们解释虽是散了些气,可还是嚷了一句:“那男子便也罢了,那姑娘能有什么能耐,至少要带回给本寨主才是。”
这话刚一说完,众人便听得一个脆甜脆甜的声音道:“我来了。原来你们山寨在这里啊,倒是个好地方。”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便见屋顶上站着两个人,正是刚才见着的俏姑娘与男子。
一阵山风吹过,吹得屋顶上的两人衣袂飘飘,仿似是山神现身,底下众人看着惊愣之余又觉得好看得很,只是这迎面吹来的风怎的带了香气?不过很好闻就是了。山贼们吸吸鼻子使劲儿闻,有的还龌龊的想着这是不是俏姑娘的体香呢?
“唉呀不好!这香……”
有人忽地一声惊呼,可话还没说完人便倒下去了,然后其他山贼们也是一个一个全身发软的倒在了地止,意识却是清醒的,眼睁睁的看着俏姑娘笑嘻嘻的拖着那男子从屋顶上跳下。
有几个还强撑着,一见他们下来便歪歪斜斜的冲上前去,却给俏姑娘轻轻松松的一脚便踢倒了。
待所有人都倒地不起时,叶空影拍拍手,环顾四周,“不知你们这山寨有些什么珍宝。”说完便开始在山寨里翻找起来。
叶姑娘去寻宝了,留下明二公子在原地。二公子扫了扫地上睁着眼又惊又惧又怒的看着他的山贼们,唇角微微一勾,便自顾走到寨主那铺着虎皮的大椅上坐下,以手支颐闭目养神,那模样要多闲适有多闲适,要多雅逸有多雅逸。可怜地上那些动不得又喊不出的山贼们,一个个只能眼睁睁的无能为力的看着他。
这山寨虽不大,但毕竟是个寨子,不只是三两草屋一亩地的大小,是以叶姑娘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便能搜完的。且寨里的人也是不少的,一见她这么闯来,男人当然是握拳挥刀的打来,好在叶姑娘武功了得,再则迷香颇多,那些人不是给叶姑娘一脚踢翻便是闻香而倒,而女人孩子们见着了如此神勇的叶姑娘,不是尖叫奔逃便是吓得动弹不得,叶姑娘忙着寻宝没空理会。只是……找了大半天的工夫,这寨子也翻了大半了,除了些金银及普通的珠玉饰物外,叶姑娘没有找到半丝“举世独一的至宝”,甚是失望,可又不甘心啦,于是再接再励。
而二公子在那虎皮大椅上养了半天神,也没见叶姑娘返来,暗忖要么是珍宝太多要么是珍宝无影。百无聊赖之际便也起身四处走走,他只是被叶姑娘的独门手法弄得暂失武功兼之性命受胁,除此外和平常人倒没啥两样。前寨里的屋子也颇多的,二公子走了几间都没见着有人,最后在一间装饰得颇是富丽又俗不可耐的屋子里看见了一位年轻秀丽的女子,那女子一见有人进来忙躲进床里,身子发着抖儿,可抖了半天也没见着动静,不由悄悄抬首望去,这一望啊,顿时忘了呼吸。
满屋子的华饰似乎就只为了衬托那位公子的高华清韵,白衣青衫的简单却是白莲青荷的雅洁飘逸,予屋中四顾,却是闲庭漫步的适意悠溶。
明二在屋中看了看,便见着左侧一张案上置着一张瑶琴,擦拭得颇是干净,便移步过去,忽地感觉到有目光投视不由侧首一顾,见女子呆呆的看着他,当下微微一笑,道:“暂借夫人瑶琴一用。”说着便取了琴出了屋,留下女子兀自在那一笑中目痴神迷。
回到原处,山贼们依旧躺着,明二重在虎皮大椅上坐下,拔了拔弦,琴音颇准,看来是常用的,看那屋中华丽,估计是这寨主颇为欢喜的女人,而那女子看模样许是哪家的小姐,被抢了来当了这压寨夫人罢。
目光扫一眼地上众山贼,“在下扰了诸位,便以一曲琴音赔罪。”
指尖轻划,清音顿起。琴声先是清悠平缓如山溪蜿流如林花漫生,忽地高音拔起刹时紧奏似入金戈铁马黄沙漫卷的战场,紧接着又低沉如咽似有危机重重,蓦然又轻快明丽如百花盛放春风醉人……琴音时高时低时快时慢,时而流畅时而凝涩,而地上的山贼们的脸色、眼神也随着琴音的变化而变化着。时而一脸平静欢乐,时而满脸胀红眼睛暴突,时而一脸痴迷陶醉,时而又满脸痛苦悲切……
二公子一直弹着琴。
叶姑娘还在寻着宝。
“二公子好琴技,好雅兴。”忽的一声轻笑打断了琴音。
明二停手,“七少的兴致似乎更好。”
“哪里比得上二公子在贼窝弹琴馀匪呀。”兰七摇着玉扇潇潇洒洒地踱步而来,目光扫视着地上的山贼,摇头叹息,“二公子这琴音也是仙音呀,这些个凡夫俗子福薄,听了可是要折寿了。”
“七少说笑了,这些人不过是被叶姑娘的迷香所惑暂时昏迷罢了。”明二扫一眼地上的人道。
兰七侧首睨着他,“是二公子在给本少说笑吧?”
明二闻言抬眸看了看兰七,拔了拔琴弦,然后才闲闲淡淡的道:“昔日曾闻有前辈高人可以‘以音御人’,在下甚是好奇,此刻得空,便稍作练习了。”
“哼。”兰七鄙夷的皱皱鼻子,一边走过去把二公子往一边推,自己坐下,“二公子明明在草菅人命偏要说着什么弹琴赔罪,你什么时候能不披着你那层假仙的皮。”
山寨虽小,可寨主的虎皮大椅却是够大,两人坐着都绰绰有余,所以二公子大方的让了一半给兰七少坐。
对于兰七少的讥言明二公子向来可以做到听而不闻,他推开瑶琴,道:“近日翻了些前人所作的内功心法发现了些有趣的运气之法,所以想试试以气蕴琴会有何效果。”
“于是这些人就成了二公子试琴的?”兰七目光扫过地上众山贼并无丝毫怜惜。
明二一笑作答。
兰七身子后仰舒服的靠在了软软的椅背上,道:“说吧,你在玩什么花样?别跟本少说什么叶姑娘迷香厉害手法高明,即算你一开始真为她所制,本少才不信这七八天过去了你都没找到解决的法子,况且本少都找来了,不可能明家的人找不到你。”
“在下哪有玩什么花样。”明二空渺的笑笑,“只是……”他转头看向兰七。
“只是什么?”兰七抬眸看着他。
两人此刻近在咫尺,彼此了解至深,四目相对,刹时便看到了对方的眼睛深处。
无聊!
两人眼中此刻只这两字。
于是兰七轻笑,明二公子则难得的叹气一声。
想两人自东溟归来后曾约定五年内不动武林各家各派分毫,而明、兰两家在各自的有意安排下,年前东溟那场突袭予两家并无多大损伤,反倒是去除了一些毒瘤腐肉。这几月来两家风平浪静,武林也风平浪静,以至两人倍感无聊。
“戏园里不复往日的热闹精彩便不再有趣了。”二公子语气中甚是有些惋惜的意味,“在下从未曾做过俘虏,所以便试一回。”
兰七闻言撇撇嘴,道:“你这想头很无趣。”
“不过这一路上这位叶姑娘也还有几分趣味的。”明二笑瞅着她道。
兰七鼻吼里哼了哼。


兰烬?玉屑之梦华空影(下)

想两人自东溟归来后曾约定五年内不动武林各家各派分毫,而明、兰两家在各自的有意安排下,年前东溟那场突袭予两家并无多大损伤,反倒是去除了一些毒瘤腐肉。这几月来两家风平浪静,武林也风平浪静,以至两人倍感无聊。
“戏园里不复往日的热闹精彩便不再有趣了。”二公子语气中甚是有些惋惜的意味,“那一晚,见那小姑娘轻功非常的好,竟能一路到了端华楼都没有惊动明家一人,一时忍不住有些好奇。”
“如此说来这小姑娘的轻功不在艾无影之下了。”兰七坐直了身,“不过你好奇什么?”
“在下从未曾做过俘虏,所以便想试一回看看是什么滋味。”二公子答道。
“就这原因?”兰七碧眸一瞪,然后撇撇嘴,“你这想头很无趣。”
“不过一路上这位叶姑娘也还是很有几分趣味的。”明二笑瞅着她道。
兰七鼻吼里哼了哼。
明二唇边的笑略略加深了一点,“倒是千里迢迢的,七少怎的从云州来了这里?”
“‘二公子被盗’这么有趣的事一传开本少怎能不来看看热闹。”兰七斜睨着他,“现在,本少更想看看封在寒冰中的二公子,不知那时二公子是否还是仙容仙貌仙气仙韵?”
“是吗?”明二目光一凝,然后抬首移眸,目光落向前方,山寨前层峰叠嶂青松翠柏景色十分怡人,“在下还以为……”话说了一半却又忽地止了,淡淡的语气中隐约的一点怅然。
“你以为……”兰七心中一动,碧眸盯住他,“以为什么?”
明二未答,只是静静的看着寨前的青峰翠树,良久后,他忽然道:“自我失踪,我爹即以寻我为由将各州各城的明家分主皆召回了明家。”
兰七默然,碧眸也跳过屋寨,落向了远处。
明家家主在个时候将各分主召回了明家,其意如何不言而喻。
这些年来,明二虽名为明家少主,实则为明家真正掌权之人。
明父此刻明为寻子,实为夺权。
父子相忌,亲人谋算,予他们来说……实是平常。
“七少有没有想过,你我为何生在这世上?”明二又淡淡问道,“予你我的父母来说,若可以选择,他们一定选择不要生下我们。”
闻言,兰七心头一震,却形色不动,只是握扇的手紧了那么两分。
“早已知晓如何在明家、如何在这世间生存。”明二的声音如他的眸光那样空濛悠远,“也知晓无心无情的是仙,冷血冷性的魔,做到那样才是无懈可击才可潇洒自如才不负己。可是……偶尔有那么一瞬又会无能为力的变回了人,于是又有了七情六欲又有失望伤心。”唇边若有似无的勾起一抹笑,“若是……可以永远不再有人的心那才好。”
这样的话,换作别人来说,兰七早已一顿哄笑,可这话由明二说来,她笑不出,那轻淡的话语下藏着的东西她感同身受。
沉默了半晌,她才极轻极淡的道:“无论怎样,反正你我总是一样的。”
无论父母、亲人如何,无论世人是视为妖视为魔视为鬼视为孽……这世上有一个你,有一个我,生前死后都一样的你我,总不是孤单的。
明二闻言回首看着她。
兰七侧首回眸看着他。
四目相对,眸光静和,久久不移。
然后明二微微一笑,那一笑似吹去了长久以来弥漫于江河之上的轻雾,终看到了对面,一双清透澄湛的眸,一脸清淡明净的笑。
兰七看着他,碧眸如水,澄宁悠远,一刹,似千年如恒,似百世已转。


当叶姑娘两手空空的回到前寨时,只看到明二公子坐在虎皮大椅上弹着琴,地上的山贼们呼呼大睡,而兰七少则站在山贼中微弯腰似在看着什么。
见她回来,明二停琴,兰七则直腰问道:“叶姑娘这次可寻得什么‘举世独一的至宝’?”
本是垂头丧气的叶空影一见那双澄亮的碧眸顿时振奋了些些,道:“这些骗子,骗本姑娘这里宝物多得很,谁知没一件可入目的!”
兰七闻言碧眸一转,玩味的笑了笑,道:“也算不得骗子。这山寨虽小,珍宝倒是有一件的。”
“哦?是什么?在哪?”叶姑娘立马追问。
兰七看着急切的叶姑娘,碧眸中忽漾邪气,低头看向她脚下躺着寨主,然后弯腰左手从他帽子上摘下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道:“这‘犀月珠’虽光泽不似明珠耀眼,但能避水,置于深水中能发出如月华一样的光芒,比明珠更为珍贵,可惜的是没人识货,竟被当成了普通的珠子镶在了寨主的帽上。不过,它幸好碰着了本少,否则便明珠暗投呀。”
叶空影闻言顿时眼睛鼓了起来,眼睁睁看着她从寨主帽上取走珠子,心中一时竟分不清是悔是妒是怒是痛。
兰七摘了珠子摊开手,那‘犀月珠’便安安稳稳地躺在她掌心,那刻正近午时,阳光分外明灿,在灿阳的照射下,握珠的手如白玉似的莹透,本来并不起眼的珠子一下子便显得莹莹生辉。
叶姑娘看着珠子,眼珠儿转了几转,然后撅着嘴道:“我先来的,这珠子该我的。”
兰七眉头一挑,回首看着叶空影,又笑了,也不反驳,只是慢慢悠悠的道:“叶姑娘要从本少掌中取走珠子?”说着,她就那么站在原地,就那么伸长着手摊开掌,珠子静静地卧于掌心,似是等着叶空影去拿。
闻言的一刹那叶空影心动了甚至脚下也动了,可在动的那一刹她忽地没有任何原由的打了个激淋,于是她不动了。眼睛不舍的看着珠子,又看向站在那浅笑盈盈望着她的兰七,半晌后懊恼的叹气作罢。她知道她没法取到珠子,刚才那一刹那的反应,她知道,那是惧意!
兰七见了叶空影的反应笑更浓了。
叶空影见着兰七的笑心里更不舒服了,向一旁静坐静看的明二公子招呼道:“我们走了。”要知她花了半天工夫也没有找到一样看得上眼的宝物,而一件明明唾手可得的宝物却让别人得了,那是要多懊悔有多懊悔。
兰七目光一溜起身相随的明二,看来他对‘俘虏’这一游戏还没玩够,于是收了珠子也准备离去,只是看了看脚下一地的山贼,唇边又生趣味的笑,突然唤住叶空影,道:“叶姑娘不处理这一窝的山贼啦?”
叶空影闻言顿时止步,回转身,颇有些愤然的道:“对,这些骗子骗得姑娘我白费一番工夫,岂能不惩戒!”
说着便走到山贼面前,拔出短刀,便照着一名山寨额上挥去,却不是取命,而是在其额上刻下了“山贼”两字,鲜血淋漓,不过山贼此刻依是晕迷中并无知觉。她刻完了一个换下一个,不过一会儿,地上那些山贼的额上便全刻上了这两字。
刻完了,叶姑娘拍拍手,道:“以后无论你们走到哪,人人都知道你们是山贼!哼,这就是骗本姑娘的下场!”说完了又转身离去。
兰七又唤住了她,脸上带好奇眸中藏着调侃的问道:“还有那些被抢入山寨的女人呢?叶姑娘不救她们?”
叶空影回头,一脸稀奇的道:“那些女人干我什么事?她们又没得罪我,姑娘我也不是来行侠仗义的。难道就因为我来了这里,就要我来安排她们以后的人生不成?哼,姑娘我从不要别人安排,自然也不会安排别人。此刻这些山贼全都昏迷不醒,是离是留是匪是民是生是死她们自己选择自己承担就是了。”
听得这番话,兰七、明二互看一眼,然后各自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兰七看着叶空影,碧眼看中升起浓浓的趣意,道:“叶姑娘这话甚合本少心意,这‘犀月珠’本少就送了你。”说着手一扬,那珠子便往叶空影飞去。
叶空影忙手一伸接住,然后看着手中那颗无价的宝珠,再看看对面的兰七少,有些惊疑,“这珠子就这样给我?”
“当然。”兰七笑答。
叶空影一听赶忙先把珠子收进怀里生怕人家反悔,收好珠子后,她看住兰七,想了想,然后道:“你别以为你给了我‘犀月珠’我就不要你的眼睛了,告诉你,你的眼睛总有一天姑娘一定会取到的。”
“哈哈哈……”兰七闻言大笑,同时身形跃起,刹那间便至寨顶,再几个起纵,人便已远去,只余音缭耳,“有本事就来取,本少等着。”
“等着吧,本姑娘要定了你的眼睛!”叶空影冲着已不见人影的半空喊道。
身后,明二淡淡一笑未有多言,见叶空影离去自也抬步跟去,转身移步间,他忽地微微侧首,两丈远处的圆柱后露出半张秀丽的脸,正是方才所见的女子,一双秀目中盈着希冀与渴望,二公子脚下未停从容回首飘然离去。


离了山寨后,叶空影与明二一路往南,这一路上叶姑娘没忘记她的人生大事———收藏举世独一的至宝。只不过叶姑娘的寻宝之路颇是不顺坦,因为常与兰七少狭路相逢。
比如,在君城,听得茶楼几位老人谈论着城中名门云家世代相传的宝玉“雪湖青黛”。当夜叶空影便夜探云家,谁知当她赶到时,却只看到高高的屋顶上兰七少临风而立,对着一轮皓月欣赏着手中的一块美玉。那玉形若椭圆,色白如雪,晶莹剔透,一见便已知是绝顶的上品,但最引人注目却是玉心,那玉中心是一圈浅淡的碧色,月华之下看去,仿若一泓青波缓缓流动,端是奇异。
这一块宝玉,兰七少可没有拱手相送了。
又比如,湘城林家有一方“青龙砚台”乃是古物,此砚台壁上雕龙,磨墨后则有龙游墨池,很是神奇。于是叶空影夜探林家,可当她到了林家后,只见兰七少正在林家的书房里画画,画的是一条更像蛇的龙,在她面前摆着的正是一方古砚,砚池中浓墨如波青龙隐逸。
自然,这方古砚兰七少也没有拱手相赠。
还比如……
再比如……
与兰七少相逢的次数是如此的多,以至后来叶空影每知晓一件宝物都会紧张万分,夜里探宝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提早,最后她甚至在天还没黑的黄昏就动手了,结果永远都晚了兰七少一步。
可想而知,每每看到兰七少至宝在握时,叶姑娘要多恼恨有多恼恨,要多沮丧有多沮丧,唯一的慰藉是第一件至宝“谪仙”还在她的掌控中。
当然,除了这寻宝之路的狭路相逢外,兰七少也在其它地方与他们偶然相遇的。
叶姑娘对于金银没有兴趣,不屑盗之,是以囊中羞涩,一路上餐风宿露不说,便是好不容易进了饭店投了客栈那也绝对是选那最便宜的。
于是,烈日当头他们躲在树荫里吃着干粮时,兰七少坐着舒服的马车品着香茗吃着甘甜的水果慢慢悠悠的从他们面前经过。
又或,黄昏夕暮他们脚痛腿酸神倦的走在街头时,街边某间看起来便富丽堂皇的楼宇的某扇华丽大窗开启,兰七少左手美人右手美酒的懒懒洋洋的斜靠在窗边凉榻上笑眯眯的招呼一声“二公子,叶姑娘,又见面了”。
…………
如此之多的偶遇,初入江湖也不了解兰七少其人的叶姑娘或许还不能十分的明白,但二公子是心如明镜的。他是因为无聊所以顺便的被叶空影从明家“掳走”,而兰七这一路跟着便只为看戏兼之戏耍,以遗她的无聊。
说实话,这一路上看着叶姑娘其人其言其行,二公子确实觉得很有趣,比呆在明家是要有意思多了,但是……


这一晚,二公子与叶姑娘投宿在镜城的一家客栈里,两间房带晚、早餐才五银络,前所未有的便宜,当然,也就前所未有的简陋。据二公子这一路的观察,叶姑娘痴爱至宝之余为人十分的吝啬,基本是能省则省,能不花钱就不花钱。
鉴于二公子这一路上都十分的配合,所以叶姑娘很放心的一人一间房。在二公子看着、叶姑娘吃着的一顿晚饭后,叶姑娘回房了,倒在床上不过片刻便沉入梦乡。而二公子则让小二打了一桶热水,洗刷了后才休息。对于那不知多少人睡过、泛着油渍的床铺及被褥,二公子是坚决不用的。基本上这一路投宿,若房中有榻,二公子则扫扫灰尘凑合着卧一宵,若没有,那便挑张椅子打坐一宵。
半夜里,二公子躺在榻上,忽闻吱吱吱的细响,不由睁眼起身,月光透窗照入,兼之二公子功力深厚目力惊人,是以,二公子清清楚楚地看着一只大老鼠从地上一溜烟的爬过,嗖了一下便串上了桌子,再一溜烟的爬上了床铺,接着便不见了影儿……
刹时,被叶姑娘封住五处大穴本应该失去武功、轻功的二公子忽地飞身跃起!
那一跃之快直追飞箭,那一跃之高直冲屋顶!
眼见着即要撞上屋顶,眼见着即有破顶人伤之危时———
幸好,二公子身手不凡!
只见他半空中一个扭身(虽然姿式难看了)避开了屋顶,再一个翻转(虽然差一点扭到了腰)便轻飘飘的落地,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房中,二公子直挺挺地站立,脸色发白,眼神发直。
那模样我们可以称之为惊慌,还可以称之为害怕。
总之,二公子目光溜过刚才老鼠爬过的地、桌子、床铺……那张俊美得惊人、被世人慕称为“谪仙之容”的脸便越来越苍白,而房中不断传出的老鼠咬着东西发出的吱吱嚓嚓的声响更令得二公子全身汗毛竖起,饿得发软的肠胃更是一阵阵翻涌。
地上全被老鼠爬过,桌子被老鼠爬过,床铺被老鼠爬过……
那么这榻也被老鼠爬过,这椅也被老鼠爬过,这间屋全被老鼠爬过,这间客栈里到处都被老鼠爬过……
一时间———
脑中———
眼中———
耳中———
尽是老鼠的影子尽是老鼠的吱叫。
二公子身子抖了抖,蓦地抬手扬袖,一道袖风击出,窗门无声打开,接着便见身影一闪,二公子已从窗口跃出,那窗户又无声合上。
二公子飞出客栈,飞过长街,飞过层层屋顶,最后在城中某座高楼之顶停步,月色下可见楼前的匾额上书有“离芳阁”三个粉墨大字。二公子轻飘飘的落入楼中,又轻飘飘的开启其中的某扇窗,再轻飘飘的飞入。
这间房与二公子刚才所处的那间房不悌天壤之别。
房中垂着轻缈如烟的纱缦,地上铺着厚厚的妍丽锦毯,屋中摆着一张梨木圆桌,桌上一盆盆色泽晶莹香味四溢的水果点心,右边一张方案上摆着翡翠茶壶红玉茶杯,左侧一张檀木矮几上并排着一个白玉盘一只镂金雕龙的香炉,玉盘上一颗笼着墨绡的夜明珠发着淡淡的朦胧光华,香炉上烟雾袅袅幽香盈溢,前方一张白雪红梅的纱屏,屏后罗帐低垂,帐中有人安然沉睡。
这间房华艳无比,更有一份如烟如雾的朦胧幽情,令人心生绮念。
不过二公子此刻没有任何的绮念,他一入此房,顿时便如在天湖净水之中洗去了一身尘泥般舒服。放松了心神后,先用那红玉茶杯喝了一杯翡翠壶里的香茶,然后便在桌边坐下,慢慢享用桌上的果盘点心。二公子已久不曾吃上一顿可口的,是以这一顿吃得稍稍多了,当然,二公子的姿态绝对的跟狼吞虎咽挂不上勾,那是绝绝对对的风雅如仙。
“呵,二公子不当俘虏改当老鼠了?”罗帐中有人轻笑。
一闻“老鼠”两字,二公子顿时没了胃口,送到嘴边的果子也退了回来。
“又或者,二公子俘虏的滋味尝够了,想尝试一下做采花贼的滋味?”罗帐中的人继续打趣着。
二公子依旧充耳不闻,这一路他都不曾好好睡一觉,是以吃饱喝足后便泛起阵阵困意,倒了杯茶漱口,起身转过纱屏,抬手挑开罗帐,便见兰七斜靠在床头,唇边勾着淡笑,碧眸中蕴着妖魅,身上一件白色的单衣,长长的墨发披泻一身迤逦于床枕,朦胧的珠光中玉容半隐半现,意态慵懒风情如画,从来心冷情淡此刻人困神倦的二公子也是看得怦然心跳神思动荡。
明二手一松,罗帐在身后飘飘落下,闲雅一笑,道:“七少常道你我患难与共情谊非同,想来七少定不吝借宿一宵。”说着,二公子动作温和且敏捷的将兰七往里一推,空出了半张床,脱了鞋袜,便躺下了,身下的床铺又软又干净,舒服得二公子的意识顷刻便迷糊了一半。
兰七不曾想谦雅的明二公子会这么的不讲客套,是以被推到床里时还愣了愣,等反应过来,明二已自顾自的睡得舒服了。七少看着身旁阖目而睡的明二,碧眸滴溜溜的转,然后唇角勾起邪笑,低首俯近明二耳边,悄声道:“二公子,你吃了本少的,又睡着本少的床,该如何报答呢?”
明二闭目不理。
兰七挨得更近一点,轻轻的魅惑的道:“不如以身相许从了本少如何?”
明二睁眼,然后转身,两人挨得更近,面面相对,气息相闻。二公子微笑,那一笑极至的温柔缱绻,道:“到底是谁从了谁?”
“当然是二公子从了本少。”兰七心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哦?”明二眼中似闪过什么,但太快了,兰七未及看清,蓦地明二身动,兰七反射性的伸手,不知是要抓还是推,只知掌才触及一具温暖的身子,便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脑袋砰的摔在了枕上,幸好枕头够软,但身上重重的压着什么胸口窒息的闷痛。
“此刻七少可知是谁从了谁?”明二的笑依旧温柔淡雅,只是呼吸已失平稳。
兰七看着上方的明二,此刻他们是什么情形她岂会不知,但是兰七少怎能轻易服输,况且与明二由来以久便有一种挑畔的作对的心思,于是那张妖美无伦的脸上绽开的笑更甜更媚,轻柔吐语:“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腰下用劲手一推腿一压,刹时便翻转了天地,变成了兰七在上明二在下。
这一下翻转明二神色蓦地一变,眉峰不易察觉的颤动了一下。
“二公子,我们要不要试试?”兰七笑吟吟的低首俯近。
“七少确定要试?”明二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碧眸。
“当然。”兰七的气息已近鼻端。
两张脸越来越近,眼睛都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想要从对方的眼中先窥得退却,可是……谁也不肯退缩,眼见着越靠越近,眼见两唇即要相触。
危险!
脑中刹那闪过的意识让两人瞬即动了———
明二脚下一顶。
兰七脖子一缩。
于是———
明二的唇印在了碧眸。
兰七的唇落在了颈间。
刹时———
一个呼吸停滞。
一个心跳停止。
两人一动也不能动。
…………
…………
也不知过去多久,似乎只是一霎,又似乎是过了万年,两人同时松开了手,兰七翻身平躺,明二动了动,两人眼睛瞪着床顶,耳中只闻咚咚心跳声。
两人年少英姿爱慕者颇多,但除却东溟荒岛上两人的那一“撞”与那一场“纠斗”,并不曾与何人亲密接触过。二公子洁疾入骨视众如尘,兰七空有风流名未有风流行。
今夜,这似有意似无意的一触只令得两人心头乱绪纷纷,一时都分不清是欢是恼是喜是怒是羞是愤。可以将全武林玩于股掌的两人,此刻却如十多岁的少年般慌乱失神。
良久后,兰七嘀咕一声“无胆匪类”。
明二回一声“彼此彼此。”
侧首相看,两人又扑哧一笑,带着一半自嘲,然后各自以各自最舒服的方式躺下,阖目。
“哼,下回再试,本少一定赢。”兰七低笑。
“一定奉陪,拭目以待。”明二笑答。
房中顿时静悄悄的,只有夜明珠发着淡淡柔和的光华,香炉里袅袅幽香浮散着。


叶姑娘一早醒来先去敲了敲隔壁的门,可敲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应门,于是叶姑娘一脚踢开了门,谁知房里竟是空无人影。叶姑娘愣了愣,找来掌柜、小二盘问,都答不知客人哪去了。又在客栈寻了一番依不见明二踪影,叶姑娘无比费解,明二公子哪去了?
难道他逃了?这个想法刚一入脑叶姑娘便否定了。二公子若真要逃决不用等到现在,况且他为她独门手法所制,就这么走了不俤是自己舍了自己的命。
那是有人将二公子掳走?这应该也不至于。要知道她就睡在隔壁,而且以她的武功不可有人接近她会毫无所觉的。除非是武功绝顶之人才可如此来去无息,但这样的人武林屈指可数,皆是身份不凡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
那么是兰七少带走了他?应该也不可能。以兰七少的武功要带走他是没问题,但这一路他们相逢无数次,若真有此意早带走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到底二公子怎么不见了?叶姑娘想不明白,但决定先在客栈等等看。
一刻过去了。
又一刻过去了。
很快的一个时辰过去了。
客栈里等着的叶姑娘开始有些急了,因为推气过穴的时辰快到了,他再不回,便会逆血而亡!想起逆血之痛苦,想起死状之惨怖,叶姑娘心头发慌了。若是二公子的仇家将他掳去了……这以一想,叶姑娘再也坐不住了,她要去找二公子。
只是出了客栈,站在大街上,茫茫四顾,人来人往,可二公子在哪呢?被熙攘的路人一撞,便不由自主的随着人流而动,可举目望去,红男绿女摊贩乡民一群群一堆堆,可哪里有那一个青衫如荷的身影,哪里有那一抹风华素雅的浅笑。
在哪里?
在哪里?
走过了长街,奔过了小巷,穿过了人群,跃过了墙楼……
可是就是不见明二公子的身影。
站在街中,举目四顾,尽是些不相干的人,而头顶,日已当中,午时已到,推气过穴的时辰早过,那么……
那么他已逆血惨死?!
如此一想,叶空影顿时心中一痛眼眶一酸,当场便落下泪来。
经过她的人不由都好奇的看着她,许些人见是一个俊俏少女当街落泪形容楚楚不由都生了些怜香惜玉之意,有的开口劝慰,有的关怀询问,可叶空影此刻哪有心情理会,她只想着那个人已经死了,心头便悲痛难当,脑子里尽是那个人的影子。
想着那一晚第一眼的惊艳。
想着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姑娘是谁”。
想着他被告知有逆血而亡之危后那泰然自若的一笑。
想着这一路他和她谬谬可数的几次话语。
想着这一路他从容闲淡的风神。
想着那双静静注视却眼神遥远的眼睛。
想着他曾赞她俏绰若花。
想着他偶尔的垂眸一瞥那刻的悠溶与神秘。
想着他是除师父外与她相处最久的人。
…………
叶空影正悲不自禁之时,猛的有人拉扯着她的衣袖。
“姑娘!姑娘!你还没付我们客栈的房钱呢!你怎么就走了?这可不行,快给房钱,要知道我们客栈本就利薄,你要这么一逃,我们一客栈的人可吃啥喝啥呀!姑娘你快给钱,我都追你快半个湘城了,可累死我了!”
叶空影垂下抹眼泪的手,便见着客栈的小二拉扯着她的衣袖口沫横飞着。
“姑娘,你们住了我们两间房还包了两顿饭,总共五银络,整个湘城也就我们家最便宜了,这本就是个亏本卖买,姑娘你可不能不给钱呀!”小二扯住叶空影的衣袖不敢放,就怕一眨眼这姑娘又跑得不见影儿,到时可哪里去找她要钱,要不到钱掌柜可要骂他的。
叶空影眨了眨哭得红通通的眼睛,只是楚楚可怜的看着小二不说话。
小二被这么俏的姑娘这么可怜兮兮的一看也有几分心软,可是心软归心软,房钱是必须要到手的。“姑娘,你给了钱我就放你走,否则我便抓你去见官。”
叶空影眼珠一转,不哭了,只是一动袖子便从小二手中滑出,抬起手,伸出纤指指住小二,道:“见官?你以为姑娘怕了吗?姑娘正要找你们去见官呢!昨晚好好的两个人在你们客栈住下,今一早我家相公便不见了,我还没找你们算帐,你们倒好意思来找我要帐!”
这话一说,围着的众人顿时惊疑的看向小二,而某处望着的两人,穿白衣的轻笑,穿紫衣的冷哼。
“姑娘你可不能冤枉我们,你家相公不见了定是他自己走了,与我们客栈可没关系,我们客栈正正经经的做生意,可从没做过什么谋财害命的事!”小二马上辩白道。
“谋财害命?”叶空影俏眼圆睁,“姑娘我都没说呢怎么你就自己招认了!定是你们谋害了我家相公抢走了他身上的钱!你们还我钱来!还我相公来!”
“姑……姑娘,你怎么可以颠倒黑白!我们哪有谋害你家相公!我们……”
“哼!就是你们谋害了我家相公,快赔我钱来,否则本姑娘就抓你们去见官!”
“我们没有,你无凭无证的怎可乱说一气,你……你……”
“我家相公在你们客栈不见了,肯定和你们客栈脱不了干系,你们赔人赔钱!”
街上的人越围越多,许多的同情着叶空影,还有些则半信半疑的,围着两人指指点点,有的还说要去叫官府的人来裁决。
“呵呵……”忽地一阵清魅的笑声传来,轻轻淡淡长街上的人却全都清晰入耳。
于是,本来闹闹哄哄的人群忽地全都循声望去,这一望不由得皆有片刻的失魂落魄。
只见对面的一座高楼上开着一扇窗,窗前并肩站着一白一紫的两位公子,长身玉立衣袂当风,白衣雅逸,紫衣妖美,绝然不同的两个人,却也正因为完全不相同并立了一处反而更衬托了对方,白衣的越发高雅清华,紫衣的越发华美妖异。
“那不就是你的相公!”小二指着高楼上忽地嚷了起来,“这一下你可没得说了,快给房钱!”
可叶空影却没有理会,只是望着高楼上的两人,眼中忽地又有了泪意。
众人闻得此言,看看俏绰俊丽的叶空影,再看看楼上的两位美公子,一时不由皆叹息起来。这样的人不论这位姑娘嫁的是哪一位都是福气。
“小二哥,她欠你的房钱我代她付了。”只听得紫衣公子笑道。
然后一道银光划空而过,接着小二便觉得手中有什么落下,一看,竟是多了一片光闪闪的银叶。
一片银叶等于一百银络,远远超过了五银络的房钱!
小二立时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手中这凭空出现的银叶直念叨着可不是遇着神仙了吧?抬头看向高楼上的两人,当下心底里便把那两人当作仙人下凡,否则这银叶怎么会自动到了他手里呢?
“多谢!多谢!”小二当下连连道谢,然后转身准备回去向掌柜交代兼讨赏去。
“慢着。”叶空影忽地唤住他。
小二停步,“姑娘还有什么事?”
只见叶空影身一动,小二还未反应过来,手中一空,再看时,银叶已到了她手中。
“你……”小二惊怒。
叶空影可不理会小二的怒气,自顾从怀中取出钱袋,伸手一次掏出一银络,连续掏了五次后再仔仔细细的数了确认是五银络后,便将那五银络递给小二,道:“这是你们的房钱,可没少你的。”
这一下不只是小二了鼓起了眼睛,便是围观的人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模样俏生生的姑娘,目光复杂神色各异。
“收好了,姑娘可没欠你们的。”叶空影把银络往小二手上一塞,然后俏目环顾四周一圈,柳眉儿挑起,“看什么看,还不该干么干么去!否则姑娘的宝刀可要出来招呼了!”说着叶姑娘足下一点,人已跃上了高楼,身影一闪,从窗而入,便看不到人了。
底下的人一阵惊鄂再一阵惊叹。
“唉,这都什么人呀!”
“世风日下呀!”
“想不到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竟干些这样的事!”
“这姑娘一下跳那么高该不会就是说书的人说的那飞檐走壁的强盗吧?”
“看来这姑娘很有些功夫,小二哥你就认倒霉算了,至少房钱已讨到了。“
…………
围观的人发出一些感叹声又见高楼上不见了两位公子的身影没了热闹看便散了,那小二自忖没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也只有走了。
而叶姑娘一落楼中便直扑向明二,一把抱住了。
这一下———
明二怔愣。
兰七磨牙。
“原来你没有死!”叶姑娘长到十七岁今日第一次经历了身边之人“死去”尔后又“复活”,是以非常的激动。
“多谢姑娘关心。”明二衔着笑温雅的道,只是一旁芒刺在侧,是以忙抬手按在叶姑娘肩上微一用力,叶姑娘便从他怀中转了个身,再不着痕迹的扶着她往桌边走去,“叶姑娘饿了没?要不一起用饭?”
桌上一桌佳肴,那都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叶姑娘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于是忧心慌乱悲伤饥饿了大半天的叶姑娘顿时两眼放光涶涎欲滴,那满怀的激动也全丢于脑后了。
三人一起用午饭,席间,二公子主动解释了他为何没有逆血而亡。
“那都是七少的功劳,七少天纵奇才,这世间无论何种武学只要经她目便可学会、破解,是以姑娘这独门点穴的手法是七少解开的,也因此救了在下一命。”
二公子说起此番话时神容坦荡语气诚恳,无视于身侧兰七横过来的眼神。
而看着二公子那张脸,除了兰七,这世上没有人会怀疑他的任何一句话。
所以叶姑娘信以为真,而至于二公子为何会突然不见了,二公子却没有说,叶姑娘当时被“兰七少解了她独门点穴手法”这一事给震住了根本没想起要问,等到日后叶姑娘再想起时,明二、兰七早不在了眼前,问也无从问起。
最后,叶姑娘在经历了独门武功被兰七少所破、屡次探宝皆被兰七少夺得先机等事后,甚感挫败,决定回去再跟师父重新修炼,等到武功大成时再下山。而且叶姑娘发誓,到她再次下山时,一定要把明二、兰七收藏到她的藏宝洞去。
明、兰两人当然是鼓励再鼓励。
叶姑娘刚一走,兰七便一脚踢向明二,当然,二公子很轻松的躲开了。
一招失手,七少懒得再动,反正彼此都是旗鼓相当,打起来不过是徒耗力气。
“喂,我们也去偷东西吧?”兰七少趴在榻上饶有兴致的提议道,“反正现下没啥事可做,我们干脆便来一场偷宝比赛如何?而且我们要偷的东西不能是寻常人家的珍宝,那样太易得手不好玩。我们要要偷就价比较有份量的东西,比如说风雾派的镇派宝剑‘凤痕剑’,皇宫里皇帝的玉玺或者是昱龙阁里的那盘棋……”
兰七少碧眸发亮的列举了天下各大门派的至宝,而明二公子保持一贯的沉默。
但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词叫“默认”。
“还有,我们都不要用我们的名号,不如就用……”兰七碧眸中闪着诡异的光芒。
明二空濛的眸子中也闪过一道光。
以至,当叶空影再次出山时,甫亮出“影盗”的名号,便遭全武林各大门派追索镇派之宝,这都是后话。



兰烬?玉屑之棋局(全)

青山如黛,一轮红日冉冉自峰间升起,薄雾悄悄散去,晕红的霞辉轻轻洒下,天地渐渐明朗。高高的峰顶,两道人影临风而立,远远眺望着前方的帝都城,衣带当风飘然若飞,衬着玉面佳容仿似神仙中人。
远处的帝都城巍峨耸立,街道纵横阡陌如织,屋宇齐整楼阁林立,从上往下俯瞰依能感受到一种磅礴大气,威威昭示着它一国之都的地位,而最显目最庄严最富丽的当是帝之所在———皇宫。
“说来,这似乎还是本少第一次来帝都。”兰七把玩着手中玉扇,紫衣近墨碧眸如水,仿似是山中精魅清美又带邪气。“二公子以前来过么?”
“也未曾来过。”立于峰峦之巅的明二公子青衫素淡如山间浅叶,晨风中微微飘动洒逸出尘。“皇者所在,确实不同凡响。”
武林各家各派纵横皇朝各州,但帝都之中却无任何门派,这里是帝之所有,皇权威威!
“等本少将皇帝老儿的玉玺拿到手就更不同凡响了。”
明二侧首看她,眸中淡淡的笑意,“现在便开始么?”
“当然。本少已想到了,若二公子输了……”兰七回首看他碧眸漪如,唇角微勾,却是一阵轻笑洒落山间,身形一动,若一缕紫烟飞向山下。
明二扬眉一笑,足下一点,紧随其后往山下飞去。
且说自“二公子被盗”一事后,他两人忽对天下至尊至贵至珍的宝物生出了兴趣,决定要盗尽天下至宝。
他两人是什么人?
一个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妖孽,一个是天下越乱便越觉有趣的假仙,他们做事当然不能以常人之为度之。
这不,他们盗宝的第一个地点便放在了天下侧目之地———帝都皇宫。
他们盗宝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天下至尊的象征———玉玺及珍藏于昱龙阁的那盘号称旷古绝今的苍茫棋局。
而且,他们要在大白天潜入皇宫!
只因为他们认为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出来那太容易了,所以要选青天白日这才够有挑战性。
是以,英华四十五年八月五日辰时,有两人避过了所有侍卫的耳目飞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然后分头而行,谁先得手玉玺或棋局便谁赢!


虽说两人自负武功绝世,不将这皇宫的小小侍卫们放在眼里,但是这皇宫毕竟是天家重地,这些侍卫们的身手或许都不如他俩,可这些侍卫在数量上却是远胜于他们的,若是这些侍卫一窝蜂的围上来,仙与妖再高的本领也会要累死的。是以,无论是向来任性妄为的碧妖,还是一贯优雅从容的谪仙,这一回也只能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皇宫里宫宇重重道路繁多,便是常年生活在宫里的人都有时会迷路,更何况是从没有到过皇宫的两人。但见这皇宫里到处金碧辉煌,亭台楼阁无数,宫门林立玉阶层层,长廊如带小道如织,朱栏碧树花团锦簇,点缀着一列列一队队的英武侍卫,穿梭着一群群的美貌宫人……两人赞叹不已之余便是眼花瞭乱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方。
且说兰七这一路但凡遇到了叉道她一律左转,避开了巡守侍卫,又躲开来来往往的宫人内侍,穿过了无数回廊跃过了无数高墙拜读了无数宫名楼匾欣赏了无数美丽的妃嫔宫女,当然也耗过了辰时巳时午时……最后,在兰七少饥肠辘辘耐心耗尽火气即生之时,一座楼阁夹一股庄重肃穆之气迎面而现。
昱龙阁。
阁前匾额上白底黑字。
十丈之内只此阁矗立,如此的简朴,却又是如此的静沉旷远。
阁前没有侍卫,阁内也无人息。
兰七踱步而过,推门而入。
一刹,似有清风拂面,似有华光耀目。
门,轻轻在身后合上。
阁内静荡。
四根丈高的蟠龙柱静静的矗于东西南北四方,龙首高高仰起,张开的龙口中各含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清辉闪耀,将阁内照得明如雪堂。
放目看去———
白玉为栏,碧玉为阶,水晶为台。
静静座于阁中央,光华流转,明辉轻泻,那是蕊珠宫之物。
血玉为盘,雪玉为棋,墨玉为子。
静静置于水晶台上,纵横交错,互为辉耀,那是碧落遗物。
目光所及的一瞬,兰七心为之一静,神为之一宁,恍然间如入清虚。
轻轻走过,却又在丈外停步,那一刻,她只静静的看着那一局棋。
她幼时沦落,少时孤苦,二十多年来为着生存为着权势竭尽心血用尽手段,武林各家各派的武学她可信手拈来,江湖下九流的各种招数她更是精通,只不过世家子弟几乎都会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从未有机会习得,贵为一家之主后虽也有接触到,但也不过触之皮毛,所以她并不大懂这些。可此刻,目光所及的这一棋局却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弈,即战也。棋子落,战始,绝一方以终。
几年前,她第一次拈起棋子时,那教她下棋的人是如此告诉她的,她也看过一些所谓的名局,所以她清楚的知道,棋盘上黑白两子简单的相搏即是生死相拼!可眼前这局棋却非如此!
这局棋,没有一丝杀气!
血红的棋盘上布满了黑白棋子,可黑白之间没有谋划争斗,没有杀伐败亡,黑子一百二十五颗,白子一百二十五颗,黑白相间,未失一子,大气雍容平和淡定的纵横于棋盘上,也相融共存于棋盘!
珠辉玉华,静远悠长。
棋,原来还可以这样下。
那人呢?
正恍然间,耳际忽闻轻巧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人语声。


“为什么下棋一定要跑这来下?”说话的声音清朗动听,语气却是懒懒的,几可以想像声音主人的闲淡模样。
听着这声音觉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兰七碧眸一亮浮起一丝浅笑,脚下便未曾移动。
“本王爱在哪下便在哪下。”答话的声音极其清亮,显得十分的年轻,“倒是你,为什么棋盘要本王端,棋子也要本王拿,本王堂堂皇子贵为王爷,岂能做这些卑人才做的事!”
“只听你这话,你一生也只能当个闲散王爷,不能做太子更不能为君。”清朗的声音依旧懒懒的。
“为什么?”清亮的声音中满是不服气。
“身居高位者更应懂得谦卑之理。如你这般目中无人傲慢自大视所有人、物皆为低贱,若让你当太子他日继位为帝,必是昏君暴君,皇朝亡于你之手指日可待!”清朗的声音虽是懒懒的说话却是毫不客气。
“你……大胆!你竟敢这样说本王!”清亮的声音尖锐起来,显然生气了。
“为什么不敢?”清朗的声音又是一句懒懒的反问,“你父皇千求百恳的把我留下,又拜托我多多与你相处,不就是想要我教训你么?”
“教……教训?!”清亮的声音叫了起来,“就凭你?普天之下除了父皇母后有谁敢言教训本王!你?等你有了儿子再去教训吧!”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紧接着一声饱含怒气的尖叫响起,“你竟敢打本王?!本王诛你九族!”
“没有。我只是让你知道若是我儿子我会怎么做,再且,我家岂是你能诛得了的。”清朗的声音云淡风轻的道,一边顺手推开了阁门,顿时便见着了阁中静立的人影,人影闻声回头,四目相撞,同时一声惊噫:
“果然是你!”
“是你!”
紧接着又同时一句:
“你竟然在此。”
“你为何在此?”
然后两人同时一笑,笑中各带一点微妙。
那推门而入的人一身白衣,修眉凤目俊美不凡,正是东溟岛与兰七有一面之缘的丰夷白。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昱龙阁!”清亮的喝叱声响起。
兰七移目看去,见丰夷白身旁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身着紫金华衣,发束七龙珠冠,眉宇间一股傲气,只是额头上一个红红的掌印、双手捧着棋盘棋盒令得那傲气大打折扣,此刻正圆睁着一双褐中带金的眸子紧盯着她。
“大胆!竟敢如此无礼!”被那双碧色的眸子扫过时的感觉非常的矛盾,似冰凉的水拂过舒服至极却又有一种漫顶冻僵的危险之感,况且少年出生至今未曾有人敢如此注目于他,于是忍不住又是一声喝叱。
连被少年喝叱两声,兰七眉头跳动,碧眸移向丰夷白,似笑非笑的道:“本少也好多年没见过如此无礼的人了。”说话间身形微侧转向丰夷白,掩于袖中的手指却微微一曲。
“噢……你是兰七少!”丰夷白闻言眼睛一亮,这刻才把眼前的人和那个传遍江湖的名联系起来,“上次在东溟岛上都忘了请教……咦?”话未说完,一股劲风夹着冰寒的杀意侵肤而来,瞬即左掌一抬化去迎面袭来的掌力,同时右掌轻轻拍出,掌风将身旁少年送出两丈远,耳中同时闻得少年“啊!”的一声,不由心神一警,正全神戒备时,那一股杀意却转瞬消失了,不由眉头一皱,疑惑的看向对面的人。
兰七笑吟吟的看着他,道:“东溟岛上本少有伤在身,以至‘兰因璧月’被你夺走,这一次可要好好分个高低。”
丰夷白闻言却先转头去看被他掌风送出老远的少年,只见少年张嘴使劲说着却没一丝声音发出,显然被点住了穴道,顿时明白,刚才那一股杀意不过是障眼法,她真正的用意是制住少年让他不能言不能动,而自己还自动将他送离了自己的身边。想至此不由皱眉往兰七看去,难道她要在此与他比武?
“这只猴子太吵。”兰七一边说着碧眸一边睨着少年。
猴子?丰夷白闻言忍俊不禁,而少年褐金色的眸中已升起怒焰,显然非常不满被贬为猴子,奈何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脚不能走。
“你要和我在此比试?”丰夷白问。
兰七微微一笑,转头望向阁中央的水晶台,道:“本少要这盘棋。”
丰夷白心中一动,看看棋局又看着兰七,然后很直白的道:“你是因为上次输给了我不服气,所以要从我面前夺走一样东西?”
兰七闻言碧眸中光芒一闪,可回头看着丰夷白时依是一脸浅笑,道:“本少输了么?”
若换作明二在此,定会知道贯于欺负他人的七少此刻已恼羞成怒,只不过现在面对她的是丰夷白,他看兰七云淡风轻的模样,所以也只是略带劝说意味的道:“这局棋你不能带走。”
“哦?”兰七只是轻轻一扬眉,“为何?难道你真认为本少赢不了你?”
丰夷白闻言认真的打量了她一番,再认真的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你和我要分出胜负估计在千招以外。”略一顿又再道:“而到那时不是胜负之分,会是一生一死。”
“呵……”兰七轻笑,“最后留下的一定不是你,因为……”碧眸含笑看着对面的人,启唇缓缓道:“本少比你会杀人!”
闻言,丰夷白有些懒懒的眼神变了,身形也不再散漫,静静的看着兰七,如悬壁而挂的宝剑,锋芒尽敛却气势如渊。片刻后,他才道:“昱龙阁中不该有兵刃血光,我不会与你动手。”
“哦?”兰七微微偏首,“既然不动手,那本少就带走这局棋。”
丰夷白摇头,道:“这局棋可存于两个地方,一是此阁,二是苍茫山顶。”
“哦?”兰七再次扬眉,“这算什么理由?”
丰夷白向前移步,兰七便向后移步更靠近水晶台,于是他停步,看着兰七,眼神有些奇异,道:“你不懂此理,又如何懂此局,又怎能领会棋中境界。棋局予你手,不过是瞎子得画。”
“呵……”闻言兰七不怒反笑,答得无比的任性却尽显碧妖本色,“本少无需懂,本少是想要便取。”
对于兰七这样的回答丰夷白眉头又皱了皱,然后道:“你是因为喜欢这盘棋所以要,还是喜欢从我面前抢走东西的感觉而要?”
呃?兰七碧眸眨了眨。
“在下或许知道。”一个声音忽然插入,然后一道青影自门外飘然而入。


丰夷白看到来人只是微微一愣,然后了然一笑。她既来了,又怎会少了他。
兰七看到来人碧眸打量他一圈,道:“二公子难道乱花迷眼以至没找着地方?”这假仙难道这大半天都在闲逛不成?棋局本少都找着了,没理由他找不到玉玺。
明二先向丰夷白微微点头作礼,然后才看向兰七道:“这次七少输了。”
“哦?”兰七再看他一眼,却不见他身上有玉玺。
“在下已将玉玺从东书房移到栖龙宫。”明二淡笑道。见兰七碧眸微瞪,他悠溶解释道:“并未规定一定要带出宫去不是么。”二公子虽觉得天下越乱越有趣,但前提是这乱不出在己身。若真将玉玺带走,到时整个皇朝上下都会追杀两人,那时除非两人真的本领通天了,否则……
兰七张口很想骂一声“假仙!”但考虑到他人在场便闭口了,只是冷哼一声,暗中骂着“狡诈阴险卑鄙无耻……”反正什么不好听便什么往明二身上砸,再一想想输了便要……于是心头更添恼意腹诽更甚。
一旁的丰夷白却是隐约明白两人为何在此了,当下道:“两位既已分胜负,那不如速速离去,若被宫中侍卫发觉,予两位总是不便。”一人对两人那是毫无胜算的,即算引来侍卫帮手,可这两人武功之高行事之任性,到时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赶快送走为妙。
丰夷白的话只是让明二淡然一笑,移眸兰七,道:“胜负已分,我们走罢。”
“不行!”兰七道,碧眸带怒的瞟过丰夷白,然后落向阁中央,“本少要这盘棋!”哼,要不是这人,早拿走这盘棋赢了假仙了!
“哦?”明二眉头扬起,移目望向棋盘,片刻后,微微一震,然后转向丰夷白,两人目光相遇,彼此皆是淡定静然。
“传闻这局棋乃朝晞帝与息王所下?”明二看了看棋局重又望向丰夷白。
丰夷白淡淡点头。
明二踱步走近阁中央,目光不移棋局,半晌后才道:“朝晞帝与息王皆是胸藏万甲之人,翻手间风云突变,一言间流血千里,岂会下出如此平和之局。观此局,毫无争斗之心更无杀伐之意,断不是两位英主所为。”
丰夷白闻言目光一凝,看住明二。
“这局棋,弈者该是另有其人才是。”明二转身面对丰夷白。
丰夷白凤眸闪过亮光,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如此说来,岂不天下人都被骗了,而且还被骗了几百年。”兰七碧眸一转邪气闪现,笑吟吟的看着丰夷白道:“世人皆道朝晞帝与息王以此局定天下,原来纯属无稽之谈,皇家不过是弄了这么局棋来唬弄世人!”
丰夷白移步走近水晶台,凤目注于棋局,良久后才幽幽道:“下这局棋的两人虽不是朝晞帝与息王,但与他们亲身所下并无两样。”
闻言,明二心头一动,看看丰夷白的神情,又看看棋局,隐约明白了下棋的人是谁。
兰七却是玉扇一摇,下颌一抬,道:“本少才不管谁下的呢,反正这局棋本少要定了,你要是不肯给本少带走啊,本少出宫后就广传天下:朝晞帝与息王并未棋定天下,这天下是皇家的人骗来的。说不定呀还有丰国的遗臣遗老们想要复国呢,到时呀……弄得你们龙椅也坐不稳,看你们还吝啬这局棋不!”那一副三岁小儿的无赖模样令得身为同伴的明二公子甚感脸上无光,于是垂眸不看。
但丰夷白看着却是忍俊不禁,只觉得她这模样既似耍赖的小孩般可爱,又似娇饶的女子般若人怜。半侧着的脸似美玉般莹润,一双碧眸亮比水晶,眼巴巴的瞅着棋盘不放,可眼角的余光却睨着自己,心头怦然一动,于是脱口而出:“你和我回去,我给你看这盘棋的最初模样!”
呃?兰七怔呆。
明二公子空濛的眸子微波轻漾。
丰夷白接着道:“你不是喜欢‘兰因璧月’么,我家种有许多,满山谷都开遍了,比那玉做的好看多了。”
“真的?”兰七碧眸刹时亮得慑人。
“当然。”丰夷白悠然一笑,“我们家许多的东西便是皇家也不可能拥有。”
闻言兰七更是心动,想想近来无事可做,去他家玩玩也不错,于是一个“好”字即要脱口,明二却出声了:“七少难道忘了我们的赌约?”
“好”字于是咽了回去了。
明二随意移步走近,道:“看看时辰,该用午饭了,也是时候走了。”
“棋……”兰七依不舍那盘棋。
“回去后你自然可看到这盘棋。”明二看着她微微一笑,阁内柔和的珠光玉辉投射在他脸上,令得那张俊容更显清逸,兰七看得有瞬间的怔然,待反应他的话后,不由狐疑的看着他。
而丰夷白闻言,凤目看了看明二,然后了然的又略带趣意的淡淡一笑,未再言语。
“已有人往这边来了,走罢。”明二袖一摆,揽起兰七的腰便往外走,兰七一时未及反应便随着走了,刚到门边明二停步,袖一挥,阁门无声闭合。
片刻后脚步声近来,很快便到了门边,“咚咚!”两声轻响后,有人出声:“炅王殿下,丰公子,你们在里边吗?”
明二、兰七往丰夷白望去。从皇宫里闯出去予两人来说并非不能,只不过会很麻烦就是了。
“在,何事?”丰夷白看一眼两人从容答道。
“陛下在晶天阁宴请暐王,请两位前去。”
丰夷白微作沉吟,然后道:“请回禀陛下,我与炅王下完这盘棋即去。”
“是。”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丰夷白望着明二、兰七,道:“我们送你们出去吧。”
明二、兰七对视一眼,然后不置可否的淡淡颔首。
“请七少先解开皇弈的穴道。”丰夷白又指指少年———当今九皇子炅王皇弈。
兰七一笑,抬手,三道指风弹向少年。
即刻,少年全身一松,感觉能动了,手中棋盘连着棋盒立刻便砸向了兰七,“大胆贼人!竟敢偷袭本王!”
兰七轻轻一跃躲开了,于是棋盘棋盒全砸向了她身后的明二,二公子大袖一挥,便将之全卷起,再袖一挥,落向了一侧,似无意的不可避免的砸向了丰夷白。
“唉!”丰夷白轻轻叹一声,抬袖一卷再一送,棋盘棋盒棋子便全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而那边,皇弈又不能动不能说了,又给兰七封住穴道了。
兰七满脸兴趣的看着眼前不得动弹气得满脸通红的皇弈,眼珠子转了转,抬手又解开了皇弈的穴道。
“大……”皇弈刚一开口,又给点穴了。
兰七嘴角衔着笑,手指一弹,又解开。
“臭……”刚吐一个字,穴道又封住了。
“哈哈,这只猴子真好玩!”兰七笑眯眯的瞅着他。
闻言,皇弈的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皇弈!”丰夷白一声轻喝。
皇弈看向他,触及他的眼神,于是紧闭了嘴,连带眼睛也闭上了。
兰七挑眉,看看丰夷白,又看看皇弈,然后再次解开了他的穴道。这一次,皇弈既不出声大骂,也不去看她,只是走到丰夷白身边。
“你和我送二公子与七少离宫。”丰夷白淡淡道,然后向明二、兰七微一点头,便率先出门。
皇弈沉默的跟在他身后,眼角都不瞟一眼明、兰两人。
明二、兰七面面相觑。明二一脸没好气的模样,兰七却是笑嘻嘻的。
离了昱龙阁,前面便有一叉道,丰夷白很自然的往右回廊转去,本来紧跟他身后的皇弈却止步,眼见着丰夷白转过弯不见了身影,他也没出声,只是站在原地。后面跟着的明二、兰七本要越过,忽的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东溟岛上的事,于是也跟着止步。
过得一刻,才见一名内侍引着丰夷白回来。
见着他们三人,丰夷白一脸淡定的道:“我好像又迷路了。”
“白痴!”憋了很多怨气的皇弈毫不客气的吐言。
丰夷白瞟他一眼,依旧一脸淡定,“总比连一篇诗文都背不齐的人要聪明些。”
于是皇弈的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明、兰两人,一个优雅微笑,一个哈哈大笑。
皇弈一甩头率先往左走,三人跟在其后,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出得皇宫,一路有炅王相随,并无阻拦。
“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呀。”兰七挥挥手和明二潇洒的离去了。
送走了两人,丰夷白与皇弈回走,一路无话,快到晶天阁时,皇弈终忍不住,问道:“我们干么要送这两个大胆狂徒出宫?干么不抓了关到天牢去?干么不斩这两个贼子?”
丰夷白停步,望向九天,默然了很久,最后悠悠道:“那两人,不可杀,不可用,不可友,不可敌,唯天惜之。”
那话皇弈当时没明白,很久以后,他才从他的堂兄皇曳那里明白过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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