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本帖于 2009-08-02 02:26:36 时间, 由普通用户 意随风行 编辑

蓝衣刀客
  
  次日清晨我便请示王叔搬出了疏月殿,住入了他曾为公子时的王府前邸。
  众人纷纷猜测着我此举的动机,不知情的人只当夷光公主是不堪见到自己阿姐的婚事,因为这次的新驸马正是那位曾在明殿上言辞果断拒绝了她的人……一日间,因好事者之功,宫廷里飞满了各式各色的流言蜚语。
  我依稀听闻了些风声,却甘愿维持着沉默,任由他人肆说。
  让他们如此误会倒是甚好。起码,有些蜚短流长可以传入那个仍在齐国的晋国使臣夜览的耳中。
  我想着,不知怎地脸上笑意愈来愈深。
  
  王府在城郊,虽不偏僻,但相比此刻因婚事筹备而烦闹喧哗的宫廷来说,已是清幽舒适得如同人间仙境的难得。
  府邸并不大,胜在精巧绝伦。
  浅碧的小湖,六角飞檐的古亭,不高的假山上爬满了紫色的鸢萝,长长的走廊衔接东西,让人一路行去,一路可品光赏色。
  我住的地方是之前被王叔用作书房的两层阁楼。和府中大部分房屋一样,那阁楼也有着朱红的墙、天青的檐、白玉的阑、盘龙赭黄的阶,唯一不同的,是阁楼下有一弯泓池,寒意深重的秋季里,池面上零落飘荡着几片干枯的荷叶。
  分明是萧瑟落寞的景象,却让我看了一眼,便深深喜欢。仿佛我倒是能透过岁月经弥的影子,想象出曾经的某个夏天,在那个池里开满的郁郁红莲、稠稠碧叶……
  “爰姑,若是夏日从这里望下去,景致一定很美。”我推开了书房的窗扇,轻声道。
  身后半响没人答话。
  我转了头,却见爰姑一脸的惘思惆怅。
  “爰姑!”我皱眉心疑。
  她回过神,脸上的迷恍逝去无影,遗留下的唯有那诉说不完的温柔和娴贞。
  我望着她,淡淡笑了:“爰姑曾来过王府,是不是?”
  爰姑点点头,笑意一如既往地温暖,温暖中,却依然抹不去她眼底的几丝近乎孤灭的冷寂。
  “老奴……曾是这府里的舞婢。”她的声音很柔软,带着几许红尘沧桑过后的空明。
  我闻言却惊讶不已。
   我虽从小靠着爰姑长大,但她的身份,在宫中却一直是个谜。有人说她是我祖父的妃,一舞倾城,深受宠爱;有人说她是当今王后的小妹,因为王叔对她的尊重; 也有人说,爰姑其实是二十多年前一个饮誉江湖、传奇刺客的红颜知已。传言中,人们说那刺客来自楚国邯郸,奉命来刺杀祖父时,因失手而被擒,从此沦为了阶下 囚,只是不知怎地,他后来竟做了齐国的大将军,帮着齐国伐楚时,死在了沙场上……
  当然这些只是传言,传言中的故事因为有谜团的笼罩和孰是孰非的争议而更显得朦胧和美丽。
  让我唯一感觉不美丽的,是有人说她曾是我祖父的妃子……
  每次听说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传言后,我都笑着一一否却了。因为无论他们说的哪一种身份,对爰姑来说,都不会令她十八年来口口声声对着我自称——“老奴”……
  而在我的心底,也早有一个模糊的猜测。
  “舞婢?”我凝眸看着她,语气不解。
  我只知爰姑舞艺冠绝齐国,却不知她曾是舞婢。
  当我好奇心被勾起时,爰姑却从容地屈膝行礼,退出了门外。
  “老奴去帮公主收拾一下行李。”离开时,她如是说。
  我瞧着她离去的身影,咀嚼着她的话,一时浮想联翩。
  
  傍晚。
  掌灯时分,无颜果然不负所约地来了。
  这王府是他小时住过的地方,他一路找来阁楼,自然不会生疏。甚至某人更自持是先前旧主的身份,于是门也懒得敲,便鬼神难测地突然降临他人的身后……
  我刚换好了男子的衣裳,正拉着宽袖拾掇时,窗外突然响起一人轻笑:“红颜无双,男儿英气,天下唯我丫头一人敢当。”
  我一惊回头。
  入眼处,只见无颜正斜倚窗棂上,细长的凤眸瞥向我,满脸皆是温柔的笑意。
  我看着他,瞪了瞪眼:“你何时来的?”
  “刚来。”吐出这两个字时,他的眸中闪过几许不怀好意的捉狭。
  我蹙了眉,横眸瞅着他,怀疑:“果真刚来?”
  见我不信,他脸色变了变,清亮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他挑眉看着我,似笑非笑:“你以为,你的二哥是个不守礼法的偷窥狂?”
  他生气了。
  我却安心了。
  我扬扬眉,笑着跑去他身边,只无赖得当作刚才的怀疑是他见鬼的错觉,抱住他的胳膊讨好,亲热地:“好二哥,我请你办的事,你都办妥了吗?”
  他沉默着垂眸盯住我,不置一词。
  “怎么?”我笑容一僵,那凤眸里的认真和深邃看得我心中猛然惴惴发慌。
  他依然无言,只是瞧着我,俊美的容颜忽而如霜冰冷。我知道,但凡他开始担心我时,神色大抵都会如此。
  “你当真要去晋国?”他拧拧眉,嗓音似水清凉。
  我看着他笑笑,倏而,重重点头。
  “去了又能如何?”他眸光一寒,语气不满。
  我无视他无故而来的怒气,转眸想了想,笑道:“去看看晋穆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若他是个英雄,我便嫁他;若他不是……”我揉揉眉,略作迟疑。
  无颜一笑:“若他不是,你当如何?”
  我一挑眉,看着他:“若他不是,我便杀了他。”
  无颜莞尔,唇边勾起,笑魇清冷而又媚惑。
  “孩子话。你如何能杀得了他?”他虽笑着,话语却是淡淡的。
  “我是说如果,”我轻轻一笑纠正他,抬眸看着天幕的黑色,脑海里隐约浮现出那个从未见面的人的模样,沉思片刻,我竟似着了魔般低低道,“我心中有个感觉,他会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无颜默然看了我半响,再开口时,声音沉闷怅然:“既是如此想,那还去晋国作甚么?”
  我侧头看着他,也不回答,只笑得古怪:“二哥说这么多,是不是不愿帮夷光了?”
  无颜淡然一笑,伸指轻轻捏了捏我的鼻尖,眸色一软,柔声:“二哥说了,无论如何,但要我丫头所求的,二哥一定办到。”灯光暖暖地罩在他的脸上,照得那张绝美的容颜愈发令人心动。
  “你放心,这次离开你可以只带爰姑一人走,王府的上下和宫廷那边的问询我会安排妥。另外你要的侍卫,我也替你招来了,明日起程时,他自会来见你。从今往后,他的命便是你的。”
  “谢二哥。”我弯唇浅笑,赖入他的怀中。
  无颜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嘱咐:“这一路要小心。若有不妥,即刻回来……不过你到时若真要杀那晋穆,记着二哥可替你杀。”
  说到最后,他话中笑意深藏,浪荡之风又现。
  我挑眉一笑,不置可否。
  明天,夷姜和湑君的大婚之日,正是我独上北晋之时。
  
  第二日,天气好得堪称祥瑞之兆。
  秋阳高照,耀眼的金色洒遍了金城每一处角落。天蓝如洗,澄澈的苍宇泛着琉璃般的谧,净瓷般的滑,让人一望心飞鹜。
  这样好的天气,自然也适合出行。
  
  城北,小树林。
  总算出了王府。我骑在马背上仰头看了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兴致颇佳。
  可是一旁的爰姑却显然有些心神不定,她提提手上的马缰,细细打量我一眼,忍不住又把出门时问过多遍的问题再次提及:“公主,你真的不去宫中见一见夷姜公主?”
  我微微拧了眉,撇唇:“不去。”
  爰姑驱马靠近我,柔声劝:“可是今日是她的喜日,而且她一大早地便派人来请你去宫中见她,说不定是有要紧事。”
  我闻言笑得愈发懒散,刚要开口回话时,却忽地听到远方那隆隆的震天爆竹声,靡靡的管弦丝乐声,正顺着秋风一丝一缕地传入耳中。连带吹来的,还有那百里皆可闻的溶溶花香。
  我抿抿唇,笑意渐而发凉。
   “她今日成亲,群臣朝贺,红锦地衣,怒放鲜花……那自是要紧的事,只是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再说了,若她要找我,前几日我在宫中时她不找,却非得等到今 日才找上门来……宫中的流言已够多了,我也不能心胸坦荡得去忍受更多羞辱讥笑的嘲弄……”我轻声笑着看似若无其事般,却暗暗咬了牙,“因为那些话我三年前 就已受够了。今日,夷光没必要再去给别人做一次无辜的嫁衣!纵然她是我的阿姐。”
  爰姑看着我,柔和的面容间添出了几分心疼的爱怜,不再劝。
  
  “公主,那我们要何时才动身?”
  我抬眸看看天色:“辰时已到了吧?”
  爰姑勒紧了缰绳,笑道:“早到了。”
  我不禁一皱眉,轻言喃喃:“二哥说那个人会在今日辰时到这小树林来见我……怎的那人竟如此不守信用,辰时早过了还没出现?”
  话音刚落,头顶上方便飘荡起一人冰凉不屑的冷笑声。
  “聂荆早已在公主出王府时便已追随左右,不知公主为何要说我无信?”声音淡漠沙哑,带着几分别扭的疏离清冷。
  我闻言转眸看看四周,口中笑道:“人声鬼影……不敢出来见日光麽?”
  话音刚落,便觉眼前有黑影一掠而过,倏然,马前稳稳站着一人。
  我眨眨眼。
  “这样行了麽?”那人嗤笑着,态度嚣张得不知主仆之分。
  我不答,只微笑着静静打量他。
  一袭深蓝的长袍,旧得隐隐发白的颜色衬得他原本高大的身材更加修长。人出现面犹遮,他头上戴着一顶罩着黑色绫纱的斗笠,叫人只能隐约见到他的脸形轮廓,却看不清他五官的模样。但从他披散在肩上的黑色长发来说,他该不是很老。
  干净孤独。
  我暗自总结,只见那人身无长物,除了左手中握着的一柄看上去古老得已经开始生锈的破刀。
  
  半日琢磨,我一笑颔首:“阁下为何不能摘了斗笠已示真面?”
  那自称聂荆的人闻言身子隐隐一僵,斗笠抬起,凌厉冷冽的目光自黑纱后直直朝我射来,一言不发。
  我敛敛笑意,道:“如何?”
  他冷道,果断拒绝:“不摘。”
  我的第一条命令他就已开始反抗。这便是无颜说的从此之后命也是我的那个侍卫。
  我忍不住勾唇冷笑。
  “你家公子难道没和你说过,你既来保护我,从此便要听从我所有的命令麽?”
  绫纱下那霸道锐利的冰寒稍稍融解,好似那人正在发笑,淡淡道:“公子只命令聂荆要保护公主的命不受任何威胁,身体不受任何损伤。其余的,一概未说。”
  好你个无颜!
  我被气得苦笑不得,只得抬指狠狠揉了揉眉,眼睛盯着面前的神秘刀客,半日思量,终是道:“也罢。请示你家公子之令。”
  聂荆扬手,一块冰冷的令牌恰落得我掌心。
  我看看令牌,再看看他:“那这一路要麻烦聂侍卫……”
  “无须客套。这一路我自会护你安全”
  我话未完他便打断,果然不知规矩。我轻轻一哼,甩甩脑袋,将令牌塞入袖中后,回头刚要吩咐爰姑启程时却发现她盯着聂荆,面色苍白透青,仿佛是惊恐过甚,更又似喜悦激动得无以复加。
  我心中顿疑,转眸看聂荆时,他却冷冷一咳嗽,身形一闪,点足率先掠了出去。
  爰姑犹自出神,眸光愣愣地追随在聂荆离去的身影上,渐渐地,竟浮现出一层朦胧的水雾来。
  “爰姑?”
  爰姑无意识地回眸。
  我挥下马鞭,笑道:“咱们走了!”
  
  无颜倒不是真唬弄我。聂荆虽没马,但只凭他两只腿,飞奔起来却从不曾落于我和爰姑座下良马之后。
  但是到了下午,我还是在驿站给他买下了一匹好马。
  我倒不是可怜他的辛苦,只是在这堂堂大道上,两匹飞驰的快马,再加上一道飞驰的人影,看上去虽不至于惊世骇俗,却也够张扬。
  我此行就是要低调,自然不能让他给破坏。而且,我发现自从他被路边沙尘呛了咳嗽之后,就一直没再停过。
  傍晚,到了曲阜,三人歇在了城中最大的客栈。
  
  我自幼有天下神医东方莫为师,咳嗽这点小症状自是不必按脉便可下药。
  写了药方命爰姑抓了药回来,见爰姑今日精神着实不佳,我便嘱咐她先行歇息,自己亲自去煎好了药,端至聂荆的房中。
  敲门进入时,那倔犟而又嚣张的侍卫刀客正一边狼狈地咳嗽一边坐在桌旁喝着水,即使是深更半夜的,聂荆还是戴着那个斗笠。见我进来,我明显感觉到他微微一颤,绫纱下,那冷冽锋利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药碗上。
  “怎么?”我不解于他的隐约透出的紧张。
  他连连咳嗽,好不容易开口却道:“拿走!我不喝药。”
  声音虽然还是冷漠得让人呕气,不过意外地,冷漠中却多了几分形同孩子气的较真和害怕。
  我心中觉得好笑,但还是一本正经地看向他,把药碗推到他面前,语气不善:“不喝又怎会好?而且还是我熬的,你敢不喝?”
  他冷哼不言,斗笠稍稍一动,脑袋转过去。
  我转眸,思念一闪,笑起来:“哦,我知道了,你——怕喝药,对不对?”着重“怕”字。
  蓝衣倏然飞舞,寒气自他身上散发开来,侵得我浑身冰凉。
  “怕?”他冷笑不豫。
  我笑笑不答,只示威性地推推药碗,挑眸看着他。
  宽袖一扬,那人举碗入绫纱,将那浓稠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我笑望着他,虽见不到他的样貌,心中却已肯定他该是个年轻人。
  年少气盛,甚至还存着几分孩子般的心境。
  药碗砰然落桌的时候,他痛苦地咂咂舌,随即又连续喝了几杯茶。
  我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打开,里面包着几颗暗红色的果子,伸手递到他面前,笑道:“很甜的,吃一个压压药味吧?”
  他却愣了,握住茶杯的手松开来,复又紧紧握住,直到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爰姑给你备下的。我怕喝药,二哥也怕。以前我们要喝药时,她都会给我们准备这个来哄我们。”我淡声解释,看似无意地将一颗果子递入那绫纱之内。
  他愣了愣。
  我凝眸看着他。
  他还是不动,也不说话,室内的空气一下子有些禁锢凝结。
  我沉吟一下,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正待收手时,却有冰凉的唇靠近我的指尖,咬住那颗甜果后,随即离开。
  斗笠转开,他又开始侧头对着我。
  我若无其事地一笑起身,拿了药碗离开。
  临行时,我不忘交待:“早点休息。你得快养好了病,我可不想带着一个咳嗽不断的人随我北上。”
  他不答,只见那黑色绫纱微微动了动,似是他抬头看我。
  “谢谢。”话虽轻,我却听得清晰。

临淄互市
  
  赶路疲惫,一夜深睡。
  
  次日清晨。
  洗漱过后爰姑给我绾了男子高髻,缠上一条绣纹的银色巾帻。
  银色的裳,鸦色的鬓,如玉的面庞,翩然的风度。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愣神,陡然间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二哥那漂亮惊人的容颜来。
  我扭头朝爰姑笑:“夷光若是男子,定叫二哥不再是天下第一公子。”
  爰姑抿唇,慈爱地看着我,捋捋我的鬓角,点头。
  念及无颜,我突然想起一人:“聂荆还没起来?”
  爰姑柔柔一笑,眼角瞥向窗外,道:“那孩子早起来了,此刻正站在院中等我们呢。”
  “那他咳嗽好些没?”我口中问着,手下已推开了窗扇,视线飞向外面。
  
  客栈的院里平地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叶叶心心,层层淡黄。那深蓝衣影安静地斜靠在梧桐树下,脚踏一地枯叶,长刀在怀,身形慵散。偶尔有秋风吹落几片枯叶,或沾在他的肩上,或擦着他斗笠上的墨黑绫纱轻轻滑落,平白地,叫人从那孤独的身影中看出几分倦意和沧桑来。
  他虽面向我的房,但见我推窗却依然纹风不动地倚着树,让我觉得那随风捻动的绫纱底下的双眸一定正安详闭着。
  “似乎聂侠士的咳嗽好了不少。”爰姑低声宽慰。
  我却抿抿唇,眉尖上挑,笑得古怪。
  像他这样大清早地就出来受寒吹风,咳嗽能好才怪。
  果不然,心念刚落时,树下那人就微微耸了肩,细微的咳嗽声轻轻传来。
  我一笑回头,吩咐爰姑:“不管他!我们收拾一下行李,用完早膳后就出发。”
  爰姑却怔了怔,眼睛看着窗外的那人,脸上微露怜惜不忍的神色。
  我看她几眼,心下隐约猜测出什么。
  
  一路往北,日行夜歇,五日后,终于来到了济水之旁的齐国北番重镇临淄。
  虽是乱世之年,但因齐国与北边邻国晋国的素来修好,让临淄几十年来未受战火波及;更因齐晋两国之间又有着不间断的商贸往来,于是便使得这靠近海边的临淄倒有着不同于中原城镇的热闹繁华。
  沿途走过,车马喧哗,人声鼎沸,竟是往日难得一见的景象。
  问了路人,才知今日乃是三月一逢互市集会的日子,北方的商人们带来了毛皮裘革,而齐国的商人们凑齐了华缎精盐,同在街上摆了摊子互易有无。
  我瞧着四周围拢的人群,只觉眼前喧闹太平的景象颇有盛世升平的味道,尚留记忆中的战场上惨烈杀戮的阴影顷刻被抛在脑后。我忍不住弯唇笑开,一时兴致很是高昂。
  “爰姑,我们要不要也下来买几件皮裘?听闻北国入秋后便冷得很。”我骑在马上侧头看身后的两人。
  爰姑摇摇头,望向我时眸中尽是了然的笑意:“公子想买皮裘怕是假,想看看热闹才是真吧?”
  我也不否认,只笑得欢快:“爰姑答应了?”
  她轻轻叹口气,笑意虽无奈,却也温柔怜宠。她缓缓点头,开口道:“我们先去找间客栈投宿,用完膳后,再让聂……聂侠士陪你出来买皮裘,如何?”
  “好!”我扬眉笑应,随即回头看着身后那个一路上都是惜字如金的聂荆,笑道,“你可有意见?”
  但瞧斗笠绫纱微微晃动,耳中只闻得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再无废话。
  
  越往城中走去,人群越拥挤。
  我们三人只得下了马,混在人群中一路艰难地挤过去。
  临淄城大,客栈也不少。可惜,许是客商来往实在太多,连续问了七八家客栈都满房后,我和爰姑对望一眼,两人精神顿时疲下来。
  又一家客栈。
   人又满,老板无奈而又好心地提点我们:如今临淄城恰逢三月一次的互市,大凡客栈都被往日的熟客订住了,只是城里住处虽难寻,但有一间洛仙客栈却是常年有 空,不是那家客栈条件不好,而是他家太过豪奢,用度太贵以至于常人皆住不起。所以纵是互市热闹的时候,他家也一定有空房。
  我闻言问过洛仙客栈的位处,转身领着爰姑和聂荆去寻。
  
  洛仙客栈不难找,街尾最高的阔楼便是。
  但见它门庭轩昂,红墙朱檐碧阑干,富贵堂皇得直比宫省,可是店前很是清冷,来往进出的人只有零星几个,与刚刚一路走来的喧闹宛若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
  人虽少,但出入客人一个个在锦袍珠玉的点缀下,显得气宇不凡、贵气十足。
  门前灰衣小厮见我们一行人来到,忙哈腰接过马缰,讨好道:“公子是住店还是用膳?”
  果然有空房。
  我松口气,一笑:“住店。”
  “行,请随奴来。”
  
  那先前的掌柜说得没错,洛仙客栈的价格确实是一般人承受不起的,它的价格,远不止适才客栈的十倍、二十倍,而是五十倍。
  好在我随行带着的细软够多,付了房钱后,小厮领我们进了最西边有着独立厢房的清兰园。
  园虽小,但园里亭台楼阁,水榭假山,一一皆备,景致很是清幽。沿途小径边,还有着盛放的各色菊花与月季,阶下种着几株散着浓郁香气的桂子。
  “公子,这清兰院有分南北两套厢房。您要的是在南边,有三间客房,两间小厅,一间书房……”小厮介绍得很是殷勤。
  “北边住人了吗?”我抬头看着假山浮亭后那隐隐戳戳的飞檐棱角,出言打断他。
  小厮一怔,随即笑开:“有。也是今日刚到的,是从北方来的大商人。那两个公子看着年纪虽轻,却衣饰华贵,出手豪绰……那相貌,啧啧,您真没瞧见,奴长这么大,就从来就没见过长得如此俊俏的人……”
  说到这,他突地停下来望着我,谄媚笑道:“自然,公子您还是比他们更胜三分的。”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随口问了句:“他们此刻在不在?”
  “不在。半个时辰前出门时跟奴打听了玉仪楼怎么走,就匆匆出门去了,”他眼神一瞟,望着我,笑得十分怪异,“公子您知道的,有钱的贵人麽,当然要适时去寻寻乐子了……”
  我皱了皱眉,不解他脸上的神情:“玉仪楼?是什么地方?”
  “温柔乡,英雄冢呗。”小厮本是一张清秀的面庞,一吐这话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可恶。
  我耳根一烧,面色骤然冷下,叮嘱他记得送饭菜后,忙给了一锭银子挥手打发他下去。
  温柔乡,英雄冢……
  我想着想着,忽地扭头看着一旁默不做声、欲化作一块石头的聂荆笑了笑。
  虽然他蒙了脸,可那绫纱还是不自然地飘动起来。
  我看着他,直到他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我从不去那种地方。”聂荆淡淡开了口。
  我轻轻一笑,奇怪地:“我有说你去过吗?”
  “你!”绫纱陡地一震,某人怒起。
  爰姑在一旁边拾掇行李边微笑着摇头。
  我舒腰捶肩,无视他的恼火,转身躺入了厅中一旁的软椅。
  “累了,歇歇。”我闭眼呢喃着,很快睡意朦胧。
  
  用完膳,爰姑留下休息,短短一觉之后恢复了精神的我兴致勃勃地带上了聂荆出门买皮裘。
  已是午后,大街上人来人往地,愈发潮涌似海,喧嚣无比。
  人虽多,也无论我怎样任意地走,聂荆一直踱着那看起来似是很悠哉的闲庭散步,身影却总能不离我左右。
  直到实在是被我晃悠得急了,他才闷闷出声:“你究竟买不买皮裘?”
  我只顾朝前走,不理他。
  他重重咳嗽一声,伸手抓住我。
  我回眸面寒:“大胆!放开!”
  聂荆不动,只固执地再问我一遍:“买不买皮裘?”
  “怎么?多看看,多选选不可以?”我不悦,甩开他的手指,揉了揉被他捏疼的手腕。
  他愣了一下,而后道:“我讨厌人多的地方。”
  我一蹙眉,好奇地透过绫纱打量着他:“为什么?”
  他冷了声生硬道:“不安全。”
  我失笑哑然,半日,方回神揶揄他:“聂大侠,现在可是白天。”
  聂荆身形一动正待开口时,不妨一旁有人重重撞过来,许是侍卫的本能,他一把拉过我护至身后,那人撞到他的胸口,我只听得耳边他狠狠吸了一口冷气,拍掌推开撞来的人后,他随即抚住胸口一阵猛烈的咳嗽。
  我伸手按住他的脉搏,眸光瞥向他,神色不动:“原来你身上有伤,在胸口,伤口不浅。”
  “不碍事。”他冷冷将手抽离我的指下。
  他既说无事我也无法。
  我眸光一动,垂眸瞧着他空荡荡的左手,这时才发现哪里奇怪:“你那破刀呢?”
  “什么破刀?”他冷喝,语气坏到极点,“它有名,叫做思桓。出门时我放客栈了。”
  “思桓?这么柔软的名字?”我抿唇笑起,忍不住取笑他,“是不是你心爱的姑娘名唤桓,所以便把刀起名为思桓。嗯,思念桓……”
  我念念叨叨自顾行去,却不知他脚步一滞,身子陡然停在了原地。
  
  半响听不到他的答话,走了许久,我才想起回头看看。他立在不远处,人潮汹涌,他却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块千年不化的伫石。风舞动了他覆在脸上的绫纱,深蓝的衫混杂在四周五颜六色的衣袂中,绽出一抹说不出的忧伤。
  我的心猛地一沉,直觉告诉自己玩笑开大了。
  想走去安慰一下却又放不下身段,直至他终于迈开步子缓缓靠近,我才低低开了口:“若夷光说错了话,请不要记在心上。”
  他此刻倒淡声一笑,语音发涩:“你说得没错,思桓,的确是思念桓的意思……只不过,那刀是我娘亲铸的,桓,却是我父……父亲的名字。”
  “那你父母呢?他们不在一起吗?”我听着他的话锋,不禁奇怪。
  “母亲已逝,父亲另有妻。”斗笠缓缓垂了下来,因为靠得近,那柔软的绫纱轻轻地蹭到我额角。
  我叹了口气,无法,只得掂起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身子一僵,脚下后退。
  我皱眉,苦笑:“又怎么?”
  那人冷道:“我不习惯有人靠得太近。”
  我眨眨眼睛,笑道:“莫非又是因为不安全?”
  那人沉默,半日,言道:“是。”
  我语塞,顿时对他没有一点想法:“这般戒备,你是刺客不成?”
  绫纱下目光顿时犀利如利剑锋芒,刺得我无所遁形。
  我不禁皱眉。
  他冷冷道:“想买裘衣便快些。”
  
  我摇摇头,一笑转身,正待离去时,眼睛却盯着前方阁楼的门匾久久不动。
  “不走?”聂荆问。
  “当然不走,”我挑眉弯唇,伸手笑指着眼前的阁楼,“因为我们终于找到地方买皮裘了。”

真假玉笛
  
  眼前的楼名作“聚宝阁”。
  楼三层,两侧檐翼流飞低坠,每一角各悬着一溜明彩华贵的琉璃灯。看似普通的天青墙壁上处处雕着复杂而又精致的百花争妍图,那一笔一刻的逼真,直让人看得叹为观止。
  我站在楼前徘徊许久,沉吟时,不觉蹙了眉。
  临淄虽是北番重镇,却缘何有着比齐国都城还要气派富贵的商贾?而且还不止一个,连同我刚歇下的洛仙客栈,这些地方门轩恢弘,布置奢华,直让人怀疑他们背后的老板都拥有着富可敌国的实力与能耐。
  乱世之中,能维持性命家园的完好本就已是幸事,而他们居然还能懂得这般地敛财聚富……
  我思索着,心缓缓下沉。
  因为此刻我脑中唯想到了一个可能。
  
  “怎么了?”聂荆抱臂站到我身旁,淡声问道。
  我扬头看着他,抿了唇,手指指向自己的腰囊,轻笑:“我在算身上带的钱,可以在这聚宝阁里买几件衣服。”
  他静默了一会,斗笠微微一抬,自作聪明地建议:“你若嫌贵的话,那我们还是折回去,去刚才的那些店铺再看看?”
  听完他的话,我忍不住咬了唇,凝眸瞅着那黑色的绫纱,心中暗想:真不知这绫纱里的人究竟是真傻还是痴绝。
  他倒是一点也不知我的腹诽,竟转了头回身便要走。
  我忙拉住他,压低了声音,嘲道:“莫非你真忘记了我是谁?区区几件衣服本公主还会买不起?”
  他身子转过来,对着我呆了一会,什么话也没说就拔腿先进了聚宝阁的门。
  我挑挑眉,愣愣瞧着他潇洒离去的身影,突然间恍悟过来此人才不傻,更不痴,倒是有将我唬得团团转的精明。
  可恶!
  我使劲跺了一下脚,却没想震得自己旧伤复发。
  战场上骨踝曾被一箭刺穿,方才那使劲一跺竟似将伤口再次震裂开来,疼痛直窜入心。
  
  我咬了牙,扶着腿一瘸一拐地走进聚宝阁,额角直冒着冷汗。
  聂荆正站在门口处,见状忙上前扶住我,此刻想必他也忘记与人靠太近的不安全之说了,只急道:“你的脚怎么了?”
  我挪挪唇,面色一红,十分没好气:“被一辆不长眼的马车轧了。”
  他闻言哂笑。
  我自知这谎话漏洞百出,言罢自己的神色也颇不自在,身子微微一动离开他的手,淡道:“没关系,还能坚持一会,买了皮裘咱们便回去。”
  他也不反驳,只静静站到了一旁,不慌不忙道:“我刚问过了,一楼只卖字画,毛皮裘革都在二楼。你这样是走不上去的。”
  我一笑,道:“我可以。”
  言罢,我伸手自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吞下后,方费力地捱近那上楼梯阶的扶手,慢慢地抬腿往上爬。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似是无奈,也藏着隐隐的笑意。
  
  “我抱你上去。”我怔了怔,心中虽明知是他在说话,但还是觉得那声音温和得异常陌生。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从身后横臂抱起了我,极轻巧地朝楼上走去。
  “快放下我。”我又气又恼,忍不住想扬手给他一掌。
  可是高手就是高手,我的手刚要抬起时,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扣,准确地拉住了我的衣袖,令我动弹不得。
  他淡淡叹息一声,软声劝慰:“楼下人都在看呢,你还是别闹了。”
  我闹?我气得眼前发黑。
  “聂荆!”我恨恨咬牙出声。
  “嗯。”他若无其事地答应。
  黑色绫纱飘了飘,耳边听到了他轻轻的笑声。
  我心中一动,偷偷地瞥眼由那飘起的绫纱望过去,入眼处只见一弧度完美的下颚,薄唇轻轻上扬,笑得很坏。
  我皱皱眉,咬了咬唇,趁他还不曾察觉时,悄悄地对那绫纱吹了口气。
  绫纱终于拽起,正待看清他的面容时,身子突地一晃,却是他狠狠地将我放在了地上。钻心的痛由脚底传来,我横眉望向他,满脸是怒。
  “到了二楼。”绫纱已落,他淡淡开了口,风平浪静。
  
  二楼很安静,除了阁里侍侯的青衣小厮两名外,只有一个客人。
  我转眸看了看,初初了解了阁里的布置。货分三处,一处卖上好的丝罗绸缎,一处卖华贵的皮衣裘革;还有一处,珠光宝气,翡色玉耀,却是卖珍玩古物的地方。
  “公子,请问您有何需要?”青衣小厮迎上来,态度恭谨有礼。
  勉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我浅浅一笑,道:“我来买皮裘。”
  “那这边请。”小厮伸臂弯下了腰。
  
  “小店有狐皮、紫貂皮、银鼠皮、绝好的赖兔皮与猞猁皮,都是北方的大商客精挑细选运过来的,不知公子想要哪种?”小厮伸手指着琳琅陈列的各色毛皮裘衣,一一介绍着,脸上笑容很是诚恳。
  我细细看了看,但见那些皮革绒毛细密,颜色漂亮,一眼看上去便是不同于外间店铺的上等货色。于是也没多想,张口便道:“紫貂柔软,银狐细致。帮我各拿一件。”
  “好咧!”小厮显是没想到我如此爽快,忙眉开眼笑地转身取衣。
  我斜眸瞅了瞅一旁沉默无言的聂荆,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喜欢哪件?我一起买下。”
  “不必了。我这身蓝衫穿得挺好。”他淡淡开口,拒绝得倒干脆。
  我眉心一拧,回头问小厮:“你们店有没有蓝狐皮?”
   小厮吓了一跳,望着我,诧舌不已:“公子看来真是识货之人,居然知道毛皮中极珍贵的蓝狐皮。可惜本店店小利薄,奴在这做了五年有余,却只有幸见过一次。 那还是奴刚来店里的时候……有一日来了一个北胡的行人他将蓝狐皮卖给我们掌柜的,我们掌柜的珍之若宝,说是镇店的货色。可惜后来不知怎地,掌柜的却将它献 给了临淄城的官员,递贡给我们齐国王上了。唉,当今世上,许是只有金城宫廷的贵人们才能见到吧……”
  我蹙了眉,脸色一变。
  蓝狐皮倒真是我在宫里见到的,印象中只记得王叔穿过两次便搁置在了一边,却想不到它是如此稀有。
  幸亏二楼人不多,要不然,肯定会招人耳目。
  我扭头看向聂荆:“别的颜色行不行?”
  他低声笑了,缓缓道:“我说了,我不需要。”
  我皱眉,道:“北方很冷,你……”
  “我不怕冷。”
  我抿抿唇,正待再开口时,一旁传来的清朗谈笑声却听得我思绪一滞。
  
  “这便是传闻天下的宋玉笛?”有人在问。
  “正是,小店的名号可作证,绝不为假。”声音真诚,话却是谎话。
  因为真正的宋玉笛在我身上。
  
  我转过身,寻着声音瞧过去。
  原来问话的,是二楼除我以外、那个唯一的客人。
  那人背对着我,我只瞧见他身穿一袭白衣锦袍,如缎的发丝随意地披在肩上,衬着那纤尘不染的颜色,显得既不羁又飘逸。
  这样的人,只怕很容易对这“宋玉笛”心动。
  我弯唇一笑,手指扶着柜台,不急不慢地挪脚过去。
  “久闻宋玉笛名倾天下,今日有缘一见,不知可否借在下一赏?”我朗声笑道,打断了他二人的谈话。
  那人缓缓转身,抬眸看着我,眸光潋澈,笑容谦和,问道:“公子对此笛也有兴趣?”
  我扬扬眉,眼睛盯着他手中握着的那支通身绽出翠色光华的玉笛,轻笑道:“在下不懂声乐,只是听闻大名而已,心中有些好奇。不知兄台介不介意让在下赏识一下?”
  “有何不可?”他一笑应下。
  大概是见我行动不便,白衣男子快走几步迎过来,双手托起笛递到我面前。
  “有劳。”
  我拈指接过,指尖摩撮在长笛上,心中微讶。
  若非见过那真正的宋玉笛,我或许真的会被眼前的玉笛给蒙住。
  绝好的美玉,绝佳的手感,绝妙的音孔。甚至连那笛身两端的镶口,也是和湑君给我的那支宋玉笛一般无二,皆是由精美的白玉镶成。唯一不同的,是那笛身末端的飘穗。手上的玉笛垂下的飘穗是由细纹的缨络坠成,而真正的宋玉笛,坠以的是旧得已然隐隐发黄的冰丝绡。
  丝绡虽旧,却是上古的珍品,举世无双。
  湑君的笛声之所以名绝天下,正是因为那冰丝绡逢音幽化的妙用。
  
  我抬手在掌心轻敲着那支玉笛,眼神瞥向站在那白衣客人身后的小厮,问道:“听闻在三年前齐国公主及笄的礼宴上这宋玉笛就已毁了,却不知贵店如何能神通广大得再拥有一个此等的绝世珍品?”
  那小厮神色一怔,眸中亮光一闪后,随即笑起:“奴出身卑寒,如何能知道公主宴上发生的事?”
  “那这笛……”我蹙了眉,扬手举起玉笛,脸带惑色。
  “奴虽不知缘由。但我家掌柜说了这是宋玉笛,奴想这便是宋玉笛。”他低了头,一字一句,说得中气十足。
  他既是这样说,我也只能语塞。
  因为就这笛本身的价值来说,也勉强可算得上是倾城之宝。
  
  “这并不是宋玉笛!”身后突地传来一个似曾听闻的声音,坚定的语气,稳稳地否定了小厮的话,“宋玉笛被毁那日,在下刚好在齐国宫廷,可以作证。”
  我回头瞥了一眼,墨绿长袍闯入视线时,惊得我双手一哆嗦,指尖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玉笛。
  趁他眼睛还没有移向我这边时迅速将头扯回,我把玉笛递还给了白衣客人,正待往回走时,却不妨深蓝衣影陡然靠前,一双胳膊大胆妄为地抱住我的腰。
  我刚要怒斥时,耳边却闻得窗扇猛然被打开的声音,身子竟立刻翩飞起来。
  聂荆他居然抱着我越窗而逃!
  虽说我是极想立刻离开那聚宝阁,却也不想是以这般撼天动地的方式,更何况聂荆的反应和动作实在是迅速激烈得不得不让人起疑心惊。
  我恼得直蹙眉,抬眸望着那近在眼前的黑色绫纱,面色冰寒。
  
  一处不知名地某宅屋檐上。
  聂荆和我相峙而立。
  我压住火,转身坐下。
  “你认识他?”
  他沉默不答,只侧过身,蓝袍的衣袂飞扬在我眼前。
  我抬眸,看了看他,轻笑:“还是你知道他认识我?”
  他依旧不做声。
  我紧皱了眉,盯着他看了半日,一股香气自他的方向萦绕至我鼻尖,我嗅了嗅,面色微疑。
  “你……”
  斗笠垂下来,风吹得那绫纱贴在他的面庞上,隐隐描出了那五官的模样。
  “你是……”我声音颤微,站直身,伸手摸上他的斗笠欲摘下。
  “作甚么?”他握住我的手,好不容易开口说话,语气却是急促而又恼怒。
  我微笑,软声道:“本宫想看看斗笠底下的人,不可以?”
  “不可以!”他冷冷扔下一句,随即竟转过身,身形一晃,如烟缈踪。
  蓝影瞬间不见。虽相处极短,但他固执的脾气却不难摸到,我愣愣看了会,一时也懒得浪费力气唤他回头,只抱膝重新坐下,安静思索了片刻后,开始认真打量周围的形势。
  也不知带我来的是什么地方,屋檐下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也瞧不见,许是今日集市热闹,家家户户都去了城中的那条街。
  无人帮忙,我只能靠自己。
  我苦笑着揉揉又痛又酸的脚踝,正待闭眼狠心翻身跃下屋檐时,身旁却飘来一缕清风,有人挨着我坐下,笑声清亮:“夷光公主,好久不见。夜览荣幸,还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
  我心下一叹,侧目瞧着他,暗道:莫不成今日当真是命运多舛,祸不单行?
  于是纵使装得再好,我却也笑得勉强:“本宫也很荣幸。”
  “臣下离开金城时,听闻公主搬出了宫,于是不曾去拜访道别,还望恕罪。”他敛下眉,收起那素来总是放肆的目光,微微笑起。
  “无碍。”我淡了声。
  夜览却似毫不介意我的漠然,他抬眸看着我,目光时而纯澈似水,时而又暗沉如墨,不知他脑中在转什么念头。
  他无言,我一时也不想说话,空气骤凝。
  良久,他轻声一咳嗽,道:“庄公说公主已答应了我们公子的求婚。”
  我抿抿唇,轻笑:“是又如何?”
  “那,刚才陪在公主身边的那位公子是?”他望着我,声音低沉,眼眸里流转着细碎的锋芒,清俊的脸上平白地湛出几分寒气。
  我也不答,只回眸瞧着他,笑得动人:“夜大人不觉得这个问题很无礼?”
  他定定地瞅着我的眼睛,半响不动。
  渐渐地,我笑意发凉,眸光微冷。
  他怔了片刻,终于避开了我的眼神,头深深低下。
  “臣下无礼。还请公主恕罪。”剑眉斜飞,唇角弯起,满脸的柔和谦逊,与适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垂眸望着与自己相距实在是够远的地面,侧首想了想,脸上不自觉地淡淡笑开:“眼前有一事,夜大人若能帮本宫做到,本宫便可既往不咎。”
  夜览徐徐抬头,看了我一会,也不多问,只笑道:“臣下明白。”
  他起身揖手,随即跳下了屋檐。
  未过片刻,他再出现时,手中牵了一匹马。

亲疏有别
  
  静寂的小巷中,来回飘掷着碎碎踏踏的马蹄清响。
  夜览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步子踱得慢悠悠。
  “夜大人?”我开口打破沉默。
  夜览回过头,眸间清朗:“什么?”
  “你这是要送我回去?”我笑了笑,眉尖却一蹙,毫不掩饰自己此刻的困惑。
  夜览点头微笑,清冷的笑容似冰霜下淡淡绽开的菊,虽觉凉意纵横,却也赏心悦目。“臣下要把公主平安送到住的地方,才能安心。否则,将来若让公子知道了臣下的懈怠,怕会有责罚。”
  我扬眉一笑,叹息几声似是不屑:“想不到公子穆竟是个对下僚如此严苛的人。”
  夜览摇了摇头,他抬眸看着我,脸上笑意略略收起,目光幽深得宛如一池秋泓。
  “公子是赏罚分明。”口气很是郑重,神色非常较真。
  我也不在意,忍不住弯唇笑起,道:“你倒是很敬重他。”
  夜览不答,只半敛了眼眸,神色淡淡,叫人瞧不出是喜是怒。等了良久,他才轻声念道:“公子穆是晋国的神。”
  闻言,我不禁一怔。
  
  出了小巷,夜览拉着马一路向南。
  他从不曾问我住哪,但一步一行倒是坚定得没有任何犹疑。
  我皱了眉,心中暗觉不对:“你知道我的住处?”
  “洛仙客栈清兰园。”他头也不回,语气肯定。
  而事实也是如此。
  我诧异不已,转眸想了想,脑中念光一闪,恍然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住在北院的客人。”
  他扭头一笑,不置可否。
  虽未答,但笑容下的含义已不言而喻。我叹口气,尽管心里还在担忧着那聂荆不知去了哪,此刻却也只能勉强按下不定的心绪任由他慢悠悠地牵着马向前走。
  因为,我们的终点是一样的。
  忽而,我想起那客栈小厮的话不禁哑然失笑,咳咳嗓子,问道:“玉仪楼里可精彩?”
  夜览回头,容颜微微尴尬:“你怎地……”
  我嘻嘻一笑正要开口时,不妨他忽露出的尴尬让那清俊的容颜上冷漠清凉之色一时淡去,沉入脑海时仿佛能呼唤出某个久远的记忆,让我熟悉非常。
  我愣了一下神,追忆着,嗫嚅:“我是不是认识你?”
  他声色不动:“自然,臣下不是与公主在大战后的庆功宴上见过?”
  “不是,”我出声否决,眸光一亮,认真地盯住他,唇角一弯,笑道,“你当真叫夜览?”
  夜览回眸望着我,微笑:“臣下不是夜览,又是何人?”
  我摇头,蹙眉:“自小在晋,不曾去别的国家?”
  夜览淡笑不答。
  我却追问不舍:“没有其他的身份?”
  “或许,有过。”他轻声一叹。
  我拧了眉,记起四年前无颜告诉我的那件事,缄口不再问。
  问出,便是祸。
  
  我心不在焉,他也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到了洛仙客栈的门口。
  下了马,脚依然痛得厉害,我拼命咬住牙、一拖一滞地朝客栈里慢慢挪去。
  “我扶你。”夜览上前欲挽住我的胳膊。
  我忙闪身避开,婉言相拒:“不必劳烦你了。我自己可以。”
  他先是一怔,后又轻轻一笑,缓缓垂下了手臂,眸光微动:“果然,还是亲疏有别。”
  我知道他是指聂荆抱着我越窗而逃的事,心中虽恼,一时间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词来为自己开脱。思索片刻后,我猛然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和他解释的必要,于是也不再废话,声音渐渐凉下去,道:“刚才多谢夜大人相助。夷光告辞。”
  言罢,不待他回答,我便转过身,手指扶着一旁的墙壁,艰难地朝清兰园走去。
  身后没再响起他跟来的脚步声。
  我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清兰园。
  我推门而入时,原本正躺在软椅上的爰姑忙起了身,迎上来扶住我,神色担忧地盯着我行动不便的腿,着急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伤着了?怎么会伤着的?”
  “左脚骨踝裂了。没有大碍,休养几日就好了。”我无所谓地笑笑,软声安慰她。
  爰姑叹息一声,柳眉紧紧蹙起,面容间满是无奈和怜惜。她小心地扶着我在桌旁坐下,旋即半跪在地仔细帮我揉着脚。
  “聂荆他还没回来麽?”我抬手倒了一杯茶,随口问道。
  爰姑抬眸看我一眼,好笑道:“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怎地会来问我?……”言至此,她温华的眸子突地一亮,醒悟道:“哦,对了,半个时辰前他倒是回来过一次,似乎拿了什么后又匆匆出了门?”
  我冷声一笑:“他拿走什么了?”
  “我没怎么注意,似乎,是个不大的包裹。”爰姑回想着,一脸皆是迷糊。
  “包裹?”我闻言重复,心道难不成那个石头一般的家伙真的生气了,收拾包裹离开了?
  爰姑眸光微微一动,面色一紧。我还未着急时,她却安耐不住出门转去了隔壁聂荆的房间。
  我脚下有伤,也懒得多动弹。
  那家伙走便走了吧,在这不见让我安心,走了倒让我省心不少。
  正想着,爰姑却又回来,神色宽慰不少:“思桓刀还在,公主放心,那孩子没有离开。”
  “我倒没什么不放心的……”我轻笑,忽地念光一闪,侧眸看着爰姑,奇道,“爰姑怎知聂荆的刀名作思桓?”
  爰姑一怔,唇角嗫嚅着,话说不出。
  “我……”
  我一笑,知她如今不愿合盘向我吐出全部,便索性出言帮她解围:“是不是聂荆告诉你的?”
  爰姑低头不语。
  我禁不住扬眉欣慰。
  纵是她不能告诉我全部,却也不舍得胡乱言词骗我一分一毫。
  我叹口气,于是不再语。
  
  半日,坐在厅里随意读了两卷书。
  夕阳西下。爰姑扶着我小心站起,出了厅门正要转身去卧房时,我眸光一瞥,竟无意地瞥见了阶下桂子树旁的蓝衣人影。
  我身子僵了僵,面色微寒,望着他。
  也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只见他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子笔直如松柏,风微微撩起了他罩在脸上的面纱,隐隐露出了那很是耐看的完美下颚。
  我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爰姑见我们二人动也不动,她轻轻笑出声,踏下台阶走向聂荆,语音柔软:“聂侠士回来了。你这手里拎的是什么包裹,这般大?”
  听了爰姑的话,我的视线才从那黑色绫纱转移到他的手上。
  瞧见那包裹上绣着的纹案,我忍不住弯唇笑了。
  聚宝阁。
  “公主看中的皮裘。”他淡淡出声,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了爰姑。
  言罢,他再对着我静默了片刻,转身走向大厅。
  刚走几步,他脚步忽地一滞,身行停住。我正奇怪时,却见他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桂子,淡黄花蕊簌簌落下时,鼻中闻到了沁骨的浓香,耳边传来了那不绝于耳的剧烈咳嗽声。
  我望着他颤微不已的肩膀,眉越皱越深。
  
  长风骤起,落日孤鸿。
  斜阳谩辉,照得我手中药碗里原本黝黑的汁液泛出了浅浅的琥珀色。
  我站在聂荆的房门外,踟躇良久,方抬指轻轻扣响了他的门。
  “进来。”声音依然淡淡,却杂入了因咳嗽不断的缘故而带出的微微沙哑。
  伸指推开门时,他正端坐在桌前,修长的手指紧紧攒住了一个蓝缎锦囊,身子绷得很紧。
  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将药碗放在了桌上。
  “喝药。”我淡声道。
  他静静坐着,既不出声,也不动弹,整个人似化石般沉稳。
  我抿抿唇,也不管他,扭头便要离开。
  “等一下,”他突地起身站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塞入那蓝缎锦囊,低声道,“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
  我狐疑瞥了他一眼,将锦囊轻轻打开,伸指掏出一个药瓶来。
  “就这个?”我抬眸瞅着他,不解。
  他轻声笑了,绫纱微微摇晃,淡声:“原本还有两颗夜明珠。”说完,他也不理我脸上愈来愈盛的困惑,转身去喝那碗药。
  我好奇地拔开了药瓶的瓶塞,凑近鼻子闻了闻。
  “上好的跌打药油?”我呢喃着,不确信地再去闻了一下。
  清香却又暗带辛辣的味道钻入鼻息时,脑中念光一闪,我想起爰姑说起他下午回来取的那个小包裹,恍然中猛地明白过来所有的事。
  “你下午回来拿走的就是这个?”我回头看着他,心中又气又好笑,“原来今日下午你并非是扔下了我不管不顾,而是回来拿药油来为我治脚伤?”
  他背对着我,仰头喝药,不答话。
  我忍不住勾唇,笑道:“果然傻。”
  药碗终于砰然落桌,他却没有习惯性地因药苦而咂嘴。
  我奇道:“怎么?难道今日的药不苦?”
  斗笠移动,他面向了我,轻声笑了笑,话音柔和得有些异样:“不苦。”
  我闻言心弦一动,不再出声接话了。
  他也一声不吭,只撩了长袍,在我对面缓缓坐下。
  
  暮光渐渐散开,夜色降下,屋中有点昏暗。
  他打了火折子要点灯,我却将火吹灭,笑道:“不是有夜明珠麽,拿出来让我瞧一瞧。”
  他不为所动,依然再次点亮了桌上的烛台,淡淡道:“夜明珠现在聚宝阁,若是你要,我可以陪你去买回来,或者,你也可以要我为你偷回来。”
  我呆了呆,诧舌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拿了夜明珠去换了那两件皮裘?”
  斗笠下的人闻言缄默。
  我伸指摇摇他的手臂,急道:“你说话呀!”
  斗笠稍稍一抬,他终于开了口,嗓音有些懊恼:“你不是说让我不要告诉你。”
  我喉间一咽,瞪眼瞧着他,无语。
  
  两人相对无言,敲门声适时响起。
  门扇本就开着,爰姑淡定地站在门扉处,笑颜暖暖:“公子,北院的夜公子说有要事要见你,此刻在大厅。”
  夜览?
  我揉眉想了想,起身便要往外走。
  着急起身暂时忘了脚上的痛,此刻迈步一行,身子不禁又开始摇摇晃晃。
  爰姑和聂荆同时过来扶住了我,我脑中想起白天夜览说的那句“亲疏有别”,心念一动,面颊竟不由自主地慢慢烫起。
  我轻轻拉开聂荆的手,言词淡淡不觉喜怒:“不必相扶。”
  聂荆怔在当地。
  “爰姑,我们走。”
  
  夜色如水,月明星稀。
  穿过走廊时,秋意萧瑟,风吹动了我身着的银色长袍,衣袂擦过碧青的阑干,沾了一身的露水。


明珠玉佩
  
  烛火的明亮穿透了淡黄的丝帛,将绢制的灯罩上那些隐约而又细致的蝴蝶纹案浅浅映在了夜览的身上。冷得近乎寡色的墨绿长袍,此夜添上了淡淡而又温暖的梦幻光华。
  他一人独站在厅中,看似负手随意、神态悠闲,只是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似喜似哀。这样的他分明是在想着什么事,而且想得还很入神,连我与爰姑进门他也未知晓。
  “夜大人。”我轻轻咳了一下嗓子,试图唤回他的神。
  但瞧那剑眉微微一扬,唇角笑容慢慢绽开,他旋即恢复了平日的神采。
  “公主。”转身对着我揖手时,他弯下了腰。
  **近软椅坐下,抬眸看着他,笑得温和:“此刻是在宫外,你也无须多礼。夜大人说有要事要见夷光,不知这所谓的要事是——?”
  他展了展眉,轻声一笑,道:“其实也并非什么要紧事……臣下听闻公主在寻蓝狐皮,不知是真是假?”
  我蹙了眉,心中疑惑:“你怎么知道?”
  记得下午我选皮裘时,他还未在聚宝阁出现,怎地会得知我与那小厮对话时无意提起的蓝狐皮?
  他眸间微微一亮,清俊的容颜间杂着几许说不出的神秘。
  他清了清嗓子,也不着急回答,只缓缓问道:“不知公主是否还记得下午在聚宝阁,那个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男子?”
  我愣了愣,随口道:“嗯,记得。”
  “他是臣下此行的同伴,名作晨郡。臣下与他皆是公子穆的属臣,晋人常戏称的‘晨君夜郎’便是我与他。”
  夜览耐下心解释,而我也渐渐明白了原委。
  我点点头,笑道:“原来是他告诉你的。”
  夜郎抿唇微笑,抬手由一旁的桌上取过一个大大的锦盒,伸指打开后,递到了我面前。
  蓝得近乎纯透的颜色,细密轻软的绒毛在晕黄的灯光下依稀耀出了细微的银色光芒。
  我低头看了一眼,再望向他时,声色不动。
  “我与晨郡手中正好有一蓝狐皮衣。公主既答应了我们公子的求婚,将来也必是我们的主上。这是臣下和晨郡献给您的。”夜览垂下了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此刻的神情。
  我转眸想了想,伸手接过锦盒,笑容淡淡:“衣服我收下。”
  他抬了头,眼光放肆地在我脸上停留半响,唇边笑意不再似往日清冷,隐隐地,多出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替我谢谢晨君。”指尖抚摸着那柔软温暖的蓝狐皮,我叹了口气,微敛了眼眸。
  “臣下告辞。”话里含着笑,笑中带着轻松。
  随即,耳边听到了他渐去渐离的脚步声。
  
  “公主真的决定了?”爰姑柔软的嗓音温和响起。
  我弯唇笑了,睁眼看着她,故作不知:“什么?”
  “答应了晋穆公子,再不反悔?”爰姑挨着我坐下,手指按住了我依然流连在蓝狐皮衣上的手,神色中带着几分紧张和着急。
  我撇了唇,笑道:“不是那日就答应了王叔?你也听到了。”
  爰姑怔了怔,挪动唇角想要再说什么,但遇到我微微冷下去的眼光后,口中已吐不出半个字。
  “我有分寸。”我低眸瞧着手下蓝狐皮,缓缓道。
  毛皮是奢华绝世,柔软中,却暗藏了刺探的绵针。
  因为我心知肚明,即便这蓝狐皮再珍贵,它的价值,在夜览眼中,也不过就等同于九日前庆功宴上的那杯酒。
  不过是个敲路问话的石子,我若受了,便是承认了与晋穆的婚事,再无反悔。
  蓝狐皮在我手中,他们此刻都该放心了……
  我轻咬了唇,慢慢合上锦盒。
  
  将寝时,妆台前,我静静坐在那里,任凭爰姑一梳一梳捋着我的发。
  窗扇大开,秋夜的风随着飘捻不止的纬纱吹了进来,拂上我的面额,钻入我的睡衾,凉沁沁地寒入骨髓。
  我忍不住一个寒噤,微微耸了肩。
  爰姑发觉我的冷,忙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去窗前,想要关窗。
  “不要关。”我轻声开了口。
  “公主?”爰姑拧了眉,相要劝。
  我淡淡笑了,柔声道:“别关。这风虽凉,却吹得人很清爽。”
  临淄靠海,每一缕风沾上身时,都带了一股海水的味道,有些咸,有些浩渺,甚至当我闭上眼,心底便能感受得到那大海深蓝的颜色。
  比天要蓝,蓝得有些忧伤。
  爰姑叹息着摇了摇头,无奈地回到我身边。
  
  “明日我们还启程向北吗?”沉默半响后,她突地问出声。
  我瞥眼瞅着窗外的月亮,淡淡道:“歇两日再说。总要等夜览晨郡离开了,等我脚伤好了。”
  爰姑一边弯腰在我发尾系着丝带,一边也不忘问出心中的疑惑:“公主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嫁公子穆,为何还要去晋国先看一看他呢?”
  “瞧他是不是真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英雄,是个神;瞧他是不是真的丑绝天下,因为娶不到妻子才来要我;瞧他……”
  我正信口胡说时,爰姑却在身后忍不住噗哧笑开:“自古红颜爱英雄。不管他多丑,只要他是英雄,就不会娶不到妻子。”
  我闻言点点头,煞有其事道:“也对。依爰姑所言,那他就不是英雄!他既不是英雄,若还是非得娶我的话,我便……”
  “如何?”
  我恍了恍神,终是将与无颜戏言收回,道:“我也不知道。”
  爰姑轻柔地按了按我的发,低声道:“公主的夫婿,自然会是天下最好的男儿。公主不必担心。”
  我一笑不言。
  脑中似浮现出某人身影。
  那个最不该此时出现在我脑海的人。
  转念,我狠狠摇头,拼命忘却。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推开窗,随意披了件斗篷,倚着窗棂,有些发傻地看着谧蓝夜空中半弯的弦月,璀璨的星子,久久不动。
  直到九霄外突兀地传来了一抹空寂悠扬的笛声。
  我扯了一下唇角,暗自骂那吹笛的人:三更半夜,竟如此不知轻重地扰人清梦,不是狂徒也是浪客!
  然而无法,我骂的话他不可能听见。那笛声呜咽起伏个不停,无止无休地继续着,生生折磨着我的耳朵。
  不是说他吹得不好,若非我听惯了湑君的笛声,说不定我还会抚掌为他叫一声“妙”。只是如今……
  我抿了唇,按下不耐烦的心绪,勉强承受着那不得不钻入耳中的笛音。
  吹笛的人该是个男子,因为笛音寥廓而又响亮,处处透着一股跌宕起伏的纵横豪情,仿佛,他能睥睨着江山敞言开笑,此生轻狂。吹笛的人也该为一些事烦扰着,因为待那笛声渐渐低沉下去后,萦回的缠绵中杂入了几分莫名的失落和孤怅。
  我禁不住摇摇头,随手拿出湑君赠我的宋玉笛移至唇边,缓缓地,吐气成音。
  人生在世,有几许欢乐,几许忧愁,凡事无须执着,得意最好。
  而我的笛声,正是这般地得意纵肆。
  片刻后,远处的笛声慢慢地歇了下去,似是那人也发觉了自己笛技的粗陋,不再敢与我同奏。
  高明的其实不是我的技艺,而是宋玉笛的绝世珍贵。
  我轻笑着,停下了口中吐出的气息。
  夜色静籁如初,而我的困意也悠悠然缠上了无力抵抗的眼皮。
  
  夜里虽睡得晚,可晨时天未亮时我便醒了过来,总觉得心中有什么没做的事情一般,牵扯着我的神经,心不能安。
  躺在榻上想了半日,等到那朝霞的红色慢慢浸染上窗口的白色纬纱时,我才懒懒地起身下地。
  爰姑大概还未起,我洗漱好后,粗粗拢了个高髻,便留了一张字条出了门。
  “我出去走走,会小心,勿来找。”
  
  关房门时,我隐隐瞧见了一道雪衣亮影闪出了清兰园的园门。
  我蹙了眉,想起昨晚夜览说过的话,心知此人该是晨郡。只是天色这么早,他行迹匆匆地要去哪里?
  我心念一动,随即快步出了清兰园跟在他身后。
  晋穆身边的人,多了解一个总没坏处。
  在军中时,我也学过细作跟踪敌军的几十种法子。若是跟踪一般的人,那自是不在话下。只是如今我脚上有伤,行动难免被拖滞;更何况他是与夜览齐名的人,甚至名字还位于夜览之上,那该是有着让人无孔可入的精明和谨慎。
  我不敢大意,一路遥遥跟在他身后,使尽了各种法子,终于在他没有起疑的状况下远远地目睹了他飘身走入了一家门前悬彩灯,姹紫嫣红的帏帐乱飞拽的不凡高阁。
  我移步上前,好奇地抬头瞧了瞧阁上匾额。看清阁名的刹那,我想我脸上该失了所有的生气,面如死灰才对。
  笔道妩媚,朱红的点漆似胭脂渲染。
  初阳明晃晃地照出三个字:玉仪楼。
  “公子!”滴滴娇声冷不防呼起,随即有桃色的衣裳由楼里袅娜晃出。
  我浑身一震,赶紧扭了头,满头大汗地拖着被我一大早到现在已整得十分可怜的伤脚快速离开。
  “呦!看着长得挺俊俏,却原来是个瘸子!大清早的害本姑娘苦苦从楼里追出来!”
  声音再不娇滴,泼辣得近乎凶狠。
  我卷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慢慢放下心来。
  晨郡,原来竟是个好色之徒?
  我抿了唇,摇摇头,自言自语笑道:“不对,他不是那种人。”
  有无颜这块珠玉在前,我倒是能分清何种男人才是真风流。
  晨郡来这里,该是为了什么事……
  笑容一凝,心头悄悄地盘旋上一个念头,那也正是昨日我站在聚宝阁外忽然想到的。
  这玉仪楼里,一定有古怪。
  
  心里想到这点,我忍不住又回眸看了看,却一眼瞧见了那二楼临窗的白衣人影。虽隔得远,却依稀可见他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他早知道我跟在他身后了,想必是故意领着我兜圈子呢。
  醒悟到这点,我不由得有些泄气,觉得十分对不住自己的伤脚,更对不住二哥在军营里耳提面命的教导。
  跟踪失败。
  
  坐在路边的摊子吃了些点心,看见街上的人慢慢地多起来,我本要起身回客栈时,却突地改变了心意,转去相反方向的聚宝阁。
  聚宝阁里,一如既往地冷清。
  这种气派而又金贵的地方,总是寻常百姓敬而远之的对象。
  费力爬到二楼,刚歇下气,身旁便有人呼道:“公子,您又来了。可是还来买皮裘?不过前*****看中的那两件,在你突然离开后,和你一起的那位侠士后来回来时给买走了。”
  昨日接待我的小厮笑嘻嘻迎上来,语气十分熟络。
  我轻声一咳嗽,努力掩去脸上的不自在,低声问道:“他……是不是拿了两颗夜明珠换的?我要取回,不知道可不可以?”
  小厮闻言细细瞧了我一眼,眸中精光一闪,笑道:“取回自是可以的,不过本店有规矩,凡是以物换物的,若要取回原来的物,须得再买一件不低于它价值的物品。”
  我皱了眉,冷道:“你们还真会做生意。既兼了典当的门道,还做得比人家更绝!”
  小厮低下头去,耸了耸肩,轻声:“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奴惶恐。这是掌柜的定下的规矩,奴只能听命。”
  我叹了口气,心中也明白他不过就是一仆从的,自然也有他的委屈和无奈,于是也不再与他纠缠,转眸想了片刻后,开口道:“我买宋玉笛。”
  小厮愣了一下,抬起头来,面容间带着几丝疑惑:“公子不是说那是假的宋玉笛,为何还要买它?”
  “我喜欢。”我淡了声,口是心非。
  “可是昨日那位客人已经买走了,小店也找不出第二支那样的笛了。”另一个昨天与我争论过的小厮走过来抢了话锋,语中含着抑不住的欢喜自得。
  我一惊,忙问道:“可是那白衣公子?”
  “正是,他用两枚玉佩换下了那支玉笛。”
  我抿了唇,心中既觉得奇怪又觉得好笑。奇怪的是晨郡明知是假笛还要买,好笑的是似乎他们男子身上从不带钱,怎么总是以物换物?
  “那玉佩呢?拿来让我瞧瞧!”
  我侧眸瞧着那个满面沾沾自喜的小厮,唇角上扬,淡淡一笑。
  
  晨郡的玉佩是一对,虽不大,却是色泽纯正的罕见白玉。玉色暖姿,一枚玉含飞凤,一枚玉藏矫龙,我本以为是巧手的工匠精心雕琢而成的,细看后,才知道不是。
  原先聂荆拿了夜明珠来换皮裘我就已觉得不可思议了,却想不到这个晨郡更加夸张,却是拿如此浑然天成的惊世璞玉换那假的宋玉笛。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我暗暗叹了一声,在心中腹诽。
  抬头,深呼一口气,我轻声对那两个小厮道:“我要了这对玉佩,还有那两颗夜明珠。”
  声音极轻,却听得他二人恍了神。
  “公子……你说……你要……”一小厮不敢置信地瞧着我,想质疑,却偏偏结舌说不出话。
  我点点头,语气认真:“我是要这对玉佩还有夜明珠。只不过身上钱带得不够,你们可否……”
  他二人神色倏地变了回来,未等我说完话,其中一人便一把抢走了我手中的玉佩护在怀里,悻悻道:“就知道天下没有如此有钱的主!你诚心寻奴的消遣是吧?”
  我面色一变,咬唇笑了笑,声音顿时凉了下去:“你究竟是卖还是不卖?”
  “你有钱才卖!”语气如此恶劣,分明是瞧准了我没钱去买。
  我伸指掏出怀里的玉牌,轻声笑了笑,道:“我虽没有,可他有。”
  “豫侯?”一小厮上前仔细瞅了瞅我手里的令牌,面色立刻恭谨如初,“原来公子是豫候的人。奴有罪,奴卖。但求公子给奴一张可以跟掌柜的交待、并且可向豫侯拿钱的凭据。”
  我伸指拿走他怀里的玉佩,挑眉一笑:“那是自然,我不会让你为难。”
  
  捧着玉佩和明珠出聚宝阁的刹那,我想起无颜将来接到那张要钱凭据的神情,不觉笑弯了腰。
  二哥,夷光实在不是故意的。
  只不过人家送了我一蓝狐皮,我总不能平白地受。
  人情总归是还了最轻松。
  我想了想,扬手抹去了一脸的得意,换上满面的无辜。

“你刚刚笑成那样,是做了什么好事?”
  淡淡的话音在身后陡然响起,惊得我眉眼一跳。
  我慢慢转头,瞧着不远处的他,下意识地绕臂把手中各装着玉佩与夜明珠的锦盒皆藏在了背后。
  他安安稳稳地站在那,秋日的阳光高爽而又灿然,将一束束耀眼的金色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在他的旧蓝衫上,竟照得素来沉默寡言的他周身平添了一抹难以言语的率性超脱,褪却了那日清晨、梧桐树下见到的倦意和沧桑。
  我迟疑了一下,手臂微微垂下,刚要拿出那夜明珠给他时,脑中念光一闪,手又倏地缩了回去。
  我拈指紧紧握住了锦盒,开了口,却不答他的话,而是左顾言它:“我不是在房里留了字条麽?你怎么还是来了?”
  黑色绫纱微微一荡,他也不回答,只抱了双臂,好整以暇的样子:“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
  我喉间咽了咽,顺手将锦盒都塞入了宽长的衣袖里,走了几步到他面前,笑道:“我出来逛够了。咱们回去吧。”
  许是看出了我的敷衍,他也不愿再多说话。
  “嗯。”声音淡淡,轻得如若不存。
  见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我愣愣地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当那蓝衣在眼内模糊时,心底顿时涌上一股怎样也说不清的滋味,似苦,也似酸。虽不浓烈,却足以影响我所有的情绪。
  我咬了咬唇,低下头,一步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垂眸看到的青石街道,此刻被太阳映得有些刺眼。
  
  脑中正乱七八糟地胡想时,眼前却突兀出现了一只白皙而又修长的手掌。
  和记忆中某只熟悉的漂亮手掌一模一样。
  我心神猛震,慌忙抬头看那手的主人,眼前却还是那一身蓝衣。
  我挡开他的手,低声:“要作甚么?”
  他不言语,只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轻轻用力,将我带上他的背。
  靠上他身子的那一刹那,我脑中猛然一片空白,不知反抗,也忘了挣扎。
  “从没见过走得这么慢的。”语气看似轻松揶揄,却还是隐隐露出了某人心底的一丝怯。
  我皱了皱眉,想要开口骂他,唇却偏偏抿得很紧。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清淡木兰香,陌生的香气缕缕缠入鼻息,柔软的感觉缓缓由肺腑沁入心底,将我胸中所有的怒火与不安渐渐冲离。
  在那股沉淀的柔软愈见浓厚时,心底某处那看似封闭掩藏得很好的暗处不知觉间被碰触撕裂,顷刻间,筋骨四骸,竟生生荡出了冰凝不融的殇,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聂荆,放下我。”
  我的声音,凉得如同粒粒冰石,一点一点砸过去,威仪,强势,不带任何感情的淡漠下,有丝残忍在肆行。
  这是命令,而不是请求。
  他怔了怔,前行的步伐也随之一顿。
  轻柔的面纱随风拂上我的面颊,带来了斗笠下隐隐传来的寒气。
  “好。”
  他淡淡开了口,依言将我放下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这一次,他再未转身。
  而我与他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渐渐地,当那深蓝的颜色隐入了天边时,我的视线,也慢慢地开始模糊……
  他究竟是不是……
  我摇摇头,咬唇,失神。
  
  好不容易回到客栈,才迈进门槛一步,就被迎面风风火火跑来的一红衣女子撞到。
  我脚下有伤,一个站不稳,被她撞上了门框。
  “干什么撞人!走路不长眼睛麽?”
  我正揉着被门框压痛的手腕时,那汹汹的骂声就霹雳入耳,震得我耳中嗡鸣直响。
  我此刻心里本就十分不舒坦,如今还莫名地给人骂一通,自然是气得恨,抬眼看着那撞到我的人,我冷冷一笑,抿了唇,正待怒时却又懒得开口与她说理,哼了哼,转身便走。
  “穿银衣裳的,你给我站住!”娇喝在身后响起,我闻言只得止步。
  “姑娘意欲如何?”
  “你刚刚那声哼是什么意思?”
  我弯唇一笑,道:“就是不愿与你计较的意思。”
  “你不与我计较?”她瞪圆了眼,十分美丽的面庞上娇色气盛,“你撞了我,我都还未计较,岂能说你不计较?”
  我无奈,转眸看看四周:“莫不成你当诸人是瞎子?谁撞谁,大家可都看得分明。姑娘要知不是声大便有理的。”
  话音刚落,周围随即有人吱声附和。
  红衣女子的脸色变了变,柳眉一挑,秋眸隐露锋芒,貌美如花的娇颜因这凌厉又凶狠的神情而显得有些扭曲。
  “你竟敢说本……本姑娘无理?”她怒道,扬手由袖中掏出一条金丝鞭来,对着我狠狠挥下。
  我吓了一跳,费力地挪动了一下受伤的脚,险险避开那道鞭影。人虽逃过了,衣服却没逃过,她的长鞭勾住了我长袍的衣袂,耳中只闻得“嘶”的一声,一块银色锦罗随后飘上了半空。
  “原来是个瘸子!”她双手执了鞭子,面色不再凶狠,而是笑吟吟地望着我,神情高傲,美丽的眸中尽是不屑与藐视,“既然你身上有疾,那本小姐今日就暂且饶过你一次。你走吧!”
  
  我脸上平静如素,心中却被她这鞭抽得怒火中烧。我睨眼瞥着她,清了清嗓子,弯唇一笑:“在下是有疾,却远远好过你这个野蛮人。”
  她咬了唇,容颜顿时冷下。
  “天下从没有人敢说我是野蛮人!”她看着我,握着长鞭的纤细手指因用力而血色褪尽,苍白中凸出了森森指骨,“你最好收回这句话!否则——”
  说话时,她语带威胁,拉直了手中长鞭。
  我撇唇一笑,眼角余光隐约瞟见了门外的墨绿身影,转眸一想,于是脸上的笑意更加无谓:“天下虽大,却从没有人能逼我说我不愿说的话,姑娘你也如此。”
  她冷笑一声,二话不说,长鞭再次挥来。
  这一鞭,我倒没躲,而是一副欲甘愿承受的镇定。
  围观者众,却无人上来劝说,只是随着那鞭的抽下而唏嘘四起。
  长鞭刚要落上我的面颊时,墨绿身影挡在了我的身前。
  “妍儿,不要闹了!”
  夜览的声音稳稳响起,听得我微微错愕。
  在我看到他站在门边时便知道如若此鞭挥下,他定然不会不管;只是我没想到是,他开口与那女子说的话,语气竟是如此地熟捻和亲昵。
  原来都是旧识。我笑了笑,想起那女子刚才的霸道和凌人盛气,想起她说的那句“天下从没有人敢”,想起夜览唤她的名字,心中瞬时明白过来她是谁。
  天下皆知的娇纵皇女,晋国的二公主妍女。
  那个据闻是与我这个“齐大非偶”的悍女齐名的妍女。
  我揉了揉眉,心中暗笑:虽是齐名,如今看来,我还是远远不如的。
  
  我在暗自比较时,眨眼的功夫,妍女的怒火已由我这里转移到了夜览身上。
  深红水袖冷冷一挥,妍女握鞭指着夜览,脸色有些发白:“说!你这一趟南下来了多久了?我好不容易请示了父亲南下寻你,你倒好,我才辛辛苦苦找到这里时,第一件事便是听说你去了那名作玉仪的地方!你……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负心人!”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哭声隐现,想必是既痛心又委屈。
  难怪,她刚刚撞到我时火气会那么大。
  我低头想着,忍不住摇了摇了头,心中对她的反感也微微地减了几分。
  就在我低头的刹那,客栈的前厅已乱作了一团。呼喝声四起,尖叫声不绝。
  我抬眸一看,只见妍女的长鞭似雨滴般挥上夜览的身。而夜览四处逃窜着,既不愿被鞭打到,又不敢还手抵抗,好在脚法灵活,长鞭抽了半天,未能沾上身。
  可惜的是苦了厅里其他的人。
  连续几人被祸及受殃后,众人都赶忙逃了出去。
  我看了片刻,见自己既插不上嘴,也插不上手,更无须提能插得上脚,于是便也悄悄离开了被妍女搞得一团凌乱的前厅。
  那紫楠的桌椅,华贵的丝罗,金制的石柱啊……随着破裂声一一响起,夜览这次的损失也在无形中愈加愈重。
  “嘎拉”声不断传来,听得我没来由地喜笑颜开。
  
  相比前厅的热闹,此刻的清兰园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进入园子,路过假山时,无意看到了执手握书横躺在假山后小亭里、很是逍遥惬意的白色衣影。
  是晨郡。
  我脚下步伐不禁一滞,心道他办事倒是够快的。转念一想妍女刚才说的那句听说夜览去玉仪楼的事,“听说”,该就是这个与夜览同名同位的晨君大人说的吧?心中笃定时,我也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笑声惊动了安静看书的他,他起身看向我,微微一颌首。
  我挑了眉,深深打量他几眼,而后收回眼光,还了一礼,离开。
  
  南院。
  我伸手从袖中掏出那个装有玉佩的锦盒,递给坐在桌旁正拿着昨日聂荆买回的皮裘合身改装的爰姑,嘱咐她:“爰姑,把这个锦盒给亭中的公子送去。就说我多谢他昨晚送来的蓝狐皮。”
  爰姑起身接过锦盒,愣了愣,有点奇怪:“哪位公子?”
  “此刻坐在园内小亭,身穿白衣的便是。”我边喝茶,边解释。
  爰姑又愣了一下,烟眉微微蹙起,看上去还是有疑惑。
  我放下茶杯,笑道:“愣什么?快去啊。”
  爰姑点点头,屈了屈膝,扭头出了门。
  
  没多久她回来,手上还捧着那个锦盒。
  我皱了皱眉,纳闷:“他没收下?”
  爰姑摇摇头,打开锦盒递到我面前,浅浅一笑:“那公子说,公主为他赎回玉佩他非常感激。龙佩他留下了,这个凤佩是他敬赠给您的。”
  我抿了唇,伸指摸了摸那凤佩,虽心中也十分喜欢它的浑然天成,但还是觉得不妥:“哪有人送这龙凤玉佩只送一个的?这晨郡也真不知人情世故。爰姑,你帮我再跑一趟,将它送回。”
  “那公子说了,这玉佩是他此行意外所得,今日这凤佩既有幸落入公主的手中,那龙佩他回去后也自会呈给他家公子穆,以释天作之和的美意。”
  爰姑慢柔轻缓的话语听得我脸上一红。我哼了哼,一把盖上锦盒,随手扔到了爰姑的怀中。
  “谁希罕!”
  极没底气的声音。
  爰姑望着我,柔和的眸底抹过一丝好笑的无奈。
  抬手支桌时,袖中的另一锦盒抵上我的肌肤,锐利的棱角戳得我隐隐作痛。
  想起锦盒里的夜明珠,我转眸问爰姑:“聂荆呢?”
  爰姑沉默了一下,脸色突地淡了下去,轻声道:“他在后院练刀。”
  他练刀?
  我怔了怔,而后好奇道:“我去看看。”
  出门时,身后忽然传来爰姑习惯性的叹息。
  叹息幽幽,似是穿透岁月的冷剑。
  我呆了半响后,迟迟方转身离开。
  
  后院很开阔。
  梧桐树下,茱萸花开。
  我站在了墙角远远望去,入眼处只见人影飘忽似魅,寒光凛冽如练,冷锋吟啸,长刀掠过的地方,枯褐的落叶纷纷绕绕,淡黄的花瓣零落飘摇。本该凌厉凶煞的氛围,却因那漫天的落叶和花雨而平白多了几分妖娆迷乱。
  饶是我不懂武功,却也看得有些痴迷。
  他的刀法,怕是鬼神惊怂吧……
  我正感叹时,却瞥眼见到聂荆的身影翻腾飞动时、黑色绫纱下隐约露出的面庞。
  虽然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容颜,但那依稀的眉眼入目时,我的心还是惊得蓦地停止了跳动。
  果然,果然,是他!
  可是他跟来作甚么?
  可是平日说话的语气和行径却又是那般地不像?
  他,究竟是不是他?
  我再凝眸看了许久,心中愈发地迷茫困惑,趁他收刀之前,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倒在榻上,睁大了眼,想要仔细思索时,脑子里却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他究竟是谁?
  
  许是夜里睡得不足,躺了片刻后,我的双眸不由自主地紧紧合上。
  昏昏睡去。
  梦里面,唯见到了那迷离在目的落叶花雨,还有花雨下的那个人。

夜色之谜
  
  一觉睡去,醒来时夜色已深沉,房里仅燃了一盏灯,烛光很微弱。
  我伸手按了按依然有些胀痛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挣扎着从榻上坐起身。
  门边传来窸窣声响,有人轻轻地推门而入,脚步细碎,带着小心摒住呼吸的温柔。我下意识弯了唇,不去想也知是爰姑。
  “爰姑。”
  “公主你醒了。”爰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莫名的惊喜。
  “嗯”,我低声含糊一应,反应过来她话里的语气后,这才扭过头看着她,随意问道:“莫非出了事?”
  “北院的两位公子刚派人来邀你去园中的亭内赏月。我本要拒绝的,但不知你有没有醒,所以进来看一看。”她边说着边靠近榻前想要搀扶正要下地的我。
  我闻言皱了眉,身子一转,刻意逃离开她伸上前的手,口中没好气道:“和他们赏月?不去。”
  爰姑听出了我语中的不满和态度的坚决,不由得缓缓垂下头,柔和的眉梢眼底似凝上了一层薄雾。
  沉默了半天,明知我此刻心中不快,她竟还是咬牙轻声道:“可……那两位公子说是有人要向你赔罪。”
  赔罪?
  我抿了唇,脑中晃过那抹泼辣十足的红衣娇影,敛眸想了想,方启唇慢慢道:“直说原因不就行了,何必整出赏月的花样?你去告诉他们我随后即到。”
  “是,公主。”
  我抬头目送爰姑退出门外后,手指一扬,忍不住狠狠扯下了身上穿着的、那件已然失去了一角衣袂的银色长袍。
  脑中的混沌,胸中的恼火,似皆随那清脆的衣裳撕裂声一同散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扬眸时,晶辉如月。
  
  待我换了绛雪长衫来到亭中时,他三人正欢笑晏晏。
  妍女和夜览坐在一处,耳鬓厮磨,神色亲昵得让人不自禁地就欲掉头看向一边。圣人说的,非礼勿视。看来这夜览也真有些法子,日间还闹那么大的风波,此刻就好得和什么也没发生般,恩爱得如胶似漆。
  晨郡自坐在离他二人远的地方,看似漫不经心地喝酒,却不时地拿眼瞧着对面二人,潋澈的眸内暗笑沉沉。
  “妍公主,两位大人,夜色清籁,看起来大家兴致都不错。”我清清嗓子,迎着三人的目光,缓步踏入亭内。
  晨郡与夜览见我到来,忙起身对着我揖手行礼。
  夜览低眸看着脚下,素来神色莫测的清俊面庞上奇异地多出几分红晕。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腼腆模样,心中奇怪的刹那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为了让自己不会忍不住失仪笑出声来,我赶忙将目光移向另一侧。
  视线停顿的瞬间,入目的容颜看得我微微失了神。
  纵是之前已见过很多次,我却还是第一次正眼将他的面容瞧得清楚。
  眉目俊逸似仙,神容风雅如玉,身着的雪色衣裳将他衬得愈发地隽秀风流。他站在那里,头虽微微垂着,眸子却依然平视着我,眉宇间声色不动,沉稳从容的气度仿佛苍穹在胸。
  我凝了眸,心头绕上一股怪异的念头:眼前此人虽不及无颜漂亮,却偏偏让我觉出了股祸水的味道。
  乱世中,红颜祸水和男子祸水是不同的概念。
  男子祸水,不是英雄,便是枭雄。
  
  我正沉思时,臂上突地一紧,耳边随即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夜郎说你就是齐大非偶的夷光,我穆哥哥……”
  齐大非偶?
  我苦笑,怎么听着还是这么地刺耳?
  “妍儿!”夜览猛地高声一呼,打断了她的话,使劲地递眼色。
  妍女转眸瞧了一下夜览,神色怔了怔,恍悟过来后忙伸手遮住了唇,眨眼望着我,明亮的眼中尽是无辜。
  我弯唇一笑,开口道:“你说得没错,我正是齐大非偶的夷光。”
  “不好意思啊。”掩在唇上的手指稀疏张开,快活的嗓音由妍女指间清晰传出。
  我笑着摇摇头,示意无碍。
  手指终于彻底离开了那娇妩的樱唇,她张嘴吐了吐舌,斜眸瞥着夜览,口中却对我笑道:“就知道你不会在意。总是夜郎慌里慌张地平白生事……哦,对了,还有白天的事!”
  她扭过头来看着我,嘻嘻一笑,手晃着我的胳膊不断央求:“好嫂嫂,你可一定一定要原谅我,要知道我若不是被夜郎气疯了,也不会……唔,拿鞭子抽你……”
  她那声“好嫂嫂”听得我浑身一哆嗦,脑中立即生出转身离开的冲动,只是手臂被她紧紧抓着,人动弹不得。
  半响后,我才红着脸,缓缓出声道:“没关系,不知者无罪。”
  “那坐下来与我们一起饮两杯酒吧,咱们这是不打不相识!”她豪爽笑言,也不等我表态,忙一把将我按在石桌边坐下。
  
  酒是梅子酒,入口绵,落口甜,饮后香。在妍女殷勤的招待下,我不觉多饮了几杯。
  手指捏着酒盅,正要抬手递至唇边时,耳边响起一冰冰凉的声音:“听夜览说,上次宫宴时公主饮醉卧桌了?”
  说话的人是晨郡,看似随口道出的话,却听得我指尖微微一颤,纯透晶莹的酒水泼洒出盅的边缘,沿着手上的肌肤缓缓滑落。
  夜览说?夜览说!怎么每人口中都是“夜览说”,难不成此人有将我的糗事散布招摇的癖好?
  闻言,我横眉瞅向夜览,似笑非笑:“阁下很了解夷光?”
  夜览正抬眸,目光无意间与我的眼神接触后,顿时一口酒含在口中上下不得。
  “噗!”直至盯得他一口酒水不得不喷出来,咳嗽到脸红耳赤,我才稍解心中怨气收回视线,轻声慢慢道:“晨大人说的可是那次庆功宴,既是喜事,那自是一醉方休才可尽兴。”
  “也对。”晨郡淡声应道。
  他倒坦然,我却盯着眼前的酒,再没饮下去的欲望了。
  败兴之人,非他莫属。
  妍女转身去照顾咳嗽不停的夜览,我瞧着她此刻温柔乖巧的模样,想起日间那个泼辣蛮横的娇女,不由得一阵恍惚。
  看来爱情的作用还真是奇妙。
  我感叹着,心中却一凛。
  
  月转星移,银色的光粲斜洒上我的衣裳,照得绛雪的衣料湛出一抹妖艳的红芒。
  我抬了眸,望向月光射来的方向。
  眸光对上一道黑影,仔细看了两眼后,我蓦地面色一变。
  “月赏过了,讲和的酒也饮过了,请恕夷光有事先告辞。”我冷了声,不等他们三人的回答,便急急地转身朝假山那边走去。
  
  假山顶上,深蓝的衣影背着月光,侧影笼罩下来,显出比夜更要深几分的暗沉颜色。他屈膝坐在那,一个人,一壶酒,风吹绫纱飘,分明是潇洒得很,却偏偏看得我心一疼。
  “下来。”我仰着头,喊他。
  他无动于衷,身子微微转过去,举手将酒坛递入黑色的绫纱内。
  “你敢喝!”我厉声高喝,声音响亮得足够惊飞入暮牺睡的鸦,可他却置若罔闻地将酒坛倾斜。
  “好嫂嫂,出什么事了?”不远处的小亭里,妍女在嚷嚷。
  “没事。”
  我拧了眉,纷乱的心绪被她这声唤得更加难以平稳。
  眼见他喝得越来越急,我咬唇想了片刻,弯腰从石子铺成的小径上随手捋了一把,抬眸瞧着他,声音虽柔却带上了似水的凉意,最后一次问道:“你到底下不下来?”
  他拿着酒坛的手臂微微一僵,却依然不管不顾地灌下去。
  我气得扬臂将手里的石子一把扔向他。
  “哇,嫂嫂,你……你果真泼辣。”身后传来妍女震惊的喃喃声。
  我此刻没功夫与她争辩,见聂荆还是坐在那一动不动,弯腰又捋了一手的石子朝他扔去。
  他根本没有伸臂去挡,可那些并不细小的石子却都是未靠近他的身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闪避不及,有几颗还击中了我的额角。
  脑中念光一闪,我伸手捂住了右眼,嘴里低低呼痛。
  妍女见状赶忙上前扶住我,担心道:“怎么了嫂子?打中眼睛了吗?”
  我口中随意哼哼两声,眼睛却瞅着假山上的人。
  只见他怔了怔,旋即猛地起身飞跃而下,黑色的面纱迎风铺展开来,将斗笠下那人的脸庞一分不差地现于溶溶的月色中。
  落地时,面纱随之落下。
  而刚刚的惊鸿一瞥,只让人疑心是念想中的虚幻。
  他上前伸臂一把推开妍女,小心地拉开我的手,语气依然淡淡:“让我看看。”
  覆在眼上的手被移开,他的手指正要抚上我那只闭紧的眼睛时,我却突地睁开,向他眨眨眼,得意笑道:“我没事!”
  言罢,劈手夺过他另一手中的酒坛,狠狠地朝假山砸去。
  “胸口伤未好,咳嗽未停,怎能这般痛饮喝酒?”
  他未恼,倒是松出一口气,轻声笑了。
  
  “你是什么人?竟敢推我?”
  耳边刚听到一声娇诧,呼呼的鞭声就随之而至。
  聂荆头也未回,扬手便握住了妍女的长鞭,未费吹灰之力就封住了她的攻势。
  妍女花容失色:“你!”
  我笑着摇摇头,正待上前劝时,身后却传来“咔嚓”的裂脆响。
  我扭过头,只瞧见不远处的夜览面色青白,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摊开,他轻微动了几下,慢慢地将掌心碎裂酒杯的残屑一一抖落。
  我诧舌望着他,心中又佩服又奇怪。
  佩服他好功力,奇怪他周身的寒气、和眸间的凛冽。
  若只是为了妍女,似乎没有必要怒成如此。
  果然,他慢慢踱步过来,漠然的脸上划过一抹似喜似哀的厉色,唇角上扬,阴瑟的笑意看得人不寒而栗。
  “七月七,长生殿上,血溅青龙,”夜览启唇低声念着,字字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本是清亮的眸间神色流转,目光却无一时不诡谲骇人,“聚宝阁时,我就该知道是你。”
  我听得糊里糊涂,耳边似飘来聂荆的淡淡叹息,似苦恼,似无奈,似有说不清的愧疚与伤感。
  他松开了手指,放下了妍女的长鞭。
  妍女也怔自站着看夜览,美丽的容颜间有惑也有忧。
  四人相对站着,一时间皆如石化般静默。
  
  “不太好,不太好啊。”晨郡的嗤笑声由远而近,似细锐的针划开了凝固的气氛,听得众人皆缓了一口气。
  夜览眸光微闪,迟疑片刻后,脸色慢慢地平和下来。
  他伸手拉过妍女,对我微一颌首:“臣下告辞。”
  我怔怔点了点头,转眸看向聂荆。
  “走吧。”
  他若无其事淡淡出声,我犹自纳闷时,但瞧那黑色绫纱略微一晃,他已转身离去。
  
  他送我到房间,临去前,我一把将他拉住:“你和夜览……”
  “我不认识夜览,”他轻轻出声打断我的话,语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和浅浅的温暖,“记住,无论今夜发生何事,无论你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要出门。”
  我闻言一愣,不解而又惊讶地看着他。
  他淡声笑了笑,绫纱飘拂似夜舞。
  我的手指滑落他的掌心,若有若无的一碰触后既是闪躲。
  “不管怎样,你要小心。”我低了头,缓缓道。
  “我会没事。”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松。
  轻松得让我更加担忧。

是夜,无眠。
  许是白天睡得过多了,许是被夜览的戾气惊到了,又或许是聂荆说的话总是纠缠着我的心绪叫我放心不下。这一夜,我倒是格外凝神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因为直觉告诉我,今夜必有事。
  青玉棋盘上黑白棋子凌乱一片,我拈指一粒一粒分好后,再接着摆。
  也不知摆弄了棋子多久,瑞脑香燃了再燃,我只按着额角费神又费思。
  约莫丑时刚过,窗外终于传来了些许动静,轻微的刀剑器具声依稀入耳,打破了寂寥清静的夜。
  随着几声闷哼响起,白绸糊住的窗格忽地渗入了耀眼的光芒,刹那间,室内明亮如昼。
  火束亮起的那刻,窗外的声响也骤然激烈。
  我眼皮一跳,忙起身悄悄推开了窗扇,定睛朝外间望去。
  此时的园里人影怂动,束束火把下,数不清的黑衣人飘忽似灵魅般前后左右绕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几十把长剑在火光下泛着如焰火的赤红锋芒,齐齐罩上站在中间的那人身上。
  深蓝的衫,黑色的斗笠,沉稳的身影,寒色如霜的长刀。
  我的心重重一震,想也未想转身拿下墙上弓箭走出房门。
  
  刚走出门外便被一双柔中带着绵绝之力的手臂推入房中,青色的衣裳入眼时,我不禁蹙了眉。
  爰姑想必也是闻声而来,她拉着我,神色紧张地盯着我手中的弯弓,沉声道:“公主要做什么?”
  “帮他。”我答得简单,却字字不容置疑。
   “公主乃万金之躯,切不可鲁莽行事!”爰姑动作果断地夺下我手中的弓箭,拉住我,面容端肃得不可侵犯,“三年前你去战场,爰姑不反对,因为你那是为了国 家,死伤是荣而不是损;如今出手,却是为了什么?若你有什么不测,你让爰姑何以面对齐国的百姓与当今的王上,如何向远候在晋国的公子穆交待?”
  公子穆?
  我抿唇冷冷一笑,脑中想起几个时辰前夜览的脸色,心中对外间的形势顿时明白了几分。
  “若我有不测,要向晋穆交待的不会是你。”
  我沉思着,缓缓开了口。
  
  与爰姑说话的功夫,窗外的呼喝声已愈见急促和尖锐,我挣脱爰姑的手,转身去看外面的形势。
  只见那些黑衣人个个身手敏捷利落,长剑挥刺时自成阵势,显然是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聂荆一人一刀,纵使武功再厉害,却还是险像环生。
  我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爰姑,一反脸上的着急,只淡淡笑道:“我既不能去救,爰姑你总可去吧?”
  爰姑抬头望着我,眸间光华隐动,有惊讶,更有不断挣扎下的犹豫。
  “公主,我……”她浅浅低了头,垂眸轻轻中,自有一种让人难忘的宛转。
  二十年前,她也绝色。
  我恍了一下神,清醒后,忙伸指握住她的手,请求道:“爰姑,就算你再宠夷光一次,去救救聂荆!他身上本有伤,他虽嘴上从不曾不说,但我心里清楚。一路上他总是咳嗽,那其实不是病,而是内息牵引了伤口开裂引起的……这样的他,是抵不了那么多的长剑狠刺的!”
  爰姑深深叹了一声,再抬头时,眼中尽是无奈和怜宠,还有一丝隐约藏好的绞心着急和痛苦。
  爰姑按住我的手,低低一叹:“公主,你其实误会了。聂荆,不是他。”
  我闻言茫然。
  “不过这个孩子,我一定要救!” 音落,青袍如蝶翼展开,爰姑飞身出了窗外。

  
  青袍飞转于陡然有势的剑阵中,湖绿的绫绸自宽敞的袖中流泻而出。莲步蹑似迷宫,人影翩乎如风,绸缎御挥若舞,轻渺踏尘中,红颜修罗。
  爰姑的绫绸看似柔软,缠上对方的长剑时,饶是冷锋虽利,却也不能割断,只瞧她手腕微微旋转,数位黑衣人手中的长剑便一同脱了手。
  我展了眉,心跳开始正常跳跃。
  但看向另一边,我不禁又皱了眉。
  长刀挥洒如练,本该轻松应对黑衣人围攻的聂荆,却因疲于分神对付那些自四面八方、不明飞来的箭镞而境况愈险。
  爰姑与他同时抗敌,可那箭镞却似长了眼睛般地只射向他。
  我微微凛神,心中越发能肯定那些黑衣人的幕后主使是谁。
  正想时,恰巧抬眸一瞥,竟看到了由北院屋檐上射来一支比正常箭镞要粗三倍之多的暗黑弩箭镞。
  “聂荆,当心身后!”我心中一急,便再也顾不得地失声而呼。
  聂荆闻言闪过身,弩箭射入了站于他身后的黑衣人。
  弩箭射人自带啸,黑衣人未来得及低头看一眼便随着那声尖锐急促的吟啸声倒在了地上,鲜血横流时,他再也不能爬起。
  心中虽惊骇,我还是镇静地转身执了弓箭,稳稳地,拉弓向北院屋顶上那个依稀的人影射去。
  “嗖、嗖、嗖”三箭过后,那身影似缓缓倒了下去。
  刚要靠上明瓦的刹那,他突地翻身而起,冷冷一箭突兀地朝我射来,其势凶猛,其速之急,皆是我见所未见。
  “小心!”暗哑低沉的声音虚缈得似来自云霄外,明明陌生,却感觉似曾相识。
  千钧一发间,我根本没心思去想那是谁,刚要闪身避开时,身子却猛然被急急扑过来的一人抱住。
  低哼声与弩箭的啸声一同掠过耳膜,听得我心中大骇。
  看清抱住我的人后,我又气又心疼,眼前陡然一阵模糊,有水雾在旋转。
  
  “你!傻不傻?”
  我忍不住低声埋怨他。要知道我自己是可以逃开这箭的,相处了这么久,莫非他还当我是深宫里养尊处优的娇公主?
  听到我的埋怨后,斗笠下的人不怒反笑,淡声道:“你没事就好。”说话时,他扬臂狠狠拔出刺入后背的箭镞,血气四洒时,腥味漫扬。
  我低眸看了眼他随手仍在地上的暗黑箭镞后,不禁脸色大变,呼道:“该死!箭上有毒!”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便开始摇晃个不停,脚步虚浮若酒醉般不稳。
  “你怎么样?你……你不要吓我……”我拉着他的手臂,着急呢喃,有泪珠顺着睫毛轻轻坠落,晶莹中,此夜的火光有种别样的明亮。
  他不答,只拉着我的手着我缓缓走出门外。
  与他争斗的黑衣人皆持剑守在阶下,锐利的剑端对准着眼前的人,他们却迟迟挨挨地不敢靠前。或许他们心中皆在惊恐,因为天下间还没听说谁能中了那弩箭镞却不死的。何况箭镞还是淬有剧毒的。此刻的聂荆,对他们而言,不是神,而是魔。
  邪恶而神秘的力量往往强大,聂荆对着他们静默片刻,长刀虚晃时,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我们走。”他低声到,抱住我的身子轻飘飘地跃出清兰园。
  “可是爰姑还在那!”我回眸瞧着场中依然在与黑衣人打斗的青衣身影,着急地抓住他的衣襟。
  他轻轻叹息一声,慢慢道:“没看出来吗?……那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她会毫发无损。”
  我望着他,心直直沉下去。
  那人……

聂荆不是神,更不是魔。弩箭镞射入他的身,他虽能勉强支撑一刻,但时间久了,他还是软软倒了下去。
  一倒,便不省人事。
  街口的小巷中,我拿银针封住他的穴道后,费力地将他背上身,去找一个能安心让他疗养治伤的地方。
  放眼临淄城,只有一处能让我暂歇。
  驿站。
  
  无颜的豫侯令牌权威摄人,驿站的官不仅整理出了上房给我,还什么也不多问就送来了急救疗伤的必须之物。
  挥手请旁人出去后,我咬唇站到聂荆斜靠的塌旁。
  银针扎入他的指关,他身子微微一动,人似悠悠苏醒。
  “现在,我要为你治伤。”我半跪在榻前,看着他,柔声道。
  “那就治吧……随……随你。”他的声音很低沉,气息更是微弱得让人心慌乱。
  然而我却不知为何红了脸,轻声告诉他:“我得脱了你的上衣和斗笠,你愿意让我帮你……”
  “嗯,我说了……一切随你。”他坦然笑道,无谓和潇洒中,却是毫不迟疑地将他的生命送到了我的手中。
  他既是如此相信我,我自是不能负他。
  杂念褪去,灵台空澈,我伸手握住他斗笠的边缘,摒住呼吸,臂上用力,利落将其摘下。
  斗笠下的容颜落入眼中时,即便我心底早有准备,即便我克制再克制,却还是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声:“二哥!”
  眼前的聂荆毫无反应,他的眼眸安详闭着,似又昏去。
  只有那斜飞的剑眉,因身体的疼痛而微拧着,为这张苍白的面庞点缀上唯一的生气。
  他没说话,可是身后却传来了声音。
  声音清徐冰凉,依稀带着几分迷惑人的妖娆,熟悉得让人有见鬼的错觉。
  “丫头,不准乱认亲戚。你二哥我好端端地在这里,可不是榻上那快死的病鬼!”
  我闻声跳起来,转身看着斜倚在窗棂上那个眉目风流漂亮、神色中却有些恹恹之态的人,再扭头瞧瞧一旁不省人事的聂荆,心中一时喜怒不明。
  “二哥?”我恍然不知所措。
  紫衣飞入窗内,无颜笑着伸手揽住我,温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时带来熟悉的感觉:“怎地?才分开几日,丫头已不识二哥了?”
  我凝眸看着他,手指颤微地触摸过去,试探地,轻轻地,仿佛一用力眼前那人就会不见。
  “你……”我呢喃着,回眸看看榻上的聂荆,相似到过分的容颜叫我心乱,只低低道,“他……他怎么……”
  言至此,我忽而想起一件事,不由得稍稍离开无颜的怀抱,伸手摸了摸他胸前,道:“你的伤口,可还好?”
  “很好,无碍。”
  我侧眸看聂荆,叹气:“他胸前也有伤口,我还以为……”
  “他是我?”
  我点头。
  “傻丫头,”无颜无奈地揉揉我的脸颊,笑道,“我得活得好好地,可不能像他那般快死的模样。”
  “不许说他快死。”半响,我开了口,语气认真。
  无颜望着我,凤眸弯似新月,似笑非笑道:“你倒关心他。”
  
  我挑挑眉不答,只回身坐到塌侧,小心地将聂荆抱在了怀中,手指颤微地伸去他的腰间,触上那系在深蓝衣上的长带。
  一旁的无颜见我这般,忽地轻声笑了笑,他慢悠悠地走至桌旁坐下,自斟了一杯茶,凝眸勾唇,分明是男子的面孔,却端的是媚色横生。
  见我目光迟疑地由聂荆身上转向他,他饮口茶,眨眼笑道:“别看我。你才是齐国第一圣手的徒弟。”
  我抿唇不悦,淡声道:“不敢要二哥帮忙。只是夷光看病时,不习惯有人凑在三丈之内。”
   他扬眉一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端了茶杯站起身,后退几步,转眸想了想,再退后几步,直至退到了墙角,他才将身子软趴趴地靠在墙壁上,斜眸魅惑:“现在 这里可不止三丈,而是五丈!好妹妹,为兄这样够远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为兄真的没听说哪个大夫有这样地癖好,莫不是你的医术……”
  见他嘴里罗嗦个不停,我只好狠狠瞪他一眼,冷声:“闭嘴!哪来这么多废话?”
  他抿唇住口,茶杯递上唇角的那刻,他的眸子里流转出一道奇特的光芒。
  我不再管他,眸光垂落看着聂荆,手指一动,利索地扯下聂荆的衣带。
  
  衣衫退下的那刻,当聂荆的上身□现于我眼中时,我脸色骤然一变,心中一时惊惶,一时不忍,一时气愤。
  “二哥,他身上……身上……”
  我不敢置信地用指尖轻轻碰触上他肌肤上的那些数不清的伤痕、伤疤、伤印,嘴中呢喃着,话不成音。
  耳边许久没人吱声,转眸看时,却见无颜不知何时也站在了我身旁,倾世的妖惑顿时被清冷的刚毅所取代,他的眼中,此时透出来的也是与我一样的惊讶和震撼。
  我拧了眉,心绪疑惑时,按在聂荆伤处的手指不留神地加重了力道,害得他不能忍痛地轻轻哼了一声。
  “对不起。”我慌忙移开手指,愧疚道。
  可怀中的他依然眼眸紧闭,还是昏沉着不醒。
  我将他平放在榻上,仔细检查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
  有些伤痕明显是很久前就存在的,如今已结疤或已褪了疤留下了轻微的浅红印记;此刻威胁他生命的主要有两处伤,一处是背上那支弩箭射入的伤口;还有一处,是缠着纱布、但那纯白颜色又被血迹浸染的胸口。
  我呼出一口气,一点点小心地拆开那片已和凝结的血液粘在伤口的纱布。
  “聂荆,你忍着!”我口中不放心地叮咛着,手指却突然一扬,身子后退,迅速将纱布扯下。
  他低低一声痛呼,我手指一抖。
  随手扔开手中的纱布,我赶紧蘸湿一条绢绸擦去他额角的汗珠,口中止不住劝慰:“你忍着些,马上就好了。”
  “你身上既有这些伤痕,必不是什么怕死怕疼的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无颜冰凉的声音冷不防地在身后响起,语气有点不耐烦,却一下点醒了心慌失措的我。
  我咬唇点点头,拿着干净的白纱拭上他的胸口……
  
  那个伤痕既细又长,看起来似是凌厉的剑势所划过,而且从伤口化脓的程度来看,那定是在我和他于金城出发之前就有的。
  伤口很深,触及肺叶,难怪他只要一提气或牵动内息就会咳嗽不止。我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微微叹了一口气。
  胸前情理好后,我抬手擦擦汗,再慢慢地把他身子转过来。
  弩箭的伤口在右肩,伤口发黑,显然是毒素蔓延的征兆。
  “把烛台拿来。”我展开了银针套,低声吩咐着身后的无颜。
  “你不是说治病时不要他人靠在三丈之内?”
  无颜话声懒懒,甚至带着打呵欠的倦意和惬意。
  “你!”人命关天,他却如此无谓。我正待大怒回头时,眼睛却对上了火光的明亮,燃烧的烛台一分不差地摆在了一旁的宽椅上。
  饶是如此,我还是扬手一针刺入了身后人的臂上。
  “哇!你……竟如此不知好歹!”无颜夸张地叫了一声,手指捂住被我刺入的地方,满脸皆悻然。
  我扬眉弯唇,轻笑道:“你臂上的伤本就从未好过,我这是给你治疗。”
  “真的假的?”无颜上挑的凤眸中尽是怀疑的神色。
  “半个时辰后就知道了。”我揉揉眉,心里暗笑沉沉,声音却诚恳万分。

数十灼过火的银针刺入聂荆的穴道后,我顺位推宫过血良久,却不见他将毒血吐出。
  我咬了唇,眼前这样的情况让我脑中唯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他身上的穴道可能与常人有异,让我无法正确刺入他的穴道。
  怎么办?毒血不吐出,流入心脉的话,他会必死无疑。
  如今,也只有……
  脑中念光一闪,我踟躇了一下,抬眸看了看无颜。
  无颜的注意力从臂上的银针转到我脸上:“怎么?”
  我尴尬得双手无措,低头小声:“毒出不来。”
  “这样……”他低声笑着,沉吟半响,忽地伸指抽出我插入他臂上的银针,垂手利落一划。
  “你……”我惊骇,怒道,“你这样会要了他的命!”
  “怎会?我是救他。”无颜勾了唇,轻笑惬意,垂眸示意我去看。
  我低眸时,入眼只见银针已重重割开伤口,聂荆背上浓黑的血液纵流无忌。
  我赶紧拿纱布止血。
  抬头,却还见无颜轻松不羁的笑颜。我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眼睛对上那双潋滟如秋水的眸子时,心底却陡然生出一种寒气,生平第一次,我开始觉得眼前的二哥是如此陌生。纵是沙场陪伴三年,他的狠,他的冷,他的霸道,他的枭桀,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无颜一笑,俯腰揽住我,柔软的鼻息扑在我的面颊上:“丫头作甚么要这般看我?”
  我挣扎着脱离他的胳膊,淡淡道:“夷光多谢二哥出手。”
  言罢,我不再理他,只轻轻用纱布抹去聂荆伤口流出的毒血,直到血液的颜色慢慢转成殷殷鲜红时,我才敷药盖住那道伤口,缠上厚厚的纱布。
  无颜的动作快而狠,我的动作轻而柔。
  而聂荆,他的面上血色全无,脉搏微弱得似有随时撒手西去的可能。
  也是,二哥那针,虽是放了毒血,却是让本就奄奄一息的聂荆伤上加伤,生命更加垂危。
  我帮聂荆盖上锦被后,手指紧紧搭在他的脉搏上,一刻也不敢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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