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贴:天下倾歌+番外 by 千叶飞梦 (这次真的完结了:)

来源: 意随风行 2009-08-02 02:18:1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3363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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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寡诱惑
  
  亭里石桌旁有两人正在对弈,看似聚精会神,但听有人踏步入亭的时候,不由得都转了脸看过来。一人金衣高贵,面覆金面,一双眸子明粲若朗星,再是熟悉不过。
  
  晋穆看着我和无颜,唇边一扬,也不做声,只回头将手里捏着的那颗棋子叮当一声按上棋局。
  
  与他对弈的人正是夏惠,清冷英俊的面庞上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澜。分明年纪轻轻和无颜晋穆相差无几,也该恣意潇洒、任性不羁,他却偏偏薄唇总是紧紧抿着,下巴的弧度刚毅而又坚硬,略抬颚时,骄傲的神色微显一分睥睨天下也不动容的张狂。尤其是那双眼眸,仿佛万丈寒潭般幽深无底,偶一瞥眸,如玉墨瞳里划过浅浅的锋芒。芒厉刺人,好似只要一眼,便可轻而易举地抵磨掉所有人在他面前的自持。这般容颜,再衬着他今日所穿的黑绫金丝纹苍龙的长袍,浑身散发着一股自天而下的威严和孤寡。
  
  母后既是夏国公主便必然和此君有脱不开的干系,我下意识地仔细打量着他,试图自那冰凉淡漠的完美五官间找寻到几分与母后相似的影子。
  
  此时夏惠已起身与无颜说话,许是察觉到我在一旁频频瞥眸看他,他不由得也侧眸瞅了过来。望向我的刹那,那对幽深的眼眸里隐隐飘过了一丝诧异和欣喜,虽是极细微的流露,竟也让那张宛若带着冰雪之寒的容颜稍稍缓和了下来。
  
  他对着我微微颔首,道:“丫头也来了?”
  
  又叫丫头,也不是很熟啊!尽管心里已隐隐猜到我和他的关系,我却也不敢放肆,只是拂袖弯腰,恭敬地:“夷光见过惠公。”
  
  “丫头过来。”他命令,嗓音低沉得仿佛出自峡谷深山。
  
  我一时踌躇,微微一蹙眉,不由自主地抬眸看向无颜。
  
  无颜横眸顾盼,嘴角笑意浅浅的,对着我轻轻点头。
  
  见是如此,我只得抬步靠向那座迫人压抑的冰山。原以为自己一旦靠近便会被那人浑身上下的凌盛气焰压得喘不过气来,谁知待走近他身边时,我却奇异地发现自己心里的排斥和慌乱在一点一滴地消逝,愈靠近夏惠,心中竟愈觉亲切和温暖。
  
  夏惠望着我的脸凝视许久,眸色一瞬似有些恍惚。我正奇怪时,他却难得地一扬唇角,脸上刹那微微有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几乎从不见他笑,一旦笑起来却似冰川消融,虽只一瞬,但那笑颜却仿佛是雪莲悄然怒放的美丽,倾天而下,冷冽而又冰寒、妖娆而又眩目,好看得叫人猝不及防。
  
  眨眼,那绝美的笑容又自不见。
  
  “寡人是你舅父。”他淡淡道,表情看起来十分地不在意,口吻也冷得有点疏离。
  
  我不知所措,轻轻“嗯”了一声。
  
  夏惠不满,睨眼瞅着我:“丫头这声‘嗯’是什么意思?”
  
  此人显然是做王上做久了,根本不管他人一时能否接受得了,咄咄逼人的言词间,毫不见避忌和退步。我被他问得有些郁闷,忍不住想冲他瞪眼时,抬眸一望那冰冷的面色又退缩回去。
  
  “不叫舅父?”他继续问,垂眸望定我的眼睛,幽凉的目色在他轻轻一拧眉时更显深邃暗沉。
  
  很有磨蹭人心底极限的耐心!我吸口气,既没奈何又想挑战一下那人冷淡得过分、镇静得过分的神情,于是咳咳嗓子,敛了衣袖,再度对着他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小舅舅在上,夷光有礼。”
  
  头顶上方许久没人吱声。
  
  一旁的息朝却闻言轻轻一笑,道:“有意思。”
  
  又等了一会,手终于被人拉了起来,夏惠冰凉威严的声音里也总算依稀透出了一丝妥协的无力和轻微的笑意:“叫寡人小舅舅麽?也好。”

  时晚,汀洲冷,霞色隐没,东风骤起。凉亭位在高丘,举目望去正见大江上凌波流散、锦帆冲浪,暮色下烟水空蒙,茫茫不见尽头。
  
  诸人又闲聊了几句,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弦月出九霄,繁星渐渐漫天闪烁。有侍卫入亭点亮了几盏琉璃风灯,送来暖酒热茶,向夏惠禀道:“王上,刚接到枫家三公子的飞鸽传书,说还有半个时辰,他和主父先生便抵山庄。”
  
  夏惠微微一点头。
  
  息朝向那侍卫道:“你吩咐人先去准备膳食,半个时辰后在偏厅摆宴。”
  
  “属下知道,”那侍卫应下之后,又道,“穆侯侍从说有要事,让属下请予通传。”
  
  息朝想也不想便挥手,责道:“有要事怎地还要传?快让他进来!”
  
  “喏。”
  
  一直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的晋穆此时方低低笑了一声,扬手甩了掌心里摩娑许久的棋子落盘,拂了拂宽长的袖袍,起身,淡淡道:“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今日嘱咐他们在山庄外等我,说酉时会出庄离开。此刻酉时已过一半我却还未出现,他们想必是着急了。”
  
  夏惠看他,微一扬眸,奇怪地:“豫侯刚到,穆侯此时却要走?”
  
  晋穆侧眸瞅了瞅无颜与我,眸光流转,满目秋水横空的明澈清朗。“他既来了,我自当该走,免得在惠公的地方闹出什么乱子,天下就有得笑话了,”晋穆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别有深意地一笑后,眸色不知为何倏然暗了下去,嘴里轻声道,“往后还长,总有机会的,对不对?”
  
  情知他最后一句是问我的,情知他的话里的愧疚和歉意,情知他只是要我点点头便是当作原谅了他,可偏偏,我就是动不得,只静静地望着他,心里想起那夜阿姐的死,还有她腹中那尚未见天的孩子……
  
  恨你不能,怪你不行,今后若要再见,我真不知如何面对你。不自禁地,我颤微着唇角,终是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耳畔猛听得他朗声长笑,这笑声有些异样,落寞彻骨,倦怠苍凉,听得我的心倏然紧缩。
  
  缓缓,当那笑声停歇时,我睁眼,入目只瞧见眼前琉璃灯色下那袭金衣尊贵耀眼,风拂衣动,裾纹翻滚,那人的身影宛若定格在沧海暗夜下一抹欲飞而去的孤云,风雅飘逸,任性张扬。
  
  而此刻,晋穆正笑望着息朝,眸子明粲若素:“至于上午穆和丞相说过的晋国购买赈瘟疫的药材一事?”
  
  息朝颔首,抱揖:“老夫三日后回凤翔城,十日内定可将那批药材运抵安城。”
  
  晋穆还揖,笑道:“有劳丞相。还有委托枫三帮我筹备上等金银为晋铸新币一事,子兰贪玩懒散,有劳惠公再帮我叮嘱他一声,一个月后,穆在安城等他。”
  
  夏惠定声:“放心。”
  
  晋穆未再多一句便转身步出亭外,阶下,一名黑袍男子正等候着。
  
  “侯爷。”
  
  “怎么?”
  
  黑袍男子皱皱眉,看着亭中诸人,迟疑一下,凑近晋穆耳边低声道了几句话。
  
  晋穆身形倏地一怔,而后身子迅速闪出,金衣转瞬不见。
  
  息朝望着,忽然感慨:“看来晋国当真生事了。”
  
  无颜凝了凝眸,丝毫不意外,只勾唇一笑,笑颜风流,魅惑横生。
  
  夏惠突地转眸瞅向无颜,声音冷冷地:“和豫侯有关吧?”
  
  无颜抿抿唇,负手身后,俊脸微扬,漂亮的凤眸睨起来,目色隐动间光华浅晔:“是麽?我还以为只和惠公您有关。”
  
  两人对视片刻,终是各自掉转了目光,神色一瞬古怪非常。
  
  我心中暗叹:不必敲测试探了,分明是两人都有份。只是不知道晋国这次出了什么乱子,我认识的晋穆,似乎还没有一次离去得如此匆忙着急,完全不符他掌控一切的淡定从容。
  
  我蹙蹙眉,转眸看着那夜色下逝若流星、迅疾划过江上迷雾的白帆,心中一时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陡然空中响起一声锐利的鸣啸,一道明紫亮光斜斜飞过天际,华贵神秘的色彩一时漫天飞洒,顿时耀得冷月无色。
  
  息朝道:“紫衣卫的讯号,伯缭到庄了。”
  
  听到那人得名字我心中便一凛,目寒,一抹恨意缓缓自心底蔓延至骨骸血液,悄悄地,怒然燃烧着。
  
  无颜拉住我的手,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夜幕沉沉,花暗树阴,纵是莲灯盏盏,也只是照得遍地侧影浮浮,不见有多明亮,反而让人瞧着更觉得夜色太浓太黑。
  
  偏厅里,明堂高烛,灯火辉煌。几名身着青色纱裙的侍女正布置着食案酒肴,见到夏惠时,皆双膝跪下,柔柔低头。管弦丝竹声自厅侧传来,南国明快柔媚的调子,听入耳中时,不觉有多美妙,反而听着让人心烦。
  
  夏惠皱眉,似乎和我一般不爱听这曲调,言词冷冷带着股不耐烦:“别奏了,都下去。”
  
  诸乐师忙起身,叩首,无声退下。
  
  息朝早在离开凉亭时就不知去向,夏惠也不忙入席,只领着我和无颜一路往厅里走,绕过一道长廊,步入一间看似该是书房的地方。
  
  “豫侯请。”
  
  “不妥,还是惠公先行。”
  
  两人此刻谦让得实在是有礼莫名,迟迟伫在门前不动,我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作声,抬步便自他二人中间穿过先行走入了书房。
  
  身后两人默了片刻,然后忽听夏惠对无颜道:“豫侯,这丫头……”
  
  无颜淡淡一笑,截住他的话,问:“不好?”
  
  夏惠又默,半响低声:“很好。”
  
  没头没脑的对话,我听听就罢,也懒得理他们。

  书房里等着两人。
  
  一人绯衣,年轻俊秀的脸上笑意玩世不恭,身子软软倚在墙壁上,浑身慵散着,仿佛没了骨头。虽面容陌生,但那双正把玩着一个玛瑙杯子的手却看得我一怔。如此细腻白皙胜过女儿纤手的男子我生平只见过一人,那便是在邯郸聚宝阁有过一面之缘的枫子兰。
  
  果然,那绯衣少年转眸瞧我,褐色的眼瞳在烛火摇曳下璀璨夺目,口中在道:“夷光公主,咱们又见面了。”
  
  嗓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哑,微微的淡漠清徐,再动听不过的优雅迷人,只是纵使言词再正常,此人口吻间也总是带着轻轻的戏谑,和一丝莫名其妙的快活惬意。
  
  此等“绝品”我有生只有幸遇得一个,鉴于没有相处的经验,于是我只能略一颔首,道:“枫公子有礼。”
  
  “枫公子?”枫子兰重复着这称呼,斜眸,一笑妖冶,望向随我身后而来的无颜,“我的连城璧都送出了你还如此见外,那我岂非太亏?我叫你夷光如何,他们都叫我枫三,你或也可叫我子兰。”
  
  听着这般热情的言词,我顿感无力。
  
  无颜睨眼瞥过去,奇怪:“连城璧是你的?”
  
  耳边突然传来夏惠冷冷一咳嗽。
  
  枫子兰仿佛这才看见夏惠,忙眸光一闪敛去满脸嘻皮的笑容,好不容易骨头重新长回来,身子一直站好了,神色难得的正经严肃:“王上,师父等了多时了。”语罢,他径自转身去一旁,走向那个一直背对着我们坐在一张轮椅上、望着墙上南梁地图的人,恭声道:“师父,王上来了。”
  
  那人搁在轮椅扶手上的臂膀微微一动,低声道:“兰儿。”
  
  “是。”枫子兰点点头,将那轮椅转了过来。
  
  又是轮椅,又是腿疾。我想起楚丘上楚桓的故弄玄虚便忍不住皱眉头,只是当自己的目光触及那墨紫镶金边的锦袍下那真正萎缩虚软下去的双腿时,心中不禁隐隐一恻。当真是疾?我本能抬眸,想瞧瞧那名扬天下的第一谋士的真切面容。
  
  入目。震惊。
  
  只道像伯缭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必是面目狰狞、桀骜不驯之徒,谁料此人面容竟是秀美得宛若碧水红莲的妖媚夺目。柔顺如黑缎般的头发被一支上好的白玉簪子松松绾住,烛光下,那人肤色莹白如玉,两腮点点泛红,鬓如裁剪,目似点漆,薄唇一扬笑意若春柳拂荡。满面阴柔妩媚之态,若非那喉间一点凸起,我真要怀疑他究竟是男是女。
  
  心里正自嘀咕纳闷时,此人轻轻开了口,一句话,压下我心中的所有疑惑。
  
  “夷光公主近日如何?”他抬眸瞥向我,一笑时,美魇如花。这人的嗓音柔得入骨,丝丝的暗哑,掩不住的尖锐,清楚告诉了我他那容颜间的柔美媚姿是自哪里来。
  
  所受宫刑之人大抵心里都有暗疾,难怪他对南梁子嗣誓要除绝。无颜说过主父一族当年被灭满门,唯逃出伯缭一人来,谁想却是如此光景……
  
  心中对此人是又痛恨又觉可惜可怜,而他问我此话也不知是存了什么意图,我迟疑一下,答道:“劳紫衣侯挂心。夷光还好。”
  
  伯缭目色讥诮,笑:“寒毒受得了?”
  
  我拂悦,不语。
  
  他却继续问,仿佛关心得很:“那瘴毒呢?”
  
  “主父先生——”无颜皱眉,声音凉凉的,也自不满。
  
  伯缭望了无颜一眼,身子一软靠向椅背,目光倏地阴凉冰寒下来。我侧眸瞧去,只见那眼睛暗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夜,摇曳的烛火红焰倒映在那深沉无底的眸间,一道一道,嘶嘶舞动,好似毒蛇灵活张扬的芯子,带着嗜血噬骨的残毒阴狠,肆意灼灼。
  
  我禁不住一个寒噤,忙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不敢再凝望此人一眼。
  
  这个人,太危险,太可怕了。莫说报仇,此刻我若是试图靠近他一步,即便夏惠和无颜在此,他怕也会让我有立即死于非命而不眨眼的胆量和凶狠。

  无颜转身,看着在一旁书架上找寻帛书的夏惠,问道:“惠公,东方先生可曾寻到解那瘴毒的法子?”
  
  夏惠沉吟,捧着几卷帛书走近书案,而后竟微微叹了口气,望着我,语气平静冰凉:“南梁瘴毒并非什么厉害的毒,只是解毒必须的雪引草在数月前被人在西夏雪山上尽数毁去,连根拔起,一棵不留。待我们着人去找时,天下已再无雪引草。”
  
  我听得发怔,面色一白,心底寒气直冒。
  
  无颜声音一颤:“难不成说天下已无药可解她身上的毒?”
  
  “也不尽然,她师父三月前查找到有可代替雪引草另做药引的解毒药草,只是因那药草长在西域,而且也仅存医道典籍记载,不知是否真实,所以他便亲自去寻找了。”夏惠解释着,看了看我,眸光一瞬柔软似是同情又似是怜惜。
  
  这样的眼神看得让我觉得悲哀,我苦笑,垂首无言。
  
  “可有消息回来?”
  
  “目前尚无。”
  
  无颜不再出声了。
  
  我也不敢看他此时的脸色,心中扑通跳着,思绪越来越紊乱。
  
  伯缭蓦地低低一笑,阴□:“下毒之人可知是谁?求药道不得,不妨求解毒。那人既能机关算尽地下毒,又能心狠手辣地毁去所有雪引草,事不简单,应有所图。”
  
  你!什么馊主意?我怒火中烧,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这下,此人倒望着我,目间阴寒散去,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笑意,眉眼得意地,面容极度柔美动人。
  
  我赶紧回眸瞧无颜,对着他慌忙摇头。这世间有些事能妥协转圜,有些却不能。譬如说——
  
  无颜,夷光宁愿毒发身亡也不要你去求那下毒之人。

  可他却无视我此时的慌乱,只抬眸望着窗外夜空,目色静如秋澜,似在沉思,又似仅是愣愣出神,面色虽怅然却不见伤感,偶一扬唇,那漾在脸上的笑意恍惚陌生得让人害怕。
  
  他在想什么?我不敢猜,可心里却偏偏似明镜般地清楚。
  
  伸手拉拉他,他回眸,望着我轻轻一笑。华美的银发飘逸在夜风下,漂亮的容颜映着他窗外的夜蔼迷雾,转眸顾盼间,神色刹那如常倜傥。只是这一刻,我却觉得胸中窒息,说不出是苦楚还是酸涩,直逼得我心口狠狠作痛,眼圈一热,险险掉下泪来。
  
  他叹气,嘴里责道:“别多想。”
  
  话虽如此,可又是谁的手正握得我的五指隐隐生痛?
  
  伯缭看向夏惠,道:“王上,或许我们可以助豫侯一臂之力。”
  
  夏惠眸光流转,看看我,再看看无颜,眉毛皱起似心中正犹豫不决。半日,他终是目色一硬,起身自书案后站起,取过他适才找出的那些帛书,递到无颜面前:“邀豫侯来此地实是为了这些帛书上所述之事,豫侯不妨认真看看,若觉可行,寡人愿拱手相送另半壁梁国江山。”
  
  无颜默默接过,神色淡淡的不见喜怒:“何时要回复?”
  
  “三日后如何?”夏惠眸间还是出现了不忍的神色,难得完美无撼的帝王神色终是露出了细微一丝裂缝,看着我,“云梦泽美景如瑞,你和夷光不妨多留几日。”
  
  无颜收起帛书,看了看我,一笑,轻声:也好。”
  
  我虽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看无颜的笑容,不知怎地心中刹那泛起一抹近乎绝望的伤感。
  
  你,为了我,或是为了齐国,到底要做些什么?
  
  他此时竟也不管身旁有他人,只蓦然一笑伸臂搂过我,柔声在我耳边道:“丫头,说了不许多想。”
  
  我在他怀里不住点头,答应着:“好,不想。”
  
  “乖。”他垂眸望着我的眼睛,修长的手指抚摸到脸颊上来,带着一如往常的温暖。
  
  房里三人皆不语,子兰面容一颤,转身面对着窗外苍夜,微微叹了口气。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侍卫的禀报:“王上,丞相回来了,正在偏厅等候各位用膳。”
  
  夏惠看着我们正欲开口时,无颜却先问我:“你饿不饿?”
  
  我摇摇头,看他:“你呢?”
  
  他亦摇头,凤眸微凝,抿唇一笑道:“既都不饿……我们就不打扰你小舅舅了,如何?”
  
  小舅舅……我侧眸看了眼夏惠,冷笑:“好。”
  
  音落,身子便被无颜抱着自窗口飞跃而出。耳畔,但闻他朗声笑道:“惠公,多承美意,三日后,本公子自会来找你谋事。”
  
  晚风凉凉。
  
  点足踏树冠,雪衣银裳掠风过影,迷迭月色下他就这么张狂无忌地揽着我御翩而飞。我抬眼看着身旁那人俊美凝霜的面庞,看着那双虽映着夜空星辉却逐渐暗沉幽深下去的狭长凤眸,许久,见他神色不动,我终是掉转了脑袋,仰头望着天幕上的冷月繁星,低低叹了口气。
  
  此时非身处于重重花影树荫、亭台楼阁下,方觉今夜月光原是如此皎然清朗。
  
  “丫头,我们离岛回船上,可好?”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响在耳边时,恰如风声划破虚空的倏然冷寂。
  
  我点点头,伸指轻轻地为他捋开那一缕因他略微低头而垂散飘落的银发。发丝柔软,银亮的光泽在滑过指尖时更触得肌肤淡淡清凉,我的手在他发上贪恋磨蹭着,一时不想放开那些银发任它们随风飞舞。
  
  “不放手?”他低眸望着我半日,突地勾唇一笑,几丝邪气漾在眼角,凤眸凝弯,眼神刹那坚定而又倔犟,紧紧瞅着我,目色潋滟如秋泓。
  
  我一怔,而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于是抿唇笑了笑,抱紧他,将脸颊贴近他的胸口。
  
  “怎么办?我很舍不得啊。”孩子般的餍足无止和柔柔撒娇。
  
  他闻言果然大笑,手指自我背上揉抚至我的发,口中轻声道:“既如此,我的丫头还担心甚么呢?”
  
  我只是微笑着细细地将他的银发缠在指尖,一声不吭。

  出了山庄,行至江畔。苍茫雾霭笼罩千里烟波,潮浪拍岸,呜咽有声。岸边停着两艘大船,一艘是我和无颜来时乘坐的,还有一艘,富丽轩昂,气派不凡,悬挂在船头的金色雪纹锦旗在江风下鼓鼓飞扬。
  
  白朗和樊天本就守在船舷,见我和无颜出庄忙飞身下船迎了过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另一艘船前侯着的几位紫衣剑士也忙闪身靠近,对着我和无颜单膝下跪,道:“丞相有命,因仇人寻近,今夜庄内会有大乱,而齐国贵客远到而来,安全不容闪身。若两位出庄上船,那么请歇至我们这艘,紫衣卫将舍命护卫诸位安好无损。”
  
  无颜嗤然一笑,问:“仇人?紫衣侯的仇人,还是我的仇人?”
  
  紫衣剑士抬头,眸光闪了闪,脸猛然涨得一红:“这……”
  
  “既非我的仇人,保护我们作甚么?诸位还是回去护着你们自己的侯爷妥当。”无颜看似言笑随意,横眸扫去时,目色却寒厉非常,看得那几位剑士皆面容一惊垂下头去。
  
  白朗和樊天抱揖,言道:“侯爷。”
  
  无颜对着他们稍一颔首,随即便拉着我飘身跃上我们的船。
  
  扬帆。
  
  离岸。
  
  许久,舟棹歇。船停在了远离凤君山庄的江中波面上,一轮弦月独照开那方迷雾,银辉洒下来,铺满船楼。

  舱中厅阁,灯火明亮。两侧窗扇皆大开,江风拂拂,水气茵氲,薄纱帷帐曳曳轻扬,藕色缨络散飞开来,一室光影翩跹。
  
  我自里阁换过衣裳出来时,无颜正坐在书案后看着自他一上船白朗便递来的几卷奏折和几封来自淄衣密探的密报。白朗坐在一旁耐心煮着茶,炉里火苗不大,瓷壶兹兹作响,壶嘴处轻烟依袅,鲜灵甘纯的茶香满室四溢。
  
  “樊天呢?”我转眸看看四周。
  
  白朗望了一眼窗外,淡淡道:“江那边不知为何有铁锁横绝,樊天带了两人去探探情况。”
  
  无颜随手扔开一卷帛书,道:“其实无妨,并不是因为我们。”
  
  白朗奇怪:“难道真是紫衣侯的仇家?”
  
  “当然,”无颜斜睨他一眼,又拿起一卷帛书,翻开看着,懒散地,“那紫衣剑士说是息朝吩咐的,那便没有错。夏有伯缭阴谋,息朝阳谋,后者身居庙堂之高险却胸怀磊落光明,治国依大道,谋事存仁心,君子风范,说话自是从不骗人,是以十八年前宣公找他做夏惠老师,缘由便在此。”
  
  此时茶已烧开,白朗灭了火,我拿厚布包裹着端起茶壶给无颜倒了一杯热茶,闻言不由得看了他几眼,问道:“看上去,你和那个息朝很熟?”
  
  无颜轻轻一笑:“自然。因为他也曾是我的老师。”
  
  “什么时候的事?”我认真回忆了下,可惜脑子里关于那个息朝实在是一点映象也没有。
  
  “十六年前,夏惠因犯事而被宣公锁去了雪山冰川,一关八年,这八年里,息朝应父王之邀来齐教我,不见明堂,只是私下授学。满朝除了亲自迎接息朝来齐、已故的白老将军外,其他人都不知。”
  
  白朗怔了怔,茫然:“侯爷是说家祖?”
  
  无颜望他一眼,点头:“你祖父白乾和息朝是故交老友,你没听说过?”
  
  白朗摇摇头,俊脸微红,一脸困惑的尴尬。
  
  无颜勾唇笑了笑,眸色微动,不再言。
  
  我放下茶壶,听无颜的话心中好奇:“夏惠犯了什么大错要被宣公关在雪山八年之久?十六年前,他该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才对。”
  
  无颜叹气,放下手中的帛书,轻轻道:“正是因为年纪小那才不得了。以八岁之幼便敢言杀灭去一族百余人,天下除夏惠外,怕也无人能做到了。宣公以为恶魔,便将他锁在冰川,让他长伴于夏国王族视作神灵所在的雪山里忏悔养性了整整八年,这才将他放了出来。”
  
  “以后呢?”
  
  “以后?”无颜目色一离,眼睛盯着飘摇的烛火,“以后,便是你今日见到的这个夏惠了。”
  
  我想着今日见到的那个夏惠,一时迷惘,坐在无颜的身旁,失神。
  
  夏国的所有人所有事,对我而言,神秘而又遥远,陌生而又疏离,偏有时心里流淌着的,却是再亲切不过的熟悉和再想靠近不过的温暖,仿佛灵魂深处总有什么在呼唤着我,告诉着我:那个地方,才是我生命的渊始和皈依。

  窗棂突地喀喇一响,一个黑影直直飞入厅阁来,惊得我眼皮一跳,神思因本能的警觉而立刻清醒过来。
  
  抬眼,却见是浑身水气、衣袍湿漉的樊天。
  
  白朗见状快意笑开:“樊将军,你潜到水里去拆那些铁锁了?”
  
  樊天伸手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瞪眼望着白朗顿时没好气:“江雾这么大,轻舟滑逝,来回一趟不沾得浑身湿透才怪。”
  
  白朗忙作了悟点头,忍笑,问道:“可查清是怎么一回事了?”
 
  樊天晃晃脑袋,面色迟疑似拿不准:“不知怎地云梦泽多了许多的来历不明的小舟,每舟上皆是身着玄纹衣裳、面蒙轻纱的神秘人,腰配精尺短剑,脚踏蛮靴,虽是初夏他们每人肩上还戴有一小段的白色毡皮,发皆梳髻,插蛇般模样的盘旋簪子,装束奇怪得闻所未闻。只是那些人目光温顺和善,并不似寻仇的人士或者是杀不动心的匪徒之流。”言罢,他见无颜沉思着不说话,便又开口,问道:“侯爷,我们要不要也调动人防备起来?”
  
  无颜不答,只问道:“来人有多少?”
  
  “上千之众。”
  
  无颜沉默一会,想了想,紧绷的身子忽而松软下来。他斜倚着椅背,指尖敲打着书案,半日,方淡淡道:“不关我们的事,静观其变就好。”
  
  “喏。”
  
  樊天应了一声后,又迟疑:“今日穆侯离去匆忙。他走后,夏国丞相便出庄部署着一切,先是驶来大舟,后又铁锁封江。不久后这批神秘人便来到云梦泽……是不是,这事和穆侯有关?”
  
  无颜摇头:“与他无关。是伯缭自己招来的。”
  
  “这……”樊天睁大了眼睛,满面不解。
  
  无颜轻轻一笑,挥手,吩咐道:“这是夏国的私事,不用我们管。你也累了,和白朗下去先用膳吧,今夜早点休息,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但作充耳不闻。寅时叫醒撑舵的侍卫,命他行舟去武陵,本公子明早要登山赏云梦泽的日出。”
  
  樊天和白朗闻言呆了呆。
  
  我听着也是脸色一僵:这个时候你还有闲情逸致去赏日出,不是吧?
  
  “怎么?”无颜挑眸,望着站在他面前定定不动的两人。
  
  白朗还好,只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眸光微闪。樊天黝黑的面容此时却是暗得如同一块硬铁,垂死挣扎地,建议:“侯爷,这个时候是不是……”
  
  无颜冷冷打断他:“樊将军觉得有问题?”
  
  樊天伸手擦了一下额角,垂首,嗫嚅:“末将不敢。”
  
  “下去吧。”
  
  “喏。”
  
  眼见白朗和樊天离开厅门,我转身正要问他话时,他却一手猛地揽过我的头靠近他的脸,唇重重压上来,扑在脸上的气息顿时有点乱,也有些莫名的急躁和难耐。我张嘴欲说话,那徘徊在唇边的舌尖便不失时机地滑落口中,肆意掠夺着,与我纠缠不休。
  
  这个吻,深入而又粗鲁,霸道而又疯狂,直吻得我快呼吸不过来了,他才轻咬着我的唇,稍稍放我松了口气。
  
  “你……你怎么啦?”我喘息着,思绪虽被他这一吻顿时茫乱,但心中却也隐约觉得他冲动得有些异乎寻常。
  
  他不答,只勾臂抱过我坐入他怀中,额角轻轻抵在我的发上,闭着眼睛,柔软炙热的呼吸洒下来,一下一下,不断拂上我的面庞。
  
  我侧眸看着书案,这才发现夏惠给他的那些书卷皆已打开。
  
  “你看过了?”我问他,而后心思一动,伸手欲去拿那些书卷,“都是些什么?”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摇着头,低声在我耳边道:“别看。”
  
  “为什么?”
  
  无颜睁眼,垂眸望着我,手指抚过我的面颊,目色迷离悠远,说不清的锋芒在他眼底挣扎涌动。“因为……那些诱惑太大了,不能看。”
  
  “诱惑?”我不解。
  
  他点点头,眸光一瞬沉凝:“能帮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强大齐国的诱惑,我……快承受不住了。”
  
  我更加奇怪了:“既是如此,那还不好?”
  
  他看着我,半日,方冷冷一笑,道:“你以为你小舅舅是诚心帮我呢?是诱惑,但也是悬崖。我若过得去,便是纵跃另一高峰的开始。而这过程中,我若迟疑了半分……不仅你我,连带齐国都得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我想起夏惠递给无颜这些卷帛时说的话,不由得怀疑:“他真的愿割舍南梁另半壁江山?”
  
  无颜勾唇,似笑非笑:“现在的梁国他根本就吞不下,送与不送,对夏意义何存?于他重要的是,他要的利益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来获取,如果我接受,如果我能顺利压下民怨安稳南梁,对他来说何尝无益?而我若真的可以掌控好南梁……”言至此,他眸色一深,墨瞳宛若无底沉沦的迷洞,“那齐国国力可迅速成为天下之首。”
  
  我望着他良久,突地轻轻一笑,道:“无颜,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和我,你要哪样?”
  
  他一怔,迟疑。
  
  我咬了唇,心中因他这一迟疑而顿时寒下。之前你谋天下为齐,不过是身不由己陪诸侯划局而事,如今呢?往后呢?权力对于男人而言,是至高的追求和永无法放弃的诱惑,那个睥睨天下的孤寡位子,你纵使不说,纵使不愿承认,可在你的心底,却也有着一丝丝的期望和奢念吧?
  
  “我……”他垂下眸来,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闪烁一下,视线终是避开了。
  
  我冷冷笑出声,随后却又忍不住抱住了他,轻声道:“如果你要天下,我也不会怪你。我会陪你一起夺,只是……天下之后,权欲往往会让人迷失,到时候,不仅是你,连我也逃不过吧?到时候,你还记得我是你的丫头麽?到时候,你的身边,还只要我一人相陪麽?”
  
  到时候,那句“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的誓言又算什么呢?
  
  我不知道。
  
  正当我心凉得彻底时,他却又俯面下来吻住我。
  
  “我要你。”他低低道,声音宛若断了的丝弦,哑哑的,沉沉的,华美仍在,音韵不存。
  
  我摇头,捧起他的脸,眨眨眼睛,笑道:“豫侯,你该说——我,自当要天下。”
  
  他拧紧了眉毛,不敢置信地瞅着我。
  
  “知道夏惠为什么敢把南梁整个交给你麽?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用我身上的毒来刺激引诱你麽?”我口中幽幽道,手指滑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唇,“因为你太过重情,他们算准了齐国纵使强大也不会长久。如果到时你真的要带我离去,而那时梁国民心已安,他们要夺,也可先谋东齐。无颜,若是天下和我之间,你一旦心存坚定只为天下不为我的话,便无懈可击,无人再能利用你一分一毫了。晋穆,夏惠,伯缭……都不能,都不能。你智慧过人,善谋善战,只要心狠,忘记我,抛却我,到那时候,天下注定逃不出你的手心的。”
  
  他听着直愣,而后抱住我的脑袋使命摇晃,紧张万分:“丫头,谁把这些塞入你脑子的,都给我忘掉!”
  
  “不是你麽?”我好笑,伸手捏捏他的鼻子,挑逗地,“我这样,你不喜欢了?”
  
  他抿唇,目色寒得吓人,执拗:“不喜欢!”
  
  我弯唇,扬眉笑笑,放开他的脸,淡淡道:“不喜欢,那就放手吧。”
  
  他的十指缠上我的指间,言词清晰坚定:“你死你活,休想叫我放手。”
  
  我点点头,一笑无谓:“我是活不久了。所以,你趁早放手,还能好好地去争你的天下。”
  
  他默然凝望着我,许久,许久,当我的坚持在他眼前快要崩溃一线时,他挑眉笑了,神情得意的、霸道的、也是危险的,话语冰凉而又刻骨,冷冷响在我的耳边:“你若要上天,我绝不入地;但我若要入地,你便绝不能去天上独享那瑶台琼阙。你死,我不活。但我若要活,天下谁人也休想叫你死。”
  
  我看着他,心颤不能言。眼前那双眼眸漂亮依旧,只是里面的神采不再风流不羁,而是另一种绝然不同的深沉黑暗,让我看得害怕,仿佛这一辈子,我注定着会陷在那样的眼神下永不得翻身了。
  
  “不许哭。”他皱起眉毛,看着我的脸。
  
  我慌忙摇头:“没哭……”
  
  “不许哭,”他坚定地重复,而后又一声叹息,似是无奈地低下头来吻住我的脸,吮吸着那在夜风下逐渐冰凉的湿润,柔声道,“我方才那是气话,别伤心……我喜欢丫头,无论你怎样我都喜欢。我若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我低声,辩解:“我不是为了这个落泪。”
  
  他抬起头来,饶有趣味地盯着我,捉狭地:“不是说没哭麽?”
  
  “你!”
  
  他望着我,笑:“怎么?”
  
  我语塞,推开他起身,狼狈地擦擦眼睛,败阵而逃。
  

放任阔达
  
  夜深。里阁烛台高照,绣纬低垂,清月星辉穿透半开的窗扇照入阁中来,薄薄一层银纱,朦胧罩上帷帐。
  
  时已亥时,无颜却还斜身靠在长塌边看着帛卷奏折,我即使躺着也睡不着,便拿起一卷书简懒懒翻开在一旁陪着他。偶有江风吹进,衾锦丝薄,湿寒之气直扑袭人,冻得人肌肤渐生凉意。
  
  忍不住一个寒噤后,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正搁下书简欲起身去关窗时,背后却有一个温暖的胸膛依偎上来,手臂一勾,将我紧紧纳入了他的怀中。
  
  “冷?”无颜盯着手里的帛书目不斜视,嘴里轻轻问着,仿佛并不在意。宽大的睡袍散开来,半裹着我的身子贴近他,勾在腰间的手臂不知何时移到我的发间,微微用力,按着我的脸颊枕在他的肩上。我垂眸,触目望去尽见那明紫华衣上深深浅浅的瑞枝纹案。
  
  我侧眸瞅了瞅他正看的那份帛书,瞧了几眼后不禁奇道:“晋国的密报?姑姑怀孕了?”
  
  头顶上方那人闻言低低一笑,卷起帛书扔去一旁后,拿手摸摸我的脑袋,责道:“姑姑怀孕了是好事。怎地丫头口气如此奇怪?”
  
  我抬眸望了他一会,蹙了蹙眉,回忆着:“记得几年前姑姑大病之后有特使来金城报王叔,说姑姑病后落下病根,以后都不能再生养孩子了。你忘记了?”
  
  无颜微微一勾唇,不语,凤眸一凝看着我的眼睛,眉宇间流露出几丝神秘诡异的笑意。
  
  我想了想,念及今日傍晚晋穆离去后他和夏惠的古怪笑容不由得恍然大悟,扬脸,伸手点着他的胸口,问道:“这事和你有关,对不对?”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口里嗔责,似是哭笑不得:“姑姑怀孕怎地会和我有关?丫头休要胡说,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我思了一下,点点头,认真推算:“这么说是和夏惠有关了?”
  
  无颜忍不住直皱眉,神色颓唐苦恼,口中连连叹气:“丫头的话总惹人遐思。姑姑怀孕自然只和晋王有关,怎地会和别人有关?别瞎猜了。”
  
  说了半日原来他竟在纠结着我话里歧义,难怪他和夏惠神色那般古怪,可见是这缘由!明白后我禁不住脸上发烧,又羞又气,忙握拳狠狠捶了他几下。他也不躲,一反往常的风流不羁,只看着我笑得温和优雅,看起来是留足了面子给我。
  
  眼见他只发笑却不出声,而我捶了几下后又觉心疼,只得随手胡乱揉揉他的胸口,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往下说:“我……我是说……她的病,怎地就好了?夏国不是号称灵丹妙药多,是不是和夏惠有关?”
  
  无颜微笑,提醒我:“还记得枫三去安城一事麽?”
  
  “你的意思是枫子兰治愈了姑姑?难道这才是他那一次去晋国的真正目的?”我凝神沉思,喃喃,“既如此,你们却还连手除去了姑姑的孩子太子望?”一方为她治愈不孕,一方又杀她孩儿,一果一报,莫名得当真让人费思。
  
  “不除太子望晋穆心不安,姑姑也不会心死。她心不死,晋国便不可能乱。太子望生无实权,性情迂腐得几近庸人,贪小利而无大图,这样的人留着对晋国无甚好处,活着还不如死去。晋穆年幼逃大难……至于以后的难……”言至此,无颜轻轻一笑,目色瞬间暗沉如深渊,“连城璧不过是幌子,枫三与晋穆谋太子望也是举手之劳,他去安城真正要做的是为姑姑治病。现在姑姑再次怀孕,想必她也该吸取教训,知道如何为如今这个孩儿一步步地绸缪划策,不再重蹈太子望的覆辙便是明智。”
  
  明智?真难为你和夏国一步步为晋国“谋算”着,我失笑,扬眸看他:“那夏惠说和你有关又指什么?”
  
  “哦,”他淡淡一应,横眸,凤眸里锋芒浅浅萦回,灯火映照着他长长的睫毛落下疏疏阴影,一道一道,沉入眼底,衬得那目色里那陡然现出的幽暗更加模糊不清,“我不过给姑姑提供了一些可用可信的名册而已。”
  
  “你是说潜在晋国朝廷的密探?”
  
  无颜笑而不语。
  
  他虽不说我却也了然,如此之举不过是为了利用姑姑之手来架空晋穆在晋国的权力和地位。只不过言及晋穆和姑姑,似乎还有人总在被遗忘的角落未曾提及——
  
  我叹息一声,放不下心,问他:“你不是说襄公心机极深?他能放任姑姑乱朝,能任自己的儿子被制肘夺权?到时会不会连累那些密探,白白损兵赔将?”
  
  无颜勾眸,风流倜傥笑颜刹那妖惑媚人:“本公子岂会做那等蠢事?放心,我给姑姑的,不过是些小卒,真正的祸害岂能这么早就浮出水面给襄公和晋穆抓个正着,总要慢慢地斗,才有意思。”
  
  “那晋穆这次离去是——”
  
  “做戏麽,自然全套才精彩。你单单一人的戏怎能有趣,总要他也来陪陪你,那才好玩。”言罢,他想想,凤眸轻睨,又笑道:“再说这次的戏是夏谋为主,他想挑战强晋,我不过随手推了一把而已。晋朝深不可测,夏国智囊甚多,所以这次两虎相斗,是福是祸,赔损大了的,总不会是我。”
  
  我低下头,伏在他胸前,沉吟不语。
  
  他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默了一会,忽道:“不许你去想他。”
  
  “没想。”敷衍。
  
  “当真?”他抬手轻轻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盯着我的眼睛,看清了之后方笑,命令道,“以后也不许想。”
  
  这么霸道!
  
  我蹙眉,也不知他在忌讳什么,于是懒得理他。正要翻身睡下时,窗扇陡然咯吱作响,江上大风起,绣纬飘开,劲风急卷帷纱,船倏然摇晃起来,烛台将倾,光影飞乱,潮浪拍打船壁,水花声簌簌不绝。
  
  我愣了一下,随后伸了胳膊紧紧抱住身旁的人,担忧:“这船,不会就这么翻了吧?”
  
  无颜失笑,见我不满抬头后,他抿抿唇,神色认真,口吻却还是漫不经心:“翻了便翻了吧,有我陪你,怕甚么?”
  
  我想想也对,心一松,便自转身去一旁安稳睡觉,任自己身在的船在江浪中飘摇起伏、危危摇晃。
  
  烛光忽暗,身旁那人也躺了下来,拉了拉盖在身上的锦被,勾手将我搂入怀中。
  
  一睡沉沉。
  
  睡梦中恍惚听到远方传来了刀剑相斗时器具铿然作响的声音,只是一会,空中又闻得几下短促明亮的短笛鸣啸,不消片刻那搏斗声音止歇下去,而后万物俱寂,潮浪声也停了下来,耳边一阵静籁。
  
  迷朦中,我似乎听到无颜低声一笑,轻轻道了句:“果然。西戎……英蒙子……”

  翌日卯时,侍卫行舟至武陵。
  
  我早早醒来,梳洗过后恰听得樊天重重的咳嗽声在舱外响起,于是转眸看了看舱里错金银麒麟纹的铜漏壶,眼见无颜昨日吩咐时辰已到,便伸手去将他摇醒。
  
  彼时天幕仍暗,正是破晓前夜色浓到极致的时候,星辉散去,江边雾气弥漫,高高低低的芦苇湮没在迷蒙的水气下,灯火一照,森森阴阴的密影间直透着股迫人的寒气。几只歇在荆棘水草下的白鹭闻水桨声响扑哧惊飞,啾啾鸣叫瞬时划破晨间清静。
  
  无颜换过衣袍,坐在书案旁批着昨夜看好的几个奏折时,我拢指帮他束起高髻,戴上华贵溢彩的金色发冠。
  
  “你来武陵是找英蒙子的,不是来看日出的,对吗?”我轻声问。
  
  他似奇了一下,手下笔迹略一停留又挥洒继续,口中笑道:“丫头怎么知道的?”
  
  我不答,转身倒了两杯茶,看着他,又道:“昨夜拜访凤君山庄的是西戎族人吧,曾闻英蒙子娶了他们一族老族长的女儿,不知是也不是?”
  
  无颜放下笔,看着我笑:“丫头昨夜没睡着,听到那边的动静了?”
  
  我点点头,抿了一口茶,道:“也听到你说的话了。伯缭招惹西戎的人也是要引英蒙子出山对不对?只是你作甚么要找英蒙子?”
  
  无颜卷起批好的奏折,揉揉眉毛,神色微显疲惫:“无翌该有个老师来教。英蒙子贤达在外,博识在内,更兼多智多谋以为天下之圣。只有这般人来教无翌,才担得起一国君王之远途。”
  
  “据闻英蒙子桀骜疏狂,不屑名利,不喜权贵,你能请得动他?”
  
  无颜微微勾唇,一笑,眸色清朗如秋澜:“我请不动,自有人请得动。”
  
  我好奇,忙问:“是谁?”
  
  无颜略抬颚,看向守在窗外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淡淡一笑,道:“白朗。说起来他祖父白乾真是奇人,不仅与息朝伯缭等故交,还对英蒙子有相救和成人之美的恩遇。若白氏后人开口,自然能劝服英蒙子出山。”
  
  我皱皱眉,还是担心:“英蒙子本事是高,但好像从不收徒。”
  
  “谁说的?”无颜打断我,瞥眸,目间光华浅浅流动,“单我所知,英蒙子就已有两个徒弟。”
  
  我看着他,不解。
  
  无颜忽而伸手自案前拿起两卷帛书,道:“若非你给我看楚桓的竹简我也不知其中内里。楚桓原是和英蒙子同门师学,二十五年前,天下有一文一武名扬四海。文者英蒙子,玄学精义,文滔深晦,智可经国,谋可兴邦;武者英桓子,剑客天涯,仗义行侠,惊浪十三式绝艳江湖,自从二十年前突然失踪后,至今人们仍对其念念不忘。”
  
  “英桓子?”我喃喃,念叨,“你怎么看出来楚桓就是英桓子的?”
  
  “你道我一生武功是谁教的?”无颜侧眸,问了一句,见我茫然摇头后,便叹了口气,饮了口茶,淡淡道,“自十五年前每至深秋便有神秘黑衣人来金城教我武功,我心里虽觉他蒙面奇怪,但因年少贪迷武艺便依他所言缄口不对外人说。他教我掌法拳法,也教刀剑利器的招式。所谓剑招他从不说名字,但那却是惊浪十三式。这剑法我生平仅用过一次,那时白乾未死,父王让息朝教我文事策论,让白乾教我战事谋略,我平日闲聊时也和白乾切磋交手,一日不小心使出一招剑法,他却陡然变了脸色,认出了那剑法由来,竟是失传甚久的惊浪十三式。
  
  知晓那剑法的厉害后,从此我便不再用惊浪剑式,而在钟城之战那夜,自乱军当中救走冲羽时,聂荆使用的恰好便是这十三式其中一式。那时离得远,他使刀,招式虽有变换我却还是认得出来。那一刻,教我的神秘人是谁便不由去猜了,除楚桓外不做他人想。
  
  而你给我的这两卷书简,里面包含东西甚多,不仅阴谋起夏,还有奇门遁甲、玄学之道,甚至几句剑诀,常人看了不一定能懂,可我一看便知,昔日被楚桓逼着谨记于胸的东西这辈子怕也忘不了。英桓子,英桓子……”言至此,他念着这个名字,神色一瞬恍惚,然瞥眸扬眉时,风采刹那又如常潇洒,“英桓子,自然是楚桓非王族身份的化名。”
  
  我听罢默了半日,而后方叹息着,赞他:“你真聪明。”
  
  他挑眉,毫不客气地应承下:“当然。”
  
  我闻言欣赏之色迅疾自脸上掩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后,没好气地问:“那英蒙子的徒弟呢?你说有两个,其一我猜到了,是伏君对不对?还有一个呢?”
  
  他望着我,勾唇笑了笑,不说。
  
  我凝神想了想,看着他手里的卷书,思及当初交我竹卷的那人……脑中念光忽闪,我惊得站起身,迟疑:“难道是晋穆?”
  
  无颜扔了帛书,身子一斜靠向椅背,盯着我,似笑非笑,嗓音凉凉:“你一碰到他的事,就变得聪明很多。”
  
  我学着他挑眉,也毫不客气地应下,存心气他:“当然。”
  
  公子发怒,俊面微寒,瞪了瞪眼,正待说什么时,我却柔柔一笑依偎过去,抱住他的脖子,摇晃:“请问侯爷要何时出发呢?听闻英蒙子有辰时登山的习惯,你再不出发,就来不及遇见神人了。”
  
  他被堵住口,垂眸看着我,目色一瞬似略微柔了下来,神色间有点啼笑皆非,口吻却还是恶劣得很:“那就不去了。劳心!”
  
  我闻言点头,起身拉拉裙摆,道:“夫君既累了,那我去。代你走一趟如何?”
  
  “不要,”他冷了一会脸,随后终是忍不住笑开,拉住我的胳膊狠狠用力,重新抱我入怀深深吻下,纠缠一会后,方戏谑道,“英蒙子家有妒妇,生平最忌女子美色,你一去吓走了他,世间之大,我可再找不出第二人来做无翌的老师。”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思绪一转不禁奇怪:“其实你也可以亲自教无翌的啊?为什么不教他?”
  
  无颜眸光微动,神色淡漠平静地让人猜不出其所想,他望着我,沉吟许久后方轻轻笑道:“我只教丫头一个便够了。”言罢他松手放开我,起身整了整衣袍,随手拿过一旁悬挂着的斗篷,系好,转身走出舱阁,口中嘱咐道:“丫头乖乖地留在船上等我,我去去便回。”
  
  我只顾想着他放开我时那眸底倏然飘过的锐利寒芒,心思一颤,也忘记答话。待回神时,他已不再,撩起窗纱,只看得他与白朗在那芦苇小道间越走越远的身影。
  
  天边蒙蒙发亮,晨曦初现,耀开了江上迷雾。

  近晚无颜也未回。我靠在窗前看着书简,时不时抬头望向岸边,直等到落霞渐隐、月起寒鸦啼时,山间方走出一个青衣垂髫的小童。
  
  那青衣小童和樊天对答几句后,不留神扬了脸望向我这边,目光相交的刹那那张小脸倏地苍白无色,小童神色一凛,匆匆对樊天说了几句话后赶紧垂下头转身便跑。
  
  小孩子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
  
  我看着正奇怪时,樊天已飞身靠近窗边,禀道:“方才英蒙子先生着小童来告,说和侯爷相谈甚欢,要留他用膳。侯爷也带信说让公主先行用膳休息,不必等他了。”
  
  我点点头,伸手指着那飞奔似逃的小童诧异:“那小孩怎么了?好似被我吓到了?”
  
  樊天回眸看了看,认真沉思片刻后,眸色一动,望着我若有所悟:“公主,你今日……穿着女装。”
  
  我放下手里的竹简,看看自己的衣裳,想起无颜早晨那句“英蒙子家有妒妇,生平最忌女子美色”的话后,忍不住哑然失笑,抬手落下窗纱,把夜色和樊天一起隔在了船舱外。
  
  果然,还是男儿打扮省事,看起来无颜事已谈妥,千万不要因为我再凭空生出一些波折才好。
  
  好在事如所愿。
  
  深夜无颜回来时,我正伏案帮他整理着今日送递船上的奏折和密报。许是夜路行久了,他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衣袍湿寒,沾满了江边芦苇叶上的露水。一入舱也不顾解去斗篷被抱住我磨蹭,低声在耳边问我:“怎地还不睡?”
  
  他一开口便有浓浓的酒气自脖颈边散开,我拧了眉,侧眸瞅着他,不悦:“你喝酒了?”
  
  无颜一笑点头,酒后笑颜愈发魅惑迷人:“还喝了很多。原以为名动天下的英蒙子是翩翩仙人,今日一见却料不到他原是个酒仙!拉人喝起酒来不醉不罢休,疯癫至狂,真不知道伏君和晋穆以前是怎么伺候他们这个师父的。”
  
  我微微一笑,晃晃手中的玉笔,揣测:“说不定那两人也是小酒鬼。”
  
  “小酒鬼?天下敢如此呼桃花公子和穆侯的唯你夷光一人尔!”无颜大笑,言词放诞可见醉意不浅。平白被他嬉闹了一阵,而后我狠心,终是将那醉意醺醺的人推进里阁沐浴去了。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一袭单薄的明紫睡袍随意裹在身上,银发湿湿低垂,露在衣襟外的肌肤微微泛红,似是酒意还未褪去。
  
  可是一望他明澈朗朗的眼眸却又觉得他神思已清明,我好笑地看着他,直到那张俊脸被我盯着有几丝难得的不自在了,我这才轻轻一咳嗽,移开目光,道:“今日送来的奏折我都帮你看过了,几份重要的放在右侧,有待豫侯批下。”
  
  他沉默了一会,走来随手翻了翻,而后拉我起身,道:“你先去睡。我看完这些奏折就来。”
  
  我看看他,给他倒了杯醒酒的凉茶,轻声道:“我不困,我陪你。”
  
  他坐下去,先是狠狠揉了一下额角,随即挑笔蘸墨,剑眉一挑,脸色冷淡,言词微微有些不耐烦:“说了你先去睡!”
  
  我怔然,望了他一会,低声说了一句“那好”,正待转身要走时,他却又拉住我。我侧首,垂眸望着他今夜不太寻常的神色,心中虽疑却又不知何所疑。
  
  “对不起。”他抱住我坐在他身上,头低下来,脸上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苦恼和懊悔。
  
  我伸手捋过垂在他胸前湿湿的银发,问:“你怎么了?英蒙子不答应你的请求?”
  
  “不是,他答应了。”他摇摇头,说话时,酒气依然淡淡飘浮在我与他的鼻息间。我抬手摸了摸不知何故他要闭起来的眼睛,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柔声道:“累了麽?我们先休息可好?”
  
  他却不动,只越来越紧地抱住我,脸埋在我的颈边,呓语般模糊道:“夷光,若有一日我说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话,不是我心里所想。你要记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记住了。”
  
  一句话让我莫名,我愣住,揉抚着他后背的手停下来,指尖冰凉。一如心中此刻的温度。
  
  他今夜是真的醉了,而所谓醉后吐真言,他现在和我说的,是醉话,也是真话。
  
  耳畔他在轻轻叹息,随后那双手臂便猛地摇晃起我来,不住地问:“记住了?记住了?”
  
  我忍住心酸,告诉他:“嗯,记住了。”
  
  他的手掌极尽温柔地抚摸在我的背上,上下摩娑着,缓缓,轻轻,好似要通过这般的动作来让我心安。“抱紧我。”他在命令,口吻强硬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我绕了胳膊,听话地抱住他,脸庞靠在他衣襟前,贪恋般闻着他身上那股浓郁入鼻的琥珀香气,而后嘴角忍不住一弯,轻轻地在他怀中笑开。
  
  此刻还能这般相伴,真的不赖。
  
  倏而他的手又移到我的发间,按着我的脸颊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倾耳,正听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响得有力而又坚定。
  
  他没再说话。
  
  而我也逐渐心安。
  
  那一夜,他醉了,我醒着,我们便这般抱着坐了整整一夜。我在他怀里笑了一会,又好像也哭了一会,而后便不哭又不笑,神思麻木着,不知想着什么。他似乎悄悄叹息了几声,只知道手臂用力不断将我嵌入他的身体里,而后便眯着眼,鼻息渐渐沉稳下来,睡着了。
  
  果然第二日当他醒来时,便满脸痛苦地伸手揉着额角,狠狠揉了又揉,思了再思,结果还是一脸诧异地问我:“怎地我们在这里睡了一夜?”
  
  我呆呆望着他,无话可说。昨夜他还能记得抱住我喊夷光,真乃万幸。
  
  思绪一飘,我又不禁冷笑。
  
  好个英蒙子,开山便送我如此大礼,当真神人!

  前夜酒醉的话他大概是真的忘了,我也不再提及,只言笑如常,当作无事发生般与他遍游云梦泽。忙时陪他和白朗樊天商讨朝事,闲暇时伴他赏月赏江景,而夜深无人、当他握着我的手紧紧拥抱时,我便趁机耍赖,一边柔笑软语地撒娇,一边不留痕迹地跟他倾心吐诉着那些平日难以启齿的悄悄话。
  
  那两日过得再平静寻常不过,只不过他肆意飞扬的潇洒似乎受了点拘束,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总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灼人而又热烈,深沉而又专注,墨玉般的漂亮眼瞳耀着如同清月之辉的迷人光泽,直直盯着我的面庞、我的眼睛,似要将我看入他的灵魂方肯罢休。
  
  每到这时我便开始逃避他的目光,垂首低眸,抑或侧首闭眼,而他总会固执地扳过我的脸,挑起我的下巴,吻我的眼睛直到我不得不睁眼看着他。长久的凝望,两人无声,夜的漫长在这般的对视下总是经不起消耗,当他眼中那清浅如月辉的眸光渐渐炙热转为媚阳骄芒的狂烈时,他会不顾一切地吻我,会发了狂一般地要我,会揉抚我的身子仿佛要揉碎一般地抱着我。然后,一直不放手。
  
  虽不说出口,但我和他都明白,他从未忘记和夏惠的三日之约,而我也从未忘记他心里的苦和自己身上的毒。
  
  欢笑晏晏,压着泪和疼,是那样地不容易。可只要依靠着他的胸膛时,心里又突然觉得这些折磨根本算不了什么。
  
  天下谁人无愁?谁人无忧?身处其位,必承其责。在我和他最初握住彼此的手时,就该料到前途的艰难和今日的苦果。
  
  所以不恨。
  
  所以不怨。
  
  爱都如此累,更何妨其他不相干的情感?

  两天后。
  
  日斜西山,暮辉垂江。
  
  再回凤君山庄时,那一夜陡然出现在云梦泽的数百舟舸皆不见,铁锁撤去,烟波照霞,水天一色间白鹜轻飞。江面上偶然来往穿梭着几只寻常小舟,舟上渔夫边划着桨边高声喝唱,古铜色的面庞映在落日夕阳下,别见意兴高昂。
  
  无颜下船去岛上见夏惠,我独自留在舱中,懒懒地倚着舱壁看斜阳。江风轻轻寒寒,吹拂帘纱,吹乱了我的发,落霞的嫣然刺得我眼痛,我半眯了眯眼,未过多久,便趴在窗棂上昏昏睡去。
  
  睡梦里,只听得江上渔夫那高亢起伏、浑厚响亮的歌声,正一点一点地,飘入我耳中:
  
  绿蓑兮青笠,江海吾宅。
  披霜兮冲雪,摇渡红尘。
  短棹兮舟轻,孤鸿明灭。
  横笛兮沽酒,风雨长醉。
  风定兮帆归,何人相识?
  南北兮东西,一任浮生……
  
  放任胸怀,阔达天下,原来是这般平凡人心中的淡泊心境。迷迷糊糊中,纵使梦里我也不由得发笑,谋权逐利,苍生天下,看似站在高处王权在握、睥睨无忌,谁知我们竟这般可怜到强加千万黎民的命运于借口,铁马问鼎,刀剑成影,风雨飘摇下直至自由变成桎梏,诸人却也甘愿沉迷其中而不自知。
  
  可怜亦可悲,所求孤寡凌驾于千仞之绝壁上,长叹余生也不嫌过。
  
  无颜回船时,我刚自梦里哭醒。瞥眸看见那白袍闪入舱阁时,我忙掩袖遮住了脸,匆匆抹干泪水后,便抬眼看着他,才开口要问话时,他却先皱起眉,盯着我的脸,手指伸来抹去颊边一点湿润,眸色倏然暗沉担忧:“怎么了?”
  
  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堵在口中,我愣愣望着他,半响转过脑袋看窗外。江上晚烟起,碧水凝寒。
  
  他淡淡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轻轻拥住了我。
  
  我侧过身子,问他:“你和他……说定了吗?”
  
  “嗯。”
  
  “今日连夜回金城?”
  
  “好。”
  
  而后舱内沉默,两人对望半响,无话。

  回到金城时已是十日后的午后,将近五月,气温越来越高。自泗水之畔纵马回宫廷,柳荫郁郁,槐香阵阵,柘山古道上我与无颜骏马相较,一路疾驰追风虽畅快淋漓,却也累得我一身的汗。入宫时听闻楚国有使前来,无颜去前朝办事,我自回疏月殿,沐浴后,便让爰姑找来秦不思问话。
  
  殿外桑榆树上偶尔传来几声蝉鸣,不是盛夏,鸣叫清幽,倒也不觉得有多烦人。
  
  秦不思来疏月殿时命人抱来一个锦盒,递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打开,里面叠放着一银亮纯色、但映着日光又浅浅湛出几许怪异艳媚红芒的锦纱衣料。
  
  我蹙眉,看他,不解其意:“总管这是?”
  
  秦不思一笑,拈着兰花指点向锦盒:“这是绛月纱,触之清凉如水,着之轻薄如纱。银色是公主所爱,此衣料日光下湛红芒,月光下湛寒芒,美得无与伦比。天下之大也仅这一匹,先王生前以为异宝,本待公主出嫁之日做嫁衣的,后来先王临逝时,又嘱咐奴说,将此衣作公主十九岁生辰的礼物。”
  
  爰姑伸手摸了摸,叹道:“果然丝滑清凉,公主生辰在炎夏,宴上穿正好。”
  
  “正是,”秦不思接话,问我,“不知公主要做什么样式的衣裳?奴好预备着命宫里衣人做。”
  
  本做嫁衣的绛月纱?我闻言心中酸涩,不由得皱眉,悄悄叹了口气,盖上锦盒,淡淡道:“生辰还早,先不急。而且……”而且就说我现在这身份,如何过得公主的生辰宴?
  
  秦不思和爰姑对望了一眼,爰姑垂首收起锦盒,言道:“那公主要用这衣料时,我再通知秦总管。”
  
  秦不思无奈点头:“也好。”音落他目光一动,又抬眸看我,问道:“公主找奴来所为何事?”
  
  我饮口茶,心中斟酌了一下,方问:“总管统驭后宫,可知有宫女名药儿的,半年前因犯事被豫侯拿下,此刻她是死是活,你清楚麽?”
  
  秦不思想想,苍老的面庞上皱纹横深,一笑一思都让人看不清晰。然而他那微微闪动的眸光我却瞧得明白,忍不住心念一动,陡然间觉得事情有些不如想象中的简单。
  
  果然,秦不思琢磨了半日方目色一定,小心回道:“下头有人报过,那小宫女本一直关在后宫废弃的茭殿,铁链锁着,待遇生不如死。只是三日前有禁卫军带着豫侯的亲笔书函将此女提出,说是要另择别处关押。”
  
  我置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别处?哪里?”
  
  秦不思低低垂首:“奴倒是派人查过……遗憾没找出。”
  
  夏日的风飘入殿里,吹上我洗过未干的发,凉凉的感觉自头顶直窜而下,猛触心底。我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胸口的憋闷烦躁,只冷了声继续问秦不思:“这些日子金城可有什么动静?比如来了什么贵客,或者,一些不该来的人?”
  
  秦不思惶惑:“除了楚国使臣外,奴未曾听闻。”
  
  我负手站着,身子僵直一如此刻那紧绷欲断的心弦。
  
  爰姑自身后拿干净的锦帕细细擦着我的湿发,柔声劝道:“公主一路奔波一定累了,刚回宫管那么多事作什么呢?好好歇一阵子,国家大事交给公子处理就好了,别太操心。”
  
  “是啊是啊,都交给他……都交给他……”我茫然一笑,接过爰姑手里的锦帕,摇了摇头,自走去了里殿,留下满腹心事的秦不思和一脸茫然的爰姑怔怔站立。
  
  无颜将要做什么,我想我都猜得到。只是他已经做了什么,我却迷惑不知所寻。

  夜晚,人静。
  
  至子时无颜也未归。寝殿里唯亮着一盏灯,孤影斜斜,昏黄的光线射入眼底时,不见朦胧,只见萧索。殿外树荫潇潇,风吹叶动,沙沙轻声伴着冷月清光,夏日的暑意不再,唯觉凉爽。
  
  我一晚心不定,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倒了两杯青梅茶,找来爰姑,磨着她跟我讲上辈的情愁恩怨。爰姑倒不推却,仿佛早已预知的从容淡定,只凝望着桌上摆放的连城璧,纤长的指尖摩娑在那光滑的白玉上,目光渐沉,面色静谧,一句一句,慢慢幽声向我道来她们那辈年少轻狂的精彩和意气风发后的磨难与别离。
  
  白马玉撵,金鞭络绎,乱世沉浮下公主王孙们的身世纠葛、爱恨纠缠,剑客天涯,舞女如花,年轻时他们的骄狂飞扬,不屑君臣之天阶,不忌大乱于天下,兄弟情义,聚散浮华,上一辈的敢言敢笑、敢做敢当远比我们这代来得潇洒生动、任性自如。只可惜命运却总是如出一撤,一战烽火燎中原,所谓背负国恩、难断凡尘,一段段如梦姻缘在夺权阴谋下尽散水中,落花凋零、随风飘逝的绚烂年华背后,原来即便是英雄也有泪满湿襟的苦楚和伤痛……
  
  爰姑讲到情深处时,我早已为他们的故事下的无奈和辛酸而伤心得泪流满面,她却依然微笑着,眸色平淡温柔,笑颜安静且沧桑。
  
  她伸手为我抹泪,揽我入怀,如幼时般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柔声道:“公主,眼泪和伤痛我们这辈已承受得够多,爰姑所求不多,余生唯愿见到你和公子好好地相守,如此便是尝尽了半世的苦痛也觉不枉此生。”
  
  我倚在她怀里默默无言,只想着南下江陵的事,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诉起。
  
  正踌躇时,窗外忽地有阵细微的声响,心中刚疑的刹那抬眼便见有抹寒芒陡然直飞殿中。我和爰姑俱是一惊,忙旋身躲开,瞥眸看向窗外时,只见一道青影在夜幕下迅疾闪过,转瞬消失不见。
  
  一缕若有若无的荷香隐隐入鼻,我蹙眉,回眸望向桌上。一柄精致小巧的飞刀斜插一卷丝帛嵌深深在那坚固厚实的楠木里,力道之狠之准,直到此刻那刀片还在摇摇晃动,雪芒耀着烛光,森森入眼。
  
  爰姑抬手拔出飞刀,脸色微疑:“这人内力竟如此精深!”
  
  我冷冷一笑,趁爰姑还未打开那丝帛时赶紧将飞刀夺过来,嘱咐道:“夜深了,爰姑先去歇息。”
  
  爰姑担心,望着我:“公主,要不要通知禁卫封锁宫中?来人怕意图不善。”
  
  “不必,”我叹气,抿了抿唇,安慰道,“此人武功虽高也不至于惊动禁卫要锁宫,她能入宫廷并不是仗着有来去无痕的轻动而是另有原因。爰姑放心,此人我应付得了。”
  
  爰姑并不笨,眸光一动,轻声道:“公主知道是谁?”
  
  我侧眸,面色微寒,一声不发。
  
  “那我守在外面,公主有事随时叫我。”爰姑心知我的脾气,只得低了低头,叹了一声,转身退去寝殿。
  
  我重新坐至桌旁,看着手中的飞刀和那卷薄薄的帛书,想了再想,还是忍不住展开卷帛匆匆瞥过。
  
  纵使心中早已猜到是何人所“送”又是何人所书,只是卷上字迹落入眼中的一刹那,心底还是止不住地冰凉发疼。
  
  压不下冲动和慌乱,我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戴上帷帽,飘身潜入夜色下,朝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从不知公子无颜在城郊还有如此一座别院。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极尽清幽和雅致。别院里彩灯盏盏,长廊绕不绝,格局不明。我只知顺着帛书上带有的荷香一路寻去,行止一处不大的湖泊,因是初夏时分,只见湖上荷叶碧展,垂落波面,夜下风吹,荷香清气四溢,飘及处幽凉阵阵。
  
  湖畔有小楼,明月当照,纱缦轻飘。
  
  假山后,我抬头望着楼上窗口处那个修长高大的熟悉身影,一瞬连呼吸都要停止了。白袍干净明快,银发随意披散,风流绝美的容颜,宛若绽放在夜空下的妖媚芙蕖。
  
  我怔怔望着,突然觉得心在怯懦地颤抖,正害怕得想要狠心离去时,冷不防那小楼上传来一声柔柔的呼声,语中带笑,笑中含情:“无颜,你今日也累了,不早早歇着,发呆作甚么?”
  
  清风朗月下,公子闻声不动。
  
  只是那汉玉束腰的地方多出一双白纱垂袖,素手缠在他的胸前,而后有貌美如娇艳牡丹的女子自他身后移至他身侧,脸颊倚在他的手臂上,笑魇漂亮得动人心魄。
  
  “今夜还走吗?”美人笑若春风。
  
  公子轻轻点头,不语。
  
  “明日还来吗?”美人仿佛一点也不生气,笑语软软,依依如嫩柳初发。
  
  而我看着,听着,只觉寒气刺骨,心凉如冰封。那再妖娆的美丽此刻在我眼中也是毒瘴,炫目得刺眼,灼得我的心在狠狠地、狠狠地抽痛,痛得似快要滴血。
  
  可他还是点头了,声音悠远如离弦之音:“来。”
  
  “方才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很是动人,明日还有故事麽?”
  
  “你要听,便有。”
  
  “我若说要听一辈子呢?”
  
  公子闻言终是笑了,转眸,凤目生辉:“那可不行,本侯还要做大事,不是专门给你讲故事的人。”
  
  美人脸上笑意更深,扬手勾住身前男子的脖颈,柔声笑道:“没关系,你若没空,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公子垂眸望着她片刻,勾唇一笑,点头:“也好。”
  
  美人笑颜嫣然,突地抬起头,在他的脸上轻轻吻着。
  
  公子淡笑不动。
  
  一阵风吹,吹得我的身子依着大石软软下滑,思绪凝滞,心不知所想,似是害怕和无助,又似是钻心的酸痛难耐,种种情绪压满胸口,堵得我快要窒息,迫得我越退越远,抱膝抱臂,整个人蜷缩躲在了大石阴影下,瑟瑟发抖。
  
  我不明白,夏惠和无颜协议不过刚达成,缘何远在南梁郾都、本该被困在伯缭之手的明姬能如此快地现身金城?无颜无颜,我当真不知,你又瞒了我做过什么?而当下这情景……纵使我心中再有准备,亲眼所见却还是这般难以忍受,若将来有一日,你真的要和她……
  
  我忍不住寒噤连连,半日思量,终是一人躲在暗处落泪不止,心揪心痛,心烦心忧,却无人可诉,也不能诉。
  
  
  
去留徘徊
  
  拂晓回宫。那时天还未亮,一路宫灯明火曳曳璀璨,一路露水沾衣轻轻湿寒。晨曦一抹微弱地嵌在墨沉天际,日夜轮回,朝鼓嗡嗡,鸟雀离巢乍起,灰影道道如离箭之弦,纷纷冲往头顶上那昏瞑未燃的沉沉苍穹。
  
  一夜徘徊,一夜挣扎,迷失着,彷徨着,苦撑着。
  
  而后神游在外,脑中空惘,步入疏月殿的刹那,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
  
  守在殿里的爰姑上前为我摘去帷帽,解下斗篷,语气一反往常的平静柔和,满是着急无措的惊惶:“公主一夜去哪里了?公子半夜回来后到处找你,急得都要疯了。”
  
  我无言,坐落椅中,手指按了按额,头疼得厉害。
  
  爰姑没奈何地叹息,抱着我按抚了一阵后,转身倒了杯热茶塞在我手中,软声劝慰:“不管出了什么事,等公子上朝回来后,你们坐下来好好说说,可别再意气用事这般折磨自己了。”
  
  我静静听着,静静饮茶,想了半日,而后默默点了点头。
  
  爰姑伸手抚摸着我的发,她的手很柔软,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只是这般平凡无常的举止却给我说不清的熟悉和温暖,缓和着我凝僵呆滞的思绪,抵消着我心底的疼痛悲伤,渐渐地,让我靠着她的怀抱,忍不住闭上眼睛,脑子沉沉入坠,仿佛欲睡去前的祥静安谧。
  
  忽而听她低声念叨了一句:“公子?”
  
  浓郁的琥珀香气在鼻尖散开,我睁不开眼,只知有人轻轻地将我横抱而起,脸颊靠入他胸口的刹那,一切如常的贪恋和安心。
  
  脚步声悄然响起时,我在他怀里低低叹了口气。那人身上的缠绵清幽的香气依然滞留在他的衣襟前,淡淡的甜味,似曾相识的味道,吸入鼻中时,竟陡然有明艳如牡丹的笑魇在脑海里徐徐浮现。
  
  于是当他把我放上软塌的时候,我终是睁开了眼,看着头顶上方那张俊美风流的面庞,痴痴出神。
  
  他怔了怔,半弯着腰,手臂揽在我的腰间还未及撤去,脸靠近在我的眼前,面色有些苍白,微微皱起的眉间些许流露着几丝疲倦和慌乱。
  
  对望半响,他俯下脸来,将冰凉的肌肤贴上了我的额角。
  
  “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夜。”这声音嘶哑得宛若断裂的弦,寂寞清冷,孤独苍凉,仿佛要遗世独立,却又偏偏小心翼翼地,带着生怕一言将我激发逃离的害怕和紧张,听得我的心顿时难受得狠狠揪作一团。
  
  他分明已猜到了,却还是要问。
  
  我动了动唇边,努力许久却仍是吐不出一个字,于是只能继续沉默。
  
  柔软炙热的鼻息慢慢靠近下来,他要吻时,我却侧过脸生生避开,轻声道:“不要碰我。”
  
  我想忘记,不想逃避,可惜脑子却该死地记得那样清楚,不久前,她吻过你。
  
  压在身上的身子猛然一僵,他伸手扳过我的脸,凤眸低垂,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此刻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广幽暗,墨瞳里宛若盛满了还未褪却的长空夜色,黑黑地,沉沉地,冰冰凉凉地,光华尽散。他的眼神颓望而又悲伤,却又偏偏带着致命的美丽和吸引,诱惑得人非得要与之一起沉沦、沉沦,继而魂魄消散这茫然不见底的黑暗中,再不见影。
  
  “夷光,别走,别离开……”他低声喊,嗓音沉痛,好似我已离他远去再不回头的绝望和孤苦,“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我是想过离开,我是想过不再见你。可是我终是又回来了,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瞬还是心软,眼中雾气顿起,朦胧中,我只瞧见他痛苦的神情和愈来愈暗沉下去的眼眸。手指控制不住地抚摸上他的脸庞,轻轻地,划过他的面颊,泪水滚落不断。
  
  “好……”我点头,泣不成声。
  
  他再一次吻下来,而我这次没再逃。
  
  不知多久后,无颜伸手揉抚着我的发,口中低低道:“明日,我会让无翌颁旨谕告天下你未死之事,公主的身份,也着即恢复。”
  
  她的条件之一?如此她才能放心?
  
  心不气也不急,早已料到。兄妹的尴尬天下能有几人有胆无视?我愣了一下,而后点头:“好。”
  
  “还有一事……”他迟疑,停顿下来。
  
  我回眸,望着他。
  
  看清那眸子间的不舍和痛苦时,我心中一颤,倏然明白他所说之事指什么。
  
  心中凉得彻底,寒得刺疼,一道道伤痕宛若撕开的痛楚,淋血不断。我忍不住冷冷一笑,凝眸看他,轻轻道:“几时?”
  
  “一月之后。”
  
  我沉默,瞅着他端详半日,忽道:“好,好啊。恭喜二哥。”
  
  那双盯着我的眼眸瞬间冰冷下去,无边的黑夜被揉碎在里面,一片一片,尽是裂痕。
  
  这苦我陪你受。
  
  这疼我陪你忍。
  
  委屈我尝,心酸我吞,绝不坏你的大事便是。
  
  只是你欠我的,三年后你若不还……无颜,那时我会要你的命。
  
  他抱紧我,嘱咐着:“婚礼你不要来。”
  
  我一笑不言。
  
  “那日,你一定不许来……”
  
  他反复命令,这般的在乎终是激起了我的好奇,我望着他,问:“为什么?”
  
  “那日……是你的生辰,是我丫头的生辰……是我丫头的生辰!”他将脸埋在我的脖颈处,搂着我的胳膊不断收缩收缩,箍得我全身都在痛。那一刻,我方明白,原来他的苦中还有恨,他的疼中还有仇,他承受的,原来比我多出那么多。
  
  可是无颜,你可知那日无论我在哪里,其实心中的难受都是一样的。
  
  豫侯将娶南梁公主的消息传扬天下后,四海舆 论喧哗,虽难免有人些许眼红微词,但拍掌称庆者涌之如潮,大有席卷天下人心的趋势。世人皆知天下第一公子能征善战是为英雄,厚德仁政是为良辅,如今更知其难能可贵的痴情不改、不计前嫌——灭南梁为齐,公而无私;善待梁娶妻,私而有情。公私兼著,诸人唏嘘感叹,更是对豫侯膜拜崇敬得无以复加。
  
  尤其是南梁旧民旧臣,闻讯惊而后呆,呆而后喜。齐军已攻陷的城池在诸位南梁旧臣的协助管理下而民心渐稳。不仅如此,齐军更是为梁驱逐“匪夏”在西半江山的控制,梁国百姓闻齐军到来有如闻自家朝军而至,夹道欢迎,喜不自胜。
  
  湑君说得没错,南梁民心能降不能杀,服软不服强,如此婚礼盛事发生得恰是时候。南梁逐渐安稳下来,虽不时仍有极小数的旧民闹复朝,但因王族男子皆死,桃花公子伏君虽活却云游天外不知去向,女子中除明姬公主外皆俘虏为奴,是以复朝之说名不正言不顺,强悍者占山为王,但也不过乌合之众,难抵齐军骑士骁勇,往往一战即溃败而散。逐次灭之后,南梁民心大定,未再有大乱,也未敢再有大乱。
  
  几番折腾反复,来来回回不过是为了一个借口。
  
  朝代更换几何,统治者怎样变幻,对苍生黎民而言实际上是遥远得很。百姓心本向善平和,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安居乐业的家园。谁能给予,谁便是主宰他们的天神。
  
  如此一来,当今天下四国,论国土广袤、子民之众、财富之多以东齐为最,北晋独强之势眨眼已成过去。楚国藏而不露,夏国谋而不动,天下深水,短期难起风浪。
  
  豫侯统领齐国朝政,权倾天下炙手可热。因他和明姬的婚事,除梁国旧臣元老悉数赶往金城来道贺外,更有夏国国君惠公,楚国国君荆公亲自来齐国观礼道喜。晋国国内暗潮汹涌,襄公和晋穆皆未来,驸马夜览是为使臣,代表国君前来行礼祝贺。
  
  婚事喜宴,其乐融融。
   
  眼看天下人倾心喜悦,金城九陌街巷皆有红锦铺地,鲜花簇道,锦旗招展。宫廷里外更是焕然一新,几月之前因无苏战死和王叔病逝而缠满宫檐栏杆的素色丝帛帷帐统统除去换上了鲜艳夺目的大红绫绸。宫人皆着新装,侍女换彩色的裙裾,内侍换暗红的长袍。清歌坊歌舞日日兴,丝竹绕耳,响彻宫廷,昼夜绵延不绝。
  
  疏月殿清冷寂寞,独存在四处洋溢着欢言笑语的诺大宫廷中,仿佛死灰笼罩的了无生气。
  
  前些日子有宫人拿了红绸欲系上疏月殿的殿阁时,爰姑生平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挥掌过去震碎数匹红纱,吓得那几个宫人面色青白,收拾着满地碎布慌慌逃走了。此后也再未敢来。
  
  我站在窗前冷冷瞧着,入眼云烟,过眼云烟。
  
  爰姑回头看着我时,面色一恸,我还未及流泪,她却先哭得伤心断肠,满目不舍和怜惜。她痛得厉害,因为她今世祈愿的最后一个奢望就被我和无颜如此这般给狠狠地捏碎了,留给她半世惆怅,半世不甘,半世难解的忧愁和辛酸。
  
  即使如此她也不离开我,她爱我爱无颜,怪得深,爱得更深。那日豫侯婚事的旨意颁布朝野时,无颜又受了她重重一掌。比之前一次楚桓要求她做的,这一次,她下手更狠更重更决绝。
  
  无颜生生承受着,未曾运半分功力抵抗。
  
  于是待爰姑的怨愤痛恨泄足了,却还是要累得我费了整整两日方治醒被她打昏重伤的无颜。
  
  深夜里,刚刚苏醒过来的无颜抱着我,虚弱着连连说着,说不怪,说放心。
  
  说,他是我的,生也是,死也是,谁也夺不走。纵使此刻他不是我的夫,我不是他的妻,今生今世,往生往世,我和他,谁也逃不掉了。
  
  我咬唇,伏在他怀里默默流泪,只字未吐。
  
  那一掌之后,从此爰姑再未骂他,更没有再打他。只是常常一人发呆出神,容颜渐渐苍老下去,柔和清丽的眉眼纹路骤然加深,鬓角白发更是日夜增多,任我如何拔也拔不尽。
  
  夏夜薄寒袭人,爰姑伴着我坐在梧桐树下,轻轻笑着,告诉我:她呀,是真的老了。
  
  我一声不吭,抱住她的肩,慢慢揉抚着,心比她更伤,却无人能治愈。
  
  无颜醒后三日,明姬入宫住进长庆殿。从此无颜不再来,疏月殿唯剩下了我和爰姑两人相依为伴。

  这日傍晚,乌云压顶,雷声闷闷作响,虫鸣蝉叫不绝入耳。因天色昏暗,殿里的灯盏早早亮起,我和往日一般坐在书案前翻阅那些记载着上古之事的竹简,摘抄纪要,专心致志。
  
  爰姑在一旁帮我收拾着衣裳,静静地,耳中只听得丝绸锦缎窸窣细碎的摩擦轻响。
  
  倏而她“咦”了一声,我抬了笔蘸墨落字,随口道:“怎么了?”
  
  “公主,你看这绛月纱……”爰姑抱着那个锦盒走过来,将绛月纱递到我面前。
  
  我抬眸望了一眼,愣了愣。这还是第一次在昏暗光线下见这纱料,入目只瞧见银色冰凉,带着流水般潋滟的光泽,寒芒幽幽,耀眼夺目,却又清冷如霜。
  
  果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宝物,难怪王叔要拿它做我的嫁衣。
  
  爰姑道:“如今暑热难当,这纱料触之清凉,不如我让秦总管命人做了这衣裳,公主当夏穿正好。”
  
  我收回视线,继续写着我的摘要,淡淡道:“爰姑你做主。”
  
  “公主想要什么样式的宫裙?”
  
  我笔下一顿,凝眸看了眼案前摆放的连城璧,突发奇想:“就按玉璧里母后身上那袭衣裙的样式做,可好?”
  
  爰姑看了看,沉吟一下,道:“也好。”
  
  她转身要走时,我不知怎地心思猛然一动,忙叫住她,欲开口却又迟疑了半日,思了又思,方问道:“爰姑你会不会幽昙舞?”
  
  爰姑愣在那里,不解:“公主问幽昙舞作甚么?”
  
  我放下手中的笔,想想,还是黯然叹了口气,揉揉眉:“我就问问。”言罢眼睛盯着案前烛火,脑中想着那日豪姬与我坐在疏月殿宫檐上说的话,心中顿时惘然落寞。
  
  爰姑望着我,默了一会,忽道:“幽昙舞我虽不会,但师父给过我那舞的心法和步法,公主若感兴趣,可以一阅。只是那舞步复杂得很,公主从未学过舞艺,怕是不能看懂。”
  
  我闻言却来了兴致,微微一笑,道:“你拿来看看,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下第一舞姿是何等模样。”
  
  爰姑轻声一应,捧着绛月纱离开了。
  
  “幽昙幽昙,非心神全备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断肠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昙花再美也是刹那光华。一舞之后,芳华尽逝。”
  
  “幽昙舞,我舞他笑,舞生风华,舞罢白发……白发……舞尽白发生啊……丫头,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你可要学,可还要学?”
  
  豪姬刻骨幽凉的声音冷冷浮出脑海,我怔然,而后闭眼摇晃着脑袋,拼命忘却。
 
  窗外银光忽闪。一道凌厉的闪电陡然划开谧色天际,墨沉的云雾间露出一抹森森白练,直泻而下,迅疾漫扬开来。刹那后,雷声隆隆欲震破天。
  
  雷霆万钧,滚滚袭上胸口,一声一声敲得我心中那股抑懑潮涌翻覆,只觉喉中一甜,竟张口吐出血来。
  
  本能地伸手按向脉搏,我陡然色变,全身一僵,如坠冰窖的寒。
  
  这……这是什么脉?!
  
  爰姑刚回寝殿来,见状忙摇晃着几近入化呆滞的我:“公主,你怎地吐血了?”
  
  我筋疲力尽,低声道:“不妨。我身中数毒,吐点血算得什么?”
  
  爰姑还要再说什么时,秦不思却急火火地奔来疏月殿,暗哑尖锐的嗓音因着急担忧而更显刺耳:“不好了,爰姑,公子和楚国君王在长庆殿动起手来了。说是切磋武功,但看那荆公的架势,分明就是步步紧逼,非得要有个死活才肯罢休!”
  
  爰姑听得跺脚落泪,痛心疾首地骂:“这两个孽障!”
  
  秦不思在王叔逝时一直守在一旁,自是明白一切就里,闻言只是推她,急得满头大汗:“爰姑,如今也就你能劝住他们了。”
  
  爰姑立即转身,随着秦不思匆匆离去。
  
  我伸手按着额,脑中一片混乱,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脉象上,我……我……我竟然……
  
  我垂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扯了唇角凉凉笑出声。喜怒哀乐到此时再也不得明朗,眼泪无声落下,一滴一滴,滚下面庞。
  
  三日后便是他的大婚……
  
  心中一狠,指尖死死地按向小腹,手背沾泪,手心冷汗。

  暮色抽离了最后一丝光亮,天空暗沉得近乎黑夜重压,暴雨欲来,狂风大起,呼啸声中叶卷沙飞破空肆行。劲风鼓吹入窗,满殿烛光剧烈飘摇。
  
  骤然,灯火一下皆熄灭。
  
  眼前一瞬漆黑不见影。我的心随之倏然沉落,手下动作略一迟疑,拍向小腹的掌风顿住。
  
  耳边雷鸣隆隆不断,有闪电狰狞犀绝,忽消忽现的雪色锋芒如利剑出鞘,一次次地劈开笼罩人间黑暗,将那抹本该一逝即离的光芒久久停留在案前的白玉壁上。
  
  美玉连城,中有佳人翩翩而立,笑颜宛若芙蓉盛放夜下,然璧中人目色凄婉泫红,盯着我,匠人的鲜血在她眼中尽化作了溢血欲滴的悲伤和哀悯。
  
  “母后……”我呆了呆,呢喃一声,冰凉颤微的手指自身上无力滑落。
  
  腹有生命,是我的,也是他的。
  
  此刻的生命虽虚弱微小到极致,却是世间最珍贵的存在。譬如当初在母后腹中的我。
  
  孩子,我的孩子。无颜的孩子。
  
  心中竟突然间有了不舍和依恋,有了一丝细微的兴奋,有了一点每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该有的怯怕而又小小的激动。我咬了咬唇,努力地将自己已然僵硬无力的手掌再一次抚上了小腹,指尖轻轻地在那里摩娑着、感觉着、心怜着。
  
  他若知道,他会放弃一切带我走的。纵使南梁再乱,齐军被困沼泽,家国不存,天下烽火再起,民不聊生;纵使豫侯之位不再,齐国之强瞬间瓦解;纵使他和那个孤寡天下的位子只有几步之近的距离……孩子的父亲,那个智勇双全为世人尊崇的神祗,那个至情至信与我倾心相恋的男人,我相信他到时一定会选择抛却到手的一切带我走。
  
  哪怕辜负天下,哪怕违背王叔逝前的信诺,哪怕忍受着只爱美人不顾江山的嘲笑和鄙夷,哪怕……他的身世浮露,处境堪危。
  
  我是如何地明白了解他,远比他自己懂得的更多更深。
  
  但齐国不能再乱,国若不再,何谈家为?而他前进的路如今是这般难得的平坦顺利,若是无颜问鼎天下,苍生是福,后世有幸,当他和英蒙子调教的无翌能接下齐国的一切时,那时离开才是心安之际。如我非要自私到此刻任他带我离开,面对烽烟缭乱、天下疮痍,面对四国皆会有的那些无穷尽的驱逐追杀,将要怎样才能安心渡过余生?
  
  我既如此,更遑论英雄如无颜这般的大好男儿?乱世之下,正是有才能的人博弈八荒、雄视四合的时候。一次冲动下的抉择,日后他的不甘和痛苦又要如何忍受?
  
  矛盾无奈,挣扎权衡。我抬手轻轻地擦去眼泪,望着玉璧间的人,低低哽咽:“母后,如今形势,你说女儿到底要该怎么办?”
  
  玉间人笑而不答,目光苍凉悠远,穿透生死之隔、天地之遥静静地看向我,凄艳血色弥漫满眸。
  
  我伏案默默流泪,脑中千般思忖,取舍之间的种种利害一一掠过心头,只道如今为保全局安稳,为保无颜平安,为保腹中孩儿,那唯有一个法子。
  
  得解药后,马上离开。
  
  既相信他,君心若不改,又何妨为他遥遥守候三年?
  
  怕只怕,解药难求,生命难系。
  
  怕只怕,三年之后,困境犹在。
  
  念光一及,我的心顿时寒得彻底。
  
  殿外,风啸声歇,大雨哗哗倾盆流注,近晚气温凉薄如深秋早至。

  爰姑和秦不思回来时,我早已收拾好了情绪,懒懒地躺在软塌上看书。
  
  烛火高照,殿里明亮。秦不思站在远处静默不动,爰姑走来我身边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烦躁,一反往昔的细碎轻柔。我抬眸看了她几眼,只见那张依旧美丽柔宛的面庞上满是为难和愁绪。爰姑看着我,几次欲言 又止。
  
  我侧过身子,拿书简遮了眼,也不去问她。
  
  秦不思不说话,那定是无颜和聂荆皆安然无恙,一场无谓的风波消于无形,多说是错,越少提一个字越是明智。而爰姑虽有话却开不了口,那必是些不能开口的话。对我而言,如今那些话问了也罢,听了也罢,除了能留下伤感悲哀外,别无其他。
  
  索性不问,索性不听,落得耳根清净,脑间空明。
  
  即便是装的,也装得让我轻松。
  
  即便心底的痛是愈来愈深,但只要别人看不到,我就是无懈可击的。
  
  半日,爰姑幽幽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不言不动,好似石化般的安静沉默。
  
  我若无其事地,卷过竹简,接着看我的书。

  梅子熟时,正值雨汛。
  
  那场雨一下便下不停,整整两日两夜,举目望时,丝毫不见那自天源源不断而下的雨帘有丝毫缓和欲断的痕迹。疏月殿前的液池水涨了好几层玉阶,碧色的荷叶皆溺在了水下,满池粉色的花朵飘摇着,在雨中犹自绽放美丽。
  
  一池芙蓉寐香,一池娇色无双。
  
  雨再大再猛也挡不住它花开正好。
  
  又一日过去,窗外雨声依旧簌簌作响。
  
  夜色深下来,远处的丝竹喜乐在大雨的遮掩下渐渐飘散消离。鼓声敲过亥时,宫人皆歇,雨雾迷朦,莲灯明火照得无人穿梭行走的诺大宫廷有些萧瑟空寂的冷清。
  
  明日便是他的大婚。爰姑本不放心想要一夜陪在我身边,但见我平静如寻常般看书写字,叹了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将近子时我让她先去休息,她看了看我,眼中虽担忧言词间却掩饰得很好,小心地避开一切敏感字眼后,只细细嘱咐了我几句,便转身走了。
  
  殿外风雨沙沙动。
  
  殿里烛火轻轻燃。
  
  我收拾了书案起身正待去长塌休息时,只觉眼前忽有白影一闪,有人陡地靠近我身前用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腰,将我死死按向他的怀里。湿寒之气自他身上滚滚散开,钻透细罗纱裙沾冷我的肌肤,冻得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心中虽被吓了一跳,但转瞬一闻那人身上的气味又迅速镇定下来。
  
  身前人白袍尽湿,全身冰冷,似是在外淋雨已久。
  
  “你……你怎地跑来这里了?”我边说边挣扎,他却扣紧了双臂固执地搂着我不放。
  
  “别动……丫头,让我抱抱你,让我抱着你……”响在耳畔的声音轻微沙哑,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劳累折磨他疲惫至此。
  
  他语中的哀求和孤寂听得我心疼心软心不忍,身子一僵,只得任由他抱住在怀,不再动。
  
  贴在额角的肌肤凉得吓人,水滴自银发上不断滚落,顷刻便沾湿了我整个面庞。我微微抬眸,看着那张虽颓惫苍白却仍是俊美得叫人生羡的如玉容颜,心中不禁一涩一酸,眼中一热,又落下泪来。
  
  孩子,我是多么想告诉眼前的人,他做了父亲。
  
  孩子,我是多么想看到你的父亲因为你的来到而欢喜得手足无措、兴奋得满脸通红的轻狂模样。
  
  孩子,我是多么想拉着你父亲的手离开这座宫廷,离开这权利争夺不止不休的漩涡,让他伴着我们遍走天涯,四海逍遥。
  
  可是纵使我再想,我却也不能做。
  
  因为你的父亲不是平凡人,他是齐国的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是将来或可问鼎九州的孤寡帝王。
  
  他有情,情却不能长,更不能因此去牵绊他。我若爱他,只能成全他。
  
  我望着无颜愣愣出神,手指抚摸上他的脸,卷袖轻轻擦去了他满脸的雨水。
  
  眼前那双凤眸漂亮得似秋水横漾,烛火下光泽浅浅,即便夹带了些许忧愁伤感,但顾盼之际那墨瞳里的神采依旧能摄人心魂,叫人为之心仪心颤、心动不已。
  
  可惜,过了明日,我大概就再看不到了。
  
  “想什么?”他俯面温柔地吻着我的额角,低声问道。
  
  “想你来作甚么。”我轻轻一笑,将问题抛回给他。
  
  他道:“我想你,想得发狂发疯,于是便来了。”
  
  这原因多好听,多自然,多光明正大,多情深不倦,好似我这里是他的偏宫,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他明日要成婚了,成婚之前念起旧人了,便来看上一看。无颜无颜,若是以后你想我了,却再也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那时,你怕会懊悔得哭的。
  
  可我不要。你是英雄,今生无论为谁,都不能流泪。
  
  心里痛楚不堪,我却依然微笑,侧脸靠在他的胸口,什么话也不说。
  
  “今夜,可以陪着我吗?”他的声音有些颤微。
  
  我不做声,只是愈发抱紧了他,让自己身上的温度去温暖他在雨中淋湿透凉的身子。
  
  明日 你就娶妻了,明日我就要走了,既是如此,那么请容我自私一回,今夜我不想放开你,好不好?
  
  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眼前这个男人。
  
  爱他至深,却因此不得不离开他。
  
  他陡地将我横抱而起,快步走去软塌,双双躺下。宽长的袍袖飞扬起来时,掌风所及处,一殿灯火尽灭。
  
  黑暗中,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柔声道:“我的丫头,过了明日就十九了。”
  
  我依在他的怀中,默然不语。只是心中却倏然记起来,过去的十八年,世人离我而去者众,分别分散分离分开不知几何,唯有眼前此人,却是完完整整伴了我十八年之久。乍有一日当真绝然离开,我能受得了麽?
  
  “不能……”我自言自语,恍惚一笑。
  
  他闻言低低叹了一声,想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安慰道:“不怕,有我,我永远都在。”
  
  不,那时你将不在。
  
  我抬起脸,轻轻靠近他的唇,吻住了那最后一丝独属于我的刻骨柔情。

  这日清晨,雨停歇了。
  
  大婚诸事繁琐,无颜一早便要离开。深夜他睡熟后,我贪恋着凝望他的面庞一夜无眠,直到他轻轻下榻欲悄然离去时,我却下意识地伸手攒住他的衣袂,紧紧地,不放。
  
  我闭着眼,装睡得正深。
  
  他站在塌前怔立许久,而后终是俯身靠着我耳边轻轻道:“你放心。”
  
  我早知这般小伎俩瞒不了他,闻言只得松手,侧过身,背对着他:“你走吧。”
  
  他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迈步离开。
  
  脚步声沉重,沉重得宛若脚下系了千斤之石。
  
  “夷光,今晚你……”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语气踌躇愧疚。
  
  “今晚我要解药。”
  
  他默然。
  
  我将脸蒙在锦被中,淡淡笑道:“二哥可知,夷光是如此怕死啊。”
  
  脚步声再起,匆匆离去,再未迟疑半分。
  
  心伤,一瞬被狠狠割碎。
  
  他这一去,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我躺在榻上一日未动,爰姑掀了重重帷帐悄悄进来看了我好几次,每每静立半响后,又悄悄地走了。
  
  窗扇关得一定很紧,殿外笙管钟鼓阵阵齐鸣,九曲,九歇,九响,九奏,隆重欢喜的乐声虽听得清晰明白,却明显地闷下去好几个音节。
  
  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我心中暗自算着大婚的进程:迎宾,大礼,谒见王上,午朝受百官祝贺,参拜祖先……心一点点地下沉,直到最后时分,心沉落无影,唯余满胸的空寥,寂寞和孤单重重包围着我,直把那抹深沉的悲伤也逼去不见。
  
  脑子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一次一次,回忆着与他的过往,一点一滴,欲要充实胸口的空寂时,却不妨那疼痛酸苦的感觉又再次袭上思绪,压得我躲在被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终于,周围似慢慢安静下来了。
  
  而我也在被中哭得昏睡过去。
  
  不知多久后,帷帐外传来秦不思和爰姑的对答声。
  
  “怎么办?那边晚宴非得要等公主去才能开始。”秦不思的语气看起来是急得欲跳脚的烦躁。
  
  爰姑低声痛责:“公子糊涂,岂能答应这般要求?若要公主去,让公主亲眼看着他和别人喜结连理,岂非是要拿刀子割她的心?”
  
  秦不思道:“可诸国国君和使臣都等着呢,南梁旧臣也都看着呢。明姬公主宴上当众提的请求,今日这般情况,公子也不好断然回绝。爰姑,你得为我想个法子,这可如何是好?”
  
  爰姑连连叹气,不再出声,显是也无法。
  
  我冷冷一笑。而后使劲摇摇头,伸手用力揉了揉脑袋,神思清醒后便立即下了塌,朝外面两人唤道:“总管莫急。爰姑,准备宫装,本宫前去赴宴,绝不让东齐在今日大失颜面于天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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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删了最后一段,累赘。
  
  
一舞倾情
  
  雨后的天空往往静谧清朗,月下有烟花团簇绽放,五颜六色的璀璨争夺衬得今夜月辉愈发地皎洁美好。
  
  只是纵使这天上圆月的银芒再灼灼粲然,却也不及此刻人间明德殿半分的灯火辉煌。
  
  高銮玉阶,明殿喜堂,红锦地衣铺曳连绵,靡丽香气霰漫四周,千盏琉璃灯悬挂宫檐下,烛火耀动,艳丽张扬的红光将昼夜照得瞬间颠倒。

  踱上玉阶,靠近殿门。门外内侍欲高声通传时,我瞥眸过去,秦不思赶紧挥手让那内侍住了口。
  
  眼前情景有些意料之外的怪异。
  
  殿外是何等地喜色奢华,殿里却不闻钟鼓丝竹之声,也不闻宾客喧哗之闹,一殿千余人竟皆沉默着,脸上神情千般模样。除瑟瑟退在殿侧的宫人侍女不敢抬头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俱专注在殿中一人的身上,眸色复杂怪异,或好奇关切,或紧张担忧,或不屑鄙夷,或索性是抽身一旁看戏的惬意自在,气氛凝滞冻结着,宛若冰封不可破。
  
  我在门外伫立许久,静静看着殿内情景,不言不动。殿里局面看似应该与我这个未到之人无关,只是不知为何我瞧着瞧着,突在盛夏之夜感受到了冬日的冰寒。
  
  殿中央站着的是夜览,金丝勾边的墨绿锦袍,身影修长挺拔,一人独立于坐着的千人之间,的确是让人想不注意他都难。
  
  高高的金銮上有五人坐着,当中席是无翌,左首夏惠和聂荆,右首无颜和明姬。无翌年幼,稚嫩的面庞纯净如玉石,此刻只顾眨着眼睛,一派天真。夏惠垂眸慢慢饮着酒,面色清冷淡漠,不察一丝情感。聂荆直直盯着夜览,神色忽晴忽暗,目中锋芒浅露,不知所思。
  
  明姬弯唇轻轻笑着,笑容一反往常的妩媚妖惑,凤冠霞帔下容颜端庄可亲,望向夜览时明似秋水的眸光微微闪动着,似是刹那有所恍悟。
  
  还有一人……
  
  面若凝霜,薄唇却略微勾起,看是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神情,只是凤眸却冷冽冰凉,目色黑暗得从所未见。
  
  一时仍无人说话,也无人注意到殿外悄悄到来的我。
  
  终是无翌年幼难忍,耐不住咳了咳嗓子,清脆的嗓音在空寂的殿里慢慢回荡:“夜驸马为贵国穆侯所求之事寡人会考虑……”
  
  “考虑什么?”无颜忽地出言打断无翌,轻轻一笑,横眸,“王上,莫非你忘了夷光大难之前已回绝了穆侯婚事。此事穆侯几月前已大告天下,如今再来求娶婚嫁,又是何意?”
  
  无翌眸光闪了闪,不吭声了。
  
  我闻言一怔。
  
  秦不思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这晋国使臣究竟何意?竟敢在今夜请求婚事,不是有意添火让公主为难麽。”
  
  我默然,只侧眸看他一眼。秦不思低低垂首,道:“公主恕罪,奴不敢妄言了。”
  
  殿里夜览此时长声笑道:“那是不知夷光公主未死之前的事。鄙国公子穆情深一片,虽以为公主已死却痴情不改,为保公主名节事大,方无奈告知天下联姻未成一事。如今公主归来,公子依然倾心公主并欲娶她为妻再续前缘,更图结晋齐两国世代友好,请翌公恩准。”
  
  无翌踌躇,看着无颜:“二哥,这……”
  
  无颜悠然一笑,面色温和,言词却冷:“本侯原不知穆侯的情深就是如此。若我没记错,当初告知天下齐晋联姻未成时,晋国正有意结交北胡,穆侯也答应了娶北胡公主为妻,不知是也不是?”
  
  夜览笑了笑,不答反问:“莫非豫侯不知公子穆早在数月之前便断言拒绝了与北胡连婚一事?我家公子是至诚至信之人,既然情有独钟便断不会如世间其他男子一般,只会说,却根本不懂得去做。”
  
  我心中一惊,拢在袖里的手指紧紧一握,暗叫不好。我虽不知夜览今夜有此言此行究竟是真心为了晋穆求娶还是为我不平,抑或存心是要搅乱无颜的大婚,但他如今此话直直冲向无颜,摆明是讽他在楚丘之上话说到却做不到、有心负我一事。
  
  果然,再转眸看无颜时,他的面色再维持不了先前的从容,脸庞铁青,目光暗沉透黑,隐隐流转的锋芒凌厉犀绝,竟是杀机已动的愤怒。
  
  他今日忍得太久,承担得太多,撑到这一刻已属不易,偏夜览还得出言刺激他,怒火一旦引出,再回头便难。
  
  心里一急,我正要举步入殿时,一直不曾出声的明姬却柔柔笑起,劝慰道:“这既是夷光公主的终身大事,怕由不得你二人做主,争了何用?”
  
  无翌这时接话,道:“嫂嫂所言正是。不如待阿姐来后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同意的话……”
  
  “她-不-嫁!”无颜又一次打断无翌的话,一字一字,冷硬如石。
  
  一言既出,满殿皆僵。
  
  我收回了迈入殿里的脚,忍不住连连退后三步。
  
  身后爰姑扶住了我,低声叹气:“既知如今,又何苦当初!”
  
  夏惠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微转的眸光似冰水之色,幽凉而又深邃。满殿无人得知我的到来,唯有他凝了眸直直望向我的方向,嘴角弯了弯,笑容雪般冰寒,却丝毫不掩那炫目的美。我发愣时,他稍稍一挑眉,冲着我微微眨了眨眼,眉宇间尽是妖异至绝的得意之色。
  
  小舅舅,我服你计策不断,如今这一刻我才知借手与齐谋晋在明,是幌子,联晋谋齐却是暗,南梁既不可得便索性让它牵扯了东齐一起大乱……以财富换城池,让伯缭放明姬,原以为是聪明人各有算盘,却不知其中布局层层圈圈,真假不明,步步皆谋。
  
  天下博弈的棋局上,无颜与明姬的婚约前后背里纠缠不断,种种晦端暗潮皆藏其下,一步踏错,一个不慎,便是整盘皆输,且毫无翻身的可能。而这之前,无颜步步皆没错,甚至还将你数子。
  
  错只错在,利用明姬之人聪明地看清了她的欲望和狠毒,却没有看懂她的懦弱和深情。
  
  而如今你又把反败为胜的赌注放在我和无颜的感情上……小舅舅,怕只怕,你又算错了这一步。
  
  殊不知我也是狠心之人,南梁既入东齐版图,我即使放弃一切也不会再次拱手叫你夺去,更何况是还要赔上自己国家的盛兴危亡。
  
  不为其他,只因那人是我的无颜,而我是齐国的公主。
  
  我脑中思 索不停,心里苦笑不已。
  
  半日,我终是深深吸了口气,站稳了身子,挺直腰,略一昂头,眸光睥睨笑望向殿间,口中淡声道:“秦总管,劳烦您为本宫通传一声。”
  
  “诺,”秦不思轻声一应,随后便扯了嗓子,高声呼道,“夷光公主驾至明德殿!”
 
  满殿闻声死寂。
  
  而后诸人纷纷转眸看我,千双眼光如千道剑芒,齐齐直戳我的身上。
  
  瞬间,殿间私语低低响起,唏嘘短叹声不绝。
  
  我本就死而复生是为天下至奇,两次婚求无果是为天下至辱,再加今晚宴上前有夜览挑衅求婚,后有无颜强硬回拒,早在让秦不思通传时我便知自己今日的境地是避无可避的尴尬和窘迫,然一步既迈出,我只能选择独站在那危危的浪尖上,承受着脚下无尽无止的浪起潮涌,承受着心中的割裂疼痛,脸上,偏偏还要表现得风情云淡。

  缓步踱至金銮下,欲要行礼屈膝时,无翌却连忙摆了摆手,欢喜道:“阿姐免礼。你来了便好,正说你的婚事,寡人不知如何是好,想听听你的意思。”
  
  我直起身,蹙眉笑了笑,佯装惘然不解:“婚事?不知王上所指为何?”
  
  夜览走来我身旁,清俊的眉眼间隐有忧虑和浅浅的愧色。见我望见他,他抿抿唇,开口说话时那忧色和愧色刹那不见,唯余一脸淡定自如的笑意,堂堂然道:“穆侯欲娶公主为妻,命臣下前来求婚。”
  
  “哦,”我轻声一应,转眸看看明姬和无颜,略作不悦,“今晚是夷光二哥的喜宴,不知驸马是否觉得此刻谈这事似乎时机有些欠妥。”
  
  夜览声色不动,慢慢解释道:“本是诸位在等夷光公主到来,一时无事,臣下以为趁豫侯与明姬公主新婚提及此事更是让大家喜上添喜,所以才斗胆无忌,一时倒未思及有何不妥。”
  
  我拧拧眉毛,笑望着他。
  
  他直直看回来,眸光流转,脸上笑意瞬间又深了几分。
  
  彼此的意思此刻皆不言而喻。我要止了这话题,他却偏偏顺着话往下纠缠不休。
  
  想当初年幼时情同兄妹,此刻却是为了各国利益竟当众对峙如此,也是悲哀。他此举若是晋穆的意思,那穆侯之心虽情深我知怕也有待商榷,毕竟所提时间着实不对。若不是晋穆的意思……能让如此祸害留在自家权力中心任其为所欲为的,不是晋国危大,便是他危大却不自知。
  
  我低低一叹,笑道:“驸马只自顾自己料想结果,可曾想若夷光拒绝,那喜堂岂非要笼层阴影,坏了我二哥的好事,也再一次坏了穆侯的名声?”
  
  夜览垂眸望着我,轻笑,不以为然:“夷光公主的意思是拒绝?”
  
  我一扬眉,问回去:“你说呢?”
  
  夜览眸色一动,默了片刻,忽地却改了口:“也罢,稍候臣下当以国礼再求也无妨。”
  
  我笑而不语。
  
  夜览抱揖施礼,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席。

  我松口气,转眸看看四周,见銮下右首空着的席案正欲踱步过去时,一个声音却又将我唤住:“夷光公主,素闻齐国有俗,喜宴上亲者得给成婚者敬酒三杯,并予以大礼相赠已示祝贺恭喜。小臣适才已见齐国王上向豫侯及我国明姬公主敬酒三杯,尊称兄嫂,并赠宝石以为贺礼,不知公主您,礼何在?敬何在?”
  
  我顿住脚步,回眸看着说话的那人,沉默。
  
  那人坐在前排,一身灰红色的锦袍,面容苍老清癯,目光无惧无畏地盯在我的脸上,神色间是丝毫不能退步的坚持和固执。
  
  秦不思低声提醒,道:“公主,这是前梁上大夫。”
  
  我微微一颔首,正待开口时,无颜却冷冷道:“夷光的礼物宴前已给过本侯,上大夫不必计较过甚。”
  
  上大夫起身躬腰,道:“豫侯明鉴。梁国虽亡,臣民百姓却不愿以亡国奴的身份侍于齐下,若齐王族不能给予我国公主充分的尊重和礼待,南梁百姓心会寒,也会暗暗推算担心自己的命运——是否从此就低于天下其余诸国,是否从此再也不能抬头做人、尊严行事。夷光公主先前托病迟来小臣可不管,因她婚配不定一事扰乱喜宴小臣亦可不问,但这婚事俗礼,若还不能一一做全,小臣实担心我国公主在齐国宫廷的日子,也担心南梁子民在齐朝下的生活。若是这般,南梁宁战死,不降亡。”
  
  他的话一落,诸南梁旧臣皆纷纷起身称是,请求豫侯明断。
  
  我忍不住冷笑,瞥眸看无颜时,他却神情不动,面容甚至较先前夜览挑衅时还稍有缓和,凤眸微凝,唇角轻勾,漫不经心的笑意下眸色诡谲变幻,似怒似喜,似悲似恼,别人看不清一丝一毫。
  
  我才发现他今日穿着绯色流纹的喜服,艳丽的色彩衬着那张俊美魅惑的容颜,顾盼之间的飞扬神采盖下了满殿的光华。
  
  一殿千人,独他最耀眼。
  
  只是他的肤色今夜却有往常不见的苍白,薄唇也浅得近乎没有血色,长长的眉毛虽舒展着,眉宇间却凝结着比蹙眉苦恼时更多的愁和恨。
  
  一殿千人,独我看出他心底此刻的伤和那蠢蠢欲发的勃然怒火。
  
  于是待他开口前,我先笑了,亲自去留给自己的那张空席案上执了酒壶,拿了酒杯,转身对南梁旧臣们道:“诸位不必如此忧虑。夷光自当敬酒行礼,明姬公主既嫁来齐室,便是夷光的嫂嫂,夷光怎能少了这些礼数。”
  
  诸人互视几眼,略一迟疑,仍站着不动。
  
  我侧身,满上酒杯,步上金銮,将酒壶放在无颜和明姬的席案上,捧着酒杯弯腰而拜,笑言清晰:“夷光愿二哥与嫂嫂姻缘美满。”
  
  言三次,次次锥心滴血。
  
  酒三杯,杯杯凉彻骨骸。
  
  酒罢仍低着头,两只手同时托起我的手臂,一手冰凉颤抖,捏得我骨碎欲断;一手温暖柔软,扶着我,缓缓站直。
  
  抬眸,却见明姬笑比花娇的容颜:“夷光有礼了。”
  
  我微微一笑挣脱她的手,不言。
  
  金銮下,上大夫仍是不罢不休:“不知夷光公主的贺礼是——”
  
  他的音未落,倏然殿里一阵阴风大起,吹得帷帐飘摇,满殿烛火一下皆灭。
  
  黑暗中,唯有我身上的绛月纱湛着微微寒芒,冰凉而又耀目。
  
  无颜拉住我低声道:“夷光你……”
  
  我推开他,只扬臂拂手掠过明姬的面庞,空中飘过一丝淡淡的花香,转瞬却不可闻。
  
  明姬大骇:“你……”
  
  我伸手捂住她的口,在她耳畔轻轻道:“别怕。我只要你给我真正的解药,今夜你还我解药之时,也是你方才中的毒解去之机。如何?”
  
  她一把扯落我的手,低声恨道:“恶毒!”
  
  “啊!”我低声笑道,“如此说来,我身中之毒原不是你做的?”
  
  她闻言轻冷冷一哼,不再吭声。
  
  事发突然且动作不大,灯火突然熄灭满殿的人也忍不住慌乱喧哗,此时唯有我们三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秦不思正高喊着内侍挑灯明火,殿侧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绵绝的琴声。
  
  琴声幽幽然,近在耳畔,又荡在远方,弦声铮咛似流水,音色滑逝如行云,静谧安宁,却又悲伤无助,带着痛入血肉的不甘和哀挽,凄凄然,冰冰凉,虽悄然,却又仿佛有着穿透天地间一切纷扰浑浊的力量,一丝一缕地,轻轻地,缓缓地,流入人心,扣人心扉。
  
  诸人不自觉地噤声下来,听着琴声,坐在原位静默不再动。
  
  好似已沉醉,好似还清醒。
  
  乐中之伤,疼入心神。
  
  少时,待殿里安静唯余琴音,方闻爰姑的声音在角落里慢慢响起:“我家公主,一舞幽昙贺豫侯大婚。”

  一殿静寂。
  
  纵使灯火不明,满目昏暗,我也知此刻这殿里千双眼睛又都重新看在了我的身上。
  
  无颜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指尖,十指相缠,冰凉的温度自两人肌肤间来回传递。他的手在不断用力,而我的手却僵硬着,仿佛已失去知觉。
  
  不知何时他终是放开了我,不知何时我就这般走下了金銮、步至了殿中央。四面孤清,唯我一人独立在黑暗中,长袖低垂若冷月寒光,裙裾逶迤如银练长泻,轻风飞动衣袂,我只站着,动也不动,然那长长拽地的衣带飘髯却一缕一缕地悠然扬起,寒色幽芒笼罩周身似欲翩起舞的皑皑飞雪,一片一片,浪漫萦绕,在追忆,在挣扎,在流连,在苦苦徘徊。
  
  在等待那乍然盛开的华美一瞬。
  
  一瞬,也是凋谢和枯萎。
  
  幽昙一现,只在刹那。
  
  我不知舞,不懂舞,不会舞,只知夕颜夜露下那拥有着绝美芳姿、苦心守候千年却唯求韦陀一顾的雪昙之苦。
  
  千年,也是我和他的羁绊和牵挂。

  爰姑的琴声愈发激昂澎湃,先前的凄婉悲伤全然不见,代之连绵不绝的缠绵和浓到极致的爱恋。心随声动,我下意识地抬眸,想要寻找到那双熟悉的凤眸。黑暗挡不住他的光华,清朗如月光般的眸子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我,温柔的,悲伤的,疼惜的,自责的,深深的无奈,长久的铭记……
  
  看着他,我突地浅浅一笑,脚下终是迟疑地迈出一步,手臂微转,姿影旋飞如年幼记忆中樱花坠落的悄然和柔软。
  
  这不是爰姑所授的步法,只是舞随心动,因为我想起了年幼相伴的无忧时光,他的宠溺,他的爱护,无论我在哪,他的胸膛总在我的身后依偎着我,将我紧紧护在他的怀中不受一丝的伤害,更无谓如今独处空庭的孤独和寂寞。
  
  那个时候,那紫衣倜傥的绝美少年,朝朝暮春陪着我看樱花开、樱花败,媚阳柔风下,他微微凝起狭长的凤眸,总不忘在我耳畔轻轻呢喃着:丫头,二哥陪你一辈子,可好?
  
  那个时候,我总是笑得没心没肺,虽点着头,却全然不知他语中的承诺和依恋。
  
  那个时候,他在等我。

  琴声渐渐轻缓,音波相传宛若微风相送。
  
  我随乐也变了脚下步法。
  
  足尖轻点,危危俏立若窈窕蜻蜓颤伫初荷。拈指扣花,姿态妩媚似芙蕖盛放。
  
  后来他长大,容貌出众得惊羡天下美色,风流公子,位高权重,行径却狂诞不羁,言词犹是浪荡无忌,偏生如此,恰欢喜得一众红颜情深眷顾。长庆殿胭粉香浓,嫔妃如云,多情公子流连温柔乡不知图谋奋起。那个时候,我总以为他已离我远去,心中也更无法将那群莺莺燕燕看得顺眼。那个时候,他总在故意疏离我,守礼寻常的话语再不见幼时的痴缠和疼爱。
  
  然而四年前那夜太掖池畔,也是今日,我的生辰,明月清风下,他却带着微微醉意再一次搂住了我。那时他的怀抱和幼时不同,宽广厚实的胸膛,炙热如火的肌肤,熟悉的琥珀香气中隐隐夹带着陌生的成熟男子气息,闻得我一瞬脸红若烧。
  
  那夜一池荷花娇色正好。
  
  那夜酒醉的人用颤抖冰冷的薄唇细细勾画着我的面颊,嘴里痴痴呢喃着:丫头,丫头,我的丫头……
  
  那夜,羞愤成怒的我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而后落荒逃跑,整整一年不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是那般地灼灼深沉,宛若千丈之渊,我怕看多了,当真就此沦陷而没有救赎。
  
  那个时候,我隐隐明白了他的心,却又不敢懂。
  
  那个时候,他还在等我。

  琴声骤然停歇。殿间流转着余余回音,千人摒息无声。
  
  我的舞,却仍在继续。
  
  一阵风吹,带来远处液池上清浅芙蓉香。
  
  风钻入绛月纱,宽袖隆起似银色花朵叠瓣欲发,腰间缨络上铃铛轻轻作响,沙沙的声音宛若花瓣在夜下静静开展,裙裾飘扬,流曳丝滑,冷香郁结其上。娉婷起舞,请君记得此夜昙花恰放胜雪。
  
  眸间泪雾涌起,随着舞姿自眼角颤颤滴落。花上凝露,清澈照其魂,纯净显其魄。
  
  譬如我心。
  
  再几年后……
  
  如今的我,如今的他。一朝身世大白于心,他的情,我的恋,辗转反复,逃避顾忌,却终是忍不住执手相依。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国危家欲亡,狠心送我北上之前,那夜他抱着我,什么都不说,凤眸暗沉深邃,千言万语仅剩得这一句。这话他只说了一次,唯一却是永远,海枯石烂,纵是千年之诺,怕犹徒自遥望而不能及。
  
  为了这一句,我忍得,我信得,我等得。
  
  一世芳华,我甘愿为君倾心绽放。
  
  你要记得。
  
  心绪缈缈,神思遥遥,收足敛袖的刹那,系在发上的锦带无声而落,发丝随风舞至眸前,青丝尽逝,白霜已染。
  
  金銮上,那人仍停留在舞时迷恋热烈的眸光里顿时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慌乱。待他闪身欲下来看仔细时,我却微微一笑,飞身掠过黑暗夺出殿门,声音轻轻传回只留给满殿宾客:“本宫舞罢礼尽,身子疲惫,先退不敬。”
  
  无颜,从今往后,是我在等你。
  
  你要记得。
  
  明德殿,灯火亮时,幽昙已绝。

  御风而行,茫然不知目的所在。待到体力真的耗尽到全身疲软而不得不滞足时,停下的那一刻,胸内陡地一阵气血翻腾,脚下一软,便跌倒地上狼狈地吐出一口血来。
  
  月光下那血色暗得可怕,显是毒已深入骨髓。
  
  我虚弱地笑了笑,想要撑臂起身,全身却提不上一丝的力气。
  
  远处丝竹声起,回眸望去明德殿,朦胧视线中光影交错迷离,想是酒宴已开,歌舞已起,隐隐约约地闻得诸人喧哗恭贺的声音。
  
  他没有追来。如此一想,我的心便立刻放松下来,人无力地坐在地上,此刻想要站起已是更加地难。清风撩起发丝拂至面前,我抬手轻轻摸过,雪白无暇的颜色,怵目陌生,却为我所有。
  
  “舞前青丝绕,舞后白发生……”我喃喃着,泪水一落,心道祖妃所言诚不欺我。
  
  眼前忽地一花,有人倏然靠近过来,过高的身躯背着今夜月光,在地上拉开了长长一个斜影。我低着头,宛若不知身外一切。
  
  “女娃?”那人轻轻开了口,声音颤微怀疑,满是不敢置信、抑或不愿相信的挣扎。
  
  这称呼天下唯有一人能唤我,我伸手擦擦眼,抬眸看向来人。往日艳丽张扬的明橙锦袍在月辉下蒙上一层淡漠孤寂的银泽,清俊的眉眼间妖娆褪尽,那双眸子紧紧盯着我,目色深沉疼惜,脸上的表情似痛苦不堪,又似悔恨和愧疚。
  
  我看着他,半日,方垂下脑袋低低道:“师父。”
  
  东方莫俯腰拉我,柔声责:“傻孩子,作甚么一人坐在地上?”
  
  我借着他手上的力颤颤站起身,疲惫得说不出话。
  
  东方莫扶住我,瞅着我瞧了半日,微微一叹,而后手臂揽过来,将我轻轻抱入怀中。
  
  “想离开麽?”
  
  我缩在他怀中无力点头。
  
  圈在腰间的手臂猛地紧缩,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东方莫已抱着我踏风飘行,迅疾朝靠近菘山的宫门飞身过去。
  
  “既想离开师父便带你走。随我回夏国,咱们不再住这贵殿宫廷,先陪师父过两年山野日子,等治愈了你的病再图后事,可好?”
  
  我一惊抬头,望向他:“师父找到解药了?”
  
  东方莫垂眸看了看我,眉毛一扬,道:“自然。我说过会治好你便一定会治好。师父可曾对你说过谎话?”
  
  我愣愣瞧着他,一时呆住无言,心中万般滋味齐齐涌上,堵得我想哭,又逼得我想笑。
  
  东方莫望了我一会,神色不解:“怎么?”
  
  我闭上眼睛,淡淡应道:“没什么,夷光多谢师父。”师父,你若早来几日……我摇摇头,心中苦笑不已。想必不是你不肯来,而是有人阻挠你,你不能来。
  
  耳畔,东方莫低低一叹,似是已知晓我在揣度什么:“别多想,乱世下能活命就是大幸。师父的身份你想必已知。我这人常意气用事,自问无能管好一国诸事,你小舅舅他年纪轻轻地便被我过早推上了那水深火热的位子,他的苦处和无奈天下人都难及。至于伤了你他更是不想,你小舅舅自幼与你母亲关系最亲,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会比世上任何人更疼你三分。便说这解药,他是夏国王族里医道最深湛的人,若非他七日不眠不休地查阅典籍资料,谁人也不知这世上除了雪引草外西域原来另有解药良方。”
  
  找到解药还要利用我逼迫无颜娶明姬?我冷冷一笑,不言。
  
  东方莫又叹气,接着劝解:“如今师父不在朝堂,不管朝政,师父能全心只护你一个,你小舅舅却不能。乱世之下,为国为家为这天下谁人手段不狠不毒?纵是无颜那小子,谋图别人时又何曾手下留过半分的情?女娃莫要忘记你身体里流着一半夏国王族的血,惠的用心和手段,你即使无法完全原谅,但也要学着体谅。如今离开无颜那小子身边也好,以惠雄心、无颜霸心将来齐和夏终究对峙,免得到时你为难。”
  
  我闻言终于睁开眼看东方莫,半日,方轻轻喃喃着:“师父,我是齐国的夷光……我是无颜的夷光啊!”
  
  东方莫身子猛地一震,面颊紧了紧,神色有些不豫,却不再说话。
  
  “或许,我当初就不该心软留你在庄老儿身边。”
  
  夜风中,他恍惚念叨了这么一句。

  宫门外停着一辆华贵轩丽的驷马撵车。八名腰配长剑的紫衣护卫守在车侧,见东方莫来后诸人皆垂下头,靠在车门旁的护卫抬手打开门扇,轻声恭敬:“主君。”
  
  车里有人坐在特制的轮椅中正借着一侧微弱的烛火看着一卷厚重的竹简,墨紫长袍,玉般容颜,神姿闲散而又静谧,乍眼一看,让人疑似是浑然天成的宝石雕像。
  
  东方莫跃入车内,弯腰将我放在靠近车壁的软塌中后,方自己坐上一旁的木椅,倦怠地叹了口气。
  
  伯缭此时才懒懒放下书简,淡声道:“主君何忧?”
  
  东方莫看着我不言。
  
  伯缭转过脸来,目光接触我面庞的刹那双眉轻轻一蹙,旋即又舒展开,言笑说不出的惬意:“怎么?可怜的小丫头一下子气得白头了?”
  
  我直直望着他,眉毛挑了挑,笑得讥讽。
  
  再怎么可怜,又比得上你灭族无后可怜?
  
  伯缭目色阴阴,脸上却依然笑得欢快无比:“老夫生平最讨厌别人这样看我。丫头这般看我两次了,一次凤君山庄,一次今日。上一次的苦果你今日尝了,可怕你今日的苦果待到何日方收?”
  
  对我而言,生命里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还有何惧何忧?我微微一笑,看着他:“不怕。”
  
  伯缭眸光一动,笑颜若花:“丫头果然有趣。”言罢,他瞪眼瞅了我许久,忽地扬手扔来一方丝帕扑在我的面庞上,声音淡淡地:“不过小小折磨就哭成这样,言词再厉害又有何用?好没出息!擦了眼泪,不要叫伤害你的人觉得畅快。既到今日这地步,你早该清楚你的苦难远非这般就能匆匆结束。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你自己,但若愈挫愈勇、愈伤愈笑,方无惧于天下,无敌于万人,无悔于终生。”
  
  丝帕自我脸上缓缓滑落,我听着伯缭的话,一瞬怔然。
  
  伯缭又看了我一会,方移开目光,抬手重新拿起书简,眸光专注。
  
  东方莫喝了口茶,揉揉眉,苦笑:“主父先生教导言重,女娃太小,且今夜已足让她伤心无措,怕是不能领悟。”
  
  伯缭卷了卷竹简,漫不经心道:“这丫头聪慧机灵得很,她明白的。”
  
  东方莫看看我,关心:“可有什么要带的,或者要交待的?要不要师父去把爰姑找来陪在你身边?”
  
  我摇摇头,屈膝,抱住胳膊将自己的面颊藏在臂弯。爰姑若跟我走了,无颜身边便没了任何人,连说一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他该有多孤独,多寂寞,多难过。爰姑不会舍得,我也舍不得。
  
  我想了一会,忽地记起一事,抬头,言道:“我给明姬下了毒,说今晚与她换解药的。”
  
  “明姬会给你真的解药?”伯缭凉凉一笑,睨眸瞟过来,冷冷道,“别告诉我你心慈到连害你之人也放不下,若要回头去救,老夫可当真失望了。”
  
  我弯唇笑了笑,忽地扬袖拂过去,花香自袖里散出,溢满车厢。
  
  伯缭皱眉。
  
  我一挑眉毛,面容静静地,言词淡然:“紫衣侯,不巧得很,你也是害我之人,不妨也尝尝中毒的滋味。”
  
  伯缭直直望住我,黑暗若夜的眸里沉寂一片。东方莫坐在一旁默默瞧着,并不作声阻止,也不出声劝解。僵持片刻,倏地,那容貌妩媚的男子眉眼间微微一松,红唇上扬,笑颜柔美动人:“主君,这丫头是你的徒儿?”
  
  东方莫一笑:“夷光调皮,这不过就是普通的花香。”
  
  伯缭执了执竹简,身子靠向后面,看着我,笑道:“以无生有,让敌人自落陷阱,而后一走了之,害对方寝食难安。妙哉,老夫甚是喜欢。”
  
  东方莫斜眸,看着他,目光微动:“先生的意思是?”
  
  伯缭敛敛笑意,一本正经地:“伯缭不敬,想夺主君师位,亲自调教这丫头,不知可否?”
  
  东方莫笑而不语。
  
  我冷冷一哼,拿丝帕盖了脸,扭过头朝里侧躺下。
  
  丝帕下,我偷偷弯了唇角,笑得古怪而又狡猾。
  
  不想闻名天下的第一谋士也会被我骗过。其一,明姬所闻花香的确是毒,今夜不解短期无碍,半年后她自会瘫痪下不得塌。其二……我既肯随东方莫离齐去夏,自然内心算计不是如此简单。你们君臣谋略缜密,迫得我与无颜痛苦如斯,那我自幼学圣贤之道也深知礼尚往来的道理,去凤翔城看一看,游走历练一番也是好,即便不搅得你天翻地覆,也学做密探给无颜得些有用的情报……
  
  正想着时,眼皮却不由自主地下垂,下垂,脑中困意顿起。
  
  耳畔闻得马鸣声,车厢摇晃一下,随即车轮轱辘响起。有人靠近我,在我耳边笑得快活无比,开口时,那声音又陡然变得暗哑阴狠:“怎么办?老夫素来喜欢先人一步,你既心软不给我下毒,我便用些小伎俩叫你学学什么叫做真正的狠。这丝帕上的毒不仅能叫你贪睡,更会让你整整一月看不见东西,先尝尝当瞎子的滋味好了。乖徒儿,为师教你第一课,出招前要懂得寻彼之意图,谋定而后动。明白否?”
  
  如此行为乖戾之人我生平第一次见,心中气结,却偏偏无力反驳。
  
  一旁东方莫在咳嗽,语气不忍:“主父先生,这……”
  
  “主君,若不让她真正地受过苦难,她便不晓利害。一月失明已是轻的,你若不想要今后她还被别人伤害到今夜这般痛苦不堪的境地话,便先不要心疼,”言罢,伯缭顿了顿,忽又得意道,“放心,如何教导成才的法子我在兰儿身上探究甚多,此道最为有效。再说这一路无聊,她今夜也耗尽了心神,不妨让她多睡一会,权当休息。”
  
  东方莫闻言咳嗽不止。
  
  我气得怒火中烧,一瞬甚至忘记了今晚所受的伤,待到怒无可怒时,我心神一落,终是沉沉睡去,再无所思。

  醒来。
  
  眼上蒙着轻纱,睁开眼,纱虽薄却看不清一丝光亮。我伸手摸摸身下,却不是睡前的那张软塌,而是另一清凉的竹塌。四周安寂,远处似哗哗响着流水急湍的声音,间或夹杂几声鸟叫,啾啾啼鸣空明清脆,宛若身在幽谷间。
  
  “师父?”我撑了手臂坐直,伸了手在黑暗中摸索不断。
  
  一只温暖的手握过来,五指缠住我的指尖,轻柔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似是欢喜:“夷光,你醒了。”
  
  我愣了愣,而后倏地收回手,缩着身子慌乱往后挪,拿覆在身上的薄被盖住了自己的脸,低声道:“出去!”
  
  那人却固执地靠过来,手臂用力扯下我挡住自己的薄被,声音冰凉:“你不愿见我?”
  
  我捂住了脸,连连摇头。我不要见你,不要不要,天下人众,如今我最不愿便是你来亲眼看我落魄至此的模样……
  
  他沉默片刻,我正以为他要离开时,发上却一暖。他伸指在那里慢慢揉抚着,嘴里轻轻道:“对不起,晋国国乱,前些日子我被父王软禁在府中哪里也去不得,没及时赶到金城陪在你身边……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言不发打落他的手,翻身欲下榻时,脚下却一个落空踉跄摔倒在地。
  
  “夷光!”晋穆惊骇,语气痛心。
  
  “不许过来!”我厉喝,一人费力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满目黑暗,桌子,椅子,那些无聊的摆设此刻通通成了我的绊脚石,我边走边跌,边跌边爬,口中高声嚷嚷:“伯缭!伯缭,你给我出来!师父,东方莫……救我,救救我……”嘶喊无力,伤痛满身,一路好不容易走去却触摸到一处墙壁,我握拳捶着墙,脚狠狠地踢去,却更痛了自己。
  
  转身欲再寻出路,却不妨靠入他的胸膛,身子猛地颤抖,我用力地推他,他却紧抱着我纹风不动。
  
  “乖,靠着我,歇一歇。”
  
  
凤翔之诺
  
  东方莫回来的时候晋穆正在给我喂药。
  
  药很苦。
  
  吞下又一口苦涩粘稠的药汁,我不由得摇着头轻轻皱眉。
  
  “苦?”晋穆刚问了句,随后耳边便听得药碗落桌的清脆声响,“来,先吃这个。”
  
  我发愣时,唇边已多出块带着清甜果香的软糕。我一碰退缩,手指伸出小心地摸到那个滚烫的药碗,没待吹凉我便仰头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
  
  对面人的不再出声,温暖的指腹贴至我的嘴角来,轻柔地擦着那边遗留的汁水。
  
  我没逃避,只低低一笑,问他:“穆侯,你可知夷光刚才喝的是什么药?”
  
  “穆侯?非要这般见外?”按在唇上的指尖微微一僵,晋穆慢慢收了手指,淡淡道,“叫我穆,很勉强?”
  
  “穆?”我挑了一下眉毛,笑声古怪得连我也觉得刺耳非常、刺心滴血,“不。穆侯……夷光刚才喝得可是安胎药。”言罢,我垂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用幸福而又伤人的语气再一次说给他听,缓缓地,温柔地,坚定地:“穆侯,夷光喝的是安……”
  
  “砰”一声瓷碗碎裂响打断了我的话语,我咬了唇,静静等着对面的人怒火爆发,然后拂袖离去,再不要回头,再也不要牵挂着我这个对他而言其实甚不知所谓、无情冷血的坏女子。
  
  眼前依然一丝光亮也没有,黑暗中,纵使我看不见也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散发的骇人怒气和滚滚煞气。他一定是站着的,因为我坐着会觉得有股高山欲倾的巨大压迫感。他一定是瞪眼瞧着我满目失望和鄙夷的,因为我感受到了周围气流倏然冰凉的寒和冷。那一丝决绝的味道,我是瞎子,我也知道。
  
  “该死的混帐!”他低低怒吼了一句,说出的字眼是我永远不能自那张温和俊朗的容貌下想象得出的粗鄙恶毒。转瞬他却又伸手揉了一下我的发,声音轻得似缈风,不带一丁点可让人察觉的情感:“别多想,好好休息。”
  
  我愣了愣,而后蓦然有冷风拂面,那人离去的脚步声沉重匆忙,门扇被重重一声打开,又被重重一声关上。
  
  我木然坐在那,良久,方呢喃着摇摇头:“恨我吧?讨厌我吧?……可是,千万不要再为我伤心难过了……好不值得啊。”
  
  话音刚落,我正要起身摸去竹塌时,耳边忽闻东方莫的嗓音响起,叹息着:“女娃,你可真狠得下心!抛弃你另娶他人的人你顾得周全,真心关心你陪在你身边的人你非得要伤他至深方才肯罢休。等穆小子哪日被你气得当真不管你、不记着你了,你哭着后悔的日子便也到了。”
  
  我直直站立着,默了半日方轻轻一笑,无谓地:“哭便哭吧,最近哭得还少?夷光如今唯关心一件事,师父何时能帮我复明视物?”
  
  东方莫长长叹了几声,耳边闻得衣衫飒飒声动,似是他自窗户翻入室内的动静。

  果不然,我转身时,一双带着清凉微苦药味的手靠近我脸前解开了那蒙在眼上的薄纱。东方莫在我耳畔轻声嘱咐:“伯缭此人你以后少去招惹,即便有机会见面也莫要再用同情可怜的目光看他。他生平最忌讳别人觉得他可怜,凡这般看他待他者必死无疑。如今看在我和你小舅舅的面上,他连连饶你两命已是大幸。此人性格孤僻偏激,加之生性喜怒多变,非正道之人,君臣之道可交,朋友之道便免了吧。”
  
  我撇唇,冷冷道:“我才不要与他交友。”
  
  “我是说晋穆和无颜。无颜那小子也罢,以后叫他吃吃苦头也好。穆小子那里你要多多提醒他,免得以后怎么被别人摆了一道却不自知。”
  
  我一怔:“师父以为他还会回来?”
  
  眼皮上突地有凉凉的液体敷上,东方莫的手指在那里轻轻地揉抚着,他道:“适才天上飞过黑鹰骑的讯号穆小子才出去的。他会回来的,你放心。”
  
  我闻言蹙眉,心道师父你怕是自信过了。想想,还是将话题移开:“伯缭即是那般的人,你还让他做夏国权重的紫衣侯?”
  
  “惠封的,非我。伯缭谋事多虑,谋权多智,是个百年难得的夺鼎股肱。可惜此人心机颇重,以我多年观察,他的所求远不止人臣这般简单。惠与他谋事,也是与虎谋皮,危机重重。”
  
  我哂笑一声,道:“惠公必没那样简单,与这般人处君臣,他早该备了制肘、留了后路。”
  
  东方莫低声一笑,不语。半日,他收了揉在我眼皮上的手指,拿银针戳向我的太阳穴,嘴里又道:“你的眼睛因哭得太多太久伤得不浅,我本正苦恼着如何治你,谁料伯缭来了这么一招,竟是帮了我让你的眼睛休息了几日几夜。如今复明已是时候……女娃慢慢睁眼,莫急。”
  
  我伸手遮在眼前,露出细微的指缝。而后方缓缓掀了眼帘,透过指缝望向外面。入目光线昏暗,竟是薄暮时分,房里摆设简单,一塌一桌一矮橱外加几张竹椅,桌上盏灯亮着,烛火轻轻摇曳,光影斜射地上,婆娑瑟瑟。
  
  我放心拿下手指,回身找了茶杯给东方莫倒了杯茶奉到他面前,笑道:“有劳师父。”
  
  自从那夜见到东方莫之后,他仿佛就一反嘻笑随意的狂诞作风,清俊的眉眼间总是郁结忧愁,往日的妖娆得意如今再难寻得。他定眸瞧了我一会,许久方接过茶杯,微微饮了一口后,又叹了声气。
  
  我心中关心,便问:“师父有事?”
  
  东方莫苦笑一声,满眸尽是为难不能启齿的挣扎。他摇摇头,道:“容为师再想想,想好了便与你说。”
  
  我皱眉,不解:“又与我有关?”无颜那边安稳娶了明姬,南梁暂时安定,天下四国最近也没什么过激的交锋争斗,再说我的毒也有了解药,还有何忧?
  
  东方莫喝着茶,眸光下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小腹。待我有所察觉时,他却一瞥眼睛移开视线,言词轻松:“这里是师父在凤翔城外的居所,安全隐蔽,你先住着。师父会加紧制解药,待解了你的毒后,是留下还是随穆小子去晋国,抑或回齐,你自己看着办,师父不强求。”
  
  我想了想,点头。
  
  东方莫放下茶杯摆摆手:“我去药庐,你若闷了可来帮我整理药材和典籍。晚膳有药童给你做,待会送来。”
  
  我仍是点头,言道:“多谢师父收留。”
  
  东方莫做势拧拧我的耳朵,瞪眼:“这么客气?我是你师父!”
  
  我一笑无奈。

  东方莫的药居处在山明水秀的幽谷间。七八间不大的竹居建在半山腰上,药居周围种有成片翠竹,居后有潺潺清泉,妩媚青山。跳过清泉往远走几步便是一处沟壑,前有垂练瀑布,下有急流湍湍。
  
  夕阳西山,落霞犹带暑意,山间却清幽声凉。
  
  我站在高处扣指长长吹了一哨,远方的深林中有苍鹰闻讯飞来,流影一般的速度,而后倏然停下,静静地歇在我抬起的胳膊上,黄绿的跗蹠紧紧拽住我的衣袖,善意地用尖尖的嘴角啄了啄我的衣裳。
  
  “乖魅儿,你可是也想他了?”我用手轻轻抚摸着苍鹰亮黑的尾翼。它抬了赭色的眼眸淡淡瞥我一眼,低低鸣叫两声。
  
  我一笑,抬手将刚在房里写就的丝帛系在它的腿上,轻声道:“亏你一路能跟来也着实不易。你帮我把这信带到金城交给爰姑。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我的行踪哦。你的影儿也不行,可知道?”
  
  魅儿委屈着无力点头。
  
  我微微一笑,拍拍它头顶银白泛金的绒羽:“不伤心,熬过这些日子我们就又在一起了。”
  
  魅儿轻轻抖了两下灰褐羽缨,叫了几声,随着我手指轻轻一晃便展翅飞去了高远的苍穹间。
  
  我看着那黑影渐渐消失在空中后,方低低叹了一声,扭头准备回药居。
  
  脚刚抬又落下,我凝眸看着站在丘下抱臂仰头望着我的黑衣男子,一时失神。在余晖下湛着金丝光泽的黑袍寡绝沉静,衬得他的身影愈发修长冷漠。俊美英挺的面庞上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怒气,颚下微有青色的胡渣,神色略显疲惫倦怠之累。双眸亮若粲星,盯着我时却似宝剑锐利的锋芒,仿佛要看入我眼中一路刺入心底的狠绝残忍。
 
  “你……你怎地又回来了?”我颤声,此刻再看到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晋穆微微勾唇,纵身一跃跳上丘顶,逼近我面前,垂眸别有深意地盯着我,却不说话。
  
  那眼神凉得彻底,伤得彻底,隐隐约约的还带着一丝悔意和恨意,一抹说不出的玩味和厌恶,看得我几乎无所遁形,只能故作镇定地回视他,嘴角本淡淡笑着,而后笑意越来越僵硬,直至我再也笑不出来,他方冷冷一笑止住了沉默:“你好啊。”
  
  我闻言一愣。
  
  他抬手抓住我的手臂,紧紧地不放,直掐得我骨头都痛了,他才沉声道:“他如此待你,你还不放心给他通风报信。我以为你离开金城是彻底明悟了,原不知你是存了这般心思,故意来夏探听情报告与他知!”
  
  那不过是我给爰姑报平安,让无颜不要再为我担心、放手做事的信。我听得虽糊涂,却还是轻轻一笑挣脱他的手,点头,应承不讳:“是这样又如何?我是哪国公主你难道不知?”
  
  晋穆眸子一寒,脸上笑意却愈发明媚如骄阳:“哪国公主?你现在是我的夫人。翌公与豫侯皆答应了本侯求娶一事,从此刻起,你已是晋国穆侯夫人,此身份再改不得!”
  
  我的心骤然一缩,怔住当地:“你说……你说他答应了……”
  
  晋穆略一颔首,而后静静地不语,只定睛看着我,目光复杂得连我也难分清那里面究竟是恨多一点还是痛多一些。
  
  我吸吸鼻翼,抬了抬头,不想再流泪,也更不想在他面前流泪。
  
  我微笑,道:“既如此,请穆侯求娶国书。”
  
  晋穆随手探入怀里取出一份明黄丝帛扔入我怀中,淡淡道:“你自己看看。黑鹰骑刚送来。”
  
  手指颤微着轻轻拉开卷帛,只一眼,便是独属于我天地的倒垮沉沦。眼前一黑,脚下无意识地退后一步,手臂却被晋穆拉住,抬眸,却见他皱眉看着我,面色青得吓人:“后面是悬崖。再若掉下去,我不会……”语顿,他神情一变,不再言。
  
  他如今是嫌弃我了。我抿唇笑了笑,蹲下身,抱住自己,笑声愈来愈大,苍凉彻底,悲哀彻底。
  
  无论如何,那人也不能在此刻推我出去!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不管他有何难何苦,为何所困,为何所欺,他伤了我的心,却不能这般叫我心灰心冷,心恸心死!那国书不是假,那玺印不是假,那飞扬跋扈的字天下唯有他能写出,那不是假!
  
  晋穆弯下腰,挑指抬起我的脸,目色黑暗如夜:“那个抛妻弃子的混帐,我发誓我今生都饶不了他。”
  
  我冷冷一笑,抬手拿开他的手指,微微往后挪了挪身子,却不料脚下一空,身子后仰,直直下坠。蓦地,人轻飘飘如落云上,四周花香扑溢,坠落的刹那,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闭上眼,发丝轻柔地抚上面颊,仿佛丝滑的绸缎般,轻轻掠过眼殓。
  
  山虽不高,我若不提气用轻功,必死无疑。
  
  可我不能死。不甘不愿。不甘不愿!

  正待提气时,腰间却陡然多出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将我抱住。我睁眸,正对上那双看着我无比焦急痛心的眸子。坠崖不过眨眼的瞬间,他却又跟随下来。
  
  “不是说不会再救?”
  
  “我是这样想。可是心已经动了。爱了,痛了,深入骨髓,放不了手,”说话的时候,他的身子在颤抖,面色因苦痛而苍白非常,“孩子不要,我娶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好不好?”
  
  我望着他,半响,方摇着头轻轻一笑用力推开他,自己在空中旋身转了个圈,稳稳落在山脚河畔。
  
  “穆侯若觉得委屈,觉得夷光配不上,大可明宣天下另择佳偶。夷光也不是被人抛弃了一次两次了,此辱累加如山,早已不放在心上。夷光之事本不欲累及穆侯卷入漩涡,如今害你痛苦……”我声音颤了颤,吸了口气,继续道,“夷光唯有歉意和无奈,请你放手。”
  
  因为我,当真不愿再伤你。被伤何痛,我再清楚不过。
  
  音落,身后却良久无动静。
  
  我忍不住转身去看,回眸的刹那那黑衣猛地贴至身前,一只手有力地握住我的腰,一只手绕至我身后按住我的后脑,迫我抬了脸,一瞬,他俯面下来,狠狠吻住了我的唇。
  
  他像是被关了许久的困兽,动作霸道凶狠,任凭我捶他推他,他却动也不动地咬着我的唇,直咬得我嘴角溢出血丝流入两人的口中他也不管,火热的舌尖用力抵开我的牙关,缠绕着我的舌,拼命吮吸着我嘴里还未散去的雪莲幽凉,支撑着我后脑的手在不断不断使力,细小的胡渣扎在我的肌肤上,几分生生的疼。他在用尽力气吻着,吻得深入,吻得绝望,吻得缠绵而又苦涩不堪。
  
  气息交缠亲密,这一刻我却分不清爱和恨的界限,抑或无爱,无恨,那我和他之间又剩下了什么?
  
  我心中疼得早已呼吸不过来,捶在他背上的力道在逐渐减弱,渐渐地,手臂垂落。眼睛眨了眨,泪水落下来,雾气迷朦了眼前他的面庞。心中在滴血,身子在不断地发抖,脚下无力,直软得我欲倒地。
  
  他用力扶住了我,泪水沾湿他面颊的那刻他不再吻,只是嘴角依然贴在我的唇边,轻轻道:“夷光,不要再推开我……我若当真走了,你就会孤苦伶仃的,我不舍得。若你执意要孩子,我……我养。”
  
  我闻言心神猛震。究竟是怎样的情才能令他说出这般辱没他穆侯身份、舍了他骄傲自尊的话?我想不出来,是因为我第一次遇到的缘故?
  
  我伸手欲推他,却不妨腹中绞痛钻心。我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痛苦地皱起眉,伸手按住小腹,费力地弯下了腰。
  
  晋穆低喊:“怎么了?”
  
  我疼得直吸冷气,却说不出话。
  
  他横抱起我飞身跃出去,口中安慰道:“莫怕。你师父在……我在!”
  
  那个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宽广,小的时候坠崖是他救我,如今身边仍只有他。为何我每次生命垂危的时候在我身边的永远是眼前的他而不是我心里的那人?虽痛极,我却仍忍不住发笑,昏去前最后一眼看得那青天瞑色,脑海里浮现出的竟还是那人深情不悔的容颜……
  
  无颜,你真的好舍得……

  睡去不知多久。
  
  昏迷中,只觉脑子里空茫一片,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了隐约模糊的缥缈白线,一丝丝,一缕缕,愈荡愈高,愈离愈远。哀伤悲痛离去的刹那,也好似带走了我所有的喜笑颜开的理由。
  
  我仿佛只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欲去挽留,却又心死无力。
  
  模糊中,依稀有一个小小瘦弱的孤单身影。那般陌生,陌生到见所未见,却又偏偏牵连了我所有的神思,亲切的,贴近的,仿佛是世间最紧密最难舍的感情,让我不由自主地想朝他靠近。
  
  欲靠近,他却越离开。
  
  他那别扭而又孤零零的可怜样子,纵使我瞧不分清,却也难受深深。
  
  “孩子,”不知怎地,我竟这般唤他,嘴里柔声哄道,“乖孩子,回娘亲这边来。”
  
  他却笑,轻轻的声音诉尽稚嫩的感伤和童真的无奈:“娘亲……要不起孩儿了。”
  
  “怎会?”我一言泪下,心酸心疼,只知使劲力气跑过去,俯身紧紧抱住他,连连安慰着,“娘亲怎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娘亲怎会那般狠心?娘亲不会,不会,不会的……”
  
  幼小冰凉的指尖抹上我的面庞,轻柔擦去我泪水的瞬间我开始知道,我的孩子,等将来长大了定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于是心怜心喜,我抱住他,更不愿放手。
  
  “娘亲,”他低低开口,小声地,语气怯怯仿佛已孤苦无依,“可是爹爹不要娘亲了,娘亲……也要不起孩儿了,对不对?”
  
  我闻言心恸,僵住的那一刻,他却趁机挣脱我的怀抱逃开。
  
  “娘亲不必伤心,今生若不能做你孩儿,下辈子……”
  
  下辈子?
  
  我一惊抬头,却见那模糊成一团的弱小身影已飘忽而去,我伸手欲捉,他却调皮地咯咯一笑逃离我的指尖。
  
  “娘亲,记得下辈子……”
  
  恍惚中他迷失白雾间,声音清脆传来萦绕耳畔,我听着,只觉随着他叮嘱言词入耳的时候心在一片片地碎裂。脚下动不得,我倒在地上,无神,胸中漾起痛入血液的殇离之难舍难断。
  
  下辈子?下辈子要待何时?
  
  我的孩子……
  
  无颜,我们的孩子!
  
  我抱臂无助地哭泣,想要狠狠地捶打自己却又无力,想要高高地嘶喊尖叫却又无声,泪水掉落不断,湿衣冰冷,寒气入骨肆虐窜行,冻得我神思似被冰封。
  
  朦胧间,有人弯腰抱起我,用温暖的手掌慢慢抚摸着我的发,用低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呢喃:“夷光,若有一日我说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话,不是我心里所想。你要记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记住了。”
  
  我闻言抬眸,却瞧不清那人的模样。
  
  “记住了?”他再问,语气急切激动。
  
  我直直盯着他,冷冷笑着,不言。
  
  他低下头来,额角抵住我的发,柔软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时是那般地真实:“丫头,你是不愿,还是不信?”
  
  我缓缓摇头。
  
  圈在身上的手臂逐渐用力,我忍不住颤抖,挣扎着想要离开他。即便不要我陪,你也不必下国书嫁我于晋穆,如此这般,至我何地,至你何心,至他何颜?
  
  “记得等我……”他软下声,似嘱咐,似乞求。
  
  我神思微摇,正待问清他嫁娶之事时,他却又陡然不见。
  
  满目仍是迷离,浑浑噩噩,不知所在。
  
  飘行不定,踟躇徘徊,许久,当我悲伤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就要这般耗费而尽时,指尖却一暖,有人在雾瘴间找到了我,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带着我渐渐脱离那层我跃不出的浓雾。
  
  “去哪?”我痴痴地问。
  
  他不答,指下用力,嘴里低低道:“夷光。”
  
  就是这样的呼唤,一声长,一声短,一声不舍,一声难忘,好似带着穿破灵魂之隔直直唤入我脑海的魔力,就像当初楚丘之死后那般,那不断呼唤我、深沉微哑的嗓音中,有痛相随,有苦与共。

  睁开眼,入目光线昏暗飘摇,窗外漆黑一片,雨声淅淅沥沥轻响不断,凉凉的水气绕得竹舍愈发清冷。手被人握得紧紧,我侧眸,瞧见身旁斜靠竹塌那人疲倦不堪的容颜。
  
  鼻息悠长,仿佛已然入睡。
  
  往昔俊美温润的面庞已然失去那飞扬得意的神采,脸色隐隐发白,瘦削下去的双颊在晕黄的灯光下浅浅勾勒出一个愈发孤峭刚毅的弧度,长发凌乱披散在肩,黑色的长袍衣襟微微敞开,模样看上去既狼狈又困苦。
  
  我看着他,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是何苦?非得要我欠他情义深重得不堪背负,非得要我到了面对他已然到了心乱如麻、纠缠不清的地步,他才能满意?
  
  我闭上眼眸,轻轻叹息。
  
  腹间依旧隐隐作痛,牵动着我的心也阵阵绞割般地疼。此刻我不去按脉也知,我那孩子,他定是狠心不要我离开了。
  
  有我这般的娘亲,有无颜那般的父亲,出生在这个乱世,是他不幸,是我不幸,也是无颜的不幸。
  
  可惜孩子的父亲未曾闻喜,更可恨他无法得知丧失之痛。但,只要我一人承担,或许也好。他有他要担当的,那些比丧子之痛或者更深更重。
  
  说无颜舍得,我何尝又不是?
  
  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抚上小腹,一遍遍,一遍遍,动作轻柔得仿佛我的孩子还在那里,慢慢地成长着……
  
  泪水自眼角无声滴落,我闭紧了眼眸,虽是最难处最难受的境地,我却残忍得不愿让自己再软弱一分一毫。
  
  越软弱,越易受伤。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我自己,我只能选择愈挫愈勇、愈伤愈笑。
  
  我虽憎伯缭为人,却也知他这话是在真正地提点我。
  
  智人一语,谶言千机。

  挥袖拂开沉睡散轻轻抚过晋穆的面庞,扶着沉睡过去的他躺上竹塌,我费力地起身,双脚落地的刹那身子虚弱得直叫我摇摇欲倒。
  
  伸手扶住竹椅,待平稳了呼吸,我提气运转周身,自怀中取出恢复体力的药丸吞下后,方踱步去一旁拿丝帕湿水覆上面庞。
  
  冰凉的水意渗透肌肤,激我的神思顿时清明。
  
  我回头瞧了瞧睡着的晋穆,想想,还是自长袖里取出一方干净的丝绢湿过水,而后走去塌旁缓缓擦上他落魄疲惫的脸。
  
  容颜年轻俊朗,紧蹙眉宇间的烦恼忧愁却早不是我们这般年纪可以承受得起的。
  
  乱世下,王族中,任谁都是这般。
  
  想起他说过前段日子被他父王囚在府中,我心中一恻,忍不住伸指欲去揉平他眉间的褶皱。
  
  指尖刚触及他的肌肤时,睡梦中的人却轻轻一动,手指伸来握住我的手腕,呓语模糊:“夷光……”
  
  我闻言愣了愣,手要缩回时,他却拉住不放,剑眉一时拧得更紧,薄唇轻抿仿佛已有怒气和急意。
  
  我叹口气,只得倚在一旁,任他握着自己的手,静静地不再动弹。
  
  房里,烛光嗤然一裂,爆出一个绚烂的火花。
  
  我凝眸看着窗外瘦竹浓浓压上白纱的厚重阴影,想起远在金城那个爱竹爱酒爱美色的风流公子,一时黯然。
  
  今夜,不知他过得如何?
 
  半日过去,晋穆已然睡熟。我小心地挣脱开他的手,替他拉好敞开的衣襟,刚盖上薄被时,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门扉被人轻轻敲响,清灵尚带孩童之气的声音在外小声响起:“夫人可是醒了?”
  
  夫人?我一怔,垂眸看看榻上的晋穆,哑然。
  
  “夫人……”待她再要开口时,我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撑着素绢竹伞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瞳眼晶亮璀璨,肤色白皙细嫩,衬着一身飘逸白裙,黑夜里,那容颜清秀非常。
  
  “主君说夫人今夜想必会醒,特让迟风来请夫人去药庐,说有要事和夫人相商。”
  
  她口中的主君想是东方莫,我回眸看了眼晋穆,也不出声,只微一颔首,轻轻扣好门随她离开。
  
  迟风另带一把伞,见我就这般孤身行走任雨淋着,忙撑开伞塞到我手里,望向我时神情关切:“夫人昏睡七日方才初醒,身子必然虚弱,怎能这般淋雨?”
  
  我微微一笑,垂眸看她,问:“谁人叫你喊我夫人的?”
  
  “主君说你是穆公子的夫人,你身患难治之症,公子带你到药居治病。难道迟风叫错了?”迟风迟疑,眸光飘向我住的竹舍。
  
  我心中既尴尬又觉哭笑不得,她这般一问,倒叫我无从答起。
  
  我道:“别叫我夫人。我是你主君的徒儿,你叫我姐姐便可。”
  
  “姐姐?”迟风打量着我,面色困惑。
  
  我看着她抬眸瞧向我奇怪微闪的眸光,心神一动,这才记起自己是一头白发……我苦笑,伸指揉了揉眉,也不愿再解释,只轻轻道:“走吧,去药庐。”
  
  迟风低低一应,也不再多问,转身带路。

  雨夜,山间安寂。
  
  药庐里灯火明亮。
  
  行至药庐前,迟风止步:“主君只传姐姐一人,药庐是禁地,迟风先退了。”
  
  我点头,将手中的伞交还给她。
  
  门扉半掩,普通至极的环境看不出被称之为禁地的森严厉害在何处。我推门入内,随手关上门扇的刹那正待唤一声“师父”时,抬眸,却见端坐屋里层叠竹简间的却是一个身穿白衣、容颜清冷似雪冰凝的年轻男子。
  
  “惠公?”
  
  男子闻声回眸,放下手中执握的竹卷,看着我,言词冷冷:“怎么,不愿叫我小舅舅了?”
  
  不称寡人自称“我”,看似亲切,但那眸子里流淌着的依然是让人瞧得冰凉入骨的寒气。
  
  我抿抿唇,望着他许久,不作声。
  
  他撩了长袍站起来,身形高大,加之雪衣和一张冷俊孤寂的面庞,靠近我时愈发压人心境。“你师父,也是你的三舅父、我的三哥,他为你出山寻药草去了,明日回来。”声音淡淡的,不觉喜怒。
  
  我“哦”了一声,言道:“既如此,夷光先回去了。”转身欲走。
  
  “我没说准你走,你敢离开?”威严冰凉的话语在身后响起,低沉的嗓音,入耳摄人心慌。
  
  我深深吸了口气,轻轻一笑,道:“敢问惠公还有何事命下?”
  
  夏惠此刻倒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莫名一软:“坐下,我想和你谈谈。”
  
  我侧过身,瞥眸看了他一眼,顺从地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干脆地:“说吧,夷光听着。”
  
  夏惠缓步踱来,垂眸望着我半日,不言不动。我蹙眉抬眸,却见他复杂飘忽的目光,似迟疑难定,又似带着一抹隐隐的愧疚和不舍。
  
  “惠公有话,但言不妨。”我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孩子没了,是那碗安胎药的问题。”他低低出声,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我怔了片刻,手脚发凉,待要站起时他却垂手将我按住,冷冽的眸色一瞬柔软,盯在我的脸上,似决绝,又似痛心:“不必怀疑你师父,药,是我下的。”
  
  “你!”我又恨又气又伤心,忍不住一掌挥去重重拍在他的肩头,冷笑,“你……你好哇,你究竟是不是我的舅父?接二连三,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我大病初愈,掌力无劲,拍过去他纹风不动,只是那犹带冰雪寒芒的目色逐渐严厉下来,紧紧望住了我的眼睛。
  
  夏惠道:“那孩子本来就要不得,你师父明白却心软下不了手。你如此聪明,难道一点也不知晓其中利害?且不说那孩子因你体内瘴毒本就羸弱不堪,纵使生下也会夭折,不仅如此还会累你半生身体病弱,难以痊复。只说那孩子的身份,生父是自己母亲名义上的堂哥,世间没有遮掩长久的秘密,他的身世一旦揭晓便是奇耻大辱,你让他何存何处?豫侯说是爱你至深,却连一个婚约都许你不得,为他受苦受屈你何苦何求?”
  
  夏惠一口气说完,见我茫然无言,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忍不住劝道:“再说如今你将嫁晋国穆侯,即便他心胸宽广得可容下那孩子,你能安心?襄公不会怀疑?想必你也知道襄公是何等人物,天下心狠手辣最厉害者非他莫属,晋穆实是他最宠的儿子,纵是储君之位暂不给他,纵是囚禁他不得自由,却也是费尽心机地在保他周全不受一丝折损。你连连累晋穆至如此难堪的境地,那襄公早不知对你成见如何,你却还想着要带那无颜的孩子稳居晋国?”
  
  我冷笑,言道:“我何时说我要嫁晋穆,我何时说了?”
  
  “晋穆此人,你不嫁,也得嫁,”夏惠吐词落音,字字清晰掷地,霸道得不容他人一丝反驳的余地,“丫头你不要太任性……”
  
  话未完,门陡然被风括开,满室药香腾绕而起,草叶飞乱,有青影夹风而入,彩色长鞭在摇晃的灯花下凝成一束犀利光芒,直直抽向夏惠的方向。
  
  夏惠不闪不躲,扭头时,面色寒如冰石,眸色凌厉。
  
  他刚挥袖欲挡那鞭影时,我赶紧起身护在夏惠的身前,低喝:“爰姑,不得放肆。”
  
  无论心机还是武功,爰姑怎是夏惠的对手?这鞭若打下来,只能是苦了爰姑。
  
  鞭影将落脸庞被她险险收回,门扉又关,适才大风下灯火歇了一半,唯余的一半轻轻飘荡着,阴影浮浮,照得一室药草铺地的景象更显凌乱。
  
  魅儿拍翅站在门口处,见我望过去时,它眸间略有愧色,低了头轻啄地上的飞屑草药。
  
  爰姑伸手拉我入怀,哽咽声轻微:“公主倒狠得下心,竟这般无言离我而去,若不是魅儿回来送信,若不是我的轻功还未荒废,是不是你今生都不愿再见我了?”
  
  我忍不住流泪,默然不说话。
  
  爰姑的手在我后背轻轻抚着,声音伤感下去:“你和无颜……还有我那可怜的孙儿……公主,你们这般折腾当真是想要爰姑的老命不成?”
  
  我依然不语,只推开她,凝望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却陡然发现几日不见,她却又苍老不少。鬓角花白,容颜倦怠。
  
  “爰姑……”我低叹,无奈,“对不起。”
  
  爰姑望着我,半日,她又侧眸看了看一旁不再出声的夏惠,开口时声音颤微:“公主,你当真要嫁晋穆?”
  
  我不言。
  
  夏惠冷道:“豫侯已然做主答应,聂无爰你还不知?”
  
  爰姑惊诧,面色苍白,笑意苦涩,许久,她方能说出话来:“好,好好……原是这孽障狠心伤你……他天天舍了新婚的妻子住来疏月殿,几日几夜地不睡觉,一旦闭眼,梦里都在喊着你的名字,我只当他与我一般找你发疯,念你发狂……可我却不知,却不知他在私底下却做了这般的事。”
  
  我闻言一僵,只觉脑海中空茫一片,昏睡时梦里那人抱住我嘱咐叮咛的话语再次回现思绪中,我愣了片刻,倏而,我抽离被爰姑握住的手,轻声道:“爰姑,你回去吧。”
  
  爰姑失色:“公主?”
  
  我凄然一笑,心痛,心落,心伤无痕:“无颜,他此刻才是真的苦。你若再离开他,他会比我更孤独。”
  
  “那你……”
  
  我看了看夏惠,眸光忽然一定:“我……我自然也有我要去完成的责任。”
  
  爰姑怔然。
  
  夏惠望着我,唇角慢慢勾起,眸色欣慰,笑颜倾城绝美。“丫头,”他轻叹,拉住我,柔声道,“明日随小舅舅回凤翔城。”
  
  我一笑不语。
  
  我会听无颜的话等他,却不能站在原地不动。
  
  站在原地不动,便唯有被人欺负算计的份。我无辜赔了心伤,赔了三年,赔了我的孩子,我怎能甘心,又怎能不学聪明,怎能不知为自己、为齐国学会谋算反击?
  
  尤其面对的人是你,我的小舅舅。

  雨夜虽难行,我却执意将爰姑送离药居。
  
  我也没再叮咛她不要告诉无颜我在哪里,因为我知道即使他现在知道了我的行踪,他也不会抛下一切来寻我。我只是吩咐爰姑千万不要将孩子的事告诉无颜,既然那孩子来去如此匆匆,是喜是哀已纠缠得太不分明,痛苦我一人受便够,他要愁、要忧的事远比这些来得令人头疼烦恼,我若懂事,便该知道如何为他分忧。
  
  如今伴在他身边的不是我。那么即使能做一点点,也是对那遗憾的一丝弥补。
  
  纵使将来再难携手,却也不至于两相埋怨。
  
  纵肆的马蹄声踏响静夜,眼看爰姑的身影渐远不见,我才轻轻弹指驱走歇在我肩头的魅儿,撑着伞,走回我住的竹舍。

  房里安静,可是那人却已醒了。
  
  先前他披散的长发已被溢彩的金冠束起,身上原先那件黑色长袍也被换去,此刻他金衣粲然,烛火下那袭华贵的衣料湛出耀眼光芒,衬得屋里的光线似是顿时亮了几分。
  
  我站在门口,撑着伞,略略起疑。
  
  “沉睡散麽?”他勾唇笑,懒洋洋地倚在竹塌上,看着我,“对我无用。不过当时你既醒了,我想多日劳累也是该睡一会的时候了,对不对?”
  
  我尴尬无言,痴留门外。
  
  雨气清寒,沾衣湿润。
  
  他低低一叹飞身跃出抱我回屋,关上门,取过伞扔在地上,拉住我坐回塌边,轻声道:“既知身子不好,还这般不爱惜自己?雨水湿寒,可对你刚……”音顿,他眸色一闪,自知失言,不再语。
  
  我看着他。
  
  “还伤心麽?”他问。
  
  我神色一黯,手指不自觉地去抚小腹,触及衣裳的刹那又猛地握拳缩回。我轻轻摇了摇头,垂眸不言。
  
  他沉默片刻,忽而站起身,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后,身形一止,问道:“你……愿意和我回安城麽?”
  
  我一惊抬眸,望着他的眼睛:“你要走了?”
  
  “晋国事多烦乱。我已经出来太久了。”他伸指揉揉眉,直言不讳。
  
  “你父王不是将你……”眼见他斜眸睨眼瞅着我,我识趣地停住不语。
  
  他却微微一笑,看似一点戒备也没有,言道:“父王囚我不过是计,目的是要看清晋国国内那些不安分的人的真切动向。”言罢,他想想,忽地一勾眸,笑意深深:“貌似利益分图,煞是热闹阿。”
  
  我抿唇思量一下,道:“你和夏惠关系不错?”
  
  晋穆冷哼一声,眸色忽凉,脸上笑意却愈发地诡谲难辨:“世人还当我和豫侯关系也不错,你认为呢?”
  
  我闻言心寒。
  
  你果真早就意图东齐。
  
  念光沉落,我挑了眉,弯唇轻轻一笑,起身倒了杯茶给他。
  
  “我随你回晋。”
  
  他抿唇笑,脸上声色不动,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叹息微微。指间,茶色澄碧,茶气茵氲。他慢慢饮了口茶,放下茶杯的那刻他眸色忽而一亮,手臂一伸揽我入怀,温暖的指尖自我发上轻轻抚过,唇贴近耳畔来,呼吸温软,话语低柔:“夷光,我不管你答应是真是假,抑或为了其他。但只要你跟我走,给我一年时间便够。一年,我定叫你看清所有人的真心。”


邯郸冰释

  次日清晨,雨歇。
  昨夜迟风说我昏睡了七日,想晋穆这七日定然陪着我诸事耽搁。竹舍里不大的桌案上堆积的奏折密报满如小山,晋穆皱皱眉,淡声说无法,只得挑灯熬夜阅完。
  我原打算研墨奉茶陪在他身边,却不料只坚持了片刻便忍不住趴在案上又睡去。当我醒时,人已躺在竹塌上。彼时窗外天色已亮,房里灯火仍摇曳起伏着,睡前桌案上那些封存完好的帛书几乎全散了开来,那金衣身影却依然稳坐案前,手臂微晃,似笔下正书写不停。
  我轻轻下榻,洗漱好后去把窗子打开,吹灭了屋里灯火。
  山间空气本就幽凉舒爽,雨后晨曦更是清新美丽,殷红朦胧的光晕衬着郁郁青青的高山,一弯凝彩,好看得宛若有朱桥横空。药居外翠竹箪影,嫩绿的叶子上尚未散去的雨珠闪耀朝霞下,点点晶莹璀璨。暮夏时节,偶尔两声蝉鸣叫自远处飘来,夹入哗哗的瀑布声中别见一分淡缈悠然。
  我站在窗前闭眼深深呼吸几下,自觉灵台清醒后正待转身时,睁眸,入目却是那不知何时已然靠近身旁的金色衣袍。我抬头去瞧他,只见那张俊美的面庞上脸色疲惫非常,分明是劳累太久的缘故。
  “累了吧?要不要先睡一会?”我柔声问。
  他摇摇头,垂眸望着我,目光悠远深邃,静默不语。
  “哦,”我随口应着,对望一会,忽地心中一阵直跳,脑中只觉他那双明粲眸子好似能洞察一切般直直看入我心中,我费力地移开眼睛,转身便欲走,嘴里含糊道,“那么,我去给你拿块湿丝帕来擦擦脸,好不好?”
  “不好。”他拉住我,否决果断,听得我一愣。
  “等你师父一回来,我就要带你走,”他轻轻说着,笑意清浅却又不掩心中得意,嗓音因长久劳累而带着微微的哑,双臂绕过来,紧紧揽住了我的腰,我微惊抬头,他的下颚就顺势贴上我的额角来,呢喃声亲密缠绵,“夷光,这次带你走了,我就不会再给你机会逃开了。你记着,是任谁人来要、谁人来抢,这辈子,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再也不会。”
  我全身一僵,听了这话本能地便想要挣扎逃离,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刚要用力扳开时,脑中念光一闪,手下动作顿住。咬咬牙,我颤微着手指小心地抱住他。丝绫轻滑,指下金衣触摸柔软。我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的冷香几分陌生几分熟悉,不断撩拨着我心底那根不安局促的丝弦。
  他冷冷一哼,倏然却又笑了,笑声快乐而又满足,听得我心中无故慌乱。
  “若我记得没错,自幼时那次救你后,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抱住我。”言词些许惆怅,语气有点迷恍。
  我扬了脸,望着他的眼睛,念及过往旧事、眼前新事心中既难忘感激但又愧疚难受:“晋穆……”
  “叫我穆,”他出声打断我,吻了吻我的脸颊,柔声叮咛,“别的话不用说,从此你是我的夫人,爱恨情仇皆是一体,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任何一句有关道歉或感恩的话。一辈子都不想。”
  “穆,”我抿唇,难得地言听计从,手指温柔地轻轻抚过他鬓角微乱的发丝,小声试探,“那……你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
  他勾勾唇角,目色微凉,仰头轻叹一声后,方垂眸看着我,神色不见喜怒:“你说。”
  我望住他的眼睛,恳求地:“你我婚事推后一年,可以吗?”
  揽在腰间的手臂狠狠收缩,他俯脸靠近我的面庞,眸光冷冽冰寒,脸色隐隐苍白:“上一次你说推迟半年,结果半年后叫我拱手让人,还那般残忍地让我看你随他人长扬而去。若他疼惜你,那我相让无怨无悔。可你如今下场却是如此……”音顿,他深深叹了口气,眸光一软似露柔色,“这次,你又说要等一年。我纵使再自信却也害怕……夷光,你究竟懂不懂?”
  我看着他,怔了片刻方缓缓点头,不知觉间眼中有泪雾蒙了上来。我垂首,黯然:“既如此,你便当我没说过。”
  他却又叹气,按着我的头靠入他的胸膛,沉吟许久,忽道:“好,只要不是取消婚约,我可以答应。”
  我惊喜抬头,眼睛眨了眨,泪水滚落下来:“晋穆……穆,你……”
  “我只是不想你再伤心,也不想过分强求你,”清凉的指腹蹭到我面颊上拭去了所有湿润,眼前,是他无奈而又爱怜到极致的眼神,耳边,是他柔软微哑的声音,“我既承诺一年让你见真心,自是等你心甘情愿嫁娶方才美满。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心中一动,我凝眸看他,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那条件为何。
  “这一年,我不会私自见他,我也不会离开你。”我慢慢道,一字一句,清晰落音。
  他目色微闪,浅笑扬眉,淡淡道:“你说的。”
  我没有迟疑,重重点头:“是,我说的。”
  ?
  晋穆用过早膳后便与夏惠密谈药庐中,黑鹰骑侍卫和夏廷禁卫重重围拢在外,气氛神秘慎重,紧张得叫人好奇也莫名。
  等到东方莫午后回来时,晋穆和夏惠方才出了药庐。一开始两人脸色皆静如秋水,安然淡处的模样宛若闲云飘逸。待枫子兰匆匆上山来接夏惠,与夏惠近身低语几句后,夏惠这才千年难得地面色一变,拂袖撩袍快步离药庐时,冰凉的目色间已有怒气在隐隐翻腾。
  一旁,晋穆依然含笑淡然,面色暖暖和煦,好似春风拂面的惬意自得。
  ?
  竹舍。
  我随身没有东西可收拾,仅有一件东方莫带我回来时穿着的那袭绛月纱裙。衣料虽珍贵却不为我所惜,只是它是王叔留给我最后一件礼物,我不能舍弃。如今我穿着药居众人皆着的白衣,发丝束成了高髻,依然作男儿打扮。
  刚把晋穆的书简帛卷收拾好,便有黑鹰骑侍卫入竹舍将其捧过拿下山。
  我一时无事,坐在桌边静静饮茶,等着被东方莫死拖活拖拽出去的晋穆。
  东方莫只说有话要嘱咐,却没想一嘱咐便费去半个时辰,耳中闻得远处隐杂在急急流水下东方莫高声嚷嚷的余音,言词罗嗦反复,语气霸道蛮横,听得我忍不住发笑。想正被他吼着却必然无可奈何的晋穆,我低声一叹,伸指揉揉眉,可怜他何其无辜。
  半日,东方莫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渐不可闻。
  我想想,起身放下茶杯,回头看去。
  窗外,竹林里金衣穿梭飞扬,晋穆好不容易摆脱了拉住他纠缠不休的东方莫往回走,自是一脸的轻松,眼见我看向他,他凝了眼眸勾唇笑起,金衣忽闪,身影跃入竹舍。
  他站在窗边不动,我迟疑着,也不好意思挪步上前。两人对望了片刻,他脸上笑意清朗,我却不由得咬唇拘谨。
  “师父话真多,对不对?”我瞥开眸光,轻哼一句。
  “也不是,他是你如今最亲的长辈,听他唠叨几句,换回一句许我带你走的认可,还有这两瓶救你命的药,很值得啊,”他倒挑了眉毛一副无谓的模样,笑着晃晃手中的琉璃药瓶,抬步走来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将药瓶放入我掌心,拢住我的手指一起握住,“两瓶药丸,一解瘴毒,一解雪莲寒毒,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要是你师父还想揪着我再说个三日三夜,我想我也不敢逃。”
  我垂眸一笑,不语,只看似无意地缩回了手,将药瓶纳入袖中。
  “走吧,我们回安城。”那温暖的五指又握了过来,指尖交缠,这一次他拉得紧紧,再未留半分空隙容我避开。
  ?
  山下黑鹰骑等候良久,一行十八人,皆是黑绫缎袍,腰悬弯刀,背负长弓,肩袖纹有金线绣绘的苍鹰飞翼,熠熠阳光下,飞翼流彩凌盛,仿佛带着展翅欲飞的枭桀野性,衬着那十八人英武刚毅的面庞,入目人虽不多,却带着万军压境也难及凶狠威猛和煞煞雄风。
  十八人中,我唯识得一个墨离。
  见我和晋穆下山墨离忙迎上来,此人胆子倒大,鹰隼一般犀绝危险的眼神竟直直望向我来,别有深意地扬唇一笑后,他方揖手,向晋穆躬身禀道:“侯爷,狐之忌已自凤翔城寻得侯爷所要的马车,山涧狭小马车不得进,他此刻正等在山外。只不过……”墨离迟疑,眸光闪了闪,略略抬头看着我,停住。
  晋穆皱眉,声音冷冷:“有话直说,夷光不是外人。”
  我见状却识趣,挣脱了晋穆的手刚要走开时,墨离又道:“夫人请留步。”我回眸,他面色微微尴尬,嘴里言道:“其实也不是其他事,只是末将刚收到自安城送来的奏报,晋国事态紧急,末将想请侯爷快马加鞭,先行回安城。夫人大病初愈不能劳累,末将以为可留十名黑鹰骑士护卫夫人坐马车慢慢回晋,”言至此,他转眸看晋穆,请示,“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晋穆闻言一笑,拉住我的手便往山外走:“我的意思麽……是不急。取道楚国,经长平、邯郸,再行北上。”
  作甚么非得绕这么个大圈子?我蹙眉,不解地望向他。
  晋穆不看我,笑得风清云淡。
  墨离紧跟身后,也是惊讶不已:“侯爷?!”
  晋穆脸上神情愈发漫不经心,淡淡道:“本侯另有要事暂不回晋,你和他们先走,自凤翔、咸阳北上,即刻出发,不许耽误一刻功夫。三日内定要回安城复命你兄长墨武麾下,若不达,军法论处。晋国发生何事我早已知晓,如何着手按压已然密令你兄长,你回去后听他指令行事便可。”
  墨离默然低头,帅已下令将只得从。
  “诺。既如此末将先行一步,侯爷一路保重。”音落,他迅速侧身跃上马背,扬手刹那间,黑衣飞扬,十七骑士齐齐上马,提缰,拨转笼辔,蓄势待发。
  晋穆带着我自近路绕出山涧。
  身后,骏马嘶鸣,铁蹄纵腾朝另一方向绝驰离去。
  ?
  山外停着的马车华丽富贵,双马骊驾。车旁,除狐之忌外还等着一手持长鞭的灰衣车夫。
  “侯爷,墨将军他们……”狐之忌上前问。
  晋穆道:“先走了。你骑马在前带路,我们出了凤翔城后取道长平,过楚国回晋。”
  狐之忌困惑,眸色茫然:“绕楚国?”
  晋穆点点头,也不再言,只打开车厢门扶着我先入内,随后他也跃上来。刚坐稳,他又掀开车帘嘱咐那车夫:“驾车无须太急,我夫人她身子不好,禁不住颠簸劳顿。”
  夫人?我可是身着男装。我闻言脸烧,忙拉回他,抬手放下车帘,关了车厢门。匆匆一瞥间,只见狐之忌忍俊不禁的笑颜和那车夫精干黝黑面庞上的略微失措。
  须臾,那车夫在车外讨好道:“夫人身子不好?奴知道了,定会选大路行驶,少走山路小路,公子放心。”
  晋穆轻轻一笑:“狐之忌,赏他。”
  “诺。”狐之忌的应声里笑意隐隐。
  我又羞又气,咬咬唇,侧身背对着他。
  晋穆也不再言语,只抱住我躺入一旁长塌,长塌柔软,铺毡是丝滑清凉绸缎。他弯腰在我身上盖了条薄被,抿唇笑了笑,而后便撩了长袍,坐去一旁看书了。
  车子摇晃起来,撵轮的轱辘声慢慢响起,狐之忌和车夫在外轻声交谈着,似在抉择将去的路线。
  我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伸手拉拉晋穆的衣裳,有些不安:“可是为我才坐马车的?我知道自夏国北上一路山道居多,虽说楚国位在中原,地域开阔道路畅达,但千万别因我误了你晋国的大事,其实我可以与你一起纵马回去的。你知道的,以前我在战场上……”
  “以前如何我不再问。以后你跟着我,便再不准那样辛苦,”晋穆打断我的话,揉揉眉,放下竹简垂手握住我的指尖,解释道,“其实也不尽然全是为了你。我去楚国,一来是有事要找聂荆商讨,二来麽,找他的时间不能太赶,必得算得精准、到达及时方才见效。去得太快的话……”他勾唇,笑意一瞬诡谲莫测, “太快的话,怕效果会适得其反。”
  我看着他,心中自有思量。
  “是不是和姑姑有关?”我轻声问。
  晋穆微微挑眉,略一颔首,语意含糊:“也许。”一言带过,他看向我,掖了掖锦被,又道:“只是害你刚醒便要随着我奔波劳累,那药居是夏惠的地方,对我而言多待片刻便是片刻的危险和受阻。望你明白。”
  我点点头,柔声:“我懂。”
  “乖,”他笑笑,道,“你安心休息就好,诸事我自有打算。放心。”
  我缓缓摇了摇头,心中掂量片刻,忽然出声问他:“楚国靠近晋国,历来征伐不断,自聂荆继位后战火方停了下来。不知姑姑此时是想战呢,还是不想战?”
  他闻言眸亮,看着我,但笑不语。
  “只是姑姑的能耐怕不能说动聂荆,”我侧首,自他掌中收回手指,弯唇浅笑,闭上了眼,声音看似无比悠然随意,“怕只怕,插手进来的将是与楚国王后有关的夏国王族。”
  “夷光……”晋穆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靠近过来,渐渐地,有温软的鼻息扑在我的脸上,言词不掩赞赏,感慨着,“你当真聪明如此。”
  我睁眸,浅笑依依:“喜欢?”
  他的唇落在了我的额角,嘴里轻轻叹道:“这样的你,让人何止喜欢?”语罢不说,他凝了眼眸紧紧望住了我的眼睛,炫然夺目的光芒一抹抹划过那逐渐深邃暗沉下去的眸子,耀得我微微头晕。
  “不怕我太聪明,跟在你身边反而误事?”我好心提醒他。
  他低声笑,扬眉弯唇的刹那,那俊朗容颜突然间透着股说不出的性感迷人,带着仿佛能狂噬人心的张扬魔力,瞧得人心驰神摇。他用指背揉了揉我的脸颊,轻声道:“不怕。”
  我好奇他的自信,便问:“为何?”
  “我的夫人会背叛我?”他一睨眼,反问坦荡。
  我勉强笑了笑,心中顿沉。
  默了一会,我记起一事不禁又问他:“我那小舅舅今日着急离开药庐下山是因为?”
  晋穆笑:“这有何费解的?天下之大能让他恼怒如此的,自然除了我便唯有豫侯了。”
  “与你无关?”
  他整整宽袖,坐直了身,笑得一脸明朗从容:“我说与我无关,你信不信?”
  我轻哂摇头,又闭上眼睛。
  “才不信。”
  ?
  夏国此番费尽力气地明算晋国、暗算齐国,诸策高明,纵是无法唾手得利,却也可一试深浅,抑或乱敌部署。如今齐国事看似暂平,然胜负目前实难分清,南梁仍是一盘迷局,局下暗潮晦涩汹涌,下不好便是全盘倾覆。纵是无颜独占天下两国,实则也是胆战心惊,费神费力,步步皆营。
  而晋国祸乱纷扰,强后干政,久不处事的襄公一旦露面便是先“囚”其子,群臣利益岔道,斗得犹是热闹。如此下去唯有两条路,一则整个晋朝血流盈目惨不忍睹,一则主权者利用祸端看清朝堂之分,干净利落地根除后患后,安享长久太平。
  照无颜和夏惠对晋襄公的认识而言,两人必然已算定后者方才是此番祸乱的最终结局。此局角逐中,小棋子的牺牲在所难免,按无颜之前与我所说,三家试探,探的应该不仅仅是晋国这渊深水。若我猜测不错,因晋国国乱将扯出三国斥候密探竞相杀戮驱逐的狂潮。
  此事一旦定,晋国下任国君定,天下形势也将重定。
  晋穆手中军权和人望已然注定将来晋国命运如何,夏与齐要趁乱获得什么好处的话,看只看,姑姑的能耐究竟有多大。表面的局势是这般理解,但夏惠和无颜暗处动作必然不会少。晋要逃此劫,或难,或易,但看姑姑和晋襄究竟情深几何。
  而药庐里晋穆和夏惠那一长谈……
  我蹙蹙眉,思及此处心中不免顾虑。
  夏惠恼怒离山的缘由怕是与无颜和晋穆皆逃不了干系,他们三人谋略有道,或敌或友朝夕变幻,抑或本就似敌似友得叫天下人双眼迷惑。如此,那药庐所谈定然与齐有关,却不知他们算得哪一步,而无颜那边……
  我伸指敲了敲长塌的扶手,思绪沉落,一策上心。
  ?
  近暮入楚。
  至夏楚交界的雍州重镇丰阳。
  黄昏,人未歇。街上彩灯相连,骏马交驰,雕鞍如云,马车往来频繁,人影团簇拥挤,喧哗声起伏,柔绵的丝竹声自街道高楼上袅袅散开,荡出一缕安平盛世的清音。晋穆掀帘看着车外街色,面色沉了沉,静默得有些异样。
  我暗暗叹了口气,心中忽觉好笑:天下四国其余三国正争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已沦为弱国的楚竟能这般安享局外,休养民生,不管征伐谋夺,将国家治理得倒是别有一番天地。再想想,又觉神思一凛,想那楚桓必然是神人,知聂荆继位需得时间磨砺其君之威严、其主之手段,定西夏亲缘,赎北晋城池,与东齐盟约,竟能在逝去前为楚谋局至此,聪明之处可称天下绝无。
  晋穆放下车帘,微微一叹,拿了竹简靠近车内已燃的灯火,眸色平静。
  我坐起身让出长塌,取过他手里的书,劝道:“你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劳累整天,不累麽?休息一下,如何?”
  晋穆伸指按按额角,颔首不语。
  途径一处酒肆,酒香浓浓,直窜入鼻。
  晋穆吸鼻嗅了嗅,抚掌笑道:“好酒。”
  我微愣。转眼他又掀了车帘,命令骑马跟在车后的狐之忌:“去街旁酒肆帮我卖些酒来。”
  “诺。”狐之忌应下,纵马离开。
  虽当日曾和无颜笑言说晋穆和伏君跟随英蒙子必然是小酒鬼,事实上,我却很少见到晋穆喝酒。我侧身倒茶给他,不解:“你当真喜欢喝酒?”
  “当真?何意?”言罢又不待我回答,晋穆笑笑,接过茶杯浅抿一口,又道,“那酒我买了送人的。”
  “谁?”
  晋穆笑而不答,指间摇晃着茶杯,神色微动:“桃花公子果然不简单,来楚短短数月便治得楚国如此,叫人心服心叹,不过可惜……”话语一顿,他不再说,只仰头将茶喝下,起身走去长塌上躺好,闭上眼睛,这才记得喃喃着回答我的问题:“那酒麽,是我备下送给伏君的。”
  我不解:“他在这里?”
  晋穆勾唇,笑容意味深长:“他在邯郸,在聂荆身旁当辅助之臣。”
  无颜提过楚桓和英蒙子的关系,而晋穆和伏君皆是英蒙子的徒弟,加之伏君因楚桓之故命得鬼马骑兵出南疆的前事,此刻,对于伏君来楚我倒并非很惊讶,只随口问道:“他喜欢喝酒?”
  晋穆展眉,轻笑纠正我:“不对,他只喜欢我送的酒。”
  我闻言费解。
  ?
  自雍州至豫州,沿渭水北上,过重镇丰阳、长平、洛州,暮夏时节中原景致不错,沿途山水养目怡人。虽暑气犹热,但因我身中雪莲寒毒未清,倒不曾觉出一丝的不适。晋穆本就领兵多年,什么苦都熬过,小小炎日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他买来送给伏君的那些酒倒是有点受灾的意思,一路下来,他每每说是浅尝,一喝却又不停,几日下来,酒坛去了一半。
  英蒙子的徒弟果然是小酒鬼,不过晋穆的酒量却是千杯难醉。
  想那伏君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念至此,我忙收起余下的酒坛,也不出言劝阻,待他找而不见时,便自知我的用意。
  寻了一次不见美酒后,晋穆微微失神,看看我,脸色落寞,只是片刻功夫后,他又扬眉笑起,看书阅奏折,再不作声。
  且行且歇,并不算长的路程行了整整十日方算完。
  这日午后,行抵邯郸。
  一行虽低调,却不想聂荆竟早早派了使臣在城门迎接等候。
  晋穆既不惊讶也不推辞,随着使臣一路至宫廷,宫阙外下车,与使臣聊了几句后,却意外得知楚王今日另有贵客来访,穆侯行踪也是那人告知。
  晋穆冷冷一笑,拉着我边往宫门走,边问使臣:“楚王贵客?可是东齐豫侯?”
  我指尖一颤。
  使臣惊讶,道:“正是。穆侯如何得知?”
  晋穆淡淡瞥眸,放开了我的手,言道:“豫侯手下十万密探遍布天下,谁人有他眼线开阔?”
  我脚下猛地一滞,深呼吸数下,待平稳骤然汹涌欲乱的心绪后,才又提步跟上晋穆的步伐。
  随使臣入得一巍峨宫殿,明堂上,聂荆身为君王却没有高坐金銮,而是正负手背身对着殿门,与面前的人低语说着什么。
  内侍通传后他才转身,望向晋穆和我时凤眸不禁一扬,笑道:“一路辛苦,终于到了。”
  我扯了唇边勉强笑了笑,心下不知怎地早已紧张得不能呼吸。嘴角动了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晋穆朗声一笑,握住我的手上前与聂荆寒暄。
  我下意识地侧眸去瞧适才与聂荆说话得那人,入目,白锦灼眼,银发凝霜,俊面平静淡定,眸色深沉不知所想。他看着我,那眼光静睿冷寂,仿佛带着能穿透一切的力量,熟悉而又自然地一下看入了我的心底。
  万千思绪终凝缩成了一线,我默然望着他,心狠狠一跳后,瞬间不见了踪影。
  指间,那修长的手指猛然收紧,掌心相贴的温度渐渐发凉。
  我终于开口,声音轻轻颤微:“二哥,你也在。”
  凤眸凝弯,无颜勾勾唇角,笑颜魅惑如常:“是,我在。”
  ?
  因是午后,殿外烈日灼地,殿里却阴凉似水,黑赤色的玉石筑绕四周,明黄纱缦垂落厚重,雪冰静融在金鼎下,蟠龙金柱倒映着殿外余光诞出苍耀冷芒。
  守在殿门的内侍不知何时已蹑步退出,四人无言相峙,气氛一瞬有些僵。聂荆看看晋穆,再看看无颜,沉吟片刻,忽道:“夷光,南宫日日念着你,此番你能来邯郸她很是欣喜,后宫液池里莲花开得正好,听说你爱莲,不妨……”说到这,他陡然停下来,目光越过我直视殿门,下颚微扬,面色冷俊端肃,言道:“云虞,你来前殿作甚么?”
  我闻言回眸,这才看见一身着粉色宫装的少女俏立殿外,正屈膝回禀着:“君上,王后特命云虞请夷光公主后宫一叙。”
  聂荆面容一暖,忍不住扬唇笑笑,看着我,目色潋滟如波。
  他和南宫倒是夫妻同心。我心知他们之间的谈话若我在场必然甚不方便,于是抬眸望向晋穆,轻声问:“我也想南宫了,可不可以……?”
  “当然,”晋穆放开我的手,柔声嘱咐,“炎日毒人,莲花纵好,也不要在外逗留太久。”
  我点点头,转身便走。
  身后,聂荆开口,笑谈一句试图舒缓殿间不寻常的清静,余音有声,可惜却依然无人接话。
  我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
  红莲娇色,碧叶韵水,阳光熠然金灿,映得一池湖色浩淼生烟。池畔有长廊浮波弯绕,直通液池中央的青玉凉亭。
  竹帘垂亭外,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视线。
  云虞带着我在帘外待要通传时,密竹织成的帘子里已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耳中但闻一声娇笑轻轻,随即有素手挑了竹帘,一袭华贵的绿纱宫装入目清凉。我扬眸,却见南宫在亭里看着我,微微咬唇,美目流波。等那目光停留我发上而骤然暗下去后,我不由得对她展颜一笑。
  南宫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入亭里,急道:“夷光,你的头发……”
  我淡淡一叹,撩了衣摆坐去一旁,但笑不语。
  南宫蹙眉,凝目望了我半日,忽地又掀了竹帘走了出去,与那云虞不知低语了什么,见云虞转身匆匆离开后,她方表情一松,吐出口气,又回了亭里坐在我面前,一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手轻轻地抚上我的发,幽幽言道:“夷光,当时听说了豫侯要娶明姬时,我便知你心里定然难受至极。”
  我看着她,笑容敛去,脸色微微露疑。
  她一笑,忽而伸手抱住我,解释道:“还记得去年初冬那场劫难麽?你受重伤将死时,穆侯带你到父王面前,父王救你恢复了意识后,那昏迷的几天里,你天天呢喃着无颜的名字。”
  我抿抿唇,低声:“是麽?”转念,却想起那时晋穆也守在我身边,我皱皱眉,心道那时我只听得沉睡中他在呼唤着我,却不知他当时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尴尬和伤痛,又该如何自处。念及此,心中顿时无比愧疚,隐隐地,竟也不知何时开始有了一丝独因他而有的疼。
  南宫的手指在我背上缓缓揉抚着,口中继续道:“豫侯婚宴我本也要去的,可惜……”她稍稍离开我的身子,看着我,眸色诚恳,语气关心:“可惜后来我身子出了点事,荆不让我去,那时不能陪在你的身边,对不起。”
  我弯唇笑起,眸间却渐渐湿润。已有两人为那场婚宴不在我身旁而说对不起,晋穆为何我心中明白,也早料到,只是南宫……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心中感动:“南宫……”与她相识虽不长,但我受伤重病时是她仔细地照顾了我整整一个月,友情来得迟却不想居然深厚至此。
  南宫一笑,柔软的指尖轻轻抹过我的眼角,道:“傻瓜,我是你亲表姐啊,心疼你是应该的,哭什么?只是夷光,”她叹息,眸子眨了眨,泪水刹那竟落得比我还多,“你受的苦未免也太多了些。”
  我好笑地拂袖擦上她的脸,垂手时,指尖无意划过她的手脉,脉搏清晰跳动自她体内传入我的肌肤,我一愣,而后喜道:“南宫,你……”
  南宫羞涩垂眸,白皙秀雅的脸颊上忽而有红晕微染,嗫嚅费力:“我不能去东齐看你,便是因为这个。”
  我起身屈膝,笑着蹭她身前,耳朵贴着她腹前的衣裳,玩闹道:“我的小侄儿,我要听听他的声音。”
  南宫推推我,无奈:“瞎闹。才不到四个月。”
  我却抱住她不动,低头藏住自己的脸,心中狠狠抽痛着,之前昏睡中那模糊的小小身影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恍惚中好似他正向我嘻笑挥手:“娘亲……”
  指尖死死掐入掌心,我吸口气,努力微笑着离开南宫,坐回原位。
  南宫看着我,手指下意识地抚去自己的小腹,神色略有疑惑。
  我转眸去看帘外满池荷花,手臂微抬取过一杯茶慢慢饮着,面色平静,不再出声。
  倏然,南宫夺过我的手腕,扣指脉上,半日,待她指尖发凉时,她扳过我的身子,眸光慌乱,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面色苍白惊诧:“夷光,你……”
  “王后,豫侯来了。”帘外云虞轻轻一声打断她的话。
  手中茶杯啪嗒一声落地碎裂。我皱眉,低喝:“南宫,你!”
  南宫用力按住我欲起的身子,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见他,有话好好说。”
  我赶紧摇摇头,低声求道:“不要。”
  南宫眸色闪了闪,似是不明白。我刚要解释时,抬眸的刹那,那白衣已飘入了亭里。喉间一咽,我看着无颜,咬唇不语。
  南宫却露出舒心的笑容,朝我挤挤眼睛:“放心,液池外荆早已找人看守着,亭子在池中央,无人能靠近。”音落,她未待我再言只字便转身离去。
  ?
  亭间唯剩我和无颜。
  相对沉默。
  他容颜凝冰冷漠,我心中苦涩难忍。
  许久,我终是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起身越过他,想要离开。
  琥珀香气拂过鼻尖,我一愣神,身子顿住。眼前有宽长的白袖挡住了我的目光,我侧眸,瞧见他望着我深邃得难以见底的眼神。熟悉的怀抱触指可得,我的心神却狠狠一震,脚下连退三步。
  “二哥。”我压平紊乱的呼吸,一语称呼看似冷静非常。
  他微微一笑,垂下衣袖,目色寒冽清冷,声音凉凉轻滑:“丫头,离开我,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我咬了唇,眸间水意朦胧,不吭声。
  他低低叹息,笑意轻轻:“他对你很好啊。”
  我依然不出声,只望着他,脑中空白一片,心中伤得好似早已不知痛楚究竟是何。
  视线模糊间,只依稀觉得那白衣渐渐靠近过来,片刻后,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凉的指尖轻轻挑起了我的下巴,泪水滚落眼角的刹那,他的容颜便无比清晰地映入我的眸底,直沉入心。
  对望半日,我忽而一笑,柔声道:“你要我嫁他,他对我好,不应该麽?”
  凤眸上扬,似笑非笑的神色间尽是危险欲怒的意味。墨玉一般的眼瞳瞬间暗沉似夜,浅浅的锋芒缓缓划过他的眼底,那一束束异样妖冶的光彩轻而易举地便纠缠住我的灵魂,残忍噬咬着,由眼至心,到处鲜血淋漓。当我的心中开始觉出悲伤时,他却抿唇笑了,笑颜漂亮蛊惑,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痛苦,犹是那一抹遗世孤独的凄凉,疼得我心魄欲碎。
  “丫头,我的丫头,你头发也白了啊……”他喃喃着,手臂缠至我的腰间,低头亲吻我的发,目光迷离痛心,“是我伤的你。婚宴你被迫受辱,被逼独舞……我却不能保护你,陪着你,与你一起承担所有,”言词伤心,他却依然微笑,眸间一点水意轻轻漾起,“我心何痛,你一定不知。宴后寻你不得,你要离开,我除了思念疯狂却没有其他办法。找到你,也不能给你承诺和温暖。十八年,一直只想好好护着你,却不料到头来偏偏伤你最深,让你红颜发白,叫你无助自保,迫你再也无法立足齐国。无颜无颜,父王这名字当真起得好,我何堪何难,何苦何求?天下苍生,有谁能比我更无颜?”言至此,他突然大笑,笑声苍凉落寞,萧寂张狂,刺得我的心滴血肆流。
  “无颜……”
  我咬住唇,泪流不断,手指忍不住摸上他的面庞,轻轻揉抚着他瘦削下去的脸颊,抹去了那一丝刚欲涌出眼眸的清浅水泽。
  “为何要我嫁他?”我小声问。
  无颜苦笑,眸光垂落,声音既沉又冷:“丫头,你不嫁他,夏惠能给你解药?”
  我愣住,震惊。
  “明姬身边的解药早已叫伯缭毁去,夏国君臣联手逼得我步步艰难,”无颜笑得愤懑,眸间恨意似有火烧,眉宇间那丝阴霾,浓得可罩九霄无光,“我不舍你,你将死;我若舍你,你必怨我。丫头,你叫我如何抉择?”
  我失神,身子忍不住地颤抖,心弦紧得快要断裂。
  “晋穆他……”我颤声问。
  无颜冷冷哼了一声,默了许久,方道:“他亦被算其中,此事与他无关。我只是奇怪,为何夏惠如此紧张你的去留所在,他纵是心狠但有东方莫在也必然不会强求你甚多,我不明白他为何在此时对此事着急成这般?”
  我心下冷笑,手指轻抚小腹,胸中怒火熊燃。夏惠做这事我再明白不过,我先前有孕,孩子的父亲是无颜,若今后无颜身世浮露而遭齐国王族遗弃时,但有我的孩子,他必然还可东山再起,甚至可以我是先王唯一遗孤而名正言顺地帮助我们的孩子再次掌控齐国。若孩子没了,那他……
  念光忽闪,我想起药庐晋穆和夏惠的长谈不禁一个激灵,恍悟过来后这才冷汗沾身。想是那般的神秘,谋算东齐、使齐大乱的最大筹码必然和无颜夹缝生存的尴尬身世有关。东方莫知晓无颜的身世,那么夏惠也定会知晓。他们此刻不说,不是时候未到,便是无颜也手握他们的要害。而晋穆要娶我,究竟是情深意切还是为了将来等到无颜失了豫侯之位、东齐无人掌权时他可以东齐驸马的身份堂堂之来做辅政,此心难测。
  东齐王族中如今除了无翌外便唯剩我一个公主,无翌幼而无用,要掌握他绝不困难,而我……我心中苦笑,原来夏惠逼诱无颜娶明姬一事背后真正的目的却是要迫得我离开无颜身边。想不到我竟愚钝至此,当真入了他的局。
  无颜睿智聪慧,除了孩子一事,我能猜到的他定然也早已了然于胸,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却仍要护我生命、费尽心机地保齐安稳,还甚至为此不惜将我推至别人身旁,我却差点误会他负心无情,迷了双眼几欲寻死……他的苦,比我想到的该深几何、沉多少?
  心下倏然清楚过来所有的原委,我连吸几口冷气,亭外暑意炎热,我却浑身冰凉,脚下一软,踉跄欲倒。
  ?
  “丫头,你身子怎地这般虚弱?”无颜抱住我,紧张。
  我咬着牙,眸色一寒,开口时,一字一顿,音冷无温:“无颜,大乱晋国,必要时,连楚同谋,或盟或敌,一定要破了这西夏屏障。”除了用这个来转移晋穆和夏惠的视线外,我再想不起任何解决眼前危机的方法。
  “只要你能活命,”无颜定声,叹口气,在我耳畔柔声劝慰,“你放心,其他一切我自有计较。我说过,这世上能够杀我之人还未生出来。你是我的软肋,但也是晋穆的软肋,如今你不在我身旁而在晋穆身旁,倒是他该多担心一点。”
  我无言,双手紧紧环住他,身子抖得厉害。“如今解药得手了,那你是不是还要我嫁给他?”我轻声问。
  绕在腰间的胳膊倏然紧缩,勒得我疼痛难忍,禁不住低低一哼。我抬眸看他,口中却仍问道:“是不是?是不是?”
  无颜低头吻住我的唇,眸色迷恍忧伤:“国书已下,除非他毁约不娶。而且……你既和他一起出现在我眼前,不就是已答应了他,又何苦再来问我?”
  我在怀中轻轻一笑,忽而使劲将他推开,言道:“你既说我被迫嫁娶之事与他无关,那么我欠他的,依然还在。我本答应过他一年之内不会私下见你,如今却是失诺了,”我缓缓说着,抬眸望住无颜的眼睛,瞧见他眸间一闪而过的慌乱后,我又笑,伸手按住他欲张启的唇,继续道,“我求他推迟了婚期,一年。这一年我不会离开他,我会在他身旁陪着他、全力帮助他,刚才与你所说大乱晋国是因我是齐国的公主、我是你的夷光。而这一年,我却绝不能再负他,我也自知别无长处与晋穆,唯有帮他尽早夺得晋国王位。天下从无白发国母,他若继位定然不能娶我。一年,或许不到一年,他为君王之时,即是我离他之日。”
  无颜看着我,沉默。
  我移开手指,弯唇浅笑,望着他,目光坚定:“纵是如此,这一年,夷光的心和身绝不许二人,天上地下,夷光唯认无颜一人夫君。”
  暗沉已久的凤眸终于生辉炯然,无颜面容一动,揽我入怀,垂眸盯住我,低叹:“丫头,我的丫头。”
  我静静微笑,问他:“眼前丫头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不管恩仇,情义在心是二哥从小教的。我给你情,就必然不能负他义,对不对?”
  我说话时,他俯下脸庞,炙热的唇自额角落下,吻着我的眉眼,吻着我的脸颊,吮吸去我忍不住终是落下的泪水,直至停留在我的嘴角,辗转研磨。
  气息交缠,浓郁的琥珀香萦绕满鼻,香气沉落肺腑的刹那,胸中仿佛流淌起缕缕暖流,掠过破碎不堪的心时,好似带着抚平治愈那些血迹淋漓伤口的神奇力量,让我渐渐忘记疼痛。他吻得温柔深入,手掌抵在我的后脑,揉抚缠绵。我闭上了眼睛,几番痛不欲生的辛苦后终觉一丝甜蜜,于是甘愿就此沉沦其中。
  许久……
  他恶意地咬了一下我的舌尖,我睁眸,脸红若烧,看着他,轻轻喘息着,目光迷离。
  “一年后,我一定接你回来。相信我,等我,爱我。”他轻声叮咛,眸光专注深情,紧紧锁住了我的全部心神。我微微发愣时,他又狠狠吻了过来。这一次不复温柔,唇舌相触狂野热情,诉尽了思念的痛苦和相望的无奈。
  我突然想起一事,忙用力推开他,自袖中取出一个琉璃瓶子小心地放入他的怀中:“你之前总是陪我吃那雪莲药丸,体内寒毒积累必深,这是解药,记得服用。”
  无颜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额角抵住我的鬓发,凤眸微敛,低低言道:“一年,那么长……若非齐国唯剩下了无翌,若非我答应了父王保齐太平,我真想带你远走天涯,哪怕追杀不断永难安稳,哪怕没有解药你我一起毒发身亡。至少那样,你永远都会在我身边。”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柔声道:“无颜,事无常道,人无常乐。失落的时候,想想以前,伤心的时候,再想想将来,那样你便知道,夷光这一生其实都和你在一起。”
  无颜失笑,摸摸我的脑袋,叹道:“唉,丫头。”
  ?



一诉衷肠

  无颜走后,我独自在亭里坐了良久,细想着自蔡丘之战回金城后走来的一步步,只觉心中一阵寒,一阵凉,一阵冷入血液的哀后,又是一阵凝入骨髓的恨。
  天下局势变幻莫测,自己虽是女子却偏偏搅和在这混乱复杂的漩涡中不得脱身,几番被谋折腾后可谓胆战心惊、余悸心颤,任人摆弄于五指间,几近将要灰飞烟灭时方知原来世间至亲血缘的舅父却能心狠手辣至此。往事过去,如今怕只怕,不知自己还身处在多少个阴谋算计下,更不知自己以后究竟能否还有勇气和能力去招架,去重新站起,去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和自己的家国。
  日斜夕下,霞彩点光渗入密织竹帘,残阳噬血,火红瑰丽的颜色耀得我眼目发昏。近暮有风轻送,芙蓉香气淡淡散开,鸟儿啾鸣归巢,我掀开竹帘时,恰望得彤然天空下那道道流线灰影,和那个遥遥站在池对岸静静望着我的人。
  柳荫垂垂,一人负手闲立。落日煌煌、余晖万丈,金衣闪耀着的世间诸般华彩,美得绚烂凌盛、不可一世,只是此刻,我看着他,却觉出了一抹寂寞至绝的萧索。
  他来多久了,我不知道。但我明白南宫既是煞费苦心安排无颜来见我了,聂荆那时定然将他引去了别处。我还明白,纵使他没亲眼看见,他却也懂得我独自坐在亭里这般久而没动静是因为什么。他是那么地聪明,从来都是掐指便可知我的心思。
  我愣了片刻,而后落下竹帘,快步朝他跑去。
  本欲提轻功点足踏过满池红莲,却无奈身子虚弱,绕过长长的玉廊待身影刹至他面前时,我已喘得呼吸不过来。
  他看着我,英毅的剑眉微微一皱,苍白发青的面庞上隐露不忍,修长的手指似是本能地伸出欲来搀扶我,指尖接触到我肌肤的刹那又陡然缩了回去。我扶手靠着他身旁的柳树,咬着唇,瞧向他。
  他淡淡一笑,眸子瞥开平静地看着眼前液池,问我:“炎日之下,莲色可好?”
  我哑然,答不出。心猛地紧缩发虚,不知为何竟颤得厉害,我拉住他的衣袖,轻声向他坦白:“晋穆,对不起,我刚才见了无颜。”
  他不出声,面色渐渐阴冷下去,许久,待他回头看着我时,往日明亮的眼眸暗如墨染,漆黑的颜色好似深邃浓重的夜色,偶尔掠过一两束刺眼的光芒,细看之下,却是满含着占有和毁灭的绝望颓戾。
  我心中一惊,指间松开,脚下忍不住连连后退。
  他慢慢向我走来,唇边扬起,脸上那丝笑意诡谲古怪得叫我头皮发麻。“你叫我什么?”
  我怔住,而后改口:“穆。”
  他满意点头,伸手拉住我的指尖,又问:“我之前和你说过我这辈子都不想自你口中听到任何道歉和感恩的话,你忘记了?”
  我慌忙摇头。他声音柔和温暖,指尖却冰凉一片,激得我寒噤不已。
  身后是池水,当我的脚下一软踏空,有清凉的液体浸湿锦靴袍袂时,他手下陡然用力,手掌绕至我身后按着我的脑袋靠入他的怀抱,紧紧地,不再动弹。脸颊贴着他的衣襟,丝滑的绸衣闷住了我的呼吸,我窒息着,面庞开始发烫,却又不敢挣扎。
  从未见过他发怒,可我心中清楚,他将发怒,且是勃然大怒。
  “见了他,又想要离开我,是吗?”他低声问,指尖轻柔地抚着我的发,一下一下,无限流连。语气看似平和,只是他身上的寒气却凛冽得叫人忍不住哆嗦蜷缩。
  我仍是摇头,对着他的胸口承诺道:“不离开。”
  “仅是一年?”他轻轻一笑,笑声自胸膛震得我的心随着跳跃不断,绕在腰间的胳膊忽然松了松,他俯下脸,挑起我的下颚,鼻尖相触,肌肤相亲。我顾不得推他,只知拼命呼吸着,挽救平歇刚才被他搂着长久窒息的痛苦。
  冰凉的唇印上了嘴角,气息骤然缠绕亲密得分不清彼此。我一颤退缩,侧脸避开。他却揽住我的腰不放,身子朝我倾下来,仍是低问:“仅是一年?还是永远?”
  我答不出,也不敢答,身体不堪承受他的重压而缓缓向后倒去。荷香愈近,愈近,清凉的水意浸上不知何时散落的发丝,待我退无可退,耳畔已有冰冷的液体渐渐沾湿肌肤时,他这才空出一只胳膊撑住池边大石,另一只胳膊挽着我的身子,让我平躺水面却又不至于沉落下去。
  “一年?还是永远?”他追问不休,冷眸盯住我的眼睛,目光里的黑暗疯狂吞噬着我所有的神思。
  我望着他,久久,忽地轻轻一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腰间胳膊一松,身子嵌入水中,愈沉,愈落,身心疲惫,疲惫得我不愿挣扎,也无力再挣扎,水流淌淌自嘴中漾入胸口,抑懑顿生,蔓延至四肢骨骸。呼吸不再,思绪渐散。心底不知怎地竟在此刻隐隐生出了一丝解脱的畅快,我弯唇笑着,睁眸,冰凉池水弥漫双眼的瞬间,我瞧见碧色荷叶在头顶织成了一层晕结霞辉、与今日暮下长空同样妖媚赤青的水波苍穹。
  ?
  眼前昏暗。
  我欲将睡,不愿再醒。
  可是谁的胳膊又紧紧缠了过来,柔软的舌蛮横地抵开我的牙关,若九年前那般,稍去一分生涩,却仍是莽撞粗鲁地给我度着气,放肆的双手在我全身游走不停,指尖的颤抖不掩他此刻心中的慌乱和紧张。
  我欲睁眼看他,奈何睁眼仍是昏暗,手臂费力地抬起,轻轻环绕住他刚毅的身躯。
  幼时坠崖落入寒潭的情景一一浮现眼前,我抱着他,虽无法说话,却知自己的心已哭泣得几近虚脱。他的手臂又复收拢,勒疼的感觉再次自身上袭入脑海,我低低呻吟,忽觉面庞一凉,堆积眼中的液体刹那流下,眼前,光亮又现,明媚迷人的霞光下,是他苍白得隐隐发青的面庞。
  “夷光?”看清我的眼神,他终于离开了我的唇,抱着我飞身自液池里旋身飘起,落在凉亭那被一日烈阳晒得滚烫的琉璃瓦上,修长的手指揉抚着我被池水冻僵的脸颊,眸色无措。
  身体里未散的寒毒被池水的冰凉激得在周身脉络混乱窜流,我咬着牙,手指紧握,冷得无奈,只得不断往他怀里缩,索要那份天然的温暖。
  “你不爱听……”我虚弱笑道,伸臂勾住他的脖子,手下虽无力,他却还是顺从地低下头来,“我还是要说……穆,真的对不起。”不论是九年前在帝丘,半年前在楚丘,还是如今……对不起,对不起。这一生,这三个字怕注定是我对你情感的所有。
  他抿住唇,望着我,沉默。
  我看着他,虽冻得寒噤不断,气力全无,却仍坚持着最后一丝精神,微笑着,静静地等着他发怒。或者,原谅。
  霞彩铺天盖地地朝我和他的方向照来,天地仿佛仅剩下了泣血的颜色,映红了他的脸庞,也映红了他的眼眸。一滴水珠自他颊边落下,落入我的眼眶,混着我的泪水,缓缓流出眼角。先前入液池救我,他此刻一脸湿润,夕阳下,那满是水泽的脸庞竟是我从未见过的俊美如神。
  “穆。”我低声唤他。
  僵硬如寒玉的面容一瞬终于松垮,他仰头看了会夕阳,唇边含笑,默了片刻后,他才低头看着被他拥在怀里的我,手指温柔地抚过我脸上每一处肌肤,轻声:“好。一年。在我身边,要听我的话,真心对我,不可以再三心两意想着背叛我。一年之后,你若还要走,我,自会放你走。”
  君子有道,便是如此,我知道我没看错人。我依着他的胸口,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颔首。
  他又低了低头,唇不再冰凉,隐带一丝灼热,落在我的眼眸上。
  “这双眼睛,它本来只该看到我,生生世世……”
  他涩声说着这话时,我已然身处梦中,依稀听到,而后昏睡沉寐,全身疼得已至麻木,难醒人事。
  ?
  当脑中恢复一丝神思时,身下摇晃轻荡的软塌让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必然身在水中船上。睁眼,眼前竟什么也看不到,不知何故又有柔软的丝帛覆在眼睛上,我欲抬手去摸,手臂却无力抬起,整个人绵软慵散地躺着,仿佛脑子醒了,身体却依然处于昏睡中不能自己。
  我也累了,当真累了,便想先容忍着自己就任性地就这般躺着吧,什么也不再想,也没有精神再去想。
  耳边清寂,水浪拍打船舱的声音自外间时不时传来。此时应该是黑夜,因为船停泊着不行,且不闻鸟叫,唯听得一两声尖锐刺耳的夜枭凄喊偶尔鸣彻长空。船舱里燃着淡淡的檀香,凝入神思,叫人心静心定。
  晋穆在我身旁。
  他衣上常带着的那股冷香已然叫我熟悉非常。
  他该在看书。
  书简味缕缕入鼻,偶尔耳畔会响起清脆的竹简相击声,一卷,一卷,他勤勤换着,不厌劳神。
  我微微弯了唇角,默默陪伴他读书,半响,又自睡去。
  ?
  这次睡得甚浅,一人轻扣门扉的指敲声便将我惊醒过来。
  “师兄。”笑声浅浅,低低的嗓音滑如流水行波,静若空云闲散,清似御竹临风,但有吐字之明澹,不闻落声之余音。
  晋穆起身时衣袂自我指尖掠过,竹简冰凉,轻轻落在我的手侧。
  “药可制好了?”
  来人轻叹,语气里透着无奈的好笑:“你此刻逼着我没日没夜地找药制药,早知如今,两日前又何苦将夷光弄得落水沾寒,叫她经脉逆行紊乱,叫她眼伤未愈便又蒙瞎?”
  晋穆不答,只淡淡回道:“桃花公子天人超脱不沾凡尘,何时这么爱管闲事?”
  桃花公子?来人是伏君?我正寻思时,不妨有微凉的指尖触上我的唇,将一粒含带些许桃花味的药丸塞入了我的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清甜的花香自喉间静静散至肺腑,缓缓行转血液中时,每行一处,暖流荡漾,慢慢融化着我体内那似已冰封的寒气,使我不觉烫,不觉辛苦,唯落疼痛褪去后的舒爽轻松。
  可是服药后身子却愈发地动弹不得,眼睛不由自主地闭得紧紧,说是宛若睡着,偏偏耳中又将四周动静听得清晰,脑海也刹那清醒得有些异常。
  一旁,伏君言笑自在:“好说。师兄千里送美酒,师弟自当一还情谊。”
  晋穆微微不耐烦:“你平时不说话,今天废话怎地这么多?”
  伏君轻笑不气:“本公子算得师兄心情愤懑不甘,以为此症非得找人倾诉衷肠、一吐忧愁方得妙解。伏君自毁耳根清净来听你诉苦,师兄倒不赏脸?”
  晋穆不再作声,凉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鬓角时,渐渐开始有了一丝温度。
  ?
  伏君忽叹:“夷光果真美貌,难怪你和无颜皆不舍。”
  晋穆轻笑,口吻依旧不善:“天下美貌女子多得是,有何稀奇可言?只是夷光……她对我而言却是天下独有,我自难相舍。”
  伏君道:“那无颜……”
  “别在我面前提那狐狸。”晋穆冷冷打断。
  伏君沉默一会,仍是淡淡开口:“师兄,其实那日无颜和夷光见面未尝不好。若夷光心存不该的埋怨和疑惑而嫁你做夫人,你心能安?她那日和无颜将诸事两相说清,你今后待她真心诚意、情深不倦,如此这般坚持,若她能爱上你,那才是真正不可摧毁的情感,否则,她的人纵使在你身边,一旦真相浮露后,她的心却必定还是难堪无颜轻轻一击。”
  晋穆冷笑:“伏君,那日之事是你安排的吧。”
  伏君笑而不言。
  晋穆又默了半日,方轻轻叹道:“你话不错,做的更是没错。道理是如此,只是……”他冷冷一哼,而后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凄凉悲怆,听得我心中一阵阵揪疼,“在夷光心中,我错过了一时,便是错过了一生。如今要她变心难比登天,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去挽留。更何况……”
  说到这,晋穆沉吟不语。
  伏君也不催促,船舱里一时安静得只闻他二人的呼吸。
  “你我幼时同学明师门下,早懂得天下大流分合有势的必然,不论将来谁人一统九州,只消待晋国平了内乱,齐国稳了南梁,不等夏楚挑拨,晋齐之间也必然势锋相对、难以平安而处。夷光虽是女子,但自幼……”晋穆微微一停顿,冷声笑了笑,又继续道,“自幼被她那二哥教导经国策略,行阵兵法,心性不输天下任何一个男儿。她和我一样,家国的兴盛存亡在心中重于一切,即便她爱上了我,怕也是将来徒增她烦恼痛苦的缘由。纵使我不愿承认,我也知,当初无颜为了她接连放弃楚国王位、齐国王位后,除了那些本不该存在的世俗束缚,他,比我更适合夷光。”
  伏君淡淡一笑,声音霰漫似云飘的悄然:“所以,当初你愿放手。”
  “是,”晋穆答,手指缠入我的指间,紧紧握住,“九年前,我救了她,离开她,是怕连累她。六年前,我再遇她,喜欢上她,却仍没有开口,她那时快乐得单纯无忧,而我的背负自幼时差点命丧涞水那刻起就已经沉重,她的生活和我绝然不同,我不想破坏。及笄礼上亲眼目睹她的心伤后,三年,我等她心愈,我求婚诚心,却不料她的身边却一直陪着另一个他……半年前,即使她从不承认,但那时她心里有我,她是多么地傻,忍着所有的折磨和苦楚,自欺欺人,以为这样便瞒过了世人千眼,却不知我是如何地了解她。她不忍伤他,只残忍地一次次伤我……所有,只因在她眼中,他不能没有她。当时齐在难在弱,几欲亡国,若我坚持,她必然会答应嫁娶。”
  手被他越握越紧,连带着,似乎也紧紧攒住了我的心。
  “可我还是相让了。因为那时我就算得将来必有一日,晋齐会对立,若我强留她,她会痛苦……或许会比如今无颜给她的苦还要甚,那种痛,可以将她生生折磨至死。我既爱她,又怎能忍心假言欺骗让她空存希望却到头来徒留无望。”
  伏君低低一叹,轻声感慨:“当初那般选择,那如今呢?”
  “如今她心中除了无颜唯有无颜,纵使有我,却再不是当初的情感。是恩,是愧,还是其他什么,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我仍要娶她,是想给她一个停靠避风的所在,不再受伤,不再孤独,不再一人独自躲着噬舔自己的伤口。你一定想不到我在药居见到她时她的模样,心碎和绝望通通写在脸上,不愿见人的自卑,满身是伤的虚弱,想求却不能的挣扎……然如此,那时她的眼睛里却还是萦绕着一抹盈然的光彩,是希望,是坚持,那个时候,她能活下去,全赖她腹中有他的孩子。”
  音落,伏君不再接话,舱里寂寂沉沉,舱外波浪声汩汩流动。风吹窗动,恍惚中,我竟能听到烛火簌簌飘摇的声音。
  我静静落泪,若非眼上罩着丝帛,他一定知道我醒着,他的话,他的情,我都已听到,也都已知道。
  “孩子没了,我以为她会心死如灰、活不下去,于是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就怕落得一个让我后悔一生的万一。谁知那之后,我却见到了另一个更加勇敢坚强的她,她笑她言,纵使白发,容颜却依然美得惊世难见,诸事看透阔达,聪明懂事得叫人非得爱入骨髓、怜入心坎还嫌不够。那时我想,即便将来晋齐对立,我也还是要拥有她,哪怕与无颜一般让位幼弟,哪怕最后不管朝事与她携手天下,我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伏君叹息:“不,师兄,你不会的。”
  “是,不会,”晋穆平静地接话,轻柔的声音渐渐冷硬下来,“无颜有已经十二岁的无翌,还求得我们师父去金城倾心教导,他只要再等不久就能放心扔下手里的一切带夷光走。我却不行……我那个所谓的幼弟,”晋穆话语淡淡,不察情感,“他还未出世,而他的母后与我仇大恨深,实不如无颜身处之境让一切来得水到渠成。”
  舱里安静了一会,而后响起脚步声,一股好闻的桃花香气靠近塌旁,似是伏君踱步走来。“师兄,天意如此,这便是命。其他一切你皆可凭你之智、凭你之勇去争去夺去改变,唯有人心、情感,你控制不得,强求不得。既已错过,既知不可得,何苦不放手?”
  晋穆握紧我的手,轻声:“我会放手。放手之前,我唯求一年回忆,许自己不至于落得一生寂寞无思、回头无望。”
  伏君沉默,而后低声道:“放心,师兄心中一切的苦和难,夷光必了然。”
  晋穆苦笑:“她不怨我便是大奢之谈,何求了然?”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拂过我的面颊,伏君语带双关:“她是我的病人,我能诊她脉搏,也可读她心事,我说她知,她便知。师兄莫要忘了我精通术数,谕桃花知天下,如今又怎会骗你?”
  晋穆哼了哼,无奈笑出声。
  我心下这才明白,那适才吞入口的药丸原来还有此等作用。
  伏君先设局解我和无颜的心结,如今又借我“昏睡”之机诱得晋穆倾诉衷心,让我的心境相较数月数日之前尽是说不出的开朗明白,愁苦散去,心中唯剩空明。
  未曾相识,无甚瓜葛旧交,却受他大礼相赠。
  君心坦荡,我心感佩。
  ?
  舱里沉寂。
  蓦然,伏君道:“许久不见,今夜可否与我笛箫合奏一番?我有新曲。”
  晋穆回绝:“可惜,我却没那心情。”
  伏君轻轻咳嗽,笑笑:“我的曲乐常有疗人伤痛的妙处,师兄难道不知?如今夷光昏睡未醒,体内毒素和伤……”
  “何曲?”晋穆话锋一转,快速打断他后,语气不太自然,“拿来我看看。”
  “净心曲。”
  竹简翻动声轻微,晋穆沉吟一下:“何时做得这个?为谁净心?”
  “我答应了一个人,为她作的曲,教她吹给另一人听。”
  “哦?”
  “那人戾气太重,体藏魔性,需得此曲洗涤心灵。否则,将来终究是苍生受害。”
  晋穆默了默,而后道:“心软。多事。”
  伏君笑笑不答,只问:“师兄的笛子呢?”
  片刻。
  伏君声音一反平和而透着微微的惊讶:“宋玉笛?怎会在你手中?”
  一只冰凉的手又覆上了我的指尖,轻轻握住。晋穆淡声道:“夷光送我的。怎么?你二哥湑君的宋玉笛难不成还不配你的暖玉箫?”
  伏君似是遗憾,口吻淡淡地,言词却大失偏颇:“宋玉笛绝妙千古,今夜比奏注定我输了。”
  “既如此,我定赌注。十坛桃花酿。”晋穆轻轻一笑,放开我的手离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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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箫笛合奏的乐声自舱外传来。
  我无法睁眼去看,但知一定是明月清风下,江湖水镜间,那两人含笑吹曲,意境不凡。
  笛声开阔磊落,一曲连音气势流畅,纵横处尽扫万里无云、八荒开合,婉转处别含悲悯,平静中自蕴清冷。曲流情,乐明心。音绝,心高凌天。
  箫声回转如云,流逝似风,低沉起伏声幽幽荡荡,入人心,缈九霄,落黄泉。清醒处独震心灵,悠扬处尽散菩提。音妙,心若止水。
  此曲大概真有疗人伤痛的作用,半日,当我觉出体内气息顺畅,寒气渐消时,脑子却终究困乏下来,思绪沉沉融入他们曲声中,一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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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襄公二十四年。多事之秋。初,南国纷扰,中原战乱,楚梁攻齐都金城,齐告急于晋,穆侯发兵至楚丘,救齐伐楚,与齐国豫侯计谋楚帅凡羽,拔城池而定盟约。战罢,楚十城归晋图。太子望领谕徙帅,难,沦于楚国内祸。薨逝后其母日夜啼泣,誓报此仇。襄公临燕城拜天忌魂,神思忧伤,此后体虚多病,弱不可将事。二月,楼烦又乱,穆侯起兵取之。三月,林胡突袭边城,却之。四月,河东疫灾,亡百姓万余户。西夏援药,六月抑之。
  国不可一日无储,群臣上书谏君立太子,名望皆向穆侯。穆侯初为公子既以丑闻世,覆假面十余年,无人得知其颜。一朝假面落,朝堂之上仪摄百官,以为天人之姿、神人之容。当贤,当美,当王君之位。
  然,晚春,后幸得梦熊之兆,襄公喜而赦四藩。拟定太子之事暂搁。六月,民间风声劲传先太子望暴毙事涉穆侯,襄公怒而收权,圈子府中,严察诸臣。群臣怯而自保,颤颤后退,敛收其步。暮夏,后劝谏王上放穆侯,以为先太子望与之兄弟之情虽浅却不得如此隙难,穆侯或蒙冤,为其求请。襄公感而愈嬖,子民敬而愈尊。后威渐盛君,君多病而后掌权,群臣俯首,依依为喏。
  八月,穆侯南下求娶齐国公主夷女光。安城都中,后密图夺穆侯军权,欲调兵南下,重割藩镇,换将将,然,……”——《战国记?晋书?本纪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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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侯马西南,晋军军营。
  是日中秋,月圆,银辉遍洒汾水河岸的青山白帐。行辕间火把束束耀天,燎燎红焰肆舞夜色下,云烟飞扬。然天空不暗,独存一分干净通透的悠远谧蓝,静得迷人,朗得媚人。
  一处山顶。
  我静静坐在大石上,中秋之夜不举目赏月,而是垂眸望着山下营帐,怔自出神。
  自我那日醒来后,眼睛复明,寒毒怯褪,晋穆见我身子好转便行舟离邯郸带我北上。北上不回安城而是先至侯马西南,说是按例巡视军务,但舟行至并州重镇平阳渡口,自夜览领着诸将相迎时起,他便不要命地忙碌劳累着,三日三夜,从没停下休憩一刻。
  侯马西南位处绝地,山高水险,是晋国除各藩守城军队外的野战步兵和骑兵的屯营所在,便连晋穆他自己的亲军玄甲军,也正扎营此处。
  而这三日军营外总有骏马疾驰,不论烈日炙热、黄沙滚滚,还是朗月寒星、夜行孤壁,一瞬有将自远方来,一瞬又有将离行匆匆。诸将自中军帅帐进进出出,人人脸色凝重严肃,一入营帐便与晋穆相谈甚久,离开时,或面庞放彩,或黯然垂头,虽表情各异,众人神色间却没有一丝不恭和怨愤。
  如此,我再笨也知晋国军权调动将有大浪。果不然,今日傍晚时分便有晋穆的亲卫黑鹰骑自安城千里迢迢地赶来侯马西南军营,一行百余人多日劳顿未及停歇休息,匆匆用过膳食后,便又护带着一大堆的卷帛锦书、诸多玉堞兵符、宝剑权令,等等,连夜加鞭快马,追月而去。
  晚膳时夜览抽空来我住的营帐一起用膳,言道黑鹰骑中晋穆留下了樊阳,命他跟在我身旁保护我。本来我病后体弱晋穆从不让我出营帐乱走,夜览离去时却笑言,今夜中秋,我若有兴致,可以去山上走走,赏赏北国月色,只是出去得带上樊阳,不能单独行动,否则若有丁点的闪失,晋穆怕会要了他的命。
  我一来日日待在帐中早已腻烦,二来当真想看看今夜圆月。待过了戌时见晋穆仍未露面,心道今夜他怕还是要忙一宿,我虽关心,却又不敢去打扰,也不能打扰,于是便随手拿了件斗篷,领着樊阳出了营帐,兴致极佳地登山望月。
  站在山顶的刹那脑间不知为何又记起一年前的今日,那次中秋夜下,蔡丘归国的最后一役后,横尸遍野,血凝长河,腾腾狼烟染得天空无色,让人根本瞧不清那银月光辉。只是那日陪在我身旁的人,那个按抚着心潮难安的我、言语温存的人,十九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中秋不伴在我的身旁。
  念及此,我心中不禁黯然,想着他,心道不知今夜他对月可还有往日的欢颜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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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爷。”
  远远守在一旁的樊阳突然出声,口中恭敬的称呼吓得我的心猛然一跳,忙收了思绪回头瞧去。朗朗月下,金衣光泽粲然,他负手站在那,任骤然大起的山风撩得那袭长袍衣裾卷飞回旋。
  他侧首,与樊阳低低说了一句话后,樊阳面色一动,揖了揖手,转身下山,飘影如风。
  我微微一愣,正待起身朝他走去时,他却闪身掠过来,按住我重新坐下。我将身子挪了挪,给他空出地方来。他抿唇一笑,揉揉眉毛,坐下。我打量着他疲惫得毫无血色的面庞,伸手自怀里取出养神复元的药丸喂至他唇边,柔声问:“你的事情办好了?”
  他笑而不语,只张口咬下药丸。我正待收回手时,他却陡地拉住我的手拢在掌心里揉抚着,英气的眉毛皱起来,面色不豫:“怎地如此凉?身上寒毒未好,我早叫你不要随意出来吹风。为何不听?”
  自从上次落水后我总是怕他发怒,心中一紧张,我忙向他解释:“今日中秋,意哥哥说我可以出来看看月色。”
  “中秋?”他狐疑,扬了脸看看天空,半日,眉宇间终露出一丝惘然的笑意,嘴里叹息轻轻,“我糊涂,倒忘记了。”
  我笑笑,劝道:“回去吧。你累了这么多天,既忙完了事,今夜不如早点歇下?”
  “不要,”他快速否决,揽过我一起仰倒在大石上,眸子亮亮的,定定地望着天上明月,静默一会后,他伸手揉揉我的发髻,方低声开了口,“二十四年,我枉知有中秋佳节却从不知中秋何乐。年幼母妃不在,懵懂无知,父王不怜,王族也无人与我亲近,中秋宫宴常独坐暗处,眼望诸人笑颜,却实不解他们谓何为乐。待得年长,十五拜相,日夜忙于政事军务,落了多少年的中秋我也不知,纵是人在安城,宫宴上也仅是与诸臣大醉酩酊、一饮尽兴,心底还是不明这相聚团圆究竟是何喜。”
  我心中恻然,凝眸看着他,正待说话时他却又笑,垂眸盯住我的眼睛,手指伸来轻轻按着我的唇,扬眉勾唇时,容颜虽倦累,但那表情还是说不出的英俊帅气:“绝不许你同情我。”
  我怔然,下意识地摇摇头。他莞尔笑了,手指离开我的唇,温柔地挑起我的下巴,面颊相亲,眸光相对。
  “我不需要同情,尤其不需要你的同情,”他说着,微凉的唇落上我的额角,轻轻一下,又离开,“对我而言,今年有你陪我,便是团圆。哪怕这一辈子仅此一个中秋,我也觉无撼。”言罢,他眸子微微眯起,看着我时,眼瞳暗如墨玉,温润柔软间光华尽敛。
  他的话听得我心中难受,只觉此刻自己再说什么言词也定是无力和苍白。我暗自叹了口气,指尖颤了颤,犹豫良久,而后还是伸了胳膊将他抱紧,一声不吭。
  夜风拂过两人的面庞,有点凉。他拉了拉衣襟,将外袍散开包住我的身子,搂着我紧紧靠上他的胸膛。温暖自他身上无穷无尽地散发着,渐渐地,我不再觉得冷,山顶安寂,他又久久不言,我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觉睡意渐起。
  “明日我们回安城。”恍惚中有低沉微哑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模糊应了声:“好。”
  “怕不怕?”
  “……怕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再出声时嗓音平淡如水、冷静凝冰,隐带一丝迫人的寒意:“晋国诸事复杂,不论朝野皆是暗潮汹涌,一个不慎,舟倾命丧。你姑姑虽是女流,但手段狠辣,心肠歹毒,我现在带你回安城,她怕是会连你都……”他顿了顿,语气忽地一变,用手摇晃我,苦笑无奈:“睡了?我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我迷迷糊糊抬头,睁眸时睡意惺忪,朦胧中只瞧眼前那人容颜似笑非笑、似嗔似怒得恰是我心底苦苦思念的那张面庞。我心中一安,忍不住弯唇笑了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闭了眼眸偎过去:“别吵啊。有你在麽,我怕什么?”
  他身子一僵,而后紧紧收缩着绕在我腰间的手臂。
  “是,我在。”睡梦中,那萦绕耳边的笑声满足且快乐,听得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隐隐发慌,似乎是欲逃不能的害怕,又似乎是欲抓不住的怅然。有点陌生,有点乱心。
  可惜待醒时,那感觉早散得七零八落,无踪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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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安城后我才知他在侯马西南停留三日所谋何事。朝中姑姑本与众大臣商讨好将行新政,新政第一策便是重新划分晋国藩镇、官员调遣委任也将大变更换,谁料晋穆竟先一步以军权调派为借口缴了各地守城将军的令箭虎符,集军在手,驻扎城池的士卒若不动,想要轻而易举地进行藩镇变换便是空谈。
  新政初行受阻,一场戏落幕于无形,百官观望良久却不见姑姑再有动作,于是又各自收拾好红白黑脸,讪讪退场。
  回到穆侯府时,几名身着暗绯衣袍的宫中内侍早已侯在门庭前。一旨宣读,便叫得晋穆和夜览一起去了宫廷。
  狐之忌领我入了侯府,与府里诸人说明我的身份,并按晋穆所言叮嘱一番后,方匆匆离开,临行时说去找墨家两位将军还有他的父亲狐之鉴有事相商。
  我知晋穆此刻需要人的帮忙,只是自己刚入晋,既无人脉又不知其内里纠葛,纵使之前无颜对我说过一些,也仅是自齐国立场出发,晋国国内究竟形势如何,他未讲明,我也不清。此时我自己少一事相烦晋穆便是给他稍去一点乱,与其出去招摇,还真不如安稳待在府里,做个规规矩矩的“待嫁夫人”。
  侯府家老看似花甲已过,老态垂垂,言词却清晰利索,头脑更是冷静非凡。一双眸子睿芒闪闪,不留痕迹地将我打量个头到脚后,方捋着花白的胡须含笑点了点头。其实我的头发和他一样白,让他对我这个“夫人”要露出满意的神色,我自以为还真是难。
  半日对答,周旋颇累。当我脸上微露疲惫的神情时,家老立刻会意住嘴,领着我到了晋穆住的西楼,问明我的生活所需后,躬身退下。
  一路风尘,大病未愈便舟车劳顿,我口中虽从不说,但身子却早已累得筋骨欲散。命侍女取来热水沐浴过后,换了干净衣裳,吃过药丸,待回到房间想歇下时,西楼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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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已暮下,霞光浪漫。豪姬屈膝斜倚窗棂,金色裙裳与落日余晖融成了一色,俱是闪耀着眩人眼花的光芒。我怔然望着她半响,确定没看错人后方跑过去,“祖妃”二字将出口时,一念她对这称呼的反感又生生将这两字换成了“豪姬前辈”。
  “前辈?”豪姬勾唇,细长的手指伸来挑起我沐浴后湿漉漉的发丝,眉眼笑意动人,“丫头是说幽昙舞,还是说这头银发,嗯?我是你的前辈?”
  我轻轻咬住了唇,尴尬不言。
  她抚掌大笑,一点也不忌讳自己是身在穆侯府。而且她来未有人通报我,分明是匿身溜入,府里众人皆不知。
  我此刻也懒得管穆侯府防严甚密她是如何潜入进来的,只抬手拉她下窗,问:“豪姬找夷光有事?”
  “哦,”她淡淡一应,挑了挑眉毛,眸光看向桌案,漫不经心的模样,“我麽,一时无事,想丫头了,便来瞧瞧你。可巧有人托我给你送几样东西过来,我放那桌上了,你去看看便知。”
  我依言走去桌旁,目光所及处,心跳顿时失常。
  玉璧连城。金丝玉衣。两样皆是我离不开的东西,当初失魂落魄离开金城时也忘记携带这两物,后来我每每想起时总是懊恼不已。只是不想他竟如此懂得我的心思,将它们千里送来了安城。
  豪姬横眸一笑,顾盼间神采飞扬:“那人是谁,不需我说了吧?”
  我忍不住面颊一红,伸手触摸着连城璧,用指腹细细勾勒着玉璧里面母后的容颜,低声:“有劳豪姬。”
  “还有这个。”她眨眨眼睛,将一卷封存完好的丝帛递至我面前。
  我心下起疑,忍不住蹙了蹙眉,挑指打开。垂眸,但见素色帛书上仅写着八个字:“慎防姑姑,莫信晋襄”。
  “慎防姑姑?”我皱皱眉,迟疑出声。
  豪姬闻言冷冷一哼,笑颜立刻收敛,美眸微寒:“你姑姑行事但求随心所欲,为了自己的贪念常六亲不认,情义无心,纵是毁邦叛国都在所不惜。公子既这般提醒你,便自有他的担心和道理。”
  我伸手按按额,沉吟不语。


暗潮汹涌

  夜深,天净月明,银光满西楼。
  晋穆回来时,西楼小书房里灯火明亮,我正伏案认真地看着晋国地图,手旁堆积着几卷竹简和帛书,皆是我着豪姬给我送来的有关晋国当前朝政之事的扎记和重臣名册。
  有风吹动纬纱,烛火摇晃不止,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小字迹一下变得模糊紊乱。我伸手揉揉酸痛的眼睛,抬眸的刹那,这才发现那个抱臂倚在门边静静望着我的男子。下午回来安城时他还穿着那袭华贵张扬的金色裾纹长袍,此刻他却换了一件简单的白衣,缓带轻衫下,气宇反倒更显清贵优雅。
  “回来了,”我弯了唇微微一笑,随手卷起了书案上的地图,问他,“宫里没事吧?”
  晋穆略一颔首,也不答话,只踱了几步走过来,眸光扫过案上的竹简帛书时,他面容一动,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我抱着书简起身,一卷一卷,仔细放到了墙边书架上,回眸,却见烛光下他正扬了眉毛冲我笑着,脸上神色带着说不出的静谧温柔。
  他这时开口,道:“家老说你还未用膳,不饿?”
  我摇摇头,不知怎地对着他的目光时脸颊隐隐有点烧,于是忙移开了视线看向一侧。
  窗外的风愈来愈大,往年在金城八月犹带暑热,如今在安城,夜下却似水冰凉,仿佛初秋已悄然而至。明月清光,高台烛火,绫绡罗幕薄似轻纱,定睛望去时依稀可见楼外那株苍老的梧桐,树叶潇潇,暗影婆娑。
  房里沙漏声响轻微,金线已指亥时。
  “既不饿,时候也不早了,去睡吧。”他走来牵住我的手,不待我吭声便拉着我出了小书房。走了几步,他咳嗽一声,神色不太自然:“对了,我方才在房里看到了连城璧和金丝玉衣……”
  我笑笑,打断他,坦诚:“豪姬送来的。”
  晋穆侧过头来瞧着我,眸子粲如星,薄唇轻轻一抿,笑颜淡淡的:“豪姬?名倾安城的第一红颜,你和她是旧识?”
  我垂眸轻声:“她是我和二哥的朋友。”
  “这样,”晋穆沉吟,默了片刻后,柔声道,“你在安城除了妍女和夜览外也不识他人,我明日和家老说一声,以后请豪姬多来府中陪你。”
  我一笑点头:“好。”
  夜静月清,风带微寒。长廊掠衣影,彩灯下,有白袍翩翩、银裙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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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夜色未褪时晋穆便入宫早朝。我在小书房看完豪姬带来的所有书简后,凝神思量长久,还是忍不住提笔写了封信帛,闪身侯府后无人行走的湖畔处,唤来魅儿,让它将那信带去了金城送给无颜。
  彼时天色正好,轻风微拂,熠熠骄阳照得波澜浅浅荡漾的湖面光灿潋滟。我痴留湖边出了会神,转身欲回西楼时却陡地发现昨日还老态龙钟的家老今日竟风姿有神地直直站在我身后,眉间含笑,眸子闪闪,眼底锋芒浅露,目光凌厉得似欲直视人心。
  我被他吓了一跳,勉强定了定心神,颔首有礼:“家老。”
  家老敛袖,揖手还礼。昨日见我时他还撑在手下的木拐已然不见,他今日穿着一身灰褐纹相间的布袍,弃了拐杖将身子站直后,倒显得他身影高大得隐约有些压人。他望着我打量片刻,苍老的容颜上纹路深深,一笑时,面色尽显多年费心费神操劳后的倦怠。倦怠中偏又见悠然超脱,透着一抹智者独有的、藏锋存生之后的宁静安详。
  “老奴无礼,却不知夫人方才给何人送信?”他笑着问我,神色和蔼,凌厉的眸光掩了下去,换上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平淡。
  “给我二哥。”他既问得直接,我不妨答得爽快。
  家老目色一亮,瞬间,那眸子又暗了下去。他微微一笑,瞧向我时面容愈发亲切:“那信和侯爷有关?”
  我笑着点点头:“是啊。”音落见他又欲开口,我摇摇头叹口气,提了裙摆便往回走,口中笑道:“家老莫急也莫瞎猜。你此刻既叫我夫人,那我岂会对你家侯爷不忠?”
  家老跟过来,沉默一会儿,略略低头似想着心事。忽然他脚下步履一顿,喊住我:“夫人……”
  我停下,扭头看着他:“还有何事?”
  家老不说话,只抬眸紧紧地望住我,目光渐渐深邃下去,话语低沉较真:“夫人可能发誓,这辈子,你都可以忠心侯爷?”
  我微微蹙眉,正待说话时,他却轻轻一笑。此刻,一缕缕细碎的阳光钻透湖边大树的枝叶缓缓沉落在他的眼底,在那眸间的黑暗处仿佛照亮了一道堪称透彻淋漓得可穿天地之遥的光彩,带着岁月经弥的痛和伤、保护和慈爱,燃烧得热烈疯狂,坚定得近乎偏执和倔犟。
  “你是他的女儿呢……”他轻轻叹息着,忽而摇首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真是笨,其实不管你怎样回答,我怕都是不敢相信呢。”
  我心中一动,凝眸看着他良久。而后,我索性转过身,慢悠悠地负手围着他踱了一圈,最后于他面前站定,微笑着:“夷光斗胆,敢问家老可识齐国先上将军、武定侯楼湛?”
  家老怔然。
  我一笑低头,伸手抬起他的右臂,运掌风撩开他的袍袖,露出他纹刻在肌肤上那个黑鹰暗记。
  “楼氏一族出身齐北,是青州望族,族徽苍鹰。若夷光未猜错,阁下便是楼将军,是不是?”
  家老大笑出声,收臂垂手,闭了眼睛,感慨:“夫人果真聪明。”
  我看着他,慢慢开了口:“楼老将军为齐将时保国护僵,骁勇无匹,夷光自幼便闻您的事迹,是以敬佩。二十五年前,楼将军因一己私欲未能满足便不顾齐楚大战的胶着而弃齐归晋,从此晋独强,而齐弱受欺,夷光不齿。如今,楼将军又自降身份以家老之卑亲侍孙儿身侧,夷光虽不知其中缘由,却知将军亲情犹重,为将军感动。如今看来,那扬名天下的穆侯亲卫黑鹰骑也是拜楼将军所创,不知夷光猜得对不对?”
  家老终于睁开了眼,点头含笑:“好丫头,冰雪聪明,伶牙俐齿,爱憎更是泾渭分明,老夫喜欢。天下红颜,当真唯你可配穆儿。可惜……”他摇摇头,望着我的头发,神色异常惋惜:“穆儿也可怜,守着这么一个人在心不在的姑娘,怕是注定一生爱得绝望。”他叹息着,忽而撩起长袍双膝跪地向我行起大礼:“罪臣楼湛见过公主。”
  他动作突兀,冷不防地,我又被吓了一跳。我无奈,心中只觉好气又好笑,忙弯腰扶起他,连声道:“夷光何能,怎敢受老将军如此大礼?”
  楼湛起身,一默又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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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年前,先祖为父王求娶武定侯楼湛将军之女楼乔为正妃,聘礼已下,婚书已定,奈何齐楚大战爆发仓促,一战多年,婚礼拖延。先祖劳累病逝后,齐国先经内乱、后经大战,形势岌岌将危。父王为保齐而求和其余三国,并下旨退回与楼乔的婚约,转而求亲西夏,娶我母后连城公主为齐后。武定侯爱女心甚重,以为楼乔被拒是天下至辱,盛怒之下楼湛带着楼氏家族叛变齐国。楚王以重名厚礼相诱,然将军虽敌视父王却又心存家国大义,不至楚,一路往北,留居晋国,不为臣将,只为平民百姓。
  依爰姑那日与我所讲的上一辈的往事来说,晋襄与楼乔原就相识,当时他为公子时同娶姑姑和楼乔为二夫人,地位本不相上下。后来晋襄继位为君王,不知为何却还是立了姑姑为后,楼乔为妃。姑姑先生下了太子望,半年后,楼乔有孕,十月怀胎却遭逢难产,母猝死,孩子无恙。
  楼乔的孩子,晋襄取名为穆。
  我虽不曾亲眼见过楼乔的模样,但那夜爰姑提及往事,说起她的“楼姐姐”时,面庞放光,眸生异彩,说话的语气也开始略微地激动,那时我便知,这楼乔必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爰姑说楼乔十六貌倾东齐,是贵族里的第一美人。只是楼乔人虽貌美,身份也尊贵,却从不骄矜行事,性情平淡亲和,一生爱煞字画。
  而当初爰姑与我北上时,在临淄洛仙客栈夜览冲动下动手伤了聂荆后,晋穆带走爰姑并给我留下信帛时曾说爰姑与他先行北上是为见故人。这个所谓的“故人”爰姑后来虽未说出他的名字,但却说是那人在齐楚大战后从战场上救出了楚桓并将他送回了楚国。而后也是他引着爰姑去邯郸找到楚桓,使得他们夫妻一别多年后方得重聚。是为大恩,大德。
  那个人,我猜便是此刻站在我眼前的楼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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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及此,我不禁一笑开口,问出埋在心中长久的疑问:“楼将军当初既离开了齐国,为何在齐楚最后一役后又回去战场呢?而且,还救下了楚桓?”
  楼湛眸光轻轻一闪,唇抿了抿,容颜微动。他叹口气,转身走去湖边的青石上坐下,开口说话时嗓音幽冷:“若不是你父王寡人负心,对不起我的阿乔,那楼湛这一生,定然生是东齐的将,死亦是东齐的魂。二十五年前,我虽迫不得已离开了齐国,到了北晋后,仍是心念故土,夜夜对月心伤。而阿乔在晋国过得根本就不开心,晋襄那小子说一套,做一套,既娶了你姑姑,却又来招惹我的阿乔。你姑姑夷长自幼在王族中是出了名的骄傲跋扈,阿乔生性单纯无争,共侍一个男人又怎是你姑姑的对手?”
  我脑中念光一闪,想起一事的可能性时忍不住吓得自己一个激灵。我走去他身边坐下,迟疑问道:“将军的意思莫不是说……穆的母妃难产那事有蹊跷?”
  楼湛扯了唇边淡淡一笑,容颜沧桑冷俊,眉宇悲惘流殇。漾着阳光的湖色倒照在他的脸上,盎然的光泽,却映得他肤色愈见苍白。他凝了眸子,目光凉而阴沉,声音发颤:“若说与夷长没干系,那才叫奇怪。她为了自己能得到晋襄的宠爱连自己的国家都背叛,都利用,何论阻她之路的阿乔性命?”
  我皱眉,想起豪姬说过同样的话,心中更加奇怪,忙问:“将军此话何意?”
  “当时天下五国,除梁国稍弱外,其余四国无人独强。齐楚大战时西夏正自国乱,唯晋国保存实力、独善身外。齐楚间的那场战争打了多年,先一开始本是互有折损,难分胜负,双方均觉再战无力无心也不必,渐生和意。只可惜,当日晋襄那小子去邯郸不知对楚王说了什么,竟挑得楚王倾全国之兵伐齐。你父王被迫应战,虽如此,却还是想方设法地拖延战时。你姑姑嫁来晋国,不思连晋抗敌,倒是帮得晋襄使计刺激你的父王。待你父王勃而大怒也下令全国军队兵压前线时,战场对决下,齐营中竟频频出现了战情和布阵被漏敌手的怪事……”
  我道:“楚桓当时隐埋真实身份为齐国将军,难道不是他……”
  “自然不是他,”楼湛冷冷打断我的话,睨眼瞅着我,看上去表情颇为诧异,“公主怎会怀疑楚桓?且不说我后来得知楚桓便是闻名天下的侠客英桓子,便说他之前待你祖父、父亲还有你的王叔,至诚至信,仁人君子。他被迫上战场,心中煎熬痛苦,对齐对楚都下不得手,且据我所知,每次行辕聚将商讨如何排兵布阵时他皆不参与,只接命,而从不谋事。所以军情泄漏绝对与他无关。再说了,他要是细作,最后还非得摊上自己的命演那出戏?若不是我鬼使神差去了战场捡了他一条命,他怕早就魂飞魄散了。”
  我哑然,心中想起楚桓眼中总有的那抹异样悲苦的神色,思绪一恍,忽觉脑间有团迷雾正渐渐拨散。只是——“那,那个细作是谁楼将军莫非清楚?”我疑惑。
  楼湛阴阴一笑,轻叹:“公主啊,你可不是我东齐的第一个女将军。”
  “你说姑姑?”我震惊,心中实在是难以相信,于是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回急踱了几步后,压不住恼火,质疑楼湛,“又不是和晋作战,没有夫妻之情和家国之恩的冲突,姑姑怎有理由出卖自己的国家?她又不是丧心病狂!再说齐楚最后一役时姑姑已嫁为他国妇,怎还会回国为将?”
  楼湛叹气:“你不信?”
  我狠狠摇晃脑袋,厉声:“自然不信!”
  “公主啊,”楼湛苦笑,低声道,“若非她做出这般牺牲,晋襄为王后她能为后?且几十年独宠她一人?连阿乔死因如何这小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从不过问,封她的儿子做太子,任她下手毒杀穆却一点也不关心?”
  我呆住,身子一僵,难以动弹。
  良久,待湖光浩淼耀得我眼痛时,我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喃喃:“这么做,晋襄有什么好处?”
  “他没好处?”楼湛冷冷一哼,语气古怪,“那场战,齐完败,楚惨胜。齐国当时有不世出的名将白乾,有风华盖世的天下第一家族独孤氏。纵然我不在,若你父王下定决心打,白乾和独孤家族的将军们连手,该是楚惨败,而齐完胜的结局才是。可那场战争因军情被敌人全数获悉,独孤家族的将军们受重重埋伏力战而死,白乾虽勇,却也是受了重伤下马坠河。齐楚两国元气大伤,休养十余年方恢复了往日一半的元气,晋国这才能趁机一举成为天下独强。晋襄因此谋更是顺利袭得王位。
  公主,你细想想,这个好处,可是纯粹的割让几座城池、打几场胜仗能换回来的?若齐完胜,那独伤楚而养大齐,晋襄费心费力挑拨离间,会要这种局面?而且,”楼湛话语一顿,我睁眸看他,却见他正勾了勾嘴角,笑得诡异,“据我后来得知,楚国军队里也有叛徒,否则,楚军也不会在得知敌方军情还落得个惨胜。”
  我失神,怔了半日后,忽觉脚下一软,身子虚脱无力得几乎摇摇欲倒。
  “襄公……好毒……”我咬牙恨声。果然,无颜和夏惠见地无差。奸诈如此,他当真是那漠北的苍狼,最不动声色,最凶狠,最难防范。只是姑姑呢?她又何苦如是?真的只是为了豪姬和楼湛口中的私念和贪欲?
  我低头思索了会,心下顿觉黯然无比。
  楼湛也不再言语,湖畔静籁,闻有一旁的深林里隐隐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一声回旋,一声悠荡,一声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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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想是政务繁忙,晋穆迟迟未回,倒是宫里来了内侍请我入宫,说王后知道我来安城,甚念,心喜,急盼见。姑姑召见是迟早的事,倒不难料。只是上午楼湛的话仍在我脑海起伏激荡,不免也压得我心口难消抑懑。
  情知自己这般去宫里脸色定然不会太好,内侍传旨后,我返回西楼换了宫裙、妆好出来时,楼湛伸手拦住了我:“公主真要进宫见她?如今穆儿正和她斗得天翻地覆,公主此去怕是……”
  我声色不动地拉开他的手,淡然:“将军担心什么,她不还是夷光的姑姑麽?”言罢我欲走,楼湛叹了口气,在我耳畔低低道:“公主哇,万万不能过于善良心软,像我阿乔一般徒徒被人好欺啊。”
  我回眸,笑道:“将军放心,我自有准备。”
  楼湛面颊一紧,敛下眼眸垂首离开,任我跟随内侍身后上了那辆华贵驷马的车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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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廷。日照朱红琉璃,烟色浓浓。
  凤仪宫,偏殿。高殿厚墙,白日里宫殿里总会显得不及殿外光线明亮。脚下的暗青玉石幽幽湛着冷芒,风吹纬动,金鼎里淡雾袅袅,满殿萦绕着一股子微含清苦的兰花香气。绣着彩凤的罗幕被玉勾层层撩起,白玉塌前,玉珠帘子垂落下来,模糊了斜卧榻上那人的模样。
  我侯在玉阶下已半个时辰有余,顾盼安静。姑姑命人接我来宫里,我来了,她倒睡了。偶尔我会瞥了眸子去看看玉帘之后的人,她睡得安稳,我却唯有苦笑无奈。
  她的近身女官面无表情地守在塌前,望了我几眼,目光闪动如波。
  裙裾忽地被什么扯住微微一动。我低头,却见一只浑身雪白的狸猫正咬着我裙上的金丝缕。我拉拉裙摆,它抬头,瞪住我。这个看似玉雪可爱的小东西,一双细长的眼瞳倒有着颇为幽凉的目色幽幽,暗沉沉的,别带一抹吓人的凶狠。
  我忍不住直皱眉。
  一个红衣身影不知自哪里倏地冲至我面前,衣带馨香,几许熟悉。女子俯身抱起地上的雪猫后,搂在怀里猛亲了好几口后,方嘻嘻一笑做势轻轻打了狸猫一下,嗔怒:“雪松子,叫你乱跑!”
  我看着她,好笑。
  女子抬头,视线接触我目光的刹那,她“啊”了一下惊喜喊出声,胳膊一松,把刚才还被她视作宝贝的“雪松子”便这么硬生生地仍在地上。雪松子喵呜痛呼,跳着脚讪讪躲到一旁,依然瞪着眸子凶狠很地看着我。它的主人毫无所察,只转而将伸臂伸来紧紧抱住我,嘴里高兴得大声嚷嚷:“夷光!夷光!你何时来的安城?夜郎真该死,怎地不和我说?”
  我不答,指贴唇边,示意她轻声。
  妍女眨眨眼,转眸去看玉塌,调皮地吐了吐舌:“母后在睡觉?!”
  女官瞧了瞧她,素脸凝冰,依旧面无表情。
  而玉帘后,那个“熟睡”已久的身影此刻总算轻轻一动,女官连忙转身,动作细致地将她扶起。殿里,慵懒柔媚的嗓音淡淡响起:“何人大胆,敢扰本宫睡梦?”
  妍女跳上玉阶,掀开珠帘探过头去,笑声明快:“母后,是儿臣。夷光也在。”言罢不待姑姑说话她又跳下玉阶来,抱住我仔细打量一番后,眸子紧盯着我的头发,眼圈一红,便似要哭出来:“夷光,你的头发……这是怎么了?”
  我笑了笑,想想,决定这般和她解释:“病了一场,醒后就这样了。”
  妍女擦擦眼睛,关心:“什么病?有没有全好?我让你夜郎给你治,他的医术可了得了。”
  我看着她纯真不知忧的模样,话语一堵,无言回她。
  珠帘被女官挑了起来,姑姑一笑,嗔责妍女:“缠着夷光问这些作甚么?你莫不是以为天下人个个与你一般活在父王母后的庇佑下无痛无灾,可以过得这般没心没肺的?”
  妍女噘嘴不满:“母后此话可大错了。”
  姑姑睡后正散着一头长发,青丝绕绕,睡袍宽松,长袖曳曳垂地,火红的颜色如凤朝阳。她闻妍女之话不禁一挑眉,脸上睡意退去几分,眸光流转,姿色格外娇柔动人,嘴里轻轻道:“哦,这话你倒不服?”
  妍女展颜一笑,甜甜地:“还有夜郎啊,他才是最宠我的人。”
  姑姑失笑,目光自妍女脸上移开,看向我时神情不禁怔仲,眸色更是一黯,声音颇含悲伤:“我可怜的夷光。”
  我此刻方屈膝行礼,道:“夷光见过姑姑。”
  姑姑叹气,招招手,唤我:“丫头,过来。”
  “是。”
  我提步上玉阶,靠近她身前。眼见她欲抱我,我忙跪了下来,乖巧地依偎在她身侧,低低道:“姑姑。”
  姑姑搂住我,手指轻柔地在我背上拍了拍。转眸,她看着妍女:“妍儿先出去,母后和夷光有些事要说。”
  妍女不满,粉颊一拉:“什么事我不能听?夷光刚来,我得陪陪她。”
  姑姑面色微寒,眸光冰冷。
  妍女容颜一松,无奈只得出声问我,依依不舍:“夷光可是住穆哥哥那里?”
  我点点头。
  “那我晚上去穆哥哥府里找你哦。”妍女朝我挤挤眼睛,踟躇一番,终是抱着她的雪松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姑姑转眸看向侍侯一侧的女官。
  女官领悟垂首,蹑步退出宫殿。
  殿里安寂,暖香融融,我伏在姑姑怀里,笑意浅浅。此刻这画面,怕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甚为温暖窝心。
  ?
  怀胎已五月,姑姑的小腹微微隆起。我垂眸看了看,笑道:“夷光糊涂,忘记恭喜姑姑了。”
  姑姑一笑,不动声色地将我拉离她的怀抱,手指垂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话语静谧:“有何可喜的?十月怀胎对于女人而言最是辛苦。做个母亲可是世上最不容易的事,要生养自己的孩子,还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若不能,人生也无甚可乐了。”
  我微微抿唇,垂眸不作声。姑姑话里有话,不需有灵透的心思,也能听得清楚。
  姑姑道:“我听说无颜娶妻了,还是那个南梁的公主?”
  我愈发低下头,声音轻轻:“是。”
  姑姑哼了哼,忽又笑:“按理他这命本不该活得如此逍遥,楚国公子稳坐齐国豫侯之位……”她啧啧一叹,感慨十分。我闻言却惊,忙抬头。姑姑垂下眸子细细盯着我,脸上笑意显得高深莫测:“不过看他全心辅佐无翌,帮齐国退了外敌,还降服南梁的分上,姑姑我似乎也不该再计较太多。”
  我敛眸不言。
  姑姑一笑,默了片刻后再开口时,话题已移开:“楚丘那战,听说是他和穆儿的合谋方使凡羽败北的,是吗?”
  终于提及此事了。我心跳更加急促,点头:“是。”
  “那时你也在?”
  “是。”
  “望儿领旨去换下穆儿后,你们可曾还停留楚丘上?”
  我抬眸,答道:“是,在。不仅如此,夷光还亲眼目睹太子望受难经过。”
  姑姑显是没料到我如此直接坦白,面色陡地一变,说是苍白,偏偏两腮泛起的红潮彤如迟暮霞彩的燃燃欲烧。她眸光冷凝,望着我,唇边含笑,容颜俏似月下海棠。
  “望儿他……”
  我打断她,言道:“太子望去了楚丘后,不知受何人谗言竟因往日私交又招惹被困楚国行宫的凡羽。无颜劝过,未听。那时荆公扮作剑仆闯入酒宴,击毙凡羽后,中军行辕混乱不堪,有楚将失手射箭击中太子望,是以致死。夷光和无颜本欲赶去救援,奈何晚到一步,酿成不幸。夷光该死,求姑姑责罚。”音落,我跪着往后挪了挪,俯首匍匐,贴额于地。
  姑姑半响没动静。
  许久,她终是冷冷一笑,笑声讽刺讥诮,落入我耳中时刺得我紧紧闭上了眼睛。她伸手扶起我,瞳眼黑深,盯着我的眼睛:“这么说,望儿之死与穆儿无关?”
  “太子望至楚丘时穆已下山赶回安城,怎会和他有关?”我惊奇,语气丝毫不差。
  姑姑皱眉,冷笑:“你叫他穆?你当初不是不愿嫁他?为何这次又随他来了安城?”
  我叹气,苦笑:“往日之事不可说,今时之情难以表。他既不嫌夷光耻为天下悍女而定要相娶,那么他便是夷光的夫君。夫君在哪,夷光自然便跟着他在哪。”
  握在我臂上的手指倏地一紧,我吃痛抬眸,只见姑姑望着我,微微笑道:“丫头果真决定了?”
  我不能犹豫,重重点头:“是。”
  姑姑笑得温柔:“不悔?”
  我摇头:“不悔。”
  她眸色一暗,愣愣望了我许久,半日,仍是弯唇柔柔一笑,轻声责道:“傻孩子……丫头啊,起来吧,跪着这么久了不累麽?”
  我抬眸看了看她的脸色,却不起身,只默不作声地拉过她的手腕,指尖搭上她的脉搏,诊了片刻。
  姑姑奇怪:“怎么?”
  我垂眸沉吟良久,抬头时微微一笑:“母子俱安。”音落,心却似割开了一丝细锋,漏入了一阵阵阴沉的冷风,吹得我满心萧索惘然。忍耐不住,我想想,还是补充了句:“姑姑身热,往后还是少补为好。还有殿里这清苦的兰花香,不妨散去,免得闻久了,会闷着姑姑腹中的胎儿。”
  姑姑伸手抚着小腹,望着我,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沉沉的眸色微微亮了起来,姑姑瞥眸一顾,刹那,她的眼中尽换上了一股睿智练达的笑意。
  “我倒忘了,丫头可是东方莫的高徒。”
  我一笑起身,不语。
  姑姑思了思,忽道:“你和夜览,谁人医术更精?”
  我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他。”
  姑姑狐疑:“为何?”
  “夏国王族中人人自幼便习医道、知百草、治伤患,磨砺长久。夷光不过半路从师,加之师父性子又极好动贪玩,他老人家每年留在金城不过两三月的时间。姑姑,你说我这点微末之技又怎能比得上夜览自幼受教的精湛医术?”
  姑姑低低“哦”了一声,不再语,只是容颜间似露忧虑和担心,却分明不是为了自己。我心中隐隐一动,想起晋襄病弱的传闻,恍惚明白了几分。
  正沉默着无话可说时,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亮的通报声:“穆侯在外,求见王后。”
  “看看,我不过才叫你过来说了片刻的话,有人就耐不下心着急来要人了。”姑姑满含深意地看了看我,我面色一红,无辜垂头。
  “宣。”
  “喏。”
  ?
  姑姑起身去里殿换过宫装,女官为她绾了个简单而又不失精致的高髻。安坐凤銮之上的女子,此刻微笑的容颜看起来是分外的端庄慈爱。
  晋穆独身入殿来,一袭金色长袍下,身姿修长孤峭。他瞥过眼眸看了看我,正待撩了长袍单膝下跪时,姑姑挥袖:“免。”
  晋穆微微弯腰,揖手:“儿臣见过母后。”
  姑姑一笑,低低叹道:“穆儿难得来我凤仪宫,今日过来,是存了孝心看母后呢?还是不放心夫人,来要人?”
  晋穆笑而不答,只扬手自袖间取出几卷锦书,道:“母后今日未去前朝,有些事外臣不方便入后宫,而夜览又被妍女叫得先回了府,于是只能儿臣将事情揽了过来,特地将这几封奏折送过来。请母后玉笔批下。”
  姑姑笑了笑,淡淡道:“你穆侯既回了安城,朝事已与本宫无关。今后诸事你拿主意,不必再辛苦跑来跑去,落得劳累。”
  晋穆皱眉:“可是父王闭宫休养前说过……”
  姑姑一挥衣袖,笑颜空明:“无妨。今日二十,是整日,我能够去见他,到时我自会跟他解释。”
  晋穆想想,收回锦书不再坚持,笑道:“如此,儿臣便先处理了今日朝事。若明日父王有何新的旨意,到时再请母后示下。”
  姑姑略一颔首,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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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对答了几句,不多会儿,有女官出来提醒姑姑喝药的时辰到了,姑姑言称身乏,我和晋穆不敢再多叨扰,忙躬身退出了凤仪宫。
  宫外,轻风送爽。斜阳谩辉,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一动不动。
  晋穆盯着我看了半日,最后终是冷冷一哼,手指伸来一言不发地拉着我便走。只是他指尖拢上我手臂的刹那我颤抖了下,慌忙将手缩回。他拧眉,目光先是怀疑,后又一定,落指毫不迟疑地掀开了我胳膊上的衣袖。
  手腕上方,有纤细的五指手印红得发紫,衬着白皙的肌肤,银色的衣料,怵目惊心。
  “她掐的?”晋穆低喝,眸子里怒色隐隐。
  我不动声色地落下衣袖,道:“小事。无碍。”
  他又瞪了我片刻,而后倏然掉头,大跨着步伐急急离开了宫廷。
  我费力地跟在他身后,裙裾长得总是绊人脚步,让我好不着恼。好不容易走到宫外停着的马车前,他站在那里似静静等了我许久,当我靠近他身旁轻轻唤了声“穆”时,他背影一颤,随即猛地转过身,将我横抱而起,一跃跳上马车,关了车厢门。
  “你和她到底说什么了?竟惹她气得如此。”
  “太子望的事。”
  晋穆皱皱眉,似了然又似迷茫,笑容古怪得很:“她怀疑?”
  我摇头,一笑:“她从不怀疑。问我只不过是为了确定我的立场。”
  晋穆的眸子亮了亮,低头望着我,胳膊收紧,神色期待的:“那你怎么说?”
  我微微抿唇,垂下眼帘,不答。
  晋穆也不再问,只是移了手指揉了揉我臂上伤处,笑声闷而低沉,性感十足中却丝毫不掩他此刻心里的高兴和得意。我正羞赧得要推开他的身子时,他却紧紧抱住我,火热的唇一下子落在了我的脸颊上,而后渐渐下滑。
  我惊得忙用力挣扎着逃离他的怀抱,坐到他对面,望着他,余慌犹存。
  “怎地?”他怔了怔,微笑暖暖,伸手想要拉我回去。
  我却别扭避开,脑中想起无颜含情含笑的模样,心底忽地隐隐划过一丝悲哀。
  “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我眸光一软,正待以哀求的语气想要请求他的承诺时,他蓦地冷笑,侧过脸去,点点头,语气冷漠僵硬:“不必说了。我,答应。”
  我咬住唇,缩了缩身子,坐去了角落。无人说话,车厢里气氛凝滞压抑,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的目光随意落在了一处,金色袍袖下,他的手指拢成了拳,用力死死,直至森白的指骨嶙峋凸起。
  我闭上眼眸,心疼心乱,方才在姑姑面前还维系着冷静果断的思绪此刻纠结成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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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中后,两人身影疏离,俱是冰着一张脸,相对无语。用过晚膳,晋穆去了梅林后的大书房,妍女倒是守诺拖着夜览一起来了侯府,在西楼缠着我,笑语清脆。
  妍女说了会话后忍不住转眸顾盼,奇怪:“穆哥哥呢?”
  我告诉她:“他在大书房。”
  “他怎地这样?在宫里忙了一天的政事后回府也不知陪陪嫂嫂,当真无趣。”妍女皱了眉毛,替我抱怨了一通后,忽而眸子一转,搂着我的胳膊粘了过来,笑容狡黠:“不对啊,穆哥哥那么喜欢你,怎舍得让你一个人冷清在此?怕是你做什么惹他生气了吧。”
  闻言我顿觉尴尬。
  夜览面色发僵,胸口起伏,好不容易噎入喉的茶差点被喷出来。吞下茶,他咳咳嗓子,笑得无奈:“妍儿莫要胡说。”
  妍女放开我,咬唇想了想,忽道:“嫂嫂放心,我帮你去叫穆哥哥来,不管谁的不是,我定要他先赔礼诚心。”言罢,不待我和夜览说话,她便身影一闪,一道红烟掠飞出阁楼,风风火火地直奔东院梅林。
  夜览本站起身想拉,奈何迟了一步,手臂扬在半空中,许久,方缓缓垂落下来。他回眸看着我,又咳嗽了一声,俊脸微微发红:“别介意,妍儿心热性急,被宠坏了。”
  我倒不觉什么,只笑道:“其实妍女此时走了也好,夷光正有事想单独请教意哥哥。”
  夜览笑笑,容颜复又清冷下来,淡淡道:“何事?”
  “意哥哥是夏国公子,自是精通医道。听说襄公病弱难以下榻,不知意哥哥有没有帮忙诊治过?”
  夜览摇头,眸色平静,所有的锋芒情绪皆被掩藏:“没有。父王自从病后交权给母后便谁人也不见,除了每月逢十的日子母后可幸得与他一谈外,其他人,皆被禁步落峤谷之外。”
  我心中一动,问:“落峤谷?”
  夜览执杯吹了吹茶,慢慢饮着,不慌不忙道:“是安城郊外一处王室别舍,环境幽静,极是养人。”
  我“哦”了一声,不再言。
  “怎地?你想见父王?”夜览一转眸子,笑道。
  我起身走去书架旁,手指无意翻动了几卷书简,漫不经心道:“我倒不是很想见他。怕只怕,过了今日之后,他会想见我。”
  夜览莫名:“父王想见你?”
  我挑了一卷竹简轻轻握在手里,回眸,笑而不答,只淡淡道:“意哥哥知道凤仪宫天天燃着什么香吧?”
  夜览勾了唇角,微微一笑,不言。
  坐回书案后,竹简翻开,我的声音更加懒散,仿佛呓语一般模糊轻轻:“那香啊,我今日给解了。”
  一旁,响起茶杯重重落上案几的声音。我侧眸打量了夜览几眼,只见他眸色深暗,清俊的眉宇间笑意隐隐。
  “解得好。”他叹气,忽然这么说。
  我蹙眉,好笑:“难道不是你?”
  他横了眸子,笑意轻轻:“她是妍儿的母后,我有心无力,怎敢?”
  我道:“你知道是谁?”
  夜览拉拉长袍,苦笑道:“何必问我?你心中早已有了猜测,不是麽?”
  我一笑不答,睨眼看着他良久,终是忍不住叹道:“原来你待晋穆兄妹的感情都是真的,那日在金城,我倒误会你了。”
  “现在知道也不迟,”夜览轻轻说了一句,后又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放在一旁的连城璧,目色闪了闪,摇摇头,倏然又道,“穆那样的人,有让人心悦诚服跟随他的魅力。夷光,不久的将来你也会是。逃不了的。”
  我却不以为然,回了句:“是麽?”
  夜览淡笑出声,瞅了瞅看起来已经在专注阅竹简的我,不再说什么。
  ?
  片刻后,妍女当真将晋穆拉了回来。他也不和我多说话,只与夜览笑谈闲聊着。妍女难得安静地坐在一边,转着脑袋来回看着晋穆和我,眉毛皱起来,一脸费思。
  时过戌时,夜览带着妍女离开,我和晋穆送他们出了府门。等夜览的马车驶入夜色深处不见后,晋穆转过身,抬步欲行时我拉住了他。
  他收回脚步,垂眸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我,眸色深沉浓烈,脸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
  “你在生气?”我心中忐忑。
  他一笑,容颜俊朗,声音柔软:“气什么?”
  我望着他,眨了下眼睛,内疚无言。
  他沉默良久,深深叹了口气:“臂上的伤还疼不疼?”
  我摇摇头:“不疼了。”
  他又笑,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就算疼你也不会说的,不是吗?”
  我微微弯了唇角,迟疑一下,仍是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
  他一怔,而后抬步绕过我,言道:“回去吧。你早点休息,我去书房里再看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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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颜说过晋襄此人心计之深,深不可测。我之前总是看浅“不可测”三字的含义,尤其忘记了这话是自无颜口中评价而得那又该是加重了几层分量。而如今我深有体会,是因为自己在穆侯府安安稳稳过了整整两个月却也不见晋襄按我所估料的那般来找我后,我总算明白“内谋谋圣、外谋谋智”究竟有何区别。
  晋襄之谋,为圣。我的谋,小小伎俩,或可称为智,也仅为智。难见大道,更难入圣人之眼。
  自从晋穆回到安城,姑姑仿佛真的放下手中所有的权力将朝事全全交与了晋穆。朝野清净,诸事进展皆自入轨,整个晋国看似风平浪静得很。九月,枫子兰来了安城。先前和晋穆商定,枫氏商社为晋国铸造新币的事因晋穆被囚而滞留了三个月,此刻晋国内乱平定,铸新币一事将势在必行。
  枫三此番来安城倒一反常态正经得很,与晋穆商量妥筹金筹银及新币样式后,仅仅三日,便又马不停蹄地北上去了匈奴。晋穆带着我与夜览妍女一起去送他,长亭离别时,他只道枫氏商旅在北胡遇到了麻烦,得他跑一次亲自解决。他说“麻烦”时,表情古怪,眸子一转有意无意地瞥过我,深深一眼,便又移开了视线。
  我心中觉得他这一眼实在看得是莫名,晋穆也似注意到了,笑意一滞,而后愈发明朗。
  深秋,西夏不知怎地招惹了漠西白狄人,义渠大战爆发,战火缭腾夏国北方数十城池。白狄人性情火爆彪悍,全族男子善骑善战,横行漠西肆意征伐却不遇敌手,中原诸国号之“沙漠野狼”。虽说夏国处于关西河内之地,将士们皆是依山成长、睥睨苍原的血气男儿,只是这番大战打得时机很是不对,倒真的束缚了夏惠的手脚,一时无心再东顾。
  晋穆接到义渠大战的密报时,淡淡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眸子微微弯起时,目光里流露的锋芒细碎而危险,别有深涵。
  一次我到大书房想要找晋穆要几本书简,走近窗旁,却听墨武对晋穆如此笑道:“看来惠公这次当真惹火豫侯了,夫人事一定他的动作便来了,快而狠,一点也不留情。此次就算我们没参与,想那白狄人目光短浅,只贪近利,怕也会安耐不住入夏掠城池夺珠宝。”
  晋穆声音冷冷:“你以为惹火他的只有夏惠?”
  墨武沉吟:“侯爷的意思是?”
  晋穆一哼,不豫:“还没轮到晋国罢了。只要夷光无恙,他便能安心谋划一切。现在南梁基本安定且全归入了东齐版图,豫侯一人几乎独占了半壁天下,气焰凌天,好不风光。现在莫说是唆使区区一个白狄,便是挑拨北胡匈奴人南下侵晋,他豫侯也有的是办法。”
  墨武想了想,忽道:“那枫公子这次去北胡……”
  晋穆冷笑:“能做什么好事?同样是狼子野心。”
  我站在窗外,秋风吹着,只觉浑身冰凉。
  这一年,安城早早入冬,梧桐叶落匆匆,枫树霜染重重,北风朔朔下,寒鸦啼叫烦躁,竟犹嫌今冬暮辉来得如此迟迟。


九鼎迷局

  凤仪宫。
  我扶着姑姑小心地在软塌上坐下,给她垫高了靠背,在她身上盖上条柔绵的锦被。姑姑有孕已有八月,小腹高隆,有时我伸手去摸时,隔着衣裳,竟似能感到里面那个不安分的小子用脚踢我的淘气。姑姑年纪本已长,如今怀孕虽喜也累,而她又极依赖我的照顾,竟是三天两头地把我唤入宫里来,陪伴着她说话聊天解解闷。
  “这样可好?”我服侍她躺下后,柔声问她。不知怎地,我来安城的几个月时间虽不长,却总觉得姑姑在一天比一天地衰老。纵使笑颜美艳依旧,但眼眸里总是暗沉落寞着,好似带着了无生趣的伤感般,叫人心疼心怜。
  姑姑点点头,拉住我的手,微笑着:“丫头贴心,可比我的妍女仔细多了。”
  我一笑不语,转身在她身旁坐下,伸手靠近暖炉,来回翻转着手掌。
  殿里安寂,我以为姑姑又要似往常般沉沉睡去,谁料片刻后,耳畔却又响起她低柔的嗓音:“夷光,姑姑多谢你。”
  我错愕回头,不解。
  姑姑看着我,弯了唇角:“那香……”
  我忙伸手掩住她的口,眨眨眼:“姑姑说什么呢。你是夷光的姑姑,夷光自会照顾好你。”
  姑姑拉下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静了一会,又缓缓开了口:“丫头当真喜欢穆儿?”
  我抿唇不答,垂了头,故作羞涩的模样。
  她叹口气,闭上眼睛,忽道:“罢了罢了……丫头哇,我不管你真心究竟如何,以后,不要恨姑姑。”
  我心神一跳,思绪顿凝。想了半日,我迟疑出声:“姑姑这话怎解?”
  姑姑笑而不答。我等了许久,仍不见她作声,抬眸看去时只见她肤色柔媚,眼眸闭得紧紧,好似熟睡的模样。只是那映在眼皮上的浅浅睫影却在灯光下似脆弱的蝶翼般轻轻颤动着,一瞬,竟有莹润的水泽穿透那又密又浓的睫毛流了出来。
  我心下困惑,欲伸手去为她抹泪时,她却拉住我的手,扬唇一笑。那笑意悲凉萧瑟,寂寞孤独,带着说不清的伤和痛,瞧得我心下伤感。
  “丫头,若你被一人骗了二十多年,为了去爱他,为了让他爱,做尽了世间恶事坏事肮脏龌龊事,可是到头来他将死时却回过来告诉你:傻瓜,你好糊涂啊,我这辈子爱的那个人她早死了啊。你说,若是你,你该如何?”姑姑睁开眼望着我,泪水洗过的眸子清明若秋水,带着孩童一般的明澈求知、无辜纯真。
  我有些无措,却恍惚又有些明白。
  我认真想了想,言道:“或许,能爱一个人二十多年,也是幸福。”
  姑姑大声笑,扔开我的手,厉声道:“丫头无知!说这样的话那是因为你只爱过,却还没被骗过!”
  我垂首,不反驳。是的,我情愿无知,也不想有被自己爱的人这般狠心欺骗的将来。
  姑姑凶狠地盯着我瞧了良久,而后终是挥了挥手,目光无神虚脱,唇边那抹笑容飘瑟得似寒风中无处可停落的娇柔花瓣,迷茫,挣扎,仍带着鲜艳的颜色,却早失去了生命所依。
  “你走吧,走吧……”
  我起身屈了屈膝,低低垂首:“姑姑保重,夷光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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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侯府。
  西楼外的梧桐树上,魅儿正翘首顾盼。我抬眸看到它刚露出一丝微笑时,它便迫不及待地俯冲下来,将嘴里叼着的细竹筒扔到我怀中,敛了翅膀歇在我肩头,讨好地啄了啄我帷帽上的银纱。我明白它的意图,收好竹筒后便自袖里取了个果子赏给它,它低头吞了,眨眨眸子,又轻轻地啄了银纱一下,而后才抖抖翅膀,扭头飞走了。
  我无奈侧眸,看着自己肩头的碎羽毛,抬手弹了弹,转身去了书房。
  竹筒里是无颜的密信,我拈指取出,一卷薄薄的丝绡上字迹密密麻麻,一反他以往言词简单至极的懒散。我心知这次来信交代的事情必然重大,于是忙点了火折子燃起灯烛,将信靠近灯下,慢慢读着。
  阅罢,眉间深蹙再也难舒展。丝绡碰触烛火,红光一闪,指下已俱是灰烬。
  那一夜,我独自坐在书房里想事想了通宵,待得东方日出时,仍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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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深冬,北胡突然发兵攻晋,以迅疾若闪电之势连夺晋北重镇平城、代郡后,聚铁骑三十万兵压雁门。雁门是晋国北方门户,崇山峻岭中据险以固,实实在在的是座难摧难克的坚城。匈奴兵马至雁门外也不再打,三十万的军队勒缰停马,扎营雁门之外后,竟给晋朝发来休战之请,点名邀穆侯北上与之商讨和议罢战一事。
  事出突兀。
  事出诡异。
  晋国朝堂安静了没有几个月后因此事又起风波,似大石坠入平如镜面的湖泊般,水花高溅若落潮,浪翻汹涌。
  晋和北胡宿怨死敌,百年中大战数十场,小战更是数不胜数。这一次北胡叫嚣诸臣自是既不惧也不担心,只期望着他们的穆侯再次领兵北上,最好能彻底大战一场给嚣张跋扈的北胡人几分颜色,叫他们从此怯了心、寒了胆,再也不敢染指中原。然,朝廷中虽主战人甚多,却也不乏主和的言论。主和派言称晋国最近几年战多兵疲,国累财去,若再战,势必牵连百姓一同受苦,能和议自是和议最好,没必要再征伐祸乱,给中原其余三国以可趁之机。
  朝堂里言论针锋相对各是有理,群臣诸将吵得脸红脖子粗,来回几番仍不见结果后自是将目光皆投在了那个高坐殿上、手握权令,可一言定征伐又可一言定休战的人。
  晋穆沉默,朝堂上未发一言。
  即便回到府后,他也总是拉着我与他一起静静地赏着他母妃留下的字画,淡笑扬眉间,此刻陪在我身旁的这个如龙公子好似再不是明殿庙堂上骄傲孤绝的金袍侯相,也不再是战场上凶狠阴鸷的鬼面修罗,而是一个仿佛忘却了硝烟弥漫、烽火飞扬是何物的白衣名士,风仪若神,谈吐美曼,举手投足中好不超脱潇洒,自在逍遥。
  所有人都在着急。
  我却一点也不急。因为我知道,他心中不是没有答案,更不是没有部署。他只是在等,等一个人许他跃马疆北、王权在握的机会。他有能力去争,去夺,去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间甚至可以是毫不费力,然而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固执地站在原地,只为了等他生命中那个必须与他责任和承担的父亲,给他一个许诺,一次怜爱。
  而晋穆等的那个人至今还在落峤谷里踯躅徘徊,不知是被伤痛绊住了心神,还是被愧疚迷住了双眼,迟迟,不见一丝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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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胡人休战国书递来三日后,安城大雪。
  飞雪纷娆浪漫,红尘万物似惧冷皆籁,白茫茫的天地间独独书房前那片梅林胜寒胜苦,花开妩媚,朵朵殷红恰似胭脂点点,颜色鲜灵醒目,格外惹人喜爱。
  雪地里,呵气成霜。脚印深深浅浅地留下,晋穆拉着我的手在梅林里静静穿梭,虽是深冬彻寒,肌肤相贴处竟还是一片温暖。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把另一只手也塞入他掌心。
  他笑了笑,修长白皙的手指拢起来,揉了揉我的手,责道:“傻不傻?既然这么怕冷,作甚么还一大早起来陪我来梅林?”说话时,他微微拧起眉毛望着我,眸光温柔,语气无奈。神色间虽有一丝难掩的疲惫,只是身着的雪色貂裘却将他些许苍白的脸庞衬得愈发俊美。
  我本能地避开他的目光,尴尬一笑:“你才傻,一夜劳累未曾休息一刻,今日雪大,何苦还要再来为我折这红梅……其实,其实夷光不爱梅花。”
  “哦?”他轻声一应,握紧了我的手,笑道,“那你爱什么花,说说看。”
  “春天的樱花,夏季的荷花,秋日的优昙。”
  “唯独不爱雪天的梅?”
  我点点头,回眸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时,想了想,还是将话题移开:“楼将军告诉我你今日将启程去雁门,是吗?”
  他眸色一动,微勾了唇角,笑意淡淡:“对。”
  “去和谈休战?”
  他闻言眸间更暗,凝眸看了看我后,扬扬眉毛:“对。”
  我心中一紧,不禁上前一步靠近他,抬眸望着他的眼睛,担忧:“匈奴人这般姿态分明便是想引诱你孤身犯险。这是陷阱,你当真要去?”
  他却声色不动,薄唇抿了抿:“对,这是父王的旨意。”
  “不能不去?”
  他沉吟着仿佛是经过一番认真的思量后,瞅着我的眸子里忽有光芒微微一闪。雪花飘得悠荡,他笑容温和,对着我轻轻摇头,叹道:“不能不去。”
  我心下一落,不再言。
  前日是逢十整日,姑姑虽有孕辛苦却还是去了落峤谷,带回了晋襄的旨意。深夜子时宫里有内侍来敲门,当时我和晋穆在西楼小书房里作画未睡,晋穆去前厅领旨后让楼湛回西楼嘱咐我先睡下,而他自己却去了大书房,连夜招来墨家两位将军和狐之父子,一宿议事,未曾合眼。
  我以为这般情景下一定是晋襄同意战。哪知今日清晨醒来后,楼湛来见我却苦笑涩声,连说晋襄心狠心毒毫无父子常道。我疑惑不解,一问才知姑姑带回的晋襄旨意居然是让晋穆身赴敌营去谈休战。
  夏惠曾说晋襄最宠晋穆这个儿子,为何我到安城后一步步看下来,入眼所见却尽是晋襄将自己的儿子用力往虎穴狼坑里推的决绝和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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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着心事时,手上忽地一凉。我回神,却见晋穆放开我的手转身走到一株梅树前折了几枝梅花,而后回头又握住了我的手腕,一声不吭地带着我慢慢走出了那大得似迷阵般的梅林。
  回到西楼,我将花瓶里他昨日插入的梅花扔掉,换过清水,取过新的梅枝重新摆好,而后扭过头问他:“好不好看?”
  此时他洗过脸换了衣裳,正懒洋洋地躺在软塌上,横眸看了一眼梅枝后,目光却落在我的身上:“冰姿傲骨,清韵绝俗,当然好看。”言罢他脸上掠过一丝柔意,又笑起来:“你如今不爱它,迟早,定会爱上的。”
  我抿唇一笑,也不答话,只叫了几个侍女入房一起帮他收拾着行李。
  他躺在一旁默默看着我忙碌,直到我把金丝玉衣放入行囊中后他才低声无奈地一笑,起身拉住我,挥手命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怎么了?”我不解。
  他俯身将金丝玉衣拿出来,递还给我:“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倒是你,我走了之后……”言词一顿,他勾唇笑了笑,眸色骤深,突然不语。我望着他,只觉恍惚中好似自眼前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一抹挣扎的痛苦和无望的悲伤。
  转瞬,他却又笑得自然:“这五个月陪着我,是不是很难受?”
  我怔着迟疑良久,轻轻摇了摇头:“我心甘情愿,何谈难受?”
  他垂眸瞧着我的眼睛,目光深邃专注,好似要直直望入我的灵魂。这一次我没避开,抬眸回望着他,勇敢坦诚,不藏心事。
  他笑着揉了下我的发,手指绕到我的脑后,停留着,不再动弹。这般姿势让我觉得颇是费力,正要抬手拉下他的胳膊时,按在脑后的手掌却忽然用力,将我的脸颊按着靠入了他的怀中。自从那次在马车上与他说过之后,整整五月他便再未违诺抱我一下。此刻倏然而来的亲近叫我心底一慌,下意识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便要推他。
  “夷光,让我抱抱你,就一会。”响在耳畔的嗓音低沉忧伤,听得我指尖力量顿散,手掌贴着他的胸膛,正触摸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也震动着我的心弦随之起伏。他的双臂在紧紧收缩,直到搂得我快呼吸不过来了,他才停下用力,温暖的指尖揉抚着我脖颈处的肌肤,缓缓流连。
  我的手渐渐无力,垂落在身侧。
  他轻声问:“我离开后,你会不会想我?”
  我沉默,答不出。
  没人日日早上为我折梅,我怕会不适应的;没人夜夜陪我看书作画,我怕也会惘然失落的。只是,我的脑海深处最想的却还是另一人的容颜,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半年下来仿佛已成了习惯,已成了本能,思在骨子里,念在血液中,想得心碎心疼,任谁也难以抵消。
  他身子一动稍稍离开我,低头,看着我的脸,目光暗沉:“不想?”
  我慢慢摇了摇头:“不是。会想的。”
  他低低一叹似松了口气:“那就好。”言罢,他又微微一笑紧紧搂住我:“我也会想你的,日日夜夜,无时无刻。”
  心弦终是狠狠一颤,刹那后,断裂绝然。
  他却笑声清朗,这时才记得将刚才未说完的那句话补充完整:“我走后,你自己要小心。阿公这次不会陪我北上,但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将你带去安全之处。”
  我在他怀中点点头,心思一瞬缈忽,陡地竟飘去了无颜那日给我送来的密信上,暗忖:若那人没按无颜所料来找我,那我要如何做才可保得双方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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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时,上大夫公孙烈来侯府请晋穆,言称百官在城北长亭相送,仪仗护卫等皆已准备妥当,唯等穆侯到达便可出发。晋穆本要我留在府中不去相送,我一听心急,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拉住他的衣袖,不知怎地眸间竟隐隐湿润起来。
  心中蓦然间似在无比担心,担心一切当真未能如我所愿,担心他当真会因他父王之故而心死如灰淡看了烽火刀戈、真的没有防备部署。尽管我心里清楚对晋穆这样的人而言,徒徒去送死的可能性怕是万分之一也没有,但自己的心还是避无可避地揪作了一团。毕竟他若真的有事,始作俑者还是金城的无颜,而无颜做这事,却又一半是为了我。
  见我执意相送,晋穆无奈,只得拉住我的手一起跃上马背,冒着风雪驰出安城。
  城外两百黑鹰骑骑士皆褪去了黑甲黑绫,装扮做了普通的侍卫。百官跪地相送,不少人皆是面容不忍,隐有哀色和担忧。晋襄居谷避世,一旨令下群臣即便有议也不得觐见谏书,此令是绝令,无可反驳下晋穆出使雁门势在必行,否则,便是罔顾君臣天阶的叛国逆贼。
  他是如何地珍惜爱护自己得之不易的无上名声,又是如何地骄傲绝伦,君子行而有道,取而有仁,若要谋国得位,他绝不会愚蠢得将自己独身高处、面对万千箭蹙却还是狂妄无知地去自称“天下至寡,地上至孤”。晋襄下了狠心定要为自己的儿子摆出这局险棋,晋穆除了去面对,别无它法。
  离别酒三杯,饮过之后,晋穆拍拍我围在他腰间的手,扭过头来看着我:“夷光,下马吧。我要走了。”
  我掀开帷帽上的软纱凝眸看着他,心中一时感触万千,忍不住轻声叮咛:“要小心。”
  他略一颔首,眸光温柔:“知道。”
  “有事让魅儿给我报信。”我看着停歇在不远处枯树上的苍鹰。魅儿身上沾了一层薄雪,见我望向它,忙提了精神调皮地抖抖翅膀晃了树下几个大臣们一脸的雪屑。
  晋穆随着我的眼光望过去,见状忍笑,点点头:“好。”
  我手下倏地一紧,抱住他默了一会儿,然后松手,跳下马背,站在地上抬头望着他:“你走吧,我等着你回来。”
  他垂眸盯着我,神色突然发怔。我对他轻轻一笑,落下了帷帽上的软纱,转身正待离去时,他竟猛地俯下身横腰又将我抱回马背上。我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攒住他的衣襟,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觉面庞一凉,覆在脸上的绫纱被他挑指撩开。他的手掌托着我的后脑,脸骤然贴近眼前来,呼吸炙热柔软,轻轻扑在我的脸颊上。我一惊刚要开口说“不要”,词未吐,音未出,唇已被冰凉的柔软紧紧堵住。
  我的脸腾地一烧,羞恼极度以至于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发软,居然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抱在怀中任他热情亲吻着而毫无反抗之力。
  不知多久他终于放开我,我呆滞无措,喘息着,只觉心中既恨又疼。他望着我,明亮的眸子里笑意沉沉,手指垂落死死扣住我的指尖。
  “若信我,便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记着要等我回来;若想我,那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样我在远方办事时才不会为你担忧分心;若……不信也不想,还是记着他,那么你就听阿公的话,一切我都已安排好。”
  我垂着脑袋点点头,脸颊通红,心烦意乱得根本没心思去体会他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乖。”他捧住我的脸又亲了亲,而后才帮我重新戴好帷帽,动作矫捷地将我抱下马背。
  “走了!”
  晋穆朗声长笑,音落扬鞭,马儿踏雪纵驰,一路白色霁漫。
  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飞雪下后,我不敢再多停留,也不敢去看那些大臣们暧昧闪烁的眼神,只低着头,不声不响地拉过楼湛手中牵着的白马,翻身跃上,快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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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冬季节,酉时天已透黑。我自城外送别回来后便伏案写了多卷帛书,一一用细罗扎好,放在了书架上的锦盒之中。
  西楼外,雪花仍在纷纷漠漠地飘洒着,夜下无声,此时的侯府显得格外的静寂安宁。
  “夫人,家老说晚膳已备下,问您可是现在用?”侍女静伫门外,声音低柔。
  “不吃了。告诉家老我不饿。”
  “喏。”
  等侍女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深处的时候,我一卷案上最后一份书简,放下玉笔,这才抬起头疲惫地按按额角。事情办完了,脑子一空便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上午送行的那一幕,我望着眼前摇曳不断的灯火,用手背狠狠揉了揉自己的嘴唇。
  耳畔气流忽然隐动异常,我一惊静心,手指扣住了腰间的软剑。瞥眸,窗纱处流烟般掠过一道模糊的黑影,快得只让人疑似眼花。
  我抿唇,一下倒不紧张,反而笑了笑。无颜果然不是我,他估料的,那定是将发生的。
  窗扇倏地悄然而开,又倏地悄然合上,急风卷起飞雪凉凉袭入温暖如春的书房。今夜天气太过不佳,终是给这等神出鬼没的身手落下了唯一一丝惹人警觉的遗憾。房里的烛火剧烈摇晃一下后骤然全灭,黑暗中,软剑轻薄如纸、色泽如水,些许照亮了被剑尖直抵咽喉的那不速来到的“刺客”模样。
  “刺客”自是黑衣。黑色绫裘绣带面目狰狞的金蛇纹印,衬着那人脸上的黝黑鬼面,浑身都透着阴森骇人的寒气。我剑尖上挑,面具应声而落。眼前,那张面庞虽衰老沧桑却丝毫不掩经年累月磨砺下的刚毅英气,利落分明的五官如刀斧劈成般的僵冷,眸光一扫,凛冽无温。
  剑尖又往下移了些,再次靠近他脖间的肌肤时,那人宽袖腾起、手掌绷直。我此刻反倒嘻嘻一笑收了软剑,看着他略有讶异的目光,我承认得坦白:“不必动手了。即便是抢了先机剑指你的咽喉,夷光也不是你的对手。打起来让自己吃亏多没意思啊。”言罢,我自动忽略他愈发僵硬的脸色,只转身燃了火折子点了些许烛火。
  书房光线又亮。
  “君上召见。”吐字冷冷,没有废话,也不察情感。
  我无动于衷地“哦”了一声。
  “走?”黑衣人又轻轻动了一下唇,面色看起来极为不好,我想许是因为我逼得他多说一个字的缘故。
  我转转眸子正待说话时,书房门此刻陡地被人推开。楼湛手持铁拐站在门外,望着黑衣人,笑得从容:“对不住,夫人不能跟你走。”
  黑衣人神情不动,淡淡瞥了楼湛一眼后又定睛望住我,眸底寒气煞腾,一抹锋芒掠过眼瞳时,流露的是噬血狠绝的颜色。
  这个模样的他不说话比说话有能耐多了,我一笑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请先生稍等片刻,我与家老说几句话后,一定随你去见襄公。”
  “楼下等。”黑衣人极其费力地吐出三个字,身影闪出。窗开,窗落,除了一缕寒气入室外,别无其他有人离开的痕迹。
  楼湛仍是站在书房外,打量我片刻后,忽地一叹气:“公主走吧。”
  我疑惑于他语气中流露出的莫名忧伤:“将军?”
  楼湛看着我,眸光摄人:“穆儿离去前说若是他父王派人来找你,为防意外,让老夫带你离开。穆儿也知道公主心念齐国和那个在齐国的人,若你同意走,老夫自会将你安全送回齐国。”
  我先是一愣,等心里想起白天晋穆的神态语气还有离去前他跟我嘱咐的那一番话后,不禁又恍然,原来他说的安排是指送我回齐国……我咬唇,眸光飘忽落在墙角那几株绽放鲜艳的红梅上。
  半日,我摇头,道:“不走。”不能走。在这个时候离开他,那我的行径算是什么?再者还有无颜叮嘱的事我还未办好,绝不能在此刻离开晋国。
  楼湛面露喜色,捋须一笑,满意:“老夫没看错,公主果真是情义中人。只是你当真要为了穆儿去见晋襄?”
  我笑笑,话语平静:“他们父子的关系,穆是局中人,我是局外人,或许,我能看得比他更清楚一些。”
  “公主的意思是?”
  我淡淡道:“楼将军关心则乱,也是局中人。夷光不会有危险的,将军但可安心。”
  楼湛眸光一闪,神色似有悟。
  我捡起地上的面具,转身取过斗篷,穿戴好后推开窗户便跃了下去。
  “侯离先生,走吧。”我推推那个站在风雪中僵硬如石的人。
  黑衣人看我一眼,怀疑。
  “穆说过,他学政师从父王,学兵师从阿公,学谋师从英蒙子,学武师从塞北鬼客侯离先生,”言罢,我晃晃手中的鬼面,歪头打量他,“侯离——,不是你的名字吗?”
  黑衣人目色微微一闪,仍是冷着一张脸,披着一袍落雪飞掠出了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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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峤谷。
  我不知飘雪是何时停的,只知侯离带着我到了落峤谷时,天上有月弦弯,皎洁明亮的颜色耀得天地间重雪湛光,入目但见一片银色苍茫。
  既称谷,便有山。群山环拥,溪流凝冰,不大却胜在精巧雅致的庄园座落于谷西侧,梅树环绕,四周寂寥冷清得好似不是人间。风一吹,耳畔轻轻传来落花坠雪的簌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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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襄说是病重体弱,雪天里却只着一袭淡黄轻裘静静地站在梅林中。月光下,那孤立雪地上的身影修长得稍显一分瘦削,当他颤微着肩膀重重咳嗽时,手伸出扶向身旁的梅树。梅树摇了摇,花瓣轻轻飘落他发上的刹那,不知怎地竟让人觉出一股莫名的寂寞清苦。
  十丈外,侯离挥手示意我止步。我顺从停下,侯离走至晋襄身边低声禀了几句,晋襄身影不动,只是将手负在背后紧紧拢了下五指,微微咳了一声后,手指又倏地松开。
  “有劳老先生。”
  侯离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而后晋襄不再说话,我踟躇着,不知该上前还是该继续这般傻傻地杵在夜下雪地里,干干受着那份冻人风寒。我苦笑无奈,只得揉揉自己的手,轻轻跺脚,想法子不露痕迹地取着暖。
  “丫头,过来。”晋襄轻声叹道。
  我依言过去,靠近他身边时,他猛地咳嗽不停。我扶住他,一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一手自袖腰间锦囊中取出白玉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出来,递至晋襄面前:“襄公,雪夜寒重,你既在病中,不妨回屋先歇一歇?”
  晋襄转眸看了看我,问也不问便服下了那粒药丸,一笑亲和。他本就生得极为儒雅俊秀,因生病的缘故此刻在月下看来肤色更是苍白得如同地上积雪的颜色,身子颤颤弱弱地,好似愈发不经风吹。
  “好,回书房。”他说着,目光一挑,望向梅林之侧的阁楼。
  我了然,扶着他慢慢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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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里烛火通明,高鼎暖炉烘得一室如春,比之屋外的天寒地冻不知要惬意舒服多少。候在门边的内侍见晋襄回来后忙沏了一杯茶,而后飞眸瞅了下晋襄的脸色,又弯腰默默退了出去。
  晋襄走去墙侧软塌躺了下来,我站在书案前,安静不语。
  沉寂半日,晋襄眯着眼,悠悠开了口:“穆儿今日去了雁门?”
  “是。”
  “未带墨家兄弟和狐之忌?”
  “是。”
  “黑鹰骑呢?”
  我犹豫了一下,答:“也没有随行。”
  “谎话!”晋襄闻言嗤地一笑,细长的手指揉了揉英秀的眉毛,言词缓缓如静水流深,“之前寡人还极是担心丫头对穆儿的心,今日看来倒是寡人错了。”
  我面不红心不跳,神色淡淡地任凭他说。
  晋襄闭上眼睛:“穆儿此去雁门凶多吉少,丫头可知?”
  “夷光知道。夷光怕的是,襄公不知。”
  “哦?”
  我笑了笑:“若襄公知道,还会下那样的旨意?”
  晋襄不反驳,沉吟片刻,只道:“寡人要你以东齐公主的身份赶去雁门与北胡人周旋,保穆儿平安。丫头能不能做到?”
  我望着他,一笑言定“能!不过……”
  “豫侯何所求?说来听听。” 晋襄出言打断我,抿抿发白的嘴唇,指尖轻轻敲打着软塌,鼻息悠长,面色淡泊平静,不露丝毫喜怒。
  “三年,齐但图所向,晋避而不遇。”
  晋襄倏地睁开眼,眸光微微一凝,瞅着我,声色不动。
  一言既出,我心中突地砰砰直跳,长袖下手指握成了拳,掌心隐隐渗出了冷汗。虽说我从不怀疑无颜的谋事必成,但那日接到他的密报时我是想了整整一宿也未想通他为何那般笃定晋襄一定会答应他的“三年避齐”的要求。可按如今的局势看来,他又是一步一步算计得丝毫无误。只是——襄公真的会答应麽?
  我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敛下眼眸,垂手待立。
  耳畔,晋襄却轻轻一笑,声音温润如玉:“三年麽?寡人答应。”
  我惊讶抬眸,蹙眉,难以置信:“襄公你……”
  晋襄起身下榻,走至书案旁,取了明黄丝绢,挥笔迅疾:“寡人给你国书。明*****便出发去雁门见匈奴人,不得迟疑片刻功夫。”
  我沉默不言。
  晋襄收了笔,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又道:“强弱之事古无定则,九鼎之局若想棋道高远在于取势占高。想不到那豫侯年纪轻轻,心思居然如此缜密,手段老道狠辣得丝毫不输他的父亲,除了……不及夏惠那小子一般冰山无情、刀剑不入。英雄年少,可惜却如此风流无忌。也是天意!”
  我佯装不懂,只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明黄丝绢。衣袖过长,不小心碰落放在案边的画卷,丝滑的绸缎倏然散开,平铺玉石地上。
  “丫头!”晋襄低喝,欲要俯身去捡时,身子一颤,双手扶住书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慌得忙收好国书,将一旁的茶杯递给他后,赶紧弯腰去拾那幅画。指尖碰触画釉的瞬间,我一愣,垂眸呆呆地盯着画里的女子动弹不得。
  画上有佳人,五官灵动,容颜娇美,气韵既如兰清雅绝俗,又如梅顽强刚烈,身着的红裙似火一般迤逦绵延,瑰丽之处凤吐流苏犹难媲美。想那画师必然是情痴之人,笔下线条流畅自然,一墨一滴,倾心绘注下,画中人栩栩如生。
  “姑姑?”我拿着画卷起身,扬眸看向晋襄时,不掩自己满心的疑惑。
  晋襄闭眼长叹,跌坐身后椅中,脸色复又毫无生气,白得吓人。“丫头,我病重将死,若要你姑姑好好活下去,便万万不可告诉她这幅画的存在。”
  我垂眸沉思,仔细卷起了那幅画,放回原处。
  “让穆北去雁门和谈的旨意不是襄公所授,对不对?”
  晋襄不言,只喝了一口茶,微喘着气,睁眼的刹那,原先那双琉璃一般清浅的瞳间迷朦若罩轻雾。半日,他终究是淡淡一笑,道:“是我欠了你姑姑的。那两小子算计这般周密,逃不了,逃不了啊。”言罢,他轻轻抿了抿唇,苍白的脸上一瞬不知何故竟平白多出了几分生气,转眸顾盼间眉宇间的病弱之气刹那一扫而空,换而替之的,是风吹无隙的坚忍和神色难撼的凌霸之风。
  “只不过,”他一叹,脸上尽是惋惜的表情,“可惜呀可惜,还是百密一疏。”
  我听得颇为费解,脑中念光忽闪不断,仍不明白所谓的“疏”,疏在何方。不过他突然而起的精神倒叫我心思一动。我垂手取过他手里的茶杯,凑近鼻子闻了闻,忍不住皱眉:“襄公病入肺腑已然不浅,用如此猛药维系清醒怕不是长久之道。不如夷光传信给师父,让他来安城一趟为襄公治病?”
  晋襄眉毛拧了拧,笑容古怪:“叫东方来安城?”
  我点头。
  “齐庄病危,东方在金城,齐庄死;楚桓病急,东方去邯郸,楚桓逝,”晋襄笑着,目色沉沉寂寂,彻寒如冰,细细的锋芒忽现其间,光泽淡淡却诉尽阴凉和危险,似是徘徊在苍野辛苦觅食的孤狼,“他夏国王室是号称人人圣手,结果东方可曾治得了齐庄楚桓?在寡人眼中,与其说东方是医神,还不如说他是瘟神。罢了吧。”
  我一思量,觉得与他再无话可说,便放下茶杯,请示:“既如此,夷光便先告退了。”
  他默默点头,伸手揉额。
  我转身未行几步,身后又陡然传来他凉如寒玉的嗓音:“知夫君有危险而不劝阻,将为人妻却仍心有它顾,丫头,你欠穆儿的寡人都给你记着。若雁门之事办不好,寡人不会顾你是否是夷长侄女、穆儿心头爱,寡人也不会像楚桓言出心软,你如负穆,寡人会叫你死无全尸!这个,可不是吓唬小孩子的空话。”
  我脚下一顿,回眸,却见他望着我,扬唇挑眉间笑意溶溶如清月之色,眸子生辉,目色诡谲而又凶狠。
  “夷光明白。”我低低颔首,一笑嫣然。
  他目色浅浅一落,点点头,挥了挥手:“赶紧走吧。”
  ?
  出了落峤谷却见侯离牵着两匹马立在雪地里静静等候,我顺手拉过一匹,也不多说,言道“有劳”后翻身上马便挥鞭离开。
  侯离纵马紧紧跟随,我一拉缰绳,勒马停下,瞥眸瞪着他,狐疑。
  他脸上带着鬼面,鬼面下眸光沉寂如死,仿佛暗水深潭般,毫无一丝光泽。
  “先生跟着夷光还有事?”
  侯离淡淡横了我一眼,答话简单:“为穆。”
  我皱眉,长鞭一挥:“我一人北上足以,先生请回。夷光不喜有人这般跟随。”尤其还是个能动不能说、永远无法揣摩其心思的石头。
  侯离望着我,不动。
  “驾!”我喝了声,马鞭再次落下。
  骏马疾驰如腾空,一夜奔波劳累,离开落峤谷时已天亮。举眸,却见接连几日因大雪而积压乌云的苍穹上霞光冉冉,天色大好,九霄碧澄,叫人也一望心高。
  积雪随着马蹄四溅散落。融雪寒于落雪,我一路快马加鞭,北风吹入骨,只觉身体已冻得宛若冰封。念及去年奔赴楚丘领死的一幕,我忍不住连连冷笑,心底骤凉。
  身后,无人再跟来。
  ?
  回侯府西楼迅速写罢一卷书简,取过装有昨日写下帛书的锦盒,与楼湛匆匆吩咐几句后,我顾不上休息便又驰马去了红颜赌坊。
  豪姬见我急急而来略有惊讶,还未出声时,我便将锦盒塞入她怀里,细细嘱咐:“近日晋朝朝堂将有大的波动,不同于数月之前的闻风却不见浪。上次襄公囚晋穆意图引出诸国在晋国的密探斥候,因他病发突然而有所耽搁。这次晋穆北上雁门和谈,晋襄必然会利用此机再次辩明群臣利益所在,而且会因他时日不多而铁腕狠绝。锦盒里是无颜事先让我写下的密信,密字所书,常人纵使得手也看不懂。夷光有要事将离安城,有劳豪姬代我和无颜通知晋廷朝中各位密探暂避风头。”
  豪姬应下,问我:“你要去哪?”
  “雁门。”
  豪姬闻言直蹙眉:“那里战乱,你去作甚么?”
  我一笑,道:“救人。还情。”
  豪姬拉住我还欲再说什么时,我看看房里墙角的沙漏,眼看时已至辰时,心下着急便顾不得再解释挣脱她的手,说了句“放心”后便马上转身离开。
  侯府,狐之忌和楼湛已等在门外。我翻身下马,接过楼湛手里的锦裘斗篷披上,戴好帷帽,伸手自怀取出晋穆以前交给我的穆侯令牌,吩咐一旁已戎装英武的狐之忌:“劳烦狐之将军走趟侯马西南,点兵十万奔赴雁门。”
  狐之忌迟疑,望着我手里的穆侯令:“仅凭此印没有虎符怕是不行。”
  我冷笑一声:“啊,将军在危机关头倒知依法办事,聪明得紧呐。”
  狐之忌闻言脸红,单膝下跪,双手托起:“请侯爷令。只要能解侯爷之危,狐之忌定不负夫人所望。”
  我将令牌放入他掌心,低低道:“如此,有劳将军。”
  狐之忌轻轻应道:“不敢。”
  “楼将军,你留安城,请在意宫中动静。”我拿好楼湛为我准备的细软,跃上马背,垂眸看着他时,言有所指。
  楼湛眸光静睿,也不多说,只微微颔首:“明白。公主一切小心。”
  我扬眉一笑,鞭策下去,极是利落。

  

天下倾歌

  马不停蹄疾驰五日五夜。
  第六日傍晚,雁门。
  天渐暗,墨云压顶。勾注古道旁群山巍峨,壁岩险峻,漫山草木皆枯,冲天的峰峦上积雪皑皑,暮色将离前最后一丝余晖照上去,瞑光茫茫耀眼。
  古道深广曲折,暮下无人行走,马蹄踏地的清脆响在山间回荡幽幽。
  深冬季节,塞北天空下竟有大雁盘旋,黑色流线突地划过静寂云间,伴随着嘎然一声长鸣后,落影无踪。
  我抬头看看天色,眼前山边已有弦月勾弯,不禁愈发着急,一鞭狠狠挥下,马儿怒吼,蹬开了四蹄狂奔惊风。
  ?
  雁门关。
  关城天险。
  城墙外,我递了楼湛给我的文书让守关将士送入城后,等了不多一会,关门大开,自关城里迎出来的除了一位黑甲魁梧的将军外,还有墨离。
  我微微一愕,跳下马背,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士兵后,走上前去。
  “末将见过夫人。”
  墨离和那将军欲单膝跪地时,我挥手:“免。”而后看向墨离,奇怪:“你怎地会在此处?”
  墨离眸光闪了闪:“末将奉了侯爷之命。”
  “他人呢?”我皱皱眉,边问边往城里走。
  一旁将军回道:“侯爷巳时去了驻扎在城北三十里之外的匈奴军营,至此刻还未回。”嗓音低沉,不失着急和担忧。
  我闻言顿住脚步,心中暗自发慌着急,想不到自己死赶活赶,到头来还是晚了一步。“墨离,上马,随我去匈奴军营!”我快速转身又牵回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交代一句后,扬鞭便要抽下。
  墨离望着我,惊讶:“夫人你……”
  我低喝:“磨蹭什么!晚一刻你家侯爷便多一刻的危险,不知道麽?”
  墨离脸色红得发黑,抿唇思索一下,而后倏地抬手一把拉住马的缰绳,坚持道:“侯爷说所有人都不可妄动,无论什么情况下,他自有办法脱身。”
  “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重复着,忍不住冷笑,“他去了多久了?”
  “已过五个时辰。”
  “带了多少人?”
  “八名黑鹰骑侍卫。”
  “匈奴兵马多少?”
  墨离怔了怔,费难,嗫嚅道:“夫人,这……”
  我盯着他,心头一阵恨:“在你们心中他是神,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在我心中他却是人,纵使智勇双绝却也没有本事能抵老天的捉弄。他说你们便信,若但凡有个万一,怎么办?怎么办!”
  墨离眸光一滞,挣扎片刻,仍是垂头:“可这是军令,末将不能违。”
  “你是他的将军,我不是!让开!”我急恼得隐生怒火,一鞭挥下迫得他松了缰绳后,立马提缰行马冲入城内,“关城将军,请落北城门,本宫要出关!”
  身后,将军迟疑一下,立刻提了嗓子重重喝道:“放-行!”
  ?
  城北。
  远处烽火连营,红光漾天。我纵马驰过去,将近军营时马儿被暗道战沟绊住了脚,我蹬了一下马鞍,旋身飘起,提了轻功掠飞过去。
  天黑,酉时,正是篝火熊燃、炊烟四起的时候,北胡人素来开放无拘束,诸将军士兵边用着晚膳边围着篝火喝酒吵闹,时不时兴起,不少人甚至醉态迈步、拍着胸膛扯着嗓子大声嘹歌而唱、跳起舞来。
  我小心翼翼自迭起绵延的营帐黑影下悄步而过,直至中军行辕,也不曾有人发觉。帅营哨岗前,我沉吟片刻,自暗处闪出身影来,在火光下堂而皇之地负手前行。
  “站住!”守在哨岗处的十余名士兵似这才发现营前凭空多出一人,忙跑过来围着我,眼光狐疑。领头的走近仔细瞅了瞅我,目光一寒,声音恶煞粗鲁:“何人敢闯军营?摘了头上的帷帽!”
  我扬手,将一块可明身份的公主金印示于他们面前,一笑坦然:“我来自东齐,是你们大王的盟友。诸位不妨凭令请示一下你们的大王,说贵客到访。”
  领头兵看看印章,目色一闪,沉声道:“你先等等!”
  我闲立营帐前,略一颔首,静默不动。
  半日,待帅帐被人撩开时,随那领头兵出来的还有一身着青色裘衣的中年文士。文士面庞清秀,颚下留着三寸美髥,行走顾盼灯火时,双眸别样生辉。
  “见过夷光公主。”文士撩袍下跪,礼数恭敬。
  “不敢,大人请起。”
  文士起身,眸子璀如宝石:“大王恭候已久,公主请里面说话。”
  我点点头,也不与他客气,只抬手取下帷帽,先行过去,入了行辕。
  ?
  中军行辕灯火辉煌,入目是美玉瓷器,低眸见华锦地毡。正北方有金案金座,一男子斜倒软塌上,黑狐皮裘下的那张面庞可称年轻俊美,可惜勾唇挑眉间的模样却放诞轻狂。塌旁跪着女子二人,一人细心地剥着果子喂入男子的嘴里,一人低头轻轻为男子垂着腿,面色乖巧柔顺。
  见我入帐,男子转过头来微微睁了一下眼,语气模糊含寐声:“夷光公主?来找你的夫君晋穆?”
  我懒得看他,只垂眸道:“是。夷光刚至雁门,听闻他晨间来拜访过大王,至晚未回,不知他此刻是否安好?”
  “唔。或许。”
  “或许?”我紧紧蹙眉。
  男子言词轻挑:“是啊,本王虽讨厌他到了极点,但也没断他胳膊断他腿。他自然是好,好得很。”
  我抿唇松了口气,情知他这么说晋穆便暂且无恙,心定下来方想起要事。我向前走了几步,自袖间取出一卷帛书弯腰递过去:“夷光带来了二哥的盟约国书。”
  男子不再作声。
  身旁忽地有人轻轻走过,衣带飘处,留下一阵幽香。
  我心疑抬眸,刹那的功夫,那两名侍女已退了出去,而那男子何时下的塌靠近在我眼前,睨眸望着我时,笑容暧昧而又玩味。整个帅帐里此时除了我和他外,仅留那个中年文士。
  我皱眉退后一步,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中恼火不已。
  匈奴王勾勾嘴角,抬手摸了摸下巴,笑意满是戏谑:“你便是抢了我妹妹夫婿的那个东齐公主?唔,美是美得让人爱,可惜却是白头发的妖女。”
  我脸色一僵,指尖下意识地扣住腰间软剑,当下恨不能一剑拔出刺他一窟窿。
  此刻他倒不再逼紧,肆意大笑几声后,长袖一扬,白皙的手掌递到我面前来:“狐狸的盟约?拿来本王看看。”
  我咬咬唇角,正待将帛书交到他手里时,帷帐突地被人掀起,一将军冲进来连声禀道:“不好了,大王。晋国穆侯不见了踪影!”
  我心中一动,忙收回帛书纳入袖中。
  匈奴王眸光一厉,面色冰寒,口中却仍轻轻笑道:“哦,他是仙是神,能遁地飞天不成,怎地会突然不见了?”
  将军看着他的笑容忍不住一个寒噤:“大王……是,是辛好公主……”
  “混帐!”匈奴王笑得妖娆,目色却刹那狰狞残毒,“先把那个屡次坏我好事的丫头锁起来,待会本王再去审她!出飞骑,放雁枭,派狼兵,方圆百里挖地通天,定要给本王捉那小子回来!”
  “喏。”将军应下,快速离去。
  匈奴王伸手按着额,沉思一会儿,转眸看那一直默不作声的中年文士:“丞相,如今……”
  文士举手止住他的话,扬眉微笑,望着我:“夷光公主,请豫侯国书。”
  我本能退步,挑挑眉毛,拒绝:“不见晋穆,国书不给。”
  匈奴王回头定定望住我,笑颜一展,目色说不出的凌厉张扬:“他逃了!你没听见?”
  “听到了,你妹妹情深意长,夷光很是感佩。”我随口与他周旋,身子不露痕迹地靠近帐帘处。
  文士叹了口气,声音凉凉:“不必费力了,穆侯能逃走,你,逃不走的。”一音即落,突然帐帘掀起,一股阴风吹入帅帐,烛火尽灭,满眸黑暗。我正要转身欲逃时,一只胳膊伸来拉住了我,死死用力掐着我的手腕,几乎快要捏碎我的骨头。
  身后,匈奴王的声音冰凉刺耳:“想逃?做梦!你……”话未说完,我已反手将淬过沉睡散的毒针刺入他的手臂,他闷哼一声,手下一松,指尖顿时无力。
  我连忙挣扎着摆脱他的手,转身欲撩开帐帘时,却碰入了一人宽广的胸膛。我以为是那中年文士,身子一跃跳离,运起掌风正待拍去时,那人却低低道:“我!”
  闻声我顿愣,掌风一滞收回。那人不待我反应便伸臂拢住我的腰,夹着我掠出帅帐,点足飞起,离逝如烟扬。
  ?
  夜下天寒,月色昏黄,风声呼啸掠过苍原,泣泣如诉。
  自匈奴军营追出的骑兵煞腾凶悍,铁蹄踏踏震地动天,上千火把但凡划过一处,尽叫墨沉苍穹多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来。
  拉着我飞奔的那个人身着绣有金蛇纹的黑绫长袍,脸覆鬼面,不问也知他是谁。
  我吐出口气:“侯离先生,夷光……”
  “闭嘴!”他厉声一喝,猛地松手放开我,言词凉如冰玉,“你先回雁门,守城!”
  “你呢?”
  “去引开狼兵!”语罢不待我再开口,黑衣一扬,自相反的方向横逝空中,远处火把的红光斜射到他身上时,金丝纹蛇芯子猩红,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肆游无忌地缠绕在那高大的身躯上,诡异,古怪,也妖艳得噬人心魄。
  身后骑兵大喝扬刀,朝侯离飘离的方向拍马追去。
  我站在原地怔了怔,而后倏然回头,点足提气,朝夜幕下的雁门关掠去。
  ?
  雁门关城墙上,墨离正徘徊着急。见我回来他顾不得跑下城楼,竟直直自高耸的城墙上飞跃下来,落地时,脚下不稳一个踉跄。
  “夫人!末将一直在城墙上看,北胡人那里好像乱了套了……”墨离探头望望我身后,皱了眉毛,脸色一紧,手攒佩剑,“侯爷呢?匈奴人可有放他?”
  我顾不得多解释,闻言只发愣:“他没回雁门?”
  墨离摇摇头,目色一闪,向前大跨一步,惊喜:“这么说侯爷也逃出来了?”
  他没回雁门……
  我拧眉,想起那匈奴王得知晋穆逃离后派兵遣将的凶狠,心中陡然急得如火焚烧,忍不住跺脚掉头,抬步便欲回去寻他。
  墨离一把拉住我:“夫人莫急,我兄长墨武已领兵围至敌后,侯爷未回雁门许是和他会合了也不一定。”
  这话突兀,激得我脑子顿时清醒。我停下脚步,在心中暗自计较一番,回眸看了看墨离,冷声问:“你是说,墨武领兵来此,还绕去了匈奴军营之后?”
  墨离迟疑一下,点头:“侯爷行前本嘱咐任何人也不得透漏……不过末将见夫人如此着急,若侯爷知道怕也肯定不忍,所以……”音沉,不再言。
  我心头一松,好不容易舒出口气后,转念一思,又觉心中一片冰凉。
  真傻,我竟这般担心紧张他。
  我轻轻一笑,心绪飘散,脚下软了软,身子忍不住地缓缓倒地,而后,累得再也难以动弹。
  六日六夜未合一次眼,北晋地形我不熟,绕了多少弯,换了多少马,辛辛苦苦赶来后却被人告知原来一切不过都是一场阴谋。
  晋襄所谓“疏”,便是疏在此处吧。他信他的儿子,知他的儿子,可他又忍不住担心他的儿子,所以才会给无颜以可趁之机迫得他退步承诺,也以此引我来雁门转移北胡人的视线吧?
  可惜,晋穆何人,论智论谋和无颜夏惠不相上下,怎会任他们设局摆弄而毫无还手之力?齐夏想要让北胡弱晋,无颜利用此机问晋襄要诺,夏惠利用此机安心战对白狄,殊不知,殊不知,他晋穆恰恰要的怕就是这次北胡倾草原之兵南下的机遇。墨武绕兵敌后,我若猜得不错,怕晋穆一旦逃离北胡军营后,便是他们精骑席卷草原、直捣北胡无人坚守的阴山龙城之时。
  可见晋穆此次北上不仅不是和,而是战,且不是小战退敌,而是铁了心要一战灭匈奴!
  我,还是不够了解那温润如玉的面容下他的诡谲心思和九曲心肠!
  累到极致,想明白所有的事后,我精神虚脱到几欲昏在当地。墨离弯腰看着我,目色关切,手臂垂下,想拉却又不敢。我撑着胳膊费力起身,待要咬咬牙拼得最后一丝力气站起身时,背后骤然一暖,有人紧紧抱住了我。
  墨离眸色一喜,立刻转身离开。
  我回眸,看清来人是谁后不禁又惊:“你此刻怎地会回来的?”
  月下,那人笑颜温柔俊朗,眸子粲如天上星子,不答只问:“你来这里作甚么?师父告诉我你的消息时,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所赖老天有眼,你无恙就好!”
  我默然低头,坚持一会后终是无力地倚在他的怀中,轻轻说了声:“我好累。”
  “那就睡吧,休息一下。”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语音清润如水、柔软似风,听得我不由自主地敛眸,舍下了全副心思,转身,将脑袋靠向他的胸膛。
  一瞬,睡意便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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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中东齐春色正好,柳绿水静,樱花怒放满庭。倏然间却有股黑色烟尘铺天袭来,掩去了一切安宁后,耳畔陡地有厮杀声大作,号角连绵不绝,铁鼓铮铮撼天,入目雪海翻涌,狂沙卷石,战场酣斗惨烈,烽烟麾下,是白骨缠草根、流血飘浮橹的荒芜景象。
  做得这种梦我即使睡得再深也会被惊醒。睁眼,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梦。自己躺在营帐软塌中,身旁不见一人,而帐外鼓声阵阵,滚石轰隆,杀伐声激烈得令天地动摇。想起睡去前的局势,墨武迂回绕至阴山龙城,北胡人腹背受敌,匈奴王怕不是被恼得即刻动手攻雁门,便是立刻回头援老巢。可惜,无论他现在走哪一条路都是被逼,此刻占先机者是晋穆,而匈奴王唯剩得被动招架的余地。
  许是气力殆尽的缘故,脑子思得片刻,眼前竟猛然一阵昏眩。我闭眸静了一会,抬手欲揉揉额角想让自己清醒些时,却发觉掌心柔软得有些异样,掀了眼帘一望,这才看到自己手里一直捏着的那张丝帛。
  “多事之时不能伴你身侧,体谅。我战在外,你好好休息。切勿再忧,安心等我。”
  我看了几眼,脸颊忍不住微微一红,撑臂坐起身来,下榻后,听着外边沸腾如潮的喊打喊杀声,又独自对着那丝帛怔了许久。
  ?
  “晋。襄公二十四年。……寒冬,匈奴人毁约伐我,铁骑三十万突袭北方城池,破平城、代郡,压兵雁门。雁门险地,外辐代郡之藩卫,内固河东之锁钥,根抵三关,咽喉全晋。襄公病危降旨,穆侯独北上和谈休战,匈奴人诡计多谲,嬗变不妨,欲扣留穆侯,未能。穆侯私命上将军墨武潜兵敌后,一万精骑迂回阴山龙城,拔之。
  匈奴人欲退兵援巢,穆侯将狐之忌、墨离,领兵拦截雁门之北、平城之南,大战。步兵居中阻击,战车弩兵远程射杀,铁马骑兵两翼合围,强攻,疲敌劳顿,重兵合围,七日,大破之,歼胡兵二十余万,白骨连城,血染云屯,自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匈奴灭,边城静。河套之地尽归晋图。
  ……雁门大捷后,深冬,十二月初九,朝,襄公与后同卒明德殿,子穆公立。”
  ——《战国记?晋书?本纪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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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襄和姑姑殡天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自安城快马加鞭来雁门通知晋穆回都继位的金令使到达三军行辕时,那刻已是深夜,晋穆刚将胡人彻底赶出了朔方之北后回到行辕,休息了还不过盏茶的时间,身上仍穿着那件溅满血迹的金色盔甲不及换下。
  闻此事我和他俱是一惊。多日大战,他眸子里弥漫着的那股嗜血杀戮的凶狠和寡绝还未曾散去,此刻因晋襄乍死而又多添了分难解的忧伤,眼瞳幽黑冰凉,看得人心底既觉抽疼又觉森然可怕。
  金令使退出行辕后,他叹了口气,紧紧闭上了眼睛。唇边怪异地勾起了一个弧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怅然,似解脱,衬着他满身殷红冰凝的血迹,那表情着实古怪得叫人不寒而栗。
  可又叫人心怜心痛。
  我强自定了定心神,上前伸了手将他身上的盔甲脱下。转身,又拿丝帛浸过热水,掂起脚细细擦净他的脸。洗过后的面庞洁如白玉,柔如静水,褪去了凶残和血腥后,仍是那般地俊美动人。他依旧闭着眼,脸色平静,似入定,似假寐。只是他的眼帘有些不留痕迹的轻轻颤微,浅浅的水泽划过睫毛,却并非沾得是我手中丝帛上的湿润。
  我声色不动,拉过他在一旁坐下后,取下缠在他发上的金色巾帻,缓缓梳顺他凌乱散开的发丝。
  “夷光?”他突然唤我,声音轻柔温暖,宛若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手下动作一滞,答应:“嗯,在。”
  他又沉默了,半日,我等不到他说话正待拢起他的发丝梳成髻时,他却猛地一个转身勾住我的腰,抱着我横倒在他的怀里,眼睛半眯起,唇压下来,轻轻吻住了我。
  我一惊,本能地伸手想要推他。不等我挣扎,他却抬了头倏地离开,黑发柔顺似绸缎,轻轻地磨蹭在我的肌肤上,微微的痒,微微的疼。
  他睁开眼,眸子明粲干净,秋霁一般的好看。
  “陪着我,别离开。”他轻声道,声音沙哑低沉,有些疲惫,有些倦累。
  我一愣,而后缓缓点了点头,按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抬起揉过他的眼角,抹干那点并不甚明显的湿润:“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后半句我未说出口,可他目色一闪显是明了。
  他微微一笑,吻落在我的额间,而后松手放开了我。
  “回安城吧。”许久,当我帮他的头发束好戴上了金冠,帮他将黑绫长袍穿好时,他低低叹了声。
  “好。”我点点头,系好他腰间的玉带站直身时,任由他忽然伸臂将我搂入了怀中。
  嘴里虽说走,他却这般抱着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抬眸望着他,欲劝,不忍。
  不知怎地,那一刻纵使我陪在他身边,我还是觉得眼前的人好似顷刻间变得孤独无比,即便他看着我时依然笑得温柔安静,我还是自他沉寂清冷得不见一丝波澜的眼中读出了那早早来到的寂寞沧桑。他的苦,荒凉彻骨,好似无人能救。
  那个孤寡的位子,得不到时,无比想要,得到时,要弃而又不能。
  可叹,也可悲。
  我心中暗自唏嘘,手指伸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回去吧。”
  ?
  五日后回到安城,大雪,宫廷禁严,白绫满城。君后同死的伤愁如阴霾一般迅速笼罩住整个晋国,人人悲戚形色,举国披孝,同悼致哀。
  晋穆没有回侯府,直接去了宫廷,按王室规矩守棂七七四十九日。
  我在侯府收拾了他和我日常用的衣物,也守约入宫陪在他的身边。
  姑姑逝前终是生下了一个男孩,妍女抱着小小婴儿出现在我面前时,告诉我姑姑给这个孩子取名为仁。
  知爱为仁,仁者天下。不再为这个孩子强求名望权重的将来,也再无关望之而不能见、逐之而不能及的天运。名字极好,想来姑姑也总算想通了,所以才令晋襄的遗旨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波折。
  倒是妍女,父王母后同死之事显然对她打击过大,面色苍白消瘦,眼神迷散空洞,失去了往日的灵活和纯净。唯有当她再也克制不住伤心扑在我怀中狠狠哭泣时,嘴里胡言乱语说着些孩子般的话,那时,我才恍惚自她身上找到了以前的一丝影子。
  晋穆未回前,大事皆由夜览操办,此刻他也是累得疲惫不堪。他无奈地自我怀里拉过妍女软声安慰时,脸色心疼怜惜,手脚却渐渐无措。
  晋廷有殿名安仁殿,原先本是空殿一座,但姑姑的孩子既取名仁,在我的劝说下,晋穆便将此殿赐给了晋仁。我心中对姑姑其实有愧,见晋仁年幼失了双亲、孤苦无依得甚是可怜,而且当我看着睡在襁褓中的他时又常常会莫名地想起自己那个苦命的孩子,心中恻隐一动,于是对晋仁爱怜十分,便搬来安仁殿照顾他。
  七七一过,大地回春。
  晋襄和姑姑落棂于燕城王陵的大礼上其余三国君主皆来晋国哀悼,三日后吉日,晋穆登基大典于安城进行。
  是日是时,旭日增辉,祥云瑞和。九礼九曲,笙管鼓乐撼天,群臣朝拜,十万玄甲军城北而跪山呼动安城,天下倾歌。如此,犹不及他挥袍坐于龙撵的那一瞬间、冷眸睥睨苍生的霸君威仪。
  我远远望着,那一刻,心底空静如水。
  无翌来了安城观礼,无颜却未来。
  秦不思找到我,说明姬病重,卧榻不能起,无颜不方便此刻离开金城。
  我淡淡一笑,只问了句:“公子可有追究夫人病为何?”
  秦不思摇摇头,思量一下,答:“公子昼夜与丞相和白蒙将军在疏月殿不知商量着什么要事,不曾听他问过。”
  我微微一颔首,欲再说什么时忽觉心中陡地有股有说不出的苦涩和道不明的寒冷,于是便又住了口,伸手自腰间锦囊里取出一个玉瓷药瓶,递给秦不思:“此药可治明姬之症,你带回安城吧。”
  秦不思一愣:“给明姬公主?”
  我想了想,一笑:“不,给公子。”
  秦不思应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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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远处兴庆宫里晚宴想必也已散了,月下晋廷静寂安宁。哄了晋仁睡熟之后,我看了卷书,不知怎地今夜睡意突地全无,一时无聊,便想出了安仁殿去液池边走走。
  随手拿了件披风,打开殿门,一抬眸,却见晋穆正独自站在殿门前。他望着我,唇紧紧抿着,面颊有些红,许是多喝了酒的缘故。他突然来安仁殿我并不奇怪,我奇怪的倒是他此刻身上穿着的那件简单利落的素色长衫,夜风吹着,衣袂飞动飘逸,似名士,而非君王。
  我上下打量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咳了咳嗓子,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拉着我一起在安仁殿前的玉阶上坐下,丝毫不顾忌他初为帝王的形象。
  “君上,深夜来安仁殿作甚么?”我想起白天里他受万人朝拜的壮观景象,顽心一起,不由得出言揶揄他。
  他斜睨过来,手下狠一用力,直到我吃痛低呼一声后,他方满意地点了点头,一笑炫目:“喊我穆。我想听。”
  我歪歪头,看着他,抽回手揉了揉,心里想着偏不如你的愿,开口,还是原先称呼:“君上,君上……不好听?”
  他一咬牙,恨恨道:“难听!”
  我轻声一笑,不再语。
  “怎地这么晚还没睡?”他靠近过来,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住我的腰,柔声问。
  我缩了缩身子,淡淡道:“哦,这个你也要管?”
  “我管不得?”他不答反问,垂了眸子定定看着我,鼻息柔软温暖,带着微微的酒气一下一下直扑我的脸庞。我抬眸瞧着他的眼睛,望清楚那眼瞳里浓烈的情意和温柔的笑意后双颊禁不住腾地一烧,忙推开他坐远了些,扬脸看着月亮,沉思不语。
  一旁,晋穆默了片刻后,忽道:“我还没问你,上次为何那般着急跑去雁门?”
  我嘻嘻一笑,回眸看着他:“你父王叫我去的,说若你不能平安,我就得偿命。夷光贪生怕死,自然着急。”
  “我倒不知你是个胆小怕死的人,”他认真瞅着我,眸子闪如寒星,沉吟一会后,他微笑,又问,“仅是因为父王之命?”
  我点点头,移开眼神看着在他身后那泛着孤月冷光的太掖池。
  “没有担心我吗?”
  “有点。”
  他一笑,语气古怪:“有点?”
  我看了看他,而后垂下眼帘,不愿再答。
  他低声一笑,又靠近过来,将我抱住。
  “那么,告诉我那幅画像是怎么一回事?”
  我对着他无辜眨眼,不明白:“什么画像?”
  “父王和你姑姑同死在明德殿时,于御案上放着的,那张沾血若落梅而染的画像。”他盯着我的眼睛,脸上笑意敛去,面色清冷如月,口中说话时,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他既讲得这般清楚我自是无法再装糊涂,只静静望着他,沉默。那张画像我当然是知道的,正是我离开安城去雁门之前曾秘密嘱咐楼湛去落峤谷书房里偷出的那幅,只是晋穆不知道的是,随那幅画像一起传入宫中的还有我亲手写的一卷信简。那时我交代过楼湛,命他于晋襄病危之刻设法将信简和画像送入凤仪宫,姑姑一看,便会明白。
  也会因此而痴心情深,随着晋襄同赴死。
  单有画而没有我的信简,姑姑或许不会信。若有我的信简,且我在信里将那凤仪宫有毒香之责皆推到夏惠身上后,以“下毒之人心机厉害,以襄公和穆的父子迷局令我怀疑襄公,以太子望猝死楚丘之事分化姑姑和我,欲再乱晋国”的理由循循勾起她的疑心后,她必然会相信晋襄对她的真心。
  以姑姑性格之刚烈勇敢,用情之深沉狂热,她必然会如那焚火鸾鸟一般,为爱生,为爱死,不后悔,也不会迟疑。
  齐国夷女,都是如此。我了解得太深太透彻,自知绝无可能算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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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下,晋穆的胳膊紧了紧,手掌揉揉我的发,低声:“怎么不回答?想什么?”
  我弯了弯唇,苦笑:“你想我说什么?”
  “说你在乎我,在乎得可以为我而破坏夏惠和无颜的局,为我而牺牲你的姑姑。”他急切说着,脸色微微有些激动,眸光发亮,满是期待。
  我摇摇头:“我没有破坏无颜的局,姑姑的事,和他无关。”
  晋穆怔了怔。
  “襄公召我去落峤谷,除了让我北上雁门周旋匈奴人外,还是有意要让我看到那幅画像的。他知道他自己的时日不多,若姑姑活下来将是你为晋王后成大事的绊脚石,因为姑姑心太大太狠,再加上周围有其他人非安好心的挑唆引诱,她若活着,必然会与你不和。”
  晋穆眸色一动:“你的意思是说……”
  我一笑,打断他:“我不知道在襄公心里究竟有没有爱过姑姑,或是你的母亲楼乔。但我知道,在他心里,你这个儿子比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为了你,也或许是为了晋国,他会想尽办法除去姑姑,哪怕心疼不舍,哪怕忘情负义。而他也知道,除非是通过我的口,不然姑姑不会轻易凭一副画像便信他的情。他之前曾有意告诉姑姑自己爱的非她是别人,更是为了要让姑姑相信,他为她,宁可让她心伤,也不忍让她因他的离去而心死。姑姑多疑,想的总是比别人要多出几分,非如此,不能信。且她性子又至情至烈,一旦知道襄公一切都是为了她时,自会不辞生死,与他同行。”
  晋穆怔然,手臂松了松。他沉默许久,看看我:“留下你姑姑的命,不是对齐的好处更多?”
  我低头:“是。”
  他挑指抬起我的脸,迫我避无可避地与他对视。
  “那你为何还要顺着父王的意思做?”
  我咬了咬唇,不答。
  他瞅着我,半日,忽有一束光芒瞬间点亮了他暗沉已久的眸子。我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看他忍不住勾了勾唇,俯面下来吻了我一下:“为了我吗?是不是?”
  我闭上眼睛,不看他,不吭声。
  “是不是?”他摇晃着我的身子。
  蓦然间我心中疼得厉害,眼前雾气茵氲一片朦胧。他追问不休,我心愈疼,疼得我倒吸了几口气,不得不喃喃开口:“是,是,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顺利做晋国的君王……”
  话未说完,嘴就被他的唇舌堵住。
  我惊慌失措,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欲推开,他却轻而易举地握住我的手,按着我倒在了玉阶上,吻得疯狂而热烈,灵活的舌在我口中不断勾弄,不断深入,不断纠缠。我用牙狠狠咬了下他的嘴唇,直到腥甜的液体流入嘴中后,他才渐渐停下动作,略抬起头来,望着被他压在身下的我。我看着他,一边摇头,一边落泪。他轻轻叹了口气,温暖的指腹在我颊边揉抚徘徊,一遍一遍,擦着我的泪。
  “觉得痛苦?”他低声问着,指尖揉摸在我眼周,脸上笑意温柔安静,偏偏又带着一抹近乎寂灭的悲凉,“陪了我这么久,心里还都是他麽?”
  我咬着自己的唇,狠狠地,便如自己刚才咬他那般。
  他低了头,柔软湿滑的舌尖勾过我的唇边:“乖,别咬,会疼。”
  血丝已缕缕渗入口中,我害怕激怒他又要吻,只得松开了牙齿,任由他吮吸着那处伤口。
  他望着我,目色里缓缓流淌起似血一般的暗泽,深沉,妖异,浓得不可化解。“你,心里是有我的吧?”他微微一笑,笑颜明媚得似四月春光,俊朗无比。
  我不答,垂了眼帘,心剧疼滴血,仿佛正被他一寸一寸地狠心割裂。
  “还要走吗?”
  “……走。”
  “只气我来晚了一步,对不对?”他垂了脑袋靠在我的肩侧,嗓音低低沉沉,贴着耳朵传入大脑。
  我想叹息,可不论怎样叹也叹不出这一生与他的纠葛错乱。我想落泪,可流再多的泪也洗不去我对他的负疚和抱歉。思维与身体皆僵硬着,不能自己。
  “许我下辈子吧,”他突地轻轻一笑,声音无比温和,好似月下樱花,一朵朵悄然绽放,又一朵朵悄然凋谢,“下辈子,我一定比他先一步找到你,拉住你,爱护你。这辈子我放了三次手,下辈子,我会永不放手,是真的不会放手。”
  我侧过脸,看着他的笑容,终于忍不住低低唤了声:“穆……”
  他捧着我的脸细细亲吻:“许我下辈子,答应我。”
  我依然不作声,只是当他吻至眉间时,我缓缓闭上了双眼。
  夜下,微风轻拂,万物无声。月光照在身上,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那清凉如水的银泽。远处的液池传来了阵阵嫩柳发芽的清新香气,融着他身上的冷香,萦绕鼻间时闻得我几乎快要沉迷。
  “走吧。这辈子,忘了我吧……”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好似吹在耳边的风,空寂不存音,不露一丝情感的淡漠,却偏偏一下子流入了心底,沉淀,沉淀,直到那里厚厚堆起了一层刻满他名字的回忆时,我却又狠心一下子悉数撕裂、用力擦拭,直到自己的心血肉模糊得再也看不分清。
  我闭着眼,疼得受不了时,习惯性地,靠向了他。
  每次难过时,都是别人伤我,而他总会在身边拥抱着我,安慰、陪伴、相亲相依。这一次,却骤然什么也不一样了……
  “穆……好好照顾你自己,还有,善待姑姑的仁儿。”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完,音落,我身心皆已虚脱。
  他默了许久。
  “嗯。”
  他放开我坐起身,我撑着手臂颤颤站起来,望了一眼安仁殿里辉煌明亮的灯火,没有犹疑,转身提步下了玉阶。
  脚下踉跄虚浮,然一步一步,却走得坚决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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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回金城,而是去了豪姬的红颜赌坊,一留,又是半年。
  四月安城天仍凉,春寒料峭,薄雨袭人。一日黄昏后豪姬自外面回来时,对着我沉默了良久方低声告诉我齐国豫侯夫人病逝的消息已溢满天下。
  我听了,怔怔一呆,未言只字便回了自己的房,关上门,倚着门扇,但听屋外雨声淅沥如诉。
  明姬,她是如此地聪明,终究不会叫我和无颜一世心安。我想无颜一定会把解药给她的,而她的毒,除了精神倦极下不了塌外,还远未到将近死亡的地步。
  果不然,自此后无颜再没传信给我,往来安城和金城的,不过是密探报与豫侯的密信,或侯爷向密探传达命令的帛书。
  我有些惶恐,却又勉强自己平静如常。因为我记得他和我说的话,他让我等他信他,说他一年后会接我回去。
  如今一年仍未到,还差三个月。
  我这般安慰着自己,待心安后,又突然觉得自己若只依靠着这个希望如此过下去,一定会渐渐枯萎而死。我不愿这样,齐国夷女从不是懦弱得黯然自伤之辈。
  于是换了一身男儿装束,便走晋国,查勘地形,以三个月的时日绘制了一份详密的军事地形图。绘完后我想,若哪日无翌有能力北伐了,这个地形图,便是我送他的礼物。毕竟我在晋穆身边时常随他待在军营,对晋军的一切不说知之甚透,也是知之甚多。
  这般想完,又觉自己无耻,于是笑了笑,点了火折子便将自己三个月的心血燃之殆尽。
  我再负他欺他,岂非不是人?
  晋有晋穆,齐留无翌,对比将会悬殊。晋国从此不会变弱,只会更强,要等无翌北上征伐那怕是痴人说梦。
  如此一念,又觉自己太过不忠不义。
  我和无颜当真能一走了之麽?他……真的会放下一切北上接我麽?
  骤然间心中曾经以为一切皆在把握中坚信的事,却突然没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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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辰过去,安城开始有了一丝微弱的暑热。红颜赌坊竹园里那些竹子翠得厉害,炎日下绿色鲜艳欲滴,煞是好看。可惜那个爱竹的人却迟迟未来,天下有传闻说豫侯大悲夫人之死,长期伴在夫人棂前,神思忧伤,追悼深深。
  每每闻起,我笑笑便罢,可是胸口顷刻总会窒息,一阵不能呼吸的痛苦后,我抬头,望着冥冥青天又是弯唇一笑,轻轻出声问自己:“他会吗?”
  我摇了摇头,笑颜淡然得宛若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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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中秋。
  我独自坐在竹林里,林间风声幽幽,凉沁沁地,恰是怡人。
  自晨曦初起到日落晚霞,我倚着翠竹望着头顶天色,突然觉得自己好疲惫,疲惫得好似再也无法等待下去,再也无法固执地爱下去。心空落生疼,一阵阵地寒,一阵阵地冰,仿佛那竹间的晚风吹进了心里面,嗖嗖阴冷。
  朗天圆月,银粲的光泽照在我身上的绛月纱上,自天而下,皆是华彩万丈。
  豪姬不知自哪抱了坛酒笑容满面地自林外走来,站到我面前踟躇了一下,而后俯腰拉起我:“今日中秋,宫里内侍送来了一坛酒,说是君上给你的。”
  “哦?”我看看她,反应过来她的话后,眼睛直直地望向酒坛。
  桃花酿。
  不问也知,纵使酒坛还未开封,浓郁的桃花香气已在月下缓缓散发开来,如此,酒气反倒淡得不可闻了。我微微一笑,自她怀里抱着酒坛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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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不想赏月,便唯有避到这间地下石室来。
  清凉的桃花酒汁在胸间漾得满满地,我眯着双眼,饶是视线朦胧、双颊烧红也不愿承认自己醉了。脑子清醒着,清醒非常,清醒到往日的回忆竟无比贴近现在的自己,一幕一幕硬是挤入我的思绪。伤心处,我仍是哭,高兴处,我哭得更厉害。
  哭完之后又觉自己好生无趣,唇角一勾,竟还能笑。
  举了酒壶又倒了一杯酒饮下。
  这次睁眼,眼前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只知明烛之下满室的宝石玉器皆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迷了我的思绪,蒙了我的眼睛。耳边依稀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人音轻柔,一人音低沉,都很熟悉。尤其是后者,当他的嗓音飘入我耳中时,我便不知怎地再也笑不出,独自抱着酒壶怔怔落泪,好似那人的声音一旦响起便能猛地勾起我所有的伤心事和心底重重隐忍后的难受。
  迷糊中,有人过来抱起我,将我放入一处绵软的榻上,低声在我耳边劝:“丫头乖,醉了,睡吧。”
  我嘻嘻一笑,抱住酒壶不放,辩解:“没……醉……”
  那个声音嗫嚅着,颇是无奈地:“你……都醉成这样了……”柔柔的嗔责回荡在耳畔,温软的呼吸靠得太近,以至于触得我的心都在发抖。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本能中只觉得说话的那人是自己寂寞空虚的灵魂寻找许久的皈依,让我不由自主地亲近,让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他。
  “丫头?”他语气有些慌。
  我伏在他肩头哭泣,默默地,不再大哭,不再疯狂,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直到泪水洗去了眸间的迷朦,直到将自己沉醉已久的神思逐渐救醒。
  “你……怎么才来找我?”我轻声问着,努力掩下自己的哭声。
  他扳过我的脸与他对视。眼前,凤眸风采依旧,脸庞俊美无双,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似嗔似怒。
  “生气了?”他小声问,轻轻笑了一下后,吻住了我的唇,话语有些含糊,“我不是要把事情都处理好麽,不然怎么放心带着你走?”
  我不说话,当他的舌尖滑入口中时,我毫不犹豫地重重一咬。
  “啊!”
  他痛呼,俊面微恼时我浅浅一笑依偎过去:“你痛啊。那这不是梦。”
  “丫头。”他叹气,无辜又无奈,表情生动得让我忍不住扔了酒壶伸手去抚摸他的脸,自额而下,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唇,一一细细揉抚着,让它们在我的指尖下重新汇聚成梦里千转百回那人的模样。
  “不要引诱我……”他的声音微微沙哑下来,眸光深沉下去,有道道危险的火苗在里面不安分地飞舞着,狂野,迷人,好看得叫人心魄欲丢。
  我看着看着眸眶却一热,险些又落泪。
  他神色一动,低头吻着我的脸颊,语气柔软:“怎么?”
  “你,还要我麽?”
  他眸光一寒,似恼到了极点,摇着我的身子低喝:“什么话!”
  我被他吓得瑟瑟一颤,心中又觉委屈又觉不甘,眨眨眸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来,沾湿了整个面庞。
  “别哭,别哭,”他的脸缓缓压下来,温暖的唇揉去我眼角的泪珠后,不断下移,下移,他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呼吸骤然炙热无比,拂过我的脸庞时似要烫坏我的肌肤,“丫头,丫头……我无时无刻,日日夜夜都想着你,念着你……念得都快疯了……”
  “无颜……”我轻轻唤了一声后,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唇将我的余音全部吞没。
  醉里容颜痴狂,烛下人影痴缠。
  痛楚和快乐的感觉都如此激烈和真实,他,不是我的梦,而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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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启程回齐。
  马车驶出城墙穹顶后,忽有风起,吹得车厢壁上的锦帘一瞬大开。我不经意间抬眸,却望见站在城墙上那个孤单修长的身影。阳光洒在那袭金色锦袍上,熠熠流彩的光圈耀得他风仪美如神。心一下子似停止了跳动,我瞧着他,纵使相隔甚远却也仿佛能看清他眸间淡淡的笑意。
  他执了宋玉笛缓缓靠近唇边,笛声起伏天地间时,锦帘软软飘落。
  无颜在身后紧紧将我抱住:“要不要下去见他?”
  “不必,”我摇头,垂了眼眸轻轻一笑,“他不会愿意再和我说话的。”
  他说过要我忘记他,当我离开安城时,便是他在我生命里所有行程的终结。
  耳畔,清越的笛声一缕缕传来,柔和,宛转,平淡至不能再平淡。只是如此清音却仍能直入肺腑,叫人闻之荡气回肠。当我的心中涌上一丝悲苦无奈的滋味时,我知道,这一辈子,我将再也无法忘记他。

尾声 与子携手

车行至曲阜。
行宫。
是日夜下,亥时,观镜台。
冷月独照宫阕,池台水流,风吹来,湖上烟笼波光。岸边柳荫下,我坐在大石上望着那几朵摇曳在水面上盛放的芙蓉,出神不动。
“这红莲开得没有金城宫里的好。”身后淡淡传来一人的叹息,似惘然,似可惜。
我一笑,回眸望着他,平静地:“我们不回去了吗?”
月光下他的眸子映着一池波色,暗沉,潋滟,有细碎的银芒在他眼瞳间飘漾浮动。
“为什么这么说?”他笑着问,神色如常。
我怔怔望着他的眼睛,许久,方回过神轻声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看我的荷花。
他也不再说话,慢慢走至我身旁坐下,揽过我的身子纳入怀中。
“只要有你,无论在哪里都一样的。”
“真的能放下吗?”我仰脸看着他。
无颜勾了勾唇,眉眼风流依旧,言辞漫不经心:“哦,那要看那小子究竟会怎么做了。”
“你希望他怎么做?”
他一笑,低头亲了亲我的唇,而后剑眉一扬,微微一侧首,眸光流动:“听听外面……我希望的,正是如此。”
他说这话时,宫外己明显响起了马蹄重踏黄土的岿然声,锁甲摩擦惊夜冷锐,刀剑出鞘轻鸣啸月,看情形,来者不下千人之众。
我微微笑了笑,伸臂抱住他,依偎在他怀里柔声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无翌你的身世?”
无颜苦笑:“她大概是恨我入骨了吧。”
“可无翌装作不知,忍了整整半年之久。”
“唔,”无颜轻轻一叹息,感慨,“小子年幼不骄,藏锋敛芒,有智,不愧为王。”
我看了看他,看似随意地问:“可你完全能取而代之的。为何要孤身北上?为何要来曲阜?为何不设防备任无翌有机可趁?”
无颜眸色一闪,故作沉吟:“因为我比他更睿智。”
我忍不住笑,抬头,但见月下公子面庞俊美如玉,笑容温柔,引得我心里情动如潮,实在爱煞了他的张狂无忌。能俯瞰天下翻手可得的自信,能袖手遥望同样可舍的潇洒,红尘之中,唯他会这般进退自如、不负英雄。
我的英堆。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缓缓地将自己的唇靠近他的脸。
许是我难得的主动让他惊讶,他身子僵了一下,笑声低沉魅惑,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云着我的后脑,狠狠地吻了下来。
许久。
久到我以为这个吻当真是分离之吻,绝情之吻。
待有人靠近观镜台禁不住地重重咳嗽时,我和无颜方喘息着慢慢停下了对彼此的难舍纠缠。眸光相对,凝望深深。
“还可以再选择,’我贴着他的唇小声道,“以你我的武功定能逃出这千人追杀。”
他一笑,温暖的鼻息柔柔拂在我脸上,极具引诱地:“有我陪你,丫头还怕死?"
我心弦悸动,双臂抱紧他:“不怕。”我只是怕你不甘。
“我们若逃了,无翌会如何你想过没?”
我一愣,怔怔道:“他将无颜于天下。”
“对,无颜,”他笑得淡然,语气平静轻缓,“若是因这件事而毁了我多年的心血、使齐不齿于天下,那还不如让我这个真正无颜的人厚着脸皮全全揽来。”
我想了想,抿嘴:“你想得倒开。”
他低低一哼。
我眨了下眼睛又问:“既知不能逃此大劫还来安城接我?"
“是啊,死都不想放过你。怎么办?”无颜拉开我,揉去我脸颊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摸了摸我的鬓发,笑颜优雅惆悦。他横眸微微一瞥站在不远处的数十禁军,无谓一笑后巨一落在当前一人的身上。
秦不思面无表情地端着黑玉托盘,盘中有酒壶和酒杯。他看了看我们,眸光一闪低季.脸色冰寒煞白。
无颜握住我的手,笑了声:“啊,居然赐的是酒。丫头是小酒鬼,不怕受苦了。
秦不思僵着身子走过来,嗓音冷硬如石:“公子,公主,请!”
月光下,白玉酒壶一瓶,翡翠酒杯两樟。
杯中盛酒,酒液颜色碧澄漂亮,让人一望兴醉意。、

无颜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忙拉拉我的手,笑了笑:“酒虽好却不能多喝。一杯即可。”
我摇头,苦笑:“一杯?”我体内雪莲清气积藏甚多,既是剧毒,又是解其他万毒的药引,仅仅一杯怕真真不能如了赐酒人的愿。若一杯之后我不死,独让你一个去那边快活的话,那我就太不值了。
无颜望着我嘴角抽了抽,眸光一瞬古怪非常。
秦不思愈发低了头,将手中托盘递至我们面前:“公子,公主,请用酒,不要叫奴为难。”
我盯着他冷冷一笑,先伸出手去,拿起酒壶仰头一饮。
一旁无颜慢悠悠地喝过一杯,酒杯落地碎裂时见我仍在喝忙劈手夺下酒壶后扔去身后池水里,死死抱住了我,气得直骂:“傻丫头!"
他开口时,嘴里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沾上我身上的银色衣料,血渍暗红发黑。
胸口一阵剧痛窒息,血丝自唇边缕缕滴下,全身顷刻间疼得仿若有万千蛇虫在噬骨饮血。酒喝下去心中隐隐忽觉哪里不对,然当下情形却又不容我细想。我艰难地伸出手抚摸着无颜的脸,擦着他唇边愈流愈纵肆的鲜血,轻声问:“痛吗… … ” 他眉毛拧了拧,苦苦忍下所有的疼后,一笑摇头,眸光湛辉如月。
“可是… … 我好疼… … ”我偎在他的怀中,身子颤抖着,轻轻闭上了双眼。睫毛垂下的那一瞬间,有银色月光倏然漏入我的眸底,由眼至心,直到我渐渐失去了知觉,它依然照亮着我的神思,不曾散去。
“丫头莫怕,我在… … ”
命散魂荡,魂飞黄泉,只为随君生生世世。
天瞑地界,远方恍惚传来轻灵静美的歌声,一字一句,岁月倾好,勾来如烟往事:
齐有夷女兮,绝色倾国。
青梅及笋兮,思君弄璋。
美眸顾盼兮,吵波飞扬。
静言念之兮,瞻望归晚。
于凤翩翩兮,唯见其凰。

“齐豫侯无颜者,翩翩浊世之仕公子也。公子身世传奇,生父楚国桓公而生母齐女,然幼被庄公养为次子,最宠。庄公薨,翌公继位年幼,公子掌政。
“当是时,齐有公子无颜,晋有公子晋穆,楚有公子凡羽,夏有公子意,梁有公子清君,诸公子才贤胜人,勇武不凡,方争下士,以权倾政,辅国持事,是为天下五公子。豫侯少而师学天下第一名士息朝、勇武侯白乾,善谋善战,名冠诸侯。

“庄公十一年,公子十七。东夷蛮族叛国生祸,公子初将,不战败敌,取东蛮,降龙烬,得骁军十五万。公子一战威天下,诸侯以公子勇猛多智,三年不敢加兵谋齐。
“庄公十四年,楚使公子凡羽攻齐,拔西地兰考。公子领兵,一战却之。
“庄公十五年,楚集兵四十万大举伐齐,连夺重镇蔡丘、商丘、薛城。君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帅。公子将侯须陀、白朗,率十万精兵破敌于薛城外,走凡羽。一月即乘胜逐楚军于商丘之外,对峙蔡丘。公户以为齐军将孺兵弱而常与楚国欺,楚四战之国、铁骑繁盛,将彪悍而卒凶猛。公子曰:计谋强齐必先强兵。遂,诱楚军战与周旋,以战养兵、以战练兵,勇三军而去浮风,三年,始成东齐黑甲军。
“甲军初成,四国俱骇。以为公子天颜,其人智绝,是为天下第一公子。
“公子回都,庄公即以公子为豫侯。人或说庄公曰:公子风流天性,或聪睿,然行散风流,难堪豫侯之圣位。庄公以为不然,执意封之,举宫宴以迎胜军,一时宠至极。
“庄公十八年初冬,是时前梁质子湑君归国为相,结楚公子凡羽怨齐之故,两国兵伐东齐,公子不在,齐军一路败北,太子无苏战死城濮,敌困金城,国将亡。深冬,公子忽临金城,威摄敌军,拟奇谋救城,巧计离间梁楚,转守为攻。月余后,始有钟城之战。齐败楚军,夺西方城池数十座。
“当是时,庄公殡天国无主,人望皆向公子,公子不立,拥幼弟无翌为君,是为翌公。
“翌公初年,东齐弱而晋国强,时因梁楚伐齐而未退,公子求援于晋。晋公子穆南下了订约:不假城池,得以倾国财富,后若普中原图楚,齐未能援之。允之。晋遣兵十万众南下攻楚丘。楚丘位险,乃楚国咽喉所在。楚帅凡羽撤兵救城,金城之围由此而松。
“公子北上,与晋国穆计谋楚帅凡羽,拔城池、夺虎符而另行楚国新君荆公再定盟约定,战罢,楚十城归晋图。公子倾心对南梁,绸缪精心而战西陵。
“翌公二年,初,梁公子湑君与二十五万侵齐将士被困平野山中。三月,梁将景姑浮率轻骑相救,公子领十万将士逃窜南下。豫侯至平野,内命侯须陀阴景姑浮使其离平野,聚歼山中余十五万敌军;外率八万玄甲铁骑南下追袭公子湑君。
“豫候每过三百里留一万军,据险以守,羁绊景姑浮,战而疲之,却非败之。依此,追人弃土泅水支流、竞陵、安陵,留兵七万,唯余一万精兵随豫侯与湑君之师对峙梁国北番重镇西陵城外。两军相望中隔汉水。是时天大雨,本该汉水水汛至,然,水流却不如往常急湍。
“三月三,上巳之夜,齐梁会战西陵城下。是日午时,豫侯将白朗、蒙牧绝计水淹梁军三万,破敌胆而壮军威。暮下,七万梁军于西陵城外、汉水之边列阵堂堂,豫侯命白朗绕敌左翼,蒙牧潜敌右翼。夜下,侯须陀领骑兵精锐两万来援。善守者,藏于九天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子时决战,梁军处绝地而后勇,民为兵战,兵为城守,我军铁骑冲贯,死战,方破西陵城,此战强袭,大破梁军而全歼,诸军斩获敌首六余万,活捉梁军统帅湑君,汉水之广淌波不绝,然如此,报功者犹溯河而不止。
“夏灭梁国于同时,主父伯缭水淹梁都郾城,郾都破,梁僖侯死而王室皆被掳。 “四月,公子新政于齐,内免赋税三年,休养百姓,划里分田;外集巨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有度,得已欲,去所取,上求富国,下求富家。新政施仁,举国大安。东齐本天下富庶之地,消战乱而人愈勤,民间耕种积极,百业重生,子民推豫侯首功。公子一时名望重天下,四邦敬之,莫敢欺齐。
“七月,公子娶妻前梁公主,南梁时已国灭,世人本知公子能征善战是为英雄、厚德仁政是为良辅,后又知其痴情不改、不计前嫌。灭南梁为齐,公而无私;善待梁娶妻,私而有情。公私兼著,四海敬仰。前梁因夏军残暴而宁死拒降之,因此城池悉数归齐,齐版图倍增,独强天下。
“翌公三年,公子北上巡城,至曲阜得病。病急,碎死中秋夜后,国人震惊,莫不悲之以孝,干里白绞,万人扶灵,哭动天地,苍宇无色。世人皆叹东齐自此无固城可抵天下三国之侵、可谋乱世九鼎。”
——《 战国记? 齐书”列传第十》

“齐有公主名夷光者,灵公之孤女也,母夏国连城公主。公主幼而聪慧,庄公爱宠无限,尊其位于诸侯公子之上。长而貌美甚,颜倾天下。然红颜有容天妒,公主及笄遭南梁质子‘齐大非偶’之大辱,避金城,与豫侯同战蔡丘。三年得胜归国,巾帼英姿,四海英给皆仰慕。
“晋有公子名穆,两次求娶公主夷光,痴心情深,是为天下赞歌。公主命运坎坷,丘逢大劫致死,后死而复活,是为天下至奇;公子穆初次求婚未果,翌公二年复求,公主感其诚心,遂许婚聘之书,与其北上晋。
“叹息红颜命短,翌公三年公主玉陨,天下洒泪者众而不能数。一生传奇,却非青史所能尽载,笔者扼腕,止墨于此。”
——《 战国记? 齐书? 后妃传》

“晋,穆公之后夷光,齐国灵公之孤女也,貌倾城而智过人,能谋善兵,红颜巾帼,穆公一生挚爱珍宠。后芳华之年毙逝,穆公一生为其未再娶,情深几何,史官难以表。”
———《 战国记? 晋书? 后妃传》

胸口的疼不知何时皆散去,呼吸如常,游离在外的神思也渐渐归位。耳畔传来的声响点点清晰,却不再是那优美缠绵的歌声,而是车辇轱辘的动静。
我心惊心急,惊自己饮毒却未死,急无颜未知如何,他是否己弃我而离永不再望。脑子里思维慢慢清醒,可惜手脚仍不能动,便是睁眼、启唇也不能。
愈想,愈急,愈烦躁。眼角流出泪水时,身旁忽地有人在轻笑,笑声风流无忌、漫不经心,听得我一瞬心安。
他在。
微凉的指腹轻轻揉去了我脸上的湿润,琥珀香气浓郁绕鼻,该是他俯身下来。倏地平躺着的身子被人抱起,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又无比熟悉的怀抱。
我终于镇定了下来。
无颜的唇靠在我耳边,嗓音低低入耳:“如何?丫头,我叫你只饮一杯,你偏要贪酒。这下好了,醒不得了吧?"
我哭笑不得,想提醒他去我腰间随身锦囊里找药丸,又苦于不能说。
一边忽有柔声传来:“公子,公主想必够急的了,你别再存心气她了。”
爰姑?
我一愣,后而骤喜。
无颜沉默,围在我身上的胳膊缓缓收紧。
“爰姑,以后莫要再叫我公子,喊我无颜吧。”声音淡淡地,看似随意得很,可惜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清楚地感受到那里传来了与平时不一样的心跳声。
爰姑惊道:“公子… … ”呼唤一出她该是发觉了不对,默了一会儿后,方颤声开口:“无颜… … 我… … ”一句“无颜”,喜悦到了极致,却偏偏也哀伤到了极致。这般强烈的感情下爰姑只说得几个字便哽咽着再无法继续,耳边,我只依稀听到她卷袖的细碎声响。她该在擦泪。
无颜道:“不必多说。我… … 其实从未怪过娘亲。”
爰姑不再出声,低低一叹,蕴满了解脱放心的意味。
我想笑,不能。
车行声空寂,走的该是条清静无人的路。
身子半边暖暖的,不同于无颜身上传来的触感,该是日光照的。
日下行路,不知去向何方。我想醒后一定要问问无颜,转念一思,又觉没有必要。
远方突然传来了马蹄踏翻尘土的动静,我感觉到抱着我的无颜身子倏地一紧,似在警觉戒备。车外驾车人禀道:“公子,是樊将军。”
说话人嗓音尖锐暗哑,苍老低沉,竟是秦不思。
我蓦地想起饮酒之后心里察觉的那股不对劲,此时此刻方知那时感觉不对究竟是因为什么。
酒是毒酒,酒杯却沾了解药… …
难怪。我一时情动情伤,竟大意得没有去细思。脑海里忽地闪现出无颜那时古怪的表情,我心中一动,这才反应过来一切皆是他的部署。
无颜轻轻“嗯”了一声:“停下等等他吧。
秦不思长声吁马,车厢猛地一震后,马车顿在了原地。
马蹄声越来越近,樊天未近马车便在大喊:“侯爷,金城有变!
无颜身子一动,放下了我。耳边听得车厢门一响,有风吹入,后又止。门戛然而关。
“何事这般毛躁?”无颜不紧不慢道,语带不满。
马蹄声歇在车厢旁,“扑通”一声有人跪地:“王上昨夜绑龙烬将军,收兵权,称逆贼必诛。侯爷您知道的,龙将军铁胆忠心,虽说原是东蛮野人,自降齐后却一直鞠躬尽瘁,为齐立下汗马功劳中诸将推首,他怎会是叛国的逆贼?丞相与白、蒙、侯三位将军现在金城周旋,着末将前来请侯爷回去,说莫要信了翌公幼童信口雌黄的当。”
无颜低低一笑,不语。
秦不思着急:“公子,樊将军此话有理,齐国祖宗留下的社稷不可丢,公子你呕心沥血建的功业也不可不管,我们还是掉头回去吧?”
车厢里,我躺在榻上暗自着急。
忽有柔软的手指分开了我的唇,往我嘴里塞入了一粒药丸。药丸绽清香,冰凉的感觉涌入骨髓时,渐渐化开了我体内那郁结不去的麻醉。
车厢外,无颜迟迟未再言。
我知道他在挣扎。
半晌,他方苦笑了一声:“现在我的身世已大明天下,如何再回得去?”
樊天低吼了几声,我纵使看不到,却也听见他将大地跺得震摇的焦躁不安。
“樊天!”无颜一声轻喝,樊天没了声响。
耳边静寂,鸟叫啁啾。
不知何时我的手指可以动弹了,我一喜跃起,推开车厢的门,朝外面唤道:“无颜。”
落日斜晖,晚霞映得天色殷如血玉。古道拓宽,万川绵延千里。朗朗清风下,那人负手站在路旁大树前,白衣潇洒倜傥,银发如练披霜。听得我的呼唤他回过头来,凤眸凝弯,望着我微微一笑,展开了拧得紧紧的眉。
“是,我在。”
万丈霞晖中,他踱步过来,漂亮修长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来,眸光深邃温柔,静静地在等待。
我一笑,指尖落入他的手心。
自此以后,无论在哪儿,执手连心,与子携老。
(全文完)

番外篇


外篇?洛仙(一)

外篇?洛仙
(一)
中原有洛水,源于夏之华山麓林,而横贯于楚国平原。洛水初出涧峡,水流窄而急;及至长水,流川过孤岩峭石,陡处为瀑布,渊处为深谷,水色莹澈纯净,宛若天降玉带。登及高处,可望玉带缠绕于青山之奇景,水线流转飘萦,灵动处竟恰似有仙子长袖起舞。可惜云雾淡缈,模糊了仙子的容颜,红尘苍天下,世人入眼的唯见她优美的舞姿,千年翩然,千年不歇。
远古有帝君,称之“洛仙之舞”。
《战国记?楚书》有记载,洛水仙气,为游龙之所,凤翔飞处,当,为我龙脉。是以每年上巳之时,必有在位楚王率王室于洛水祭祀,以瞻仙仪。
楚,武公十六年。
是时,楚有上大夫名简吾,为人奸诈残毒,谄于上而暴于下,朋党钻营,豪夺强取,无恶不作,是为楚之第一佞臣。楚国上至百官下至平民皆对其厌之咬牙、恨之入骨。然武公对此人甚宠之,群臣进言不得听。简吾有恃无恐,从此行而愈骄恣。
楚地多游侠性烈之士,多行不义之徒自有“天报”。这简吾在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气焰绝伦,却不想竟也难逃这般命运。
一夜无月,风急雨大,简吾猝死于府中姬妾房,头颅去而现于楚廷龙案,惊煞宫中一众守夜内侍。据说简府侍从发现大人尸首时,虽血洒满华塌,但那位前夜与大人同眠的姬妾却还睡得甚熟,一双纤臂抱着大人无头之身躯,梦魇妩媚。
可见杀人者身手不惊鬼神、鬼神也是难测。
诸人皆以为简吾之死将引武公大怒,必会通缉天下捉拿此刺客。哪知当内侍颤颤兢兢捧着简吾人头呈于武公面前时,武公睡意惺忪,略瞟一眼后便挥手让人拿下去,非但不恼反倒捋须一笑,叹:善,小子成人也!
伺候一旁的人俱大感莫名。
王上既不追究,简府之人因此也不敢大闹,遂默默收棺,悻而不敢言。是以此命案搁置悬疑,世人只知杀人者留名“英桓子”,论及此人,人人皆翘首指以推天下第一侠客。
侠客英雄,却无人得知真面,虽如此,也不减世人尊崇敬仰之心。且愈是神秘,愈见传奇。

楚武公十六年,也正是东齐瑾公三十一年。瑾公有二子,长子少灵,沉稳英武,颇具才干,幼年既被瑾公立为储君,弱冠后兼领齐国豫侯之高位;次子少庄,闲云野鹤,生性不羁,好丝竹,喜美色,自命风流雅士,从不参政事。兄弟二人自幼情深相投,一朝一野,俱是心甘情愿,没有丝毫间隙。
当时二月,少庄弱冠礼后瑾公在金城之南为其另赐府邸,公子按王室族规搬出宫廷,带自小伺候在他身旁的内侍宫女上百人,瑾公赐秦不思领公子府家老。
次年三月,瑾公下旨命少庄完婚,娶幼时既聘为公子夫人的公孙氏。公孙氏为当朝太尉公孙错之女,美姿仪,端行礼,当得夫人之尊位。
公子贪尘世极乐,不愿早早成婚,对瑾公的旨意恩求硬磨皆不行后,只能低头领旨。
礼官及时挑了好日子。七月初八,公子将行婚。

  瑾公三十二年,七月初七。
  深夜,残月一轮,星子漫天。亥时人静的时候,公子府里仍灯火通明,里里外外有不下千人的身影在忙活拾掇着,落红绫,铺地锦,鸳鸯琉璃灯悬挂满长廊,夜色下,整个园子的树枝上都飘飞起湛着银芒的绯色缨络。
  几千人忙碌,却一点也不显闹腾。犹是府北阁楼处,楼下站着数百禁卫,铠甲森严的架势让闲人不敢靠近。阁楼里传来古雅琴声,音断断续续,萧瑟清冷,如击碎落冰。
  渐渐地琴声急促起来,铿锵高亢,阁楼里有人和琴而歌,歌声悲而伤,抑懑且怨愤,听得人心中潮滚翻波,意难平。
  站在远处梧桐树下的秦不思望着阁楼,轻轻叹了口气。
  阁楼书房里,少灵静静站在窗旁。书阁外那方深池里荷花开得正好,碧叶稠稠,红莲妩媚。微风拂来,满室清香。
  少庄指下微微一勾,弦应声而断。
  少灵眸色一动,初来书房时脸上的丝丝不忍此刻终是尽数掩去,容颜复又如常冷俊。他慢慢转身,负手背后,下颚略扬,看向那个按指琴上的少年。
 
  少年身着淡黄色锦袍,五官柔美优雅到极致,偏脸上神情略略怔忡,眸子一抬,眼神空散。
  
  少灵冷哼:“觉得委屈?”
  少庄不答,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摆弄着那根断裂的琴弦。
  “既是一国公子,婚事自不由得你儿戏。你生性懒散不理政事也罢,但平衡朝中权势,是为父王的儿子,你推卸不得。”
  少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笑意冷淡,言词悠然无谓:“所以哥哥今夜要来守着我,将少庄当作犯人般看着?”
  随少灵而来的有禁军数百,他少庄不懂丝毫武功,自是离不得半步。
  少灵扬眸望月,沉吟许久,方软声道:“我只是为了你好。无爰一直视你做兄长,不关其他,纠缠下去唯有你自己痛苦,你该明白的。”
  少庄嗤地一笑,抱着古琴缓缓起身。
  “如此,少庄真要多谢哥哥了。” 嗓音柔软,一如既往的温和。
  少灵目色暗沉下去,不再出声。
  秦不思在梧桐树下站了许久,等阁楼上琴声平歇时,他抬了头瞅瞅梧桐树顶端,轻声唤道:“无爰姑娘,下来吧。”
  树上没动静。
  秦不思转身欲走,树上却有人怯怯喊他:“家老,等等。”
  秦不思举头。
  一抹绿色云烟轻飘飘地自梧桐树上坠落,稳稳停于他面前。
  秦不思一笑:“姑娘真爱爬树?这梧桐树上可还有小鸟巢穴?”他记得,公子在泗水之畔第一次遇着这无爰姑娘时,那日大雨,绿裳女孩危危爬在一棵枯得将倾的大树上,一手静静托着一个欲散的鸟巢,一手拢起衣袖覆在巢穴上,好似在为里面的幼鸟遮风担雨。
  公子命他上树将女孩接下来,女孩却只把鸟巢递给他,她自己只骨碌一下,自树干上滑下来,落在了树下水坑里,狼狈地沾了一身的泥。
  女孩不爱说话,公子见她满身泥污的模样可怜,便将她“捡”回府。侍女给女孩换了一身新衣裳,纯净无暇的白色,清灵秀美的容貌,瞧得即使是内侍的秦不思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公子好不容易才逗得女孩嫣然一笑,彼时,却不妨独孤府家老来要人。秦不思问过才知,女孩名无爰,是独孤妃的徒儿,自幼长在独孤府,颇受宠爱,身份地位不输独孤家族任何一个女儿。那日上巳,祓禊之后无爰失了行踪,有路人说看见公子的车架,家老便一路寻来。
  公子生性多情,一眼便喜欢上无爰的安静乖巧,从此频繁来往独孤府,整日和无爰玩在一处。无爰善舞,公子善琴,春日煦阳下,无爰随樱花而舞,公子逐白云而歌,旁人见了一眼,便就醉了。都说是一对璧人,堪堪正配。而公子从此心再无旁鹜,独守着无爰一人,爱惜怜宠,无以复加。
  可是这无爰看起来虽聪敏机灵,男女情事却似一窍不通,虽和公子关系亲密,却只呼他“哥哥”,并不做它想。
  秦不思琢磨着大约是无爰还小了些,待年长了,便自然而然就懂了。可惜的是公子没等到,君上一旨下来,势如涛汛,重如山压。
  想到这,秦不思不由得又叹口气,望着眼前垂头用手指摆弄腰间缨络、一声也不吭的无爰,淡淡道:“夜深了,奴让人送姑娘回独孤府吧。”
  无爰不动,她咬了咬唇,鼓足了勇气,方轻轻问出句话来:“我,可以见他吗?”
  秦不思道:“姑娘要见公子作甚么?”
  无爰抬头,灵澈的眸子暗了暗:“少庄哥哥不开心,你听他的歌声。”
  见了你,公子怕是会更不开心。秦不思打量了几眼无爰,终是摇摇头,叹道:“公子说过今日不愿见姑娘,姑娘还是请回吧。”
  无爰怔了下,眼圈一红,低了头,嗫嚅道:“他是生我的气了?”
  秦不思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不是。公子只是乏了,想休息下。”语顿,秦不思想想,又道:“姑娘明日婚宴也别来了吧。”
  无爰眨了眨眼,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满脸疑惑:“为什么?无爰给少庄哥哥新作了舞,少灵大哥说让我婚宴上跳给他看,不好?”
  秦不思笑容僵在脸上,慢慢收回了按在无爰肩上的手,暗忖:少君可真够心狠的,婚宴让无爰跳舞,不是叫公子彻底凉了心。
  他沉吟了一番,笑起来:“少君既如此说,那姑娘明日就来吧。”死心总比整日魂不守舍好。少君意图也是为了公子,细想,并没错。
  无爰垂头,小声道:“那桓哥哥呢?家老能不能让他送我回去?”
  秦不思怔了下:“桓公子?这么晚,他怕是睡了。”
  “我去找他。”无爰转过身,青影一闪,瞬间不见了人。
  秦不思摸了摸下巴,苦笑摇头:想来小丫头倒是开窍了,可惜对象不是公子,而是公子刚结交不久的知已,那个神秘的剑客桓英。
  翌日骄阳如火。
  少庄几乎一夜未合眼,辰时入宫时,苍白的肤色衬着那身裾纹绯袍,更是虚弱得不见一丝血色。瑾公望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便领着他前去宗祠殿祭祖告天。
  少庄步伐踉跄,少灵在一旁扶着他,剑眉紧拧。
  “少庄你……”
  少灵心终是不忍,欲劝说时,少庄一笑,拂开他的手,伸指按了按额,道:“大哥不用担心,我还可以,定能撑过今日婚宴。”
  瑾公回身,瞅了瞅那兄弟二人,缓缓道:“你若不能,也非寡人之子、东齐之嗣了。”
  少庄容颜淡漠,唇角一弯,笑看着他的父王。
  “父王多虑了,儿臣今日大婚,喜不自胜,所以失态。”
  瑾公颔首:“很好。”言罢他转身离去,少庄扬脸,深深吸了口气,再次迈出脚步时,步伐坚定有力,不复虚浮。

  少灵望着少庄的身影,独自在原地愣了许久。
  少庄的苦藏得深,可他看得分明。少庄自幼重情,而他自幼被教寡情,他之前并不明白少庄对无爰的不舍,只是昨夜他自公子府出来时遇着站在府前等他良久的独孤妃,当独孤妃对他说了一番话后,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和父王当真是错了。
  独孤妃说,大义小情并非总要悖行,圣人手中,情义总是并存而非割舍的,可惜,他的父王一生也无法懂得这个道理。
  那个女子,就那般静静站在残月冷光下,一袭金衣,一头华发,最美好的年纪却有着最沧桑的经历,偏偏当她说这话时,面色安详如幽水,一反往常的激烈疯狂。
  少灵的心本坚硬如石,但因她的话,心底某个角落竟渐渐柔软下来。
  他回头,翻身上马,没有回宫,而是去了楼府找楼乔。人生第一次这般冲动,血液沸腾得难以控制,可他觉得畅快。夏夜蝉鸣,池塘边的凉亭中,他与楼乔对月饮酒,倾诉了一夜,未眠。
  楼乔说懂他,可笑的是,他却不懂得自己。
  他只知道,兄弟连心,少庄心痛时,他的心也在痛。
  少灵静伫许久,猛然脑子里念光一闪,他想起自己叮嘱无爰跳舞的事,心下狠狠一抽,正欲转身出宫时,却又被匆匆奔来的内侍挡住。
  “少君,夏国公子宣刚到前殿,君上不在,您是不是——”
  少灵收步,敛神端容。情与国,他暂时忘却了前者。
  “孤即刻去。你去尚书阁找丞相来,孤有话问他。”
  “诺。”
  大礼朝贺后,时已酉时。霞光万顷,宫灯十里,金城入暮不暗。
  婚宴摆在公子府大厅,宾客落座满满,弦乐欢畅明快。厅中央有舞女挥袖,精致的妆容,柔软的身姿,华丽的锦罗,繁复的舞步,瞧得宾客们流连顾盼,抚掌称赞。
  瑾公高坐于上,少灵夏宣左首一席,少庄和他的新婚妻子公孙氏右首一席。诸贵族大臣欢聚玉阶下,笑语喧哗,人人喜色浮面。
  一日劳累,少庄早已精神萎靡。他伸手撑了撑脑袋,眼前一阵天旋地眩。
  少灵和夏宣互递了眼色,夏宣起身至少庄身旁,喂了他一粒药丸。公孙氏关切地望着自己的夫君,想要上前扶他,却又羞涩不敢。
  少灵离座去找无爰,在后院寻了许久,不见人影。好不容易逮着秦不思,问他,却也是一头雾水。
  秦不思言,自昨夜无爰姑娘去找桓公子后,他便再没见着她人。
  桓英?
  少灵沉吟,眉毛一拧后,随即一展。
  前厅忽地没了声响,骤然而来的安寂叫少灵一个激灵。他快步回到婚宴,走到厅门时,只觉眼前一暗,心蓦地停止跳动,暗叫不好。
  厅间舞女如花,淡青的裙纱,玉色腕袖,倾绝静美的容颜,舞步灵动如仙子坠尘世。
  站在厅外的少灵头昏脑涨,坐于高处的少庄气血上涌。
  公孙氏望着玉阶下跳舞的女子,心中暗暗称奇,她扭头,正欲对少庄说上今晚她和他第一句悄悄话时,不妨却见到自己夫君苍白得透青的面庞,冷寂得近乎冰封的眼神。
  公孙氏唇角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她不甚聪明,但身为女子,自有女子的直觉和敏感。她试探着伸出手,抚上少庄后背。少庄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瑾公身子一震,忙道:“庄儿?”
  夏宣迅速起身到少庄身旁,不动声色地卷去案上被血玷污的锦锻,自公孙氏手中扶过少庄,银针刺入少庄指尖,再次喂给他一粒药丸。
  瑾公担忧,放下手中的杯盏:“宣儿,他如何?”
  夏宣按指少庄脉上,道:“姨父放心,无大碍。”
  满厅宾客本都沉迷于无爰之舞,并无人发现玉阶上的突发状况。只是跳舞的人,她的双眼却一直看着她的少庄哥哥。
  无爰停下舞步,心里着急,想要跑上玉阶看少庄时,耳畔猛地传来一句厉喝:“站住!”
  无爰呆了呆,望着瑾公,咬住了唇。
  瑾公盯着她瞧了半响,脑子里骤然想起十余年前相似的场景,他的婚礼,那人的舞,他的心伤,那人的白发。本以为再不可能疼痛的心瞬间似被人狠狠撕裂一般,怒火和伤痛燃烧了他的双眸,他瞪着无爰,沉声:“滚!”
  无爰面色惨白,身子摇了摇。
  满厅宾客无声,俱垂下头去。唯有独孤氏一族,眼神微带不满地瞧向高处。
  少灵僵立厅门处,身心发凉。
  他的身旁,有人重哼了一声,冷道:“这舞,是你叫无爰跳的?”
  少灵回眸,脸色痛苦:“桓英,你去哪了?我以为你会看住她。”
  与他说话的人一袭深蓝长袍,头戴斗笠,黑纱罩脸,让人看不分清他的五官。他抱着双臂,左手执一柄古剑,身姿修长挺拔,浑身散着凛冽冰寒之气。
  桓英不答少灵的话,只问:“如今怎么办?”
  这般残局,怎好收拾?少灵后悔不已,勉强镇定下来,想了想,道:“你带无爰离开,婚宴之事,我来。”
  “少庄呢?”
  少灵敲敲额头:“我的错。”
  桓英又哼:“废话。难不成还是无爰的错?”
  少灵没空和他辩解,正待举步入厅时,无爰已弯腰一福,颤抖着身子转过脸来,提着裙摆匆匆穿过上千宾客之前。她走到厅口,看见桓英后,蕴在眼中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滚滚滑落。
  桓英心不忍,刚要向她伸出手掌,宽袖扬起时那蒙在脸上的黑纱蓦地飞动起来。
  “王上当心!”随着一声大喝,蓝影似旋风般闪入厅,古剑出鞘,铮咛一声,挡下了那险险射上龙撵的暗箭。

  一支击落,随后而来的,是三支游蛇一般上下飞动、快如闪电的赤黑箭镞。
  “刺客!”

  “保护君上!”
  厅里骤然混乱,桓英纵使武功再高,也是一人不能三顾。眼看那箭镞将至龙案前,有金影长扬,素手纤纤,竟是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截住两支飞箭。
  眨眼间,血溅明堂。
  桓英击落最后一支箭,垂剑回眸时,只见瑾公怀里倒着一白发女子,一支箭自她掌心穿透而过,一支箭,刺入肩骨,犹自颤颤摇晃。女子想是倔犟万分,清眸冰寒,银牙暗咬,竟是一声不吭。
  瑾公喃喃:“独孤。”
  女子发笑,眸光转狠,她脚下用力想要站起,却奈何身子不听使唤,血流肆涌,难以使劲。
  “师父!”无爰自厅口奔回来,跑上玉阶,跪在女子身侧,手脚无措,白玉一般的脸庞上急得满是冷汗。
  瑾公脸色铁青:“宣儿!”
  夏宣哭笑不得,他堂堂一国公子,今日来东齐竟尽给他们做大夫了,要知这婚宴如此不太平,他早该携来自己的宝贝药箱,也省得如今这般慌里慌张的。
  “司马狟,速回国宾馆取我药箱来。”
  “诺。”
  “姨母,你忍着点。”夏宣回眸,也跪于白发女子身旁,如此称呼她。
  桓英眼见夏宣在此也略放了心,他转身环顾四周,锐利的眸光在黑纱下隐隐滑动。少灵命禁卫封锁了公子府内外,少庄此刻也早顾不得自己的事,吩咐公子府下人请出满厅宾客于外间歇息后,关上了厅门。
  厅间角落,一处厚重的帷帐无风而荡。
  桓英斗笠一抬,冷笑一声,右掌一晃,三枚匕首自袖间滑落掌心。
  寒芒厉闪,匕首直入帷帐内。
  只是等他撩开帷帐时,入目,唯见溅满淡黄绫绸的殷红血迹。
  “怎么?”少灵来到他身边。
  桓英冷笑:“受伤了,逃不远。”音落,他便挥掌拍开靠近的窗扇,身子飞去夜色下。
  少灵眸光一动,自相反的方向寻了出去。
  公子府东院兰墅。
  银月落光,照得满地树影婆娑。重重花荫间,有金衣公子淡然伫立。
  黑暗中,一道鞭影毫无声息地自他身后挥下,公子不动,举头望月,宛若浑然不知。长鞭及金袍时蓦地又被收回,执鞭人跑至公子面前,瞪了他几眼后,问:“你是谁?”
  公子笑得温雅,气韵清贵。他垂眸,打量眼前的人:“你,又是谁?”
  月光下,站在公子面前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绯色衣裙,脚穿白色蛮靴,貌美如雪下红梅,只是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瞪起来人毫不顾忌,骄傲非凡。
  小姑娘扬头,面容一拉:“我是东齐公主夷长。你是谁,为何鬼鬼祟祟地来东院?”
  “哦?东齐公主?”公子面容不惊,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夷长的蛮靴,一笑,“我看你倒像是塞北的公主,不像烟雨山水中长大的夷女。”
  夷长蹙眉,长鞭一甩:“我问你是谁,你还没答。”
  公子抿唇,头低下来,靠近夷长的耳畔,轻轻道:“我叫襄。”
  温热亲柔的呼吸带着莫名而又好闻的香气,夷长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脸一烧,适才的胆大泼辣似乎在瞬间就被这陌生男子的一句轻语冲散击垮,她不知所措地退后两步,望着他,亮晶晶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星光倒映里面,像是夜下秋水。
  公子又是一笑。
  “那三支箭,是不是你射的?”夷长凶巴巴地问。
  公子仔细瞧了她片刻,眸子一弯,摇头,一脸无辜:“我是你两位哥哥的朋友,怎会害你父王?”
  夷长看看无人的四周,不信他的话:“那你为何鬼鬼祟祟地来这里?”
  公子叹口气,抱臂,只望着她,并不急于答话。
  夷长上前一步,正待再问时,公子脸一扬,眉毛一挑,笑容古怪非常。
  “你……”话未说完,夷长脖间忽地受人重重一击,她低呼一声,眼前一黑,人刹那失去了知觉,身子软软前倒。
  公子展臂,稳稳抱住了她。他勾唇,垂眸望着怀里女子的面庞,嘴角笑意玩味而又复杂:“有趣。”
  
  “公子。”
  “如何?”
  “侯离先生受了重伤,正被齐少灵和一个不明身份的剑客追赶。”
  “遣金令使,接应。”
  “诺。”

洛仙(二) 
 夷长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楼乔的怀里。冷月清光,照亮了楼乔清丽妍雅的面庞。楼乔搂着怀里的夷长摇了摇,既紧张又着急:“夷长?”的  “楼姐姐。”夷长轻轻唤了声,此刻神思一清,她才觉出了脖颈处犹在的余痛。夷长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抬了手臂,想要去揉揉疼的地方。  楼乔拉她坐好,手指伸出轻柔地在夷长脖子后的那处红印揉了揉,问:“你怎会在东院?我找你许久找不到,来到东院时,才发现你倒在花丛里。是谁将你打昏的?”
    夷长哼了哼,想起那个长得好看、下手阴毒的金衣公子,道:“一个没良心的家伙。”要不是她先前收鞭饶了他一次,他能笑得那般得意?  
楼乔狐疑地看了看她:“那个刺客?”  刺客?夷长本能摇摇头,笑起来:“不是。”  
那个家伙骄傲得像天上的孔雀、海里的游龙,他不像。夷长想想,抱住楼乔,叮咛她:“姐姐莫要告诉父王和哥哥们,他们够烦心的了,不要让他们再为我的意外着急担忧。”
    楼乔心疼地拍拍夷长的背,想想,还是忍不住道:“或许伤你那人和刺客有关。”
    “即便有关他也跑了,”夷长满不在乎,“那人狡猾,哥哥们抓不住的。”
    楼乔禁不住咳了咳嗓子。  
  夷长知她不信,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放开楼乔起身。她一拉楼乔,道:“无爰今日怕伤心坏了,我们去陪她。”言罢抬步要走,脚一迈,又停下。夷长神色一紧,松开楼乔的手,摸了摸腰身和衣袖,俯腰满地寻找着,困惑:“我的金丝鞭呢?”  
  楼乔挑灯帮她寻了寻,皱眉:“何时不见的?”
  “我昏去之前还握在手里呢……”夷长说着便陡然“啊”地叫了一声,扬手拍了下脑袋,跳起来使劲跺了一下脚,气得满脸通红,“那个混蛋,他居然拿偷走了我的金丝鞭!”她心里恼火,握拳,狠狠打上身旁的树。
  楼乔来不及阻止,只得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夷长抱着红肿的手背疼得眼泪汪汪,恨道:“小贼,不要让我再遇到你!”
  楼乔握着她的手揉了揉,轻声劝慰:“金丝鞭我帮他陪你。莫气坏身子。”
    夷长委屈,嘴里“嗯”了一声,心里早把那个金衣公子骂了千百遍。

  城郊,泗水畔,古道幽静。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茂密的青榆树林间,车顶四角各悬着一盏琉璃风灯,车旁站着三名身披金色麾衣的剑士,面覆金面,不见其容。
  车里,金衣公子斜倚软塌上,俊面含笑,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条细长精致的金丝鞭。他的对面坐着一黑绫绣蛇纹长袍的男子,男子脸上戴着一张黝黑狰狞的鬼面,右手握弯刀,背负长箭,箭镞盘旋环绕,宛若灵蛇吐芯。
  “公子?”鬼面客开口,声音嘶哑暗沉,微带不满。
  金衣公子一笑扔开金丝鞭,抬眸看向他:“今夜之事有劳侯离先生。晋襄感激不尽。”
   侯离眸光一闪,默了会,方道:“抱歉。未杀。”
  “不妨,是我命你只射四支箭,一箭先,三箭后,给了他活命的机会。我要的,只是想离间独孤家族和瑾公而已,还真不舍得这食古不化的齐瑾早早就死去。”晋襄轻声一笑,欠身坐直,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侯离,一杯送往自己的唇边慢慢饮了一口。
  “先诱聂无爰去舞,激少庄心疼,怒瑾公心恨,当庭出言辱之,独孤家族必然后患其情;再者,你暗中出手,三箭同出引独孤清挡箭,红颜情深,可惜瑾公却频频相负。独孤家族从此再忠心怕也有了自己的提防和打算,”晋襄叹了叹,笑意深深不可测,“一切皆在计划中,没有漏掉任何一步,谈何抱歉?”
  要说真有什么意外——
  晋襄笑了笑,侧眸去看那条被他扔去角落的长鞭。
  侯离端着茶杯,目中锋芒缓缓沉落。
  “为什么?”他问,言词简单,道来却颇费力。
  晋襄叹了口气,身子又倒回软塌,唇一弯,眸光深暗:“不南下不知道,东齐竟如此富庶。朝廷群臣皆俊杰,百年中东齐文昌天下,如今更有风华绝世的独孤一族、谋战善奇的白氏一族、彪悍骁勇的楼氏一族,此三家为武将,怎能叫人不嫉妒、不害怕?”
  侯离看了看他,放下茶杯,起身,推开车厢门便要走。
  “先生小心伤口。”晋襄嘱咐。
  侯离身子微微一顿,轻声应了声,道:“公子府蓝衣剑客,使惊浪十三式。”
  “惊浪十三式?”晋襄一惊坐起身,面色顿寒,“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英桓子?”
  侯离不答,跳下马车。
  晋襄沉吟,自一旁书案上找出一卷帛书,细细看了几遍。
  车外金衣剑士问:“公子,齐少庄婚宴已罢,我们是回安城,还是——”
  晋襄按按额角,命令:“不回去了,南下梁国,去武陵。”
  将近凌晨,月落星散,宾客皆归,公子府又复安静清宁。
  书房阁楼里,有四人对坐沉默。明烛摇曳起伏,映照清三人脸上的神色,还有一人,头戴斗笠,容颜隐没于面蒙的黑纱底下。
  桓英见其余三人皆不开口,黑纱下眸光凌厉一转,他起身,抱着古剑站去了窗口,望着楼下绽放正娇的红莲,心头一阵空火。
  刺客?
  桓英冷笑,抬眸望天,长长叹了口气。
  夏宣整理着他的药箱,扬袖擦去了满额的汗。他刚自独孤清歇下的偏阁里出来,独孤清已疼得昏死过去,瑾公陪在身侧,无语黯然。聂无爰本要守在师父身边,奈何瑾公对她厌恶十分,二话不说便命人将她赶出了偏阁。无爰落泪不止,既伤心又不安,幸好夷长和楼乔找来,三姐妹聚在一处,劝慰开解后,无爰这才稍稍放下心,随楼乔和夷长一起回了楼府。
  少灵连夜赶回宫命禁卫封锁金城内外,悬赏兼严命,势必要捉拿到那刺客。事情办好,他放心不下公子府的情况,又急急赶了回来。此刻,他正扶额坐于书案之后的宽椅中,凝神敛气。
  少庄连续劳累了一日一夜,本就疲软的身子愈发无力。他起身躺上软塌,闭上了眼睛,呼吸悠长。
  少灵看了看少庄,道:“今日是你大婚,且婚宴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不回去陪新夫人,还待在这里作甚么?有事我们解决,你且休息好就行。”
  少庄置若罔闻,他翻了身,容颜静谧安详,仿佛已经睡着。
  少灵目光闪了闪,不再理他,转眸问夏宣:“东方,独孤妃如何了?”
  夏宣生性好玩,另自取名东方莫,兄弟间皆称其东方。夏宣是任天塌地陷也能恣意无谓的人,纵使密云罩天,他的笑容还是一如往常的自如潇洒。他伸手合上药箱,道:“有我在,姨母自当无大碍。”
  夏国国后是独孤府长女、独孤清的大姐,独孤曼。夏宣与独孤清的关系比少灵少庄与父王那个名义上的妃子之间要亲密太多。既见夏宣笑得如此从容,少灵也知独孤妃并无生命之忧。他呼出口气,心略定了定,伸指自书案上拿起那四枚暗箭仔细端详着。
  夏宣问:“怎地,你们没看到那刺客的模样?”
  少灵摇头。
  桓英淡淡道:“我和他匆匆照面而过,那人一袭黑绫长袍,袍上绣金色游蛇纹,脸覆鬼面,古怪,诡异。今日公子府防守严密,此人若要混入断然不该这般不惹人注目才对。”
  
  少灵沉吟,望着手中的长箭,眸色暗沉。
  夏宣一笑,忽道:“我看这刺客倒非真的要刺杀瑾公。”
  少灵闻言抬眸,桓英闻声回头。
  夏宣起身取过少灵手里的长箭,道:“桓英武功绝世,依他的身手在刺客受伤之后却只能匆匆照面便让他逃走,此人武功必然非凡,怕是说惊世骇俗也不为过。这般武艺,莫说同时三支箭,怕是同时三十支箭他也能射出。再者,刺客行刺但求一招得手,他先行一箭警示,后再发三箭,两位不觉得他是有意在引起某人的注意,或是,刻意留下了让谁反应的时间麽?”言罢,夏宣晃晃手中的箭,一笑妖娆,“还有,这四支箭居然一点也未粹毒。做为刺客,他可真是失败。”
    少灵不出声。
  桓英斗笠一抬,面纱浮起横纹,似有风吹过。
  夏宣放下暗箭,懒洋洋一个呵欠,身子斜靠去墙壁,一脸倦容。
  少灵沉思良久,心念一闪,冷声道:“这刺客,他是要离间王族和独孤氏。心机如此深,必非寻常人。怕是——”
  桓英道:“你以为何人?”
  少灵侧眸打量一下夏宣,摇摇头,他伸指揉揉额,叹气:“事及国家。除夏国外,楚、晋、梁都有嫌疑。”
  夏宣笑了笑:“多谢,没怀疑是我。”
  少灵道:“独孤一族族规不伤自己人,否则受族刑惨死。你是半个独孤族的人,不会狠心到利用自己的姨母来冒这个险。”
  “那你以为是谁?”桓英的声音静凉似水。
  少灵抿唇思索一下:“要说刺客,楚地最多。要说和齐的关系,也以楚为最差。要说这三国人君的手段,”少灵眸间锋芒细碎,慢慢道,“晋君平庸,梁君胆弱,楚君残毒。”
  
  桓英冷冷一笑,不接话。 
  “不是,”少灵一笑,眉宇坚毅,眸光诡谲,“你要记住,望望越摆在明处的,越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少庄狐疑:“哥哥的意思是?”
  少灵起身,重重哼了声,举眸瞧向窗外慢慢亮起的天色:“不是梁国,便是晋国!”
    桓英轻轻笑了笑,舒了口气,今晚一直绷紧的身子稍稍松懈下来。
  懒懒靠在墙壁上的夏宣眸光一闪,他抱了手臂,不留痕迹地多瞧了桓英几眼。桓英斗笠一抬,夏宣视线下垂,眼睛耷拉着,脸上困意十足。
  桓英道:“少灵以为晋和梁究竟哪国嫌疑大?”
  少灵唇角一勾,笑颜阴沉:“是哪国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离间计已经成功了。”
  少庄起身,想了想:“独孤一族世代忠于齐国,解释清楚,大家自当知晓利害。”
  少灵叹气:“孩子话。朝事怎可能这般简单?有些暗潮是常年积累的,别人给你一剑,并不求见血,刺破的只是那层纸,暗潮见天,波浪汹涌。何况,”他别有深意地瞅了瞅夏宣,“独孤妃已伤,且是重伤,怕是没有三五个月都不能下床。且更可惜的是,无论什么情况下,父王永远都不会给独孤妃她想要的东西。”
  少庄若有所悟,抿了唇,眉宇间神色沉重。
  天边一缕晨曦缓缓浮于墨云之下。
  朝霞忽起,白昼朗朗。
  
  楼府后园,花荫深处,假山之侧,有少女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抱膝抱臂,蜷缩成一团。烈日炎炎,蝉叫不歇,她藏在假山暗处,静静落泪。有蓝衣男子靠近她,慢慢俯身,伸手拭去了少女的泪水。
  “无爰,你师父醒了。”男子的声音清徐温柔,一反往常的冷冽淡漠。
  无爰怔了下,点头,卷袖抹去满脸湿润,仍是坐着不动。
  桓英看看她,拉她起身,问:“怎么了,不想去看看你师父?”
  无爰摇头,垂首伤心:“君上不许我见师父。”
  桓英叹了口气。
  “桓哥哥……”无爰抬眸望着眼前的男子,欲言,又止。
  桓英望着她,不做声。

  无爰自然而然地伸臂抱住桓英的腰,靠近他的胸膛,将脸颊贴在桓英胸口,小声问:“桓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桓英揽住她,无可答辩。他伸手抚摸着无爰的发,轻声道:“你没错,纵使错了,我和你一样错。”
  无爰扬脸看他,举手撩开桓英面上的黑纱。
  男子俊美如神,凤眸飞扬,剑眉斜斜入鬓,姿容刚毅英武,举世无人能及。
  无爰痴看一会,眸圈一红,柔声问:“你到底是谁?为何不能以真面示人?为何不能娶我?为何不能带我走?为何不接受瑾公封赐的将军爵位?为何……”
  桓英情动心动,情伤心伤,忍不住俯脸,吻住眼前女子那翕动不休的嘴唇。
  “对不起。”唇齿流连间,他喘息道。
  无爰闭眼,泪水自眼角落下,沾湿了两人的面庞。
  桓英揉去无爰的泪,低声:“如果,我不是齐国人,你可还愿跟我一起?”
  无爰睁眼,亮晶晶的眸子瞧着他,怔了许久。
  “愿意。”她答得坚定而又勇敢。
  桓英扬唇一笑,清冷散去,魅惑横生。
  “不过我还得去趟梁国武陵找一个人。等我自武陵回来,便娶你。”
  等了太久的话终于自他嘴里说出,无爰惊喜交加,抱紧了桓英。
  独孤清既已醒来,夏宣也不再多留,次日便辞行回夏。金城外拓山古道上,少灵少庄桓英俱来相送,四人在长亭饮酒话别后,夏宣启程。
  马车朝西驶得一阵,不过半个时辰,夏宣便喊停。
  随身侍卫首领司马狟在车外问:“公子,怎么?”
  夏宣懒懒回声:“本公子不想回夏了。南下,去梁国武陵走一趟。”
  “公子?”司马狟惊疑不定,“国内形势不安,几大旧族老意图乱朝,君上正等着公子回去帮忙,公子现在去南梁怕是——”
  夏宣轻笑打断他:“哦,你有意见?”
  司马狟赶紧澄清:“属下不敢。”
  “那就南下。”
  司马狟挣扎一番,无法,只得垂头应了声:“属下知道。”
  “发封密信,叫枫君带三箱珠宝先去武陵等我。”
  司马狟不解:“公子要这么多珠宝做什么?”
  “救人,”夏宣不耐烦地答完,脑中念光一闪,笑了声,改口道,“不对,咱们是去买人。”
  


晋穆番外?绝壁赋

晋穆番外*绝壁赋

一阙(上)明月在心

晋襄公十一年的暮春,北方山河寒瑟冷峭。纵是到了上巳这日,往年千姿百媚绽放碧从间的繁盛在这年却仅是千树万枝间苞蕾羸弱的荒凉。即便无花相伴,涞水河畔,罗烟幛里,宗室皇族的女眷贵妇们依然擢水嘻戏,娇柔的笑声散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诱得一束金色的光芒猛然劈出重重浓墨,洒照山水间的绚烂宛若昔日灼灼满目的妖娆桃红。
晋襄坐在龙撵之上,车架高大轩昂,四面金帷皆撩起。偶现的阳光直坠他的眼瞳,他微微眯了眼,目光一瞬昏眩。
“襄哥哥?”坐在他身旁的夷长似察觉到他的不适,忙关切出声,“可是又不舒服了?不然我们先回宫,可好?”
“既出来了,便尽兴再回去吧。”晋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修长苍白的手指握住夷长柔滑温软的手腕,闭目问她,“你往常不是最喜欢去水边玩,怎地今年不去了?”说到这,他略一停顿,又问,“孩子们呢?”
“望儿和将军们的孩子赛马去了,妍女在水边放灯呢。”
夷长柔声笑着,依偎到晋襄怀中。
“妍儿像极了你,如此贪玩。”晋襄没奈何地摇头,收紧胳膊,微微一笑,睁开眼。那张俊秀的面庞上仍带着病态的雪白之色。他垂眸注视着夷长,等她微闭着眼睛在自己怀中睡去了,他喉间才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夷长……”


远处千丈孤壁下的青石上伫着一抹清瘦幼小的身影。高山的阴霾罩住少年的面容,上巳之日的欢歌笑语流转天际,愈发显得那袭白袍下的瘦小身躯是那样的孤单落寞。他仰头望着阴霾的天色,再举眸遥遥瞧着龙撵的方向,目光凝若深海般静谧沉稳
他的唇边,笑意淡淡发寒。
龙撵停在桃花坞侧,数十禁卫层层环绕驻守。这般森严紧密的形势下,杂草丛绕的桃花坞间竟突然闪出了三名黑衣蒙面的刺客。黑影如鹞飞起,腾绕林上,三柄利剑银芒湛湛,直刺向龙撵之内的帝王。
“刺客!”
“保护君上!”
宝刀迅疾出鞘的铮然声伴随暴声呼喝大起,两名刺客被禁卫的长刀拦在龙撵之外。唯有为首的那名黑衣人身形狡猾如游蛇,跳跃忽闪,灵活地避开数十把朝他砍下来的绝刃刀锋,蹿入龙撵中,剑锋朝晋襄用力刺去。
冰冷的剑锋直刺眉心,晋襄静静望着,竟安稳身子未动分毫。
他的笑容温和清淡,寡如寒玉。黑衣人与他对视时只觉心头猛跳,头皮狠狠发麻,怯退之心无由生起,手下动作不免慢了半分。
“找死!”
一声娇喝自晋襄身边响起,黑衣人眼前一花,一道绚美的彩光如长虹卷来,利落地勾住他手里的长剑。他定神侧首,这才发现那个凤袍端庄的王后居然手持彩鞭,貌美如花的容颜突显三分阴沉厉色,柔如秋水的眉目间刚毅清冷,鞭下划如雷霆之势,招招狠辣。
黑衣人心中暗暗晕开一声薄凉的叹息,狼狈应对之时,只道自己命将丧矣。心念刚摇,他虎口一痛,长剑失手飞出,鞭刺利如刀锋般掠过他的脖颈,他闭了双眼,全身肌肉骤然抽搐。剧痛之后,便是窒息,便是死亡。脚下无力软倒时,他倚着龙撵的玉栏双膝跪地,正对着那个亲手杀他的女子。
公主,属下完成任务了――


夷长收鞭,奔回晋襄身旁,着急地摸索他全身:“襄哥哥,你有没有事?”
晋襄定定地看着夷长慌乱失措的模样,许久不出声。他的眼神黑亮深邃,墨玉般的眼瞳深处闪烁着诡异的寒芒,夷长抬头的刹那,不免一个激灵。
“襄……”她呢喃。
晋襄移开目光,神色复杂古怪,瞧向远处的青壁。
刺客的突然出现让涞水河畔乱作一团,所有的人都围聚到龙撵之侧护驾。无人发现,远处绝壁的阴影之下,那个瘦弱幼小的孩子,正奋力挣扎在陡然而至的拢天剑芒之下。对杀半日,那网剑光最终汇成了一道肃杀白练,在孩子侧身逃避时,狠狠劈入了他的后背。
孩子应剑而倒,黑衣人长腿一踢,将他踢入了滚滚长河。殷红的血迹漩涡般渲染着青色的湖水,黑衣人在青石上静默片刻,转身飞离。
他离开的时候,绝壁大树间飘出一抹淡淡的烟影,不慌不忙地追随其后。
晋襄冷冷一笑,手指轻轻揉抚着夷长的长发,将她搂入怀中,安慰道:“别担心,我没事。”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奔流不息的涞水,嘴角微抿时,眉宇间闪过一丝决绝的孤寡。
能活下来,便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若不能活下来――
晋襄闭上双眼,心底哀叹:强晋建于他手,亦将毁于他手。
他紧了手臂,死死勒住了怀中夷长娇柔的腰肢。


江水冰寒得刺骨,晋穆初掉入河中的微弱知觉被这样的冰寒激得七零八散。背后的痛带着要命的狠毒,却在江水的浸泡下渐渐让他麻木。他抱着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孤枝,瘦弱单薄的身躯在水上慢慢飘浮,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昏迷时生命一丝丝流逝,不知岁月。
清醒时,他咬着牙,努力睁眼望着前方的茫茫水天,试图从绝境中寻得一丝冲破黑暗的光缝所在。
风起潮涌,他被一波波的水浪无情拍打,几度虚弱疲惫得再也不愿坚持时,欲放弃的刹那他却似在昏瞑视线中望到了一双温柔坚定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水意灵动能语,对他说着:孩子,撑住。
“娘亲……”他低低嘶哑地喊,心底却猛然勃发出生的欲望。娘亲不明不白的死去是他心中从小的桎梏,他活在深宫幽暗处,青苔般生存,无人关心,受尽冷眼。父王的爱和心似乎全在那女人和她的孩子身上,而他,生命微弱卑贱得还不若太掖池旁的一树垂柳,是夏盛还是冬败,没人知晓,没人在意。
当真是天命如此麽?可又凭什么是他晋穆?
他惨烈一笑,狠狠摇头,使劲抬起头望向远方,见到那墨沉天色间稀疏的灯火时,他倏然呼出口气。
天命人为。偏要我死,我便偏要活!
苍天纵绝,能耐我晋穆何?!
他抓紧浮木,一股绝然的斗志和信念似火般燃烧着他整个胸膛,他不知怎样有力气发出骇人的嘶声厉喊低啸江面,他不知怎样有力气支持着直到那渔船缓慢地靠近。他只知道,当他的身躯似撕裂般痛得发抖时,有双同样幼小的胳膊自江中将他拉起,抱入了怀中。
他真正昏死过去时,却是他得救的瞬间


舱壁清寥,一塌一桌数盏灯火。
“爹爹,他怎样了?”一个十一二岁的蓝衣少年站在塌旁,看了看卧在榻上那个他刚自江里捞出来的白衣小子。他的背部被人划了那么深那么长的一剑,呼吸已微弱得几乎已不存在,仿佛一不小心,他便魂飞魄散了。
坐在轮椅中的男子有着和蓝衣少年同样俊美绝世的五官,不同于少年脸上的纯净稚嫩,他的面容淡漠清徐,细长的凤眸间散着淡淡的寒意、深深的愁苦。
“还死不了,”男子放开晋穆的手腕,吩咐道,“荆儿,去拿你师伯的清玉药丸来。”
聂荆转身自壁橱里找出药瓶,不待男子再开口,便倒出一粒药丸喂入晋穆口中,又端来一盅温水,喂与晋穆。
男子伸手在晋穆腰间捏了捏,忽而指间一顿,抽手时,掌心已多出块金玉令牌。
“晋-穆?”男子低语,长长的睫毛下眼波荡如潋滟水色。他沉吟片刻,凝望着晋穆的面容,蓦地冷笑开:“好狠的晋襄!好可怜的楼乔。”
“爹爹认识他?”聂荆奇道。
男子不答,只冷着脸道:“我今日让你读的书,你都念好了没?”
聂荆瑟瑟一颤,忙垂首道:“还没。”
“去念!”
聂荆不甘不愿地走了。他素来喜欢武刀弄枪,父亲却总是逼着他读那些政策经纶之类的典籍,让他烦恼不已。他走去桌案旁跪坐下,打开一卷竹简,边瞌睡,边默念着前日父亲教他的刀诀。
男子伸手捋开晋穆脸上的发丝,拿过干净的丝绢清理着那道长长的伤痕,用药敷过后,纱布包裹起来。他目中一派平静,既不觉不忍也不觉心疼,只微微笑着,自言自语道:“有意思。杀者留情,这一剑刺得可不够深呢!” 他洗过手,转着轮椅坐去窗旁,望着江上漆黑迷朦的夜色,心中暗道:无爰,他是楼乔的孩子,你一定不许我见死不救的吧?纵使——
他回眸又瞧了一眼双眉不再紧皱的晋穆,随后目光又落在对着书卷昏昏欲睡的聂荆身上,深思沉沉。他听着船外的汹涌波涛,叹了一声:这孩子毅力坚忍得叫人可怕,若得以活命,怕必是晋国之福,楚国之灾。
冷光浮上眉尖时,他却又叹气:罢了,罢了,便算是回报当初楼湛救下自己的那一命之恩吧。
他仰头靠上轮椅垫背,念及往事,幽幽念了声:“无爰。”心中刹那柔软宁静,风雨刀剑过后的沧桑忧伤仿佛皆随着这声低弱的呼唤烟尘飘散。


晋穆在浓浓黑雾下悠然飘荡了不知多久,当耳畔终于响起尘世的声音时,他心跳加快,陡然睁开了眼。耳边江鸥鸣叫,大雁环啸,还有铿然出鞘和铮然入鞘的刀声不绝于耳。他忍痛侧了侧身,朝身边望去。金灿的阳光射入船舱,照在他身旁那个玩着刀的蓝衣少年身上,熠熠夺目。
少年对着刀,俊面绷得紧紧,脸上有着极度认真严肃的表情,即便那把刀在晋穆看来又旧又破,实在是不堪入目。
少年不知道晋穆醒来,只一次次拔刀,入刀,动作熟练生风,看得晋穆暗暗吃惊。这一刻他倒忘记自己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还侥幸活在世上时该有的澎湃心情,只微微笑赞那少年:“好身手!”
聂荆最讨厌自己练刀时被人打扰。他放下刀,回头盯着晋穆,神色冷冷地,显是不悦。
晋穆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咳嗽几声,轻声问: “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是爹爹!”聂荆往他嘴里又塞了一粒清玉药丸,起身跑出舱外,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进来。

男子身着黑绫,容貌却是晋穆此生从未见过的漂亮。一双风目冰如雪月,悲苦愁色郁郁弥漫其中。
晋穆咬紧牙关坐直身,在榻上跪下,对着男子拜下去:“多谢先生救命之恩。穆此生必不敢忘。”背部之痛直窜心脉,他却倔犟得不肯倒吸一丝冷气。
男子指间摩娑着晋穆的玉牌,盯着他看了半日。眼前的这个男孩不过十岁左右,瘦弱纤长的身体仿佛久处冬日寒风中的翠竹,骨劲柔韧,姿容清俊。这般静雅绝俗的容颜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故人。男子轻声道:“你随我走吧。”
晋穆微愕,赶紧抬头。
聂荆斜睨着晋穆,神色间也露出一些讶异和一丝细小到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兴奋。
晋穆的视线不留痕迹地瞥过男子手里的玉牌,仰头笑道:“不,多谢先生有意收留的恩情。穆有父母,有家,我该回去那个我生来该生存的地方。”
男子望着他,眸子半眯,抬手将玉牌放入怀中。他不再多说,自己转动轮椅背过身去,琢磨着书案上昨夜起风时搁下的棋盘,沉思不语。
“黑子,行四九路。”一声细微的声音轻轻飘起,男子一愣,即而两指捏住一粒黑子,落入棋盘。
男子凝视着棋局,淡淡叹了一声。
“你要去哪里?”
晋穆想了一想,道:“武城。先生呢?”
“与你同路。”

武城位在涞水尽头,与东齐的国脉泗水相接。武城也是晋国的南番屏障,借靠帝丘之高险,制肘楚丘之锋芒。
渔船轻摆,至渡口,晋穆站在甲板上远远望见了那个他本没有想到如此快速便可以见到的人。
晚霞挟带暮辉,青山绿水间,岸上那个高大威武的老者沉稳如静岩。只一个人,就带着吞吐日月的豪迈雄风。
“阿公!”
聂荆扶着晋穆下了渔船,老者向前迈了一步,地撼动摇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晋穆的心中,轻易地粉碎了他一路伪饰的坚强。
老者重重地将他揽入怀里,手臂碰到晋穆背上的伤时,他小脸煞白,却依旧未哼一声。
聂荆回身去接自己的父亲。男子的轮椅靠近老者身前时,他低低颔首,道:“英桓子见过楼将军。”
楼湛未作寒暄,横臂抱过晋穆背在身上,淡淡道:“多谢小兄弟提前告知。你师兄现在寒舍歇息,正等着你前去一聚。”
他大步踏风,背却稳定如坚石,给了晋穆前所未有的心安。
这日的霞辉仿佛带了炙日的遗温,照得晋穆周身发暖。他用细小的手臂围住楼湛的脖颈,在他耳边低低呼唤:“阿公,阿公,阿公……”
这声音里没有委屈,没有怯懦,只有说不尽的欢喜和希望,却听得老人沙场焊铸五十年已然坚硬如铁的心头微微发酸。
“好孩子,阿公--带你回家。”

楼湛先是东齐大将,后因楼乔之故举家北迁,虽叛离东齐却也不愿在他国谋官谋职。楼乔嫁与晋襄后,他隐遁尘世中,在最靠近东齐的武城置了一座府邸,晚年闲暇度日,本不想再有风云出日的那一天。可是他知道,在接到英桓子飞鸽传书说“晋穆受毙命之伤”之前,他就不再能安稳度日下去。
英桓子的师兄英蒙子先一步到达武城,这位被天下人奉为神仙般敬仰的名士生平第一次不能潇洒处事。乱世烽火茫茫,他昧着良心快活逍遥地置身事外数十年,却在此刻不得不硬着头皮手执东齐第一大将白乾的手书和白乾重病将危的消息来到武城,劝说昔日的东齐虎将楼湛归国效力。
英蒙子与白乾的瓜葛楼湛不知,但他知道,天下间能请得动这般人物的,唯有白乾一人而已。英蒙子口辞犀利,利害纷呈一一明透,一通劝解,听得本就心念故国的楼湛心思涌动。恰在此时,英桓子的飞鸽传书却飞到了楼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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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穆在楼湛的背上昏昏睡去,楼湛背着他直入内庭,让侍从领着英桓子自去客居见他的师兄。
客居前有数株樱花,晚风吹过,落花簌簌有声。一白衣文士坐在樱花树下的石桌旁,喝着美酒,哼着小曲,俊秀的脸上满是飞扬得意之色。
“师兄好闲情!”英桓子挥手让聂荆离开,院落里仅他师兄弟二人独处,分外安静。
白衣文士自顾自地将曲子哼完,饮下一杯酒,砸砸嘴巴,叹了口气。英桓子眉毛一动,正待出声时,白衣文士却朗声笑开,睁大眼睛看着英桓子,拍掌笑道:“愁也度日,苦也度日,不若美酒仙曲,自娱度日。师弟,听说你救了楼老的外孙?”
英桓子道:“顺手。”
英蒙子歪着头打量他,好奇的神色掩盖住满目风华:“顺手?”他叹息着摇头:“众人千目,澄澄明亮,我也不是瞎子。师弟啊师弟,若我不来武城,你顺手做的,是不是会杀了他?”
英桓子目光一闪,淡淡道:“诛心谬论。”
英蒙子呵呵一笑,也不继续说,只盯着英桓子看了半响,忽道:“我给你的困局你破了。”
英桓子睫羽颤微几下,不置可否。
“那孩子破的?”
英桓子眼波一晃,冷锋微微浮现:“是又如何?”
“那孩子中一刀不死,是为勇者;轻易破我之局,是为智者。结此两点,便是强者,”英蒙子弹着肩头的樱花,悠悠然道,“如此强者不除将来必是晋国之幸,楚国之灾。你若只是我的师弟,我信你侠者仁义。但你又是楚国国君,不除那孩子――”他垂手将一瓣樱花浸入酒杯里,指间轻微摇晃,将花与酒一并喝下,神色温雅出尘,“我来劝楼湛回齐国,而齐国是你的死敌。你心知肚明那孩子留晋一日楼湛便不会安心回东齐,更何况是在性命堪虞的境地。对比之下,孰轻孰重,你我皆明白的。”
话点明了,英桓子反倒低低笑出声:“师兄神算。齐国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吧,要管,你也管不了。”他垂着眼眸,唇边笑意渐渐苦涩。
“师弟……”英蒙子叹息,思了片刻,不再言语,起身往院外走去。
英桓子举眸,望着他去的方向,脸色阴沉:“师兄!”
英蒙子顿下脚步,半日沉默,当天色抽离最后一丝光亮时,他终于轻声开了口:“师弟,那孩子是无辜的,他身上的伤,不能任你这般蓄意折腾。守江山,夺天下,于君主而言,当行大道。”他转身,对着轮椅上的黑衣男子微微一笑,眉宇露出一丝疲惫:“或许小师妹说得对,我早不该这般避世下去了。”
?
晋穆是在一股奇异的花香沁入肺腑的诱惑下醒来的。一白衣男子坐在他的塌旁,正望着他浅浅含笑:“醒了?背上的伤,还疼不疼?”
“不疼。”晋穆皱着眉,小声道。
“不疼?”男子讶异,落掌重重拍在晋穆身上,看到晋穆忍不住哇哇大叫后,他满意笑了,“还说不疼?”
晋穆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扬眉:“不疼!这不算疼。”
男子显然对这样的答案颇感兴趣,笑问道:“那你觉得怎样才算疼?”
背上似针戳的感觉一缕缕源源不断袭上大脑,晋穆额角冷汗不止,却仍是倔犟道:“于我而言,只要心不死,便不是疼。”
男子怔了那么一瞬,即而放声大笑:“好小子!”他俯身,卷袖擦去晋穆额角的汗珠,一改先前玩笑不恭的神色,肃容道:“可愿拜我为师?”
“凭什么?”
男子想了一想:“凭你不怕死,是个小英雄。还有那么一点小智慧,璞玉可雕。”
晋穆趴在软枕上,哈哈两声,笑得欢快:“我是问你,凭什么做我师父?”
男子噎了噎,瞪眼道:“你小子――!”
?
“凭什么?”男子摸摸下巴,费思,“难道我不够潇洒倜傥麽?”
“我长得比你俊。”
又噎半响,男子自袖中取出一卷书简扔到晋穆面前,骄傲道:“我不够学识渊博麽?”
晋穆随手一翻,扔开:“看不懂。”
“那是奇门遁甲之术!”
晋穆哼了声,翻眼不屑:“旁门左道!”
男子愣了许久,憋耐不住怒道:“臭小子,不学便不学。我英蒙子还愁收不到资质好的徒儿!”发完火起身欲走,一行步,却发现身后有人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衣袍。挣扎许久挣扎不过,英蒙子板着脸勉强回过头。
躺在榻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对他笑出一脸的明月清光,笑唤他:“师父,好师父!”


一阕(中)浮云过眼
  

  晋穆背上的那道剑伤刺得并不深,且伤口未中要害,在英蒙子和楼湛的悉心照顾下,不过短短十日,他便能下榻坐去书案旁看书。
  
  而这一剑,他日后想起时,痛恨之下却又不免微笑。
  
  这剑非但没有要他的命,反而一改那暗无天日、只见风雪的往昔,让他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去亲手主宰自己的命运。
  
  英蒙子既为人师,自当开始施以师道所学。晋穆入门,拜过英蒙子和英桓子后,英桓子授他一卷剑法为礼。聂荆虽人冷言少,却和晋穆异常投缘,两少年朝望旭日诵书、夕逢落日练武,皆为生平第一次结交朋友的兴奋而喜悦不已。
  
  英桓子似乎也没有离去的意思,日日和英蒙子对弈喝酒,师兄弟和睦无间,仿佛当日的小小疙瘩已经烟消云散。
  
  半月之后,一份来自楚国邯郸的密信打破了风平浪静的楼府。英桓子阅信沉默,面庞微垂的刹那,掌中密信顷刻化为粉末。
  
  英蒙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满地的白色碎末,唇边浮出一丝笑容:“东方又去邯郸找你大哥了?”
  
  英桓子冷冷一哼,也不答话,只吩咐聂荆:“荆儿,去收拾行李。”
  
  聂荆闻言发愣,看了一眼晋穆,有些不舍。
  
  “爹爹,再留两日吧。两日后是穆的生辰,我……”
  
  英桓子皱眉睨过去,聂荆面容一垮,余下的话呢喃在唇边,再也说不出来,只得沮丧而又认命地出了门。晋穆本想随去,刚抬步时却闻英桓子低声道:“穆儿!”
  
  晋穆回身,揖手道:“师叔。”
  
  “你的令牌,”英桓子将那日在晋穆身上搜寻得到的玉牌还入他手里,随后又自袖中取出一枚不大的金印,淡淡道,“这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
  
  晋穆端详着金印,看清那上面那个雍容饱满的字迹“楚”后,有些发懵。
  
  “若晋国还是容不下你,便和你阿公一起来楚国,去邯郸的西郊的潜仪府凭此令见我。”
  
  “去楚国找你?”晋穆疑惑,下意识地抬头看英蒙子。
  
  英蒙子呵呵一笑,抚摸晋穆的头,道:“你师叔虽然异想天开了一点,不过身处那个位子的人总是有点短见狭隘的地方,这是不治之症,也不能太怪他。你就当他可怜,谢一次好了。”
  
  英桓子哭笑不得,叹了口气,气息微微发颤,手指忍不住直揉额角。
  
  晋穆却低头,恭敬非常:“多谢师叔。”
  
    
  那一日,楼湛外出办事彻夜未回。英桓子走后,晋穆一如既往地连夜挑灯揣摩剑法,遇到不懂的问题便去请教他那个名满天下的师父。
  
  英蒙子捧着书卷、拧着眉毛细看了许久,然后侧头看着晋穆,满脸茫然:“你要问什么?”
  
  晋穆脸色一黑:“师父!”
  
  英蒙子抖着手卷起书简,塞回晋穆怀里,干笑几声:“乖徒儿,为师不会武功啊。”
  
  “你不会武功?”晋穆一怔,旋即恼道,“你不会武功,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如何?”
  
  早说就不拜你为师了!晋穆咬牙,顿觉上当受骗,气得浑身发抖。
  
  他正是因为技不如人才有此一劫,死里逃生的他,是那么明白怎样去保护自己、让自己好好活着的重要。故而对于英蒙子平日所授的谋略策论而言,他反倒更喜欢和聂荆在一处切磋武功。英蒙子的名声他纵使偏处深宫一隅也听说过,初听他就是世人奉为神人般尊敬的英蒙子时,他自是毫不犹豫地便答应拜师。在他的心中,这个连父王提及都动容不已的名士一定是无所不能的大罗神仙,当然,就算是妖魔鬼怪他也不惧。他只想着英蒙子的传奇,却从未料到英蒙子原不过就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凡人。
  
  英蒙子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起身揉了揉晋穆僵硬如冰石的脸庞,叹息道:“为师虽不懂武功,但我会教你比武功更有用的东西。总有一*****会发现,对于你将来的命运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晋穆沉着脸不吭声,面庞却在英蒙子的掌下渐渐有了温度。英蒙子笑了笑,又柔声哄道:“你放心,你此生肯定不止我一个师父。教你武功的那个人,距离武城大概也不远了。他的武功和你师叔不相上下,有他教你,今后就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晋穆再难毫不保留地立刻相信他的话,只轻轻哼了一声,垂手握紧了那卷剑决。
  
    
  两日后,楼湛回到府中,未曾休息便将晋穆带去帝丘山下驰马。雪白得毫无杂色的小马驹漂亮是漂亮,可惜性烈暴躁。楼湛眯着眼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懒懒地看晋穆在白马上颠伏危危,仿佛毫不关心。
  
  春日光灿,草原苍野上晋穆紧拽着缰绳,双腿紧夹马腹,一个高喝提缰拍马,奔驰到楼湛面前。他满脸是汗,白皙的肌肤绽出朝霞般的红润,兴高采烈地叫喊:“阿公,这就是你给穆儿的生辰礼物?多谢阿公送神驹!”白马通灵,自被驯服后便耷拉脑袋任晋穆抚摸,一旦行起,却奔腾如雷电。
  
  楼湛苍老的容颜微微放缓,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笑过之后,他却又摇头,道:“这还不是礼物。”
  
  正在理着白马鬃毛的晋穆闻言怔住,失望:“这马不是给孩儿的?”
  
  “区区一马算什么?”楼湛大笑,仰首望天,“男儿傲视天下,麾下风烟纵横数万里,岂是一马能及?阿公送你的,是它!”
  
  他伸手指着青天。晋穆抬起头。
  
  苍穹之下,一只雄鹰搏击长空,翱翔凌云,吟啸九霄。
  
  晋穆不解,呢喃道:“阿公?”
  
  楼湛扣指唇边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雄鹰闻声遨游徘旋,展翅之时它环顾四合,帝王般的骄傲引得四面八方跟随而来数千道灰影流线,一同停落草地上。
  
  晋穆目瞪口呆。
  
  楼湛收了口哨,淡淡然道:“青州楼氏族徽苍鹰,穆儿你想必是知道的。阿公虽解甲多年,但楼氏为将为侯百余年,一族的雄风并未随之消散。这每一只鹰的背后皆有一个楼氏族人,楼氏族人骁勇善战,每个男儿都可以一当十。阿公之前出去办事,便是为你重整黑鹰骑。”言罢,他将捏在手心许久,已然滚滚发烫的玄铁令箭交到晋穆面前,肃然道:“楼氏后人,晋穆接令。”
  
  晋穆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楼湛马前,双手举起接过玄铁令箭。
  
  楼湛俯身拉起他,微笑道:“孩子,从此之后,世上无人再敢欺负你了。”
  
  晋穆起身,脸色平静,并没有楼湛想象中的激动无措。他望着手里的令箭,再转身看着落地似厚重的乌云般密布的苍鹰,朗朗双眸映照天上骄阳,湛出烈焰一般的夺目锋芒。
  
   
  这年是楼湛第一次陪着外孙过生辰。而晋穆的生辰之日,却又是楼乔的忌日。祖孙二人连带英蒙子谁也没有大过热闹的心情,只在花厅里闲聊喝酒。晚至亥时,眼看晋穆生辰即过,英蒙子打着呵欠推脱劳累先回了客居,楼湛正要和晋穆再叮咛几句时,门外侍从却匆匆送来一枚玉佩,说玉佩的主人于府外侯见。
  
  晋穆瞧见那玉佩,脸色白了白,撇过头望着楼湛。
  
  楼湛仿佛一点也不奇怪玉佩主人的到来,只目色一闪,瞧了眼晋穆,沉吟片刻,轻声问道:“你愿不愿见他?”
  
  那人为何来武城,晋穆不知。但今日是他的生辰,往年此日他都是心心念念,满怀希望地站在自己的宫殿门口企图让那个身处在远处灯火辉煌的前殿的人偶尔来看他一眼,却每每等了一整夜,直到星落晓白,他谁也瞧不见,唯剩下满心透凉,一身风寒。
  
  晋穆唇边颤了颤,手握紧成拳,轻轻点了点头。
  
  楼湛让侍从请客人入府,打发所有下人离开。不多时,那人的身影便出现在厅外,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脸戴鬼面、衣袍蛇纹、背负长弓铁箭的神秘人。
  
  “楼将军。”那人含笑入厅,对着楼湛揖手弯腰。
  
  楼湛冷冷一哼,瞥目不理。
  
  那人并不介意,只又转头,收起脸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自从见到他到来便愣愣发呆的晋穆。
  
  “父……父王……”晋穆低声唤着,上前欲下跪。
  
  晋襄托起他的手臂,明显感到那个孩子的瑟瑟颤微。他恍然有悟,好似自这个孩子出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他。
  
  “身上的伤好些了吗?”晋襄轻轻揉了揉晋穆的背,柔声问。
  
  晋穆的背在他的碰触下微微发抖,他的心却在此刻流过了一股从未出现的暖流。暖流乍到,让他猝不及防地觉得感动,热气晕罩双眸,他只觉自己看着眼前明黄衣袍的男子——这个世上和他关系最亲却又最远的男子,视线渐渐模糊。
  
  他努力镇定着,答道:“回父王,儿臣伤已好了。”
  
  晋襄面容宛有所动,却不再说话。楼湛在一旁看着,怅然叹了口气。
  
  晋襄转而又对楼湛行礼:“楼将军,我想将穆儿接回安城――”
  
  “接回去,再半死不活地送回来,还是索性又送个死了的回来?”楼湛望着花厅之侧楼乔的灵位,阴沉沉地笑,嘴里毫不客气地嗤然嘲讽,目光黑得吓人,“晋襄小子,你给我听着,我-不-答-应!”
  
  晋襄并不生气,只道:“今后我必照顾好他。”
  
  楼湛腾地站起,拉过晋穆护在身后,高喝如雷:“不行!”
  
  晋襄略皱了下眉,他身后的神秘剑士闪身挡过来,怒视楼湛,目锋犀利残毒,衬着一张骇人恐怖的鬼面,分外狰狞。
  
  楼湛冷笑:“鬼客侯离,不要以为我会怕了你!”
  
  侯离眸间锋芒愈盛。他背上的箭隐隐跃动,发出铮吟之声。
  
  晋襄咳嗽一声,淡淡道:“先生回来。莫要对楼将军无礼。”他转身走至晋穆身旁,看了他许久,方轻声问道:“穆儿,可愿随父王回宫?”
  
  晋穆脑中骤然迷糊不已。父王今日能来看他,能如此柔声对他说话,还这么关心着自己让自己随他一起走,他心中欢跃不已。但一想起背后的伤,所有的激情便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下来,依旧能让他自头凉到脚。
  
  他知道,他此刻回去,还没有足够的心计和手段可以与宫里的那个女人抗衡。而且有了父王的垂青,他的危险将更大。
  
  他心中思量许久,最终装作惋惜道:“可是儿臣近日刚拜了一个老师,答应随他身旁修学三年……”
  
  “老师?”
  
  “嗯,”晋穆点头,坦诚道,“是英蒙子。”
  
  晋襄抿了抿唇,神色还是淡漠的。他“哦”了一声,侧首去瞧厅间摇曳不止的灯火时,一抹细微的笑意浮上了唇角。
  
  “侯离先生,你也在此留下,教穆儿武功吧。”
  
  侯离冷冷不语,只目光一垂,定定落在晋穆脸上。
  
  晋穆眨眼,突然想起前几日英蒙子的话,心猛地一阵急跳。
  
  晋襄又对楼湛行了一礼,而后未再多说,转身离去:“记得三年后,带他回安城。”
  
    
  夏盛秋败,冬雪春阳,晋穆习谋、习武、习兵法,孜孜不倦,进展神速。三年未满,最后一年的初冬,楚梁大战后,梁王僖候为求国安,质世子汶君于晋,质公子湑君于齐,质公子伏君于夏,以期三国合力助其抵抗楚国的嚣张。三公子入三国本不干避世在武城楼府诸人的事,只是英蒙子听闻了此消息却一反往常的淡定洒脱,急辞了楼湛离去,与晋穆约定一年后相见安城。
  
  三年后的晋穆,已是十四岁的俊美少年。这年上巳刚过,安城又有金衣剑使奉命传诏密信,让晋穆回安城。
  
  楼湛遣散满府仆从和侯离一起护送晋穆北去安城,途间晋穆讨了侯离的鬼面覆于脸上。楼湛明白他的心思,捋须一笑暗暗赞叹。
  
  侯离不明所以,几次三番的憋忍下终是不耐地问出口:“你长得好好地,戴这丑脸作甚么?”
  
  晋穆笑道:“师父成日戴它,也觉得丑麽?如此更好,旁人看着怕更觉得我丑了。”
  
  侯离皱皱眉。
  
  晋穆又解释道:“我丑一点,若能换到朝廷的安稳,减低旁人的忌讳。这也不算什么委屈啊。师父,您说是不是?”
  
  侯离不再吭声,他的神思已飘至昔日那人站在绝顶之上对他说过的话,仿佛那人也是像晋穆这般大的时候,对他笑道――“晋国储君尊长,尊贤,尊美。二哥、三哥、五哥他们虽长我,贤却不及我,美更不及我。侯离先生,你觉得襄可真的只是那条深潭里不见天日的潜龙?”
  
  劝说自己出塞北的那个时候,那人是多么地意气风发、神采灼灼如利剑冲霄,让人见之心情激荡,可惜如今――
  
  侯离想起那人将近支离破碎的病体,深深叹了口气。
  
    
  公子穆还朝,宫廷震惊。晋襄确认公子穆的身份后,不无遗憾地对外宣称:“公子穆流落民间时容貌遭毁,丑而陋人,故朝上朝下皆覆面具”。
  
  诸人唏嘘感叹,却无人再提出质疑。
  
  晋襄子嗣单薄,仅二子一女。公子穆既然归来,自是要尽为子为臣的本分帮忙处理朝政。晋襄让晋穆跟随上大夫狐之鉴和丞相晏仲处理国事。公子少而聪慧,勤勉通达,不出时日便成了丞相和上大夫的得力帮手。朝臣赞誉有加,渐渐地,无人再在那张丑陋的鬼面之前显示出一丁点的嗤然和不屑,而是躬身敬仰,满心叹服。
  
  这年初秋,中秋之前晋襄派使臣前往东齐和西夏,递交国书。国书上写邀两国君王与各国诸公子于九月前去晋南边境的城池帝丘狩猎。名曰狩猎,实际是为了商讨与齐夏在边境通商互市的事。齐庄公和夏宣公自是欣然而允,携带各自的公子齐聚帝丘行宫。
  
  三王议事,诸公子纵马帝丘上下,行狩猎物。
  
  晋穆随意捕了几只猎物,打发随从带下去后,眼见四周烟尘漫天,黄沙飞扬,满苍原皆是胡乱飞驰的骏马,顿觉无趣之至。他正要驾马远离人群,忽见前方也有个悠然骑马、神姿懒散得仿佛毫不在意打猎一事的紫衣少年。
  
  晋穆瞥眼看见那个少年,微微一愣。
  
  聂荆?!他怎会在此处?
  
  晋穆又喜又惊,忙驰马靠过去。
  
  紫衣少年斜睨了凤眸,满目光华流转魅惑。他对着晋穆扬眉一笑,懒洋洋地拿起挂在马鞍处的弓弦,满弓,利箭离弦,直朝晋穆射去。
  
  他看起来并未使劲的拉弓,那箭却带着卷风破雷之势。晋穆险险避开那只箭,衣袍却被箭镞勾破。
  
  晋穆扬鞭怒道:“你疯了!是我!”
  
  紫衣少年认真看了他半响,笑嘻嘻道:“哦,原来是个人,我还当是什么怪兽。”
  
  晋穆闻言倏地冷静下来。他这才发觉眼前的紫衣少年虽然有着和聂荆同样的面庞,但聂荆脸上的纯净淡漠他却没有,他的脸上,笑意风流倜傥,神情无比地潇洒得意,长眉飞扬时,仿佛世间万物,于他眼底也比不过浮云一朵、轻烟一抹。
  
  晋穆心底疑云迭起,一个惊人的猜想忽在迷雾间渐渐露出轮廓。
  
  他对少年拱了拱手,问道:“你是——”
  
  少年没等他说完,随手拍拍马背,柔声呢喃:“马儿快走。世上竟有这么丑的人,我可真不想和他多呆一刻。马儿,我们去找丫头吧,我想她了啊……”
  
  他的坐骑仿佛能听懂他的话一般,马儿转转眼珠瞥了眼晋穆,不屑地收回眼光,骄傲地甩甩尾巴,突然四蹄踏空,飞一般跃离。
  
  晋穆气得浑身发抖,耳畔却只闻那紫衣少年飞扬纵肆的笑声朗朗传来。
  
    
  晋穆这下更没了狩猎的心情,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鬼面,牙齿咬得发疼时才冷冷一笑。他勒了勒缰绳,纵马朝无人的孤崖上骑去。
  
  他下马坐在悬崖边,拿下脸上的面具,仰倒在草丛中,眸子半眯,望着秋日霁朗无云的天空,心情慢慢安静如悠云自在。
  
  耳畔草丛间突然一阵声响,他侧眸望去,只见一只幼鹿兢兢停在悬崖边,望着远方袭来的烟尘满目惊惶。晋穆心中一动,正待翻身跃起戴上鬼面时,山崖另一侧却忽然有人骑马上来。
  
  晋穆复又躺下,于草丛的细缝间去瞧来人。
  
  小小的青玉骢上坐着个银色锦袍的男孩。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容貌柔美异常。他望着那只小鹿,清若漫天星光的眼眸澄澄明粲,仿佛在那么一瞬,还流动着一丝柔柔温和的水意。
  
  晋穆望着那双眼睛,只觉心中咯噔一跳,骤然无法呼吸。那种奇异的感觉他还未及细想,忽有一声锐利的鸣啸划破虚空,伴随着的,是那男孩突然惊骇的神情。男孩自马上跃下扑来,紧紧抱着小鹿跳至一旁。岂知他刚停下,另一支箭却又射来。男孩奋力推开小鹿,身子止不住后仰,脚下一虚,竟落入悬崖。
  
  “救命!”
  
  这声呼喊听得晋穆神思顿乱,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当日坠入江水无助呼救的模样。他想也未想,竟随着男孩翻身跃下,伸臂搂住他的腰。胳膊间的身体柔若无骨,轻若柳絮,他用力抱住,生怕一个疏忽,怀里的人便随风消散。
  
  他跳落崖下的最后抬眼一望,看见了瘴雾遮掩下,那张属于梁国前来晋为质子汶君的惶恐面庞。
  
    
  “扑通”水溅,谁也想不到悬崖之下竟是这般深广幽冷的寒潭。两人自万丈之上掉下来,一时没有着落点,直沉水底。冰水浸透晋穆周身,感觉到怀里的人猛然一瑟,他又收拢手臂,强行憋住呼吸,慢慢游出水面。
  
  “我……我不会水。”怀里的人咳嗽着吐出一句话,双手紧拽着晋穆的前襟,发髻散落,小脸苍白。
  
  这声音柔宛动听,纵使慌乱中犹带一丝明丽,分明是女孩独有的细细轻轻的嗓音。
  
  方才落崖时形势危急不曾听出,此刻晋穆倒是怔了片刻,而后才记得轻声安抚她:“别怕。有我。”
  
  他仅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却仿佛能让怀里的人一下子安定下来。晋穆渐感不到怀中那人的动静,垂眸瞧时,却见她已闭目晕了过去。
  
  他咬牙游至岸边,挥掌劈下树枝为干柴,想办法生了火,将那女孩抱过来搂在怀中,揉搓她已冰凉得几乎冻僵的身子。眼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他着急中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个办法,没有多想,便低头对着女孩的嘴度过气去。
  
  许久,当女孩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水时,他缓缓松了口气。
  
  “谢谢……”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开口。
  
  晋穆望着她一翕一合的嘴唇,樱花般柔美的颜色迷乱了他的眼。
  
  他怔怔地将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揉了揉。想着方才自己贴近的那处柔软美好,晋穆的面庞在火光的照耀上红若彤云。
  
  他垂眸,望着怀里那个玉般精致的人,心跳一时失控,双臂不自觉地收紧。
  
    
  不知觉中天色已暗。崖底被群山围拢,黑得更快。晋穆仰头望着头顶上方的万丈绝壁,不禁皱眉。怀里的人两手抱着自己的身子,紧紧不放松,好似一个不留神他便要逃走的提防。晋穆苦笑,暗自琢磨着寻救之法。
  
  他摸索全身上下,触及腰间时,手指徘徊在英蒙子送给他的那支寒玉笛上。
  
  他摘下玉笛,靠近唇边慢慢吹起。乐声飞扬在崖间,他运起内力将那声音送远。如此吹了许久,直到他渐无耐心时,方闻崖上有人用箫声相和。
  
  晋穆一喜,忙又加快节奏,暗示情况的紧急。
  
  那箫声悠然相应,平淡从容。
  
  晋穆心中安定下来,缓缓放下玉笛。
  
  月沉星移,山风寒冽。怀里的人身体本冰冷一片,此刻却渐渐发热,滚烫如烧。
  
  晋穆伸手抚了抚她的额角,掌心所处火般灼人,心知她已发烧。他暗骂自己一句,想脱下外袍包住她的身子,她的双手却死死环住他的腰不放。晋穆望着红光渐弱的火堆,心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抱起女孩,沿着绝壁行走,试图寻找到离开的路。
  
  崖底漆黑一片,地上坑凹不平,不说寻出路,便是抱着一个人行走也犹为费劲。晋穆正走的心焦时,远处却依稀飘来几束篝火。
  
  晋穆大喜,赶紧朝那火光提气掠去。
  
  来人是两个少年,一人紫衣,一人白袍。紫衣少年并不陌生,正是白日出言讽刺晋穆的那位。而那个白袍少年容颜俊雅,相随紫衣少年身旁,淡若清风。
  
  “夷光!”紫衣少年飞身扑来,望着晋穆怀里的女孩,凤眸流光似新月。他转身将火把插在石缝间,回头望着晋穆,薄唇微抿,眉宇不豫,却仍是微微一笑:“放开她。”
  
  晋穆低头看着围在自己身上那双娇柔细小的胳膊,笑道:“不是我不放手,是她不放手。”
  
  紫衣少年愣了一瞬,转而却又微笑道:“她不放手,会么?”不待晋穆再开口,他俯身抱住那个被他唤作夷光的女孩,柔声哄道:“乖,丫头,我来了。”
  
  “二哥……”夷光微微启唇,无意识地低唤。
  
  紫衣少年俊美的容颜更显温柔,嘴里轻声答应着:“嗯,我在。丫头放手,让我抱你。”
  
  晋穆只觉腰上倏地一松,怀里的女孩就这般轻易地被那紫衣少年抱了过去。怀里陡然空寥,而那种感觉似乎能直戳心底。晋穆皱了眉,眼见紫衣少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再想起日间他对自己嘲讽轻蔑的模样,不由更是火大。
  
  “喂,这面具是你的吧?”紫衣少年并没有给机会让他发怒,回头将一张鬼面扔给晋穆,笑容意味深长,“我们在崖上发现了有人落崖的痕迹。另外,还找到这张面具。”他的目光落在晋穆肩头,衣袍被箭镞划破的痕迹清晰入眼。
  
  晋穆冷冷一笑,心中明了:“方才是你们吹箫应和的?”
  
  白袍少年轻声道:“不是我们,是我的幼弟,伏君。他本和我们一起寻找夷光,无奈他眼睛不好,不能下崖来寻。夏国公子意和他在崖上等我们。”
  
  伏君?晋穆恍惚,脑子里记起英蒙子来信中提及的师弟,微微出神。他想了片刻,移开目光看向白衣少年,猜测道:“你是湑君?”
  
  “是。”
  
  晋穆看了看手中面具,忽然笑起:“你知道我们为何会落崖麽?”
  
  湑君一愣,道:“不知。”
  
  晋穆淡淡然道:“你大哥拿箭射夷光,我为了救她,两人方才一同坠入这万丈深渊的。”
  
  紫衣少年听闻他们的对话早已停下脚下步伐,此刻更是重重一哼,漂亮的凤眸沉浮在忽暗忽明的光火间,戾气浓盛。
  
  湑君面色惨白,喃喃道:“无颜,我……”
  
  “不干你的事!”无颜冷冰冰道,他臂弯里的女孩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怒气,颤颤抖了抖。晋穆见状忙褪下外袍走去披在夷光的身上,低声道:“她发烧了。”
  
  无颜眉毛一拧,旋即提气跃出,紫影鬼魅般飘行山崖间。
  
  晋穆看到他离去的身法,又是一惊。这分明和聂荆的轻功如出一撤,他来不及多想,只戴上鬼面,匆匆吩咐湑君道:“我不会为难你大哥。但你得答应不与任何人说见过我真容的事。”
  
  湑君茫然,点点头应下。
  
  晋穆劈手拿起石缝间的火把,飞速赶去无颜身旁,为他明路。
  
  他并没有嘱咐无颜相同的话,那是因为他知道以这个紫衣公子早猜到他是谁的精明,根本无须自己多此一举的提醒。
  
  至于他怀里的那个人――
  
  晋穆淡淡一笑,唇角现出温柔的弧度,眼睫微垂时双瞳明亮,耀出玉石般璀璨的光彩。
   
  
    
一阙(下)花影落重门 
  
  
  
  帝丘狩猎后的寒冬,丞相晏仲忽然一病不起。朝堂不可一日无相,晋襄与群臣商议,诸人荐年仅十五的晋穆领相。晋襄考虑再三,决定让晋穆代职丞相一年,考其能力,磨其锋锐。一年中,晋穆文政令达,武平四夷。
  
  一年后的深秋,晏仲病逝后,晋穆拜相。晋襄的身体愈发虚弱,避朝休养,将军政诸事皆交到不满十七的晋穆手中。晋穆年虽少,却稳重多智,更兼勤政爱民,谋乱世而定国内,举国皆向。
  
  襄公十七年的暮春,齐国储君无苏迎娶夏国公主文姒。齐夏素与晋国交好,自当要派使臣前去祝贺。晋穆本要随意找一名大臣前去东齐金城,岂知此事传入宫中后,已然一年未问朝事的晋襄将晋穆叫至面前,命他亲自前去金城观礼。
  
  晋穆心下不解,欲推脱:“晋国朝事繁忙,漠北匈奴蠢蠢欲动。这次文姒姐姐的婚事派一大臣去金城即可,儿臣还是留朝办事的好。”
  
  晋襄躺在榻上,微微一叹。他不再多劝,只问道:“知道二十年前,天下五国的形势麽?”
  
  “东齐富庶,楚国兵盛,最强。”
  
  “如今呢?”
  
  “二十年前齐楚倾兵大战,齐惨败而楚惨胜,从此两国皆弱,晋独强天下。”
  
  晋襄的唇边缓缓浮现出阴冷却又得意的笑容。
  
  他坐直身,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悠然道:“乱世之下,若要大出天下,怎可不入虎穴?怎可不知对手?二十年前,若非我前去金城一探,若非齐国的富庶惊诧人心,若非――”他略一停顿,接着又冷声道,“若非知道了那些人所谓的愚蠢至极的兄弟情义,若非我耗尽心思让他们同样接纳我……那场齐楚大战怎会来得这般容易?”
  
  晋穆恍惚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中复杂。
  
  晋襄长长叹了口气,又躺回榻上,挥手道:“下去吧。记住,知己知彼,方能有立足之地。此番金城之行,你非去不可。再说,”他语音微微下沉,似呢喃出声,“别忘了你母亲是东齐人,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你母亲长大的地方?”
  
  晋穆心跳一滞,这是晋襄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母亲。他抬眸想看清晋襄脸上的表情时,却见那人已闭上眼睛,躺在榻上似已睡去。
  
  晋穆唇边微扬,笑意苦涩。
  
    
  晋朝上下皆知公子穆有挚友兼谋臣晨郡,东齐储君的婚事公子穆定晨郡为使臣,上大夫狐之鉴之子狐之忌为陪同,前往金城观礼。与之同时,公子穆奉晋襄诏予去边城巡查军务。
  
  初夏的金城,泗水潋光,垂柳扶风,拓山古道上一派明媚风光。
  
  菘山榆荚青青,熟桃缔结满枝。
  
  山顶上,狐之忌嘴里咬着桃子,穿梭桃林间,摘下一个最大的抛给晋穆。
  
  晋穆看着在桃林间上窜下跳的狐之忌,忍不住摇头:“你是猴子转世不成?”
  
  狐之忌捧了满怀的桃子跃过来,笑道:“公子稳重自是不觉得,方才上山的路如此长,走得我好不憋闷。现在趁机会多拿几个桃子,下山时好解解闷。”
  
  晋穆一笑不言,只低头望着临近金城宫廷那侧山腰的茂密树林。
  
  “公子看什么?”狐之忌凑近,亦垂下脑袋。
  
  茂密的树林上方有丝丝银线编成的大网,在阳光下湛出熠熠锋芒。层层碧叶下,可见隐约的刀剑锋锐,和明甲凯衣的晃动。树林之下,是一条流往泗水的急流。
  
  狐之忌吃着桃子,含含糊糊道:“原先我还以为齐国的宫廷北面靠菘山的地方护卫最薄弱,现在一看才知大错了……这底下有重兵埋伏,且水急山险,兼之诡道奇门,怕是守备最强的地方。”
  
  晋穆思了片刻,沉吟道:“如今五国罢兵,如此升平之世,他们还这般看重,怕必不是那么简单。”
  
  狐之忌道:“公子的意思是?”
  
  晋穆微微一笑:“我想秘密该在这山中。”
  
  “可要属下命人察探一番?”
  
  “不必了,”晋穆摇头,叹道,“察不出的。”
  
  狐之忌扔了桃核,不再言语。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笛声,音韵清越,悠然婉转下,透出一股无比脱俗飘逸的雅致。
  
  狐之忌的父亲是晋朝有名的大儒,他从小文武双修,也自是精通音律。他听着山下的笛声,痴了一会,才记得赞道:“如此仙音,人生哪得几回闻。”
  
  晋穆凝目瞧去笛声飘来的方向,看清山脚宫廷的枫树林里那个修长的白衣身影后,不由得一笑:“仙音?我看是仙笛才对。”
  
  “嗯?”狐之忌一愣。
  
  晋穆淡淡道:“吹笛者执笛宋玉。王乐天下,自然是无人可比。”
  
  狐之忌恍然大悟,穷极目力看了一会后,言道:“莫非他就是那个执有宋玉笛的梁国公子湑君?”
  
  晋穆唇角一扬,正要再说时,却神色一怔。先前唯有湑君一人的枫树林里此刻又多出一纤柔的明采衣影,少女的面庞映着媚阳,明净如月般皎洁的笑容竟灼得晋穆眼睛一痛。那娇俏可爱的双髻,那灵动娇柔的笑容,让他的心弦猛地一颤。
  
  脑海里刹那浮现出三年前帝丘那个女孩的样子。几乎毫无怀疑地,他立刻确定了她的身份。
  
  夷光,夷光。
  
  美夷如华光。是她吧?
  
  少女倚在湑君的身侧,湑君微笑着低头在她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又再度吹起笛来。
  
  笛声再起时,明亮的采衣翩飞枫林间,舞姿妩媚无双。
  
  狐之忌喃喃道:“仙乐,仙笛……仙女?”
  
  “嗯,仙女。”晋穆神游在外,心不在焉地接口。
  
    
  无苏和文姒的婚礼上,晋穆再度见到了夷光。她的坐席在他对面,身边坐着一个紫衣俊美的年轻公子。
  
  晋穆一望那紫衣公子魅惑到妖娆的面容,不想也知是谁。只是无颜对待夷光的神色,却不再是如三年前那般宠极爱极,怜惜之色隐藏在那深不可测的眉眼间,或见沉沦。
  
  晋穆微微一笑,心道:他这样的人也有顾忌,不赖。
  
  纵使在这几年中据他的探询和对英蒙子的诱惑相告,他早知道匡束无颜的那些顾忌其实根本不该存在,虽如此,他却非常乐成见这位风流天下的公子潇洒不再的模样。
  
  一年前齐国出兵东夷,三战败敌,取东蛮,降龙烬,得骁军十五万,据说正是这位年仅十七的无颜公子首次领兵,一战威天下并得第一公子的大名,晋穆自然不是不知。
  
  晋穆知道,自己选择的那条路,早决定了他和此人迟早是相对的敌人。
  
  他移目看向夷光,却见她正低着头给无颜斟酒,装作无比欢快的面容上分明还有一丝忧郁没有散去。
  
  晋穆心神一动,放下酒杯,暗自沉吟。
  
    
  无颜愣愣望着金銮下满面喜色的无苏和文姒,那样的幸福和美满让他没来由地心狠狠一抽,他下意识地垂手拿酒杯,手指却按上了一人柔软冰凉的指尖。
  
  他侧首,却见夷光抬头看着他,眼中有些慌张:“二哥。”
  
  无颜紧紧抿住唇,一把握住了夷光的手。
  
  这些日子他故意冷淡她,不理她,疏远她,竟让她对他的一次碰触就慌乱如此了麽?想到这里,心里似乎不止抽痛,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怒火,让他心情激荡难定。
  
  夷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凤眸间寒凛异常,忙低声问:“二哥,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一声痛苦的低叹自无颜喉间发出,他指间死死一用力,又蓦地松开,举杯将酒饮尽,起身先退了席。
  
  夷光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双眸间浮出一层若有若无的悲哀。
  
  晋穆瞧着,眉毛一皱。
  
  她都知道。
  
  “都”的含义有多广,他目前还没心思去查明,他只知道,他并不喜欢夷光这般难受的神情。他救下的那个女孩,就该如那日午后在枫林里见到的那般快活无忧。
  
  他低声嘱咐了狐之忌几句,亦悄悄退出了殿间。
  
    
  太掖池水声流泄,清淡的荷香萦绕在银色的月光下。晋穆点足踏过满湖碧叶,停在池中大石上,那个紫衣公子的身边。
  
  “金城四周可看清了?”无颜不回头,冷冰冰地开口。
  
  晋穆笑道:“自然是游览了一番,不愧天下最富庶的都城。”
  
  无颜哼了哼。
  
  晋穆将手里携带出来的酒壶递给无颜,道:“酒虽不能解愁,但酒能醉人。”
  
  无颜毫不客气地拿过酒杯,仰头长饮。
  
  晋穆看了他半响,忽道:“那件事你没说出去。”
  
  无颜停下饮酒,闭着眼睛道:“你救了她的命,此恩必还。”
  
  晋穆撩袍坐下来,好笑道:“我救了她,不是救你。”
  
  “有她,才有我。”
  
  晋穆不料他在自己面前竟这般坦率,愣了片刻,方硬邦邦道:“你的丫头似乎今日并不再是你的。”
  
  无颜一笑,转过头看着晋穆时,凤眸流淌着妖魅的暗色:“不必你担心。她是我的丫头,迟早是,一定是,一生一世都是。”
  
  晋穆翻眼,淡淡道:“我看到她和湑君在一块。”
  
  “哦,她以为那是她的救命恩人,自然亲密些,有什么奇怪的。”
  
  “什么?”晋穆一怔之后反应过来,不禁怒道,“难怪你不说!”
  
  “自然,”无颜似笑非笑,“等我能够时,从湑君身边带她回来总比从你身边带她回来容易多了。再说,你稀奇以救命之恩求得她的心意?那未免太无趣了。”
  
  言罢,他看着月色下脸庞铁青的晋穆,朗声笑道:“而我和你,还可以在其他的地方较量,比如战场,比如――”他举眸望着夜空,轻声说着:“比如这天下。她要看的天下。”
  
  她要看的天下?晋穆闻言眉宇一动,眸光沉了沉。
  
  沉默半日,晋穆若有所思道:“两年后,她就及笄了。”
  
  “可以嫁人了。”无颜喝着酒,看似无意识地接口。
  
  “我会来求亲。”
  
  “她不会嫁你,及笄时,她谁也不会嫁。”
  
  晋穆不自觉地拧眉,正待出言讽刺时,无颜却低声道:“她也不能嫁湑君。她谁也不嫁,她只是我的丫头。”
  
  晋穆看着月光下那个自饮自言的风流公子,好笑不屑的同时,心底突然有点可怜他。
  
  可怜他和她的兄妹身份,如何让他几近痴狂的心意堂堂明之?
  
  而晋穆同情别人的时候,却不知两年后夷光及笄之时,他却被困匈奴狼兵的合重包围下,根本无心东顾。长达一月的合纵包围,差点在那一战丢了性命的他好不容易荡涤狼兵,将匈奴人逼退沙漠之后,再想起心里那个美丽的少女时,“齐大非偶”的流言已然传遍天下。
  
  等他匆忙赶回金城,夷光已经被无颜带去了战场。
  
  他这才知道,那夜月下,原来最该被同情的人却是自己。
  
  人生的失去与得到,谁也不能预见,而又偏偏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它行往的方向。
  
  只是他晋穆,却从不信天断命运。
  
(晋穆番外?绝壁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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