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梦中惊心(上)
衣,如雪。
人,如玉。
却是无法靠近的疏离。
再看一眼,那不过是一幅虽美却毫无生气、苍白灰败的画。
福满楼的二楼靠窗处便有着这么一幅画,无论是伙计还是同楼的客人,总是惊叹后惋叹。
明二一上楼便看到了,脸上不由浮起一抹春风也愧煞的微笑,从容移步过去,温和的唤一声,“凤裔兄。”
凤裔抬头,入眼的是一道淡青的身影,如青荷临风而立,清举淡雅,唇边含一抹浅笑,由不得便心神松缓。“明二公子。”
明二颔首,“凤裔兄是在等人还是?”目光扫过桌面,不过一壶、一杯清茶。
“只是坐坐。”凤裔摇头。
“喔。”明二一笑,“午时已近,一起用膳如何?”
“好。”凤裔无所谓的点点头。
明二在他对面坐下,唤来小二点了菜,待小二退下后,目光望向凤裔,略带一分好奇却又不会令人不悦,看了片刻,道:“凤裔兄与七少长得很像,唯差在一双眼睛。”
提起兰七,凤裔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然后又神色如常的递往唇边。
而明二也不再多言,端起小二斟上的茶,闻了闻,然后啜上一口。
一杯茶喝完了,两人依是静默,倒是旁边几桌的客人目光不断的往这边瞟来,惊叹的,倾慕的,悄悄耳语的,悄悄轻笑的,却又无人敢上前去,那两人白衣青衫,就如青天白云,高高其上。
“二公子与……音音相交很久了吗?”半晌后凤裔倒是难得的先开口了。
明二淡淡一笑,道:“神交已久,却是最近才相识。”
“喔。”凤裔应一声,便不说话了,目光怔怔的看着手中的茶杯。
“凤裔兄。”明二忽然唤道。
凤裔抬眸看他。
“有时候,有些事只能一辈子藏在心中,可有时候,有些事却该当面说清,否则便是一辈子的遗憾。”明二神色淡然却温柔如水,空濛的眸子远远的望着你,却在那一刹那绵软你的心。
凤裔心头一震,看住眼前的人,那双眼睛明明很清澈却似笼着轻雾难以看清,明明离得很近却又感觉遥远,一脸的温柔,怡人的宁静又可深广的包容。半晌后,脸上终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江湖人称二公子是‘谪仙’,倒真不假。”
“在下虽与七少、凤裔兄皆为初识,但存知己之契,还望凤裔兄勿怪唐突。”明二淡和又诚挚的道。
“岂会。”凤裔摇摇头,那双与兰七绝然不同的黑眸中闪现一抹黯淡,“二公子说得在理,只是……”手不知不觉的握紧茶杯,“只是这一辈子也许都只能这样了……或许……连这样都不可能了……”到最后变成喃喃低语了。
明二静了片刻,道:“在下不知实情,只是觉得七少与凤裔兄明明棣华增映,却何以凤裔兄……”
他话音忽地一顿,只因凤裔眼中忽涌彻骨的痛意,握着茶杯的双手已是指骨发白,喃喃着,“棣华增映……”
明二看他那模样不由轻轻叹息一声,“凤裔兄既然放不下,为何不重新拾起?”
“重新拾起?”凤裔黑眸中闪现一丝亮光,“重新……”可眨眼间,那一点光又暗淡了,眸中重归晦冥,“你说碎了玉能完好如初吗?覆水又能重新收回吗?”
那双黑眸黑沉沉的看着明二,那一刹那,他清楚的感受到那个人心底里的黑暗与绝望。
“那都是不可能的事的。”凤裔的声音苦涩艰难,“更何况……”
“唉呀,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
猛然一个声音响起,凤裔顿时如遭雷击般,全身一震,然后偏首望向窗外。
大街上兰七紫衣玉扇,正一派风流的看着丈外远的四名男女,明二目光一瞟,便认出是那日蒙山脚下小镇上的那两对师兄妹。
那四人也是又惊又惧还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看着兰七,英山之上武林豪杰千百,他们也在其中,兰七看不到他们,可他们却是一眼便认出他来,旁里一打听,才知曾经惹过什么样的人。
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云州兰家现任家主兰七少,江湖人称“碧妖”,人人敬而远之的人物。
“四位这是要去哪呢?”兰七目光瞟向那粉衣师妹的头上,已不见有紫玉钗,不由调笑的看向那两位师兄,“两位少侠,那一日蒙两位各赠一支紫玉钗,甚为喜爱,还不曾向两位道谢呢。”
那两位师兄顿时脸上青红不定,两位师妹目中顿现怨气。
“今日能再遇,怎么说咱们也有缘份,不如一起喝一杯酒如何?”兰七无视四人脸色,笑吟吟的道。
四人相互看一眼,然后蓝衣的师兄抱拳作礼道:“在下齐臧,乃然州石不转门下弟子,这位是我师弟石入风,这是三师妹石入云、四师妹丘渚清。”分别指着旁边的银衣男子、粉衣女子、黄衣女子介绍道,“那一日我等不识七少多有得罪,还望七少海涵。”
“噢,原来是石不转的儿女徒弟。”兰七恍然颔首,目光在四人间转悠着,“那石老头长得不好看,武功也不怎么样,儿女弟子却都俊模俊样的,不如……”声音缓缓一拖,碧眸一漾,“不如你们都跟了本少罢,本少向来喜欢你们这样漂亮的人。”
四人闻言一愣,然后瞬间醒悟,脸上顿时胀红,石入风最先忍不住了,冲口而出:“你……你别欺人太甚!我……我……”
兰七玉扇一合,走近几步,瞅住石入风,“你怎么样?”
石入风被那碧波一荡,心神一跳,顿时说不出话来。
兰七碧眸含着春水,缓缓淌过另三人,唇边慢慢绽开一抹笑容,摄人魂的妖美,却也裂人心的无情,三人刹时一痴又一冷。
“师兄们见色起念,师妹们三心二意,既然如此,何不从了心中欲念。”玉扇刷的摇开,摇起一阵凉风,刮得四人面上一痛。
四人此刻却是脸色发白,呆呆的看着面前紫衣碧眸邪美如魔的人。
兰七笑,笑得快意又讥诮,玉扇一指齐臧胸口,道:“这里肮脏的欲望很多,又何必遮掩着,忒的让人恶心了。”
“你……我们……你为什么……”齐臧煞白着脸看着兰七。难道只是因为那一日酒楼里的冲突?所以才有这样恶毒的戏弄?
“因为……”兰七玉扇遮唇,盈盈浅笑,碧眸中荡起红尘妖靡三界风华,“本少是妖,妖若不做一些令他人痛不欲生的事,岂不有负此名。”
“只是因为这样?”石入云颤着声问道。
“小美人以为还有其它?”兰七偏首看着她,“噢,对了,还有一个原因的,因为本少喜欢美人你呀,所以想拆散你和你的齐师兄。”
“是吗?”石入云脸色瞬即惨白。
“当然,本少向来贪爱美色,何况是小美人这样少有的佳色。”兰七声音极是温柔的,“如果你们不愿意跟着本少,师兄师妹回了家去,你嫁我娶和美一生,那也很好呀,本少一定会恭喜一声顺便赠贺礼一份的。”
四人对视一眼,然后迅速躲开,皆是一脸死白灰败。
“人都有可能犯错,你又何必如此做绝?”一直未出声的丘渚清定定的看着兰七。
他们四人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大师兄与三师姐有意,她与二师兄有心,互订终身共约白首,本可相亲相爱过一生的。只因他们要入江湖闯荡,只因他们要看英山盛会,所以他们出了师门,然后便遇上了这一生的劫难。
只因各自的一份迷恋。
师兄们为那一日明丽无伦的紫衣女子痴迷,她与师姐倾慕那个淡雅如仙的青衣公子,这一份二心是对四人原来的感情的背叛,可这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四人默契不提,因为他们想要忘了蒙山脚下发生的事,他们依可师兄师妹相亲相爱……可他却要将这份背叛与丑陋生生揪出,让他们再也无法忽视、无法自欺!
他为何要这般做?他们几乎可以说是陌生人……
碧妖,就是这般冷血、无情、残忍吗?所以才令得江湖人人畏惧吗?
他们四人那一点点机会便就此失去!
这便是对他们生出异心、生出贪婪的惩罚吗?
“因为这世上最恶心的就是背叛。”兰七轻轻吐出。
丘渚清惨然一笑,未再看一眼师兄师姐,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齐臧、石入风、石入云目光复杂的看着兰七,有怨有恨有畏有惧还有着……连自己也说不出的感觉,转身,一人一个方向离开。
那一层曾经美好的也以为会一直美好下去的轻纱被人残忍的揭去了,露出了各自丑陋的贪婪的真实面貌,又如何可当什么也没发生重回往昔。
而这个人,兰七少,在他们最初的最美好的之上,给了最深刻最狠厉的一刀,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唉,又做了一件坏事,真是让人快意呀。”兰七摇着玉扇极目遥望天际,蓝天白云浩潮无涯,“这么容易背弃,这么容易就放弃,又算得什么好呢。”这世间没有可以永恒不变的,往往最美好最重要的,在转首瞬间便成为最丑陋最轻贱的,所以……都揭开吧,绝望与痛苦至少是真实,虚伪的美好才是最恶心的。
楼上凤裔眸就那样直直的深深的看着楼下淡笑风流的兰七,那一脸的快意与……无情。
仿是感应到了目光,兰七头一抬,有些惊讶,然后摇扇笑开,“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足尖一点,飞身直上,仿如紫燕般落在窗栏上,再腰一折,人便从窗口飞进,轻盈的落在地上,楼上一堂的客人忽见一人从窗口飞进皆惊讶瞪目,待得看清,便瞬间失魂。
“哥哥。”兰七看着凤裔轻柔唤一声,然后目光一转,落在明二身上,便带着点刺了,“二公子,你何时竟与哥哥这般投契了,竟会相约用膳?”
“凤裔兄这般人才在下岂有不仰慕的。”明二淡淡一笑。
“哦?”兰七移眸看着凤裔带了点怨气,颇是委屈的道,“哥哥宁愿跟一个外人吃饭也不愿理一下弟弟。”
凤裔黑眸看着他,眸中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痛,“……音音。”
这一声呼唤令兰七一呆,却也只是刹那,眉一挑,笑道:“本少还没吃饭呢,和哥哥一块好不好?”
“嗯。”凤裔点头。
兰七一撩衣袍坐下,碧眸却转向明二,“二公子,秋前辈第一批出海,你怎的不同行呢?秋小姐若是知道,岂不失望?”
明二执起茶壶为兰七倒上一杯茶,然后抬眸淡雅一笑,道:“明二的理由不就是七少的理由吗?”
兰七闻言轻笑起来,碧眸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芒,然后长长的叹息起来,“怎么办呀,二公子,本少发现越来越喜欢你了,这世上还真没一个人能如你这般深知本少呀。”
明二闻言蒙雾的眸子遥遥看着兰七,“知己不就是应该如此吗?”
“知己?”兰七眉一挑,然后勾唇一笑,道,“二公子,咱们不如来一回分桃断袖如何?那样更为亲近呀,而且必定可令全天下人侧目相看,多么好玩的事呀。”
“噗!”凤裔一口茶全喷在桌面上。
“哥哥没事吧。”兰七关怀的拍拍他。
凤裔连连摆摆手。
“分桃断袖?”明二依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七少身具阴阳两者,不如七少变成七小姐,在下明媒正娶如何?”
“唉呀,二公子,你这样岂不是对秋家小姐的背叛呀?”兰七玉扇敲着桌面,“本少最讨厌三心二意的、不能信守承诺的人。”
“咦?”明二疑惑,“在下何时对秋小姐有什么承诺吗?”
“没有?”兰七皱起了眉头,甚是不解,“那一日二公子与秋小姐题诗赠衣难道不是互订终身吗?”
明二笑笑,“秋小姐才貌无双,任何男儿皆会心生倾慕,但婚事乃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下岂敢轻率行事。”
“噢!”兰七恍惚大悟般敲击着玉扇,“仔细想来,二公子那一日确未有言及婚事,估计是本少觉得你们太过相配,心底里便当成一对了。”
明二再淡淡一笑,道:“说起这承诺,七少不是有婚约在身吗?却又这般言行,岂不也是背叛之嫌?”
兰七一摇玉扇满不在乎且理所当然的道:“本少被称为‘妖’,这妖本就是行不义之事、做不法之为、背信弃诺、祸国殃民的,所以小小婚约负了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番言论说得明二也是一愣,片刻后才道:“七少如玉之人,又何需如此自贬。”
兰七摇着玉扇,也摇着脑袋,“本少做妖甚是快意,哪来自贬,况且……”碧眸定定的看住明二,笑得极是畅意,“承诺本就是用来背弃的!”
那一刹那,明二从那张妖邪的笑脸上、从那双莫测的碧眸深处觅见了一丝刻骨无望的痛,目光转向凤裔,那双黑眸中一片灰暗。呵……这便是死结,这便是死穴!再怎么掩藏也无法藏住!
“七少说最讨厌三心二意的、不能信守承诺的人,难道对于自己也讨厌不成?”明二叹息一声极是温柔的看着兰七。
兰七潇洒一笑,应得极浅淡却极清晰,“是呢。”
是呢。
这轻轻一语却是一把无形的利刀,直刺凤裔的心口,顿时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明二看一眼凤裔瞬间被夺去生气的脸,那眼中毫不隐藏的痛苦,再看看依是摇着玉扇一派风流的兰七,微微笑起来。这两人同生也同命罢?若失其一,可就是双殒?
执壶,为兰七、凤裔已空的杯续上茶水,抬眸,碰上兰七投射过来的目光,各自抿唇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可巧,你们竟也在这里。”
极欢快的声音响起,三人转首,便见站在二楼楼梯口前的宇文洛、宁朗、任杞、谢沫、宋亘五人。
于是兰七再一次感概着,“唉呀呀,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
几人见了礼,都还没吃午饭,便决定一起,四方的八人桌,兰七、明二、凤裔三人已各坐了一方,谢沫、宋亘审时渡势,抢先一步一起坐了兰七的对面,而任杞坐了凤裔那方,宇文洛坐了明二那方,剩下的宁朗便只有和兰七一起坐了,唯一的安慰是右手边坐了大师兄,总算是安心了点点。
兰七看着身旁宁朗那小心翼翼、尽量拉开距离的模样,不由心痒起来,柔柔的长长的唤一声,“宁……郎……”
宁朗闻声身子便是一弹,瞪大眼睛戒备十足的看着兰七,似乎一有风吹草动他便立马飞跃而逃。
兰七一看他的反应,肠子便打起颤来,“宁郎,听说这福满楼的‘金汤酒’很不错,呆会儿咱们喝一杯交杯酒好不好?”
宁朗一张脸噌的通红,身子不由自主的便又往边上移了移,眼睛却求助的看向对面的师兄。
谢沫、宋亘看着对面满脸通红的宁朗,感叹着浅碧山的宝贝竟然被别人发现了,再看看兰七,估量了一下彼此的实力,然后惋叹以后可能再也无法如往昔一般玩了,所以理所当然的忽视宁朗求援的目光。
“好不好呀?宁郎。”兰七低低的问道,身子又往宁朗这边靠了靠。
师兄半天没有反应只好再转向义兄,宁朗可怜巴巴的看着宇文洛。似乎不管他说什么,在兰七面前最后都会变成一个笑话,所以,大哥快告诉他要怎么答复兰七吧。
十四、梦中惊心(中)
“宁郎,你为什么不看本少?”兰七手一伸,玉扇托起宁朗的脸颊,将他的脸转向自己,“本少可要比宇文世兄好看多了。”
“你……你……我……我……”宁朗目光一对上兰七便结巴起来。
“说起来,七少,二公子,你们都是第二批出海的。”还是宇文洛仗义。
“嗯。”明二点头,动作优雅的为每人面前的茶杯斟上茶水。
“那离出海还有段时间,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吗?”宇文洛指尖一动,很想从怀中掏出纸笔来。
“暂时无事。”明二淡笑。
“七少呢?”宇文洛目光转向兰七。
“本少么……”兰七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要去华州看望故人。”
“喔。”宇文洛再看向一旁安静喝茶的任杞,“任师兄,你是第一批出海吧?”
“嗯。”任杞点头。
宇文洛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跟哪一边呢?目光一转,看到了身旁悠然品茶的明二,心中一动,然后当机立断,“七少,你要去看望什么故人?反正出海也可取道华州再往英州,我初入江湖,正想要各处长长见识,七少便带我一路同行好不好?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还可以帮你做做小事情,比如说记记帐啊抄抄书啊说说话啊……”
兰七碧眸一睨看着宇文洛,“好呀。”
呀!这么容易便答应了!宇文洛当下大乐,堆起一脸笑容的又带着十二分祈盼的看着明二,“二公子,反正你没什么事,不如和我们一路吧,人多热闹些。”
明二闻言转头看向宇文洛,看到他那一脸的祈盼,不由迟疑。
“明大哥,你与七少这么投契,一路上肯定有许多话说的,几个人一起总比一人孤身上路有趣些呀,而且小弟我还有许多事要请教你呢。”宇文洛鼓起三寸莲花舌。
明二笑笑,目光看向兰七,“不会给七少添麻烦吗?”
兰七碧眸一转,笑笑,道:“岂会,有二公子一起,这路上定不会寂寞的。”
宇文洛心中大赞自己,又道:“宁朗,你和我一道吧?”这一路上谁知这两人会玩些什么,考虑到自己的武功,还是找个保镖的好。
“我……”宁朗一想到若和兰七一路,那么定少不得捉弄戏耍,于是目光看向任杞,想和大师兄一起,可是那决心似乎又不是那么坚定,一时便愣在那。
“宁朗当然和本少这未婚人同路。”兰七碧眸盈盈瞅着宁朗。
“那宁朗也一起了。”宇文洛拍板,目光又看向凤裔,“凤大哥,你呢?也和我们一路吗?”他和七少之间似乎有不少隐秘之事,若将他也拉一块,呵呵……凭他宇文洛的本事,一定将这密秘挖掘出来。
“我需与师叔一道。”凤裔答道,眼睛却看着兰七,兰七正一脸笑意的瞅着宁朗。
“噢,这样啊。”宇文洛没法了,目光又看向一直静默的谢沫、宋亘,“两位师兄呢?”
谢沫头一抬,笑,“在下向来以大师兄首马是瞻。”
宋亘眸一垂,继续品茶,“在下武功不济,向来不敢离大师兄左右。”
除却剑法,这两人要比任杞厉害多了。宇文洛心下定论,不再多言,反正明二、兰七已是一路,他最终目的便是这样。
“小师弟,你和二公子、七少一道,我倒不担心,只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给他们添麻烦。”任杞小心叮嘱师弟。他其实也想小师弟和自己一道,在自己的护翼下总放心些,可……看看兰七,只怕他一开口,这兰七少便不知还会有什么恐怖言行呢,还是罢了,等寻回圣令后再带着小师弟去找师叔师婶,问问这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宁朗点头,“大师兄,你也要小心些。”
任杞一笑,抬手宠爱的摸摸小师弟的脑袋,“等我回来,再教你‘碧山绝剑’的那招‘折笛歌云’。”
“好。”宁朗咧嘴笑了,十分欢喜的,眼神明亮,笑容纯澈。
兰七看着,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垂眸一笑。再过些日子,便不会再有如此笑容罢?
正在这时,酒菜已弄好,小二一盘盘端来,几人便止了话。
待吃过饭,便告辞分道而行,凤裔回去找洺空,任杞三人前往与秋长天、南卧风等会合准备出海,明二、兰七四人则往华州而去。
“七少,你要去看的故人是谁?”上路前,宇文洛忍不住好奇问道。
“本少的师傅。”兰七随口应道。
“什么?!”檄城大街上宇文世家的五公子失态大叫。怨不得他如此,整个江湖也无人知晓无人见过的兰七少的师傅啊!
还是那辆马车,只不过这次人少了些,位置也有所变动,左右相对的长榻上兰七、明二一卧一坐,靠里的长榻上则坐着宁朗、宇文洛两人。
“七少,你师傅是哪位?叫什么名?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号?住在华州哪里?”
一路上,宇文洛契而不舍的追问着兰七,奈何兰七总是神神秘秘的一笑,吐出两字,“秘密。”
可宇文洛哪是这么容易罢休的人,所以他再次努力,“七少,你可是答应带我们一起去的,所以不能反诲。而且等我们都见到了你的师傅,那哪还能算秘密,这一下江湖上都会知道你的师傅是谁了。”至少我一定会帮你宣扬出去的。
“呵呵……”兰七却是毫不在意的笑笑,碧眸中闪着诡异,“你们即算见到了,那依然会是秘密的。”
“呃?”宇文洛不解兰七的笃定。
“急什么,反正本少都答应带你们去见的,到时自然知晓。”兰七目光如水,从他们身上流过,最后停在明二身上,明二回他一个淡雅合宜的微笑。
“那七少,你是什么时候拜师的,又是什么时候出师的?”宇文洛要做武林大史家当然事无巨细皆要了解清楚,特别是重点对象兰七、明二,况且此刻兰七看起来很好说话,当然要趁机问个清楚,机会可是稍纵即过的。“七少最擅长的武功是什么?七少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七少武功极其繁杂可是除了华州的师傅外还有其他的?江湖传言七少从不用兰家家传武功,这是为何?七少难道真的不会兰家的独门武功吗?”他一边问着一边从怀中掏出纸笔,双眼满是期待的看着兰七。
兰七玉扇摇摇,淡淡唤一声,“宇文洛。”
“在。”宇文洛马上应道。
“让本少看看你的舌头。”兰七碧眸斜睨着他。
“干么?”宇文洛立刻伸手捂住嘴,一双眼戒备的看着兰七。
“看看是不是特别的长。”兰七唇边勾起妖邪的笑。
宇文洛手死命捂住嘴,摇着头。
“不给本少看看吗?”兰七碧眸眨眨,“若是特别长本少可以帮忙修剪修剪的。”
宇文洛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不敢再出声。
“说起来……”一旁的明二忽然开口,几人皆目光转向他,“七少师从向来成谜,今次竟肯带我等前去拜会,实是意想不到。”
“那是因为本少与几位投缘嘛。”兰七笑笑。
“是吗?”明二长眉微微挑起。
“当然。”兰七笑出三分诚恳七分妖邪,“再说此次出门能得遇二公子,本少实引为平生知音,因此更想多与二公子相处,以慰过往二十余载的寂寥与苦闷呀。”
“这可真是在下荣幸。”明二的笑七分真诚三分仙气,眼眸遥遥的却又深深的看着兰七,“今次得遇武林第一人洺空前辈,再加凤裔兄那等人才,在下本想若能与他们多与相处必得益处,可此刻能去拜访七少师宗,这更是莫大的收获。”
“哦?”兰七眼角一挑,斜睨着明二。
“七少与凤裔兄乃同胞兄弟,又分别多年,何以不邀他同路以叙兄弟之情呢?”明二略略有些疑惑。
“往后日子长着呢,何需急在一时。”兰七淡淡道,“再说风雾派贵为武林第一派,洺掌门担武林重任,哥哥或要助之一二,本少只是去见师傅,何必拉他一道扰他正事。”
“原来是这样。”明二依是一派雅笑。
“看来二公子真是跟哥哥一见如故呢。”兰七嘴角微微勾起。
“正是。”明二微笑点头。
两人目光相触,一个碧眸幽深,深不见底,一个轻笼薄雾,空濛遥远,其间意昧,唯有己知,他知。
马车不紧不慢的走着,几人或坐或躺,不知不觉便是数日过去了。
这一日傍晚,几人已至祈州边境,再走半个时辰的样子,便可入华州地界了。
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湿的,气温却格外的沁凉清爽,几人都开了窗,马车悠悠而行,晕红的夕光下,道两旁的树木野草拖着长长的影儿,缓缓从眼前划过,阵阵凉风扑面袭来,倍觉清爽。
行至一个岔道口时,宁朗猛地叫道:“停车!”
可车夫却似没有听到一般,马车依然悠悠而行,宁朗不由急道:“快停车呀!我听到有人叫喊的声音!快停车!”
宇文洛闻言不由凝神细听,然后道:“真的呢,有人在叫救命。”
兰七碧眸一溜一脸焦急的宁朗,一笑,“停车。”
马车停住了,宁朗马上跃出车外,往左边岔道飞去。
宇文洛已走至车门,忽地回头,看住车内悠闲品茶的兰、明两人,“你们……不去吗?”
兰七敲着玉扇,道:“要行侠仗义的是宁朗,又不是本少,本少去干么。”
明二则看着宇文洛微微一笑道:“那些人武功不高,宁朗可应付的。”
“喔。”宇文洛一听他们这话便也打转了。这两人功力高出他不知多少倍,凭他们的听力定早就听出来那些人武功深浅了,难怪一点也不担心。
“宁朗确是仁心侠义,这一路来做的善事义举可真不少。”明二又道。
宇文洛想起这一路来宁朗的行事,不由得又是叹气又是头痛,真的是但凡见着不平,便是鸡毛蒜皮大的事他也要管管。
“照他那样,迟早累死。”兰七眉一挑冷嗤一声。
果过不多一会儿,宁朗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兰……嗯……”宁朗到今日还是不知要叫兰七什么,总是开了口后面便囫囵着。
兰七闻声睨他一眼。
宁朗看看身后的人,摸摸头道:“这位大叔受了点伤,他们要去华州城,正和我们顺路,所以让他们一起坐马车好不好?”说着眼巴巴的看着兰七。
兰七瞅着他半晌,然后淡淡应一声,“嗯。”便闭上了眼,盘膝坐于榻上,那模样显然不愿再被打扰。
“大叔,魏姑娘,我们上马车吧。”宁朗一得兰七首肯马上招呼着身后两人上车。
“呀,这马车可真大真舒服呀!”极羡慕的声音。
兰七依然闭目,明二、宇文洛看向车门口。
宁朗身旁站着一老头,干瘦的身子,枯黄的脸上嵌着一双黄浊的的三角眼,身后跟着位姑娘,约莫十六、七岁,身形纤瘦肤色微黑,但五官端正颇是耐看。
那老头伸手摸摸车门,“这是栎木的呢。”又伸手摸摸榻上铺着的垫子,“这么软这么滑该是绮罗做成的吧?忒是糟踏了。这上头铺着的席子这么凉该不会是苍茫山的寒竹做的吧?那可贵着呢。”一眼瞅着小几上的茶点,又叫道,“这壶是玉的吗?那盘子咋的这么白,像雪似的。这盘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爹爹……”姑娘在他身后扯扯他,有些惶然的打量着车里景况,这车中的富贵、这车中的人物令她倍觉紧张。
宇文洛瞪目看着那四处摸索着的老头。
明二微微一笑,起身招呼道:“大叔请这边坐。”
那老头此时才抬头看人,一看明二模样不由一呆,缩了缩手脚,不知如何放才好。
“大叔,您坐。”宁朗扶那老头在榻上坐下,回头又招呼那姑娘,“魏姑娘你也坐。”
老头和姑娘在榻上挨着边儿坐下,宁朗这才发现,这榻乃是明二坐的,不由有些愧色的看向明二,明二摇头一笑,示意不必在意,身子一转,便在兰七身旁坐下,于是宁朗依在宇文洛旁边坐下,马车又缓缓走动。
宇文洛问了一下宁朗刚才情形,才知这是一对走镖的父女,老头叫魏西来,姑娘叫魏山儿,他们接了一趟镖要送到华州城去,不想走到这遇上了一伙强人,人多势众且本领高强,父女俩寡不敌众正危险时,幸得宁朗赶来相救。
“今日可真是多谢宁少侠啦。”魏西来抱紧胸前的小箱子向宁朗道谢着,“老头子昔日也是以一敌百的汉子,而今呀……唉,老了不中用了,连那么几个强盗都拿不下,唉!”
“大叔别这么说。”宁朗憨憨一笑。
明二目光一扫魏西来身上,道:“大叔受了点轻伤,在下这里有些伤药,敷用后应无大碍。”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瓶药递过去。
“多谢公子。”魏西来赶紧接过,小心翼翼的抬眼瞅一眼明二,“这位公子真是……真是神仙人物,老头子真是有福。”
“大叔谬赞了。”明二淡淡一笑。
“大叔,我帮你上药吧。”宁朗又热心上前。
“多谢宁少侠。”魏西来忙道谢,正要将手中药瓶递给他,一旁的魏山儿却接过了,“爹,还是我来吧。”说罢目光有些羞涩的看着宁朗,“宁少侠,莫要脏了你的手。”
“没事。”宁朗收回了手,甚是侷促的摸了摸脑袋。
魏西来上罢药,舒展了一下手脚,舒坦的吁了口气,眯着眼睛道:“这车坐着真舒服呀,这辈子都没坐过。”说着左摸摸榻垫凉席,右碰碰小几上的杯盏点心,甚得意趣的模样。
“爹爹。”魏山儿扯扯父亲的衣袖。
“没事,我就是看看。”魏西来眼睛瞟瞟对面榻上的兰七、明二,见他们没啥反应,便放心的拿起瓷碟上的点心塞入口中,“嗯,好吃,好吃,山儿,你也吃吃。”将点心往女儿面前推推。
“爹爹!”魏山儿皱起了眉头,“这是人家的东西,你怎么乱动乱吃!”
“这有什么,摆这不就是让人吃的嘛。”魏西来却满不在乎的道。
“吃没有关系的。”宁朗道,“你们饿了吧?若是不够这里还有。”说着将自己几上的点心递了过去。
魏西来不客气的接了过来,“好的,好的。”一边往口中连连塞点心,一张嘴塞得鼓鼓的,又是嚼又是吞又是咽,那模样让一旁看着的宇文洛很担心他是不是会噎着去。
十四、梦中惊心(下)
魏山儿阻不了父亲只能不好意思的看着宇文洛、宁朗笑笑,而对面的榻上那两人,也不知怎的,她却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正在此时,前边隐隐传来了鼓乐之声,渐行渐近渐响,几人不由得伸头往窗外看去,便见绯红的夕阳之下,一队红彤彤的队伍走来,有马有车有轿,有吹有打有抬,热热闹闹欢欢庆庆的。
“呀,碰上了迎亲的,路上能遇着这样的喜事可是很有福气的。”魏西来喜哄哄的道。
“怎么这个时候迎亲?”宇文洛却是奇怪。这天都快黑了呢。
“小伙子,你不知道迎亲都是要选吉时的吗?”魏西来一瞥宇文洛,“想来今天这个时辰是最吉利的,会选啊,现在回去拜了堂喝了酒便是入洞房的最好时候了。”说着嘿嘿笑了起来。
“好多人呢。”宁朗却感叹着那支队伍的长度。
“可见新娘家的嫁妆、送亲的亲戚都很多。”魏西来一付过来人的模样,“想当年山儿娘嫁老头子时,就抱了一床棉被、一口旧箱子,唉,这人比人啦……”
“爹!”魏山儿秀气的眉头竖了起来。
“好,不说了,不说了。”魏西来见女儿真的气了忙打住,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队伍,忽地想起来,道,“按礼,咱们该让让,这迎亲的不能被挡了,否则不吉利。”
“嗯?”宇文洛眼一眨,看着魏西来。
“小伙子,你去叫车夫将马车赶一边,先让这迎亲的先过。”魏西来回头瞅着宇文洛道。
“啊?”宇文洛伸头看了看路,“这道蛮宽的,我们靠边行就是,不会挡了的。”
“你这小伙子咋这么不懂礼数!”魏西来那黄浊的三角眼一横,“不吉利你懂不?但凡路上碰着了迎亲的队伍,便是朝庭里的大官也会停下车轿让道的,这是礼数!若就这样和迎亲的碰头了,会触了人家夫妻的霉头的,让人家夫妻不和姻缘不美,这可是造孽的!”
“哦?有这样的事?”宇文洛可没成过亲,对这些并不清楚。
“当然!”
“可是……”宇文洛目光望向兰七,据他这一路来的经验,这车夫只听兰七的吩咐的。
“什么可是,快叫车夫停车,你看都这么近了!”魏西来倒是替人家着急起来,“喂,赶车的,快把车往边上停停,莫要撞上了人家迎亲的!”
……
“喂,赶车的,你听到没?”
……
“喂,赶车的,你咋的不应?”
……
“赶车的,你停车啊!”叫了数声都不见停车,魏西来有些火了,一回头叫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咋这么不懂礼数!还不快叫车夫停车!你们这……”声音忽的哑住了,张着口呆呆的看着对面。
对面那一直闭着眼的紫衣公子忽的睁开了眼,只是一眼,便叫魏西来打个寒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双眼睛是碧色的,像夜里看着的星子一样的亮一样的远,又像村头的那口古井,深幽幽的好似住着千年的妖,随时会将他吸进去。
“停车。”兰七吩咐一声。
马车靠右停住了,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近来了。
兰七瞅着那顶花轿,碧眸一转,道:“二公子,你说这新娘子长得如何?”
“任何女子,做新娘子时都是漂亮的。”明二转着手中茶杯,目光望向正迎面而来的花轿,微笑着。
“是吗?”兰七唇一弯勾起一抹浅笑,然后手中玉扇一摇,一道风儿摇出,吹开了轿帘,吹起了头盖,露出轿中凤冠霞帔端庄静坐的新娘,隔着流苏虽有些模糊,但已可看出新娘眉目娟好。“嗯,果然漂亮。”轿帘落下,花轿缓缓而过。
迎亲的队伍过去了,马车重又上路。
“今晚我们是在均城过夜吧?”宇文洛问向兰七,“明日便可至华州州城了吧?”明日便可见到七少的师傅了吧?
“嗯。”兰七应一声。
“兰……嗯,让大叔和我们住一家店好不?”宁朗也问兰七,“他们没有盘缠了。”
兰七瞅宁朗一眼,然后目光在对面那一对父女面上一溜,淡淡应一声,“嗯。”
“多……多谢公子。”魏西来看这景况也知这车的主人是对面这看起来最好看却也最可怕的紫衣公子了,收留了自己怎么着也该道个谢的。
兰七唇一勾碧眸看他一眼算是作答,然后目光转向魏山儿,微微一笑道:“姑娘多大了?”
“十……十七了。”魏山儿嚅嚅答道,低着头不敢看他。
“嗯,可以嫁人了。”兰七点点头。
魏山儿闻言脸一红,眼睛悄悄的看向宁朗。刚才她被那些强人抓住,本是存了死心的,却不想他从天而降,一柄银枪片刻间便将那些强人杀个落花流水,真是神勇无比,不知他……
魏西来嘿嘿一笑,眼睛也看向宁朗。这小伙子模样不错,心眼更好啊,要是……
兰七看他们那模样,依旧笑着,道:“他还没成亲。”
“嗯?”魏山儿、魏西来同时看向兰七,然后醒悟起来,不由都心中一喜。
宇文洛一看这情形不由得绷紧了心神。这兰七少不知又生了什么主意要耍弄人了。
明二只是含笑品茶,空濛的眸子间或扫一眼淡笑风流的兰七。
唯一还不清楚状况的只有宁朗,他只是怔怔的看着此刻笑得甚是和气的兰七。
“宁少侠,你家是在哪里的?”魏西来问着宁朗。一边脱掉破鞋,伸手揉着双脚,“唉,这半月来走得老头子我的脚都快断了,幸好碰上了你们,咝……我的脚啊,嗯,揉揉就是舒服些了。”
车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重刺鼻的异味。
魏山儿要阻止父亲却是来不及,只能惶然又祈求的看向车中最贵气的紫衣公子。
“兰……兰州。”宁朗答道,眼却瞪得大大的看着魏西来,然后又紧张的看向兰七,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准备随时救人。
宇文洛也是惊讶不已的看着魏西来,然后便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兰七。列炽枫只是打个鼾他便无法忍受,这……这脚臭味……他……他不会出手太重吧?
明二本来已递到嘴边的一块点心又慢慢放回了碟上,侧身转头,脸向着窗外。
兰七目光先落向那些污浊不堪看不出原色的布鞋,再移向那双黑乎乎的瘦得皮包骨的脚,还有脚上揉着的那双同样又黑又瘦的手,再目光上移,枯黄的脸疲惫的眼睛,却又透着一股喜气,嘴一咧,一口黄黑相间的牙齿。“兰州呀,那是好地方呀,听说那里产的兰花一株抵咱们一辈子的口粮,可真是个富贵地方呀!”
兰七脸上淡得看不出一点情绪,身子往后一靠,倚在软靠上,眼一闭,专心地睡去了。
宁朗惊奇。
宇文洛惊奇。
明二则转头看一眼他,脸上依是淡柔的微笑。
马车缓缓走着,车身只是轻轻晃动,好似儿时的摇篮,正好助人入眠。
迷迷糊糊间,往昔许多的景象一一闪现。
有那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有那永远也攀不过的高山,有那瞬息没顶而至的急流,有那绵绵飞落冷彻心骨的大雪……胸口又痛起来了,眼前一片黑暗,喉间仿似被什么紧紧抓住,窒息的难受着……不,这是梦,快醒来!醒来!这是梦,醒来……
喉间一松,呼吸顺畅了。忽地耳边听到有鼓乐声,哦,是刚才迎亲的还没走远罢?忽然眼前一片遮天掩地的红,身上一袭红衣,那老实的孩子也一身红衣,头上却盖着个红盖头,要伸手去掀,那孩子却自顾把红盖头一扯迎头盖上来,道“我是男儿,该是我娶你。”暗想,不管是娶还是嫁,这老实的孩子以后都会听自己的话的,绝不会背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的,所以没关系,嫁也可以。于是摇摇晃晃的,似乎是坐在花轿上,然后花轿停下,有人掀起轿帘,一个很温柔优雅的声音唤着“娘子。”咦?这声音似乎不是那老实的孩子的?抬手掀起盖头,映入眼中的是……
兰七猛地弹身坐起,撞翻了榻上的小几,车中几人同时看向他,却见他依闭着眼,额上却滚下一滴汗珠。
“七少?”明二试探的叫一声。
兰七睁眼,看入的却正是梦中的那一张脸,刹时抬掌便拍。
“砰!”一股劲风在车中激荡,扬起众人衣袂,车身一阵摇晃。
“七少这是想砌磋武艺吗?”明二依是温雅如旧。左掌横与额前,挡住的是兰七的右掌,刚才一刹,便是生死一刻。
兰七看着眼前那张温文雅笑的脸,喃喃吐出两字,“恶梦!”
“恶梦?”明二疑惑,“什么恶梦竟将七少吓成这样?”看兰七那一脸的僵色,忍不住加了句玩笑,“是梦见娶了母夜叉还是嫁了黑山熊了?”
兰七眼神一利,盯住那张俊雅出尘的脸,“是比那还要可怕的东西!”
“嗯?”明二有些奇怪他的眼光,看着自己怎的好似要刮下一层皮来似的。
“怎么会做这种梦?”兰七喃喃着,长吁一口气,自己也不敢相信。调转身对着窗外,再也不看一眼明二。
后面这段路,车中甚是安静,便是魏西来也不敢冒然开口了,刚才那一掌他虽看不出门道,可也能知道厉害的,平常之辈能一掌便将马车震得仿置狂风中摇晃不止吗?
戌时入了均城投了客栈,要了六间房,一人一间,小二将饭菜、热水送到各自房中,几人道声“明日见”便各自回房歇息了,一夜无话。
第二日上路,魏西来依是话多,昨日的那点惧意早消了,一路上东南西北天上地下的无所不说,谈起自己的往昔更是眉飞色舞,那可真是英姿爽朗神勇非凡,不知保了多少价值连城的宝物,不知扫荡了多少强盗劫匪,不知倾倒了多少美貌佳人……
魏山儿一脸尴尬之色。
宁朗听得目瞪口呆。
宇文洛则听得肠子打颤。他武功虽只是个三流,可看人的本事却是一流的。这魏西来一看身手便知连个九流都算不上,说是走镖的,估计也就是替人家送个信或是送个什么不值钱的物件的,根本算不得江湖人,否则明二、兰七这等人物摆在他面前,他怎的会认不出来,明二不说,兰七那一双普天独一无二的碧眸便是最好的标志!不过也没打断,就当笑话听听,也解解闷。
明二一直带着他那一脸温雅出尘的微笑,品茶看书,悠闲自得。
而兰七却是罕有的安静,一直闭目静坐,竟没做出什么作弄人的事来,弄得宇文洛一路又是紧张又是期待的,甚是心累。
“魏大叔,你这保的什么镖?要送到华州哪里去?”趁着魏西来喝口茶的机会,宇文洛问出一直想问又找不着空问的话。
“这东西是什么老头子我也不知道,是我们那最有钱的吴家大少爷托的,要老头子送到华州叫什么‘离芳阁’的地方。”魏西来喝足了茶水放下杯道,“小伙子,你不知道为着这趟镖老头子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得到,这吴大少爷本是要托‘虎威镖局’送的,偏那镖局的总镖头说什么离芳阁不是干净的地儿,不肯保,气得吴大少爷说要砸了‘虎威镖局’,老头子我便趁这机会,托了吴府里做事的一个表亲说情,千说万说,还立下字据,吴大少爷算是肯给老头子保了,嘿嘿,这一趟镖送到了,不但明年一年的口粮不成问题,便是山儿的嫁妆也有着落了。”
“虎威镖局?”宇文洛想了想,“是月州的‘虎威镖局’吗?”
“嗯,怎么?小伙子你也知道?”魏西来一听又来精神了,“那可是我们那最大最有名的镖局了,听说那镖局的门都包着铜,可有钱威风了!”
“那就难怪了。”宇文洛点点头道。
虎威镖局的总镖头郑虎威与宇文家有几分交情,所以宇文洛知道点情况。这郑虎威虽有十来个女儿,偏生只得一个儿子,自幼视如珍宝悉心栽培寄予厚望,不想这郑公子成年后第一次出镖便迷恋上了一个青楼女子,把家业前程全抛了,只求与美人朝朝暮暮,把个郑虎威气得七窍生烟,恨子不成器,更恨那女妖精迷惑了儿子,打啊骂啊闹啊哭啊,双方什么手段都使绝了,最后成一个僵局,郑公子长住美人香闺,郑家不承认有这么个儿子。而这离芳阁可是华州,不,应该说是全皇朝最有名的青楼,多的是那色艺双佳的美人,王公贵族也趋之若鹜,你叫郑虎威往这地方送东西,那还不是往哪火上浇油,没烧着你便是大幸了。
一直闭目静坐的兰七忽地睁开了眼,那碧幽幽的眸子令魏西来心底又打个了突,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来,不敢再吱声。
“离芳阁……”兰七单手支着下巴,“本少想起那里也有位故人,咱们便去那里玩玩吧。”
“离芳阁?”唯一不知道离芳阁的又是宁家小弟,“那是什么地方?”
兰七笑了,是那种宁朗一看心底就发毛的笑。“离芳阁乃天下最美的地方,每一个男儿去了都如入极乐之界。”
“哦?”宁朗疑惑的看着兰七,他是再也不敢随便相信他的话了。
“不信?”兰七是什么人岂会看不懂宁朗那脸上的表情,“不信可以问问二公子。”
宁朗当下真的将目光转向明二。
明二想了想,道:“某方面来说,是如此。”
“你要送东西给谁?”兰七碧眸一转看住魏西来。
“啊……送……送给一个叫‘三绝娘子’的人。”魏西来没想到兰七会问他话,不由有些紧张,不知怎的,他很怕这个紫衣碧眸的公子。
“三绝娘子?”兰七又笑了,笑得魏西来心肝发抖,忍不住侧了侧身子,拉住了女儿,魏山儿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警惕又畏惧的看着那笑得极美也极邪的紫衣公子,她同样害怕他。“原来你是要送东西给她呀,那很顺路,本少带你去吧。”
十五、离芳艳色(上)
入华州城时正是点灯时分,尽管如此,城里行人依如织,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盏盏明灯房前檐下挂着,照亮华州城的繁华与热闹。
魏西来与魏山儿伸头趴在窗边沿路看过,啧啧感叹着华州不愧是皇朝最富饶的州。
“宇文洛,去过离芳阁没?”兰七摇着玉扇问道。
“听过,但没去过。”宇文洛答道,脑子一转,眼里便泛着光,“七少,那‘三绝娘子’是什么人?”
“皇朝各州共有七十五家离芳阁,她便是这所有离芳阁的老板娘。”兰七碧眸中透着三分笑意,“离芳阁里离三绝,天下少有人不知的。”
“噢,离三绝,我知道!”宇文洛忽地击掌道,一脸的兴奋激动,“我家汍堂兄很喜欢她,经常跟我说起。”
“哦?”兰七睨笑。
“不过汍堂兄都叫她离三,没叫过什么‘三绝娘子’的,怪道我刚才不知道。”宇文洛再道,“汍堂兄说她是风尘奇人,对她可倾慕着呢!”
“是吗?”兰七眉微微一挑。
“大哥,这离三武功很高吗?”宁朗问道。在他看来,能让宇文世家的人那么倾慕的人肯定是武功绝世的高人,况且‘三绝’这名很容易令人想到是三种绝世武功。
“她并不会武功。”宇文洛却摇头道,“离三绝,乃是说容绝、舞绝、琴绝。”
“呵,还有另一种更广为人知的说法,绝情、绝夫、绝子。”兰七却轻笑道。
“啊?”宁朗吓了一跳,“这……怎么这样说?”
“是啊,这样说也忒的恶毒了些。”魏西来也忍不住开口道。
“嗯哼。”宇文洛清清嗓子,“让我来告诉你们这离三绝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宁朗、魏西来及魏山儿果然都移目看向宇文洛,令他心生几分得意。
“听说这离三绝自小便长在离芳阁,十四岁挂牌接客,姿容不凡又琴舞绝佳,不但成了华州城的花魁,更因那……嗯……什么的功夫厉害……”宇文洛有些不好意思的含糊着,“男人一个个趋之若鹜,那名声很快便传遍了皇朝,闻名而来的可谓络绎不绝,而这离三绝不但貌美,人更聪慧,十多年下来,不但离芳阁成了她的,还将这离芳阁开得遍布皇朝各州。”
“大哥,你刚才不是说过她不懂功夫的吗,现在怎么又说她功夫厉害了。”宁朗插口问道。
他这一问,问得魏山儿满脸通红,魏西来嘿嘿闷笑,兰七摇头叹息,明二闭目微笑,宇文洛面色一窘然后一红又一恼,“我说话时你不要插嘴!”
宁朗看众人神色,便知自己又问错话了,可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只得无奈的挠挠脑袋,不再出声,静听下文。
“浅碧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外仙园呢?”兰七忍不住感叹一声。
“那里……”宁朗一听兰七问起浅碧山不由来了兴头,很想为他解说一番山上情景,可头一抬便对上了宇文洛亮得可怕的眼睛,顿时哑了声。
“青楼里的姑娘虽表面风光但生张熟魏迎来送往,心底谁不是酸苦无奈,日夜所盼的不过是一个良人一个归宿。偏这离三绝却不同,她那般人物喜爱的自是不少,但无论是高官贵族还是富豪大贾,谁来为她赎身她都一概拒绝,无论是迎为姬妾还是明媒正娶,她同样一口回绝。有人不解问她,她那回答可真是令天下讶然。”宇文洛说到这目光一溜车中几人,“知道她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宁朗很乖的问道。
“说了什么?”魏西来伸长了脖子。
而魏山儿虽不好意思问出口,但眼睛也紧紧看着宇文洛。
兰七、明二自是悠然品茶不予关注。
宇文洛笑起来,笑得极开心,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衬着那粗眉大眼,甚是可喜可爱。
“她竟然说‘姑奶奶我便是嫁个王侯,还不依是用这个身子去侍候讨好着一个男人,莫若我在这离芳阁里,千般男儿万般英雄,任我欢爱,惬意至极,何需屈了心,整日整年的对着一个男人,忒的腻味。’”宇文洛朗然念道。
“啊?”宁朗瞪目。
魏西来结舌,“这……这女人难道……竟是嫖着天下男人?”
魏山儿满脸通红,低着头暗想这女人咋地这般不要脸,竟说出这等无耻的话来。
“好个离三。”明二却是淡然赞一声。
兰七睇一眼明二,碧眸微微弯起。
宇文洛继续道:“又有人去劝她,现今红颜还在,有男人欢喜,若容色凋零,哪还会有人来瞧,不若早早寻个归宿的好。便是不嫁人,这烟花之地又何必久留,平白的让人闲话辱骂,既有了银钱,不如早脱了这肮脏之处,寻个干净所在,安然度过余生也是好的。她反嗤笑道‘姑奶奶我的娘便是妓女,我生下来便也是妓女,这半生听的闲话骂名难道少了吗?姑奶奶只当耳边风罢。难道脱了身从了良便不会有人看不起我了吗?便从此将姑奶奶看成高贵的公主纯洁的处子不成?妓女到哪都会有人骂*****的,所以姑奶奶我还是开开心心做我的妓女好了。女人总有年华逝去的一日,便是嫁了人老了丑了一样会被弃若敝屣,姑奶奶今朝得意今朝醉,赚得欢愉赚得金银,便是老丑一日也不至若弃妇乞怜为生。’”
宁朗、魏西来再次瞪目结舌无法成言,魏山儿则已不敢抬头。
明二抚着茶杯,悠然而叹:“风尘果多奇人。”
兰七戏笑,“二公子可也倾心?”
“如此佳人,甚盼一见。”明二笑答。
“那本少便为你牵针引线,凭二公子这等人才,离三定为心悦。”兰七玉扇一合,街灯下,碧眸波光时明时暗。
说话间,马车已驶至一条热闹的街,停在了一栋三层高楼前。那高楼朱栏碧户甚为富丽,檐廊上挂着绯红的明灯,夜色里望去,一排排一层层,如绽朵朵红花,令这楼格外的华美。一块金色牌匾高高挂起,“离芳阁”三个黑体大字纵横其间,透着一股疏狂洒逸。
“这就是离芳阁呀。”
人来人往的楼前,几人下了马车,宇文洛很好奇的打量着,烟花之地可是他第一次来。
“对。”兰七目光一扫宇文洛、宁朗,看模样便知是洁无污垢的白纸,想着若叫两家父母知道了是自己带他们入妓院……呵呵,定是有趣至极的反应。“跟随本少来罢。”一摇玉扇率先跨入门中。
明二淡然一笑,举步入内,宇文洛、宁朗相视一眼也跟着入内,魏西来抱着那小箱子跟在后边,前后左右满脸稀奇的打量着富贵华丽的大堂,魏山儿扯着父亲的衣袖又是好奇又是惶然的紧紧跟在身后。
大堂内,摆着数席酒席,席间无一例外的男男女女皆是相依相偎饮酒调笑。几人才入堂中,便马上有一年约四旬左右的妇人迎了上来,描眉画唇红衣紫裙,俗艳却恰到好处,已有些风霜的脸上挂着热情、客气各一半的笑容。
“哎哟!我的老天爷呀!两位公子难不成是从天上走下来的?”那妇人一看兰七、明二便嚷叫起来,引得堂中无数目光移来,顿时吸气叹气此起彼伏,一个个皆是瞪目痴看。
兰七一合玉扇,看着妇人,问道:“这位大姐,离三可在?”
“哎哟可不巧了,离三今晚有客人。”妇人惋叹,复又笑道,“几位公子从哪来?可有相熟的姑娘?若没有,奴家为几位引荐,咱们离芳阁别的不敢讲,这解意怜人的姑娘却多着。”
“是吗?”兰七碧眸一转,微绽一抹笑。
那妇人对上那双碧眸,心头蓦地一惊,忽又被那抹笑惑了神魂,一时竟痴立在那儿,接不上话儿。
“离三,本少来了。”兰七的声音轻轻送出,却整个离芳阁无处不闻。
这一声惊醒了那妇人,不由得老脸一红,暗道自己风尘几十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今日竟这般失态起来,这人……明明一个男子,却这等妖邪惑人。
“你总算肯来看姑奶奶了!”一个女声忽响起,便见三楼之上探出一个脑袋,隔得远,看不清容色,“接着姑奶奶。”声音落下,一道淡紫身影便从高处飘落。
“好。”兰七足尖点地,人已飞身跃起,瞬息便至半空,右手一伸,拦腰揽住那坠落的人影,左手玉扇隔着虚空一扇,人便飞旋而起,稳稳落于二楼栏杆之上。
楼下堂人所有人皆抬首看着楼栏上那并立的两人。
那女子看着楼下众人咯咯轻笑,转首对兰七道:“带姑奶奶飞下去。”
“好。”兰七点头,碧眸中闪着盈盈笑意,“比翼双飞如何?”
“那太好了!”女子拍掌而笑。
笑声未止,便觉得身子腾空飞起,沿着楼栏凌空平飞,花灯在眼前晃过,忍不住伸手一探,一盏花灯便抓在手中,但觉身子轻轻荡起,真个在飞行,再伸手一扯,彩绸便飘散开来,一阵风儿迎面而来,花灯摇曳彩绸飞舞。
“哈哈哈……”女子忍不住欢声大笑。
而楼下众人翘首而望,但见那两人紫衣飞扬,一人右手提琉璃花灯,一人左手握白玉扇,从半空缓缓飞落,身后七色绸带飘扬,直如那比翼飞天之人,美不胜收,由不得便目眩神摇。
“好玩吗?”
“太好玩了!”
随着轻笑声,那两人终于轻飘飘的落地,众人看去,紫衣玉容华美绝伦,只觉得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十五、离芳艳色(中)
“这是七少带来的朋友吗?”离三一双妙目盈盈转来。
堂内灯火辉煌明如白昼,可这女子却比灯火更耀。淡紫长裙,金妆玉饰,一身的明艳华美,可最亮的该是那一双眼睛,秋湖的明澈却蕴春日的柔波,百花烂漫也抵不住那顾盼一刹的风情。
早见识过武林最美的两位女子的绝世姿容,可此刻看这离三,明二、宇文洛、宁朗依由不得生惊艳之感。看模样,约在二十七、八的年纪,单论容貌,她不及秋横波明艳端雅,也不及花扶疏的清灵俊秀,可她入你眸,你便会觉得她比秋横波更妩媚,比花扶疏更有风韵。
“离三姑娘,在下明华严。”明二温文一礼。
“原来是明二公子。”离三眼睛更亮了,移步走近,上下打量,抿唇笑道,“果然丰仪绝伦如仙出尘,姑奶奶我很喜欢。”说罢目光移过看向宇文洛。
“离三姑娘,在下宇文洛,我家汍堂兄常和我说起姑娘。”宇文洛赶忙介绍着自己。
“噢,是宇文世家的公子。”离三点头,再移目看向宁朗。
“我是宁朗。”宁朗红着脸道。这离三姑娘的目光,这离芳阁的一切,都让他极不自在。
“宁朗……好名字,人如其名。”离三赞一句,目光只是一瞟魏氏父女便转回兰七身上,“难得七少竟然会带朋友来。”
“本少久不见你甚为想念。”兰七摇扇笑道,“倒是离三你不得空。”
离三闻言那身子顿若无骨偎向兰七,“七少来了,便是皇帝老儿姑奶奶也不侍候了。”
“哈哈……这才乖。”兰七玉扇一托离三下颌,“一段日子不见,离三更添风韵。”
“那还不是因为见着七少心里欢喜呀。”离三笑意盈盈眉目含情。
两人一翻调笑,众人看着也只觉赏心悦目,唯有宁朗却是怔怔的理不清滋味。
“姑娘,楼上……”妇人走近有些担心的指指三楼。
“你上去跟李公子说,今夜姑奶奶有贵客,不能陪他饮酒,改日定补。”离三淡淡一挥手道。
“是。”妇人领命上楼去。
“七少,姑奶奶珍藏了很多‘胭脂醉’,今夜咱们不醉不休如何?”离三挽着兰七道。
“好。”兰七笑应。
“三位请。”离三目光再一溜明、宁、宇文三人。
“等等。”魏西来一看几人就要离去忙出声唤道。
“嗯?”离三回转身。
“噢,想起来了。”兰七玉扇叩掌道,“这位魏镖头乃是受人所托送东西给你的。”
“送东西给姑奶奶?”离三移眸再打量一眼魏氏父女。
“请……请问姑娘便是那‘三绝娘子’么?”魏西来小心翼翼的问道。
“正是。”离三柳眉一挑。
“那太好了。”魏西来赶忙把一直紧紧抱在胸前的小箱子递过去,“这是吴大少爷要老头子送过来的,姑娘收好。”
“吴大少爷?”离三接过甚是疑惑。
“对,就是我们那最有钱的吴家大少爷。”魏西来擦擦手心的汗道。
“你们那?”离三螓首一偏,挑眉微笑,媚态横生,“魏镖头还是说清的好,姑奶奶认识的吴大少没有一千也有一百,姑奶奶怎知你说的是哪位?”
“呃?”魏西来一愣,然后讪讪的道,“就是月州吴家吴颂圃吴大少爷。”
离三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吴大少呀,姑奶奶明白了。”说着打开了那小箱子,一开便眼前一花,箱里分有许多小格,每一格皆置金银玛瑙珍珠玉饰,而其中最大的一格里却放着一根成形的地精,满堂里的客人姑娘也都看过来,无不惊讶艳羡。
“倒是有心人。”兰七一旁笑道,玉扇指着那根地精,“这东西怕不有百年以上,乌发养颜,女儿家最爱了。”
离三却毫无喜色,淡淡的道:“这些东西姑奶奶多得都没处放,他巴巴的送来干么。”取了那根地精,“钱儿,这东西给了你罢。”
“好咧,多谢了。”一位漂亮女子走来接了地精,水眸满是春色的一扫兰七、明二,“两位公子和三姐姐聚后也来看看奴家可好?”说罢也不待答应,咯咯一笑转身走了。
“这些东西……”离三目光一扫箱中金玉,随手一盖便往魏西来那一送,“给你罢,姑奶奶拿着累手。”说罢拍了拍手掌,然后挽住兰七便往后园走去,“七少,咱们饮酒去。”
“啊!”身后的魏西来却是呆住了,看着手中的箱子再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走远的离三,完全不知如何反应了。
“大叔好自珍重。”明二淡然一笑,尾随而去。
“大叔,我们就此别过,请保重。”宇文洛、宁朗向魏西来抱抱拳,也跟在明二身后离去。
“宁……”待魏山儿反应过来想要唤住宁朗时,却已走远了,只能看着那个背影消失于堂后,未曾回头一顾。
“山儿,这是在做梦吧?”魏西来抱着箱子犹自怔忡。
正是,偶得机缘,人生顿变。
清晨,推开窗,阳光洒落,满园的金黄菊花,花间还飞着几只白色小蝶,微风拂过,花与蝶,摇曳起舞。搁下手中杯,倚在窗边的竹榻上,闭着眼儿,听身后佳人轻抚琴弦,简单得不成曲调,却分外的轻松。
“三姐姐这里还是那么舒服。”兰七轻轻叹息。
离三抚琴的手一顿,抬首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你知本少在哪都一样的。”兰七淡淡答道。
“是啊,在哪里你都能睡得着。”离三淡淡一笑,看着竹榻上躺得极为舒服的人,眸中不由显怔忡之色,片刻后轻轻叹一句,“冰天雪地里……你也可以睡着的。”
兰七没有答话,闭目倚在榻上,似已睡去。
离三起身走近榻边,看着榻上闭目安然的人,“当年看着雪地里卧着一个人,本当只是个死人,谁知一走近,你便猛然睁开眼,那眼光呀……”
风吹着一丝菊瓣飞进房中,正落在兰七额上,离三在榻边轻轻坐下,抬手拂去兰七额上那丝菊瓣,“姑奶奶一生没有怕过什么,可今日回想起来,你那一日的目光依能叫我出一身冷汗,从没见过一个孩子会有那样利毒的目光,比狼还要狠!”
兰七睁眼看着她淡淡一笑,道:“是吗?”
“是的。”离三心中暗暗叹一声,手指沿着眉梢轻轻划下,抚着那双流光潋滟的碧眸,“谁又能知道,那样一双令人害怕的眼睛今日却是如此的迷惑人心,让人恨不能溺毙其中。”
“姐姐也想?”兰七弯唇浅笑,无比的邪魅。
“是呀,姑奶奶也想。”离三缓缓俯身,“再次见面时,第一眼,姑奶奶便想知道沉醉在这双碧眸之中是何滋味。”说着身子渐低,贴向兰七。
兰七没有动,只是淡淡的笑着,道:“三姐姐,你也知道江湖传言本少时男时女。”
“嗯?”离三身子一顿,“那又怎样?”
“如果本少是个女人,姐姐也要醉一回吗?”兰七碧眸看着离三,流光春色醉人神魂。
离三一怔,然后柔媚一笑,“你便是女人,姑奶奶也要醉一回!”
“哈哈……”兰七大笑,“果然是三姐姐!只是……”笑声渐止,碧眸深深的看着她,“姐姐确定……真要醉一回吗?”
离三看着身下的他,看着眼下的碧眸。
那张脸是世所无伦的俊美,更兼具不属人间的妖邪魔魅,那双碧眸是举世独一无二的,明明碧澈如水偏又幽沉得无法看清,这些都是她此生唯见极为喜爱的,这份心思也存了许些年了,可此刻,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不敢更近分毫。
半晌后,离三长长叹一口气,退开了身子,“姑奶奶很想醉一回,却更怕万劫不复的沉沦。“
“哈哈……姐姐果然最疼的还是自己。”兰七再笑。
“自己不疼自己,难道还有别人疼不成。”离三眼一睨,睨出百媚千情,“说吧,你昨日带那些人来干么?”
“说起这个……”兰七摇开玉扇,“昨夜姐姐可有所获?”
“唉!”离三想起昨夜由不得长叹一声,“七少下次可不要再带这样的朋友来了,否则姑奶奶离芳阁的招牌真要砸了!”
“哦?”兰七碧眸微微眯起,笑,笑得有些狡诈。
“因你昨日说要好好照顾你的朋友,姑奶奶我还真的格外优待了。”离三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的,“那个年纪最小长着圆圆眼睛的少年,看在他那么可爱的份上,姑奶奶让阁里最甜美活泼的铃铛儿去招呼他,可那小子从铃铛儿进门那刻起,便红着脸避如蛇蝎般,铃铛儿岂肯罢休,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得多甜呀,谁知一晚上也就是个你追我躲的游戏,最后那小子竟跳到房梁上再也不肯下来,气得铃铛儿脸都青了。”
“哈哈哈……”兰七忍不住笑起来,“果然如此,倒真是宁朗才做得出的事。”
离三没好气的看他一眼,道:“那个长着虎牙笑起来很好看的宇文洛,看在宇文汍与姑奶奶有几分交情的份上,特地挑了最是温柔端庄的采音派给他,谁知……”离三说到这忽地也失笑了,“你知道那小子都干了些什么吗?他先是姐姐长姐姐短的把个采音哄得心儿甜甜,然后便是从头到脚把采音赞美了一翻,还别说,那些话还不俗着,让采音当场便认下了这个弟弟,接下来,他便温柔细语的和采音聊起话儿来,差不多把采音的身家来历都问清了,再接下来便是打听起姑奶奶我的事儿来了,还拿着一支笔一叠纸详详详细细的记录着。”说着离三抬手佯打了一下兰七,“我的老天爷,我的好七少,你到底从哪找着这么个宝贝的?!”
“宇文洛……他,哈哈哈……”兰七也抚额失笑,“你不知他立志要做武林史家吗?这一路上本少早已见识过了。”
十五、离芳艳色(下)
“至于那位明二公子……”离三敛笑,眸中泛起无奈与无力,“一晚上,姑奶奶送了六位姑娘到他房中,绝对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且风姿各异,可最后啊,六位姑娘一个个皆对他倾心不已,自惭形秽,主动离开了。”
“哦?”兰七眉头一动,坐起身来,“和本少说说怎么回事。”
“那二公子出身名门又一派高洁优雅的气度,想这样的人欣赏的也该是那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因此第一个派出的便是青溪。她本是官家之女,容色清丽又满腹诗书,向来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结交的皆是上流高雅之士,由她去侍候二公子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谁知呀,那明二公子不过看她一眼再向她一笑,青溪便把持不住,竟生钟情之念,她不待再看第二眼便落荒而逃,你知她回头跟姑奶奶说什么了吗?”离三微露一个带点嘲意的笑。
“说什么?”兰七摇着玉扇的手一顿。
“那丫头说‘再看一眼,定要非君不嫁,可流水落花向来无缘,青溪不想相思至绝。’”离三有些叹息,“这丫头果然是有慧根的人,知道要快刀斩念。”
“呵……谪仙一笑,竟然是无人能抵挡得了的吗?”兰七碧眸一闭,复又躺下。
“第二个姑奶奶便派了红缨,容色艳比丹芍,犹擅舞,其歌舞乃姑奶奶亲授,早已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她为二公子跳一曲《戏鸳鸯》,七少知那是什么样的舞的。”离三轻轻笑着,抬手抚鬓,妩媚中还透着三分惋惜。
“红缨若跳那舞,从未有男人能不心动神痴意迷的,可那二公子却自始至终微笑如常目清神定。末了,他用房中瑶琴弹出一支古曲《火凤凰》,弹曲中只看红缨一眼,可那一眼便叫红缨彻底沉沦,后来,她告诉我,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出了那房的,只知道清醒过来后便在姑奶奶面前,然后便抱着姑奶奶放声大哭,问为什么她不会跳《火凤凰》,今生不可得此人此情,至少也要琴舞相合一回,才不至遗憾至终!”
“《火凤凰》?他竟然知道此曲。”兰七也感叹一句。
离三笑笑,“姑奶奶那刻抱着红缨,既是惊叹又是不服,不信有男人能不醉在这离芳阁的,所以这一次便让四位姑娘一起去。”
兰七闻言长眉挑起。
“式微擅歌,兼之纤弱娇柔情态百种,没有男人见之不怜;殊娇柔媚娇俏,且灵敏风趣,无人不沉于其笑醉于其容;浣苔擅琴,一曲《慕青丝》闻者倾情;青霭乃是全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无一不精,更兼气韵如兰,男子见之便生敬慕,原想着这样的四位美人那二公子也该心动眼花了吧。可是……”离三猛地握拳恨恨的击在竹榻上,甚是愤然的瞅着兰七,“都怪你啊,带来的都什么人啊,竟然把姑奶奶家姑娘的魂全勾了去!”
“怎么啦?”兰七伸手安抚的拍拍离三的脸,“这二公子又做了什么摄了美人的魂儿?”
离三扯下脸上那只手,送到嘴边张口便咬去,幸好兰七反应及时,躲过一劫。
“那二公子其实也未做什么奇特的事儿,四位姑娘进房时,他在写字,一幅白纸悬于墙上,手握紫豪,不紧不慢悠然写来,明灯白壁,青衫独影,不知怎的,那一刻四位姑娘满腔的旖旎绮念全消了个精光,只是看着那人,挽袖挥笔,蘸墨写意,明明在动,却给人以静雅之感,静中偏还带着洒逸飞扬的气势,只一个背影,便已叫人倾服。”
离三目光怔忡的望着窗棱,仿似那里也有着那个青衫洒逸的谪仙。
兰七未语,脸上挂着淡淡笑,看着离三。
“待他写完字,转身面对四位姑娘,那等容仪风姿岂能不叫人惊叹,四位姑娘神怔之时,他只是回以一笑,铺纸于桌,重蘸烟墨,然后抬眸各看四人一眼,未语。可四位姑娘那一刻却分明知晓了他眼中之意,于是浣苔抚琴,式微按弦而歌,殊娇闻歌起舞,丈外青霭捧卷而读……”离三深深叹一口气,似敬又似惜,“姑奶奶一生所遇的男儿何其多,不泛文武冠绝六艺精通之人,可看到那幅画之时,姑奶奶却不得不叹服。她们四人形貌殊丽神韵各异,可那画不失其貌尽显其韵,更兼笔风淡逸,不染红尘之气。一尺之地四人栩栩如生,姑奶奶只是看着,却有亲临其境之感。”
说至此,离三微微一顿,才道:“四人捧画回来,浣苔、式微、殊娇说‘那一刻之琴、歌、舞乃性灵之为不受自控,为此生最妙,再不可得’,青霭说‘那一刻明明身畔琴歌绕耳舞姿缭目,心底里却是沉渊之静,灯影摇曳清晰可感’,她们对姑奶奶说‘这等人物,予不愿再见,见之伤心’。”
“见之伤心……”兰七缓缓重复一句,摇着玉扇的手不动了。
“往日也只是听人传说,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离三移过小几上的壶,倒上一杯茶,啜一口,道,“这人无需言语行为,只是气势神韵便已可夺心摄魂,百年不得一。”
“呵……”兰七轻轻一笑,重摇玉扇,碧眸盈盈看住离三,“这样的人姐姐该也欢喜才是,何不亲身一试?”
“哈哈……”离三也笑,抬起兰花纤指弹在兰七额上,“姐姐我何至愚蠢至此?明知不可为还要为之。”
“唉,可惜。”兰七摇着头,“本想着姐姐能找出弱点,谁知竟是金刚不坏之身。”
“其实……”离三俯首偎近兰七,“七少才该亲自一试,姑奶奶我十分好奇,仙与妖,不知是仙渡了妖,还是妖惑了仙?”
“哈哈哈……”兰七放声而笑。心底里却想起了那个恶梦,一阵纠结。
“你这次打算在姑奶奶这玩多久?”离三喝完茶问道。
“明日就走,还有正事。”兰七道,“托你打听的可有消息?”
离三摇头,“这还是第一次你要姑奶奶打听的事毫无线索。”
“是吗?”兰七合起玉扇,脸上也敛起微笑,“离芳阁都打探不出,看来真的去了东溟岛。”
离三挑起一边柳眉,秋波横盈,“那‘兰因璧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连你都这般紧张?”
“那个么……”兰七勾唇一笑,碧眸中闪过摄人的光芒,“是世间最美之物,代表着世间一切!”
“嗯?”离三嗤笑,“代表世间一切?”
“对。”兰七笑容不改,“你认为钱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东西的话,那么它便代表钱,你认权最重要,它便代表权利,你认为地位最重要,它便叫全天下人俯首脚下,你认为情最重,它便让男男女女投怀而来……”
“哈哈……”离三大笑,钗鬓摇动,如风中花,妩媚的风情的,“那么它在七少眼中代表什么?”
“在本少眼中……”兰七碧眸看着手中白玉扇,眼帘垂下,“它便是它!”
“咚咚咚!”房门忽被敲响。
“谁呀?”离三扬声问道。
“七少在吗?”门外是宇文洛的声音。
离三挑眉看着兰七,兰七眸一转,淡淡颔首。离三起身开门,门外站着宇文洛,宇文洛身后站着宁朗。
门一打开,宇文洛先打量离三,再移目竹榻上倚着的兰七,最后两只眼睛便直往房里骨碌碌的四处打量着,嘴里边说道:“七少,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兰七还没答,离三倒是说话了,“怎么洛公子这么急着离去?难道离芳阁招待不周?”
“不是。”宇文洛连连摆手。
“那洛公子干么这么着急上路?”离三追问。一双妙目盈盈瞟向宁朗,奈何宁朗低首垂眸,不得领会。
“那是因为……”宇文洛回头看看宁朗,眼珠子转呀转呀。
“我不喜欢呆在这里。”冷不妨宁朗突然出声道,而且声音还不小,“我不喜欢这里,我们离开好不好?”宁朗目光直直的看着兰七,不躲也不闪,一脸认真。
离三也是一愣,眼眸一转,然后笑道:“在这离芳阁里,姑奶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你胆子倒是不小。”
宁朗看一眼离三,不语,依旧转头看着兰七。
兰七起身走近,脸带关怀的看着宁朗,“在这里住得不舒服吗?住到明天也不行吗?”
宁朗摇头,“我不喜欢这里。”
“这样啊……那咱们去城里找个家栈住罢。”兰七淡淡一笑,然后转头,“离三,刚才托你的事等本少回头再好好想想看有什么法子,至于其他……看来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谈了,本少去去就回。”
说罢出门,对宁朗、宇文洛道:“咱们这就走罢。”
宇文洛转身,宁朗却又不动了,只是看着兰七,片刻后才低声道:“你既有事……就住到明天罢。”
“嗯?”兰七怔住。
“大哥,咱们回去。”宁朗一拖还在使劲打量着离三香闺的宇文洛转身便走。
离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半晌后才道:“这孩子真可怜,何不放过他。”
兰七玉扇一张,碧眸绽笑,“你觉得本少有抓住他吗?”
“没有。”离三回首看他,“所以这才是最可悲的。”
那一日,离芳阁比往日要更热闹。
阁里许多的姑娘甚喜往后院跑,全窝在一间房里,指着房梁上那圆眼睛红着脸的少年莺啼燕笑,又或是围着一棵树,仰头看着那面容朗净的少年蜷在高树上睡觉。
而另一个笑起来很好看还露着两颗尖尖虎牙的少年则追着阁里的姑娘跑,一手笔一手纸,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连番追问着,有的姑娘看着他喜,有的姑娘看着他怕。
而后院也有一处最安静,姑娘们常常痴望那里半晌,最后常常轻叹一声,无人走近。
十六、梨花冢(上)
第二日,四人离了离芳阁重登马车上路,马车又行了五天,才在一座山前停下,下了车,兰七吩咐车夫回去,不必等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宇文洛、宁朗移首四顾,杳无人烟,不知华州竟还有这么个地方。
兰七立于山前抬首眺望良久,才开口道:“二公子,你看此山如何?可知此山叫何名?”
那时才当申时,阳光还好,秋日的明爽。
明二打量眼前山脉,然后道:“从未来此过,也未听人说过,只是看此山,形如圆丘,仿似长眠之冢。”
山不是很高,树木密而低矮,严严实实的盖着山丘,远望与其说是山不若说是青色圆丘,无甚奇特之处,可看着却给人一种冷郁静寂之感,就好似……好似这是死者长眠之处,该是静肃凝重。
兰七闻言回首看一眼明二,唇边挑起一抹笑。
被明二这么一说,宇文洛还真觉得这有那么几分阴森,本来四处转悠着的脚步不由得往明、兰处靠近了些。“七少,你的师傅该不会就住在这里吧?”
“这座山叫青冢。”兰七玉扇合起,“这个地方,连本少都畏惧着,一个不慎,便死无完尸,所以……”他移首目光望向三人,脸上一派认真严肃,“你们此刻回头还可全身而退。”
三人都被兰七那一脸的认真之色吓了一跳,再听他此言,顿时认识到,此行凶险万分!
“七少,你师傅……你去看你师傅怎的也会有危险?”宇文洛发问。徒弟看个师傅怎也会有死无完尸之危?这……什么师傅?
兰七玉扇敲敲额头,似乎有些无可奈何,“你们若是有命到达,那时自然会知道。”
“呃?”宇文洛心底打鼓了,可是此刻难道要后退不成?这也许是唯一一次揭开兰七少师承之谜的机会,况且作为未来的武林大史家,怎可不紧跟武林分量最重的人物,不跟如何知晓其平生事迹呢!所以……宇文洛两步便挨近明二身边,满脸堆笑,“明大哥,小弟我就一切拜托了。”
明二看着他,只是一笑,微微带点叹息的应一声“嗯。”就如哥哥对于弟弟的撒娇发赖无可奈何一般。
宇文洛抓到了保护伞后,还没忘结义弟弟,向着宁朗使眼角,嘴巴噜着兰七,连连示意。奈何宁朗不知是没看懂还是不领情,反正毫无动静。
“你们要去吗?”兰七回首看着三人再确认一次。
“嗯,去。”宁朗点头。
“当然去。”宇文洛也马上答道。
兰七目光瞬一眼明二,明二颔首,“有七少领路,何处去不得。”
“那走罢。”兰七领头而行。
三人跟着兰七走,并不往山上走去,反是绕着山走,走了半刻,在一处很明显又谁都会忽视的山凹里拐进去,再走了约莫两里路,便看着一处山洞,洞外杂草丛生,既无人迹更无兽痕。兰七却是轻轻一跃,便从草丛拥簇的小小洞口飞进,三个见之仿效,待入得洞才发现除洞口略微有光外,往里去一片黑暗。
“跟紧本少,莫要走错了。”兰七道一声,便往山洞深处走去。
宁朗紧随其后,宇文洛却攥紧了明二衣角,明二举步,他才跟着走。几人走了片刻,只见里头越来越暗,到后面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有几人轻微的脚步声,宇文洛忍不住出声问道:“七少,这里一团漆黑我们看都看不到你,这怎么好跟呀?”
“这就要靠你的本事了。”只听得兰七一声笑语,然后洞中便消失了他的脚步声。
宇文洛心一紧,当下伸手抓住明二的胳膊。“宁朗?”他试探性的叫一声。
“嗯。”宁朗应一声。
他稍稍放心,紧跟着明二脚步。走着走着,忽的宁朗的脚步声也消失,耳边只余自己与明二的脚步声,在这漆黑的洞里空荡荡的回响着,心一下子被吊紧了,正在此刻,前方忽地一股大力推来,脚下不由得往左一则,顿时脚下踏空,只觉一阵幽风吹来,便听得虎啸狮吼狼嚎猿啼之声,耳膜震动,腥风扑鼻,不由得抱紧明二的胳膊,大叫:“明大哥!”喊声未止,便觉得自己身子直往深渊坠去,耳边风声霍霍,四壁寒意刺骨,有坠地狱之感,当下大声叫道:“明大哥救我!”
“大哥!你怎么啦?”宁朗焦急的声音传来却是那么的遥远。
“我……”不及答话,被抱紧的胳膊一提,人便跟着上升,然后脚下又踩着了实地。“明大哥,这洞里有很多野兽吗?”还等不到回答,眼前一阵阴风刮过,明明是黑暗之中,却清楚感觉到那穷凶极恶的鬼怪妖魔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扑了过来,当下“啊!”的一声吓得抱着胳膊便往旁跳去,可显然这一跳并未躲过妖、鬼,耳边尽是恐怖可怕的鬼叫魔嘶,一颗心顿时全麻了,手脚也动不了了,只知道抱紧那只胳膊,“明大哥救命……有鬼啊!”宇文洛已害怕得欲哭,闭上眼睛,拼命的跳动躲闪,然后手中抱住的胳膊一扯,顿时身子腾空而起,一阵天旋地转间,人便晕晕乎乎了,恍惚间,感觉狂风大起,胸口顿感窒息的重感,还有几道风刮过身际,如刀割似的裂痛!天老爷啊,难道你竟然要我宇文洛堂堂英才早逝于此吗?轰隆隆!似乎有什么被击中,然后哗啦啦似有无数碎石坠落,晕眩间他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是死命抱住那只胳膊。
“啊!”猛地宁朗一声惊叫把宇文洛迷糊的神志惊醒。
“宁朗!”宇文洛还魂叫道,却听不到回答。
“收声闭目。”耳边听得明二一声轻语,然后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狂风割肤雷鸣震耳碎石雨落,神志又是晕乎乎。
宁朗一直紧跟在兰七身后,虽看不到也听不到,但他一直能感觉到兰七就在身前三步处。听得宇文洛的呼叫,他心下紧张,不由脚下一慌,跟着兰七的脚步便断了,脚下顿时如坠万丈深渊,黑暗中无数厉鬼恶魔全部张开血口露出白惨惨的尖牙向他扑过来,忍不住一声惊叫,正慌乱恐惧间,肩上忽地一紧,然后身子腾空,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之感,仿似人在高空中打着转儿,正在此时,不知何方一道利风扫着肩儿刮过,肩膀一痛,再一道风迎面扫来,呼吸一窒胸膛千斤重压,神志顿时混沌。只是恍惚想到,这风是阴风还是掌风?风声鬼啸,石崩轰鸣,那是最后的感觉。
当宇文洛、宁朗醒过来时,已不在黑洞里。
睁眼看到的是一片白色,如云如雪,再看,才发现那竟是梨花,满谷遍野的开满枝头,无数的蝴蝶飞舞其间,微红的夕光映射其间,幻出无数光环。
“我已经死了吧,现在在天上吗?”宇文洛喃喃道。
“否则现在哪会有梨花和蝶蝴。”宁朗接道。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狼狈的模样,然后缓缓转头打量四周,却在不远处看到明二、兰七。
“我们没有死?!”宇文洛跳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宁朗也站起身。
两人再次环视四周,触目所及尽是烂漫梨花,云白雪满,若非有明二、兰七在,还真要当不在人间了。
“醒了。”
明二、兰七走了过来,他们两人依俊容雅态,未有丝毫损伤。
“刚才……那洞里关着很多野兽吗?”宇文洛回想起黑洞不由一阵后怕。
“还有很多的恶鬼妖魔。”宁朗脊背上也窜起一阵寒意。
“那洞里摆有修罗阵,你们走错步法触动了阵法,陷入阵中便生出了幻觉。”明二淡淡道,目前转向兰七,“黑洞之中布阵,分明是要将入洞之人皆置于死地。”
兰七摇扇而笑,无丝毫窘迫,仿佛带他们入黑洞的不是他,“布阵之人确实有此意,他不想任何人能通过山洞到达这里。”
“也包括七少?”明二眉头一动。
“对。”兰七点头,“若本少走不出修罗阵,那便只有葬身洞中。”
“其实修罗阵还在其次。”明二忽地一笑,空濛的眸子直直看着兰七,“更可怕的却是某些防不胜防的‘突然’之事。”
兰七碧眸微眯迎着明二的目光,笑得自在又妖邪,“本少深有同感。”
两人目光相视,意味不明却各自了然于心。
“修罗阵?”宇文洛却是一声怪叫,“那可是惨厉残绝之阵,百多年都无人再用,这人竟然还在黑洞里布下此阵,也太……太……”“残忍冷血”在嘴边转了转,目光瞟到兰七时变成了“也太过分了吧!”
“确实。”兰七再次点头表示同意。
宇文洛闻言眨眨眼,小心翼翼问道:“七少,你这师傅……干么要摆这么可怕的阵?”
“本少何时说过这阵是师傅摆下的?”兰七一挥玉扇,转身走去,“咱们走罢,不然天黑了也到不了。”
“啊?”宇文洛还未从前一句醒过神来。
“走罢。”身后明二道。
“对了,明大哥,刚才真是多谢你救我了。”宇文洛此刻方想起要谢过黑洞里救命之恩。
明二轻轻摇头,一撩衣衫,抬步跟上兰七。
宇文洛抬起双手看看。那一刻,是自己紧紧抱住那只胳膊,若是自己没有抱得住,那人可会伸手拉一把自己?
“我们走吧。”垂手屏去脑中思绪,招呼一声还在怔愣中的宁朗,起步追上前边两人。
“嗯。”宁朗点头。目光望向前方的两人,黑洞之中,危难之刻,是谁伸手抓住了自己?
穿过一片梨花林,便见前方有一湖泊,湖面上缭绕着水雾,走近看,清澈的湖水倒映着上方景物,但见团团簇簇的雪白梨花中露一圈湛蓝的天空,层层漪涟,雾气迷蒙,如诗如画。
“这湖的水是温的。”兰七走至湖边左手撩一捧水,“所以你们才能在这种时候也看到梨花蝴蝶。”
宇文洛伸手探入湖中,“呀,真的是温的!”站起身来,再好好打量这湖周围景况,“咱们到了这里后,觉得没有山外那么热了,倒似是春天里的气温。”看着看着,又发现了奇怪的现象,“七少,怎的有些树还在发枝,有些却光秃,有的又花开满枝?”
“种这些梨树的人是分年分季种下,此树花开,彼树已谢,为的就是一年四季都可看到梨花。”兰七甩去手心水珠站起身来。
“喔。”宇文洛犹在四顾环视,那边宁朗却撩着水擦洗头脸,把黑洞里沾染的尘土洗去。
兰七移目看向明二,他一人独立,目光望着湖对面的梨花林。
“二公子可看出什么了?”
明二回首,目光沉静,“这片梨花林比之修罗洞更可怕。”
“呵,不愧是二公子。”兰七眯眸浅笑。
“真的?”一旁宇文洛闻言不由得跳起来。黑洞里的经历余悸犹存,而这看起来美如画的梨花林竟然比那黑洞还要可怕,这兰七少的师傅到底是什么人啊,见个面比上天还要难!
“二公子有兴趣走走吗?”兰七瞅着明二道。
“百多年前昙花一现的绝阵‘三才归元’即在眼前,华严若不能一探岂不有负平生。”明二目注梨花林悠然而道。
宇文洛闻言心头一跳,转首看他。相识如许久,明二公子始终一派温和淡逸,从未见过他柔雅之外的表情,总是令人见之即亲,可此刻,这轻轻淡淡一句,却是首次在这位‘谪仙’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气势,平和之后那浩瀚如海的深广气势!果然,能被武林所有人推崇的岂会只是一个温和平凡的人,这才是明二公子该有的气势!
“那么我们去罢。”兰七说罢轻轻一跃,人已飞身而起,直往湖面掠去,足尖轻踏水面,涉水临波,紫衣翩然幻如魔影,瞬间便到了对岸。
明二随即也飞身而起,一样的踏水临波,但见青衫飘扬身形雅逸,仿若仙人飞渡。
宇文洛、宁朗在后面看着,为两人轻功之高身法之美惊叹不已。
“你们不过来,我们可走了。”兰七回头对两人道。
十五、梨花冢(中)
“我们就来!”宁朗赶忙答道。
说罢运功打算一气飞过湖面,不想颈后衣领被人一扯,全身力道顿时一散,回头,宇文洛一脸羞愧又为难的指着湖,“我飞不过。”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他后悔以前没有练好武功,至少要将轻功练好啊!
“好吧,我先送你。”宁朗没有生气。
在宁朗的帮助下,宇文洛算是平安渡过湖,然后宁朗也跃过了湖面。
“布阵的人时常变换,本少自出师门后这也是第一次回来,所以梨花林中阵法本少也陌生得很,可就一切拜托二公子了。”兰七碧眸中满是笑的看着明二,分外的和睦可亲,玉扇一摆,彬彬礼让,“二公子请。”
“七少慧冠当代,在下岂能相比。”明二也笑,笑得谦逊和气。
“哪里哪里。”兰七脚下移动便闪到了明二身后,玉扇轻轻前推,将明二推向梨花林,“此刻本少是唯二公子首马是瞻。”
明二一脚踏进梨花林想再收回已是不可能,一个不小心触动阵法,便无回天之力,当下只得前进,犹是回首一笑:“七少此举倒令在下想起家中六妹。”语气平淡,笑容清雅。
身后兰七笑容一僵,看着明二的后脑勺,便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
“七少……”身后宇文洛忍着笑试探的叫一声,“二公子都走远了。”
“哼。”兰七回首瞬他一眼。
宇文洛顿时打个寒颤缩了缩脑袋,待兰七转头抬步后,他才一推宁朗在前,小心翼翼的跟在最后。
明二走在最前边,不紧不慢,每一步踏出看似随意毫无章法,但身后几人只从他的背影便可感觉到他的谨慎,兰七每一步都踏在明二踏过的地方,后面的宁朗、宇文洛自也照办。
走个半盏茶的功夫,已到梨花林深处。
梨树环绕,花开如荼,有时微风吹过,花瓣飘落,如雪飞扬,地上仿铺银霜,如置身雪原花海,此情此景,如斯美好,可四人却无闲情,不敢有丝毫松懈,一步踏错,便将血染梨花。
前头领路的明二忽地停下,几人止步,疑惑的看向他。
“竟然还在‘三才归元’之中布下了‘五星连珠’,此人可谓做绝。”明二的声音中有着叹息又有着佩服。
“还布了‘五星连珠’?”宇文洛闻言腿有些发软了,“都是从未见过的绝阵,这布阵之人摆明了要我们命丧于此嘛!”
“那怎么办?没有办法出去了吗?”宁朗也有些紧张了。
明二回首,脚下后退,直往兰七左脚踩来,兰七不得不抬足,明二左足便落在了兰七原先踏着的地方。
“二公子,这是?”兰七右足单足立地,看着和他一样单足而立的明二,本是一个人站的地方站了两个人,是以两人此刻靠得极近,肩膀相依,气息相闻,略有动作皆可感知。
“若只归元、五星两阵之其一,在下拼力一试或还可安然通过,可此刻看来,两阵同布于此相辅相融已成一体,除非破阵,否则无法出此林,只是……”明说至此微顿,目光看向兰七。
“只是……”兰七重复,碧眸盯住近在咫尺的那张清雅俊容,恨不得狠狠抓上一把。
即便是单足立地,明二依然优雅如画。
“‘三才归元、五星连珠’两阵乃百年前的两位旷世奇才玉无缘、丰兰息两人于东旦决战之时布出,数百年来那是唯一一次现世,从无有人破过,在下虽略识一二,可要论到破阵却绝不敢托大。幸而,此人将此两绝阵同布林中,虽更增复杂与奇险,但有其利必有其弊,两阵同布反让我们有机可趁,所谓以彼之矛攻其之盾,我们要安然出林也是大有可为的。”
“哦?也就是说二公子有法子破阵?”兰七反问道。
“区区在下岂能破阵。”明二却道。
“明大哥,你刚才不是说有机可趁,要安然出林也是大有可为的么,所以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宇文洛一听赶忙追问道。
明二移目望向前方梨花林,道:“布阵之人乃是奇才,他将两阵同布于此自是用意深刻,无论是破‘三才归元’还是破‘五星连珠’,你破其一便触另一阵,所以即算你能破得了‘三才归元’,你也会陷于‘五星连珠’,反之亦然。我只一人,探得‘三才归元’便顾不上‘五星连珠’,所以此刻我们只有三条路可走。”
“哪三条路?”宇文洛是好奇的好孩子,“其中有一条可是咱们按原路回去?”
“明大哥,你说只一人所以不能同探两阵,可需要我们帮忙?”宁朗则问道。
“回去已是不可能的,你们还能找着来时路吗?”明二抬手指指他们后面的梨花林。
回首看去,触目所及尽是重重花树,哪里还辩得清来时的方向。
“至于帮忙……”明二目光溜过他们,“你们可识得阵法?”
宇文洛、宁朗连连摇头。
“不识阵又如何破阵。”明二笑,“便是教你们,可破阵之时瞬息千变,又岂顾得上。”
“那怎么办?”宇文洛、宁朗同时问道。
明二回首看一眼他们,慢条斯理的道:“一是在下强行破阵,结果便是大家一起葬于梨花林中。二是我们就在这里等,等着布阵之人大发慈悲放我们出去,等不到的话就困死于此。三是……”他目光转向兰七。
宇文洛、宁朗两人也看兰七,然后眼睛一亮,同时叫道:“三是七少出手!”
“本少……”
兰七话还未说出,明二却一指前方,“本以为踏于原地没事,可此刻看来刚才在下退后那一步也是踏错了。”
前方忽地卷起狂风,梨树摇摆,花如雪卷,漫天袭来。
“七少,在下‘破缘往归’,你‘摘星取珠’如何?”身后宇文洛、宁朗已是紧张不已,可明二依然温文从容。
兰七玉扇一张,悠然而笑,笑得锐气张扬:“好吧。‘三才归元、五星连珠’无人能破,那就让‘五星’围‘三才’、‘归元’斩‘连珠’吧!”
“去罢。”明二轻轻道一声。
青衣、紫影同时跃起,迎向那漫漫梨花雪,瞬时便身影尽没。
“你们留在此处万不可妄动!”
宇文洛、宁朗听从吩咐立于原地,可眼前一切却已不似刚才,梨树旋转,梨花迎面扑来,夹飒飒利风,宇文洛不由自主的便想移步躲闪,肩头忽然被一只手压住,眼睛也被一只手遮住。“大哥,闭上眼,静心调气,莫为外动。”
梨花雪海之中,兰七、明二岿然立于树巅。
“拜你刚才那一步所赐,阵势已动。”兰七玉扇扫开眼前的花瓣。
“此刻正是良机。”明二扫视着下方情景。
“本少已寻得了金、木、水、火、土之位。”兰七目光落向前方。
“在下也寻着了天、地、人之位’。”明二抬眸看向对面的兰七,“你我莫错过时机。”
兰七摇着玉扇,衣袂飞扬,笑如妖邪魔妄,“数百年来皆无人能破的绝阵,你我这回可好好领略一番,看看到底是何等奇绝!”
说罢飞身纵往东边,明二也在同一刻飞起,却是跃向西边。
宇文洛、宁朗闭着眼彼此紧拉住手静静站于原处,忽然,一阵地动山摇的晃动传来,脚下剧烈震动,几不可立足,两人忙使下千斤坠,立地生根般不移一步。晃动未止,又一阵海啸雷鸣传来,狂风乍起,吹得两人左摇右摆,但觉有无数东西飞掠而过。
震动雷鸣中隐隐传来兰七带笑的声音:“果然是奇绝!”
“那两人被誉为旷世奇才诚然不假!”明二和煦的声音也轻轻送来。
难道阵已破?两人暗想着,却就在那一刻,一股寒意临头而下,似有无数的东西轻飘飘的落在头顶、脸上、身上,轻盈的无息的冰凉的,点点层层,绵绵不绝……顿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袭来,仿佛就要这样被活活淹埋一般!明明感觉到了,想要离开,想要叫喊,却不能动分毫!
这一次,真的要死在这里罢?那一刻,死亡的恐惧那么真实的清晰的感受到。
“土位已在脚下。”兰七的声音那么遥远。
“人位已取。”明二的声音同样缥缈。
“那就看看这‘三才归元’遇上‘五星连珠’到底是何一番景象!”兰七的声音恣意中透着兴奋。
“甚是期待。”明二的声音温雅中蕴着愉悦。
声音未止,梨花林中顿有轰隆巨响,仿似山岳崩塌河川滚滚,又似雷鸣风吼天旋地转,还有金戈铁马呼啸奔来,更有厮搏喊杀凄嚎厉叫……
宇文洛、宁朗只闻得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天翻地覆似的震动,再无他感。
也不知过得多久,摇动渐止,巨响渐息。
两人悄悄的睁开眼睛,便看到对面一个雪人,再看一眼,才知是落了满身的梨花。松开手,才发现手已握得变形,这一动便钻心的麻痛。
“你们走出来罢。”兰七的声音传来。
两人这才敢动了动已经麻木了的四肢,然后抬步往前走去,而刚才还满树烂漫的梨花,此刻已差不多尽殒,地上厚厚一层雪白的花瓣,枝头却只得零星三两。
走了片刻,便见着了前边等候的明二、兰七,只一眼,宇文洛、宁朗都由不得一呆。
梨枝光秃,梨花满地,这曾经风华无双的梨树林已是一片败色残艳,可那两人并肩而立,淡青深紫,便仿如青荷紫莲长于雪地,令人惊艳的清雅绝丽,却又是一种明知不可能存在偏又看到了的魔性妖惑!
看着这满地的颓残,兰七笑得一脸灿烂,“哈哈……这梨花林毁成这样,一定可以把他气得吐血!”
宇文洛、宁朗听得他的话回过神来,暗里感叹这话千万别被布阵之人听去了!
“真得要感谢这人将两阵同布于此,否则我们真只有死路一条。”明二看着一片凌乱的梨花林道。
宇文洛也生感概,“‘三才归元’与‘五星连珠’百年前没能分出胜负今日看来倒是幸事,否则便是个两败俱伤,就不会有现今的皇朝盛世了!”
宁朗则道:“这布阵之人虽才华盖世却也太过狠绝了些。”
“嗯。”兰七连连点头深表同意,“回头一定要叫他来看看这梨花林,否则岂对起得本少刚才一翻功夫。”
“七少,这布阵之人到底是谁?”宇文洛实在是很好奇。三才归元、五星连珠只知其一便已是难得,而这人却可将此两阵同布于林,足见其才智罕世,可武林之中却未闻有善阵之人。
“这就带你们去会会这人。”兰七一摇玉扇转身领头而行。
三人跟其身后走了片刻,出了林子便又见一湖,而湖对面又是一片梨花林。
那时天色已暗,浅浅晕红的光照在湖面,波光粼粼,如雪的梨花也镀上一层淡妆,一片沉静苍艳之色。
“这……”宇文洛双腿一软赶忙扶住宁朗,一脸惊恐兼无力的看着兰七,“七少,前边的林子中不会又有什么奇阵等着我们吧?”
兰七碧眸睨一眼宇文洛,嗤道:“你以为谁都识得那些阵,谁都有本事安然通过?”说罢足尖一点,飞身跃向湖面,翩然如紫燕,轻盈无息的落在对面。“放开大步走吧,再也没什么陷井阵法了。”
明二再回首看一眼败落的梨花林,唇边浮一抹极浅的笑,然后身形一展,潇洒飞过湖面。
宇文洛、宁朗对视一眼,也跟着跃过湖面。
到了湖对面才看得清楚,梨花树荫影下立着一块三尺高的石碑,石碑上“梨花冢”三个楷体浓墨挥洒,并排又刻着“入者死”三个狂草鲜红如血,张狂得仿似露出利爪的猛兽。
明二静静的看着“梨花冢”三字,然后抬眸,正碰上兰七幽沉难测的碧眸,两人目光相视片刻,同时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
“梨花冢……梨花冢……”宇文洛喃喃念着这三字,低着脑袋冥思苦想着,总觉得在哪里有听过。
十六、梨花冢(下)
“梨花冢?这就是东未明住的地方吗?”宁朗忽然开口。
他这话顿叫三人齐齐将目光移向他,皆是惊讶不已。
“你……你怎么……怎么会知道东未明?”最吃惊的是宇文洛,他可是最清楚宁朗底细的,放眼江湖,他知道认识的人屈指可数。
“师傅……曾经说过,东未明就住在梨花冢。”宁朗被三人目光一逼视不由紧张。
“你师傅?”宇文洛叫了起来,“你师傅怎么会和你说起东未明?难道他认识东未明?”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宁朗的肩膀,甚是激动,“宁朗,快说,你师傅和东未明有什么关系?”
宁朗连连后退,拂开宇文洛的手,道:“我不知道师傅认不认得东未明,只是有一年梨花开时,我和大师兄在树下练剑,师傅在旁边看着,剑气荡起梨花飞舞,师傅当时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梨花说了一句话,他说‘梨花寂如雪,不知东未明住在那满目雪白的梨花冢是何滋味?’说完他叹一口气便走了,以后也没有再提起过。”
“只是这样?”宇文洛不死心。
宁朗点点头。
宇文洛深深叹一口气,此时他已想起了东未明是何许人了。“梨花冢啊……东未明啊……”他转身,颤抖着双手一把握住兰七,一脸的兴奋,“七少,七少啊,难道你的师傅就是东未明吗?”
兰七不语,只是摇扇一笑,算是默认了。
“真的是东未明啊!”此刻的宇文洛已是一脸向往与崇拜,“竟然是东未明啊!难怪无人识来七少师承来历,东未明从不需亲自出手!江湖上知晓她武功的人五根指头都用不上!七少,你一定要让我看到你的师傅,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大哥,你……”宁朗才待开口要他莫要这么激动,宇文洛却立马转身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的,“宁朗,你不知道东未明是何许人对不?没关系,我告诉你,我来告诉你!那可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所有男人见之失心落魂的美人,天下地上绝无仅有的美人啊……”
“大哥。”宁朗打断宇文洛的感概,“你不是说过武林最有名的美人是秋横波和花扶疏吗?而且第一的应该算……”说到这后面的吞回去了,只是眼睛往兰七那儿转了转,一碰上那双碧眸由不得脸一红,垂头不再看。
“秋横波、花扶疏两人那是现在。”宇文洛马上答道,“而东未明可是二十多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传闻看过她的人有三种结果。第一种,日夜跟随,只求能一生都看到她。第二种,如痴如醉魂牵梦萦,最后相思至绝。第三种,誓杀尽天下看到她的人!”
“啊?”宁朗吓了一跳,“杀尽天下看到她的人?这太怕了吧?”
“是可怕。”宇文洛点头,“可就还真的有这样疯狂的人存在!当年东未明现身江湖,不过短短两月时间,却整个江湖都陷入一片血腥混乱之中,无数的人争风吃醋妒恨噬杀,那真算得上是一场浩劫,最后以东未明绝迹江湖才算终止了那场杀戮。而东未明昙花一现,或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罢。”
“这样的美人,世人都爱冠以‘红颜祸水’之名。”明二忽道,目光落在“入者死”那三字上,眸中依是一片空濛,无人能看清神色,“其实那不过是人无法抵挡自己内心的欲望,又无法理智的控制自己的行为,便堂而皇之的将一切罪责推脱于别人身上。”
兰七闻言挑眉看着他。
宇文洛连连点头,“说得对,都怪那些人,害我都看不到这位美人。”
“呵呵……”明二轻轻一笑,看着宇文洛问道,“那你觉得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嗯?”宇文洛闻言一怔。
“当然是‘人性本善’!”一旁的宁朗却是想也不想就答道。虎目睁得圆圆的看着明二,澄澄的黑黑的亮亮的,那里面只有纯善与无伪。
“喔。”明二点点头,依看向宇文洛,“你是如何认为的呢?”
宇文洛想了片刻,才抬首看着明二,很认真的道:“我还是愿意相信‘人性本善’!”
“嗯。”明二再次点点头。
“明大哥与七少又是如何认为?”宇文洛看着他们问道。
兰七与明二各自挑眉看一眼宇文洛,又相视一眼,微微一笑,未答。
“走罢,天这么晚了,很饿了。”兰七抬步走去。
“一直这般坚信该是很好罢。”明二淡淡一语后也移步跟去。
“唉……兰……嗯……这里说了‘入者死’啊!”宁朗却急急叫道几步追上兰七,生怕会有什么危险。
“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兰七碧眸笑盈盈的斜睨一眼宁朗,玉扇一扬,敲在他头顶,“这么傻啊本少都怪不忍心的。”
“但愿傻人有傻福。”身后宇文洛看着他们俩喃喃道一句。
几人往梨花林深处走去,走了约莫两里地的样子便听到潺潺水流之声,再走了片刻,顿时眼前一亮。
一半苍翠,一半雪白。
苍翠的是山壁涧水,雪白的是梨花重重。
梨花林倚着青冢山,高高的山壁挺拔矗立,一道山涧潺潺流下,流入山壁下的小小池塘里。池中飘浮着一层梨花瓣,池边上架着一副秋千,池面上有着一座拱形木桥,木桥左面是竹楼一座,梨树将这亭亭环绕,暮色之中,仿如画图,苍翠、淡白、青黄三色便渲染出幽静出尘之气。
“所谓‘人置画中’莫过如此。”明二悠然赞叹。
宇文洛、宁朗连连点头皆深有同感。
“随老头!”兰七扬声唤道。
“谁敢唤本教主老头?!”竹楼里一声冷喝,然后一道人影冲飞而出,瞬间落在几人面前。
待看清这人,明二、宇文洛、宁朗都不由一愣。
这人身形高大修长有如临风劲竹,面容俊美却两鬓微霜,眉心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分外醒目,但令三人呆愣的并不是这个人的外表,而是这人面貌五官竟与兰七有几分神似,特别是眉宇间的那一份任性邪妄简直如出一辙!
宇文洛看看这人又转头看看兰七,蓦地一个念头在脑升起:难不成这人是七少的父亲?难不成七少是这人和东未明生下的孩子?难不成……不对,不对!七少是兰家的家主,绝不可能不是兰家的后代,兰家家主绝不可能传给外人,那……这个人是谁?
“随老头,几年不见,你又老了不少啊,看看这头发又白了不少啊。”兰七玉扇指着那人微白的双鬓摇头叹息,“再过几年,估计这张脸便不能见人了。”
“混蛋!本教主哪里老了?!本教主哪里不能见人了?!”那人怒目切齿,“普天之下再无人能比本教主更好看!”
这话一出,宇文洛便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言不惭,虽则他确实容颜罕有的俊美,但他面前就站着有两个啊。
“你笑什么?”那人转头盯住宇文洛。
那目光如剑般锋利又如蛇般阴冷,宇文洛笑顿时僵在脸上,全身都不敢动弹了,更逞论答话。宁朗移过身子挡在宇文洛身前,抿紧嘴唇,虎目瞪得圆圆的,神情戒备的盯着那人。那人看着宁朗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然后目光便盯住了宁朗,半晌不见他有丝毫退后避让,不由点点头,然后移开目光。
此刻,宇文洛方敢喘一口气,一抹额上,全是冷汗。
兰七一直不动声色的看着,待那人移开目光便毫无顾忌的嗤笑,“他当然是笑你老不羞了,白头发都长出来了,还敢不认老,可笑可叹啊。”
“混蛋!本教主这些白发还不是你害的!”那人看着兰七实是一副恨不能剥皮噬肉的模样,“都是因为这些白发,未明今年都很少来这边,她定是嫌弃本教主了!”
“活该呀!”兰七摇着玉扇笑得一派幸灾乐祸,“本少就是想到了师傅可能厌烦了你这张老脸,所以带了几个朋友来看看她,若能讨得她欢心,或许师傅便愿意对着本少笑一笑呢,那时便可亲眼目睹‘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绝世风华了!”
“混蛋!你别妄想了!这么多年来,未明连对本教主都没有笑过!”那人目光一溜宇文洛、宁朗,“就这么两小子,连本教主一根小指头都及不止,哼,未明不屑一顾!”
“看看,心虚了不是。”兰七一脸快意的笑,“拉着两个愣头小子比算什么,你没看到这位明二公子吗?”玉扇一扬指着明二,“看看人家这容貌这身段这气质……最重要的是人家比你年轻一大把啊!”
一旁宁朗听着这话只觉得怪异,而宇文洛却又忍俊不禁了,怎么听着好像那青楼里的老鸨在向客人介绍姑娘的话。
兰七却犹自鼓吹着,“这位明二公子可是武林公认的第一美男子啊,而且还被称为‘谪仙’,这等俊雅的容颜,这等高洁的风姿,这等出尘的气韵,绝对举世无双,比你这老妖怪要胜出百倍的!师傅看着一定会喜欢的!”
那人终于将目光转向明二。
一直静立一旁的明二见那人移眸望向自己,当下抱拳优雅一礼,“在下明家明华严,见过随教主。”
宇文洛听得明二这一声称呼心头一跳,再移目悄悄打量那人,心头忽然明白了这人是谁。其实早该想到才是,兰七唤他‘随老头’,他自称‘本教主’,普天之下被称为‘随教主’的当只有魔教之主!只是实在没有想到啊,天下第一教的教主、曾经的‘璧月尊主’随轻寒竟然就是这样的!可是……若不是这样又想不出该是什么样的。能布下那些奇阵的人又岂会是平常之人,这样的奇才武林又能有几多,他若不是随轻寒,又有谁能与洺空那样的人比肩。
随轻寒打量着明二片刻,然后道:“本教主实在不喜欢你的模样,而且你这一脸的笑极似本教主的一个死敌,甚是讨厌。”
明二闻言未有所动,只是淡然一笑。
随轻寒从袖中掏出两样东西,一把匕首,一个瓷瓶,抛至明二脚下,道:“瓶里的药只是让你的眼睛变瞎、脸上长满黑斑,但于性命无忧,匕首乃是吹毛断发的宝器,以此割喉不会有丝毫痛苦,你选一样,看是留命还是留容。”语气闲淡,好似问你是要喝茶还是要喝酒。
宇文洛听得此言却是冒出一身冷汗,暗想,魔教之人行事向来是“随心所欲”不问后果,这魔教万众之首的教主那任性妄行却是更胜几分。
宁朗听得此话顿生不平,脚一抬就要和那什么随教主理论的,却被一柄玉扇压住了肩膀,转头看去,兰七目光正望着随、明两人,脸上是不变的妖邪浅笑,碧眸亮闪闪的仿似藏着星子。
“在下两样都不选。”明二淡淡道。
“哦?”随轻寒黑如沉夜的眸子盯着明二。
宇文洛不由自主的握紧双手,紧张的盯着暮色中两人。
明二神色淡定,抬眸从容迎视着随轻寒,可这一刻,宇文洛又感受到了那一股浩瀚如海的气势,平静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广垠无边。而随轻寒……当目光望向那个人时,宇文洛牙关忽地打抖,一股死亡的恐惧灌顶而来,直通脚底,顿时全身如浸寒潭。
一缕暮风轻轻拂过,宁朗也不胜寒意的打个哆嗦。
“很多年了,本教主很多年都没有碰到你这样的人了。”随轻寒忽然轻轻叹道。
随着他的开口,那股压力、那股寒意也就瞬间消失,宇文洛、宁朗都松一口气,兰七垂眸掩了神思,一声低不可闻的“可惜”溢出唇边,却叫身边的宁朗听得,疑惑的看着他,却只看得他一脸熟悉的邪魅笑容。
“老头,我们都很饿了,该用晚膳了。”兰七摇着玉扇笑道。
随轻寒转头看他,眼中有着怒意,却生生忍下,“你不是来看你师傅的吗?”
“师傅呆会儿再看,吃饭最大。”兰七笑得一脸诡异,“老头肯定很久没有看到师傅了,想借本少的光是吧?那就做饭给本少吃。”
“你!”随轻寒眯起眼睛笑得一脸冰冷,只道他会雷霆暴发,不想他最后却是点点头,“好,本教主做饭给你吃,吃完就见你师傅!”
十七、佳色无双(上)
几人跟着随轻寒入了竹楼。
竹楼内既有金镂玉饰的富贵,又有竹木相搭的清雅,置身其中,甚为舒适。
“老头这妒忌心独占欲就是太强了,就怕别人看了师傅去,连个仆从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多无趣。”兰七伸指抹了抹高架上的一只青玉花瓶,却没有半点灰尘,“这洁疾也没改啊。”
“七少,你师傅难道不住这里?”宇文洛问道。这里只有这一栋竹楼啊。
“池塘对面的梨花林里有一栋木楼,我师傅住那边。”兰七答道,脸上浮着一丝算计得逞的邪笑,“以池塘为界,随老头住这边,师傅住那边,他不可越界,否则便再也不可在此陪伴师傅。所以除非师傅出现,不然他是见不到师傅的面。你以为那么容易便可以吃到魔教之主做的饭的?全是因为师傅。”
“喔。”宇文洛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七少,这随教主这么不愿意他人见到你师傅,该不会他就是那第三种人吧?”
兰七转头瞟他一眼,“本少没问过,呆会你可以自己问问他。”
“那还是算了。”宇文洛为着自己小命着想。
明二打量一眼楼内摆设后,便在桌旁坐下,执起茶壶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二公子觉得这竹楼如何?”兰七手一伸取过茶杯慢悠悠啜上一口。
明二抬眸瞟他一眼,再拿起一个茶杯,边斟茶水边道:“随教主实乃当代奇才,机关阵法之精无人能出其右。”
“哦?”兰七碧眸斜斜睨来。
“这竹楼该是按‘太乙天都’之法而建。”明二喝着茶慢慢道。
兰七看着他,碧眸盈着笑,道:“二公子确实才学渊博。”
明二一笑,“不过是稍有涉足。”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随轻寒便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出来了,四菜一汤,极是简单,却香绕满室,光闻便已可想象其之美味。
宇文洛看看桌上那色香俱全的菜肴,又看看负手而立的随轻寒,拿着筷子的手便抑止不住的抖动。天下第一教的教主竟然亲手作饭给他吃,能不激动吗?虽然他是沾了兰七的光,可是这天下又有几人能有福可以吃到这与洺空同尊为武林第一人的人做的饭呢?天下第一的人竟然做了饭给他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吃,所以他激动之余还惶然着,怕折福啊!
这边宇文洛犹自激动着,另一边兰七、明二、宁朗却早已开动,毕竟已大半日未进食了,都很饿了。眼看着碟中菜肴很快便消失了一半,宇文洛才醒过神来,顿时把满怀的激动全抛了,再遐想片刻,便没得吃的了。
吃过了饭,兰七捧着一杯茶正要略作休憩,随轻寒却是一把将他抓起,“该去见你师傅了。”
“不急。”兰七伸手拂了拂,身子便从随轻寒手中脱开,“喝杯茶用不了许多时辰,况且本少此次来是为你而来,见不见师傅倒不打紧的。”抬眸瞅一眼随轻寒,“听说你有样东西要给本少?”
随轻寒眉峰耸动煞气尽出,屈指一弹,有点什么东西落在了兰七茶杯中,然后那杯中之水瞬即变黑,还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味。“再让本教主等,便叫你们四个将吃过的全吐出来!”袖一挥,竹楼的门便大开,大步而出。
兰七看着他的背影淡淡一笑,弃了茶杯,一摇玉扇跟着出了竹楼。明二、宁朗、宇文洛也跟随出门,毕竟对于即将见到二十多年前那位容倾天下的东未明,不但明二有几分期待,宇文洛更是心痒难奈。
出了竹楼,才发现明月早升,银辉洒落,梨花映染,满天满地的雪色,无比幽美却倍生静寒之感。
走到了池塘边,随轻寒停步,“在这里。”
“老头是要本少唤师傅出来相见?”兰七一脸疑惑的模样,碧眸中却尽是戏谑。
“本教主的耐心有限的。”
随轻寒回首道,此刻倒是语气随和了,可几人却瞬间感受到一股张扬无忌的杀气。这个人立时出手杀人那是绝对会有的事!
宇文洛此刻才发现,月下,那双子夜似的瞳仁深处竟透着一圈碧色,亮晶晶的却深幽幽的如渊如潭,令人生畏。
“好吧。”兰七甚是无奈的耸耸肩。
“慢着!”随轻寒忽地又叫道。
兰七转眸看着他,这次是真的疑惑了。
“去,换个模样。”随轻寒一指竹楼。
兰七一愣,然后摇头叹息,“随老头啊随老头,天下再也寻不出你这等妒性如狂的人了!”一边叹着一边往竹楼走去。
明二看看兰七离去的背影,又看一眼随轻寒,极是随意的道:“原来七少是女子。”
“呃?”随轻寒似是愣了一下,“那混蛋是女的吗?”
这一次轮到明二、宇文洛、宁朗愣住了。
“难道随教主竟不知?”明二有些稀奇的扬起一边眉头。
“本教主管他是男是女。”随轻寒理所当然的道,“在本教主眼里,这天下只有未明一个女子!”
宇文洛冒汗,“随教主和七少相处多年,难道竟然没看出他到底是男是女?”
“什么相处多年?从他到梨花冢第一日起,本教主就恨不能杀而后快,岂能容他时时在本教主眼前晃动!”随轻寒冷声道。
听得随轻寒此言,宁朗心头顿冒火气,“你!你……”
随轻寒瞥一眼宁朗,不予理会,只是望着池对面的梨花林,幽幽道:“未明的居处本教主都轻易不敢进,他却可以住在那里,本教主竟然没能杀了他……哼!”末了有些愤恨又有些无可奈何。
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却是心底一寒。
“随老头,我岂是你能杀得了的。”
一声清魅的笑语轻轻送来,竹楼的门再次打来,一道纤长的白色人影悠然而出,长发轻挽,白衣轻束,了无修饰,仿如梨花林中走出的花仙,尽得天地灵秀,还兼一份渗骨的妖异。
那是第一次看到兰七穿白衣,明明素洁之色,她穿来却比金裳玉衣更明灿,遥遥站在那里,竹楼简朴,梨花淡白,冷月如霜,明明是清寒雅绝,却因她,皆染一层华光艳辉,碧眸顾盼间,月色也妖娆。
随轻寒目光扫过三人,宇文洛眼中是惊艳是痴呆,宁朗眼中是痴迷是沉沦,而明二……那双眼睛中有一刹那的光芒闪现,却瞬息没去,无法看出任何情绪,清澈却又空濛,如晨间湖水笼有轻雾,再看,不过迷惑了自己。
“宁朗。”兰七飘然走近,微微绽笑,玉扇缓缓摇开一点一点遮颜,只露一双碧眸漾着映月的春波盈盈看着宁朗,“我是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宇文洛回魂,心头暗叹:横波秋色、扶疏天韵此刻想来竟是了无颜色。
宁朗痴痴看着,红着脸很老实的点点头。
“还是宁朗对我好。”兰七一合玉扇满意的笑笑。
“你们三个回竹楼去。”随轻寒忽然道,目光扫过明、宁、宇文,“不要往外偷窥一眼,否则本教主必挖你们双目!”
那一语平淡却尽显狷介霸道,明二只是笑笑便转身走回竹楼,宇文洛如被临头泼下一盆冷水呆在那不肯动,宁朗愣了愣,然后扯着宇文洛往竹楼走。
待三人走回竹楼关了门,才听得随轻寒道:“终于可以见到未明了。”
“随老头,你这样的人亏得师傅能容忍,若换成我,你早该化成灰了。”兰七的声音听不出是真是假。
“本教主不愿未明眼中有他人,也不愿他人看到未明,本教主是邪妄成性人见人惧,但本教主自问坦荡无伪,比之那些所谓君子却要好百倍。”随轻寒的声音里尽是狂妄自负。
“唉。”只闻得兰七一声叹气,然后悠悠扬声唤道,“师傅。”
竹楼外一片静寂,竹楼内宇文洛来回走动,眼睛不死心的盯着那扇关着的竹门。
片刻后,一个声音响起,“你来了。”
那声音,好似冰珠落在冰涧上,那样的洁净无垢,那样的清越动听,却是那样的冰冷无温,竹楼内三人听得皆是全身一凉,如酷日之下忽浸寒潭,虽冷,却是瞬间清神、舒心。
东未明!三人心神一震。
只是声音已足让人想象其清美之华冷芳之韵,楼内三人虽不曾得见其容,但这一刻却已从心底折服,若这样的人不算佳人,那天下哪里还能有更佳之人。
“弟子拜见师傅。”兰七的声音尽褪妖邪,是从未有过的净澈、恭敬。
宇文洛哪里还忍得住,踮起脚尖便往门边走去,想从门缝里悄悄看一眼,只是脚步才一抬,一缕指风从身后拂来,他全身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明大哥……”宇文洛僵着脖子唤道。这屋里会点住他穴道的只有明二,宁朗是不可能会有这份心思的。
“你难道没有听进随教主之言吗?”明二的声音温和而认真,“他会真的挖你双目,七少也不能救你。”
听得明二如此郑重的语气,宇文洛不由身子一抖,此刻方信了那句“挖目”之言非恐吓。
“大哥,随教主说了我们不可以看,那我们就不要看好了。”宁朗劝道。他觉得看不看东未明都没什么的,如果只是因为美人好看的话,秋横波、花扶疏、容月、商凭寒等便很好看了,而兰七……这世上难道还会有人胜过她吗?
“可是……东未明……”宇文洛心里万分不甘。
“这二十多年来天下又有几人见过东未明,你已离她这么近,便惜此缘份,何必强求。”明二平淡的道。
“唉……”宇文洛叹气一声,却无可奈何,只有尖着耳朵听楼外的谈话。
“好些年不见,你长得这么高了。”东未明的声音依是冰凉凉的,不冷漠但也绝不温情,似乎是视世间一切皆若草木。
“弟子能活至今日乃是师傅之恩。”兰七的声音依然恭敬,令楼内的人甚是想知道她脸上此刻会是何种神情。
“你我能相遇,不过是上苍之意。”东未明语气淡淡的,“你能到这里来,可见你武功进展不错。”
“弟子一日也不敢懈怠。”
“那很好,外面的人丑恶者居多,你武功能有所成,才能护得了自己。”
“未明,她才用不着你关心,外面多的是怕她的人。”
一旁的随轻寒插嘴道,那声音却是如春日的水,又软又柔,楼内三人实不敢将这声音和先前那狷介猖狂的魔教之主联系在一起。
“未明,你已经两个月零一十七天没有来看我了,你不知我多想你,你看我头发又白了许多。”
随轻寒又道,那语气却似个孩子得不到重视般的委屈,令楼内的三人由不得打起哆嗦。
“那我们明年再见罢。”东未明的声音冷淡得不见一丝情绪,“我想看看你头发全白的样子,一定和这梨花一样好看。”
“啊?”随轻寒一声惨呼,“不要!未明,我不要头发变白!”
“你看这梨花多美,洁白无瑕。”东未明无动于衷。
“不要!未明,我不要变老变丑,那样我便配不上你了。”随轻寒的声音渐低渐痴,足见其情深,“未明,你一直这么年轻这么美,我也要和你一样,这样我们才是世上最完美的一对佳偶。”
“随轻寒。”东未明语调未变,可这一刻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的不悦,由不得的便心底沉重,为她的不欢而忧愁。
“未明……”随轻寒更是放低了声音。
“我们明年再见罢。”东未明轻飘飘一语。
“未明!”随轻寒的声音里透着惶然焦急。
“你踏过池塘,我们便永生不见。”东未明的声音已显得有些遥远,想来已离去了。
十七、佳色无双(中)
“哈哈哈……”兰七肆无忌惮的笑声传来,“随老头啊随老头,你叫我如何能不笑你啊,这么愚笨的模样,师傅怎么会喜欢你?换作我,也愿意喜欢那……”
“闭嘴!”这一刻随轻寒的声音冷气煞气尽现,“本教主会比他差?哼!”
“随老头,你知道你现在这模样叫什么吗?”兰七依旧笑得张狂,“叫‘恼羞成怒’!哈哈……你们快出来看看。”
有得兰七这一声,早就忍得万分难受的宇文洛当下第一个冲出竹楼,不过他不是去看随轻寒的脸色,而是隔着池塘伸长脖子望向梨花林深处,但盼能见到一个背影也是好的,奈何,除了冷月梨花晚风外,再无其它。
“唉!一门之隔,竟让我与天下第一美人缘铿一面!”宇文洛扼腕叹息,转头,看向随轻寒的目光便有些怨气了。
宁朗也跟着往那边梨花林瞅了瞅,但也只是瞅了瞅便转回头落在了兰七身上,可看了几眼后,便头一低不再看了,花影里,那身影便也有几分黯淡模糊。
“宇文洛。”兰七移步走近,手一抬落在他肩上,玉扇挑起他的下巴将之转向自己,脸缓缓靠近,低柔的蛊惑的问道,“难道我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宇文洛看着那张妖美绝伦的脸,看着那双住着勾魂妖的碧眸,心头巨跳,一把弹跳开,转过身闭着眼睛连连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哈……宇文洛,你要出家做和尚吗?”兰七看着他的反应有些好笑。
“我不是要出家,我是在驱邪。”宇文洛闭着眼答道。
“嗯?”兰七的声音沉了那么半分,传入宇文洛耳中便觉得万分危险,头顶一麻,背上冒出一串冷汗,赶忙转身咧嘴一笑,“我是说,我在请求佛祖驱除我心头的邪念。”
“是吗?”兰七一笑,碧眸一直盯着宇文洛,盯得他全身发冷、僵硬。
那边,明二缓缓踱步而来,脸上淡淡的笑,眉目静雅,月色梨花下,直如仙人临凡。
“你这模样真叫本教主生厌。”随轻寒眯起眼眸看着梨花雪下那道青色身影,寒光绽起,心头生出杀意。
明二不怒不惧,目光悠悠望向池塘对面,道:“东未明前辈当年容倾天下,在下只闻其音已深感名不虚传,难怪随教主数十年一心如初。”目光转而看向随轻寒,“也难怪江湖至今念念不忘。”
随轻寒纵横江湖数十载,向来唯我独尊,却在那一眼之下,血脉沸腾,仿若年轻之时初逢劲敌的激动,却又是心神一寒,似乎这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都被那双朦胧的眼眸看得一清二楚无所遁形!
半晌后,随轻寒才缓缓开口道:“当年,他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没有你这等气势。”目光瞟一眼兰七,“这江湖又该热闹了。”
这一句话说出,恍惚间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昔日的壮志雄心英风豪气早已离得很远了,梨花冢里无止境的陪伴与等待,是心中之愿,却也是此生之无奈。
转过身,目光遥遥落向对面,重重梨雪之下是一片清寒静寂的花影。
未明,在我死前,可能得我所想?
明二看着这一代人杰脸上浮起的那一丝惘然与落寞,眉峰微动,眸中闪过一丝思绪。身为魔教之主、立于天下武林至高之处的“璧月尊主”,呼风唤雨之人,却抛开所有,只是守在这梨花林中,只是伴着这样一个冷情女子,只是一个无望的等待,这是为什么?情,真能叫人无怨无悔?可,即算如他,即算做到极至,不也只得这么一个果吗?
没有同等的回报,所有的付出与努力便是愚行!
蓦地,随轻寒冷喝一声:“什么人敢偷入梨花冢!”
“我光明正大走来,岂能说是‘偷入’。”一个平和悠然的声音传来,甚是耳熟。
几人由不得全都转头望去,而随轻寒瞬即变了脸色,咬牙道:“是你!”
“是我。”随着这一声,两道白色人影分花拂树施然行来,正是洺空与凤裔。
“是洺前辈!”宇文洛惊喜的叫道,抬步便上前去。
身后明二、宁朗也含笑相迎。
洺空一见他们,也有些惊异,但看到兰七时便了然于心,“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想不到洺掌门也来了。”兰七移步,目光看到凤裔,微微一笑,“哥哥也来了。”
洺空不愧是武林高人,看兰七一身女装倒也没露出太大的惊讶,只是微笑道:“你这模样更好看些。”
凤裔抬眸看她一眼,白衣玉颜风华绮丽,眼光闪动,欲语却止,很快移开目光,垂下眼帘静立于洺空身后。
随轻寒目光落在凤裔身上,闪现一丝异色,再看向兰七,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平淡的移开目光。
“原来随教主与洺前辈是朋友啊!”宇文洛眼里闪着光。“兰因令主、璧月尊主”竟然是朋友?这绝对是令武林震惊的大消息!
“什么朋友?”随轻寒眼神一冷,“是死敌!”
呃?宇文洛一愣,他先头说的极为讨厌的死敌便是洺空?转头看向洺空,却不见他有任何愤怒与不满。
“多年不见,随兄别来无恙。”洺空目光转向随轻寒。
“别来无恙?”随轻寒哼一声,斜睨着洺空,“若不是你,本教主与未明又岂会至此!”
或许是“未明”这个名字击中了洺空,他潇洒悠然的神情瞬时一变,眼中闪过刹那的锋芒,半晌后,他才道:“那我与未明有今日又岂不是拜随兄所赐?”声音平淡却极其低沉。
随轻寒闻言横眉,“明明是本教主先遇到未明的!”
洺空眉头耸动,“难道未明当年也是先钟情随兄吗?”
随轻寒瞪目,“她喜欢的当然是我!”
洺空目中渐渐浮起一丝无奈,脸上一抹苦笑,沉沉的叹道:“你我此刻争论这些有何意义?我和未明相知却要相忘,你与未明相守却不得相亲,几十年了不过如此,你我再争又能如何?”
随轻寒闻言怔了怔,然后脸上慢慢浮起涩意,喃喃道:“若不是你……若没有你……”
洺空却不再理会他,目光转而望向那片梨花林,有浓情有轻愁,“这么多年没见,不知未明如何了……”
“你不许见她!”随轻寒回神喝道。
可洺空听而不闻,抬步踏上木桥,跨过池塘,直往那边梨花林深处走去。
“你给我回来!”随轻寒飞身追上,可最后却是跟着他一起去了。
“哈!可给他找着机会了!”身后兰七笑道。
“我们也去看看……没事吧?”宇文洛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边。
“如果你不想要小命了,可以试试。”兰七摇着玉扇笑得妖邪。
宇文洛闻言作罢,转头见宁朗安静的站在花影下,明二淡笑的看着前方,凤裔垂眸看着地面,兰七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碧眸四处转悠着就是不看凤裔,心中一动,道:“七少,我们今晚在这里住下吗?”
“当然,不过自己去竹楼找住的地方,别指望随老头懂待客之道。”
“这样啊,那宁朗我们去看看,要不要整理打扫下。”宇文洛招呼着宁朗,至于明二,他想他是何等通透的人,岂要别人提点。
果然,明二也道:“此楼经随教主之手,甚多不凡之处,在下也想细看一番,或能学得一二。”
当下三人往竹楼走去,经过凤裔身前时,宁朗忽停步,看着他,问道:“凤裔大哥,你是男子吗?”
凤裔一怔,抬眸看着面前的少年,那张面容微黑却朗净无垢,那双圆圆的眼睛极亮也极清,不由得答道:“是的。”
“那你叫兰凤裔,不叫兰残音是吗?”宁朗眉头展开再问道。
“是的。”凤裔漠然的眼中淡淡升起一点温情。
“那就好。”宁朗得到回答放心的笑了。
看着那张笑脸,凤裔有一瞬间失神。这样纯真无垢的笑,他们已经永远失去了!
待三人离去,梨花林里一片静寂。
兰七站在这边,凤裔站在那边。
隔着两丈之距。
兰七看着池塘看着木桥,凤裔看着地面看着花影。
中间是亘久的静默。
“宁朗是个好孩子,你待他好些罢。”良久后,凤裔才低声道。
“哦?”兰七转头,碧眸斜睇,然后笑起来,“哥哥放心,我一定会待他好好的,就如哥哥待我一般的好。”
凤裔闻言如遭雷击,脸色仿若死灰般,看着兰七,眼眸空洞,然后惨然一笑,“我早知一生难脱罪责,我只盼你早忘了,忘了往昔,忘了我,善待你自己,你过得好,我入地狱之时也能安心。”
“哥哥放心。”兰七笑得明媚无伦,“这世间,什么都比不上自己重要,其它的,是搓于掌中,是踏于足下,是弃于身后,乃随我欲!”
凤裔看着笑容明灿的她,眼神是绝望的。
兰七看着他,看着他一脸的痛苦,看着他满眼的绝望,可为何……没有悔恨?!他难道不悔所为吗?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过一丝后悔吗?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难道不是为着忏悔而来吗?你……竟然不悔吗?!兰七死死咬住银牙,面上却只有妖邪明丽的笑。
“忘了罢……你忘了一切罢……所有的都忘了才好……”凤裔喃喃的念着,眼眸空空的,似看着兰七又似什么也没看进,茫然转身,茫然抬步,缓慢的黯淡的一步一步淹没于重重梨雪之中。
看着那如纸片单薄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于眼中,兰七袖中握得死紧的手终于松开,那一刻,倦意扑天盖地袭来,无力得只想倒地而眠,再也不要醒来!
转身,一步一步移动,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要走去哪,只知绝不要再呆在原地……绝不要再呆在那里,无论呆在那里多久,无论如何等待祈盼,他永远不曾回头!
夜,已深,万物皆息,万簌皆静。
明二从竹床上坐起身,披上外衣,推开竹窗,窗外一轮明月如霜,泻了一天一地的银辉,月下梨花漫漫,如霜娥婆娑,花影翩然,落芳如雪。
这个地方如此的幽美,却也是如此的凶险。
无处不藏玄机,无处不布绝阵,这魔教之主,果是怪异绝代。
杳无睡意,索性步出竹楼。凝神聚听,竹楼内有宁朗、宇文洛均匀的呼吸声,凤裔不见踪影,兰七不见踪影,更无洺空、随轻寒的声息,这两人该在那边罢。
梨花林中夜风沁凉,还带着花的冷香,慢步其中,甚为怡神。
走着走着,便到了池塘边,清澈的水面倒映着明月,雪白的花瓣飘浮其上,木桥静立,涧水轻鸣,此情此景,明二也不由心神一松。
头一转,却瞟到几丈外的秋千上坐着的人,白衣如雪,长发如墨,雪与墨交夹着逶丽于地,偏首倚于秋千索上,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月光流泻在她身上,寂如姮娥。
明二看着那道侧影,不由有些惊异,在此之前,无法想象她会有此等情景。
秋千上的人似也感觉到了,转头移眸望来,四目相投,那一刹那,明二心弦一颤。
那一刻,在目光相碰之际,他是那般确切的感受到此刻兰七的真实。在那双碧眸中,他清晰明了的看到一种孤荒冷寂,在她的周身,散发着一种绝望空茫,霜月梨雪之下,那是一抹飘荡于荒天绝地的孤魂。
可也只是一刹那,当那双碧眸看清他,然后一眨,浮现周身的便是迷离的妖邪。
明二忽然希望那一刹是真实的又希望只是幻觉。如果是真实的,那么他便等于窥得她的弱点,对决之时又多一分胜算。可又不希望那个弱点那么容易便被他抓住,若是对手轻而易举的便被击败,那会令他失望。
放眼武林,惟她是他心底承认的劲敌。
“二公子来赏月?”兰七招呼一声,脚下一点,秋千轻轻荡起,刹时衣袂飞扬,长发飘舞,衬着梨花银月,直如天女飞临。
明二看着半空飘荡的人,神魂有一瞬间的迷惑,但转眼便清醒,道:“今夜月色甚佳,七少不也有雅兴么。”
“呵……”兰七轻笑一声,秋千渐渐止了,转头看向明二,“二公子月下漫步,可有所得?”
“此花此月,此风此水,便为所得。”明二目光落向对面的池塘。
十七、佳色无双(下)
“二公子果然是雅人。”兰七点点头,目光也落向池塘,静了片刻后道,“这池塘也非天然的,当年我才来这里时,这个地方是立着一块巨石。随老头很不喜欢我,可是师傅却要他悉心传我武功,于是他传我一门心法,让我对着巨石练习,他说什么时候石头没有了,我便算练成了。我日也练夜也练……后来终于有一天石头消失了,地上成了一个大坑,山壁上的水便不再流失都注入这坑里,然后便成了这个池塘。”
兰七抬起手,月辉下,那手白皙修长肌骨匀称甚是优美。“这池塘是我一指一抓一掌挖掘而来的。”
明二转头看她。
兰七抬首,一脸戏谑的笑,“呵……难道你真的信了?”
明二一笑,转头依望向池上的映月落花,未语。
兰七也不追问,仰首,目光遥遥的的望向天际冰轮,半晌后,她幽幽开口问道:“二公子,你相信这世上有天长地久这回事吗?”
“嗯?”明二再次转头看她,片刻后才道,“天与地都不能永保不变,又何况不过百年的人。”
“呵呵……”兰七笑,“二公子,这不像你该答出的话,以你的身份,应该说‘相信’才是。”
明二扬起长眉,“那不过世人自欺欺人之话,你我皆知又何必虚言。”
“你我皆知……确实。”兰七喃喃重复一句,移首目光投向池塘对面的梨花林,又轻轻道,“看着他们,觉得天长地久简直是一个笑话,可想想,他们似乎又真的做到了另一种天长地久。”
明二眼眸看住兰七,然后微微笑道:“七少今夜似乎甚多感概,莫非有何事困扰?”
兰七回首对上明二的视线,心头一瞬间升起警戒,脸上却绽一朵微笑,月下看来,仿梨花诞出之灵,妖美蛊惑。“如此花月,又见二公子如此人物,由不得便情生意动起来。”
明二闻言不以为意一笑。
却见她从秋千上走下,轻移莲步,纤腰扶风,凌波踏水,飘然而来,碧眸蕴情,玉颜生意,就那样一心一意的看着他,月光溶入那汪春水中,梨花付魂那双碧瞳里,于是那里便有了九天清韵,那里便有了三界魅惑。
“二公子,你看如此良辰美景,岂不就是专为你我而置。”那声音如丝,缠人无形,那声音带勾,摄魂无失。
心跳刹那失控。
然后明二笑了,那一笑荡尽了人间烟火,那一笑涤尽了万丈红尘,如仙缥远,如仙净无。伸手执起她的手,从容温雅,“既然如此,那你我岂能有负上苍所赐,此刻花月为媒,青冥为证,你我缔誓结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明眸轻雾,却蕴深情,笑容雅淡,却显真诚,那一瞬,兰七也有片刻的失神。
梨花素白,月华如水,看那白衣青衫,玉容天仪。
如斯情景,如诗如画。
观者如幻,画中之人也迷惑了。
却在下一个瞬间,那两人如梦初醒,同时一跃而起,瞬间弹跳开丈远。
一个抚额叹道:“真是疯了!”。
一个擦着手连连道:“太可怕了!”
都怪这夜这月惑了人!
一个转身抬步往竹楼走去。
一个走回秋千前一把坐下,甚是恼怒的使劲一蹬,秋千荡得高高的。
在看不到对方的地方,彼此回想起那片刻时光。
明二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真的心动了。碧妖惑人,诚然不假!
兰七咬牙切齿:该死的假仙莫不是石头做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不为她所诱。该死的假仙笑得那么……哼!
夜真的很深了,该睡了,明二关窗,脱衣上床。
兰七坐在秋千上荡啊荡啊,飘在半空。
“你怎的在这?”
一个声音把兰七从沉思中惊起,抬头,却见随轻寒从木桥上走来。
“你怎么舍得过来?”好不容易可见到师傅,他怎会肯回来,更何况还有一个洺空在,他放心得下?
“在下棋,未明说想喝‘梨花液’,过来取些。”随轻寒答道。
“喔。”兰七止了秋千,站起身来,“你说要给我东西,真的想好了要给吗?”
随轻寒伸手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个物什随手一抛,兰七伸手接住,看了一眼,收了起来。
“给了你,他们应该都欢喜,毕竟这二十年来本教主几乎绝迹江湖。”随轻寒神色中有着慎重,“虽说本教向来放纵惯了,但还是希望你莫毁了它。”
“随老头,现在还称‘本教主?”兰七弯起眉眼笑得明媚又邪妄,“此刻起,随教教主乃是区区在下,既已在我掌中,它日后是盛是败皆由我定。”
“这狂妄劲倒是足够了。”闻言随轻寒也未动怒,移步往竹楼走去,可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那明二与你有仇?”
“嗯?”兰七挑眉。
“你知道本教主最讨厌那样的,所以带他来,不就是想借我之手除去他吗?”随轻寒了然于心,“本教主一生杀人颇多,不在乎多杀一人,只是他,本教主明白告诉你,此刻本教主能杀得了他,但必付出极重代价,本教主犯不着至此。”
“呵……难得呀你竟也有说出此话之时,对着洺空你都要猖狂些。”兰七嗤笑。
“你不必激本教主。”对于兰七的挑畔随轻寒无动于衷,“我不信修罗阵中你未有动作?”
兰七叹一口气,道:“修罗洞里我未能得逞,梨花林中被其识破,反被逼得不得不与他联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来除这个人吗?连‘煞魂’我都派出了,只差亲自上阵了,这个对手我平生仅见,必是阻我得到‘兰因璧月’的绊脚石,决不能留!”
难得听见兰七如此无奈的口气如此挫败的神情,随轻寒有些讶然,但又有些了然。
“这个明二再过几年,必在本教主之上。本教主一生纵横江湖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派文雅谦容的模样,实则……”微微一顿,然后才道,“‘深不可测可怕至极’这几字算本教主赠你的良言,要知道洺空即算练成了《碧落赋》,本教主也不怕,可这个年轻人,本教主却生‘后生可畏’之心。”
“这点我比你更清楚。”兰七碧眸里泛起寒光,“自艺成出山后,受伤的次数五个指头都用不上,可拜这位二公子所赐,我竟两次伤在他手中!”
“哦?”随轻寒眉头一动,“你们既已交手,他必知你心底之意,为何明知有危险还跟你来此?”
“因为他好奇。我的师承来历于江湖是一个迷,他当然想知道,他要一切都了解清楚,然后抓住弱点一举击溃,让我永不得翻身!”兰七眯起碧眸冷然道。
“这人也极度自负。”随轻寒点点头,“不过……你们这样倒令本教主想起当年与洺空,那时候我们对彼此也是恨不能杀而后快,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愤怒、妒忌、仇恨都变得模糊了。”
“说起来……”兰七转眸看向他,“我很是好奇,你们这样有何意义?相知却要相忘,相守却不得相亲,这样不过三人一生痛苦,何必如此?”
随轻寒一怔,半晌后回首看向那片梨花林,脸上褪去那狷介邪妄,干净得没有一丝表情,“或许某一*****情动之时,能明白。”说罢掉转头往竹楼取“梨花液”去,可走不了几步再次停步回首,眸中绽起一丝邪妄,不怀好意的道,“你不如试试色诱,说不定能成呢。”说完也不管兰七如何反应,径自走了。
身后兰七听得那句话却是脸色一僵,想起前一刻,再想想更前的那一个恶梦,顿时全身寒颤,再无一丝睡意了。
第二日一大早,宇文洛、宁朗神清气爽走出竹楼,迎面却碰上了打着哈欠的兰七。
“我要睡了,你们自便,但不得吵闹,知道吗?”碧眸特意睨了宇文洛一眼,然后便上楼去了。
“她昨夜难道没睡?”宇文洛、宁朗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明二也起来了。随轻寒、洺空未有现身,想当然在那边。民以食为天,主人不出来待客,三人只得自己动手做饭,幸得竹楼里什么都不缺,只不过最后动手的人是宁朗。
三人都是出身世家,明二公子对天下名菜佳肴可以张嘴就来,但也只能说说而已,论到动手却是开天辟地以来还未有过第一次,而宇文洛虽不是宇文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公子,可自小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爷一个,哪里沾过阳春水的,只有宁朗,自小长在浅碧山上,山上只有师傅师兄可没人把他当公子来服侍,所以做饭补衣这类小事常常要自己动手的。
三人刚吃过饭,凤裔便出现了,衣上露渍未干,想来一夜在外,也不知呆在何处,不过梨花冢这么大的地方,哪里都可存人的,难得的是这里处处藏险,他竟能安然无事归来,再想想他为风雾派弟子,洺空又如此重视他,又岂会是无能之辈。
下午,兰七醒来,与明二碰面,彼此从容自若,见着凤裔依是亲热的唤“哥哥”,填饱了肚子便领着他们在梨花冢四处走走看看,甚得乐趣。
如此这般,一过数天,兰七没有提离开,随轻寒没有赶人,洺空一直未出现,几人便乐得在此。这里气候如春,风景如画,杳无尘嚣,彼此又皆非庸俗之辈,谈话聊天,品茗下棋,饮酒赋诗,过得好不潇洒,一时皆有超凡脱尘,隐遁世外之感。
不过如此逍遥的日子也只过得了五天。
第六日,当随轻寒春风满面的回竹楼取酒之时,兰七看得不顺眼心头生痒想打击一下,便道了句“随老头,忘了告诉你了,你温泉湖那边的梨花林该去看看了”,她说的便是那布有“三才归元、五星连珠”两阵的梨花林。
果然,随轻寒去看了后回来火冒三丈大发雷霆。
几人倒不意外,那一日梨花林的惨状早就见识过了,作为辛苦一场的主人,随轻寒若没有脾气才是奇了。
然后,后面的日子便有些苦了,全被随轻寒压迫着去栽梨树,去给梨林浇水,去给梨树剪枝,去给梨花捉虫……种种只要随轻寒能想到的,无一不会加到几人头上。
宇文洛哀叹安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宁朗栽树倒是栽得勤快,凤裔不言不语只是埋头剪枝,明二把捉虫当成练习轻功、目力、速度,兰七浇水浇得不亦乐乎,只不过有时候这水一不小心便会落到宇文洛的哑穴,一不小心便给宁朗洗了个澡,一不小心水珠会无声的疾点明二……
某一日,洺空终于出现,宇文洛只当他是来解救他们的,谁知这位前辈看了看,只是道了句:年轻人是该多做做事。然后便飘然归去。
总的来说,那段日子过得还不坏,以至多年后,几人回想起当时,总会有些恍惚,然后嘴角衔起一抹笑意,喃喃道一句:“那时候……”
时光流逝如水,半月似乎眨个眼便过去了,离他们出海之日已近。
九月十八日,几人告辞离去,走前,随轻寒只有一句话“你们出去后绝不要向世人提起这里,否则本教主必杀之!”
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告诉几人他决非虚言恐吓。
宇文洛当时便打了个哆嗦,然后猛然想起来之前兰七那句“你们即算见到了,那依然会是秘密的。”
是的,兰七师承他们几人算是知道了,但予江湖来说,那依旧是一个秘密。
正是山中岁月无忧,世上百事已过。
当他们走出梨花冢,重回江湖时,却有一个震惊整个江湖的大消息正等着他们。
第一批出海的三千武林英豪尽葬身于东溟海!
下卷
十八、一树碧无情(上)
十八、一树碧无情
出得梨花冢,往东再走半日,便到了晔城,再过去,便可往英州,英州临海。
几人一入晔城,无需打听,这消息便自动入耳了,只因全武林到处都在谈论着这件事。
那时几人正在路旁一个茶亭里歇息,只听得茶亭里人高声阔谈议论纷纷,细下一听,顿时皆是惊震至极,宁朗更是当场便震散了魂。明二、兰七皱起眉头看向对方,审视之后,心底皆是一沉。这天下还有何门派有如此能力可一夕间灭了三千武林高手?而这东溟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可怕之处?那三千性命就如此消逝了吗?!
“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然后好好打探一下详细情况,确定了再来商讨往后该如何办。”洺空最先回复镇定,领头步出茶亭,凤裔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兰七、明二同看一眼洺空,心头一动,也起身离开,宇文洛则拖着依然魂飞着的宁朗跟在后面。
行到一个较为僻静之地时,兰七开口了,“洺前辈,你是否……”后面的却没有问出了,只是看着他,而其他几人也皆移目望向洺空。
洺空止步,沉吟了半晌,才道:“确实,对于东溟海乃至东溟岛,我一直心存疑虑,总觉得我们此次凶险难测,仿佛是别人早就设计好的一个圈套,而我们却毫无办法的要走进去。所以当日我曾叮嘱长天兄要万事小心,只是没想到……唉!”
“这么说来,洺前辈对东溟岛有所知晓?”明二也问道。
洺空再静了片刻,似在考虑如何措词,然后才道:“你们都知道我派创派祖师韩朴与‘白风夕’十分亲厚,他的手札里曾有过记载‘白风黑息’百多年前曾到过东溟岛。”
“啊?”几人惊讶。对于皇朝人来说神秘莫测的东溟岛原来真实存在,而且还有人到过并安然归来。
“既然‘白风黑息’曾到过,那何以前辈却认定东溟岛有凶险?”宇文洛疑惑道,“难道他有记载道东溟岛……”
“不。”洺空摆手,“除了讲‘白风黑息’到过东溟岛外,其它再无记载。只是……‘兰因璧月’如果真是东溟岛夺走,那他们完全可以不留任何线索,却何以要留半枚‘惘然掌’掌印?东溟岛予皇朝人来讲是个一无所知之地,也从未有过瓜葛,他们为何要夺这圣令呢?而且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细细想来,总觉得蹊跷,总觉得这似乎是一个陷井,却又只是一种感觉一种猜测,无法证实,也就无法阻拦群情奋勇的众英豪。再且,圣令被夺,作为武林一份子,无论前途是福是祸是伤是死,总是要去夺回的。”
“原来如此,难怪了。”兰七道,碧眸看着洺空,“难怪前辈会去梨花冢。”
洺空目光一凝,回首,望向梨花冢的方向,静静的看着半晌,然后才轻轻道:“我想这或许会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你师傅,所以我要去看看她。”
几人恍然大悟之余也不由为他这一腔痴情而动容,谁曾想这武林第一人却也有这一段情伤,也有这等柔肠百转呢。再想一下,便对东溟岛此行生出忧虑,心头也皆沉重了几分,这或许真是一次有去无回之途!
“那我师兄……还有秋前辈他们……就真的……”此刻方醒过神来的宁朗忽然出声,本来微黑的脸此刻如纸一样白,向来有神的虎目也是一片悲痛。
没有人答话,都沉默着,此刻无法空言安慰,也无法断言结果。
“我们走罢。”洺空蓦地绝然回首转身,大步前去。
几人各自对看一眼,也抬步跟上。
找了几家客栈,不巧得很,竟然都满了,最后兰七道了一句“随我来”领着几人往晔城最大的“华晔客栈”去,倒是碰着了故人。
宇文临东本来没有注意到的,只是发觉到儿子的目光忽地紧紧盯在一个地方,全身陡然的紧张起来,于是他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
正午时分,阳光很好,客栈门口逆光里立着一个人,本来面目陷在阴影里应该暗淡模糊才是,可那人却似自身就有更胜灿阳的光芒,灼灼其华,明明绚姿,引得所有的人都移目相看,这一望便神驰意动失魂丢魄。
宇文临东也看得一怔,再回头看向儿子,却见儿子已收回目光,冷然垂眸,仰首便满满灌进一杯烈酒。
而后,那人身后又走进几人,刹时,大堂里顿有满堂生辉之感,从掌柜到小二到客人无一不感叹,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竟一下得见如此多风标绝世的人物!
宇文临东看到后面的人不由站起身来,热切招呼:“洺空兄!”
“原来宇文兄也在此。”洺空含笑走过去。
“见过洺前辈。”宇文沨起身见礼。
洺空含笑点头,身后凤裔、兰七、明二、宁朗也上前与宇文父子见礼,而宇文洛畏畏缩缩的躲在几人身后。
宇文临东早就看到了小儿了,只是刚与洺空等人相见,少不得要寒喧数句,不得空理会。看着凤裔、明二、兰七、宁朗一个个龙姿凤仪潇洒不凡,不由得更为小儿的窝囊闷气。只是看着看着目光忽的定住了,到此刻他才发现了不对劲,他没有洺空八风不动的镇定,也没有秋长天温和儒雅的涵养,所以他很直接的表示了他的惊异。
“兰七少……你……这个模样……”许是此人那双碧眸太过特殊显眼的,只是看到她的眼睛便认定是兰七,竟疏忽了她此刻的模样,宇文临东心底不由有些赫然,难道几十岁的老头了也被这美色迷花了眼不成,连人家这等分明的妆扮都没看出。想起江湖上那些传言,暗道这人难道真的可男可女不成?
兰七那日依是一袭白色女装。
说来几人去梨花冢之时皆未有带行李,幸得随轻寒的竹楼里衣物足够,按兰七的话说,那都是随轻寒为自己与东未明准备的,只可惜东未明从未住过一日竹楼,那些白色女装倒是全给兰七穿了。
“宇文前辈,晚辈这样难道不好看?”兰七玉扇一摇碧眸看向宇文临东。
那碧色的眸子淡淡瞅来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势令宇文临东胸口一窒,顿时哑口无言。你总不能叫他一个半百老头、身为前辈的人去赞美一个晚辈真好看吧?
幸及这时明二忽然出声,“你要去哪?”
一旁宇文洛正趁着此刻想悄悄溜走呢。
宇文临东赶忙把目光转向一旁缩着的小儿子,顿时有了气势,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厉声喝道:“你小子竟敢在为父眼皮底下偷溜,胆子不小啊!说说这段日子都跑哪里去了?若给我犯了什么事,看我不揭你的皮!”
“爹,我没干什么坏事。”再也无处可躲的宇文洛没奈何的慢吞吞的走到宇文临东面前,“我只是去了……”猛然间醒起随轻寒的警告,赶忙收了声。
“去了哪?”宇文临东紧跟着问一句。
“去了……”宇文洛眼光求助的望向洺空几人,却见他们一个个不是含笑不语便是转移目光,“我去了……”宇文洛吱唔着,奈何平日灵活的脑瓜子此时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宇文伯父,大哥和我这一路跟着明大哥他们去拜访了几位武林前辈,我们没有做坏事。”一旁的宁朗忽然道,尽管脸色依然发白,但神智已复,“后来又遇上了洺空前辈,便结伴同行,想不到竟在这里又遇上了伯父。”
宇文临东本来也没打算在此对小儿子怎么样的,不过是借机摆脱先前的困窘罢,再加上宁朗言语一片真诚,早就信了,又看一旁洺空含笑点头,知是不假,当下道:“既然这样便暂且先饶了你小子,回家以后再和你算帐!”
宇文洛逃过一劫顿松了一口气,感激的看向宁朗,还是这个义弟可靠些。而且看不出平时老实得过头的人此刻竟是如此机变。随轻寒、东未明确实算是武林前辈,那样说来既道了事实又未透露真像,嗯,老实人有时候也能机灵的。
“五弟,你此次又有什么收获吗?”冷不妨宇文沨忽然出声问道。
正自凝思的宇文洛闻声吓了一跳,然后含糊说道:“嗯,又见了些前辈,小弟深为前辈高人折服,打算以后回家了要好好习武。”
“好难得呀。”宇文沨鼻吼里一哼,移开目光不再说话。
宇文洛干笑一声。其实他此刻很想向父兄炫耀:我见到了魔教之主随轻寒了!我还见到了天下第一的美人东未明……啊,不,是听到东未明的声音了!还和他们住了……啊,是在他们居地住了半个月!哼哼……你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见到的人我都见到了呢!
正是午饭时候,便一起用了,吃饭时谈起三千英豪尽殁东溟海一事,皆是心情悲痛。吃罢了饭,兰七的属下便送来了几人的行李,一起在此店投了宿,便先各自回了房歇息片刻,然后再出去打探情况。
兰七再踏出门时,便已恢复男装,紫衣玉扇一派风流。
独自一人出了门,沿着街一路往东行,逛街看景怡然自乐。行到一个行人稀少的街口时,猛的右侧巷里冲出一人,一柄长剑紧跟着这人斜里刺出,来得突然又迅猛,就在那人即要撞上、那剑即要刺中之时,兰七左手玉扇一扇,那人便斜飞三步外,右手一抬,那剑锋便夹在两指之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似不紧不慢却就是恰恰刚好,令远处看着的人为他的功夫惊叹不已。
兰七先看向那被他扇飞于地的人,这一看不由惊讶,“哟,这不是眉宫主么,何以这副模样?”再右侧首,便浮起了淡笑,“原来是商姑娘,剑术更显精湛了。”
商凭寒运力抽剑,剑身却纹丝不动,一张冷脸不由更冷了。
兰七指尖敲敲,剑身震动,商凭寒顿时整只握剑的胳膊都麻了,不由抬眸看向他,却见那双碧眸玩味的看着她,似乎是说:你乖乖的不动,本少或还可以考虑还你剑,再动可莫怪本少折了它。牙根一咬,不再抽剑。
兰七满意的放开剑身,商凭寒也未再有动作,只是目光死死瞅住地上卧着的人,随时准备只要这人一动便飞剑刺去。
兰七目光转向地上动弹不得的人,刚才那一扇已封了眉如黛的穴道,当下玉扇再一扇,解了她的穴,道:“眉宫主还是先起来吧。”
眉如黛从地上爬起来,一身衣裳破烂,浑身脏污,形容枯槁,如妪如乞,哪还有往昔半点风情。兰七看着她,眉心微微一敛,侧首再看往商凭寒,那一日脸上血淋淋的伤口今日只是淡淡一道疤,若远看基本看不出的,所以冷面美人依旧是冷面美人。
“这是……寻仇?”兰七挑眉道。这样子估计是个人就能看明白。
“不然七少以为我们是在玩猫鼠游戏不成?”眉黛如冷笑两声,声音倒依如往昔的妖媚勾人,只可惜配上那副尊容,便只会令人大倒胃口。
“喔。”兰七点点头,又道,“以眉宫主贵为一宫之主的尊贵地位,即算失了武功也不至落至此地步才是。”
“一宫之主……失了武功……”眉如黛连连冷笑,满眼怨毒仇恨的瞪向兰七,“我眉如黛有今日不就拜七少所赐么!我一身武功被你所废,经脉断损,已成废人一个,还能当得了百妍宫之主吗?师妹趁机夺了宫主之位,若非我逃得及时,那么此刻坟前草也该长起来了!只可惜才脱狼窝又入虎口!”说着目光射向商凭寒,一样的怨毒狠利。
只看她此刻模样,无需再问,也知道她这一路艰辛了。
兰七目光再转向商凭寒。
商凭寒脸冷目光更冷,当然声音也一样是冷的,“江湖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伤我毁我容,若是堂堂正正比武所至,那我认了!可你却耍卑劣手段,那便怨不得我商凭寒今日欺你手无缚鸡之力了!”
“嗯,很有道理。”兰七闻言点头。
眉如黛此刻倒不害怕也不慌张窜逃了,站直了腰,仰首看着两人,“今日我难逃一死了,老娘我也没什么好怕了的,老娘做了鬼再来找你们报仇就是!”说罢把眼一闭,引颈待毙。
商凭寒拔剑,兰七玉扇一扬,阻止了她。碧眸盯着眉如黛,有几分稀奇的道:“眉宫主,此刻你似乎不该这么强硬才是,以宫主向来的做派,该是跪地求饶,顺带娇娇滴滴的哭几声掉几颗金贵的眼泪搏本少怜香之情才是。”
眉如黛睁眼,嗤笑道:“哭干什么?哭有什么用?哭不来权势哭不来金钱哭不来地位!哭不来饭吃哭不来衣穿哭不来疼你护你的人!弱者向强者哭泣乞饶不过是让人耻笑罢!我眉如黛又不是什么善人,既已落到了今日,何必再添人笑柄!”
“哦?”兰七碧眸一亮,打量着形容狼狈不堪的眉如黛,缓缓颔首,“眉宫主这几句话倒是甚贴本少之心。”
“哼!不必猫哭耗子!”眉如黛横眉冷目。想着师妹的背叛,想着一路的追杀,想着这近一个月来的逃亡……心中只有恨只有仇!既然活不成了,那么便痛快一死,变了鬼再好好找这些仇人一雪前耻!
十八、一树碧无情(下)
兰七闻言却不动怒,反是惋叹道:“唉,本少忽然舍不得你死了。”说着目光转向商凭寒。
商凭寒脸色冷然,看着兰七的目光很明白的告诉他:即算是你兰七少求情,姑娘我也绝不会放过此人!
兰七一笑,碧眸中绽一丝嘲意,然后手缓缓抬起,眸中光芒一闪,商凭寒顿生警惕,手中之剑扬起,同时疾步后退,可还未退得一步,颈间一凉,手臂一麻,剑坠在地上。
“你!”商凭寒又怒又恨,奈何颈前贴着一柄冰凉凉的白玉扇,如剑横颈,寒意杀意浸肤而来。
“你此刻命在本少手中,本少不杀你,便等于予你有活命之恩,本少不要你报恩,只是以你之命换眉宫主之命,从今日起,你与眉宫主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兰七看着商凭寒笑吟吟的道。
“你!”商凭寒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瞪视着那张邪妄的脸,恨不能瞪出两个窟隆来。
“你记住本少的话,本少说一不二。”兰七依旧笑吟吟的,可没由来得商凭寒便从话中感觉到一种冷彻无情,似乎她只要稍有动作顷刻便会血测当场,一时不敢动弹。
兰七收回玉扇,又是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碧眸春色,柔情款款,“商姑娘,既然难得相见,不如一起去喝杯酒如何?说来,英山上本少便对姑娘甚有好感,奈何一直未得机会亲热,甚憾呀。”
若换个人这么说话,商凭寒不是拔剑削了人家的舌头便是冷眼冻去人家一层皮,可对上兰七少,没由来的便脸上一红。也不是说她动了凡心生了情意,只是这么个神仪如玉的人,这么一双情深许许的碧眸,你若全无反应,那估计也就非人了。既然没法报仇了,所以商凭寒拾起地上的剑,红着脸瞪了兰七一眼,又冷冷看一眼眉如黛,转身走了。
看着商凭寒的背影消失,兰七甚是遗憾的摇摇头,“这美人冷是冷了点,可心思却真是简单,还真有点像……”眼角一瞟,刹时玉扇又是一扇,“眉宫主怎的如此无情?怎么说本少刚才也是救了你的命,怎的一点感谢的都没呢?”
偷逃被阻,眉如黛死心回身,看着兰七,眼光一闪,便媚声道:“有道是大恩不言谢,七少予妾身有救命之恩,妾身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可好?”
这么副模样配这以个声音,真有些惨不忍睹,可兰七却仔细认真的打量着,好比在看一位绝色佳人一般,越看眼睛越亮,最后玉扇一合,笑道:“不错,不错。眉宫主如此佳人肯屈身本少,实乃本少前生之福,既然宫主有此美意,本少岂能辜负。好罢,本少就娶你,嗯……让本少想想你是第几位了,嗯……一、二、三……七、八、九……哦,你是第十七位。眉宫主,今日起你便是本少的十七夫人了。”
兰七自顾说完,对面眉如黛已是一副痴呆,饶是她久经江湖风浪,却也未历今日、此时、眼前这等奇事。
“怎么啦?宫主这反应似乎不是很高兴?难道宫主反悔了?那可不成,本少说一不二,既然要娶你,你便是本少的人了。”兰七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指尖在上边划了划,然后一把塞进犹自怔呆着的眉如黛手中,“这乃信物,宫主可要收好、记好了。”
眉如黛呆呆的看着手中那块碧玉,玉质极佳乃是上品,但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上边刻下的“十七”两字。抬头,瞪大眼睛惊鄂不已的看着面前的人,难道他当真的?
若是换作以前,她贵为宫主武功犹在容颜未凋,那么今日之事便也不会很稀奇,可是现在她……不用照镜子,只要从他人看她的眼神便知自己此刻有多老多丑多脏!可这个人却称她为佳人,却说要娶她,而且……看模样便知不是作假,这个人……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夫人,既成了好事,便该喝酒庆祝。”兰七玉扇一摆,笑如春水,“不如随本少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罢。”言罢转身前走,没有回头,没有停步,似乎知道眉如黛会跟来,又似乎她跟不跟来并不重要。
眉如黛看着前边那个身影,迷迷糊糊的就这样跟了过去。
远远的对街上,有三人看着这一幕,看着两人走远。
宁朗只是静静的看着。
宇文洛眼里有着深思。
宇文沨冷哼了一声,道:“便是做件好事,也非要做得这么邪行,怪道别人要唤为‘碧妖’!”
兰七领着眉如黛转过两条街,然后便到了一处宅院前,他抬手叩门,不一会儿便有一年约五旬的老者前来开门,一见兰七,深深躬下身。
兰七抬步入内,眉如黛跟在其后,这才发现内里极深极广,朱栏碧户,雕栏玉阶,足见富贵。
“着人服待十七夫人梳洗用膳,叫兰晗前来见我。”兰七吩咐着紧跟在身后的老者。
“是,请七少先去翠凉阁歇息片刻。”老者恭谨回道。
“嗯。”兰七点点头,转头看着眉如黛道,“夫人先去梳洗,本少回头再与夫人共品美酒。”
眉如黛只是点点头。
兰七转身,往右边转去,片刻后身影便消失于层层院宇中。
“十七夫人请随小的来。”老者向眉如黛道,态度极其恭敬。
眉如黛随他去了。
门户深处又有小院一座,隔墙便见院内翠竹凌云,凤尾吟吟,朱楼如画,木铃入耳。
推开小院之门,迎面便是一股清新之气扑来,兰七不由绽颜微笑,“这里倒是没有变。”
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便见一道身影飞速而来,眨眼便到了眼前。
“兰晗见过七少。”来人深深一礼。年约三旬,眉眼平淡,神情和煦。
“嗯。”兰七淡淡应一声,然后步入小院。
兰晗跟在其后。
竹荫下便有竹榻一张,兰七扬扇一拂,便在榻上坐下。“那三千豪杰尽殁东溟海一事你探得了些什么?”
“属下无能。”兰晗垂首,“自得知此消息起,属下已全方打探,并无所得。”
“哦?”兰七应一声,看神情无惊亦无怒,沉吟半晌,才道,“此事怪不得你,本少心里自有根底。你通知英州兰暌,本少要去东溟岛,让他准备一切。”
“七少!”兰晗抬头,神情显露一丝焦急,“已有三千人生死不明,足可知东溟海中危机潜伏,七少万不可冒险!”
“哦?”兰七眉锋一动,抬眸看着他。
兰晗心头一跳,自知失言,垂首道:“属下只是……”
“呵呵……本少知你要说什么。”兰七扬眉一笑,锐气如剑,“只不过……”语气忽又一转,“本少心里清楚得很,勿须担心。”
“七少你……”兰晗抬首看向兰七,那一瞬间,正看到碧眸中闪过的刹那光芒,不由得全身一个激淋,所有的话便咽回了肚里。
“东溟岛本少势在必行,你心里记下便是。”兰七笑吟吟的看着他。
“是。”兰晗垂首。
院外又传来脚步声,几名僮仆侍女鱼贯而入,在竹荫下摆上茶几桌椅,又端来清水服侍兰七净脸净手,然后奉上茶水点心,才悄悄退下。
兰七端起茶杯,凑近闻了闻才道:“谢老已将十七夫人的事告诉你了罢?”
“属下已见过了。”兰晗答道。
“嗯。”兰七啜一口茶水,然后才不紧不慢的道,“你回头挑几个人陪十七夫人回一趟娘家。”
娘家?兰晗怔了一怔。
“百妍宫。”兰七放下杯,抬眸看他一眼,“明白了吗?”
兰晗一凛,瞬息清醒,“属下知道,七少但请放心。”
“那就好,你下去准备吧。”兰七挥挥手。
“是,属下告退。”兰晗退下。
小院中安静下来,只有风拂起竹枝发出的簌簌轻响。
兰七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玉扇,碧眸静静的看着某处,面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似在观赏美景又似沉吟思绪。半晌后,忽地抬首悠然望向头顶的翠竹,万千尖叶倒映在那双碧眸中,翠幽幽的如最深的潭,华灿灿的如最利的剑,异美如妖,观之生怖。
“竟然敢抢本少看中的东西……江湖乃是要俯于本少足下的,竟然无声无息的便叫三千高手消失了……”喃喃一声,碧眸缓缓闭上。
竹荫下瞬间静得可怕,连风也不敢轻掠,然后一丝几不可察的细语悄悄溢出,“这不等于掴了本少一巴掌么……本少自当要亲手奉还百倍!”
玉扇轻轻滑落,露出红如烈火的唇,绽起一抹比极冰之渊还要彻寒的笑。
眉如黛梳洗了,又用过膳食,便有人来请,说七少请十七夫人入翠凉阁品酒。
由婢女领着穿过庭院,便到了一处小院前,婢女退下,由她自己进去。
走入小院时,她以为自己走入画中。
小院里开着一丛白菊,菊旁是一座精巧的朱色小楼,楼旁一片凌云翠竹,秋日的小小一方天地里,不过白、红、绿三色,却点缀出了春日的明丽绮色。翠竹密密遮挡起日辉,清凉的竹荫之下横着一张竹榻,榻上卧着一人,榻旁摆着小几,几上青瓜红果玉碟点心茶酒杯盏,一切都是如此的静谧悠然,如置雅境。
可当目光触及榻上卧着的人时,这雅境便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紫衣微乱,发冠斜落一旁,墨色长发散了一榻,衬着一张雪白的、五官轮廊无处不是美得无与伦比的脸,令人惊惑交加。那该是朱楼里走出的艳魂,幽丽的而诡异,那该是翠竹里诞出的妖灵,清寒的却邪魅,无法抑制的目不转睛,却未敢再近一步,痴迷更畏惧。
眉如黛便站在一丈之距的地方,静静的看着那个人。
当那双眼睛睁开,露出那双独一无二的碧色眸子,那一张眸的锐气,天为之敛光,那一顾盼的风华,地为之失色。
那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心在说话。
无论是人是妖,无论是男是女,这一刻起,她……臣服忠诚于这个人。
“夫人来了。”兰七缓缓起身,随意却是入骨的靡魅。
墨丝流泻,染于紫衣,墨、紫相间,浓郁的高贵,神秘的庄重。
可当这墨黑、深紫中绽开一双冰寒的摄人的碧眸,高贵庄重中便生出了丝丝妖气。
这一刻,这个人容色的美,这个人入骨的妖,这个人渗露的风华与气度……都张扬到了极致!
无论这个人是男是女,此刻,这个天地间没有人能不受其蛊惑!
眉如黛轻轻移步过去,从头上取下梳,很自然的为之梳发,束冠。
一切弄妥,她在他的脚下跪下,垂首,平静的郑重的道:“兰黛拜见七少,从今尔后,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兰七凝眸看她,片刻后轻轻一笑,“夫人经此磨难,更是聪慧,没让本少失望。”
她不傻,曾经也是黑道一方魁首,曾经为了那一宫之主一席之地也流血也暗算也杀人。无论兰七救她之时是顺手为之还是随兴所致,那不重要。从她接过那块刻下“十七”两字的玉佩始,眉如黛的今生便已结束,从他唤她“夫人”起,他心中便该已有了谋算。
可这又如何呢?她也能得到她所要的。
她抬首,目光清明,“兰黛谢七少的再生之恩。”
“兰黛?”兰七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眉如黛’闻之便觉妩媚,‘兰黛’却有暗香潜来之感,都不错。”
“‘眉如黛’是师傅当年捡到我时见我眉生得好便这么取名了,‘兰黛’是我此刻为自己取的名。”
“哦?”兰七挑眉看她,容色虽凋,两道眉却依如新月初升,长长弯弯的,不由赞一声,“果然生得好看。既是如此,以‘兰黛’为名也不错,起来吧。”
“谢七少。”兰黛起身。
“本少说过你是十七夫人,那么兰家上下便会尊为你夫人。”兰七一拂袖站起身来,在小院里踱着步,侧转着头,悠悠看她,“你明白你的身份吗?”
兰黛愕然抬头。她以为他不过是要用她,她也打算尽一身所能报他,可是……那样的戏言竟是当真吗?竟然当真给她一个身份?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这样老了丑了的人?
兰七微微一笑,云淡风清的却是真真正正的笑,“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生是死,从本少给你玉佩那刻起,你便是兰家的十七夫人,该有的名份、地位、金钱以及尊重,一分也不少。本少说一不二。”
兰黛真的呆了。
兰七笑看着她。
兰黛的眼中湧出两行泪水,然后她再次深深跪拜于地,哽咽道:“兰黛……此生绝不负七少!”便是昔日容华最盛、贵为百妍宫主、江湖地位最显赦之时,也不曾有人予她这样的尊重。却在这一刻丧失所有之时,完完整整的得到一份。此刻便是叫她跳火海步刀山,也欣然而去!
“你不负本少,那本少便也绝不会负你。”兰七伸手扶起她,抬袖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笑道,“夫人眉生得如此好,虽令本少失了画眉之趣,幸得还有这袖拭香泪的艳事。”
“噗哧!”兰黛忍不住破啼为笑,一瞬间,那凋零的颜色忽地鲜活起来,眉弯如月,眼眸带泪,欢欣的盈润的,隐隐的便渗出那妩媚娇态。
兰七看之也不由叹一声,“夫人果不愧为百妍宫主,一笑生妍,本少也心动呀。”
兰黛轻轻笑着,眉眼舒展,神情怡静,仿年轻了十岁。她抬手抚上脸,平淡开口,声音却已复娇媚,“妾身年华已逝,容色凋零,今日能得七少若此,此后心底视君为夫为主为天。虽是厚颜,却终身不侮此言。”
“好。”兰七走至几前,执壶倒上两杯酒,递一杯与兰黛,“这一杯酒,便是本少与夫人的喜酒。”
兰黛接过,两人碰杯,然后仰首一饮而尽。
“本少已让兰晗选了几个人陪夫人回百妍宫。”兰七放下杯道。
“是。”兰黛应道。
“明日动身,夫人可先去歇息,以养精蓄锐。”兰七淡淡笑道,碧眸别有深意的看着兰黛,“有什么事可直接找兰晗相商。”
“妾身明白。”兰黛弯腰一礼,“妾身先告退。”
“嗯。”兰七点头,目送兰黛离去,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这世间,权利、金钱、地位果然才是最重要的,无人不倾!
再斟一杯酒,一笑饮尽。
东溟海里,又会有什么样的一番景象?
有那个人同行,值得期待呀。
“茗香坊”在晔城是很有几分名气的,这里的的茶叶最全最好,晔城里凡是懂茶的喜欢喝茶的,八成皆是到这里的,因此坊里生意极好,每日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不绝。
当那位着一袭青衫的年轻公子踏入茶坊之时,坊里的伙计由不得便是一怔。
出入坊里的多是这晔城里有些身家的人,因此都有一定的气度,非那些底层穷人可比,可眼前这样清华高雅的人物却是头一次见到,便是常来坊里那被晔城里各家夫人小姐们暗中倾慕的陆家四公子也远远不及。坊里茶香缭绕宾客来往,有些嘈杂喧嚣,可那人只是轻轻一步踏入,耳边便是一静,如谪仙入凡,任红尘滚滚,他不染纤毫。
“这位公子是品茶还是买茶?”一名伙计迎了上去。
明二眸光扫了扫茶坊,温文道:“听闻贵坊有‘一树碧无情’此茶,未知可是真有?”
伙计一愣,接着赶忙答道:“此茶十分稀有,需得问问掌柜,请公子稍等。”
“劳烦了。”明二点头。
伙计进里唤人去,他目光一转,便碰着了许多的目光,微微一笑算是致意,走到一边慢慢看茶,任身后那些好奇的目光与议论声。
伙计们看看客人,又看看那位公子,暗想,这样的人物不引人注目才是奇了。
过得片刻,伙计领着一年约六旬左右相貌清癯的老者出来了,老人一见明二,神色微震,然后如常走近。
“老朽陶玑,乃此坊掌柜,听闻公子想要‘一树碧无情’?”老者施礼道。
明二转身回礼,“在下素喜此茶,无奈难寻,闻得贵坊有,因此便来了。”
陶玑拈须颔首,“此茶十分罕有,老朽也是十多年前曾得半斤,虽甚为珍惜偶才一尝,但十多年下来,也仅存一小盒。有道是琴奏与知音闻,既然公子如此喜欢此茶,那便是知音,老朽虽无茶可卖,却愿请公子一杯茶。”
“既是如此,多谢掌柜。”明二欣然。
“公子请随老朽来。”陶玑前头领路。
茶坊之后是一座小小的庭院,离了前边的热闹,这里安静幽雅。
陶玑将明二请入左侧厢房,深深拜下,“陶玑拜见二公子。”
“陶叔切莫如此。”明二赶忙扶起,温和笑道,“华严乃是陶叔看着长大,岂能受长辈之礼,这岂不折煞侄儿了。”
“公子是主,陶玑乃仆,受礼也是理所当然。”陶玑就着明二的手起身,清癯的脸上是温淡的笑,“老爷夫人可还好?”
“都好。”明二一脸春风微笑。
“公子此来,可是真打算要去东溟岛?”陶玑请明二上首坐了,自己在下首坐下。
“嗯。”明二微微点头,“东溟海里殁了三千英豪,我辈岂能不去。我此来便是想请教陶叔,可有探得些许消息?”
“唉。”陶玑轻轻的长长的一叹,“公子,非老朽无能,此刻满江湖无论何门何派,能探到的也就是外面流传的那些,再无可得。”
“竟是这样么。”明二沉吟起来,眼眸蒙蒙的看着某处,思索着。
陶玑也就未出声打扰,静静的看着他。
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么的完美无缺。心头莫名的沉。当年第一眼看到时,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却比那十三岁的孩子更乖巧懂事,安安静静的站在母亲的身边,用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人。那时候便心惊着这孩子的沉静隐慧。这么多年过去了,算是看着他长大,明家是世家大族,枝繁叶茂子孙众多,无论是在长辈后辈眼中,无论他是三岁、四岁、五岁、十岁……他永远都是最好的。读书他斐然出众,习武修为最高,六艺最精,待人接物永远怡人怡心,让他做的事永远妥妥贴贴,便连容貌气韵,那也是超越众生的出尘天姿。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看都完美无缺的人。
凡人,却有着不可能有的完美无缺,这才是最可怕的,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这样的东溟岛可真是有意思。”明二一声轻笑打断了陶玑的神游。
“公子出海,需要老朽做何准备?”陶玑问道。
“准备么……”明二眸光一闪,笑道,“不需要,那人该会备好所有的一切,你只要把我所需要用到的东西准备一下便是。”
“好的。”陶玑应道,接着又问,“公子在何处落脚,可需老朽安排?”
“不烦劳陶叔。”明二淡淡道,“我与他们同住客栈,明日可能便往英州,你通知那边一声便是。”
“老朽省得。”陶玑点头。
正在这时,门轻轻叩响,然后两名婢女轻轻推门进来,一人手端一个莲型碧玉盆,盆中满是寒气森森的冰块,冰中置一白玉茶杯。
“公子喜欢喝的‘一树碧无情’。”陶玑看着进来的婢女微笑道。
“还是陶叔最懂此茶。”明二轻轻喟叹。
“以雪水泡茶,以冰镇之。”陶玑接过一名婢女手中的玉盆亲自捧至明二桌前,“这还是当年公子教老朽的,公子尝尝。”
“如此佳品,华严岂会推辞。”明二从玉盆中取过玉杯,揭开茶盖,白玉杯中一泓碧水,通透盈澈,光是其色已令人惊艳,未品已冷香袭面寒意沁脾,由不得赞一声,“好茶!”
陶玑慰然而笑。
明二以茶盖拨弄着绿针似的茶叶,碧泓漾起,层层漪涟荡开,倒是极似那人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一树碧无情’,那双碧眸可不只无情,更是险不可测……忽地,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神思便是一怔。
十九、扬帆沧海(上)
傍晚之时,各人都回了客栈,不出所料,探得的都与街上听得的一般无二。一起用过晚餐后,便聚于洺空房中商议。
“洺空兄,依目前情况来看,你如何打算?”宇文临东率先出声。
洺空闻言移目往兰七、明二看去,在那两双眸子中看到了相同的眼神,不由心中一慰。
江湖此代是多龙凤之姿,只不过……任杞、列炽枫剑术刀法虽已臻境界,却也只是一心在武,凤裔心性淡漠不理世事,宇文沨太过刚傲,宇文洛武功不行,宁朗还只是雏凤,列炽棠、花清和等东溟海中生死不明,能作龙头凤首的该是此二人也。
洺空心神一定,当下开口道:“首先我们要确认此消息是真是假。”
各人闻言皆点头。
洺空道:“既然三千英豪已尽殁于东溟海中,那又怎么会有消息传回?因此这消息要么是假的,不过是江湖以讹传讹。然则,即算消息是真的,可满江湖却找不到传出这消息的人,他必不是那第一批出海的三千豪杰之一,否则不必藏身暗处,此人必是别有用心之辈。鉴于此,无论三千英豪是否有葬于东溟海中,我们能知的是东溟海中必发生了什么事。”
“嗯,小弟也这么想。”宇文临东颔首。
洺空继续道:“二则东溟岛之行无论前途如何,我们依然要去,圣令我们必须夺回。”
“那当然!”宇文洛当下抢着道,“我都还没看过的啊,一定要抢回来!”
“你插什么嘴!”宇文临东横一眼他。
宇文洛缩了缩脖子,讪讪低头。
洺空只是微微一笑,道:“三则我们此次出海之人不必上次那么的多,只挑一流高手。东溟海中既有凶险,武功低微者去不过徒然丧命。”
“嗯。”兰、明也是点头同意。人多了反不好办事。目光各自扫一眼对方,各绽一抹意昧不明的淡笑。
“再有便是我们需得做足充分的准备。”洺空说起这个眉头略略皱起来。江湖上论到上天入地的本领,那真是各有各的招,只不过大家都生活在陆地上,并无有海上生涯的经验,这才是此次出海最大的困扰。
大海中波谲云诡,面对那茫茫苍海,他们再高的武功也是徒然的。
“出海需要的船只、行装本少可以负责,这一点前辈勿须忧心。”兰七摇摇玉扇道,言罢目光转向明二,似笑非笑的模样。
明二被兰七碧眸一瞅,本来已端起的茶杯也只得放下,温言道:“驾船的人手、向导晚辈可以寻来。”言罢空濛的眸子望一眼兰七,淡然一笑,兰七回一抹得意又满意的笑。
兰家向来富足,明家是在临海的天州,有他两人这一番话,各人心中便都有了底。
“如此便烦劳两位了。”洺空倒也不客气就将这重任交托了。
“原定了九月二十六日出海,时间不多,我们明日便赶往英州吧。”宇文临东最后道。
“嗯。”众人颔首。
当夜各人皆早早睡下。
第二日,各人起得也甚早,打开房门,便见着了候在房门口的小二,洗漱水、早点等竟是早就备好了的。于是各自在房中梳洗了,用过早餐,取了包裹准备上路。
待得出了客栈门口,几人又是一怔。
门前大道上立着八匹高大的骏马,黑白红黄各色皆有,神骏非凡,一望便知是脚力极佳的宝马。马前原牵着马的马夫见客栈走出的人后,皆躬身施一礼,然后放开缰绳离去,留下门口怔愣的几人。
“想来皆是七少所备吧。”明二揭去迷雾。
众人恍然大悟。
“七少就是大方!”宇文洛当下赞道。
“此子甚是细心周到。”宇文临东也由不得笑道。
洺空含笑点头。
宁朗眉开眼笑,心底里如赞了自己般的欢快。
凤裔看一眼明二,神色依旧漠然。
宇文沨沉默不语。
“你们还站在这干么,本少准备的这几匹马还不错吧。”兰七清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然后微风拂过,一道淡黄的影儿闪过眼前轻飘飘的落在一匹赤红色的骏马之上。
几人见之不由眼前一亮。
晨光稀淡,骏马如赤云朝霞,云霞上托着灿目骄阳。
兰七今日一身浅黄衣衫,发束于金冠再长长垂下,如墨色丝绸飘扬于晨风中,碧眸如星亮,笑绽春日芳华,“我们上路吧。”扬鞭纵马,一道赤霞载一抹黄烟瞬间飞逝。
明二飞身落于白马之上,扬眉笑道:“跃马江湖,逐日追风,才是儿郎本性。”话落,白马已展四蹄,绝尘而去。
宇文沨紧跟着跃于马上,一挥马鞭,也飞驰而去。
“唉呀,他们都走了,宁朗我们快追去!”宇文洛一见三人眨眼便没了影儿不由急了。
“好。”宁朗欢快的应道。
当下两人也跃上马背,纵马追去。
只留下了凤裔、洺空、宇文临东三人。
“年轻人……”宇文临东叹一句。
“我们也走罢。”洺空笑道。
于是三人上马,飞奔而去。
这一路上,年轻一辈的你追我赶,比骏马,比骑术,比身法,更比武功,踏过烟霞暮日,抛落青山江河,挥洒豪情意气,许多日下来,竟丝毫不觉辛苦,反是满怀欢畅。而宇文临东、洺空两人则不紧不慢的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前边的奔赶嬉闹,既是欣慰又是感概流光易抛。至于凤裔,一直默默的落在最后,看着最前方那道骄影。
九月二十四日,八人便已到英州临海的宛城。
一到宛城,他们由不得又一次感概兰七、明二办事周到。人还未到,所有的船只、行装早已备妥,人手、向导早已等候于此,一切皆已是井然有序,只待他们人到便可扬帆出海。
洺空欣慰之余,心中却又升起隐忧,望向兰七、明二的目光便带了那么一点惋惜。
只不过,他们原先担心人太多这一点倒是多虑了。
三千高手尽丧东溟海中,无论此消息是真是假,都足以震慑一些人,都足以让许多的人望而却步。所以宛城并未聚满武林英豪,至二十五日,原定第二批出海的人大都未来,
对此,宁朗很是生气不解,宇文洛气愤之余却是隐隐明白,而洺空、宇文临东、明二、兰七等却未有丝毫惊异失望,仿似一切皆是理所当然的。
这世间,人并不若其所言的英勇无畏侠肝义胆,人心第一位的,乃是自己。
但也来了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如秋横波、花扶疏。
秋横波领着长天山庄的二十人,只对洺空说一句话:“爹爹在东溟海上,活见人,死抱尸。”
洺空没有劝阻也没有抚慰,只是沉默颔首。
花扶疏则带来了花家十卫,她道:“本来爹爹要来,扶疏阻止了,扶疏若寻不回哥哥,也要东溟岛上无子无兄。”
宇文临东听得这话,暗暗吃惊,怎么这么柔美的一个女子,说话忒地煞气。
列炽枫也来了,他没有任何话,只是所有人都明白他来的原因。再如何痴于刀,他依是人,血脉之情未断。
上次英山比武为列炽枫刀气所伤以至未能跟随师傅第一批出海的梅鸿冥也养好了伤来了。
商凭寒来了,金阙楼也来了,黑道中江九天来了,艾无影来了,申岭来了……以及那些无门无派的江湖高手。
二十六日,两艘大船载着三百名高手于宛城港口出发,驶向那莫测的东溟海。
比之上一次的十二艘大船三千高手,此次声势可谓远远不及。然这三百名却是绝对的一流高手(当然,除了死皮赖脸跟来的宇文洛外),更甚,这次有武林第一人为首,有年轻一辈中武功声望最高的明华严、兰残音、列炽枫,还有当今武林最美的两位美女……再则,为着第一批出海的三千江湖豪杰,为着皇朝武林,所有人心中皆憋着一口气,因此,这一次人虽少,其心志、锐气、毅力却是远胜于第一批!
因此次出海甚多女子,是以洺空、宇文临东等前辈便带着凤裔、宇文兄弟、宁朗、梅鸿冥等少数名门子弟和所有的女侠们坐了一艘船,而另一艘船上便全是男儿,以明华严、兰残音、列炽枫为首。从人数到武力,两船倒是很平衡的,只不过有些人心里很是不平衡啊。
比如宇文洛,他倒是很想和明二他们坐一船,也不愿和父兄们坐在那艘因有很多的美人以至香气缭绕的船,要知道他的人生目标是成为武林大史家,而他认定此代武林最重要的人物乃是明二、兰七,他当然愿意时刻盯着那两人。而在另一艘船上则有很多很多的人和宇文洛有着绝然相反的意愿的。
要知道啊,宇文洛坐的那艘船上不但有着秋横波、花扶疏这等绝世美人,便是两人的侍女柳陌、容月那也是貌美如花,还有着商凭寒这样冷得别具一格的美人,以及其他或俊、或娇、或俏、或艳的风貌各异的女侠,即算是不能一亲芳泽,可能同坐一船,能那么近的看着,那也是一种福份,三生难得的享受啊!所以,每日里,便能见着大把的大侠、少侠们趴在船板上眺望着对面的船,若是秋横波、花扶疏两人出现了,那便可见着那滔滔口水直往东溟海里流,底下无数鱼儿翻着白肚皮,上边无数双眼睛射出奇光,但盼着能把对面的船吸得近一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总之,出海的头几天里,大家过得还是蛮轻松开怀的。
这边船里,既有平静之刻,也有热闹之时。兰七、明二明里斗斗嘴,暗里斗斗武功,时不时合作撩拨一下列炽枫,又或是那些无比崇拜他们的少侠请求他们指点武功,他们偶也指点一二,然后便让他们在船上比试着武功、轻功,他们一旁看着,评着,笑着,也算得趣。列炽枫对于兰、明两人的动作一概置之不理,忍无可忍时便拔刀相向,冷然道一声“我们比试一场”,每每这时,兰、明两人都很明智的鸣金收兵偃旗息鼓,下回再接再厉。
而那边船里,则花样要多些,主要是男女搭配的原因。
洺空、宇文临东这些前辈们,除了下下棋外,便指点一下前来请教的晚辈的武功。
而宇文洛呢,则较为忙。他一边要将武林第一人以及满船人的日常点滴记录于他那将来要流传万世的《武林沧海史》上,一边则要趁着两船靠得较近时施展他那三流的轻功跃到对面船上继续关注他最关注的明二、兰七,然后再赶在宇文老爹没发现前回到船上,总之,他很忙。
秋横波、花扶疏两位美人一见如故,第一眼起便是横波姐姐、扶疏妹妹相唤,日同食,夜同寝,亲姐妹也没她们亲。两人除了船舱里说着私房话,便是聆听洺空的指点,有时也走出舱外站在船头看看海景吹吹海风,当然,也不能忽略了秋横波偶尔会往对面船看去,遇上明二公子时会格外妩媚柔情一笑,花扶疏偶尔会瞟一眼对面船看看船头有没有那个铁石心肠的人。
而容月姑娘则不愧是花扶疏姑娘带出来的人。她整日跟在宇文沨大公子身后,很明白的告诉大家她中意宇文大公子,无论宇文大公子是冷是傲,她依然容艳笑朗。以下对话足可证其心其意。
容月姑娘满面笑容的问道:“大公子,你看我穿什么衣服好看?”
宇文大公子眺望海面,也许海风太大,没有听到。
容月姑娘依然笑靥如花,“大公子,你看我穿长裙好看吗?”
宇文大公子眺望海面过久出了神,没有注意听。
容月姑娘扯住他的衣袖,将他从怔神中拉拔回来,“大公子,你喜欢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宇文大公子不能再出神,只好听到回头,看着娇艳俏丽的容月姑娘,嘴唇动了动,还是沉默。
容月姑娘再接再厉,笑得越发明艳,“大公子,你喜欢什么颜色?”
宇文大公子眼眸闪了闪,总算开了口,很冷淡的一句:“紫色吧。”
“啊?为什么?那我明天就穿紫色的衣裙好不?你说我穿着会不会好看……”容月姑娘继续追问下去。
……宇文沨大公子继续沉默兼无可奈何时答一句。
而柳陌姑娘则要含蓄得多了。
她首先看着宁朗背上的银枪很好奇的问道:“宁少侠,你的枪为什么这么短?”
“这个……我们家的枪都是这么短的。”宁朗挠挠头老实的答道。
“哦?那我能看看吗?”她再次瞪起好奇的大眼睛。
“好啊。”宁朗很爽快的取下背上的银枪。
“呀,好像剑一样的重量呢。”她有些惊讶。
“嗯,我们家的枪都可以当剑使。”宁朗笑起来,有小小的骄傲。
“真的吗?枪怎么当剑使呀?”她再次惊奇。
“嗯,这个……就是这样使啊。”宁朗将银枪拿在手中随手挥了挥。
“那……宁少侠,你可以教教我吗?”声音有些低,面上有些羞色,似是很不好意思又生怕被拒绝了。
“好啊。”老实的孩子没有任何想法的再次老实的答应,“你看,就是这样。”说罢挥着银枪使出一路剑法来。
“啊……宁少侠,你的武功好厉害呀!”柳陌姑娘拍手称赞,看得目不转睛。
……
船头甚是热闹,船尾则要安静多了,梅鸿冥单足立在船栏上,眺望高空,手中握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石子,偶尔甩出一颗,海面上顿时便传来鸟儿尖锐的叫声,然后便见一只鸟儿忽上忽下的飞着,片刻后才会飞远。
身后看着的洺空与宇文临东道:“此子暗器功夫已直追卧风兄。”
因为这边船的多彩多姿,那边船上不但大侠、少侠们多望这边看,便是明二、兰七也爱看这边。这边不但有许多的美女如画,还有那英姿少侠表演武功,更有那美女、俊侠搭在一起的故事看,怎么的都比那边船上要有趣多了。
以至,兰七总感叹着:“此行果不无聊也。”
明二则道:“凤裔兄为何总不见身影?”
安静,沉默。
下一轮暗斗开始。
碧空如洗,海天一色。
已入了十月,天气转凉,虽则江湖人身怀内力,较之常人耐寒,但海上风大,较之陆地上更冷,运功抗寒那也是极耗内力的,所以大都加上了夹衣。
清早,船头还没什么人,大都在舱内用早餐。
兰七披着一件紫色披风,立于船头仰首看着半空上飞翔的海鸟。强劲的海风吹拂着,墨发衣袂飘舞在半空中,远远望去,苍茫大海之上,船头风中的那道紫影,份外的坚韧却又透着一丝无可名状的孤绝。
仿佛是一个人独撑天地,强大得令人敬畏,却也强大得令人心痛。
步出船舱的凤裔一眼便看到那个背影,默默的看着,面上漠然,只一双黑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暗流。
“凤裔。”身后传来熟悉的唤声。
“师叔。”凤裔没有回首,目光依看着那个身影。
“你们……”洺空顿了顿,才柔声道,“你们分离多年,此次下山你也是为着他,既然见着了,为何不好好说说话?”
凤裔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没有必要了。师叔,看到如今的他,你觉得我还有必要做挽救或解释类的事吗?”
洺空不由默然。
凤裔移步,慢慢走近船头,离对面船上的人又近了些些。
“真的没有必要了。师叔,如今的他是兰家之主,是震慑江湖的‘碧妖’兰七少,他绝不会回头看,而我早在当年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回头的资格,我们……已不必了。就这样便可以了,或许……”凤裔抬首,望向碧蓝的天空,许是阳光太强,刺痛了他的眼,闭上了眼,眼角上便微微的润湿,“或许,终有一日……他和我都能遗忘了往昔,那时……我们便算……或许是死了,或许是重生。”
十九、扬帆沧海(下)
洺空暗自叹息一声,未再语,看着他,心中有怜悯,更多的却是无能为力。
这孩子,也是绝不回头的人啦。
遥想当年,师兄领着他上山,神色间既是欣慰,却又分明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怜惜。
“师弟,为兄替你找到了风雾派最好的传人。”
那个孩子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瘦骨伶仃的身子,只一双眼睛极大,嵌在那半个巴掌大的脸上,黑沉沉的,死寂寂的,如无底的空洞。那时,他想,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那样绝望的不见一丝生气的眼神。
这孩子还活着吗?
这孩子,能活多久?
那孩子出乎他的意料,活下来了,似乎这世间还有着某样东西支撑着他活下来。
他确如师兄所说,根骨极佳,天姿聪明,确实是风雾最好的传人,只是……这个孩子没有魂。
人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而似乎总有一些人,哀苦多于欢乐。如他,如己,也如……
身后传来舱门开启的声音,陆陆续续的又走上来许多的人,再移眸看去,那边船头上也多了许些人,兰七指着上空的海鸟,正笑着对列炽枫、明二道:“你们也看看,可找着好玩的了。”
洺空闻言也抬首看去,看了片刻,眉头凝起来了。
“鸿冥贤弟。”那边明二出声唤道。
“何事?”刚走上船头的梅鸿冥问道。
“打下那三只眼圈白羽的,活的。”明二指着上空。
“喔。”梅鸿冥抬首,目光扫向上空那群忽低忽高忽左忽右飞翔着的海鸟,有许多羽色,白色、黑色、灰色、褐色……
三颗石子悄无息的如电射出,上空的海鸟依然蹁跹飞翔,却有三只蓦地飞高,似是躲闪那飞射而来的石子。梅鸿冥嘴角弯出一丝笑,眼睛亮亮的盯着上空。那三颗石子便似长了眼睛一般,瞬间加快速度,追着那三只海鸟飞去。
“嘎!嘎!嘎!”
三声鸟叫,上空中便落下三道影儿,明二扬袖一卷,三只鸟儿便仿若被什么牵引一般,乖乖的往下飞去,明二张开手掌,一只鸟儿落在掌心,另一只落在兰七掌心,第三只却飞落于洺空掌心。
“毫发无伤,好功夫!”列炽枫冷星似的眸子瞬间亮了亮。
那边梅鸿冥听得却无丝毫欣悦,眉峰敛了敛,道:“英山上小弟败给了列兄。”言下之意便是:你这么赞我摆明的便是讽刺我。
又一个武痴。宇文洛听得则暗暗道。
“梅大哥,你的暗器功夫真的很好啊!我就做不到。”宁朗则心无城府的真心赞道。
“只要劲道用好了也就没什么稀奇的。”这次梅鸿冥脸上绽了一抹笑。
“这么亮的眼神,真是只不错的鸟儿,炖汤吃了不知会不会补眼?”兰七逗弄着掌心的海鸟。
明二细细看了掌心鸟儿几眼,转首望向对面船,“洺前辈以为如何?”
洺空沉吟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两人手一扬,两只鸟儿便展翅飞去。
“这只留下来吃好不好?”兰七摊着掌,那只鸟儿左飞右飞怎么也飞离不了手掌一尺外。
“七少请便。”明二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
“唉,算了,还是莫要打草惊蛇的好。”兰七叹一声,收手,那只海鸟终于逃脱掌控,嘎的一声飞上高空寻找同伴去了。
明二唤来一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点点头,下去了。
片刻后,两船左转,向着那三只鸟儿飞去的方向驶去。
“二公子觉得这鸟儿如何?”兰七目光追着上空飞翔的海鸟。
“训练得很不错。”明二道。
“二公子觉得它们能带我们去东溟岛?”兰七问道。
“也许是引路的,也许是……”明二目光从上空移回,对上兰七的碧眸,“诱饵。”
兰七了然一笑,“果然。”
一旁的列炽枫皱着眉头看两人一眼,冷冷道:“你们想玩?不要连累其他人。“
“呵呵……”兰七轻笑,“列兄,人多才热闹嘛。再说了……”目光调笑的转向明二,“二公子仙人胸怀,岂会拿人命儿戏,是不是,二公子?”
明二一笑,道:“七少爱开玩笑,列兄莫要当真。”
列炽枫冷哼一声,极不耻的看一眼两人,转身走开,丢下一句:“五十步笑百步。”
“哈哈哈……”兰七畅笑,碧眸中尽是嘲意的看着明二。
明二一派淡雅如常。
船跟着海鸟行了半日光景,远远的,便见茫茫大海中有着一处黑点,再近了一些,便可看清那是一处小岛,极小的,在大海中就似一个小点儿,但这已令船上众人一片兴奋,这可算是出海多日以来第一次在海上看到实地。
“大家小心些。”洺空的声音稳稳的在众人耳边响起。
“难道这是东溟岛?”有人已经猜测着。
“东溟岛就这么点儿地?”有人怀疑?
“东溟岛难道这么容易就让我们找着啦?”有人不信。
船已渐渐接近,岛慢慢显得大了,但方圆也不过数里大小,岛上矗着无数大石,中心却有小土丘,丘上覆盖着绿色,依稀是些树木,再近些,便看清岛前石上立着一个人,而半空中的那三只海鸟忽然下飞,直往那人飞去,那人抬臂,三只鸟儿便落在他的手臂上。
船上众人看着,顿生警惕。
船依旧前进,慢慢靠近小岛,靠近那人,已约莫可见那人是一名男子,衣袂飞扬,有一种渊停岳恃的气势,站在那儿,静静的似在等待着他们。
“看来还真是引路的。”兰七道一句。
“不只是引路那么简单。”明二眉间升起一丝凝重。
船继续驶上小岛,船上所有人皆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越来越近,近到离小岛只有二十来丈远时,明二忽觉得脚底下轻轻一晃,仿似有什么在轻轻的旋转着,而前方一片平静的海面也隐生波澜……猛然间,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传言,顿时心头一震,“不好!”说话的同时,身形一动便飘至船舷左则,转首瞥见兰七已跃至右则,目光相视,点头,同时双掌全力一拍一吸,刹时,船底掀起巨浪,一下将船托得丈高,巨浪一翻,顿时将船甩出数丈远,砰的一声,船重重落在了海面上。
那不过是瞬间之事,船上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巨烈的震动间,已全摔倒翻趴在了船板上。
“还不行!”
明二与兰七再双掌拍出,巨浪再掀,船再次高高托起,然后甩出数丈远,再次落在海上。这一次,已摔得众人头晕耳鸣鼻青脸肿了,更有许多人摔到了大海里,但明二、兰七此刻已顾不上他们,急忙望向另一艘船。
砰的一声巨响,另一艘船只隔着一丈之距落下了,滔天浪花溅起,溅了他们满头满脸,但心却安了。只能说,庆幸那船上有着武林第一人洺空,他的功力较之明二、兰七只高不低,警觉之下当机立断,照着明二、兰七之法为之。
不过……明二空濛的眸子闪过一丝亮光。对面船板上左边立着洺空,右边立着的却非原以为的宇文临东,而是凤裔!他的功力竟然这般高么……明二唇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移眸看向兰七,却见他早已转身移眸,似乎在关注落海的众英豪,看不着脸上神情,而对面的凤裔……目光却落在他身上。
生死一刻间,可曾心乱?
明二笑容微微加深。有趣。
船上有的人抛下绳索将落海的人救起,有些人大为发难,“搞什么鬼!”毕竟刚才那两下很多人已是地狱惊魂,不发泄下怎行。
但无人理会他们,明二、兰七、洺空等全神贯注的看着前方海面。
“痛死我了!”宇文洛左手抱住宁朗的胳膊,右手抱住大哥宇文沨的腿,总算没给摔出海去,不过甩来甩去,可把全身都撞痛了。
“大哥,你抓得我胳膊痛。”宁朗苦着脸,他一手还挂在船栏上。
“喔。”宇文洛点点头,手却没有放开,只因脑子里还是晕的。
宇文沨松开缚住船栏的鞭子,再甩开弟弟的手,站起身来,目光望向凤裔,牙根暗咬,握着鞭子的手不由紧了两分。
“原来凤裔大哥的武功这般好!”宁朗站起身来仰慕的看向凤裔。
“嗯。”宇文洛也爬了起来,“不愧是七少的双生哥哥,厉害!”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忽听得梅鸿冥连连的急切的道歉声,众人不由循声望去,这一望,可不得了,咬牙的咬牙,妒忌的妒忌,愤怒的愤怒,真可谓百态横生啊,便是宇文洛也红了眼。
只见花扶疏一双玉手紧紧抓住船栏,整个身子悬空吊在船外,而她的纤腰却被一人抱着,也悬空挂在海面,正是梅鸿冥。
“他为什么运气那么好!”宇文洛羡慕得要吐血了。为什么混乱中他抱住的便是宁朗和大哥两个男人,为什么他抱住的不是秋横波或花扶疏这样的绝代佳人,便是抱住柳陌、容月这样的美人也不错啊!
“……对不起……对不起……”
花扶疏又羞又恼,银牙都快咬碎了,而那人却还只会道歉,不由叫道:“你要抱到什么时候?我手快断了!”
“啊?”梅鸿冥似乎此刻才反应过来,一惊之下手便松开了,砰的一声,终于还是落在了大海等待已久的怀抱里。
花扶疏没了负担,手一使力,翻身跃回船上。
“发生了什么事?”船舱里也撞得晕头晕脑的宇文临东、柳陌、容月、商凭寒、金阙楼等人也出来了。
“小姐!小姐!”柳陌急急叫道。
“在这呢。”船桅上一个淡定自如的声音答道,然后便见一道纤影翩然飞下,袖一挽,银光一闪没入袖中。“扶疏妹妹,你没事吧?”秋横波关切的看向花扶疏,绝美的娇容上有着一丝忍俊不禁,想来刚才一切也是尽入眼中。
“没事。”花扶疏僵硬的吐出两字。
那边梅鸿冥已被众人救上来了,一身湿淋淋的,被众人哄笑着,不但一张清秀的脸通红通红的,便是脖子耳根都是红的,躲得远远的,看也不敢往这边看一眼。
这边船上的景况令那边船上一干男儿看得眼红不已。
明二、兰七倒是少有的没看这一翻热闹,而是谨慎的看着前方,洺空神色间也是一片凝重。
“看那边。”宇文沨忽然出声。
众人望去,顿时目瞪口呆。
离船十丈远的前方,原先平静的海面忽地卷起巨大的漩涡,只见礁石、鱼类、海藻等等全都卷入,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着海面所有!
“暗潮!”宇文洛惊恐的叫道。
“想不到这里竟然有暗潮。”久经风浪的宇文临东也变色。
虽还是初见,但各人也非三岁孩儿,这暗潮的凶险可早有所闻,任你武功盖世,只要卷入,那便绝无生还!众人顿时皆是神色大变,想起方才……不由一阵后怕!若是晚片刻,他们此刻该是被暗潮吞噬,沉入大海之底了!
“快离开这里。”众人还痴神间,洺空吩咐一声。
船瞬即改向方向,快速驶离暗潮。
“果然也是诱饵。”兰七望着越来越远的暗潮道。
“似乎还不只那么简单的。”明二转身望向船前进的方向,忽地叹一声。
兰七回首,船的前方迎面驶来四艘大船,船上立着许多人,着一色的墨蓝衣服,一看便知是高手。
“后有暗潮,前有围截,这人甚懂兵法之道嘛。”兰七也忍不住叹道。
此刻,众人也皆看到了前边船只。
“来者不善,洺空兄,我们不如去岛上,船上于我们不利。”宇文临东道。
“嗯。”洺空点头。
船即刻转向,绕向小岛另一边,准备上岸,只不过还未靠近,岸边的水里忽然冒出了许多的人,短衣大刀,远远的,便能感受到一股杀意。
“不留一点余地,这人……”兰七目光移向小岛上矗立的那道身影,碧眸中精芒闪现,“本少要会会!”
秋横波望向暗潮,久久不语。
“姐姐。”花扶疏从旁握住她的手。
“妹妹,你说,我爹爹和你大哥……他们应该不会……”秋横波喉间一紧,说不下去了。父亲领着的那三千豪杰是不是也如他们一般被引诱至暗潮,然而他们未能发现,以至……
“他们一定不会的!”花扶疏握紧秋横波的手。心底里却也是惶然一片。
两人肩上忽地一暖,转头,洺空正和蔼的看着她们,“现在不是分心之时,留着性命,才能去找寻他们。”抬手指向前方,“今日或是一场生死之搏。”
“我们明白,洺前辈。”秋横波、花扶疏心神一整。
“嗯。”洺空点头,脚下移步,已走至船头最前方,迎风而立,从容凛然,身后武林众豪相随,那刻,确确实实的武林领袖风范。
秋横波牵着花扶疏一起过去,眼角一瞥,却发现宇文洛正东张西望的,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不由得问道:“你在找谁?你爹爹和大哥在前边。”她只道他在寻找父兄,要一起并肩作战。
“不是。”宇文洛脑袋左转右转四顾环视着,“我是在找哪个地方最安全。”
“啊?”秋横波一愣,花扶疏也是一怔,只道听错了。
宇文洛回头看着她们一笑,尖尖的虎牙露出了,显得格外的稚气,却笑得大大方方的,“以我的武功……”抬手指指那驶来的四船大船,“那些人看神气便知厉害得很,随便碰上一个,不用两招便杀了我,我当然要躲起来。”
“宇文世兄,你竟然……”花扶疏不知道说什么好。
“胆小怕事。”宇文洛替她说了,脸上没有丝毫窘状,“我的命只一条呢,死了就没了,当然得好好保护着。再说了,我若死了,我爹娘、大哥、宁朗还有那些叔伯婶子堂兄弟姐妹们肯定会伤心,便是你们说不定也会掉两滴眼泪呢,那多对不起你们啊,所以我保命也是为着你们着想的。”
“你……”秋横波、花扶疏闻言不由啼笑皆非,原本紧绷的心神倒是一下松了。
“明知有险而为之,那非勇,而是愚。”宇文洛一个子和两位大美人说上话了心头甚是开心呀,摇头晃首的,“我宇文洛可是聪明睿智的未来武林大史家,怎么会做这等愚事,我得长命百岁才行。”
“那你便不该来。”秋横波道。
“怎么可以不来,明大哥和七少都来了,我当然要来。”宇文洛答得理所当然的。
“呃?”秋横波水眸一眨,难道这人是因为崇拜着明二、兰七所以跟来的?“那你去船舱里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那不行,我去了舱里便看不到即将展开的武林大战啊!这可是有些人穷其一生也看不到的,我怎么可以错过!”宇文洛摇头。
“这样么……”秋横波眼中浮起笑,抬手指指桅杆,“你可以躲到那上面去。”
“对呀!”宇文洛抬头看着桅杆一拍掌笑了起来,“这真是个好地方,我怎么没想到啊。”当下便往那边走去,走了两步,回头,“我呆会要是下不来了,你们记得告诉我大哥,让他接我下来啊,他轻功好。”说罢当直往桅杆那爬去,他那三流的轻功当然是飞不上去的,但跳跳爬爬的,也总算给他爬上去了,躲在白帆里,下方一切尽在眼中,当真是个好地儿。
而船上人的此刻皆全神看着前方的船只去了,倒没有注意到。
“真是个奇怪的人。”花扶疏道。
秋横波看着桅杆上那显得很小的人,笑了笑,道:“这是个胸怀坦荡且聪明的人。”
“哦?”花扶疏不以为然。在她心中,男儿该一身胆气英风侠骨,怎能如此窝囊。
“今日之后若能留有性命,再来看这人是否如此吧。”秋横波目光望向船头前方,“此刻我们,该让东溟海上的人知道,皇朝武林不可欺。”
“对。”花扶疏笑起来。
另一边船上,明二、兰七目光则盯着了靠岛的海中的那些人。
“他们想将我们困在海中。”兰七敛着眉头道。
明二一贯淡定的神色中也添一份凝重,“我们必须去岛上。”
两人皆明白,敌人乃在这大海中生养,熟知大海中的一切,而他们还有许多的不知水性的,在海中对决必予他们不利,再则,若他们使手段破坏船只,那他们便是不死于敌手,也会死于这茫茫大海之中。
“列兄,让这些人见识一下你‘炽日神刀’的神威吧。”兰七玉扇指着海中的那些人道。
列炽枫看一眼海中的人,再转头看着明二、兰七,“我们比谁……”
“不比。”兰七却不待他说完便干脆的拒绝,“本少主要是想见识一下列兄一刀横扫千万人的豪情霸气,列兄千万莫要让本少失望啊。”
列炽枫看着他,然后抬手指向小岛上矗立的那人,“你的目标是他?休想,谁先到,便是谁的。”说罢身一动,便要飞去。
兰七赶忙一把拉住他,“你可不许抢先。”
“洺前辈。”身旁的明二唤一声,指向那四艘大船,“那边便拜托了。”
“好,你们去吧。”洺空颔首。
话才落,列炽枫、兰七、明二已同时跃起,直往小岛飞纵而去。
二十、妖魂无情(上)
一黑、一紫、一青三道身影飞掠而出,黑影如渊龙出世,紫影似妖灵轻盈,青影若飞仙洒逸,临波踏水,转瞬便掠至。海中埋伏的那数十名高手已迎上,将三人围在了中间,一言不发,挥刀齐上。
船人许多人关切的看着三人,看到那样的刀光阵式,不由得全吊起了心眼。
“这么多人呢,要杀光会很累的。”轻描淡写的吐着无情之语,兰七身如鬼魅般在刀光里飘忽着,一边还不忘调侃两人,“列兄,还是你出手吧,你的炽日刀比较锋利,杀人也轻松些,要不二公子你这谪仙施施仙法更省事。”
列炽枫的答复是一声冷哼,炽日刀拔出,反手一挥,身后便一人倒下,海水瞬间染红一摊,足下移动,身如电闪,炽日刀连连挥落,眨眼之间,又倒下三人,围截便有了一个缺口,他直冲缺口,便要往岸上跃去,他的目标是小岛上的那人,只不过他快,那些人也快,刹那间已有数人奔过,拦住了去路,包围重新连起。
而这片刻功夫里,兰七依是飘荡在刀光中,未有出手,明二则身随风动,袍袖挥洒,所有砍向他的刀便全如砍在一堆棉花里。
“这刀法从未见过。”明二斗了片刻道。
“手下已有如此武功,那主人定更为厉害。”兰七则道。
他们与这些人交手远比船上看着的人清楚,这些刀手的武功,一个个已至高手境界,出招皆是快捷狠利,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放置武林,全都可入一流之列。
“所以那个人是我的!”背对他们的列炽枫简短一句,蓦地飞身跃起,足有三丈之高,炽日刀高高扬起,黝黑的刀身刹那硑出星火似的光芒,仿如一轮黑日燃着焰火以浩瀚之势扑下!
啊!的一阵惨叫,围截的刀手顿时倒下小半圈,海水已是一片殷红,浮尸十余具。其余的刀手也在这一刻震住了。这人,竟然一刀便杀十余人!
列炽枫却不予理会,身形落下之时已往岸上掠去。
“列三你怎么可抛下我们先溜嘛!”兰七唤一声,便要追去。
这一声惊醒了其余的刀手,数人瞬间便往列炽枫追去,其余刀手已重新挥刀围向兰七、明二。
兰七重被包围,前方列炽枫已离岸不远,眼见追不及了。
“真是讨厌啊。”一声呢喃,鬼魅似的紫影忽然在刀光中消失,“本少的耐心用光了。”
呢语轻落,一缕有别于海风的轻风拂来,众刀手只见一柄白玉扇半空中轻轻一摇,送来一阵三月和风,刹那间,玉扇忽旋,化作千万朵玉梨花,雪舞般盈盈飘落,梦境似的幻美无伦,由不得眼睛一闭,便觉喉间一凉,然后再无知觉。
海面上又浮尸十余具,每人的喉间都有一朵梨花似的小口,汩汩鲜血渗入海中。梨花已落尽,和风却余力犹在,翩翩扫向了明二那方。
“唉……”明二轻轻一声叹息,仿似对苍生的无限怜悯,幽幽荡荡中,双指一并,轻轻拂下,如同佛家要点醒众生的慈悲,也带着佛家的无边法力,众生皆无可避,只能仰首受之。指风拂过,一切便都变得静谧安祥,海中上再无站有杀气横溢的刀手,都在殷红的海水中沉沉浮浮着。
玉扇扫出的那一缕余风也在指风之下消失殆尽。
这一刻,苍穹大海忽地沉静。
船上有许多的人都看到这一幕,惊叹之余心头更生恐惧。
只是一招,他们便已杀尽数十名高手!竟是如此高绝……狠辣!
英山之上,列炽枫刀法绝世已是众所周知,可此刻却才知其“神刀”之威,而更令人吃惊的却是兰七、明二!这是第一次在众人眼前显露他们真正的武功,却不想竟是如此的可怕!碧妖、谪仙被誉为年轻一辈中的武功最高的,此言诚然不假,更甚至……这江湖中能超越他们的前辈可有?众人此一刻能想到的竟只有洺空。
“这不是无间指吧?”兰七似笑非笑的看着明二。
明二同样似笑非笑的看着兰七,“七少使的似乎也不是兰家绝学。”
兰七碧眸微微一眯,然后转头看向岸上,列炽枫已距那人不过十来丈远。“还是给他抢先了。”
“我们不妨在一旁看神刀显威。”明二移步走向小岛。
在他们三人与海中刀手对决之时,那四艘大船已迫近,在距三丈远之时,船上一名高手率先飞身跃来。
宇文沨左手长鞭飞出,卷向那人,而那人身在半空却手掌一探抓住了鞭尾,反借这一鞭之力顺势纵来,眼见已人至船头,宇文沨却早有所备,右掌一抬,掌心一片赤红,猛然拍出,正印在那人胸膛,再长鞭一甩,那人便落入了海里,再无反应。
“大公子好厉害啊!”容月眼睛发亮的看着宇文沨。
宇文沨神色却依是一片冷傲,未有丝毫喜色,转首看一眼凤裔,眼中带着一丝挑衅。
凤裔依是一派淡漠,一旁的洺空看着暗自一笑,年轻人就是争强好胜。
“他们又来了!”
对面四艘大船上更多的高手跃来。
“不可让他们上船。”洺空沉声道。抬掌凌空拍去,看似轻飘飘的,却已有几名高手不是被迫回船上,便是被拍落海里。
当下船上众豪杰皆纷纷出手。
宇文沨的长鞭如蛇出洞,迎头便是辣招。
梅鸿冥的暗器洒出,如利雨划下。
秋横波袖中飞出银光,花扶疏双手短剑在握,金阙楼拂尘如丝网,商凭寒长剑无情,艾无影仗着极好的轻功直飞半空应敌,宇文临东左鞭右掌……
船人众人纷纷使出招数招呼着这些不请自来、不发一言即动手的敌人。
也有一些,不由自主的观望着另一边的兰七、明二、列炽枫,当看到三人一招即杀尽所有刀手时,有的已忍不住失声叫喊,“那些人……竟然都死了!”那声音里竟是恐惧多于震惊。
“将船驶过去!”洺空百忙中瞟一眼然后吩咐道。
“是。”
于是船往小岛驶去,而船上的人一边抵挡着那些高手,一边纷纷跃向岸边。
在茫茫海中,在左摇右晃的船上,于他们这些陆地高手来说十分不利,但脚踏实地之时,却是鹿死谁手犹未知。
列炽枫在距岛上那人三丈之处停步。
兰七与明二除去了海中所有刀手,抬步登岸。
仿佛只是随意一回首,兰七眼角忽瞄到了船上的宁朗。
船上大多数的人已跃至海中往小岛奔来,还有少数的依在船上阻挡那些高手,以让前边上岸的无后顾之忧,宁朗便在其中。但见他银枪在手,面对那些高手,依是剑式枪招使得挥洒自如,再看片刻,便看出了微妙,其他人无论是众豪杰还是那些纷湧而至的高手皆是出手无情,唯他却招招只制人穴道,全无杀招,也未见一人伤于枪下。
“二公子,今日这一战避无可避,你如何打算?”兰七忽停步相问。
明二停步,回首,与他一起望向海面情形,片刻后便凝起了眉头,“我们只有三百人,而此刻看来,他们人数更胜于我们。”
“不但人数远胜,其武功也不弱。”
“如此下去,即算最后我们能胜,那也会殁去一半,惨胜比败更不如。”
“嗯,有理。”兰七点头,“而且,当着我们的面杀我们同路的人,这实在很失面子。”
“看来要速战速决才是好。”明二沉吟着。
“所以……”兰七侧首看他。
明二看看后方列炽枫那边,又看看前方海上的缠斗,最后侧首看着兰七,面上是淡雅如莲的微笑,“擒賊先擒王,杀鸡则儆猴。”
“呵呵……”兰七掩扇轻笑,看着一脸雅笑的明二公子,“二公子与本少倒是想到一块去了,你说……”身子微微靠近,仿是悄言耳语般轻声道,“这仙、妖是不是本就同源呢?世人永远都看不清,只知一味的敬……畏……呢。”离得近,便看得更清,那双碧色眸子仿似浸在清水里的两枚碧玉,剔透盈润的,因笑便漾起轻波,一荡一荡的晃得明二心神也跟着一荡。
妖孽惑人!
明二转首移眸,暗敛心神,道:“凤裔兄与宁朗皆在船上,想来七少甚是担心,那这杀鸡儆猴之事便拜托七少罢。”
兰七玉扇一合,摇头叹道:“仙就是虚呀,怎么,二公子怕杀人太多坏了‘谪仙’名声吗?不过……”碧眸中泛起邪气,“这杀人放血才符合本少‘碧妖’之名!”
明二一笑,“那就如此了。”
言罢,转身提气,往岛上飞去。
假仙!兰七暗中嘀咕一声,提气飞身,直往船上掠去。
宁朗正一人应付着两名高手,这两人乃是使剑,配合默契,剑术精妙,宁朗已有些左右难支,蓦地侧旁递过一柄白玉扇,只是轻轻划过,带起一缕微风,温柔缠绵的,还未会意过来,两道血线溅开,那两名高手便已倒地不起。
呆呆转头,便见兰七回扇轻轻一旋,扇上的血渍如雨珠洒落船板,玉扇重如白雪无瑕。“宁朗,对于敌人,该出招无情!”
“你……”
“以你这样,迟早流自己的血!”兰七唇角弯出一抹笑,身形一动,已如鬼魅飘走,独留宁朗呆呆的看着。
小岛上,明二已飞身落于列炽枫身旁。
列炽枫对于他的到来似乎毫无所觉,冷星似的眸子紧紧盯住对面之人。
那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身形欣长瘦削,容貌英俊,眉间更有一份王侯世家的雍容,一双眸子看人极有威势,一直立于巨石之上未曾动过分毫,似是一个等着臣民来参拜的帝王。
只一眼,明二便知列炽枫何以未动。这是一名绝世高手,功力神气已至含而不露收放自如之境,以列炽枫这等好武之人,当是要与之真正一决!
“列兄,大局为重,此刻容不得你单人相拼,不是在下便是七少,你可选其一联手。”明二淡淡一语落下,脚下已抬步,看似从容平缓,却眨眼间已近那人。
“在下天州明华严。”悠然扬声,并指点出。
“东溟云无涯。”低沉一语,那人伸出了掌。
“列炽枫!”冷冷一声,炽日刀已挟浩翰之势凌空扫来。
指风如剑,掌力如山,刀势如海,三道人影半空相交,缠斗一处。
兰七飘身立于船舱顶上,高高俯视着。
“你们都是东溟岛之人么?”淡笑如风,音清惑人,却是闻者生怖,那双碧眸平静的扫过船,扫过那些高手,最后落向茫茫大海,“本少杀人,不喜杀无名之辈,否则日后阎王殿不好记功!所以……报上你们的来头。”这一语极淡,却如金鼓重捶,令每一个人心头震动。
一时所有人皆有片刻怔神,手下便缓了缓,不由自主的望向高高玉立的紫衣人,却无人出声。
“呵呵……”浅浅一笑,仿若桃开,白玉扇缓缓遮上容颜,三月春色尽在墨羽碧波间。“既然如此,那便记住取你们性命的是兰七!”
每一字皆如寒珠落下,无论海上,无论岛上,人人皆清晰入耳。
在那一语落尽之时,紫影动了,仿是一道幽魂,轻飘飘的游逸而过,然后血线溅开,尸身横陈!白玉扇轻轻拂来,拂起春日的柔情暖意,吹开了千树万树梨花,雪华琼姿的绽在血色里,清艳的绝美的带来地狱森寒!
紫影飘过之处,必有血洒、人亡!
其实,那也只是人眨眼十次的功夫,大船之上已倒下十二具墨蓝尸首。
所有人皆停了手。
那些墨蓝高手一步步后退,无比畏惧的看着那个紫衣人,看着他淡笑风流玉扇轻划,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在他的脚下,看着他御风飘来……
“啊!”
腥风血雨里不知是谁无法抑制的惊吼出声,然后有人摔进了海里,有人飞遁而去,还有人痴呆而立。
那艘船上已再无一个墨蓝高手。
“宁朗,你看,这才是江湖。”
血泊里,尸首间,那人回首微笑,紫衣玉容,扇白如雪。
美,很美,却美得如此可怖!
那是地狱走来的噬血修罗,带着冲天的煞气与杀气。
碧妖……原来真是妖魂无情!
那一刻,无论是敌是友,所有人皆如此想。
“你……杀了他们?”宁朗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一船的尸身,“你把他们……全杀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生命却在顷刻间死于他手!
“当然。”兰七答得轻描淡写。
宁朗再无言,只是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的不赞同,还有一些看不透的东西。
这孩子这般煞气杀心,如此不留余地……洺空忧心的看着兰七,侧首,两丈外凤裔正怔怔的看着,然后缓缓低首垂眸,不露一丝情绪。
“这七少……太狠了。”身后传来宇文临东的低语,“洺空兄,如此人,只怕非武林之福。”
“要有那样的武功,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宇文沨看着那不染半点血的白玉扇抿紧了唇。
“沨儿,你可不许存这样的心思。”宇文临东立马告诫,“咱们世家侠义,可不能这般狠辣!”
“他是为着震慑对手。”洺空叹息出声。
确实,当船上十多人在顷刻间皆死于兰七手下时,不但那些墨蓝高手畏惧不已,纷纷退回己船,便是众英豪也心底发怵,人人避让。
“这么重的杀气……要有多狠的心性。”秋横波由不得心惊。侠道之人不该如此滥杀。
“所以他才会被称为‘妖’吧。”一旁的花扶疏则道。
船此刻已靠岸,船上的人纷纷跃上了小岛,当目睹到岛上三人决斗之时,由不得又是心神一震。
半空之中,三道人影时合时分,迅疾无比,已无法看清人看清招数,唯一能见的便是列炽枫的炽日刀挥出之时有若黑电划过,刀光炫目气势无匹,令观者色变。指力、掌风、刀气纵横交错,巨石尽碎,草木尽折,十丈以内无人能靠近。
“能挡在下与列兄联手十招,放眼天下,屈指可数。”
只听得明二淡淡一语,半空中一声剑鸣,人人仿觉有剑气破空,紧接着便听得一声忍痛的闷哼,然后三道人影分开,青影、黑影飘然落地,墨蓝身影却若断线风筝被风吹着送往海面,眼看着即要落入海中,那人却抬掌拍在一块礁石上,凌空借力,身形一转便往船上飞去。
那时,兰七玉扇轻摇,正悠然飘往别一艘船。
“今日本少心情好,都送你们去阎王殿品品茶吧。”
妖邪淡笑,白玉扇递出,又将勾魂一缕,身后却猛然掌风袭来,侧身,回扇,左袖一挥,掌风袖力相交,将两人各自弹开丈远。
兰七站定后抬眸望过,便见一道欣长身影笔直立于对面,却脸色青白,显见已受内伤,且肩头渗着血。呵,那假仙终于出手了吗?不由得便绽颜笑道:“阁下在二公子与列三联手之下竟然没有死,诚然了得。”
云无涯目光扫过船上那些倒下的墨蓝尸首,目光一缩,抬首看向兰七,有瞬间的怔愣,但瞬间眼中便涌现锐芒。“阁下顷刻间杀这么多人,一样了得!”
“这不都是你们自己送上来的吗?”兰七一派云淡风清。
云无涯看着一身煞气杀意的兰七,不知怎的,心头忽生出疲倦之意。
“阁下是东溟岛之人?”兰七问道。
“在下东溟云无涯。”云无涯沉声道。
“为什么?”兰七侧首,似一个好奇的孩子,神态间竟罕有的带出一丝天真之态。
二十、妖魂无情(下)
英山夺令,东溟海中屠杀,这一切是为着什么?
云无涯却不答,只是看着船板上的鲜血与属下的尸身,再抬眸看着兰七,“今日之仇在下记住了。”手一挥,所有东溟岛人便负尸跃回来时船上。
“三千血仇阁下也记住罢。”兰七摇着玉扇浑不在意。
云无涯跃回己船,遥望岛上,道:“诸位贵客来到东溟,在下本是前来‘迎接’的,可此刻看来,还是请诸位自行至东溟为妥。”
“呵……”兰七笑,“阁下这待客之道实不怎么样,所以等我们到了贵岛之时,阁下千万不要怪我们这些客人无礼。”
“在下便在东溟岛恭候诸位。”云无涯领着东溟岛人离去。
四艘大船如箭飞去,云无涯矗于船头,遥望越来越远的小岛。
“少主,我们此次便这样无功而返吗?”有属下请示云无涯。
“无妨。”云无涯摆摆手示意其下去,“他们总会要去岛上的,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罢。”
“少主,您受伤了,请回舱让属下为你治伤。”有属下上前道。
云无涯低头看着肩上的伤,抚上闷痛的胸口。想不到,皇朝武林三公子的武功竟高至如此地步,而且与所查得到的完全不一样,还有那个洺空,号称第一人,却不显山不露水,这一次的三百人更胜上次的三千人!不过……那又如何呢,东溟岛等着他们,数百年的筹划等待,一切早已注定!
“少主……”属下见其不动有些忧心。
云无涯摆摆手,往船舱走去。
兰七望着渐渐远去的东溟船只,脸上的笑慢慢收敛,碧眸中浮现凝重,放松了心神,顿感倦意,刚才实是大耗功力。
回转身,船上之人皆已差不多上岛了,余下的人无不是又惊又惧的望着他,当下摇扇一笑,自顾飞身上了小岛。
待所有人上了岛,洺空与众人商议,天色已不早,今日便在此岛上歇息。许久不曾踏上实地,船上已晃得众人头晕骨软的,因此一致同意。于是,众豪杰从船上搬了食物器具在岛上生火做饭,又许多的人扎帐安营,待一切弄妥,日渐西落,黄昏已至。
用过晚餐,夕辉便敛尽了最后的光芒,夜幕徐徐遮下,天地沉暗。众人燃起了许多篝火,围火而坐,饮洒谈话,倒也热闹,慢慢的话题便转至今日一战,聊起了明二、兰七、列炽枫的武功,一个个敬佩之余更生惧意,特别是兰七大开杀戒令人想起便胆寒。
当然,也有一些不爱热闹的便另觅静地独处,比如列炽枫抱刀立于海边礁石之上,一轮明月升起,海风吹拂,便如一幅静默的山水画,众人只能远望,却不敢接近,只因列三爷周身皆散发着“生人勿扰”的凛冽气势。明二则独自漫步至一边海岸,静望海面波澜。而兰七却远离众人,寻了一棵高树,跃上树梢,倚靠枝干上,仰望星月。
宁朗本与洺空、宇文父子、凤裔等人坐于一处,只是眼光忍不住四处寻视,当看着远处兰七仰卧树梢时,便有些坐不住了,看宇文父子、洺空等正谈着话,悄悄走开了。
一弯新月高高悬于天幕,星子稀疏闪耀,耳边阵阵海浪声,海风吹拂着,拂得树梢摇晃,仿如置身于摇篮,沉静的安祥的绵软的,令人欲醉。
很久不曾这般静看星月,也很久不曾有过如此感受,兰七轻轻合上碧眸,唇际微弯,一抹极淡的极净的笑意浮起,浅浅的银辉里,轻晃的树梢上,那笑恁地透着几分苍凉。
耳边听得有轻悄的脚步声,睁眸看去,宁朗正立于树下,仰首看着。
“上来。”兰七招招手。
宁朗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心头便轻快起来,足下一点,身形跃起,虽谈不上什么身法洒逸,但至少是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树梢上,未曾枝折。
“坐。”兰七玉扇指着一旁的树干。
宁朗乖乖坐下。
树在风中摇晃着,人在树梢上摇晃着,海浪轻轻拍着海岸奏着阵阵涛声,星与月在天上眨着眼偷看,看着树上那并坐的两人,紫衣的闭眸假寐,蓝衣的呆呆的看着紫衣的。
“宁朗,你找本少是有话要说么?”沉静之中兰七忽然开口。
“呃?”宁朗还未回神。
兰七睁眸,静静的看着宁朗,月华全融入了那双碧眸,美得令人不敢相看。“你有话要和本少说是吗?”再一次开口问道,碧眸也移开望向海面。
宁朗慢慢醒神,也看向海面,白日里的那一场血腥杀戮便重现眼前。
“你为什么要全杀了他们?”
“不杀他们便是他们杀我们。”对于宁朗的问话兰七没有一丝惊奇,只是平淡的答道。
宁朗没法反驳他此话,只是沉默了片刻,才道:“杀人不好。”
“哦。”兰七目光依然落在海面。
“我们,他们,都是人,人杀人是最残忍的人。”宁朗缓缓道,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起愁郁,“我们,他们,都是一样的,有血有肉,会痛会哭,有父母兄弟妻儿,也是别人的父母兄弟妻儿,我们,他们,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都是不好的。”
兰七静静听着,没有嘲笑也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宁朗,你忘了第一批出海的那三千英豪了吗?”
“没有忘。”宁朗眼中一黯,但依然坚持,“可是……我们,他们,都是人,我们的亲人朋友,他们的亲人朋友,也都是人,所以他们和亲人也没有两样。你会杀你的亲人吗?就比如凤裔大哥,难道你能动手杀了他?”
“谁说本少不能杀。”兰七神情淡漠至极的看着宁朗,“若只有杀了他本少才能活下去,本少当然会杀。”
宁朗闻言呆住了。
“杀亲人算得了什么,这世上杀亲人的比比皆是。”兰七说这一翻话时脸上甚至带着轻淡的笑。“野兽自相残杀是因为他们只是兽,无人的头脑意识,那只是一种本能,反是无可厚非。而人学得礼、仪、廉、耻,懂得道、义、仁、德,却依然要自相残杀,所以说人比兽类更不如。人嘛,所有的言行都不过是为着心中的欲望,人不过是欲望所奴驭的东西罢。”
宁朗听这样一翻话,脸色瞬间一白。
“呵,怎么?害怕了?”兰七看着他的神色嗤笑道。
“不是。”宁朗看着兰七,低头看看自己胸口,“只是这里忽然很痛。”抬手抚住胸口,很是疑惑不解,“难道白日里我受了内伤?”说着便运气全身一周,却发现并无丝毫不妥。“没有受伤,真是奇怪了。嗯?我又不痛了。”
兰七静坐一旁,看着宁朗的目光慢慢复杂,最后只是无声的沉默。
树梢上忽然安静下来,耳边只有风声涛声。
宁朗不痛了,便也记起了自己的坚持,“人不该杀人!人也不能杀亲人!人若连亲人也杀,怎么能算得上是人,人杀人,又如何算是人!”虎目黑白分明,目光纯澈又坚定,就那么一瞬也不瞬的看住兰七。第一次,他能如此直视兰七,这一刻,他心神清明,无畏无惧,无痴无惑。
兰七忽然笑了,那笑似叹息又似讥诮,“宁朗,本少不信你日后不会杀人,在这世间,特别是这江湖上,谁又能干净得了。”
“不会!我才不会杀人!”宁朗斩钉截铁道,“我……啊……”一声惊呼,他一头从树梢上栽倒下去,砰地摔了个头晕目眩。
兰七收回推人的手,刷的摇开玉扇,无比嘲弄的轻语道:“人不能杀人?正因为是人,所以才能杀人,人才是这世上最丑陋的东西!”
树下,宁朗爬起来,望着树上的兰七,坚定无比的道:“我这一生决不杀一人!”
兰七未予理会,只是仰首看着天幕上的星月。
海岸边上潮水时起时落,明二静立岸边,潮水再怎么卷来,总在离他三尺之距止了。
“二公子。”一个比夜鸟低唱更动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明二回转身,便见秋横波立于丈外,幽暗的夜色也无法掩住她的美丽,身后火光隐现,海风拂起她的裙裾,几凝是海上的仙子悄临。不由得温柔一笑,“横波小姐。”
秋横波又走近几步,轻声道:“二公子一向可好?”
“多谢横波小姐关心。”明二也走近了几步,看清了秋横波绝丽的容色,也看清了她眉间的那一丝隐郁,“倒是横波小姐要宽心些。”
秋横波柔柔一笑,郁色不减,“爹爹生死不明,为人子女者岂能无忧。”
“横波小姐忧心秋世伯乃是人之常情,只是还请珍重自身。”明二柔声劝解道。
“多谢二公子关心,横波省得。”秋横波抬腕抚住鬓角乱舞的发丝,微垂螓首,心底里似有无数的话,却不知道是些什么,又要说什么,抬眸看去,明二一脸温雅柔淡的笑,却似乎也与自身一般的感觉,一时不由有些微甜,又有些惆怅。
而远处,有许多的人观望着这边。武林最美的女子之一,武林被誉谪仙的佳公子,自然是有许多的人倾慕关注的。此刻,但见明月之下,两人迎风玉立,男的清雅出尘,女的美艳无双,才子佳人神仙眷侣便生生呈现眼前,或各人心里都有些微酸,却无一不感叹这实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白日里,二公子可有看出什么端倪?”过了会儿,秋横波出声问道,“他们为何要强夺圣令?又为何有今日此举?爹爹与那三千武林高手……”
明二转身又望向海面,沉吟了片刻才道:“或许一切到了东溟岛便知了。”
秋横波凝眸看他。
明二回首看她一眼,道:“东溟岛对于我们来说,一直是神秘所在,而今竟然主动涉足江湖夺取圣令,且引我们前来东溟海,这其间定有因由,只可惜整个武林无人能知晓。所以与其胡乱猜测,不如静待答案,反不会乱己心神。”
“喔。”秋横波点头,“想来洺空前辈也是如此打算,是以未有多话。”
“嗯。无论东溟岛其因如何,他们上英山夺令、杀守令宫三百多人这是事实,第一批出海的三千高手在东溟海中失踪这也是事实,所以与东溟岛是敌非友这更是铁定的事实。”明二望向黑暗里更为波谲云诡的大海。
“是啊。”秋横波心头平添沉重,“守令宫的戚宫主和爹爹是一起出海的,若他也遭不测,这守令宫……”
“守令宫百多年不出英山,世代守护圣令,却如此结果,甚是令人惋叹。”明二微微叹息,过片刻又道,“东溟岛……或许这世上也还是有人能知东溟岛的。”
“哦?是谁?”秋横波惊讶。
“白风黑息。”明二淡然一笑道,“百多年前他们就曾到过东溟岛,估计也是皇朝唯一能至东溟岛并且安然生还的人。”
“他们呀……”秋横波闻言不由神往,“奈何我们晚生了。”
“是啊。”明二颔首,夜色里,空濛的眸子里倏忽闪过一抹亮光,又或只是倒映了天上的星光,轻雾褪去,那双眼眸明亮,那人似乎也从迷雾中显身。“所以……我们该自己去那东溟岛。东溟海里是风起云涌还是海平风静该由……我们来定。”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竟至无声,秋横波凝神静听,也只听得风语浪声,只是……杏眸凝看,眼前人温雅如玉,风神潇散,万事于前,也是一笑相对,世间一切在他面前都该是恬淡悠然。如此人物,岂能不心动,如此郎君,夫复何求。
只是……此刻风好月明,他与她何以未能有只字片言的温馨之语?长天山庄里,那一衣,那一诗,也该算是隐定婚盟,何以他们却只能隔着这五步之距客气相谈?相敬如宾……这一词蓦地闪入心头。相敬如宾么……世间许多的夫妻一生追求莫过如此,那也是夫妻和美一生的最好证词,所以,这样也该是很好的。如此一想,有些心定,又模糊的有些遗憾。
“夜风很凉,我们回去罢。”明二回转身道。
秋横波闻言抚鬓一笑,心底一暖,却道:“横波并非那娇弱之人,不会吹吹风便生病的。”
明二也一笑,“在下岂会小看了‘天衣针’的传人,只是……”抬手指指远处望向这边的列炽枫,“再站片刻,他或又要提刀来找我决斗了。”
秋横波柳眉一动,杏眸看住明二,“想不到二公子竟然能看出横波的武功来历。”
明二依只是淡雅一笑,“天衣大师虽早已隐退江湖,但二十年前‘天衣针’横空出世惊震武林,便是昙花一现,也足已令人铭记。”
秋横波看着明二,深深的看着。她的师尊武林早已无人能记起,她的武功也少有在人前显露,便是洺空也未曾注意,可是他却一语道破。其实他能知晓她的师从来历也没什么,她的师尊、武功并无忌讳,只是……只是……这一刻,无可抑止的,她遍生凉意!这样久远的、隐秘的事他也能知道,那世间的一切在他的眼前该无所遁形。可世间可有人能看清那双空濛的眸子?世人赞他聪明睿智,世人赞他有出尘之姿,世人称他“谪仙”,以他之才智能看透世情也是理所当然,可是……这一刻,她却隐约的有些惧意,无关事无关人,只是这一刻生出的一种感觉。
仙人于九天之上可一目尽看尘世,可他……并不是真的仙人,便不该万事了然吧?
秋横波抬手拂开眼前飞舞的发丝,也整好了心头思绪,自然的移眸转首,便对着一双又冷又亮的眸子,仿似幽沉海面上升起的寒星,由不得便心神一震,暗道这人好强的气势。“列三爷这般好武,可惜了扶疏妹妹一番心意。”
“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缘。”明二淡淡道。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回走去。
花扶疏与容月、柳陌、商凭寒等一干女侠坐于一处,远远的便见着了秋横波往海边走去,见她与明二独处静谈,月明人好,便忍不住移首遥望海中礁石上那孤傲而立的人影,心头蓦地酸痛。
“小姐。”容月轻轻唤道,“列三爷他一人在那边,小姐要过去……”
花扶疏摇头,收回目光,“英山上早已说明白了,我花扶疏还不至死乞白癞。”
“小姐……”容月忧心的看着她。
“你不必替我忧心。”花扶疏微微一笑。
有别于秋横波的端雅妩媚明艳慑人,她娇柔纤丽见者怡目悦心,便是那说话的声音也总是细细柔柔的。
“我花扶疏难道会为着一个毫不将我放在心上的人伤情一辈子不成。他列炽枫要一生与刀相伴,那便伴去罢。刀,再利,刀法再绝,那总是死物,岂能与人相比。他弃我取刀,那是他的愚。这世间,他再也找不着一个我这样好……这样对对他的人了,该是他难过才是。”
“就是!”容月闻言击掌,“他那样做是他的损失,小姐不必理会这样的人了,凭小姐的人才,便是皇帝老儿也该倾倒才是。”
花扶疏闻言嗤笑,“你这丫头就会异想天开。”
“本就是嘛。”容月笑,火光里,她也是笑靥如花兼之眉宇间的明丽爽朗,别有风采,“我们小姐可是江湖最美的女子!”
花扶疏摇摇头,不再理会她,随意一转头,却看到了梅鸿冥正与宇文沨在一旁印证武功,心头顿生愤恼:又是两个武痴!这武功就这么重要吗?哼哼,武功有什么了不得的!这一刻,她倒想不起自己也是习武之人,也是十多载辛苦修炼。
二十一、风雨来袭(上)
夜渐深,语渐消,人渐息。
热闹了半晚的小岛终于安静下来,但紧接着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夹着一些低低的谈话声。
兰七一直倚于树干上仰望着天幕,玉扇时合时张,似悠闲,似沉思。
有从容的脚步声传来,但不予理会,直到一声“七少”才侧首望去,却见到洺空与明二在树下,不由费解挑眉。
“七少与我们一起去海上走走如何?”洺空含笑相问。
海上走走?海上么……兰七弯眸一笑,飞身落下。“洺前辈相邀乃是本少的荣幸。”
“那走罢。”洺空一笑点头,率先往海边走去,顺手还折了节树枝在手。
兰七侧首看一眼明二,只看到一脸淡雅的笑,当下玉扇一摆,“二公子请。”
“七少请。”明二优雅一摆手。
最后两人并行而去,各自也折了一节树枝在手。
走至了海边,洺空手一扬,那节树枝便落在了海面,他足下凌空踏步,飘身落在了那节树枝上,悠然往前方飘去。
兰七、明二跟在他身后,也将树枝抛落海中,再踏枝步水,紧跟在洺空身后,在海面上飘然飞行。
小岛上还有些人未曾睡下,偶一往海岸边一望,见此情景当下大为惊叹。
“好高超的轻功!所谓‘乘风御水’便该是如此!”
“洺掌门他们这是干么?”
“难道是洺掌门要考究二公子和七少的轻功?”
岛上各人猜测着,海上兰七、明二心底里也有些疑问,洺空不会是为着要考究他们的轻功才会有此举的。
洺空行至离岸约十丈远之处停了下来,回转身看向兰七、明二,见他们依气度从容呼吸平稳也不由暗赞一声好功夫,自己在他们这年纪时也无这等内力与轻功。
兰七、明二也停了下来。
三人足踏树枝,飘于海面,皆是身形潇洒丰神如玉,令岸上观看之人倾心不已,直道海上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洺前辈是有话要对我们讲?”兰七先开口了。
洺空含笑点头。
“不知前辈有何吩咐?”明二也问道。
此刻远离了小岛,不闻岛上人语,四周只有海风吹拂、浪涛起伏之声,而小岛上之人也不能闻他们谈话。
“吩咐不敢,洺某只是有事需拜托两位。”洺空开口道。
“哦?”兰七讶然挑起眉头。
明二闻言眉头也是一动。
“这是洺某个人拜托两位。”洺空再一次说道。
这轻淡一语,兰七、明二闻之却是心头一动,同时凝眸看住洺空。
洺空的神情依是一派悠远平和,缓缓的道:“此次东溟之行攸关皇朝武林生死存亡,或许我们能安然归去,或许我们将全部尽殁于此。因此洺空只拜托两位一事,无论东溟岛有何因由,无论两位对武林如何看待,请在最后,保住皇朝武林,我们不能败于东溟岛,更不能全殁于东溟岛。”
兰七、明二闻言不由皆是神色怪异,看着洺空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也同时心底里暗叹一声,果不愧是武林第一人,目明智深!
“洺前辈怎以个人相托,晚辈愚钝,该晓以大义才是。”兰七语气里有着几分调笑。
洺空只是一笑,目光看着兰七,甚有深意。“以七少心性,我若真来一番江湖大义,只怕七少倒真要借这一股东风尽焚武林,若以你兄凤裔为题,则七少更愿倾东溟海水尽淹众生。”
“呵呵……”兰七掩扇轻笑,碧眸灿亮,“本少此刻知道随老头为什么如此愤恨前辈了,前辈这么聪明,肯定让他吃过不少的苦头。”
洺空依只是微笑,“七少心意如何?”
兰七玉扇扣掌,碧眸斜睨明二,答道:“武林第一人的拜托呢,这让本少很有面子,本少应了。”
“二公子呢?可愿应承洺某?”洺空转向明二。
“晚辈应承。”明二答得十分爽快。
“咦?”兰七闻言倒是奇怪了,上看下看的打量着明二,“二公子那一堆的漂亮话哪去了?就这么简单的答应?这太不像二公子一贯的为人呀!”
明二一脸温文真诚的道:“在洺前辈面前,就不必空言了。”转眸看着兰七,面上的笑越发的雅逸,“况且七少都如此善心,又难得与七少有一回携手共进,在下岂能错过了。”
“是么。”兰七拖着长长的尾音。
“当然。”明二淡然道。
洺空看着两人针锋暗藏甚觉有趣,这样的两人是作永远的对手或敌人,还是会成为一生知己?“两位能答应,洺某便放心了。”
“洺前辈是否对我们太过放心了呢?”兰七回首挑眉问道。
“晚辈们年轻不知事,还需前辈多多指点才是。”明二也道。兰七闻言不由侧看看他,碧眸是隐隐浮起笑意,似笑他终于还是犯了老毛病,又开始说漂亮话了。
“两位之能,洺某英山之上早有见识,皇朝武林有你们,是……”洺空说至此忽地顿住。
明二、兰七皆看着他,神色间似等待,又似不以为然。是什么?又是一番客套“是福气”?
“是要迎来它新的传奇了。”
洺空这一语大出两人意料之外,不由皆是一怔。
“将来,是有一番风云变幻,还是有一则盛世华章,端看你们如何作为,但那也要留有皇朝江湖才可施为,无人则无江湖,放眼天下,不过区区己身,岂不太过无聊无趣了吗?”洺空目注两人悠然道来。
两人这一刻皆移眸深看洺空,半晌后,两人同时自心底里发出一声感叹:“前辈诚然是武林第一人。”说完了,发现对方竟与自己说了同样的话,顿时各自一僵,兰七垂眸,明二抿唇。
洺空看着两人神色,心中了然,暗笑,这两人无论是当对手还是朋友,总归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回去罢,夜深了,也该歇了。”
当下三人返身回去。
第二日,一大早,众豪杰用过早餐便上船重新出发,苍茫大海里,除却海水便是海鸟,东溟岛在何方他们并不知晓,但出海至今,倒无人质问或退缩,这皆是因为有洺空在,有了他,众人便等于有了主心骨,只要跟随他便可以了,他一定会带着他们到达东溟岛,他一定会带着他们夺回圣令!这一点,无人置疑!
这是古往今来,领袖人物独具的魅力。
兰七、明二无论武功、才智皆是此代最为出色的,同样深受众豪杰敬重。但之于兰七更多的是一种对强者的敬畏,之于明二更多的是一种对仁者的敬爱,而论到令人从服的威望及众心一致的拥戴,却唯洺空。那是江湖二十多载来,他的为人行事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众人给予他的信任与尊敬!
不过宇文临东倒是有一点小小疑惑。
“洺兄,何以这船上一切你皆不过问?这船要是驶错方向如何是好?”
洺空闻言则反问道:“宇文兄,你我可知这东溟岛在何方?”
这下问住了宇文临东,他确实不知道东溟岛在何方。
“昨日是东溟岛之人主动出现,否则我们岂能这么快见到。”洺空移眸看向左边的大船上,船头明二、兰七难得的站于一处笑语平和,“或许他们……”
“他们怎么啦?”宇文临东也望向那边,这一望便发现小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跑那边去了,顿时眉头锁了起来,哼,回头看不教训那小子!
洺空收回目光望向前方,朝日高悬,金芒万丈,海与天皆沐浴在一片金色之中,壮丽无比。
“宇文兄,这船只、及操船、打理的人手等皆出自兰、明两家,自出海至今,你可曾见他两人有对船上之事多加插手?未有主人吩咐,船已行然至今,昨日东溟来袭,船上一切无损,更无人员伤亡,足可知这些人也决非平庸之辈,所以我等又何需过问,其自知如何处置。”
“但是……难道他们就能知道东溟岛在何处不成?”宇文临东问道。
“昨日之前我不能肯定,但今日我能肯定他们能找到东溟岛。”洺空道。
“哦?”宇文临东犹是有些不信。
“昨日东溟岛之人不是现身了么。”洺空侧首看着宇文临东笑笑,笑中甚有深意。
宇文临东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跟着他们?可东溟岛之人早已离去,这又如何做到?”
“具体你我便不必知道了,我们只要知道这船会领着我们去往东溟岛便是。”洺空负手身后,遥望前方,天上云蒸霞煮,海面一一倒映,便仿似连成一体,无比的绮丽壮观。
“行事不着痕迹,这样看来,这两人倒实有些能处。”宇文临东点头赞赏。
洺空闻言不由回首看着宇文临东,自也将他那一脸长者对晚辈的些许赞赏看在眼中,沉吟了片刻,才道:“宇文兄,莫要轻视了那两人。”
“嗯?”宇文临东闻言不由看向洺空,见他一脸的郑重之色,不由有些讶异。
“宇文兄,这船上便是一个厨房杂役,其武功也在一流之上。”洺空再次掉转头放眼海天之际,“你莫要以为他们是晚辈便小看了两人,明、兰两家在他们手中,已远超武林任何一家一派,自然也包括我们风雾派。”
若换一人如此对宇文临东说话,怕不要得他一番耻笑与不服,但此刻说这一番话的人是洺空,所以宇文临东听得是一阵心惊肉跳。“洺兄,难道他们……将是武林之祸不成?”
洺空一阵沉默,半晌后,才听得他一声模糊的低叹:“是福是祸,端在他们一念之间。”
“这……”宇文临东已有些担心日后江湖安生了。
洺空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宇文兄,万事临前自会有解决之法,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言罢,他便专心的赏起海天景色起来,而宇文临东犹自一旁时忧时患着。
那一日,到了中午,朗日忽的一点点藏进了云间,本来明朗的天空竟渐渐阴了下来,众豪杰还未觉怎样,但兰、明两家的属下却一个个神色凝重起来,因为这是海上风雨来前的征兆。
一名明家属下的头目走上船头向明二禀告道:“二公子,天色不好,恐有风雨来袭,我们是继续追东溟船踪还是暂避?”
明二与兰七相看一眼后,道:“暂避。”
“是。不过此去最近的岛屿也需得半日,若然不及,请公子做好准备。”头目再道。
“知道了,你去忙吧。”明二挥挥手。
“是。”头目退下。
兰七望了望阴沉的天色,道:“曾听人说过,大海上最怕的便是暴风雨,那是任何人力也无法抗衡的灾难。”
“嗯。”明二点头,“只怕我们真要赶上这场灾难了。”
“真有那么可怕吗?”见明二、兰七都一脸凝重,宇文洛不由好奇了,不能怪他,他从没见识过海上的暴风雨,平日里见着的雷电暴雨予他来说也没啥可怕的。
“洺前辈号称武林第一人,也是天下武功最高者,但在这海上暴风雨前,也不堪一击。你说可不可怕?”兰七睨一眼宇文洛道。
宇文洛闻言咋舌,忙不迭的点头,“可怕!”
“列兄,你要不要试试你的炽日刀?看看你的刀气可不可以劈断这暴风雨。”兰七不怀好意的看向一旁静默的列炽枫。
列炽枫瞟他一眼,冷冷吐出一句:“你也可试试施展妖法看可不可以将这场暴风雨变没了。”
兰七一噎。
“哈哈……”宇文洛闻言笑出声来,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冷石似的列三爷竟然会堵兰七少这么一句。
“很有趣吗?”兰七碧眸闪着妖异的光。
宇文洛赶忙捂着嘴转过身去,然后快步逃开。
明二一旁看着,摇摇头,转身对着一旁大船上站着的洺空道:“洺前辈,等下恐有暴风雨来临,非人力可抗,让大家都去舱里避避。”
“也只能如此。”洺空点头。
明二沉吟了片刻,再道:“若有万一……练有‘龟息功’的在水中至少也可存活两三天的。”
“好,那边船便拜托你们了。”洺空再次点点头,转身嘱咐众豪杰去了。
这边船上明二也嘱咐了下去,有的人便赶紧回舱,有的则依在船板上观望,毕竟此刻风浪未起。
船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天更暗沉了,灰蒙蒙的一片,风势也越来越增强,众豪杰差不多皆已回舱,船板上只余洺空、凤裔、宇文父子、宁朗、明二、兰七、列炽枫等少数几人还站着,若非他们运功沉身,估计已难站稳了。
“看来暴风雨真要来了,都去舱里吧。”洺空道一声,最后看一眼对船的明二、兰七,点点头,便领头回舱了,凤裔也跟在他身后进了舱。
宇文临东就要进舱之时,忽地想了起来,顿时快步走回船头,往对面船叫道:“洛儿,你快过来!”本跟在他身后的宇文沨与宁朗见他重走回船头便也跟来了。
这边船上,列炽枫已进了舱,跟在他身后的宇文洛本也要进舱了,听得宇文临东这一声呼唤,不由得停步,他身后跟着的明二、兰七便也止步了,三人齐齐回头看向对面船头,便见着了宇文临东伸长了脖子看向这边,手使劲招着,“洛儿,你快过来!”
此刻,风声凛冽,大浪滔涌,可几人依能清晰听得宇文临东那饱含焦急的声音,那是父亲对儿子的关怀。无论他有多不满这个一无所长的儿子,但父子天性,于这危难即将来临之刻,他想着他这武功低微的小儿子,他要将他带在身边护在身边。
“爹爹!”宇文洛心头一热,十多年的委屈与忽视,于此刻尽是烟消云散,疾步走向船头。
身后兰七望着船头的那对父子,碧眸中闪过一丝恍然,便那样站在舱门前看着。
身旁的明二也未进舱,看看宇文父子,再看看怔怔看着的兰七,唇角不由弯起一丝浅笑。
“洛儿,你快到这边来!”宇文临东招手唤道。儿子当然只有在自己身边才不会有危险。
“好,我就来!”
宇文洛脸上笑开了花,足下一运力,当下便往对船跃去,此刻两船不过相隔两丈之距,以他的三流轻功,还是可以跃过去的,眼看着即要落到船头,不想海面一个大浪涌来,顿时将那船推开了丈许,宇文洛足下便落空,啊的一声惊叫,直往海里掉去,船头离他最近的宁朗想也没想便往前扑去,一把抓住了宇文洛的手,却忘了自身。扑通!两个人全落进了海里。
“洛儿!”
“五弟!”
“宁朗!”
又一个大浪涌来,船剧烈的摇晃着,将宇文沨摔个踉跄,手一抓船栏才算站稳,宇文临东则扑向船栏,哪里还看得到宇文洛、宁朗的人影,不由惊恐大叫:“洛儿!宁朗!”
一道紫影划过眼前,直往船尾掠去,扑通一声跃进了海里,攸忽间便见着兰七露出海面,手中拽着宁朗,宁朗手中紧紧拽着宇文洛,只是此刻风浪更急,三人海中沉沉浮浮,怎么也靠近不了船。
宇文沨奔至船尾,手一挥,甩出长鞭,“抓住!”
兰七奋力一跃,浮起海面,左手一伸,抓住了长鞭末稍。宇文沨奋力想将三人拉近,奈何三人加一起极重,更兼在水里,又有风浪相阻,丝毫无功。
明二此刻也掠至了船尾,看着海中三人一时也是毫无办法。
“沨儿!”宇文临东反应过来也往船尾奔来,猛地一阵强劲的海风袭来,只吹得他东倒西歪,再难移动半步,不由得又急又恐,只是大声叫道,“沨儿,你要抓住!为父来了!”
宇文沨左手抓栏,右手抓鞭,狂风中咬紧牙关极力支撑。
“你抓牢了!”兰七大喝一声,左手猛然一拽,借这一拽之力,右手集全部功力猛然甩出,嗖的将宁朗、宇文洛甩上船去,砰的一声两人撞在般板上,头破血流,晕死过去,却总算是回船上了。紧接着只听得咔嚓木裂之声,宇文沨抓住的船栏终不敌巨力,断开了,而海中兰七正紧拽长鞭要奋力跃起,于是宇文沨便被这一股力扯向了大海。
“沨儿!”宇文临东大吼一声,徒然伸手,却抓不住爱子一片衣角,“沨儿!”
“接着!”猛听得兰七一声厉喝,海中再次甩出一人,“本少可不欠人情!”随着这一声,宇文沨落在了船板上。
“沨儿!”宇文临东抓住宇文沨悲喜交加。
海里,兰七此刻已有些力竭,风浪又要袭来,眼角瞟着一道青影,当下想也不想,手中长鞭迅猛甩出,缠牢,抓紧。
“二公子!”
隐约听得有人惊叫,兰七不由心头冷笑一声,竟拖住了这假仙了吗?
明二被长鞭缠了个措手不及,再加强风扑卷,顿时被扯出了船栏,幸他反应迅速,右手一探,抓住了船栏,才未摔下去,却已吊在了半空中,正庆幸着时,却听得船栏发出嘎嘎之声,知是船栏将断,当下移眸往海中望去,眸中神色奇异,左手手指搭上了长鞭。
海中兰七一看明二动作,岂有不知其意之理,唇角浮起一起讥笑,手下聚最后余力,猛然一扯。哼!想断鞭弃本少吗?本少若不能活,岂能让你这假仙独存!
咔嚓声响,船栏断裂,明二被长鞭之力扯入海中,一个大浪卷来,顿将两人淹没。
“宇文兄,出什么事了?”洺空的声音传来。外边风嘶浪吼,舱里本难听到声音,但洺空功力深厚,隐约听得了宇文临东的恐叫,不由出舱查看。
“二公子和七少……”宇文临东指着海里。
“他们都沉到海里了。”宇文沨脸色惨白,眼眸定定的看着浪翻滔涌的海面,那里再无人影。
“音音!”一声急切的叫唤,一道白影便往海里扑去,洺空手一伸,紧紧抓住了。
海风狂啸,大浪咆哮!
天海间阴沉如夜,一道闪电划过,轰隆!巨雷响起,哗啦啦,暴雨倾盆而下,海天顿入一片混沌之中,耳边除惊雷巨响再不闻他声,张眼不过是一片黑暗,除了闪电什么也看不到,更不用说早不知被浪卷至何方的明二、兰七了。
二十一、风雨来袭(下)
那一场暴风雨于肆掠了一天一夜才止,然后东溟海便又重回平静了,依是海风吹拂,海鸟鸣叫,波浪微澜,鱼儿飞跃的度过每一日。
日影渐渐落去,夜幕悄悄来临,冰轮盈盈挂于中天。
海滩之上仰卧着两个人,一人手中紧紧攥着一根长鞭,长鞭的一头缠在另一人的腰间,那人的手同样握住了长鞭。海水不时冲上海岸,将两人时而推上沙滩,时而又带入海里,而那两人却只是静静卧着,仿如熟睡一般,任身子在海中时起时沉。
夜悄悄过去,月渐渐斜了。
海滩上卧着的两人似乎睡足了,各自有些微的动静,一个眼皮颤动,一个手指弹跳,然后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是漆黑如墨绸的天幕,上嵌无数闪亮的星子,拥簇着一轮残月,无边无垠的延展着,令人一瞬间生出一种苍穹浩潮而自身渺小的卑微之感。
两人皆有刹那的迷惑,迷于此景之美,惑于此身何处,也在那一刻,两人同时感觉到了另一人的存在,转头,看见对方的瞬间,各自心中暗道一声:阴魂不散!恶梦不止!
可两人面上却各自浮起一抹亲近的微笑。
“幸哉,劫后竟可见到二公子。”一个满是欣喜的说道,手中的鞭子却攥得更紧了一分,满掌的内力蓄势待发。
“七少能安然无恙实令人心慰。”一个则一脸真诚的道,搭在鞭上的手指尖并起,指间力道一触即发。
两人同时也看到了对方的动作,四目相对,各自一挑眉头,然后皆不动声色撤去了功力。来日方长,况且此刻不知身在何方,弄得个两败俱伤也不大妥当。这一刻,两人达成共识。
“看来我们是被海浪冲到了这个岛上了。”明二解开腰间缠着的鞭子站起身来。
“无一点人气,估计是个荒岛。”兰七也站起身,将鞭子一收缠在自己腰上,“宇文大公子这根赤龙鞭该是乌金所织,否则焉能如此牢固。”海浪里竟然没有冲断,倒弄得与这假仙成了一根绳上的蚱蜢,奈何……奈何啊!
两人从海水里走上岸,第一感觉便是饥渴相交。
两人互相看看对方,月华星光之下,两人将对方形貌看得清清楚楚,真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也在此刻,两人才发现对方五官容貌的完美。
他两人皆是气韵摄人的人物,别人看着他们之时总是两人形而外的气质先入为主了,反而往往忽略了两人那张脸,虽知道是生得很好的,但并不引人在意了。而此刻,两人冠丢发散,衣衫凌乱,一身的修饰尽毁,哪里还谈得上气韵风度,于是那张脸便脱开了一直笼于其上的气质,显山露水般的引人注目了。
两人看一眼后移开目光,各自暗哼一声。
妖孽果然都生得一副惑人的好皮囊!
假仙果然都生得一副骗人的好皮囊!
哼完了,各自的肚皮皆发出不雅的咕噜声,再对看一眼,省了一番取笑,各自搜查着身上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看看能否寻点吃食出来。
搜了一番后,两人相对而坐。
兰七面前是,一柄白玉扇,数只精巧的小瓷瓶。
明二面前是,一枝紫竹笛,数只精巧的小瓷瓶。
两人看了看面前摆着的东西,然后再抬头看向对方,各自嘴角一阵抽搐。
“二公子可有什么大补丹的没?”兰七捡起玉扇在手,指了指明二面前的那几只小瓷瓶。虽则补丹不算食物,但总能提人精气。
“在下身体一向好得很。”明二叹一口气。言下之意自是没有带什么大补丹的。
“唉!”兰七跟着叹一声。看看对面的明二公子,再看看暗黑一片的岛,“希望这岛上有很多的山鸡野兔。”说完这话,似想起了什么,赶紧又是一番寻找,最后颓然的看向明二,“你的呢?”
明二也想到了,赶忙细找,最后一摊手,无奈的道:“也给冲走了。”
兰七抚额呻吟,“没有火石,山鸡野兔难道吃生的不成。”
“也许这岛上有人家也说不定。”明二乐观些。
“最好这家人家里还有几个年轻美丽可爱的女儿。”兰七话里含着显而易见的讥诮。
“还要有几个年轻英俊的儿子,毕竟七少身具阴阳两者。”明二公子岂是光坐着挨打的人。
两人再对看一眼,各自自嘲了一番,到了这步田地,刚才一番口舌简直是在浪费自己的力气,甚是不值。
“先找个地方休息吧,明日天亮了再想办法。”明二起身。
“是啊,至少要先弄干这一身衣裳。”兰七难得附和。
两人在海滩上走着,然后寻了一处避风的大礁石,各自坐下,先运功逼干了一身衣裳,然后便是打坐调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当然也就忘记了肚子很饿喉咙很渴。
第二日清晨,两人同时睁眼。
那时,海上正一轮旭日徐徐升起,圆润得仿如红玉,洒落轻柔的晕红的光辉,为天,为海,为小岛,渡上一层淡淡的红妆,云彩绮艳飘游,浪花壮丽翻涌,还有海鸟在云海之间翩然飞翔。
两人见此美景,只觉平生未见,画图难书。
“如此壮色,该与佳人共享才是。”兰七叹一声,碧眸瞟一眼明二,甚为遗憾的模样。
明二看一眼兰七,道:“七少此刻倒算得佳人,予在下来说,倒算得美人佳色共赏。”
兰七闻言第一反应是低头审视己身,见一身衣虽有些脏乱,但还是好好穿在身,再左看右看,怎么也是翩翩郎君一个。
“七少这一头长发倒是甚少有女子能及。”明二唇边衔一点笑,空濛的眸子闪过一丝异光。
兰七抬手抚头,这才醒起发冠早在海中便被冲落了,一头长发此刻全披散于身,待要绑起,想了想又作罢,只是笑笑道:“二公子只看得见他人就看不到己身吗?”扬扇指指他自己,同样是发冠丢了,发散一身。
明二依是从容道:“在下岂能与七少相比,这发披下来……”后面的话省下了,由得兰七自己去想。
兰七本就容色绝美,虽作男子时,任何人看他都是翩翩美男,但此刻一头墨发披泻而下,兼之劳累,又久未进食,精气折损,神情间便有了些倦怠之色,凭添了几分女气。
只是兰七是什么人,岂会为明二言语所动,当下碧眸流转,向着明二一笑,起身靠近明二,柔声道:“说起来,这断袖分桃的对象若是二公子这等人物,本少是不会介意的。”
平日无论兰七如何调笑皆不动如山的明二公子此刻却猛然伸手一挡,“别靠过来!”
兰七挑眉,这假仙难道真为色动?
谁知明二下句话却是:“太脏了。”
太脏了?太脏了?太脏了!竟然说他男人见之羞煞死女人见之爱慕死、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旷古绝今的兰七少太脏了?!
“而且一股子腥味,很臭的。”明二平平淡淡的再浇了一勺油。
喷!火山爆发了!
兰七霍的站起身来,那墨画就的长眉竖了起来,那玉凝就的碧眸中射出了噬人的利光,居高临下的指下明二,霹雳啪啦就是一通怒吼:“你这假仙难道以为你现在还是一副纤尘不染的神仙模样不成?头发像鸟做的窝,脸像唱大戏的,衣服像乞丐的,全身都是泥啊沙啊就像从粪坑里捡出来,丢那大街上,臭可远熏百里外,你啊……你啊……你也就是狗屎一堆!”
这次轮到优雅从容的明二公子闻言色变了。想他世家公子,自出生至今,从家中亲人到江湖结交的朋友,哪一位不是斯文优雅的人物,便是家里的仆从或是江湖上的那些粗豪汉子,见到了他也会变和格外的温和有礼,而且无论是在明家还是在江湖,谁不是赞他气韵出尘世家风范,何曾有人如此出言不逊,而且还是如此不堪之言,实实在在的叫他大吃一惊。
高雅睿智的明二公子指着兰七,口舌都有些笨拙了,“你……你说那个……那个……那什么脏臭的……”那等粗俗之言二公子真真没有说过,便是说出口也觉得是一种污秽。
“本少说你是从粪坑里扒出的狗屎!”兰七少再次朗声声明道。
“你……你……”明二脸上一阵抽搐,似乎不敢相信堂堂兰七少会口出秽语。
“怎么?还不信是不?”兰七碧眸转着诡异的光,指指不远处的海,“去那边照照,你比本少还要脏臭的。”
明二公子皱皱眉头,然后真的走到海边,临水照了照,一开始似乎有些不信,待得再次看清,二公子便整个人都跳到海里去了。
“哈哈哈……”兰七见之放声大笑。
明二从浅水处游到深水处,从头到脚反复搓洗数遍,才回到岸上。
这中间,兰七倒并没有去洗一身泥沙,而是一直闭目养神,待明二走上岸才睁眸看过去,碧眸上下打量着全身湿透面皮洗得发红的明二公子,唇边勾起一抹奇异的笑,不咸不淡的道:“二公子,你该不会是有洁疾吧?”
明二并不答话,重在石壁前盘膝坐下运内力逼干一身衣裳。
兰七很安静坐在一旁,碧眸观察着明二,一边看一边点头微笑,笑得万分的狡黠。
明*****干了一身衣裳才收功,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双兴致盎然的碧眸,顿时心头一紧。
“二公子。”兰七笑意盈盈的瞅着他,抬手指指,“是不是容不得这个壳子有一点瑕疵?”
明二觉得一身干净了,心里也就舒坦了,当下笑笑道:“‘非修礼仪,廉耻不立’在下不过谨遵家教罢。”
“是嘛。”兰七笑得别有深意,“二公子,你看看你的衣上。”
明二低首,然后眉头便不自觉的皱了起来。被内力逼干了的衣上结着一层细白盐霜。
“二公子,你身上还有一股子海水的腥味。”兰七再轻轻加上一句。
明二的那挺如玉雕似的鼻梁便是一皱。
兰七见之,碧眸更亮上一分,然后轻轻笑开来,“呵呵……本少今日才知,谪仙二公子有洁疾,又好面子,又容不得外形一点瑕疵!哈哈……这便是你的痛脚么,本少抓住了!”
明二抬眸看着一脸快意的兰七,淡淡的道:“我们被风浪卷走,不知凤裔兄可有担心?也不知他们挺过那场暴风雨没。”
于是兰七不笑了。
两人又一个平手,算是一人一个痛脚抓在对方手中。
不过兰七岂会如此便休战,碧眸斜睨着明二,一脸的讥诮,“本少就说嘛,当日在长天山庄看到你时,本少就觉得是个完美的壳子,里头虚得很。”
“你便是里外都邪给人看吗?”明二倚靠着石壁放松筋骨,“不过是各人方式不同罢,况且……”转头看着兰七,唇边罕有的勾起一丝讥笑,“这世上,哪个人不是外面都套着一个壳子。”
“是啊。”兰七闭目叹息,“外面谁都套着一个漂亮的壳子,里头却阴阴暗暗的一团模糊,特别是人心深处,有一些黑得连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承认的东西。”
明二也闭上眼,低低似是自语着道:“况且,若你不是最好最完美的,又如何得到最好最完美的。劣弱者,一生都要被踩于人足下。”
这话压得极低,听来便有些沉,兰七不由睁眸转头看他,一脸的平静,没有一丝情绪,可有时候什么也没有便代表了有许多的东西。
“咕噜!”两人的肚皮又开始叫唤了。
“唉,好饿。”兰七道。
“以我们的功力,海中至少也是睡了三天了。”明二道。
也就等于饿了三天了,难受啊,所以两人起身觅食去。
这一起身,两人才发现这岛极广极大,放眼望去,根本望不到边,更令人沮丧的是,触目所及的全是石头,有大有小,各形各样,总之一句话,这岛上没有人家,没有绿色的野草树木,也没有飞跳的山鸡野兔,只有硬邦邦的石头。
“二公子,定是你往日阴人太多,所以老天要罚你。”兰七望着这一望无际的石滩喃喃着。
“难道不是因为七少杀人太多惹怒了上苍的缘故。”明二温雅的脸上也浮起了无力。
两人相互看一眼,各自叹一口气。
“怎么办?”兰七问道。目光转向大海,水不能喝,生鱼不能吃,难道要困死在这石岛不成,而且还是跟这从里假到外的假仙!
“登高望远。”明二指指前方,“也许那边尽头处能有草木也说不定。”说着转头看向兰七,目光落在他的肩上,其意自明。
兰七碧眸一眯,哼!假仙竟敢妄想踩在本少肩上!玉扇一合收入怀中,道:“那便委屈下二公子,借你肩膀一用,本少站得高了说不定能看着前边有草木山鸡野兔的。”
明二公子看了看兰七足下,丢了一句:“太脏了。”
兰七闻言嘴角抽搐,指着明二道:“本少还嫌二公子肩上盐太多了呢。”
明二侧首看看自己肩膀,脸上顿时也现嫌恶厌弃之色。
兰七干脆席地坐下,“还有个法子,便烦二公子试试吧,本少可没力气了。”说着手指着那些石头,示意二公子多叠几块便够高了。
一阵风吹过,空中有什么飘着,明二伸手抓过,不由笑起来,“不用看了。”
“哦?”兰七疑惑。
明二摊开手掌,掌中一片枯叶。
兰七碧眸一亮,尽是纯然的喜悦,流光灿转仿若碧琉璃般,明二看得一怔,转身,“走罢。”
有枯叶,自是有树木,有树木便有可能有野果,有可能藏有野兽,有可能生火,有可能造船做筏……有一切的可能存在。
两人迎着风吹的方向走去,枯叶从那边吹来,便代表着那边有树木,枯叶不可能远渡重洋吹来的,只可能存在于此岛之上。
这次两人是一步一步的脚踏实地的走路,而不是施展轻功,只因两人都不敢妄动真力,要知此刻已是数日水米未进,全凭一股真力护着才可挨饿抗渴,而岛这么广垠,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寻着树木所在,若真力竭了,再无法行动,那便真的离死不远了。
当然,动身之前,二公子再次去海水里洗了一回,这次没用内力逼干衣裳,而是让其自然风干,可惜的是,衣裳干后依然留下一层细白的盐霜,令得二公子眉头从早上皱到晚上。兰七倒未去洗涮,只说要保存元气,以至一路上二公子都离他远远的,说他身上太臭了。于是两人少不得又是一番争吵,只是吵到最后两人都收声了,倒不是词穷,主要是口干气竭。
两人就这样走了两天两夜,第三日太阳升起之时,两人终于不支倒地。
从落海那日算起,两人共有六天六夜未进水米,若换作常人,早已一命呜呼,他俩人能支撑到今日,除了两人意志极强外,更重要的是赖于一身深厚的内力,可他们毕竟是人,是需得人间五谷生养的血肉之躯,再深厚的内力也有耗尽的时候,再强的精气也有衰竭的时候。
“本少忽然想起,那日竟然忘了该在海里捉几条鱼才是,便是生吃也好过今日。”兰七舔了舔干裂的唇。未到绝境岂会想起,而今愿意吃腥臭的生鱼之时,放眼看去却只有石头,离海已是极遥远,除非再花两天两夜的时间走回去,可有那个气力吗?
“走了这么久还是石头。”从小养尊处优的明二公子哪里知道吃生鱼这回事,只苦笑着,“平生第一次知道饥饿至极是何滋味。”
两人对看着,无需言语,对方心里有些什么念头,那是再也明白不过的。
明二先开口道:“以前曾听闻过人吃人,此刻倒知道那是为何了。”
兰七闻言嗤笑,“本少很多年前便知道人为什么会吃人。”
那是因为极度的饥饿,那是因为人要活下去的强烈念头,那是因为人自利残忍的本性!人都可以吃人,又何况是人杀人,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以不允许的事!这本就是一个人踩人、人杀人、人吃人的地狱!
就好比此刻……因为彼此都涉临绝境,别无他途!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日雪天里,便已知道了……
两人虚弱的倒靠在石壁上,看向对方,那涣散的目光里都藏着狠残,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防备,周旋,相抗,彼此都在等待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可是对方无论体力、功力、甚至谋算都与己同等,所以……
权衡再三,彼此便都有了决定。两人相斗,难有善果,与其同归于尽,不如再搏一回,或能得一线生机。
同时抬起手腕,看着。
“喝自己的血总觉得不舒服的。”兰七叹一口气。
明二同样叹口气,“所以才要交换。”
兰七再叹一口气,“几口?”
“三口。”明二说完便抓过兰七左腕,一口咬下。这一次他倒不嫌脏臭了,在生命危机面前,一切都需低头。
“别多喝,否则本少毒死你!”兰七抓过明二的左腕也一口咬下。
自己的唇齿咬住对方的手腕,自己的手腕在对方的唇齿之下,那一刻的感觉极怪,肌肤与唇紧紧相贴,有痛,有麻,有酥,心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唇际,从手腕蔓延而来。
血从对方的手腕吸入口中,再从喉咽流过胸腹流入肚中,几天几夜以来,第一次有了东西入口入肚,那一刻,身体里似乎也同时的恢复了几分气力,至少心里是这般认为的。
三口入肚,也不过一会儿功夫,两人同时起身抬头,各自唇边还留有一抹嫣红,看入对方眼中,便有了一种恨不能上去一口咬入腹中的冲动,不过别误会,那不过是因为看起来有些像熟透了的某种红果罢了,于饥饿的人当然是诱惑。
“好脏。”明二一脸嫌弃的道。
“好臭。”兰七同样嫌恶的道。
其实早饿得麻木了,哪里还能辨出是什么味道,只不过天生对头不贬对方一下会心里不舒坦的。
两人歇了片刻,又喝了死对头的血,心里快意,体力也恢复了几分,便重新上路。
朗日当头,石上蹒跚,就这样一直走着,一直走着,实在支持不下之时再饮对方一口血,如此又走了两天,当饿得头晕眼花东倒西歪的两人终看着一抹绿色之时 ,两人无一丝狂喜之情,只是彻底松一口气,然后趴倒于地。
二十二、金玉共败絮(上)
等两人再次聚起力气爬起来,终于看清,眼前是一片密林,参天古木林立,有的已枯黄,有的依葱绿成荫,藤蔓枝桠交织着,密密幽幽,不知有几深。
两人歪歪斜斜的往树林里走去,但盼着快点寻到野果,好解饥渴。
明二走入林中不一会儿,便看到了野果,那果实长在一株一人高的树上,并不多,只结着六、七枚拳头大小的朱色的果子,红红圆圆的煞是可喜,更不用说此刻饿得眼冒绿光的他们了,那绝对比山珍海味更吸引人的,所以明二公子发挥体力潜能,动作飞快手脚麻利的将红果全摘下兜入袖中。
兰七当然也看到了那红果,同样也看到了明二麻利的动作,他只是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然后便继续前走,不一会儿,他也找着了野果,比起明二公子摘到的红果,这果子实不堪入目。一丛半人高的灌木上长着一些青不青黄不黄表皮还坑坑洼洼的拇指大小的果子,不过兰七却目露喜光,小心翼翼的一个也不舍漏掉的同样动作飞快的全部摘下兜入怀中。
那边,明二公子找了处地坐下,从袖中掏出红果,吹了吹,又擦了擦(虽则手、衣袖不见得干净,但聊胜于无,心里安慰),才放入口中大大的咬上一口,想着这果子这般红润定是多汁甜美,因此使劲的吮着果汗一滴也不漏的咽下,也就在那一刻,明二公子手里的红果掉地上,然后便只见二公子趴在地上一阵呕吐,满脸充血气喘不匀,那副模样好像要将心肝脾肺都给吐出来,只是肚中哪还有东西吐,不过是吐出了几口唾沫,便再也没啥可吐的了,可看二公子脸上那表情,就好似吃着了比黄莲还要苦比狗屎还脏臭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兰七少见此情哪里能忍得住笑,指着明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拍着地笑得肚子抽筋,“哈哈哈……谪仙二公子啊谪仙二公子……老天爷,请快快赐下一面又大又明的镜子啊……哈哈哈……一定要让他看看自己此刻的‘神仙’模样啊……哈哈哈……”
笑着笑着,忽地趴在地上没了声,不过不是断气了,而是实在没力气了,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才缓过了气,翻过身靠着一棵树坐下,然后从怀中抓出一把果子,吹了吹,便往口中一塞一嚼,“嗯……真甜啊!”一脸惬意的眯起眼睛,又往口中塞进一粒果子,“嗯……真脆啊!”果子不断的往口中塞,“嗯……真好吃啊!”
明二终于不吐了,看着对面一脸享受的兰七,肚子里酝酿了一篇可媲美百年前风王那篇名流青史的《论景台十策》的“论兰七之卑劣阴险”,但最后却只是有气无力的道:“七少如此幸灾乐祸有失君子之行。”
“哈哈哈……”兰七吃了一把果子又有力气笑了,“二公子刚才将红果全兜入袖中时怎的不想想这‘君子之行’呢?哈哈哈……难怪佛家总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啊!”
“彼此彼此。”明二指指兰七怀中鼓鼓的一块,那里兜着许多果子。
“呵呵……”兰七笑得心怀舒畅毫无愧色,又抓出一把果子,一边嚼着一边上下看着明二公子,“二公子要吃吗?”说着手伸了伸,满有诚意要分一点的样子。
明二公子虽饿,却还没饿到痴傻的份上,一边聚气,一边道:“七少的话还没说完吧?”
“唉,本少与二公子实算得上是知己啊!”兰七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碧眸里却冰凉凉的,“一枚果子换一根筋脉如何?”放着这个全无伤损的对头在身边便好比与一百只老虎为伴,总是得提心吊胆的防备着,若能拔掉老虎的尖牙利爪就好了。
“在下觉得饿死也比死在七少手中要舒坦些。”明二笑笑,然后缓缓站起身来,继续寻找可以食用的野果。此刻即算只断一根筋脉,那也等于命攥在对手手中。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凭着二公子过目不忘的本领,终于在不远处找着了兰七吃的那种果子,摘一枚入口,果然香脆甜美。暗道,这妖孽找野食的本领倒是不错。
两人饱饱的吃了一顿野果,总算是解了饥渴。不再饿了,有了力气了,便开始思考当前处境了。目下的情况是除己身外一无所有,要离开此岛必得有船,还得有食物,有水,还得有……需要考虑的太多了,但有一个是当前要解决的,那就是住的地方,在这岛上看来得呆一段日子了,再好的身体再高的武功,天天餐风饮露的也不好受的。
两人继续林中探寻,越往深处走便发现这林中野果不但多而且种类也蛮多的,够他们吃段日子的,而且那山鸡野兔等从那嗖嗖嗖的声响听来也是不少的,问题在于怎么样吃它们罢了。
林中树荫浓密,格外的阴冷,偶有日光从枝间叶缝里射进,也不过在地上留下一片斑驳的暗影。
两人寻了半个时辰的样子,终在一处藤蔓交织的地方寻着了一个洞口,两人拔掉洞口的藤蔓,洞里的情景便看清了,是个石洞,洞腹甚大,满满容个数十人也不成问题,而且里边看起来全是灰白的石块,未长苔藓,想来也挺干燥的,用来居住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只不过……两人转头看向对方,这个山洞由谁来住?
说来这差不多是同时发现的,再加上这石洞够大,两人一起住也没什么的,只不过……打个比方,让你和一只老虎同居一室你能放心吗?肯定的不放心对不,所以这也就是明二公子与兰七少此刻的顾忌。若和这个死对头住一处,那可真是得时刻崩紧心神,太累人了。
那就只得另一个人再去寻一个山洞了。
问题却又出来了,谁去呢?这个洞可是一起发现了,谁都不愿再辛苦一番的,到此刻,两人都是极端的疲惫,只想倒头睡个天昏地暗才好。然后又再想了想,若放着这个对头在看不到的地方,便不知又会有着什么样的陷井暗算等着自己,危险一分也不会减的,所以……
“二公子,你我前番患难与共,此刻又得同居一洞,真是不浅的缘分啦。”兰七笑吟吟的道。令人讨厌的孽缘啊!
“可不是,江湖上不知多少人会羡慕在下能与风流绝伦的兰七少有这一番际遇。”明二也淡笑温雅。与你这防不胜防的妖孽同处不悌折寿十年!
兰七将玉扇收入袖中,道:“累了这些日子,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明二也弹了弹袖,道:“甚是,先睡一觉恢复些神气再说。”
“二公子先请。”兰七少有的礼让。
“七少先请。”明二公子一贯谦让。
两人互相看了看,各自意味不明的笑笑,然后同时步入洞中,反正洞口也蛮大的。
走不到三步,兰七忽地轻轻一声噫,脚步有些踉跄的往明二这边倒来,明二公子当然很配合的看过去,手也伸了过去相扶,此刻两人相距不过半尺,在看到对方的手时便瞬间警醒,反射性的便跳跃开,若换作平时躲开也非难事,只是此刻两人挨得太近,所以,不过跃高了数尺,便同时气力涣散,砰的一声摔倒于地。
而且很不幸的,两人摔作了一处,肩相并,足相缠,胳膊也无可避免的搭在对方身上,唯一庆幸的便是头总算是相隔了半尺之距,否则保不定两人此刻便要上演咬人大阵。
“假仙!”兰七咬牙切齿的声音。虚伪阴险的假仙!
“妖孽!”明二公子也毫不示弱。狡诈阴毒的妖孽!
这一刻,两人算是彻底撕开了那层客套的面皮,毫不避讳的表达心中对对方最真实的看法,反正也瞒不过彼此的。
两人很想动,奈何此刻除了一张嘴,其他什么地方也动弹不得,而且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只觉得阳光甚是刺目。
“你指尖弹出的什么药?”
“你针上用了什么药?”
问完这一句,两人便一齐跌入了黑暗深渊。
山洞在一处颇为开阔的地方,树木隔得远,未曾遮荫,此刻正是午时,阳光极好,从洞口射入洒落在两人身上,如一层浅金色的暖衣轻柔的披在那交缠于一起沉睡着的人身上。
当两人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早晨。
阳光普照,鸟雀啼鸣,海浪之声隐约传来,怎么说也是一个美妙的早晨。
但兰七绝不这样想,因为当你一睁眼便一枚夺命金针射来时你绝不会觉得美妙的。
玉扇刷的一张,挡住了金针,同时顺势便切向对面之人,遗憾的是被避开了。
“假仙!假仙!竟敢一醒来就暗算本少!”兰七阴沉的瞪视着对面一脸若无其事的人。
“不过是物归原主罢。”明二指尖搭在颈上,那里曾经插着一枚让他昏睡整夜的金针。
“说来,二公子昨日的药很不错,本少改日定当配一样更好的送还。”兰七怎能有仇不报。
想起昨日,两人暗中庆幸对方用的是迷药而不是毒药,也同时懊悔着自己怎么只用了迷药!
睡了这么久,都有些饿了,两人起身出洞,寻了些野果充饥。
这次明二公子学乖了,看到兰七摘什么吃他才摘什么吃,倒总算没再吃到什么难吃的东西了。
肚子饱了后,两人再次面临一个问题,水。
即算野果里有果汁,但也当不得人必需的水,而且两人此刻这副模样,又是沙又是土又是汗,别提多难受,别提有多想好好梳洗一番了,特别是明二公子,已万分难以忍受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味道了。
所以明二公子很积极的去寻水,长了这么多的树木,肯定有地下水的,说不成这林中便藏有什么小溪小涧小湖的。兰七却没明二勤快,他寻来了一截两臂膀粗的木头,从袖中掏出玉扇,轻轻在扇骨上一弹,便一把雪亮的匕首弹出,他用这匕首将木头中心挖空,等明二一无所获回来时,一个小小的木桶便已成形。
“七少原来还懂木艺。”明二很是稀奇的道。
兰七看着手中的小木桶,道:“首先声明,本少这桶里若有了水,可没得二公子的份。”
明二玲珑剔透的人物,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七少想等老天下雨。”
兰七鼻孔里嗯了声。
木桶摆在洞前,等待着天下甘霖,奈何老天爷从来都是与人作对多过与人方便的,你这边想要大雨润物他偏让你干旱个三、五月,你那边想要晴天他偏赐你倾盆大雨弄得个江河決堤,所以兰七、明二此次想当然的没有蒙受上天恩宠,等了半日也没落下一滴甘霖,明二公子遗憾的叹气,兰七骂了句“死老天就是不肯让人省事”。
两人又摘了些野果当午餐吃了,吃完了兰七便往洞外走去,本来已走出了洞口,想了想反正不能独享,怎么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假仙,所以又倒回来,道:“二公子想要干净的水不?”
明二公子优雅的一横眼,虽则仪容不佳,但风神不减,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珍珠蒙了尘依然是珍珠这话的。
“那就跟着本少走。”兰七甩下这句话便出洞了。
明二倒没有推搪,跟着出了洞。他不是自大自狂的瞎子,早看出来兰七似乎很懂得野外求生的技巧。
兰七出了洞,先四周看了看,然后便舍弃了那一大片的参天古树,反往那些低矮的小树林走去,走了约莫半里地的样子,便发现地上渐多低矮的青草,树干上还有些苔藓,兰七猫着腰一路走过,时不时以手触地,明二则一脸纳闷的跟在他身后。
走到一处山坡前,兰七忽地停下脚步,抬首打量着,隐露喜色。
明二看了看那山坡,不过是长着的绿草特别的密特别多罢了。
兰七沿着山坡继续往下走去,越往下走越觉得阴凉,山坡却越显得高大,走至坡底时,他停下来,以手掌紧紧贴着山壁片刻似在感觉什么,又拔出壁上长着的苔藓仔细的看了看,点点头。然后目测了一下四周情况,便捡了一根木头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再将木头递向了明二。
聪明绝伦的明二公子接过了木头,却是彻底的不明所以。
“按本少划的范围挖出一个洞来,越深越好。”兰七拍拍手道。
明二公子没有说话,只长眉动了动,看着兰七。
兰七眯着眼笑起来,“分工。”
“是么。”明二公子看了看地上那个圈,想了想,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再从中倒一粒指尖大小的丸子,掌中暗运内力,然后往兰七划着的圈心用力一掷,人也同时往后跳去,“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开来。
兰七在见着那粒小丸子时便已飞身跳上了一棵高树,待那尘土落尽才跳下来,原来划着的圈的地方已成了一个约莫四、五尺深的坑。
“花家的‘火雷弹’?”兰七玉扇扇了扇尘土,斜睇着明二,“二公子随身携带的东西可远不如二公子人这般文雅温和呢。”
“七少是要挖井?”对于兰七贯来的冷嘲热讽明二选择忽视,只疑惑的看着那个深坑,并没有冒出水来。
兰七摇摇头,重将那根木头捡起,走回山壁前,好好的打量了一番,便手中运力,抬臂一插,手中木头便深深插入了山壁中,紧接着手一抽,木头拔出,山壁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洞口。
明二静静的看着,不一会儿,便见从那个洞口流出涓涓细流,缓缓而下,然后流入地上那个深坑里,看着那个坑里水渐积渐多,向来难露声色的明二也由不得目绽一丝喜悦,终于有水了。
“七少怎么知道这里会有水?”
“这可是门大学问呀,二公子。”兰七又从周围捡了一些大的小的石头搬过来,“简单来说呢,这里地势极低,青草苔藓极多。”说着将手中一块大大的石块往明二公子手中一掼,“还不明白对不?呵呵……可是本少不愿意告诉你,倒是有一点本少要提醒一下,若本少没了,二公子估计便要死在这荒岛了。”
明二公子尽管通晓琴棋书画机关阵法,但对于手中的石块还是一头雾水。
兰七用内力将掌中石块震成碎石,然后往坑里洒,“照做。”
“这又是?”明二公子从不恃才傲物甚懂不耻下问,同时也依他要求将石块震成碎石然后洒落坑里。
兰七转头看他一眼,那眼光……和看一个白痴没两样,好在明二公子向来脾气好。
“二公子,你以前都是怎么喝到水的?”兰七叹一口气,拍了拍手掌,干脆坐在地上,一边洒石一边道,“唉,你不说本少也知道,二公子喝水不是有人倒好了在茶杯,便是早有人沏好在茶壶里。”
明二不答,因为事实确是如此。生在武林声名最响的明家,他自小锦衣玉食,作为明家最受重视的继承人,自小便倍受照顾,他根本无需吱声便一切都早早的备好了在该在的地方。
“这坑浅,若水面一动,底下尘土便会浮动,水容易浊了,这石可压坑底尘土。”兰七觉得石洒得差不多了便停了手。
明二也停了手,看了看兰七,道:“七少知道的挺不少的。”这话倒没含任何讥讽在里头,实实在在的表示赞赏。
不过兰七少可不领情,碧眸一转,泛起一丝邪气,“二公子,在这荒岛上你让本少想到两字,知道是什么吗?”
明二当然不会主动招辱,从兰七口中哪里又能说出什么对他的好听的话来。
兰七笑吟吟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吐出,“废物!”
明二闻言不怒不窘,只是神情自若的一笑,道:“七少会不会生孩子?”
呃?这回轮到兰七发愣了。
明二依然笑容温雅,“七少从未做过不会也是情有可原的。”目光淡淡扫一眼兰七,继续道,“或许有些不能做的事一生都不会也是有可能的。”
“噢。”兰七拖着长长的尾音,碧眸斜睨,“二公子倒是想得开。”
明二笑笑,不再出言反击,反正哪次结果都一样。
这水坑里的水要积满估计还要段时间,看看时辰,日又有些偏了,吃下的果子又耗得差不多了,两人便又去寻吃的,兰七顺便去把山洞里的木桶取来,无论是洗野果还是人梳洗总需得盛器。
当黄昏时两人再回到水坑边时,已是满满清清的一坑水了,两人见之心头愉悦,顿扫连日来的疲惫烦燥。
明二手中也有了个内里挖空的、不算桶也不算盆更不能算碗的粗糙的奇形怪状的体现着手工者拙劣技术的木头盛器。人啦,果然不是全能的、完美无缺的,通百家晓六艺的明二公子显然没什么做木工的天份。
两人终于喝到了干净的水,只觉得清凉甘甜如天上琼浆,再盛水洗净野果进晚餐,这一顿算是两人许多日来吃得最舒心的一餐。吃完了野果,便是两人此刻都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清洗一身的泥沙尘土汗渍了。鉴于能有这满坑的水差不多都是兰七的功劳,再鉴于明二公子向来的谦让风度,所以他主动先行走开,让兰七先行清洗,打算四处转悠下,再摘些野果晚间或明晨吃。
兰七冲着离去的明二的背影很是洒脱的道:“二公子,你便是对本少倾心不己也不要偷看哦,本少欢迎你光明正大的来看,便是要与本少共浴也行的。”
“太脏了。”明二淡淡回一句身影消失在丛林中。
等明二再回来时,兰七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已是干干净净了,衣服鞋袜以内力逼干,一身清清爽爽的,那长及腰下的墨发也以一根布带高高绑于头顶,再如一匹墨绸披泻而下,暮色里,仿如夜妖般绝美蛊惑,令得明二不得不承认单就形貌而言,无怪乎这“碧妖”可令得无数江湖男女为之倾慕了。
兰七此刻神清气爽心情也格外的好,玉扇一张,笑得风流又邪魅,“二公子,可要本少替你擦背呀?”
“不敢。”明二公子向来客气。
“真的不要?”兰七碧眸里闪着妖异的光芒,“本少这辈子可还没给人擦过背呢,二公子难道不想做这第一人?”
“在下岂敢劳七少贵手。”明二摆摆手示意兰七离去。
“唉,可惜了。”兰七摇头叹息,一边离去,一边道,“本少其实很想看看脱光了衣服的二公子是不是还是神仙模样呢。”
明二只当没有听到。
兰七也四处转悠了下,等他抱着一堆野果回来时,明二也是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了。
那刻正是明月初升,淡光朦胧里,明二青衫依旧却风华更胜天月,眉眼空濛悠远,长身玉立风神萧散,一头发半束于顶半垂肩则,极之飘逸,既显高洁的出尘之态又尽显世家公子的优雅风度。
“唉呀呀,二公子果真是如玉似仙呀。”兰七摇着玉扇大加赞赏着,只可惜后半句便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天下不知几多人被这壳子给蒙敝了眼。”
“彼此彼此。”明二公子向来贯使四两拨千斤。
两人取水洗净了野果,又以木桶盛了大半桶水,以备晚间喝以及明晨洗漱用。
各抱着一桶,一左一右并排往山洞走去,此刻夜风甚凉,但两人身怀内功倒不惧寒,再加上许多日来终于干净清爽,是以心情甚好,看着对方似乎都顺眼多了,一路上难得的没有热嘲冷讽,安静而行。
行到密林中之时,兰七偶一抬头,便见上方奇景,不由停步顺手拍上明二的肩膀,“快看,上边有好看的东西。”
明二闻声止步抬首,便见上方高树枝桠交叠,竟奇异的圈成了一个丈来大的圆,此刻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往上看去,星月似被圈在了圆中,又似是圆盘里盛着星月,端是奇妙,当下不由也感叹道:“天工造物总是绝妙。”
兰七将木桶放一边,看地上软软厚厚的长着一层青草,便干脆坐下来,“本少今日也附庸风雅一回赏赏这星月。”
明二也放下木桶,倒没坐下,负手而立,仰头遥望那圆中星月。
夜色渐浓,星月渐明,四周景物看得更清了,兰七目光忽凝在枝杈间,然后连连拉扯明二的衣摆,手指着上方,道:“二公子,看到那个了没?”
明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着一树枝上并蒂长着婴儿拳头大小的圆圆的两个果子,月色里竟隐约闪着银泽。
“真想不到这荒岛上竟有这等珍果,这可是媲美‘琅玕果’的‘并蒂珠果’。”兰七颇是欣喜道,“听说此果如是一蒂单果便会早早萎落,只有并蒂双果才可成熟。”
“在下也有耳闻,传此果熟时有银泽之辉,又被称为‘银珠果’,原来便是它吗?”明二仰首看着那银色的果子。
“二公子,这珍果有两枚,既然是本少发现的……”兰七慢吞吞的道,碧眸从银果上移开看向明二。
明二的目光也从银果上移开,低头看向地上坐得四平八稳的兰七。
“……那就烦你去摘下来,咱们一人一枚。”
“哦?”明二暗思这月亮是不是从井底升起的,否则兰七少怎会有此言。
“快去。”兰七催促着。
明二虽则疑心,不过还是飞身跃上了高树,去摘那两枚银珠果。
树下兰七唇边弯出一抹浅笑。不知明二公子运气如何呢?正暗自思索着时,便闻得头顶上一声极浅的惊呼声,碧眸不由亮起来,呵呵……二公子,这可怪不得本少,本少完全没动手哦。正得意间,头顶风声急起,暗道不好,手掌一撑地便要跃开,却砰的一声,有什么从头撞下重重压在身上,直把兰七撞得个头冒金星,身上如压大山般喘不过气来。
金星散去,兰七眼前回复清明,一眼便瞅着了压在上方的明二,顿时火冒三丈,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拳直击明二脸面。明二摔下来神智还在怔愣间,眼见兰七拳头击下,反射性的头一侧躲过,然后便想起自己堂堂高手今日竟然摔下树完全是拜此人所赐,当下也是恼从心起,抬掌便切向兰七肩膀。
两人此刻皆是气晕了头,只想着要狠狠打对方一拳击对方一掌方能消心头恶气,但对方又岂寻常之人哪能一招便得手的,于是你来我往顿时扭打一团,拳脚相用,像个九流武夫似的肉搏起来,哪里有半分高手风范。
扭打了半晌,两人忽地同时一僵,四肢纠缠,气喘吁吁,四目相对,皆是一脸的震惊至极。
然后两人双双放手如遭火烫般猛然跳开。
兰七一脸古怪的看着明二。
明二一脸古怪的看着兰七。
兰七抬手指着明二,指尖都颤着,“你……你……”你了半晌却未能完整说出一句话。
“闭嘴!”明二醒神,顿时那一身的出尘飘逸散了个精光,一脸的狼狈与差恼。
兰七脸上也不好看,忽青忽红,然后猛地跳起身来眨眼便消失了影儿,不过恨恨的一句“该死的假仙!”还是留下了。
明二脸色僵硬的坐在原地,一双眼睛此刻轻雾散去,只是直直愣愣的看着地上,直到一阵晕眩袭来,才猛然回神。抬起右手,手腕上两个小小的血洞,撩起袖,一道黑线从掌心爬至胳膊,不由暗叫不好,刚才一番撕打既耗了时间又弄得气血涌动,反助长了毒势,赶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丸药吞下,然后左手双指一并贴近胳膊,从上往下缓慢移下,那黑线随着指尖下移一点一点消失,而手腕上的血洞里开始流出黑血,直到血洞里开始流出鲜红的血,而手上黑线也全部消失,明二才收功止血。
看着地上被毒血所污顿时枯萎了的草,想起上一刻之事,明二公子懊恨得五内欲焚。妖孽!妖孽!若非他的算计……哼哼!妖孽!妖孽!心中的恨叫终破腔而出,“该死的妖孽!”
又坐了会儿,明二公子终平复心境,重又是一副云淡风清的谪仙模样。站起身来,抬头,那银珠果依在月色里闪着淡淡的银泽,甚是诱人,可想起刚才手中那软软凉凉湿湿滑腻的感觉,只觉得一阵恶心,赶忙倒水洗手。那银珠果便是天上琼果,他也不愿吃!
手洗净了,弯腰提起木桶准备回去,眼角却瞟到了兰七落在一旁的木桶,心中暗哼了一声,抬步就走,走了几步,看看手中的清水野果,想那妖孽可不是君子,没得吃喝时自己的肯定不保,唉,还是带上罢,回身弯腰再提起了兰七的木桶。
兰七一路飞掠,冷风吹得面上一片冰凉,连带的冷却了满头满脸的燥热,至山洞前时满怀的乱绪已差不多捋顺了。
洞前,借着月光仔仔细细的从上至下的打量着自己,没有一丝不妥之处。
那为何……难道他……又或者他……
一股恶寒袭来,又一股愤怒袭来,而瞬时碧眸又亮起来,月色里格外的妖异慑人,不由自主的握紧拳,唇角轻轻勾起。
哈……抓住了!终于抓住了!
理清了思绪,兰七干脆便在洞口坐下,夜风很冷,却更让他头脑清醒,脑中无数念头飞转,让他唇边的笑意更深。
假仙,等着,本少定要让你万劫不复永不得翻身!
明二回来时,两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如常,仿似树林里那一场搏斗未曾发生过一般,那晚,两人都只是在洞中调息打坐一宵。
第二日清晨,两人洗漱毕又吃了些果子充饥,才步出山洞。山洞虽是被围在树林里,然则洞前却有数丈空地,无树无草,是以两人抬头便可望见一方蓝天白云,上有朝日朗朗。
“老是吃野果,一点油水也没,总觉得没吃饱。”兰七摸着肚皮叹气道。
明二倒没有抱怨,只是转头看一眼兰七,要笑不笑的模样,似是在说人总是得寸进尺。
“天和日丽,闲来无事,正好杀生。”兰七一边说着一边往树林走去。
明二没去,他重回了山洞里,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翻。山洞是天然的石洞,洞壁被风化成凸凹的奇怪的形状,地上则盘着大的小的或长或方或圆的石头,看了会儿,他选中了左边那块约丈许的长形大石。从袖中掏出紫竹笛,手腕一转,笛孔里便弹出尺来长的剑锋,剑身纤薄柔软,仿如绸带,但当手腕轻轻挥过,那块长形大石上方的那些凸起便被剑锋如削豆腐般的削去,石屑飞溅,顷刻间的工夫那块长石上面已被削得平平整整,再抬袖一挥,石上的灰屑便仿如有意识般的堆聚一块,然后轻轻飞落于山洞一角,未有纤尘飞舞。接着他弯腰从长衫的下摆整齐的撕下一块布来,就着昨天桶里还剩下的水,擦拭着长石。
当一切弄妥,明二看着长石———嗯,该说他造出的石床———甚是满意,这下睡觉的地方也有了。
收好紫竹笛,再走出山洞,将山洞周围环境再仔细看了一翻,便又飞跃上高树之顶。
放眼望去,这才发现,这岛超乎想象的大,前方是一片宽广的白色,想来就是他们来时一路走过的石滩,后方则是绿色树林,比之石滩的宽广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在这白和绿之外,则是渺渺苍茫的蔚蓝大海,上方是苍穹俯瞰。
世人总感叹,予天地来说,个人渺小卑微。然则此刻,踏于树梢之巅,立于海天之央,明二却只生出一种“浩瀚无垠、唯予是主”之感。
海深,地广,天高,却唯他一人,独立。
闭目仰首,临风而立,心境如水,天地海皆映于心。
水镜上微起波澜,睁眸移首,那边林中,兰七正左手提着一只山鸡右手提着一捆干柴往山洞而来,仿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兰七忽然抬首。
那一刻,隔得那么的远,本该看不见,本该感觉模糊,可明二却是清晰的看到了那双比碧海更深更绿的眸子,看入了那双碧眸中藏于妖邪之后的冰冷无情以及支配天下的渴欲与志在必得的自信。
这是最大的对手,最强的敌人,这是幸,也是障!
那么,当巅峰独立一人之时,是他,还是己?
明二脸上又浮起那不染纤尘的微笑,空濛的眸子那一刻褪尽所有迷雾,明澈如天湖之水,映着那个对手、敌人,从容,淡定,如天上谪仙。
二十二、金玉共败絮(下)
兰七将手中的鸡与柴往地上一放,拍拍手,看着从树上飘身下来的明二。
明二也看着兰七,不知这兰七少如何生火呢?
兰七眉头一扬,有些挑衅的看着明二,道:“二公子,在没有火石之前,咱们老祖宗是如何取火的你可知?”
明二真的想想了,似乎曾在书上看过说是钻木取火,只不过……看看周围的树木,又看看地上的柴枝,难道他真要来个钻木取火?
兰七一笑,又往去树林走去,这次很快就返回,却是拾回了一些枯叶。
“二公子想不想要火?”
明二一听他问话,岂会不知其意,天下没有白吃的饭,自然也就没有白得的火。“七少要在下做什么?”
兰七将那些枯叶全堆在明二脚下,“二公子,听说你们明家有一门‘火云掌’甚是厉害,所以……”手指指指脚下的枯叶,“就烦二公子用你的‘火云掌’将这些枯叶烘干,记住,要烘得燥燥的,燥得一碰就碎。”
明二想了想,约莫明白其意,微微叹息道:“在下都不知道‘火云掌’原来还有此用途。”
“呵呵……本少何等样人,自然可将无用之功化为有用。”兰七笑得欢愉。
“‘火云掌’被江湖誉为至阳之掌。”明二公子淡淡的却清晰的纠正。心底里却在感叹,江湖绝学什么时候成了无用之功了?
“在本少这里,这掌也就用来烘柴一点用处。”兰七摆摆手一副就这样的模样。
明二无语。和兰七争口舌之利是不智之举,因为他一定会要争到最后,一定要争胜。
兰七一掌将地上震出一个小坑,然后将先前捡回的干柴在坑上架成柴堆,起身之时,明二已捧着烘得燥燥的枯叶过来,将之堆于柴堆之下,兰七又捡了两块石头,一手一块挨着枯叶运力一叩,顿时火星溅出,那干燥的枯叶当是一触即发,噌地窜起了火苗。
明二看看那已燃起的柴堆,又看了看正蹲在地上小心架着柴令火势更旺的兰七,眉头一挑,眸中淡淡的一层笑意。
兰七一抬首便瞥见了明二眼中的那点笑意,不由问道:“二公子笑什么?”
“在下在想,七少为何会懂这么多。”明二道。
兰七一笑,拍拍手起身,“本少懂的绝对比二公子多百倍。”
“七少聪明绝顶,懂很多那是当然,只是令在下费解的是,七少堂堂世家子弟,何以会懂这些?”明二看着兰七,空濛的眸子看不出神思。
“二公子与其将心思用在本少身上,不如去猎几只山鸡野兔罢,本少可没备你的份。”兰七指指地上那仅有的一只山鸡,明摆只猎了自己的份。
明二一笑,也不再追问,自去树林捉猎物去。
树林很大,猎物也颇多,只是二公子想猎只山鸡,寻来寻去倒是见着了好几只野兔而未见山鸡。本来野兔也行的,只是二公子在没知道野兔的吃法前还是决定先吃山鸡的好,至少兰七猎的是一只山鸡,呆会照着他的法子弄总不会错。
等明二好不容易猎着了一只山鸡回来,隔着老远便闻着了山鸡烤熟的香味,任是二公子再如何的温文优雅,那一刻也由不得咽了咽口水,很久都不曾闻过这等味道了。回到山洞前,便见着柴堆的两边地上立着两根高木,顶上的树杈再横着一根长木架在火上,长木上吊着一只烤得金黄色的冒着油汁的山鸡,那嗞嗞的油响勾得人直冒口水。
“正好本少的熟了,留火给你烤吧。”兰七也不怕烫,直接取下了山鸡,顺手撕了一块金黄的皮丢入口中。“嗯……香脆可口呀。”又撕块鸡肉丢入口中,“嗯,好吃,虽则少了点盐味。”
明二看看那金黄色的滴着油汁的烤山鸡,忽然间觉得很饿了。当下取下那根长木,将山鸡两足扣一处打个结吊在了长木上。
那边兰七一边吃着烤鸡一边注意着明二,当看到明二直接将山鸡吊在长木上之时,他由不得目瞪口呆起来,只可惜那时明二只顾着绑山鸡没有发现。
兰七继续吃他的烤鸡,碧眸当然也没错过明二公子任何动作,只见他吊好了山鸡,便往火上一架,兰七当下后退丈远,果不其然,噌的一声火苗大窜,明二公子呀的一声轻叫同时迅速后跃,虽则是反应快人没烧着,但衣袖却被烧去一块了。明二看着那只起着大火的山鸡,心头升起疑团,往兰七看去,便见着他一脸的怪异之色,五官都有些扭曲了,似是想哭又似是想笑。
难道这山鸡烤得不对?明二暗自寻思。可兰七刚才不就是这样将山鸡吊在上面烤的吗?当然,这完全不能怪明二公子,这烤山鸡予二公子来说也是平生第一次,心里没底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只吊在长木上烧得旺旺的山鸡,终于渐渐息火了,因为一身的鸡毛烧得差不多了,露出黑乎乎的身子及上面未烧干净的毛墩子,其外观之差足可令明二公子食欲顿消,与兰七手中那只相比简直是天差地远。
“本少今日总算知道何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原来就是说二公子您呐。”兰七大为惊叹的看着明二,摆出一脸的敬仰之色。
明二看着那只黑乎乎的山鸡,也只能无奈叹一声,“在这岛上,在下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我所不知所不能之事。”想他自小天赋奇才,什么一学即会,上知天文地理,下懂琴棋书画,武功就更不用说了,放眼武林,屈指可数,可此刻却连一只烤鸡都不会,想想便要叹气。
“二公子,你以前吃的鸡都是怎么吃到的?”兰七再问。
明二想了想,最后苦笑道:“盘子里。”
二公子便是活鸡都少见,常见的是摆在桌上盛在盘里香味四溢的鸡。其实说来,他活了二十多年,哪里有自己动手做过饭,便是明家的厨房门开在哪也未见得知道,自小除武功外学的是琴棋书画,便是机关兵书都有读过,可没学过烧水做饭,也没人教过讲过他也从没想过要学。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哪里能想到那些。
“谪仙明二公子呀谪仙明二公子……”兰七看看火上那只没拔毛没掏内脏没有清洗黑作一团的烤鸡,又看看被烧去一截袖子的明二,一脸惊奇的打量着他,“你真是武林中那个凡是老头老太太提起就恨不得是自家儿子、小子少年们提起就一脸向往的明家二公子明华严?”
明二苦笑一声,“七少。”
兰七一手抓着自己金黄冒汁的烤鸡,一手指着那只黑乎乎辩不出模样的烤鸡,道:“本少真想将这只鸡广传江湖上让人人皆知这乃明二公子烤的,想看看那些人是如何笑断肠子的。”
“唉,明明七少也是这样烤的。”明二还是不明白其因。
兰七闻言掩面,“本少耻于识得你。”然后又似想了到什么放下手,“说来,本少倒想起了,上次去英山,一路上也野宿了几日,偏宁朗、宇文洛那两个笨小子却是茶水饭食送到你手,否则呀……”兰七摇头,为没能早日看到明二公子如此无能一面而甚感惋惜。
那一天,明二午餐依只吃得野果,当然,他也没妄想着兰七会分他一只鸡腿或是教他如何烤鸡。
下午,兰七息了火存了火种,然后便将明二赶去捡柴,理由是他已经捡过一次了。
明二公子没有推脱,想着捡柴时顺便再猎只山鸡,晚上那一顿一定要时时盯着兰七,看看他到底是如何烤出那只金黄山鸡的,旷世绝学都能轻而易举的学会,他就不信自己不会烤一只山鸡。
当然,兰七少也没有忘记交待二公子一声,捡柴要捡干了的,可千万别顺手折些青枝回来。
等明二去捡柴了,兰七便进了山洞打算休息下,一进洞便见着了明二弄好的那张石订,看了一眼,唇边又勾起了那种意味不明的浅笑。他也不休息了,将山洞旁的那些藤蔓都扯了下来,然后便坐在明二那张干干净净的石床上编起了藤来。
等明二捡了柴猎了山鸡回来,便见山洞里挂好了一张藤蔓编织的吊床。
兰七正盘膝坐在他做成的石床上,闭着眼睛。
山洞的地上并排放着两个小木能,一只是空的,一只盛满水,水上浮着或青或黄或红的野果,桶沿上还搁着一把洗净的青草模样的东西。
倒了水洗了洗手,然后看看兰七,未有动静,似不知他归来,当然,这只是表面。
石床很大,而且还是自己做成的,所以明二也没客气,就在另一头坐下,打坐休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日影渐渐倾斜,洞中的两人盘膝并坐石床之上,闭着眼,似在养神,又似睡着了,神情恬淡,洞里一片宁静。
这份恬淡,这份宁静,之于两人是稀奇,却又似乎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当黄昏来临之时,兰七终于睁眸,明二也在同一刻睁眼,两人侧首相视一眼,有片刻的怔愣,似不知身在何方,惘然间皆是微微一笑,不知是因为一番打坐是以心神静泊,还是因为洞口射入的那抹淡红的夕阳,两人这一笑,就是一个简单的微笑。
走出洞外,树荫里搁着两只山鸡,一堆干柴。
兰七看看那两只山鸡又转首看看明二,似笑非笑的。
而明二脸上只是挂着淡雅的笑。
兰七从洞中提了那没装水的桶,然后毫不客气又提了明二所猎的山鸡一只,往水坑那边走去。
既然彼此都无法得逞,那暂时和睦相处也是不错,更何况二公子都先伸出了手,他当然就更无所谓了。
明二提起剩下的那只山鸡跟在兰七身后。
到了水坑边,兰七先用桶装了水,然后交给明二,吩咐一声:“把水烧开了。”
于是明家的“火云掌”再次发挥作用。
桶里的水翻着泡时,兰七提了两只山鸡和水走到离水坑较远的地方,但见他将那滚烫的水淋在山鸡上,然后空桶一甩便至了明二眼前,明二手一伸接住。“打水过来。”兰七吩咐一声,便开始拔毛,干脆利落手法娴熟,再后来便是开膛破肚,同样是干脆利落手法娴熟。
明二将装满清水的桶递过去,兰七接了,清洗了血淋淋的两只山鸡,又反复洗净了手,然后将桶再次甩给明二,明二又打了满满一桶清水。
两人一人提水,一人提鸡,往回走去,落日在两人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影时叠,影时分。
山洞前,明二架了柴堆生了火,兰七则将山鸡吊好了,然后又从洞里取了那把似是青草的东西。明二看着,兰七也不说,只是将青草在手中捻碎了,等那山鸡烤得开始滋滋作响时,便均匀的洒在山鸡上,洒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全部洒完。
那晚,明二公子终于吃到了久违的美食。那山鸡不但香脆可口,而且咸淡适宜,然后便明白兰七洒的那一把东西有什么用了。
那刻,明二公子是真的对兰七少心生叹服,也同样心中的疑问更深了。
黑幕垂下,淡月初升,繁星闪烁,一日又过去了。
山鸡吃完后,又将洞里装着水和野果的木桶提了出来。
“唉,这些果子比起‘银珠果’来实是差远了。”兰七一边吃一边感叹着。
“七少想吃可以去摘。”明二公子仪态优雅的吃着野果。
兰七碧眸睨他一眼,道:“原来二公子这般小气,还在记恨着那条蛇。”
明二看了看手腕上那两点伤痕,想起那刻的感觉,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兰七看他那模样,碧眸一转,弯唇一笑,便起身往树林飞去。
不一会儿,便见他回来了,左手握着两枚“银珠果”,右手却提着一条三尺来长全身银色的蛇,那蛇竟然还是活着,不断的扭曲挣扎,奈何被捏住了七寸无法逃脱。
明二一见那蛇,眉角几不可察的抽搐了一下。
“这银蛇不吃这‘银珠果’却最爱闻其香,所以有‘银珠果’之处必盘有此蛇,可惜二公子竟然不知。”兰七摇头惋叹着在明二对面坐下,完全将自己的算计撇开了。
他笑吟吟的看着明二,然后将“银珠果”随手放下,换左手捏蛇右手指尖往蛇身一划,内劲到处,皮破肉开,指尖一勾,便取出了蛇胆,往口中一塞,咕囔一声便整个吞了下去,看得明二公子眼睛都直了。
“你……就这样吃?”明二公子落魄至今吃得最差的伙食便是野果了,连块生肉都没吃过更呈论这恶心的蛇胆。
“蛇胆乃蛇最宝贵的东西,当不可浪费。”兰七一边褪着蛇皮一边道。
“蛇胆是良药这我知,可是生吃……”也太恶心了!明二面上力持镇定,胸口却觉翻涌。
兰七瞟他一眼,唇角衔着一抹笑,没说话,手下动作不停,片刻间便将蛇皮褪尽蛇头扭断,然后手一甩,落在了火堆里,手中只余白生生的蛇肉。他将蛇肉往火上一架,道:“蛇肉可是人间美味,不过本少想二公子是不会想吃的了。”说着看向明二,果见他眼角跳动,目光绝不落在蛇肉上。顿时心中一动,缓缓道:“听闻这‘银珠果’之所以香甜至极,乃是因为这银蛇每日以舌添果,以唾液滋养所至。”
明二一听此言,明知是兰七故意的,可又抑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从桶里倒了些水反复搓洗着手,因为那天他的手碰到了那什么蛇液滋养的“银珠果”。
“哈哈哈……”兰七一看明二动作便由不得笑起来,笑得极是愉悦,毕竟这样处处受他所制的明二公子太难得了。谁能想到从容潇洒的明二公子竟会有这么多的毛病?哈哈,所以他必要好好珍惜每一个机会,否则他会唾弃自己的。捡起“银珠果”向着明二掂掂,问道:“二公子可要吃一个?”
“七少吃就是。”明二看也不看一眼。
“那本少就不客气了。”兰七随便倒了点水冲冲,便往嘴边送,一口便是一个,顿时一股甘甜在口中散开,一股清流直往肚里流去,刹时只觉全身都舒松了清爽了,“好吃!比‘琅玕果’还要好吃呀!”剩下的一个也往口里一送,片刻间便吃得干干净净,吃罢了果子,那烤着的蛇肉又发出了香味,兰七的肚量倒真是大,刚吃了一只山鸡又吃了许多野果,此刻取下了蛇肉,又开始美滋滋的吃起来,竟然没有觉得肚子胀。
明二此刻什么都不想吃,想到吃便一阵恶心,看着兰七那副吃相,道:“七少的食量倒是不小。”
“有得吃时当然要尽量而来。”兰七随口回一句。
明二闻言眉一跳,心中的疑团又一次浮起,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兰七。
兰七撕着手中的蛇肉,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碧眸盯着明二,恶意的道:“蛇胆蛇肉算得了什么,发臭了的死老鼠本少都吃过。”
果然,明二一听便脸色一变,一副极欲呕吐的模样。
兰七看着,心里痛快。
明二深吸口气,夜风沁凉,胸口舒服了些。“七少怎的会吃这些东西?”武林六大世家不但是以武冠绝江湖,同样也都是大富之家,不应有吃“死老鼠”之理。
兰七一笑,道:“骗你的。”
明二也温文一笑,道:“七少言真言假,在下还能辩别。”
兰七闻言挑眉看着明二,明二一脸温雅的看着他,那目光,仿佛他们是知己。
假仙!兰七暗道,可心里却无法反驳,这世上,他们或许是最了解彼此的人。移开目光,望向火堆,火光在夜风里摇曳,脑中有一刹的空白,然后,那些久远的往昔忽然一下子都涌进脑中,在眼前飞快的闪过,抓不住,也不想再抓。
明二看着兰七,目光怔怔的,仿似沉入了某断回忆中,整个人仿如石像纹丝不动,只有桔红的火光在那双碧眸中跳跃摇摆。
“这世间,除了人肉外,能吃的、不能吃的我都吃过了。”
那一句,喃喃如梦中不慎泄出的呓语,轻飘飘的瞬即随风而逝,可明二听见了。
明二没有说话,他只是从袖中掏出紫竹笛,然后清悠的笛音在夜风中轻轻响起。
笛音清而平缓,仿佛是夕阳下的山间溪流,没有激流,没有咆哮,没有澎湃的万千气势,远离尘嚣,独自的静静的流淌着,流过了春夏秋冬,流过了岁月年华,沧海桑田,百世已过,它依只是静静的流淌着,亘古如此。
笛音又在平静中收起,兰七的目光依望着火堆,仿只是人在而魂已遥遥飞远,半晌后才听得他道:“本少不懂音律,不过这曲子听着倒能令人心情平静。”
明二看一眼兰七,没有说话。
“笛音可如此平静悠闲,人生却哪又能如此。”兰七眼中升起怅然之色。
明二抚着手中紫竹笛,道:“七少年少英华,怎有如此沧桑之言。”
“沧桑?本少所经历的……”兰七微微了顿,似不知如何措词,眼中那种惘然之色更浓,仿如迷途的孤魂,“……是穷你一生也无法经历的。”缓缓的轻轻的叹息。
明二握笛的手微微一紧,重抬眸看去,摇曳的火光里,兰七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单薄脆弱,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便可摧毁。笛,悄悄转了一个方向,剑,随时可出鞘……
“二公子吹曲是想安慰本少吗?”兰七转首看向明二。
“只是想七少能舒心一点。”明二温柔一笑,握笛的手放松。
“荒岛冷夜,孤月星辰,篝火笛音,又有二公子这等人物,若是个女子在此,该是心动情倾吧?”兰七眯起碧眸,笑得狡猾又讥诮,“又或是心伤神悲之时,可一击而杀?”
“在下什么也没做,偏七少多疑。”明二公子笑得一派温雅诚恳。
“二公子。”兰七笑如蜜甜,蜜里藏刀,“本少是那么蠢的人吗?”
明二摇摇头不与他争论,似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
“你知本少,如本少知你。”兰七下巴一扬碧眸睨着他,“所以你动什么心思瞒不了本少。”
明二看着他,笑容清淡,“七少的心思在下也略莫知晓一二,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是吗?七少的往事确令明二心生不忍,真恨不得代而受之。”
“唉,二公子,本少真是越来越来喜欢你了。”兰七碧眸深深的看着明二,可真是万般柔情。
“荣幸之至。”明二同样的情真意切。
这刻,若宇文洛在此,估计会哆嗦着说一句:这两人可真是什么都可当作利器。
若换作洺空在此,估计他会叹息一句:这两个孩子若能做朋友,天下从此太平。
兰七目光瞅见明二手中的紫竹笛,撇嘴道:“琴棋书画那些雅事本少是不懂,但怎么说也听过离三绝的琴音,她的琴艺冠绝当代,二公子的笛声倒也不逊色,只是在本少看来,二公子远不如离三绝。”
“在下雕虫小技岂能与离三姑娘相比。”明二淡然一笑毫不在意。
“倒不是技艺的差别。”
“哦?”明二目光低垂,把玩着手中竹笛,似好奇似随意的问道,“差别之处在哪?”
“差别之处在于,心。”兰七淡淡吐一句。
明二把玩着竹笛的手一顿。
“曲有悲有喜,离三弹来,那喜的,有她的欢乐愉悦,那悲的,有她的苦痛忧愁,她以她的血她的肉她的心她的情来弹,自是动人,自是醉人。而二公子……”兰七看着明二,缓慢而清晰的道出,“二公子的笛音只是一曲笛音,里面什么也没有!”
明二抬眸,空濛的眸子那一刹清亮慑人,杀气……浮现。
“二公子的笛音就如二公子的人一样,外面完美无缺,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冰原、荒漠也胜二公子,至少那还有冰与沙,而二公子……世间一切都不入你心。”兰七碧眸明亮,清晰的倒映着明二,“武林至尊的‘兰因璧月’也不过是二公子想要把玩一下的东西而已。”
明二眸中的杀气隐去,然后慢慢绽开笑容。
那一笑,不是温雅如玉,不是出尘如仙,不是优雅从容,不是潇洒淡然。
那不是谪仙明二公子的笑。
那一笑,摧百花万木凋零,残人心鬼魄成灰,世间再没有可比这一笑更无情更冰冷更空荡。
那是明华严的笑。
“原来七少真的是我的知己。”
声音如清泉动听,容颜如谪仙逸美,却能令人入耳心寒入目魂颤,只不过面对这一切的是兰七,所以他妖异如昔,诡魅如昔,他摇扇轻笑,“彼此彼此。”
两人目光相迎,彼此笑容满面。
目光皆看入对方的心底,直射对方的灵魂。
这世间,再也没有比对方更了解自己的人。
这世间,再也没有比对方更想置之死地的。
可是,现在,不会,不能。
对视片刻,移开目光。
月色皎洁,星河璀灿,满天满地的银辉,火光又轻轻在他们周围镀上一层绯红,夜是如此的恬静美好。
静了片刻,兰七忽道:“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二公子你说是你的人先找到这里,还是本少的人先到。”
明二抬首看向夜空,片刻后才道:“现在该是十月十二日辰时近末。”
“咦?”兰七讶然。
“七少难道不知这世上有一种叫‘星象’的东西,看它便可知季节时辰。”明二公子满腹的才学到此刻方有作为。
兰七再次撇嘴,“二公子肚子饿时怎的不求助这‘星象’。”
“时辰不早了,该休息了。”对于兰七少言语上的挑衅明二公子向来秉承四两拔千斤不然便是能避则避。
月光从洞口射进,山洞里半明半晦。
兰七解下披风铺在藤床上,然后又脱下外袍准备当被盖,明二眼角被银光一闪,移眸看去,然后轻轻道一句:“难怪。”
已跳上藤床的兰七闻言问道:“难怪什么?”
明二的目光直直落在兰七身上,道:“难怪世人说七少雌雄莫辩,有这件东西,谁又能看出来。”
兰七脱去外袍,露出上半身穿着的银色小软甲。
“只是这样……二公子难道就认定了?”兰七垂眸看一眼自身,暗自懊悔大意了。
“呵呵……”明二忽地轻声笑起来,略略带出一分嘲意,“七少不常说我们是知己吗?所以,这世间除了凤裔兄外,在下该是最了解七少身份的人,更何况昨夜……”说至此处明二忽地止了声,略觉得有些尴尬。
“闭嘴!”这次轮到兰七恼怒了,瞪着明二,耳根有些发热。她当然知道可瞒得世人就是瞒不了这个假仙,只是……竟还敢提昨夜!不过……兰七碧眸中流光一转,呵呵……昨夜……哼哼,假仙,本少知道如何收拾你了!
明二这次很听话的不再出声,心底里也在自问刚才怎的就那么说出来了,这事她知己知本不需点明的,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茫然,幸好山洞里光线模糊,彼此又隔得远看不清脸上神情。
兰七将外袍往身上一盖睡下了,明二也脱下外衣盖在身上在石床上睡下了,山洞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月光悄悄的无声的照进。两人已许多日不曾真真正正的好好睡一觉了,如今吃饱喝足,不过片刻功夫,皆酣然入梦。
半夜里,明二醒了,是给冻醒的,仿佛是躺在冰上,连带本来温热的身子都给躺凉了。
深秋临冬的季节,夜里的气温之低可想而知,而冰凉的石床再好的体质也没法将之睡热,明二以前没睡过石床不知道,此刻知道了,却没有兰七那样不着地的藤床可睡,自己也不会编。
坐起身来,山洞里景况看得清清楚楚,洞口一片银辉耀目,想来洞外月色更佳。往兰七那边看去,无一丝动静,想来睡得极香。悄悄起身,悄悄移步过去,藤床上兰七身子蜷作一团小得似个孩子,明二看着,有几分讶异又觉有几分好笑。那双魅惑众生的碧眸闭上,那张脸便失了几分气势,显出纤弱之态,眉尖轻轻蹙着,梦里似有深忧。
这样的兰七明二从未见过,手已握住了袖中竹笛,可目光扫到那蜷缩着的身子时,不知为何,心头那点杀意忽地消失了,缓缓松开了手,转身,悄悄往洞外走去。
明二走出山洞之时,兰七睁开了眼,那双碧眸清澈得无一丝迷糊。在明二起身的那一刻她便醒了,十多年来,她早已不知沉醉梦乡不醒是何滋味,便是风吹叶落之声也能令她即刻醒来。放松紧握于掌中的玉扇,翻转身,目光深思的望向洞口。
洞外,果然是一片银色世界。
明二负手立于洞口,仰望夜空,明月如玉,清辉如霜,夜凉沁骨。
伸手从袖中掏出紫竹笛,欲待吹一曲,想起洞中熟睡的人,便又作罢,手中把玩着,不期然的想起兰七的话来:二公子的笛音就如二公子的人一样,外面完美无缺,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冰原、荒漠也胜二公子,至少那还有冰与沙,而二公子……世间一切都不入你心。武林至尊的“兰因璧月”也不过是二公子想要把玩一下的东西而已。
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么?无意识的笑,笑得荒凉。
怎么会是空的呢。明家不是已在他的掌中了么。
又怎会什么都不入心呢。秋横波不是已赠他天丝衣了么。
可是……为什么……心头总是这般的冰凉,何以从不曾体会他人所说过的充实、温暖。
摊开手掌,真的什么也没有。
静心寻觅,真的空空如也。
抬掌,五指握向天边的明月。
兰因璧月……至圣至美之物,代表着天下武林,他要抓住。
只要握住了“兰因璧月”,或许便什么都有了,不再是空的了。
“只要握住了‘兰因璧月’,便什么都有了。”
心中所想忽在耳边响起,蓦然一惊,然后又放松下来。这世间,能如此靠近他的只有她,也只有她如此知他,也只能是她。
“如此明月,一人独赏总是寂寞了些。”兰七走近与明二并肩而立。
明二转首看她,“七少怎的醒了?”
“绝对不是冻醒的。”兰七笑得一脸甜蜜,“只是二公子一离开,心里便觉得空荡荡的,一下子便醒了。”
明二眉头一挑,看着兰七,片刻后,他绽出一抹轻笑,月辉里真个如仙如玉,俊不可言。“原来七少换招了。”
兰七点头,笑眯眯的看着明二,一脸你果是我的知己的表情,微微靠近,声轻如耳语,“二公子接招吗?”
“七少盛情,在下岂有不应之理。”明二温柔应道。
“唉,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如二公子这般令本少如此用心了。”兰七幽幽叹息,伸手抚上明二的脸,无限柔情,碧眸中波光潋滟,月辉射下,仿似全天地的光芒全敛在这一双眸中,倾魂摄魄。
明二转身面向兰七,微微俯首,空濛的眸子对上那双世间独一无二的碧眸,柔声笑问:“你说,最后会如何?”
至此刻,所知有真有假,那么到最后,又会是如何结果?
“未知的才有趣。”兰七看着那双空濛遥远的眸子,靠近,她要在这双眸子上映上自己的身影。
一支紫竹笛蓦地插入两人之间。
“你今晚吃了蛇胆蛇肉还有那蛇液滋养的‘银珠果’。”明二清晰吐语。言下之意自是要其离远点。
兰七碧眸刹那间妖异闪现,明二暗道不妙。
“你也尝尝。”
砰!
瞬即后退的明二公子还是未能成功逃脱,后脑勺撞在了山洞壁上,紧接着脸上又是一痛,而兰七,只觉得牙要断了。
明华严与兰残音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发生在东溟海的某个荒岛上的某个山洞前,得到的感觉是:明华严撞得头痛,兰残音磕得牙痛。
当然,除他们以外,再无别个知道。
二十三、初见东溟(上)
当领着众属下的明婴与兰曈手绑着手并行出现在明二、兰七面前时,两人惊讶过后眼角抽搐起来。主子不和也只是暗地里呢,他两人这样算什么?
被兰七扯到一旁的兰曈解释道:“属下担心若明家的人先找到会对七少不利。”
而背着兰七明婴也是如此对明二解释道:“那‘碧妖’阴险卑劣,其属下定也一样,明婴担心他们会对公子不利,不得已才如此。”
对于他们从未踏足过的东溟岛,从英山上听到其名那一刻起,明二、兰七两人便已暗中行动起来,他们亲身涉险,当早作好了各种安排。当那载着三百武林高手的两艘大船才甫出发,身后的明、兰两家属下便已按主子的吩咐行事。
东溟海上的那场暴风雨来临之初便已有属下以雪鹰传信陆地,得到消息的属下在暴风雨停止后即刻发船出海营救,自家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当然清楚,当不可能在那场风雨中丧命,只不过茫茫大海中搜寻还是费了些时日,更想不到的是,明、兰两方的人会在大海之中不其而遇。
虽则两家在武林中同为白道世家,向来交好并无仇怨,便是明二、兰七两人相见表面上也会客客气气和和睦睦的,但以明婴、兰曈这等得力亲信,当然是早就暗中得过两人的叮嘱。所以双方一碰面,虽未曾大打出手,但提防戒备是少不了的,经过一番周旋,双方达成一致意见:明落与兰昽共乘一船继续前往东溟岛,明婴与兰曈则继续搜寻失踪了的主子。
明婴与兰曈在明、兰两家上下看来,那是武功高强为人精干,在明二、兰七眼中,那是才能非凡的得力属下,可他们俩也不知是不是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前世有孽缘今生有仇怨,明明达成了共识,理智上也知道此刻应化敌为友,可偏偏两人就是看对方不顺眼。
兰曈左颊上那不笑也深深露着的酒窝在别人看来可爱可亲,但在明婴看来便成笑面虎的暗刀,明婴那双细小精亮的眼睛在别人看来聪明可靠,但在兰曈看来那就是阴谋诡计的巢穴,对方稍有言语、举动那在彼此看来便成了挑衅、算计,最终两人一言不合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当然是个僵局,两人手绑着一处,一起走到了两家主人面前,这倒是杜绝了对方会先一步到达加害主人的可能,自己嘛,一干属下看着可笑,便是明二、兰七看着也大感丢脸。
只不过明二、兰七此刻也没那个心情与时间来责备两人,毫无留恋的离了收留他们数天数夜的荒岛,登上干净舒适的大船扬帆而去。
各自好好梳洗吃喝了一番,便各自叫进明婴、兰曈进舱,至于询问了什么,吩咐了什么,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东溟海中的突袭与不可预测的暴风雨,并未出乎他们的意料,但同样的,这一切似乎也在东溟岛的算计之中!他们都是惯于掌控一切的人,而皇朝武林自“兰因璧月”失踪以来,与东溟岛这个神秘的敌人相斗却是屡处下风,这令他们极为不爽!无论是为他们自身,还是为着皇朝武林,又或是为着洺空的拜托,东溟岛这块巨石他们必须击碎!此刻,予他俩来说,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东溟岛!
所以,明婴、兰曈得到的众多命令中有一道是相同的。
东溟岛,皇朝武林在我还未掌控之前你竟敢玩弄践踏!
顺风而行的大船上,兰七、明二两人端坐舱中,一个依旧妖美无伦,一个依然出尘温雅,心头却在同一刻冷然一笑。
船在海上航行了五天五夜,十月十八日申时,它极隐蔽的停在了礁石群之后。
兰七、明二踏出船舱便见着另一艘船也隐在一处礁石后停着,见到此船停驻,对面船上有两名年轻女子飞身跃过来,稳稳的落在船板上。
“七少。”
“公子。”
俏丽英秀有着一双新月似眼睛的兰昽快步走向兰七,而纤瘦娇小的明落则如弱柳扶风般向明二走去,清秀的眸子里盈着关怀。
兰七、明二各自含笑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属下。
“公子,你没事吧?”明落以医者的目光打量着明二全身上下。
“七少,你没被暗算吧?”兰昽则问得较为明确。
话落,明婴狠盯了兰昽一眼,兰曈则深表同感的点头。
兰七双手一摊,笑道:“虽然敌人狡诈阴险,但本少鸿福齐天,幸免于难。”
而明二则温文尔雅道:“一路上有七少照应,总算是九死一生。”
两人各自衔着笑看着对方。
“兰曈,还不快见过明二公子。”
“明落,还不快向七少见礼。”
有主人吩咐,兰昽、明落当然不能失礼于人。
“兰昽见过二公子。”
“明落见过七少。”
兰昽、明落躬身一礼,也顺便将这主子时常想要嚼肝咽肺的人好好打量了一番。
这表相悦目怡心,红尘再无仅有。兰昽暗道。
这碧眸真个能勾魂摄魂。明落按住跃动的胸口。
见完礼,便该谈正事了。
“七少,那便是东溟岛。”兰昽指着远方道。
船头,明二、兰七极目眺望,以他们的目力也只能看到大海中渺小的一片黑灰色,模糊的似是许多的岛屿,足见其距离之远。
“我们到此已有三日,但船不能再近一步,否则便会惊动东溟岛的哨探。”明落道,“他们时刻都派有船只绕岛探查,戒备极严。”
“东溟岛就是那么?”兰七眯着眸看着远方那片仿佛飘浮在海面的黑灰色。
“上次东溟岛人现身,‘煞魂’奉命跟踪,东溟岛的少主云无涯最后领众回到此处。”兰曈答道。
“嗯。”兰七点点头往明二看去。
接收到兰七的目光,明二往明婴看去。
明婴抱拳回禀:“禀公子,我们的人探得此处便是东溟岛。”
得到答案,明二、兰七互看一眼交换了意见。
“天黑时我与七少游过去,你们按命行事。”明二淡淡一声吩咐。
自与众属下见面起,二公子又恢复他一贯的从容优雅飘逸出尘的神仙模样,岛上的狼狈情形若非兰七亲眼所见并从不怀疑自己的眼睛,真个要以为是梦了。
“替本少准备去吧。”兰七挥挥手吩咐。
“是。”明婴、明落、兰曈、兰昽领着各自主人的命令躬身退下。
海天漆黑如墨时,明二、兰七确认好方向后,便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黑暗里,他们在海水中时潜时浮,小心避过暗礁与哨探,奋力往目标游去。以他们功力,要避人耳目倒是容易,可以他们的本领,也在海里游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到达海岸,那时,他们全身都冻得麻木,唇紫脸青,但为着不惊动岸边的哨探,两人只有放弃触手可及的陆地灯火,借着岸边微弱的光线,转而攀爬那屹立海边无人看守的陡峭险峻的断崖。
爬至崖顶,两人稍稍喘一口气,便各选了一处隐蔽之地脱下又湿又冷的衣服,又擦干头发,换上了包在油纸里的干净衣裳冠带。
明二向来偏好青衫,只是式样与佩饰不同,而素净简朴的青色衣裳也最衬他雅洁的气韵,临风而立,清举飘然,直如青莲幻化的仙人。而兰七则喜着深紫、浅绿、淡黄三色衣裳,这三色衣裳也最衬她的神韵。深紫彰显她的魔魅之气,浅绿更映得那双瞳眸深碧如水,淡黄则为她那一身令人畏惧的妖异添上一抹明灿耀目的暖色。
再现身时,明二青衫依旧,兰七一身淡黄男装。
看天色,离天亮还有一段的时间,两人便寻了一处背风之地运气调息,既休眠又为着恢复元气。
天色大亮时,两人睁眼起身,立于高崖之上,放目望去,才发现立身之处是一个小岛,而前方隔着一线海峡,矗立着一座更大的岛屿,广袤得一望无际。远处的山丘、河流,近处村庄、城镇,一一尽收眼底,炊烟袅袅,人声隐约,竟是一片平和,与皇朝帝国的任何一片土地没有两样,并非想象中的森然冰荒。
“看起来,这似乎就是大海之中的一个小小王国。”兰七道。
“或许真的是皇朝帝国之外的另一个世外桃源。”明二目光扫视着海面周围散落的许多小岛,一样的可见有田地、房屋、人影。
“这里明明自成一国,为什么还要去夺‘兰因璧月’,为什么要去招惹皇朝武林?”兰七把玩着手中玉扇颇为费解。
“这是皇朝武林每一个人的疑问。”明二收回远处的目光转而查看近处出路。
“据兰曈他们所探,洺前辈他们自暴风雨后也失去了踪迹,你说……”兰七碧眸从手中玉扇上移到明二脸上,“他们会不会和那三千高手同一下场呢?毕竟东溟海予皇朝武林来说是噬人的深渊,予东溟岛人来说却是育他们的摇篮。”
“在下想,只要我们能找到那位云少主,就一定能找到答案,这不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吗?”明二瞟一眼兰七。
“呵,我们的目的可不只此一项。”兰七笑得别有深意。
“先去探探情况吧。”明二率先步下山崖。兰七收起玉扇跟在身后。
这岛不大,所以两人下了山崖走不了一个时辰便差不多穿过了小岛,前边又是海岸,岸边停着几艘船,还有着一家饭馆,想来只是方便路人舟子吃饭打尖的,所以小而简陋。此刻不是饭时,客人不甚多,只是坐着三两喝茶歇息的路人以及一些等客的舟子。
两人一走入,明二便生不妙之感。
要知以两人之姿容仪表,置身群英聚集的英山况且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更何况是这遥远海外的简陋小店,从老板到路人到舟子,皆是瞪目张口的看着两人,无不以为是梦中。特别是兰七,无需言语作态,只那双天生魅惑的碧眸便已引得所有人神摇魂飞,更甚者,一名年轻的舟子已满目痴迷情不自禁的向她走来。
明二反射性的抬手遮住了兰七的眼睛。
“你……”兰七惊愣。
“闭嘴!闭眼!”明二冷冷道。
然后趁着众人痴神间,一把扯了兰七飞身后退,几个起落,便消失了踪影。而店里一干人眼见仙人飞逝,一个个如梦初醒,第一反应都是抓住一人问道刚才可有见着两个仙人?刚才难道是海神现身?
明二扯着兰七飞至一处无人隐蔽地才停下来。
“七少这双眼睛真真独一无二,估计我们还没找到云无涯,他便已找到我们了。”明二话里带着火气。这予优雅如仙的二公子来说可谓首次,可看着眼前之人,他深感这确是名副其实的妖孽魔障!
“二公子俊仪如仙到哪都令人敬仰呀。”兰七一样话里藏讥。对于这个死对头,便是言语上的一点小亏也不能吃的。
“在下哪里及七少令人一眼刻骨。”
“哟,二公子可别谦虚,咱们彼此彼此罢。”
两人各自冷哼一声,讥讽着对方的同时也心里懊恼着。若非刚才饭馆里人的反映令两人警醒,倒真要疏忽了外形惹眼这一点了。
各自从怀中掏出瓶瓶罐罐准备易容。
再出现在刚才小店的是两个花甲老人,头发胡须全白,不过红光满面,衣饰光鲜,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老爷。
店里原先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那年过半百头发灰白的店老板。
两人一进店,还未及有所动,那正抹着桌子的店老板一看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先开口了,道:“两位不是东溟岛的人吧?”
呃?两人一愣。难道这小店也是暗哨不成?
正想着要不要动手,那店老板又开口了,“两位不用惊奇,老汉开店二十多年了,这来来往往的人见得多了,你们二位我一看便知不是我们岛上的人。”
“老板好利的眼光。”青衣老人彬彬有礼抱拳道。
“嘿嘿……”店老板受用的笑笑,“两位去主岛店外就有船,三钱银便送你们过去了,上了岛随便找人问,都能告诉你们去北阙宫的路,很容易就到了。”
呃?两人再次一愣。他们还没问路呢,也没说要去什么北阙宫的。
店老板看两人神色,又道:“两位不用惊奇,少主早就下过令了,凡是见到不像我们东溟之人,只管指路北阙宫就好。”
“你们少主……可是叫‘云无涯’?”长长寿眉遮着眼睛的紫衣老人问道。
“嗯。”店老板点头。
砰!店老板正在擦的桌子四分五裂的散在地上。
“你……你……”店老板惊惧的看着这眉发全白明明老得就快要入土的紫衣老人,怎的力气这么大,一掌就拍碎了桌子,他这桌子可是用了二十年了的,牢固着呢。
“赔你。”紫衣老人笑吟吟的递过一片银叶。
“啊……这,多了。”店老板接过银叶有些哆嗦。这紫衣老人虽然一脸的笑,可无由的令人发冷,那长眉下的眼睛似乎闪着妖光。
“老板便收下罢。”青衣老人温和笑道,看一眼紫衣老人,然后目光转回店老板,“我这位朋友自小便力气过人,刚才不小心毁了老板的桌子,我这代他赔礼。”说着微微躬身。
“啊……不用,不用。”店老板慌忙拦着。这青衣老人气度儒雅,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对着他,要自在舒服多了。
青衣老人看着店老板,一脸的和蔼可亲,“你们少主这话是何时交待下来的?可还有其它话?”
“三月前就有交待,除此外没有其它啦。”店老板答道。
“多谢老板。”青衣老人抱抱拳。
“不用,不用。”店老板也学着他的模样抱抱拳,奈何怎么也没有那等优雅风范,作罢。
两人告辞出了店,那笑着的脸顿时冷了下来。
哼!云无涯!
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彼此的装扮实是可笑!费了一番功夫,谁知这一切早就在云无涯的算计之中,白忙一场!
可恨!可恼!
云无涯!
两人暗自咬起牙。
青衣老人与紫衣老人坐船渡过了海峡,才甫一踏上主岛,便见岸边停有一辆马车,车旁随从十名,车前矗立着两名年轻人,一人书生装束,笑眯眯的眼睛,另一人锦衣玉面,挺拔俊逸,只是眉间带着煞气。
看着前边这马车这些人,紫衣老人手一伸搭在了青衣老人肩上,唉声吁气着,“唉哟哟,这船上颠得我这把老骨头哟,可受罪了。”眼睛望着那马车,“二哥,小弟实在走不动,我们坐马车好不好?”
青衣老人扶住紫衣老人,无奈道:“七弟,你忘了咱们钱已不多了,付了船资便只够一顿饭钱了,哪里还雇得起马车。”
两名年轻人走上前来,书生模样的抱抱拳,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两位老人,道:“在下屈怀柳,奉少主之命在此恭候两位,这马车乃专为两位准备,请上车。”
紫衣老人与青衣老人看看前面的马车,然后对看了一眼。紫衣老人撇着嘴道:“二哥,这么破的马车我不要坐。”
青衣老人点头道:“也是。这驾车的马不是日行千里的骏马,这车既无金雕之门又无玉串之帘,一点也不气派,实在不配七弟你。”
那锦衣的年轻人抱着剑走过来,眼中略带蔑视神态,道:“明二公子与兰七少贵为皇朝武林世家之主,想来住惯金楼饮惯玉浆,只是我东溟岛乃穷僻之地,只有这等破烂马车,所以还请两位将就一下。”
“二哥,你觉不觉得这小子的眼睛很令人生厌?”紫衣老人眼睛斜睨着锦衣年轻人,嘴里问着青衣老人。
“嗯。”青衣老人再次点头,“而且口气很大,吹牛皮应该还可以。”
叮!利剑出鞘之声。
“万埃不得无礼。”屈怀柳上前一步拦住横眉冷对着紫、青两老人的锦衣年轻人万埃,再次抱拳,“二公子,七少,我等乃奉少主之命迎接两位。”一边说着一边手一招,便有一名随从端着两杯酒过来,“这两杯美酒乃少主为表对两位的敬意而备,还请两位喝下,也好让我等尽快送两位去北阙宫,少主已久候了。”
说罢那随从端着酒往两人走来。
紫衣老人———兰七叹气一声,“二公子,本少最讨厌喝敬的酒了。”
青衣老人———明二也叹气一声,“七少,无论是敬酒还是罚酒,东溟岛的酒都不好喝的。”
“所以……”兰七看着明二。
明二摇着头,“不喝。”
“由得你们么!”
万埃一声冷喝宝剑锋芒如练直扫明二,而同时屈怀柳扑向了兰七。
只不过东溟高手的突然攻击并未奏效。明二公子不慌不忙的抬袖一扫,逼近颈前的利剑便闪向了一边,尔后无论万埃的剑是如何的快如何的狠,他随随意意的一指一掌便可切断剑势,任万埃的剑是如狂风猛袭还是如暴雨猛倾,他身若一片落叶,随风摇曳飘飞,剑总离他的身子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而与明二恰恰相反,兰七玉扇出袖,如一柄短刃在手,白光炫目,招招却只刺屈怀柳双目,无论他如何躲闪又或是出招反击,玉扇不离他三寸之距。
斗得片刻,兰七含着戏谑的声音响起,“二公子,筋骨松动了吧?”
“差不多了。”明二温和的答道。
“那就不玩了。”
“好。”
话音一落,明二飘忽的身形不再随着剑风而动,万埃只觉得眼前似矗高山,剑招递出,不可越不可穿,一股迫力压顶而来。
而同时兰七手中玉扇一张,屈怀柳只觉眼前似漫天铺雪,只有满目的白,避无可避,心知这两人确如少主所说,绝非己身可敌,当下大喝一声:“退!”左右手同时一挥,一点乌光直射明二,一把闪着晶光的东西却罩向了兰七。
明二挥袖扫落那点乌光,兰七则玉扇一旋,将所有的晶光全吸于扇面上,而万埃与屈怀柳却已趁此刹那时机飞身退去,众随从也同样迅速离开,眨眼便失了踪影。
“我等明请两位,奈何两位却不识好歹。”远远的,屈怀柳的声音传来。
明二公子也不去追人,弹弹袖,温雅的笑道:“看来以后是暗的了。”
而兰七却在研究着玉扇上的东西,那是一颗颗如黄豆大小的白珠子,晶莹剔透的,朗日下折射着耀目的光芒。
“原来是些冰珠子。”她拈起一颗置于掌心,左右滚动着,凉凉的,甚是舒服,只是那冰珠子很快便融成了一滴水,然后化于掌心,那一刹,一股寒意直透心底,兰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眉一动,然后笑吟吟的将玉扇递到明二面前,道:“二公子可要拿颗玩玩?”
明二眼角一抽,道:“七少童心未泯,留着自己玩就好了。”
兰七嘴一撇,“无趣。”玉扇一甩,冰珠子瞬间尽落尘埃。
东溟群岛共计由大大小小三十七座岛屿组成,中心主岛乃是最大的岛屿,约有皇朝帝国一州之大,由四城组城,分别座于东西南北四方,四城中心是一座高山,在高山的北峰之上屹立着一座宫宇,那便是东溟岛至高权威的象征———北阙宫,东溟群岛之主所居之地。
这一日,南城外走来一对年轻夫妻,丈夫一袭青布衣,面色枯黄略显病态,但身形欣长极有风神,而妻子一身淡绿衣裙,头上一顶纱帽,垂下的纱帘遮住眉眼,虽看不全面容,但只从身形与那秀逸的下巴便可知,这定是位美人。看两人举止神态甚是亲密,想来新婚不久,正是燕尔之时。
这两人正是明二与兰七。为避人耳目,两人改换装扮,不过扮作夫妻乃是兰七的主意,理由是东溟岛的人没有见过她的女装,那样一男一女上路定不会引起东溟岛的注意,当然,暗地里少不得她要逗弄明二公子的心思。至于兰七头上那顶纱帽,则是明二公子特地准备的,理由是要掩了一切祸端的源头———兰七的碧眸。
两人傍晚进了南城,然后投宿一家客栈,那客栈不大不小,生意不算顶好也不算差,来了这么一对夫妻也没怎么引人注目。
夫妻,当然就是一个房间。
两人进了房,兰七第一件事便是摘了头上的纱帽。“这东西真的很碍眼。”将纱帽丢弃在桌上,抬手按按眉眼,那纱帘总在眼前晃,令眼睛很不舒服。
明二公子则抬头摸了摸脸,易容药涂在脸上也不舒服的。
幸好,不一会儿,店小二送来了热水给客人洗洗风尘。敲门声响起时,兰七闪身进了屏风后,还未及出来,又有一名店小二送来了热茶与热饭。
打发了小二,明二先洗去脸上的易容药,那边兰七伸长脖子闻着饭菜香准备大嚼一顿。
明二洗好脸坐回桌前便见兰七垮着一张脸。
“可恶的云无涯,竟连一顿好饭好菜都不让人吃!”兰七碧眸里妖光摄人。
明二不用再看饭菜茶水了,知定已是下了毒的。
两人各自摸摸瘪瘪的肚子,暗抑饥火,却无可奈何。虽则有荒岛那段饥渴先例,但想着生机勃勃的东溟岛上总不至挨饿的,哪里曾想到云无涯会做得这么绝。
二十三、初见东溟(下)
这客店里难道也有云无涯派来的人?两人各自寻思。但入店之时并无可疑之处,那么,这下毒之人是先他们而至还是后他们而至?
“二公子如何打算?”兰七碧眸转向明二。
明二扫一眼客房,道:“既来之,则安之。”看看外边,天已全黑了,走了一天的路,也有些疲累,不如暂在此休息,反正水来土淹兵来将挡。于是明二公子移步屏风后的床铺,准备睡觉。
“啊哈……”兰七打着哈欠也往床铺走去,“既然这样,那就睡觉吧。”
床前,两人碰头,止步,对视。
一张床。
两个人。
一床被子。
两个对头。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兰七蓦地闪跳上床,这叫先下手为强。
明二公子本着世家子弟风范兼好男不与女斗的宽大胸怀,打算外边椅上打坐一夜将就着算了的。可是兰七若肯安安静静的睡下也就不叫兰七了,不刺激打击一下对头心里怎么会舒服。
“二公子,这床铺甚宽,你我两人共睡也是可以的。”兰七踢掉鞋,懒懒的倚在床头,碧眸微微敛着,似笑非笑的瞅着明二,“当然,若是二公子意志不坚,怕把持不住,那就还是睡地板好了。”
以兰七对明二的了解,她这话也就让二公子暗中咬咬牙,面上却还要维持他一贯的谪仙风范,最多也就是无奈笑笑,然后走开。
只不过今日却是失算了。
只见明二公子绽颜一笑,绝对的仙风道骨春花烂漫,仪态从容的走近床边,优雅的抬手,然后就那么一推,兰七便被推滚到床里。
“既然七少这么大方,那明二就却之不恭了,你我江湖儿女,不拘这些小节,况且你我此刻是夫妻,睡一床也不引人怀疑。”明二公子温文尔雅的道。脱掉鞋,伸手取过被子一抖,然后就这么和衣睡下,当然,二公子还很君子的留了一半被子给兰七的。
兰七是什么人?从来只有她吓倒别人,哪里轮得到别人来吓她的。所以,刹那怔愣过后,她碧眸流转,娇笑盈盈,缓缓俯首偎近二公子,甜蜜的吐着语:“夫君,你怎的老是‘七少七少’的叫得这么见外呢,我们明明是夫妻嘛。”
对于吹拂在耳边的那轻轻淡淡的气息明二公子不为所动,只是抬手挡住兰七越靠越近的脸,柔声道:“娘子,是为夫的错。你看此刻天黑人累,我们就此安歇可好?”
“不嘛。”兰七闪电抬手狠狠扣住颊边那只手的脉门,口里的话却是越发的柔情蜜意,“夫君,你我新婚燕尔,你怎的对奴家如此冷淡呢。”
“娘子错矣。娘子姿容绝世,待我又一片真心,为夫岂舍得。”明二公子脸色不变,右手缓缓落向兰七颈前,似要为她解衣,指风却射向咽喉。
兰七玉扇一挡,顺势又一切,道:“唉哟哟,夫君你怎的忘了秋家横波小姐吗?”
明二右手一躲避开玉扇,顺势屈指一弹,弹开兰七扣住他左手的手,道:“娘子不也忘了宁家宁朗吗?”
哼!两人暗自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手中招数却是越使越快,小小床铺上只见四手翻飞,拍、击、扣、抓、点、戳,无不用上,皆是精妙至极的招数,但彼此也默契的只动招数,不动功力,否则这床铺早就塌了。
斗了半晌,兰七忽地全身一抖,手下慢了那么片刻,眼见即要被明二指尖点中,她瞬即玉扇一翻,一股劲风将明二扫开,明二不防她突然用上内力,顿时身形不稳往后倒去,百忙中手一勾扯住了兰七,打算着要摔也要一起摔。兰七被他一扯,身子前倾,当下腰身一旋,极力往床里翻进,而明二被她一带,身子旋了个半圈,摔进了床里,闷闷的该是摔在了棉被里,而身上一瞬间压上一个身子,软软的却冰凉的,那是兰七。
身上了压力很快便去了,明二推开棉被坐起身来,皱起眉头,看着兰七。
兰七碧眸斜睨着他,微微喘息,一副略有倦意的庸懒媚态,是人皆动心。
“你不累我累,你不睡我睡。”明二公子丢下一句后便不再理会兰七,重将被子一抖,躺下,睡觉,这次是睡在床里了。
兰七看一眼合眼安睡的明二,又凝神细听房外动静,然后再打个哈欠,一掀被子,躺下,睡觉。
所谓礼法,碧妖的脑子中从来不存在的东西,而予谪仙,他有上百种在情在理的说辞。
两人是希望能睡一个好觉的。
可是半夜里,冷刀利剑暗器毒烟全向你招呼时,再怎么能睡的人也睡不着了,所以明二、兰七只得跳窗而逃,而身后还带着许多的尾巴,冷不叮的便有一把带毒的暗器袭来。
只不过这天下能追到明二、兰七的人实在不多,所以很快的那些尾巴便跟不上了,两人运足轻功又飞驰了半个时辰确定彻底摆脱了那些讨厌的尾巴后才停下,然后发现身处在一处荒山。
平缓气息后,兰七便盯着明二,道:“艾无影的轻功被评为江湖第一,可此刻看来,这第一的名头该给二公子才是。”刚才她使足了全力,却总落后明二四步之远,可见轻功一途她是稍逊他了。
“找个地方过夜吧。”明二抬头看看天色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呢,此时已是初冬之季,白日里有阳光气温还算暖和,但夜里却寒意浸骨。
“嗯。”兰七应道,身子又是一颤,似不胜寒意。
明二看她一眼,兰七泰然自若。
两人寻了个山洞,又顺手折了些枯木,生起火堆,火光燃起,带来了暖意,同时也照亮了山洞,照见了兰七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唇色乌青,就连身子都微微颤抖着,似被冻坏了。
明二凝眸看着她,道:“以你的武功,刚才那些人应该伤不到你才是。”
兰七靠近火堆,搓搓手,道:“这么冷的天,我一个弱女子在寒风里吹了半天,当然冷。”
明二眉一挑,“你这话和宁朗说说还差不多,凭你我的功力,冰天雪地也不至这模样。”目光一溜兰七的手,那指尖也透着青,“你这是……中毒了?”
“二公子眼光这么利,看来对毒甚有研究呀。”兰七满不在乎的笑笑,算是承认了,反正瞒也瞒不住的。
明二走近火边坐下,道:“说来这还有赖于你呢。当年英山上你那一手,毒得我七窍流血差点丧命,那时就觉得光是武功高功力深还不够,所以回家后又翻了翻医书毒经。”
“呵……假仙你总算承认当年的卑鄙行径了。”兰七笑一声,“你当年那一手震伤我心脉还没找你算帐呢,此刻虽中了小小毒,但要杀你……”碧眸睨向明二,唇角倨傲的弯起,“死前还是做得到的。”语气轻轻松松的似是笑谑,可那双碧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明二依是淡雅一笑,只是那双空濛的眸子里凉凉的带出那么一丝丝幸灾乐祸,“向来是你暗算他人,这次……看来那冰珠子好看是好看,却不怎么好玩。”
“哼!”兰七哼一声,还要再说,忽地全身一颤,只觉得胸口那团寒意似要冲开阻拦散向四肢百骇,当下收声,盘膝运功。
明二拨拨火堆,让火燃得更旺一点,绯红的火光里,对面兰七那张苍白的脸便看得清清楚楚,额头上密密布满汗珠,足见其此刻全副精力都用于逼毒之上,若此刻出手……猛然,一丝血线从兰七唇角溢出,那张脸顿时煞白煞白的,身子一颤,嘴一张,一口鲜血吐出,洞中刹时散开一层极薄的雾气……那是———寒气!
刹时,明二出手了,双指一并,疾点兰七头顶,又迅速点向双肩、背部,最后左掌拍向背心,右掌按上胸口,内力运转,顺着手掌传入。
过得半晌,兰七终于睁眼,脸色依然苍白,看看明二依按在她胸前背后的手掌,碧眸中涌动一点光芒,唇角微弯,道:“二公子,你我这算肌肤相亲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娶了你负责的。”说完眼一闭,身子一软,正倒在明二的臂弯里。
“到这时一张嘴都不肯安份。”
明二看着臂弯里昏过去的人摇摇头,然后收功撤掌,扶住她,指尖搭上她的手腕,确认暂时稳妥了,当下放开她,起身,却略觉四肢发软,想来刚才耗功不少。至于为什么没出手相害,反是出手相救,明二公子心里的理由是:东溟强敌当前,此刻不是时候。当然,心底里一个小小声音弱弱叫嚷着那么一点点不确定与怀疑也是有的。
既然累了,那还是休息下罢,况且洞外他顺手摆了个小阵,那些尾巴便是追来想要进洞也是不可能的。当下从包袱里取出一张虎皮毛毯铺在火堆边,打算稍稍睡下,眼角瞟到一旁地上昏睡中还在微微打着寒颤的兰七,脑子里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将之提上毛毯,自己在一旁躺下,再取了件狐裘当被盖下。
和碧妖讲礼法名节,反只会被她嗤笑。
许是累了,许是放心了,片刻后,便沉入梦乡。
早上,明二先醒来。
睁开眼,火堆里余柴未尽,还留着小火,洞外阳光斜斜射进,山洞里一目了然。
看到毛毯一角独自蜷宿一团的兰七,明二一怔。
人畏冷之时,几乎本能的会偎近热源。昨夜考虑到她体内的寒气,所以躺下时他挨着她算是借她一点体温,而且让她靠着火堆,可她……没有挨着他,更没有偎近火堆,反远离温热。寒气未尽,该是极冷,可是,似乎,梦中,她也没有,人那种寻找、靠近温暖的本能。
看着抱着双臂蜷成一团此刻再也谈不上什么风流潇洒妖异邪魅的兰七,明二空濛的眸子中闪现深思。
起身,走出洞外,阳光刺得眼有刹那的疼痛。
等明二提着一只野兔和装满山泉的水囊走回山洞时,兰七已醒来,正闭目运功调息,气色已恢复正常。
听得明二进洞的声响,兰七睁眼。
“如何?”明二问道。
“算是暂时压制住了。”兰七伸伸懒腰。
“你中的寒毒似乎极不简单,连我们明家的‘无间指’都无法逼出它。”明二将野兔抛给兰七,顺手放下水囊。
“我用‘佛心丹’都无法解毒时便知道了,而且还喝了‘黄泉水’打算以毒攻毒的,不过也不见效。”兰七掂掂手中清理干净的野兔,看来荒岛几日让二公子学到不少东西。
黄泉水?正将干柴架上火堆的明二手下一顿,然后继续架柴。那是被列为江湖第三的剧毒,连对自己也如此做绝吗?
火又旺起来,兰七早已将调料从包袱里取出,将野兔架上火堆,一边道:“听闻百多年前号称‘天人’的玉家有一门绝学叫‘无间之剑’,你们明家竟有‘无间指’,名字这么像,真是巧得很呢。”
明二捡起地上的狐裘毛毯,弹了弹灰尘,然后折起。“‘无间之剑’早已绝迹江湖百多年,想不到竟还有人知道。”
“这江湖,我不知道的事少。”兰七回头看他一眼,别有深意。
明二将狐裘毛毯收回包袱,沉吟了片刻,才道:“明家的‘无间指’就是从玉家的‘无间之剑’化出。”
“果然。”兰七一边将调料洒上野兔,洞里香气弥漫,“只是你们明家怎的会知晓玉家的‘无间之剑’?”
“那也要从百多年前说起。”明二收好了狐裘,开始整理冠发,一边道,“听说在前朝之时,明家有位祖先向当时被称为‘东朝第一美人’的华国纯然公主求亲,但在求亲大会上败了下来,似乎因为轻功不能至绝顶之境所至,于是这位祖先返家潜心修武,也因为他,明家的轻功‘青萍渡水’才能更上一层楼。”明二说着微微一顿,这些话算是回答了昨日兰七关于明家轻功的疑问。
“哦?”兰七翻转着野兔,“然后呢?”
明二从包袱里掏出两只玉碗,取过水囊,将清水倒满,还余半囊。
“这位祖先潜心修炼了十年,自问有所成,武林该是少有敌手,所以离家游历江湖。有一日,他在一座大山里迷了路,正绝望时忽闻有琵琶之音,于是他循着乐音走出了迷境,然后他在一座草庐前看到了一位弹琵琶的姑娘,那位姑娘清美绝世所弹之曲有如仙乐,他以为他到了天上见着了仙子。”
“呵,你这位祖先艳福可真不浅,该不会又对这位仙子一见钟情吧?”兰七笑谑道。
“钟未钟情这可就不得而知了。”明二也一笑,“那位仙子对祖先说,她有一本书,若不能传世她会愧对写书之人,既然有缘至此,便以之相赠,但盼人世莫忘玉家。于是祖先就带着那本书回到了明家。”
“看来你这祖先不只是艳福不浅了,连天人玉家的绝世技艺都能得到,那该是几世才修得的福缘。”兰七将手中野兔抛给明二,“熟了。”说罢取过水囊,就着那半囊水洗漱了。
“只可惜书中所记明家百多年都无人能参透,穷数代之力,也只是从中化出一门指法。”明二双指一并,隔空一划,野兔便一分为二。
“百多年无人参透我信,但我不信你没参透,否则那一日云无涯肩上的剑伤如何来的。”兰七走过来,刚洗过脸,水珠犹在,莹莹沾在脸上,眉眼清澄,玉面朱唇,仿似沾着晨露的白生生的花儿。
明二眸一垂,将一半野兔抛给兰七,微弯唇,莫名的想笑。
兰七接过野兔,张嘴便咬下一大口,咀嚼有声,吃得津津有味,反之,明二公子则斯文雅致多了,吃不闻声,举止得宜。
“假,假,假!”兰七边吃边瞅着明二连连道着三个“假”。
明二公子沉默是金。
兰七把明二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翻,眼光极是不屑的,“二公子,你看你明明虚伪、阴险、狡诈,小心眼,而且若无人给你饭吃就会饿死,简直百无一用,偏偏在他人面前一派仁义、宽容、谦和、温雅,而且还让人人都以为你聪明博学无所不能,你这样装着累不累呀?”
明二一直把兔肉吃完了,才开口道:“那日在梨花冢曾问过宁朗,是信人性本善还是信人性本恶。”
“哦?”兰七吐出一根骨头,“我想,二公子应与我信的该是一样的。”
明二看向兰七,笑得温文亲切,“人性本恶。”
“人性,本就丑恶,只自欺欺人者才冠冕堂皇曰‘人性本善’。”兰七极不屑的又吐出一根骨头。
“这不就结了。”明二用水囊里的水洗了洗手。
“嗯?怎么说?”兰七咽下最后一块兔肉,也洗了一把手。
明二甩干手,端正坐下,看着望着他的兰七,不由笑笑,反正不急着赶路,闲聊片刻也不错。当下道:“既是人性本恶,那这世上又如何会有圣人、君子、大侠、善人?那古往今来的人又有谁不虚伪?”
兰七挑挑眉头,静待他说下去。
“人总说赤子童心天真无邪,可若真是如此,那怎的有些父母良善儿女却恶?”明二空濛的眸子中迷雾缓缓褪去,“而人出生后,多受道德礼教所教化,要修身有德遵法守礼,要向善存仁有情有义。可那些稚儿为何还会用骗用哄的手段来达成目的,那些稍大的也会恃强凌弱,爱抢夺漂亮华美之物,简陋丑怪的总是弃之一旁?人总是说小孩子不懂事才会如此,可那才是人初的本性,完完全全不掩盖的暴露于外的本性,所以人性本恶。而那所谓的道德礼教仁义本就是教唆世人虚假伪善的东西。”
兰七有些惊异的看着明二,可明二空濛濛的眸子望着洞口,似是思考,又似茫然,可说出的话却是清楚无比。
“当稚儿被那些道德礼教养长,便知道掩藏自己的本性了,披上一层仁善正义之衣,将所有的丑所有的恶全部遮起来,也控制着自己的言行,违背自己心底真正的意愿,去做着人人所谓的好人、善人、侠者,去做所谓的正事、善事、义举、大业,然后得到衣食、得到名声,得到地位,得到荣华,越虚伪越是掩盖自己欲望的人得到的一切越多越好。”明二的眸子中褪去轻雾,清清楚楚的瞳仁,绽着冰冰冷冷的光,“你看宁朗他是众口一致的好人君子吧,可是他心里明明喜欢你不得了,明明想要你,可是他却不敢。他为什么不敢,因为道德因为礼教因为很多很多的原因,所以他不敢,所以他掩藏自己真正的心意,做着你的朋友不似朋友亲人不似亲人的人,而他将来,他很可能会成为人人尊敬的大侠,他还有可能娶到全武林都不敢乞及的‘碧妖’。”
提起宁朗,兰七心中打了个突。
“这世上真正不虚假的人倒是随教那些禀着‘随心所欲’而行的大恶人,他们从不掩藏自己的丑恶与欲望,喜欢什么便用尽自己一切能有的手段去得到。便是‘白风黑息’那样的人不一样也有掩藏自己真性的时候?他们被天下被全武林视为神、尊为圣,可你能说他们做所有的事都不曾违背自己的心意?无论对人对事,总有许许多多的违背意愿而做的。喜欢的人是朋友所喜,便故作大方忍痛割爱;喜欢名声、高位、权利可人人说那是过眼烟云,于是便压抑欲望美其名曰淡泊名志;喜欢金钱可人人说那是铜臭那是庸俗贪婪,所以散尽千金搏高洁雅名;明明怕痛怕死可人人说那是英雄,于是杀人、被杀……然后,这世上便出现了许多的令人景仰的君子、高士、雅人、大侠、英雄。”
明二缓缓绽开一抹笑,冰冷苍凉,如荒原大漠。
“你看,所有的人不都是掩藏、压抑着自己的真性而活着吗?大侠、君子都如此,又况乎我?”移眸看着兰七,“所以说,做人累。”
与那双无温无情无绪的眸子对视片刻,兰七缓缓绽开一抹笑,一样的冰冷无温,碧眸里妖邪尽去,一样的冰冷无情。“你这番言论估计满江湖也就我会认可。只是……”玩味的瞅着明二,“我如此认为情有可原,可明家捧在掌心的二公子为何会有如此心境?生养出你这样假仙的明家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明二的笑慢慢消去,沉默,洞中只余柴火燃烧之声。
兰七静静的等待。
很久后,二公子淡淡吐出两字:“戏园。”
“戏园?”兰七一边眉头挑起。
“对,戏园。”明二冰凉的眸子重又空濛幽远,“戏园便是唱戏的地方,里面的戏一出一出的多着呢。”
“戏园。”兰七平静的重复。
“手足相残,父子争位,妻妾争宠,仆大辱主,乱伦通奸,背叛抛弃,小人谋财,买凶杀人,下毒暗算,古井沉尸,孝子哭冤,凶残报复……等等人世间但凡你能想到的戏码,那儿应有尽有,生生不息,推陈出新,让你永远也看不完,永远也看不倦,那实是一个有趣极了的地方。”明二脸上甚至泛起一个轻渺的淡笑。
“原来……”
明二缓缓转眸看她。
兰七碧眸如水,却有些恍然,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原来都如此。”
明二眸光微闪,却是不语,静静的看她。虽不曾有说过,只是相遇以来种种在目,其经历过什么不言而喻。片刻后,轻轻的似有些叹息的开口:“你我是一样的人,不信仁善,不信侠义。”空濛的眸子中又聚重重迷雾,再不透一丝一毫真实,“我们只信自己。”所以我们才可对着彼此说真话,因为这世上或只有彼此才能看清对方,也因此我们此刻无需虚伪。
“是的。”兰七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却又藏着深深的幽叹。“我们都是只有自己的人,都是孤身一人。”我们都是冷血无情之人。可是……那个孩子他信,他信仁善,他信侠义,他信邪不胜正,他信所有的人所有的话。在这虚伪丑陋的人世,宁朗,你心中的善与义能坚持多久呢?
洞中忽然间变得格外的安静,两人一时间都再说话,这一刻暂休满心的算计,因为这一刻的真实与……靠近。
半晌后,明二起身,“无论是戏园还是地狱,此刻都在你我掌中,而东溟岛……”
“也该踏于脚下。”兰七起身悠悠接道。
“你觉得云无涯此刻以为你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明二侧首看她。
兰七碧眸一弯,笑得甜蜜又邪魅,“他嘛……可怜他太不了解你我了。”
“所以我们现在去做一些他以为、也希望你我做的事罢。”明二公子绽开谪仙的淡雅笑容。
“那走吧。”兰七率先出洞。
二十四、同生共死(上)
走出荒山,两人小心隐藏行踪,倒是过了两三日安宁日子,而一路走来,两人也发现,这东溟岛确实是一个远在皇朝之外的海上小国。
其上有王,其中有官,其下有民。
城镇乡村井然有序,官府律法无一有缺,将士兵丁,商贾农工,各守其责。而且岛上人的生活习俗与皇朝帝国并无大差异,便是衣食住行方面也差不多。
统治着这个海上小国的王被尊为“北王”,而“少主”却并非指北王之子,而是王之下地位最高的官阶,由云家世代相袭,此代少主便是云无涯。从百姓口中听来,此代北王与少主似乎都是英明能干之辈,甚受爱戴。
“在你我之前,即算真无人踏足东溟岛,但可以肯定的是,东溟岛上定常有人去往皇朝。”南城城门前,兰七仰首望着高高的城门道。
“确实。”明二点头同意。东溟岛与皇朝相隔如此遥远,若非常相往来,其人其俗其言又怎会如此相同。“走罢,你我便好好看一回这神秘莫测的东溟岛。”
两人再次走入南城,虽则已尽量掩藏行踪,但半日后,还是被发现了,下毒、暗算、突袭再次络绎不绝,两人只能不断的躲避、回击、逃窜。
于是,一贯平静的东溟岛上,似乎一夜之间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人们常常看到一男一女又或是两名男子在大街小巷或是乡野小路上奔逃着,而身后,黑夜里会紧跟着一些黑衣人,白天则会有大批的官兵浩浩荡荡追来,于是东溟岛的老百姓便知道这是在抓坏人呢,所以看到了不是帮忙抓便是大声呼唤官兵,一时,明、兰两人倒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围堵,比之皇朝武林的风光已是天差地远,甚是可怜可叹。
这逃逃追追藏藏抓抓的游戏便在东溟岛上轰轰烈烈的展开,明二、兰七从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从这个村躲到那个村,从这个城逃到那个城,如此反复,短短十日间便差不多将东溟岛的四城二十六镇跑了个大半。当然,他们一直未能摆脱跟踪,而同样的,东溟岛的人也一直未能抓住他们。
只是,差不多全东溟岛的人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有两个罪大恶极的人,少主一定要抓到,所以全岛官民团结全力抓捕恶人!
投个客栈,吃的饭有毒,喝的水有毒,睡觉半夜里有刀剑招呼,走在路上,冷不叮的暗器暴雨似的袭来,刚寻了个藏身处,片刻后便会有人领着一群官兵追来……
那些日子,兰七恨不能吃云无涯的肉喝云无涯的血,每日里咬牙切齿的都是:云无涯,若以后你敢踏上皇朝武林,本少不整得你哭爹喊娘恨生为人便不叫兰残音!
明二公子当然就文雅多了,对着那些追杀的人依可微笑如常,那从容优雅的姿仪便是被那憎恶心切的老大爷迎面沷一盆脏水也未损一分一毫,更没有什么谩骂诅咒,最多在累得不行饿得不行时,肚子里问候几声云家先祖们。
只不过,明二、兰七那等人逼得再是穷途末路,他们也会想出法子来的。
比如吃饭。
我好好的花钱买你给我下毒让我吃不成,可你们东溟岛的人总是要吃饭的吧。所以……
某日起,东溟岛的某些人家里在吃饭时会突然飞来不速之客。
全家人本围坐一桌正要开动时,会突然全身动弹不得,然后便会看到一个美得惊心动魄邪得勾魂摄魄的女子就那么公然从窗口飞进来,然后大刀金马的坐下,明目张胆的在他们面前举案大嚼,把一家人的热饭热菜一扫而光后,抹抹嘴,冲着他们灿烂一笑,便又从窗口飞走了。留下目瞪口呆如置梦中的一家老小。
会吃白食也吃得如此堂而皇之的当然是“碧妖”兰残音。
而某些人家里,在饭时,也一样的会突然全身动弹不得,然后便会看到一个俊美罕世优雅出尘的年轻公子从门口飘然走来,脸上的温雅淡笑令人看着便觉亲切可喜。那公子先悠然一礼,道:“在下偶然落魄东溟,特向贵主化缘一顿,还望舍与。”接着便将桌上的饭菜一碟一盘的装入带来的食盒中,最后再抱拳一礼,姿仪佳妙,毫无一丝羞愧与窘态,然后飘然而去。
青天白日强行自取也能这般温文尔雅的当然是“谪仙”明华严。
而且两人不挑食,无论是大富大贵之家还是贫寒困顿之家,他们饿了,青菜萝卜鸡鸭鱼肉皆是顺手而来,而且东跑一头,西奔一程,弄得东溟岛便是想事先防备、准备也是无法可施。
如此一来,两人的饭食倒是解决了,至于住宿问题,无论是荒山野岭还是锦被暖帐,兰七都能安然入睡,只是委屈了明二公子,好在他一身本领,山洞树干多睡几次,也就习惯了。一切倒还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东溟岛上的这场热闹游戏每一日都有人向北阙宫里的云无涯禀报。
这一日傍晚,云无涯听取属下禀报时,屈怀柳与万埃正在身旁。
禀告完毕属下退去后,云无涯问两人:“你们那一日是否有跟他们两人交手?”
屈、万两人对看一眼,当日云无涯交待他们两人只负责“请”,切莫要动手,但他们……
云无涯看两人模样,从座椅上起身,一边道:“你们两也不必瞒我,见到那样的高手你们能忍得住不出手才是怪了。”
“请少主治罪!”两人躬身请罪。
云无涯摆摆手走出大殿,两人尾随其后。
北阙宫建于高峰之上,走出殿外,迎面便是辽阔的视野,上有青天云海,下方一国尽揽,近处峰峦入目,远看碧海无涯。此刻夕阳渐落,晚霞如一匹绯艳的红绸横贯天际,碧海青峰尽染艳色,壮丽无比,层层宫宇高高耸立,东溟众生尽在脚下,飒飒冬风吹来,拂起衣袂飘扬,一瞬间,仿置身天上,俯瞰苍茫。
“你们与之交手后可看出点什么?”雕栏前云无涯负手而立。
屈怀柳、万埃再对看一眼,躬身答道:“武功深不可测。”
“嗯。”云无涯淡淡应一声,不怒不喜。静了片刻,他才再次出声道:“其人又如何?”
这个……屈怀柳、万埃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易容成老头子的明二、兰七,想了片刻,还是一片空白,实看出其人如何,只能知道那两人不但武功厉害,那唇舌也颇是锋利。
云无涯听不到两人的回答倒也不催,只是静静的望着那无涯的大海,那背影高大却又孤峭。
万埃对于那两人心里实无好感,因此道:“少主,那两人如今被我们迫得四处逃窜,饿时竟往百姓家偷盗,扰得百姓不得安宁,这样的人哪里有一点武林大家之气,哪里有侠者风范,亏得皇朝武林竟还列以三公子之席。”
“哦?”云无涯没有回首,只淡淡再一句,“怀柳如何看?”
屈怀柳沉吟了片刻,才道:“总觉得以他俩的名声与武功,现今这等狼狈之状有些蹊跷。”
“嗯。”云无涯这次轻轻颔首,“若猜得不错,他们如此大张旗鼓的在东溟岛上乱窜,不过是想引人注目罢,暗地里怕不是想查探那些人的下落,毕竟他们不明不白的失去了三千高手。”
“属下也如此猜想。”屈怀柳道。
“别说他们找不到,便是找到又如何,此刻皇朝武林已尽在我们手中。”万埃则不以为然。
“少主有何打算?”屈怀柳看着云无涯的背影问道。或许明华严、兰残音真是皇朝武林的翘楚,但他们东溟也拥有一位出色非凡令他们信服追随的少主。
云无涯沉默未答,万埃、屈怀柳也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长廊上三人矗立栏边,脚下就是万丈深崖。
很久后,云无涯才开口道:“我本以为皇朝武林已尽在掌中,可而今看来,却非尽然。”
“嗯?”听得他这样说,万埃、屈怀柳相继一震,齐齐移目看向他。
“皇朝武林的一流高手差不多尽出东溟海,本以为也就剩一个空架子,应该手到擒来才是。”云无涯的目光落得远远的,话里有遗憾,脸上的神情却是平淡至极,“可守令宫前忽然跳出一个随轻寒,浅碧山上失了掌门弟子却还有掌门、掌令,风雾派的实力就如那座雾山,终年迷雾环绕无人能看得清,花家、宇文家、秋家、桃落门虽失去主心骨却折我们百多名好手,宁家扑了个空,随教扑逆迷离无迹可寻,而最令人奇怪的则是明家与兰家,我们一击成功,可似乎是击在一堆腐絮之上,费了力气却不过是替别人收拾了些弃物。”
屈怀柳、万埃听着不由也沉默,半晌后,万埃忍不住出声道:“少主,那三千多人几乎都是皇朝武林的掌门、家主及门内精英,有了他们,那皇朝武林的臣服还不是迟早的事。”
云无涯闻言转头看向万埃,然后轻轻一笑,笑得万埃莫名的心虚。
“真正的高手岂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屈怀柳则道。想起南峰上的情形,便不由得想皱眉。
“万埃要学学怀柳的稳重,你那么急躁,估计也是你先出手招若了他们,才会伤了胳膊。”云无涯目光重又落回远方。
身后的万埃脸顿时通红,又羞又窘,心头无比懊恼的同时又对少主的眼光无比的信服。那一日与明华严交手,当时未曾发觉,回来后才发现握剑的右胳膊竟伤了筋脉,以至半月内无法动弹,真是可恼可恨!
屈怀柳看一眼同伴,摇摇头,然后问道:“少主,那明华严、兰残音如何打算?就这样听之任之?”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时日久了予我们不利。”
“能活抓则活抓,能伤则伤,能置以死则置之死地。”云无涯风清云淡的答道。
“可我们的人已尽全力了,却根本无法伤其一根毫毛。”万埃望着云无涯,“少主,请派属下负责,属下定将明华严、兰残音生擒至少主面前。”也一报前次之辱。
“不。”云无涯摇头,声音倏忽变冷,“我已传云幽前来见我。”
屈怀柳、万埃一听不由心惊。少主要派云幽负责此事?!
远远的,一名内侍轻步向三人走来,至云无涯身前躬身道:“禀少主,王有请您过海微宫一趟。”
“嗯。”云无涯点头。
“奴才先行告退。”那内侍又轻步离去。
“你们先下去吧,南峰那里切不可有疏露。”云无涯回首吩咐两人道。
“是。”屈怀柳、万埃躬身退下。
屈、万两人退下后,云无涯犹自怔怔的望着前方,碧海晚霞,无比的壮丽绮艳,可看入眼中,落在心头,却是疲倦。转过身,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北峰的最高之处,有着东溟至尊的海微宫,那是东溟之王所在。
庄重宏伟海微宫前,内侍躬身禀告:“少主,王请您去书房。”
“嗯。”云无涯颔首,跟着内侍转过长廊,穿过大殿,奇石耸立异花烂漫的花园旁是北王的书房。
“王,少主到了。”内侍轻声禀报。
“请他进来。”房内响起一个年轻悦耳的声音。
内侍推开房门,云无涯抬步入内,房门又在身后悄悄关起。
“臣云无涯拜见王。”云无涯屈身行礼。
“干么呢。”书案后一名男子快步而出扶起云无涯,“这又没有外人,你用得着么。”语气中有着一丝嗔怪,却格外透着亲切。
“王若换个地方见我,我也就用不着这般大礼了。”云无涯淡淡一笑,目光望向书案后墙壁上高高挂着的一排画像,“对着他们,没法自在。”
扶起云无涯的人年纪与他差不多,宽额深目高鼻,极是深刻的五官却偏有一个尖下巴,令那张本是极赋男儿气概的脸添了一丝柔秀,身形有别于云无涯的欣长伟岸,略矮偏瘦,以至两人立于一处,反是云无涯更有上位者的气势,只是那人一双瞳仁亮亮的蕴着无限精力,倒不似云无涯眼神中偶尔泄出一丝倦意。
这人,正是东溟之主———北王。
“那没办法。”北王揉了揉肩,然后指指书案上那堆集如山的折子,“事太多,都没做完呢。你此刻倒怕这些祖先了,想当年你还在这书房里把本王揍得吐血。”说着又揉了揉胸口,惊悸犹存啦。
提起往事,云无涯心底里赦然,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问道:“王百忙中把我叫来,所为何事?”
“这些。”北王从书案上捡了几份递给云无涯,“那些事向来你管,本王素来不过问的,只是近来四城将军、各地方官都上折本王,为着你要抓的两个人,不但调用官兵,且少主府的侍卫各城横行乱窜,伤及诸多无辜,不但无功,反是扰得东溟岛大乱,百姓不得安生。”
云无涯随手翻看了一下手中折子,道:“这事倒怪不得他们抱怨,那两人的能耐可谓出乎意料之处的强,到今日都无法得手,确是我之过。”
“哦?很棘手吗?”北王转头看他。
云无涯沉吟了片刻,才道:“或许该说是此生最强的敌人,便是在这东溟岛上,但有差池,也会全盘皆输。”
听得他这样回答,北王的眼神凝重起来,云无涯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能耐,这世间没人比他更清楚了,而能令他如此棘手又视为强敌,其厉害不言而喻。“倒真是想不到那两人竟是如此麻烦。”
云无涯将手中折子放回书案,道:“皇朝武林的掌门、高手虽已差不多尽在我们手中,甚至可说皇朝武林已尽在我们掌中,可只要那两人还在,便随时可扭转乾坤。”
北王点头,淡淡的话却是无比的冷酷,“难怪把我东溟扰得大乱,那此两人便决不可留,也不需要留!”
“嗯。”云无涯点头,“我已传唤云幽,王无需为此事操心。”
北王一怔,随即一笑,“既然你已叫云幽去处理,那大概很快便有结果。你做的事本王不会插手,叫你来也只是把下面的情况告诉你一下,毕竟民怨不可犯,东溟能有今日来之不易。”
“我明白。”云无涯眼眸望向墙上的那些画像,目光变得深沉,“我们早已立志,先祖们数百年的夙愿必要在我们这一代实现,那非一日可成,所以不能将时间浪费在皇朝武林上,必要速战速决!”
北王的目光也转向墙上画像,那里全是历代北王与少主的遗像,他们的眼睛全都注视着他们两人,幽幽沉沉如从地府传来,一刻也不肯闭上。心头刹时压上千斤重石,可转瞬又生万般豪气,闭上眼睛,出声问道:“无涯,我们会做到吧?”历代先祖都无法做成的由我们来完成,由我们来成就这前所未有的奇迹伟业!
“会的。”云无涯的声音清晰而肯定,“我们一起肯定能做到的,而且……”
北王侧首看他,亮亮的眸子里有着夺人的精光。
云无涯的目光也从画上移向他,他的眼中没有那种明亮的精芒,只是倦倦的却带着绝无更改的决然,“我们一定要做到,因为……我不想我们的下一代再背负我们所背负的。”
北王一震,因为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
今夜的星月很好,遍野银辉,仿如霜降,而气温也如霜般冷寒。
背山的避风之处,一堆篝火燃得正旺,桔红的火光里,明二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一滩冒着寒气的鲜血上,那是兰七刚刚吐出的。篝火旁,兰七正运功调息,脸色苍白,映着月辉便似薄薄的冰,透明的轻脆的,仿如一碰就碎。
半晌后,兰七收功。
当那双碧眸睁开,苍白的脸便瞬即有了生气,当那双碧眸转动,整个人便如有华光流溢,再无半分重伤者的潺溺,依是那魅惑众生的“碧妖”!
这个人,似乎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那双碧眸中。她的妖邪魅惑,她的嚣张任性,她的聪明算计,她的狡诈阴毒,她的冷酷残忍……全都凝聚蕴藏在那双深幽如渊潭的碧眸里。
是这双碧眸成就了她?还是这双碧眸毁了她?
若有一日,不再有这双碧眸,她是就此湮灭,还是……
明二垂下眼眸,随手往火堆里丢几根柴,淡淡开口道:“你体内的寒气你已快要压制不住了。”
“反正我们的事已做得差不多了,也该去拜访一下主人了,顺便去拿解药。”兰七依是那满不在乎的语气,似乎刚才寒毒发作命悬一线的根本不是她。
“若他们根本没有解药呢?”明二似笑非笑的瞅一眼她。是“没有”而非“不给”,凭碧妖之性,当然是强抢威胁算计随便哪一样。
“回去后去‘君子谷’一趟,捉个君家神医就是了。”兰七答得无比简单。
“若赶不及回去便毒发了呢?”明二笑笑再问。
“这样么……”兰七眼珠一转,然后盯住明二,柔声娇语情深款款的道,“明郎,你我这段时日也算患难与共生死同历,此等情谊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及,我怎舍得丢下明郎,当是要与明郎携手共赴黄泉。”
也许是夜风太冷,明二由不得打个寒颤,然后英明的二公子决定当作什么话也没说过。
只是,兰七怎能轻易放弃这么有趣的话题,当下身子一跳便坐到了明二身旁,侧首看着他,道:“想明郎乃仁心侠义之君子,定不会弃同生共死之伴侣,我若命绝于此,明郎定会抛弃一切追随而来吧,怎舍我地狱孤单呢。”她此刻素手托腮,碧眸中光华盈转,映着绯红的火光,更衬容色胜雪,唇角浅笑点点,艳华清韵,无比动人。
可惜此刻一身男装。明二不无遗憾的想着,随即心头一惊。
“明郎,你我既可同生共死,那十八层地狱里的刀山油锅是否也能携手共赴呢?”兰七继续轻轻淡淡道,碧眸一瞬间转沉,只余幽光点点。
那一刹那,才智冠绝心如水镜的明二公子竟无法分清她的话中之意是真是假,那一瞬间,水面波澜微掀,再难平静如镜,,以至那一刻,他竟然无法出声成言。
“呵呵……”兰七忽地轻轻笑起来,她一笑,碧眸重现妖气,便又是那个诡魅难测的“碧妖”。只见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触明二冠玉似的脸,柔媚的道:“二公子,你就应承了本少嘛。”
二十四、同生共死(下)
明二抬手捉住在脸上移动的那根冰冷的手指,随口回道:“七少怎的就只想到地狱,那上天的美事就不与人共享了吗?”
兰七一愣,然后便如听到了什么极端好笑的笑话般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碧眸中晶光闪烁。
“哈哈哈……二公子,你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上天……”手指张开,反抓住了明二的手,提起放在两人眼前,“这两只手上沾染的东西太多太重,我们永远都飞不了天,只能往下沉,一直沉,一直沉……一直沉到十八层地狱!”
“是吗?”明二闻言长眉一挑,侧首看着兰七,“七少要人同行,难道是怕地狱之火?”
“不。”兰七笑着摇头,“本少盼着地狱之火,盼着它从地底烧起来,一直烧到这个人世间。”
明二闻言唇角勾起,浮起一抹冰凉的笑,“听说地狱之火赤红如血,若能在这人世间焚烧,定能绽放出最壮观最美丽的花朵。”眼眸移向篝火之外的沉沉黑夜,“那朵花绽放,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会焚烧殆尽,那时候,该是干净如雪。”
兰七怔怔的看着燃烧着的篝火,低低的道:“那时候,就不会再有背叛与绝望了吧……”
明二闻言转首看向兰七,兰七的目光也从篝火上移向明二。
那一刹那,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褪去所有的迷雾与妖异。
那一刹那,两人同时看入彼此的眼中,从未有过的清晰深刻,直透对方的灵魂。
孤冷、荒寂而绝望的灵魂,可即算如此,却依然坚持活下去,因为想看看这个人世是如何在糜烂腐臭中毁灭。
只这一刹那,令两人从未有过的靠近。
可也仅一刹那,两人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前方黑夜,彼此袖中藏着的竹笛、玉扇同时滑落掌间。
那一角红裙最先从黑暗中出现,如黑暗中绽放的火焰。
然后便看到一个仿佛十二、三岁的女孩蹦蹦跳跳的走来,小巧圆润的身子,圆圆的红脸蛋,圆圆的黑眼睛,弯弯的眉红红的唇,一脸欢快甜美的笑容,就如年画上的福喜娃娃般可爱。
地狱之火应该就是这个颜色吧。明二看着女孩那一袭浓烈的红裙想到。
真像地狱里忽然跳出的幽鬼。兰七目光注视着女孩蹦蹦跳跳的脚,没有一步落在实地,虚空涉地,皇朝武林未有人的轻功能如这般。
“两位哥哥好漂亮。”那福喜娃娃跳到两人跟前,隔着火堆两眼亮晶晶的看着两人,如看着最喜爱的玩物。
“妹妹也很可爱。”兰七礼尚往来。
“咯咯咯……”福喜娃娃眉开眼笑,那娇娇嫩嫩的声音比初春的雨更甜美,“幽幽喜欢两位哥哥,两位哥哥陪幽幽玩好不好?”
“可惜。”兰七遗憾的摇摇头,“本少向来只陪美人玩。”
“哥哥坏,幽幽也是美人。”福喜娃娃嘴一撅。
兰七瞬即玉扇一张,只闻得叮的一声,扇面上插着一根泛着蓝光的针。当下不由得叹气道:“美人口中吐出的向来都是香花,如你这般只吐毒针,那都是丑八怪之为。”
“哥哥坏,欺负幽幽!”福喜娃娃鼻吼里哼一哼。
几乎在福喜娃娃冷哼的同时,兰七猛然跃起,刹时飞起一丈有余,半空中再旋身侧飞,落开一丈远,而她原先站立之处只闻滋滋声响及焦臭之气。
“神仙哥哥,你陪幽幽玩好不?”福喜娃娃转移目标。
明二则是轻轻叹一口气,道:“以姑娘的年纪唤在下一声‘哥哥’实是有些受之有愧啊。”
一个“愧”字还未落尽,一蓬黑烟已瞬间笼向明二。
“哈哈哈……”一旁的兰七放声笑起来,“二公子,原来你也有如此可爱的时候。”
明家的绝世轻功此刻发挥了功效,但见明二公子身如落叶,瞬即随着风儿飘走二丈有余。
“原来女人无论什么样的都不喜欢别人说她老。”二公子半空中再叹一口气。
同时袍袖挥起,那一蓬黑烟便随着袖风转而飞向福喜娃娃,也在明二公子袍袖挥起的同时,兰七玉扇一扬,一蓬银光夹着一抹蓝光射向了福喜娃娃。
“都欺负幽幽,都是坏人!”福喜娃娃红红的小巧的身子却瞬间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闪过了黑烟避开了毒针,如一抹红电般划过篝火,双袖一挥,两条红绫有如毒蛇吐信般袭向了明二、兰七。
只从她刚才的轻功,明二、兰七已知此人功力深厚,而此刻看她轻松避过毒烟暗器而且还出手反击,两人便知这回是遇上了非同寻常的高手。
明二、兰七无须言语,一个已扬袖如云从空卷来,一个玉扇如刀招招直刺要害,顿时将福喜娃娃围在了合击之中,两人虽从未联合出手,但此刻配合默契,一招一式皆有如天衣无缝般,而那福喜娃娃在两人的夹击之下却也是攻守有度未见狼狈,足见其武功之高。
一时间只见半空中,红绫翻飞如霞之艳如火之烈,玉扇张扬如雪之白如刀之利,青影飘飞如烟之渺如风之狂,无比美丽无比雅逸,若有人看到,定会惊艳叹息,这哪里是生死搏杀,可当目光移向底下那剧烈摇摆的篝火,那突然而现的坑洞,那无故断裂的大树,便又心惊其中的凶险。
斗得片刻,忽闻兰七一声叹息,道:“夜寒风冷,本少应该抱着软玉温香的美人入眠才是,怎能在此野地与个娃娃玩闹,无意趣呀无意趣呀。”
一个“呀”字落尽,刹时便见雪中绽开漠寒玉花,朵朵重重,漫天开来,也在那一刹那,青影中蓦地剑气射出,割开霞绫,直逼咽喉。
“噫?”
只闻得福喜娃娃一声惊诧,瞬即闪电后退,手中红绫舞动,飞挡身前,却只闻裂帛之声,刹时片片碎绫仿如落红从半空中飘下,篝火一卷,便化作了尘灰。
明二、兰七与福喜娃娃隔着篝火静静相看,各自面上浅笑如常。
“咯咯咯……两位哥哥的功夫真好。”福喜娃娃拍着小手欢声道,可转即又皱起眉头撅起嘴来,“两位哥哥一起欺负幽幽,这不公平。”
“唉。”明二公子再次轻轻叹息,看着福喜娃娃道,“姑娘,在下与七少加起来或许还没姑娘大,其实是我们吃亏了。”
“哈哈哈……”兰七玉扇半遮颜一笑,碧眸盈盈溜一下明二,转瞬又落在福喜娃娃身上,“二公子呀,本少自与你相识以来,就今夜看你特别顺眼。”
“彼此彼此。”明二温雅一笑。
“呜呜呜……”福喜娃娃忽地哭起来,胖胖的小手抹着泪珠,无比委屈的瞪视着两人,“你们都是坏人,就会欺负幽幽!呜呜呜……哥哥姐姐,幽幽被欺负了,你们都不来帮幽幽么。”
“嘻嘻嘻嘻……来了……”
“呵呵呵呵……来了……”
只听得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然后黑暗里忽地涌出一群红衣娃娃,有男有女,不多不少八个,都是小巧圆润,弯眉红唇,喜笑满面,个个都如年画上的福喜娃娃般令人喜爱不已。
“唉……”
这一次明二、兰七两人同时叹气一声,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两人同时施展两人近来越发炉火纯青的一门功夫———逃跑!刹时,只见一紫一青两道身影瞬即后飞,眨眼便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要知道一个福喜娃娃已难以对付,这会儿一下子又加了八个,两人又不是铜皮铁骨金刚不坏永远都打不死的无敌英雄,真动起来手来绝对吃亏,更何况兰七此刻身受寒毒功力大打折扣,再拖片刻,谪仙、碧妖便全要被福喜娃娃吞吃了!
所以,当务之急,保命要紧,逃为上策!
这也是谪仙、碧妖自出江湖以来首次真正的逃亡,以至两人一边逃一边想着,哪一日等福喜娃娃落单了,定要抓个剥皮清饨,看能不能熬出一碗长生不老汤,这样才能成真的仙(妖)嘛。
“哎呀,他们跑了,他们欺负了幽幽便跑了,呜呜……快追上他们。”
“呵呵……别跑呀,陪我们玩玩嘛。”
“嘻嘻……我们来玩抓鬼吧。”
身后不断传来福喜娃娃们的嬉笑声,紧紧跟着,不出十丈之外。
明二、兰七两人轻功提至极限,当真有如风速,转眼便已飞出了数里之地,眼见前方光线越来越暗,脚下之路越来越陡,时有高树枝干横扫。
在第三次差点被树枝扫到眼睛时,兰七出声了,充满着怀疑,“二公子,这就是你带的好路?”
“技不如人,可以不跟。”明二公子回一句。
明家轻功江湖第一,兰七再怎么用尽全力,依落在明二身后,由不得的,便算是明二领路,兰七跟随了。
“那请问二公子是要往哪走?”兰七挥袖扫开一根树枝。
明二沉默。
“该不会是你这假仙不认方向一气乱跑吧?”兰七猜测。
明二依旧沉默。
“该死的假仙!”兰七不敢置信的低吼一句。
“这也算兵法的一招‘惑敌’。”二公子辩白一句。这东溟岛又不是自己家,谁知道哪是哪的,反正是逃,毫无目的性的乱跑,反能令敌人无法预测,不是正好。
“明二公子果然厉害。”兰七嗤笑,“不但能‘惑敌’还能‘惑己’呀……咝……”
一声极轻的吸气,明二听得,不由回头,阴暗里,兰七那张脸依格外的醒目,白得仿如苍冰。暗自叹一口气,伸过手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一股内息渡过去,淡淡开口道:“你若死在了这里,我们前番做的事便算毁了一半,不划算。”
“哼。”兰七哼了一声,“本少就知道你这假仙没什么好心。”
“呵……”明二轻笑一声,“彼此彼此。”
“两位哥哥,你们在哪里呀?快出来嘛,幽幽喜欢你们。”
“嘻嘻……快出来呀,我们一起玩呀。”
身后福喜娃娃的嬉笑声越来越近。
“快走!”两人急忙飞奔,茂密的高树一棵一棵被两人甩在身后,上跃下跳,飞纵低掠,也不知跑了多久多远,只知道身后的嬉笑声一直不断,亏得两人如此功力,也跑得气喘吁吁,劳累不堪。
“得想个办法摆脱他们,否则这么跑下去,没被他们杀死,也要累死了。”兰七道。
“是……”明二才开口,忽地脚下踩空,整个人都往下沉去,两人抓在一起的手瞬即紧扣,兰七右手也在同一刻反射性的半空一捞,总算给抓住一根树枝,止住了两人一起跌落的命运,可紧接着的一声“咔嚓!”却令两人头皮一麻,全都冒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一动也不敢动的静呆片刻,没有再听到树枝断裂之声,才算稍缓一口气,虽算暂无性命之忧,可兰七半个身子给明二拖得悬了出去,而明二则整个人都悬起来,底下黑乎乎的凉嗖嗖的,也不知是什么幽谷渊洞,又或是悬崖断壁的。此刻,明二根本不敢扯一下兰七,就怕一扯树枝便断了,既然无法借力,二公子当然没法跳上来,而兰七抓着那根树枝,当然知道它是何等的脆弱,当然更不敢冒然使力。
两人一时便这么僵悬着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般的传奇故事里,遇到这种情况时,男人不都是很大义的叫女人放开手吗?”兰七不解的看着明二紧扣着自己的手的手。
“错。”二公子否决她,“故事里,女人都会死命抓住男人的手,并哭喊着要他一定不要放手。”
“不对。”兰七不同意,“应该是男人挥刀斩断自己的手坠落无底深渊,以保全女人性命。”
“不是的。”二公子怎么能同意,“故事里,女人便是骨头被扯断也不会放手,即算最后力气用竭男人坠入崖底,女人也会纵身一跳跟随而去。”
“算了,不管故事了。你倒说说我们会是哪一种吧。”兰七笑吟吟的看着明二,若是忽略她苍白的脸乌青的唇额头上密密的汗珠,相信这一笑依是妖美无伦的。
“我们呀……”明二空濛的眸子仰望着上方之人。
“嘻嘻……我找着了最漂亮的哥哥了!”
不等明二有答复,福喜娃娃们已追来了。
“哈哈,我抓住了好看的哥哥那就是我的。”
明二、兰七此刻一动不敢动,下有未知的凶险,后有强敌,可真谓苦不堪言,偏在此刻,一声“咔嚓!”响起……
那一刹那,两人四目相视,心魂竟是契合相通的。
无须选择,老天已做出决定,既已如此,放不放手又有何区别?
身子滑落。
两人目中同时露出淡淡笑意。
谪仙、碧妖竟是如此结果吗?
可,无论是寒荒绝境还是地狱烈火,有此人在,无论是相伴还是相斗,那也不再孤冷寂寥了罢。
“嘻嘻,幽幽要先抓住漂亮哥哥了!”
一道白光划过,“噗!”那是利刃没入皮肉的声响,一柄短刀洞穿兰七右掌,深深钉入掌下泥地,只余刀柄在外,将她牢牢钉住,鲜血顿时涌出浸没整个手掌,兰七瞳孔一缩,却一声也未哼,额上青筋突起,豆大的汗珠滚落,牙根一咬,左手使力,“上来!”
明二只觉得滑落的身子忽地止了,眼中是兰七布满汗珠的脸和唇角溢出的血丝,立时便知必是受伤了,紧接着,只觉相扣的手腕上传来力道,当下无暇细想,运力一跃,身子顿时飞起,半空中一翻,轻飘飘的落下。
“嘻嘻,幽幽不但抓住了最漂亮的哥哥,还要抓住神仙哥哥!”只听得嬉笑声,眼前红影闪现,九个福喜娃娃已将他们围住,一个个喜笑颜开的看着他们。
明二望向兰七,目光不由一缩。
一堆血泊里插着一把刀柄,嫣红里露出点点惨白,那是没有完全淹没的手背,血泊旁卧着兰七,正缓缓爬起身,一张脸已全无血色,黯淡的惨白,只有一双碧眸依闪亮如星。
竟是被洞穿整个手掌了么……明二移开目光扫向围着他们嬉笑的福喜娃娃,脸上淡雅的神情冷了那么一两分。
“哎呀,漂亮的哥哥,原来你还中了屈家哥哥的‘玄阴寒毒’呀,那还是跟幽幽回去吧。”
“是呀是呀,和我们回去嘛,我们会陪你一起玩的。”福喜娃娃们拍着手一起叫道。
兰七左手一伸,短刀拔出,顿时右掌又一道血箭喷出。
“哎呀,流了好多血呀,漂亮哥哥,你疼吗?”幽幽颇是有些心疼的看着兰七,“早知道,幽幽就把哥哥的手掌都切下来,这样就不疼了吧?”
“嘻嘻……还是切掉脖子不疼些。”另一福喜娃娃提议到。
“是呀是呀,切脖子好玩些。”福喜娃娃们附合着,脚下也移近。
明二轻轻移动了一步,刹时,福喜娃娃们只觉脚前仿被无形的什么东西挡了一挡,周围空气都似乎变得沉重,竟不敢妄动。
兰七撕下一块衣袖紧紧绑住手掌,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前方的福喜娃娃们,轻轻的绽颜一笑。
那一笑,仿似初春忽降的大雪,冰冻一切生机的冷残!
“呵呵……本少自出师门后,还从未被人逼得如此狼狈过。”轻轻淡淡一语,兰七从地上站起身来。
她此刻一袭紫衣破损沾染污泥血渍,冠斜发散,更兼身中寒毒右掌重创,面色惨白唇角挂血,本是极其狼狈脆弱的模样,偏那一双碧眸里妖气杀意前所未有的浓重,无比灿亮,灼灼慑人,令她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极其凌厉强大的气势,仿如沉埋万年一朝冲宵而出则无坚不摧无物不毁的魔剑,所向披麾,敢掠其锋者,毙!
看到这样的兰七,嬉笑着的福喜娃娃们在那一刻同生寒意,面上嬉笑渐褪,肃杀冷酷渐显。
“二公子,你我自相遇以来,似乎总是难分高下。”兰七却是无比写意轻松的模样,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两颗药丸。
明二看着她吞下那两颗药丸,长眉微微一皱,嘴里却答道:“七少之武功才智,在下向来甘拜下风。”典型的明二公子的客套话。
“呵呵……”兰七轻笑,抬手擦去唇际血丝,侧首笑看明二,“今*****我再比一回,谁杀的人多便算谁赢如何?”
明二空濛的眸子微微一漾,看着她,浸血的右掌垂在一侧犹自滴着鲜血,而一张脸却白得触目惊心,唇因沾染着血迹而艳如涂朱,散落的长发如乌泉般泻在肩侧,偶有一缕因风拂近眉梢,碧眸在发丝之后冰亮冰亮的。
夜风里,那身影脆弱得仿佛一击而碎,又强悍得仿可摧天毁地。
空濛的眸子缓缓移向那些前刻还可爱此刻却已可怕的福喜娃娃,喜欢完美无缺有着洁疾的明二公子轻轻叹息道:“血,很腥很脏的。”
“哈哈哈……”
冬夜寒风里,无名的荒山上,响起碧妖邪肆的笑声,和着谪仙微微的叹息,一场杀戮无情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