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西风乱
知君当此夕
据静心师太赠我的卷册所载,江南气候适宜相思树生长,苏杭一带最为繁盛,我离开京都后抵达苏州,在郊外山间结庐而居。数日来我几次乔装进入苏州城探听朝廷消息,并未听说东宫有变,佛珠之事一定早已平息下来。
如果相伴相随会害了萧郎,我宁可永远不要与他相见。
月光照射着苍茫的群山,山间幽旷,附近的寒山寺隐约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钟鸣声。
今晚七夕,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银河相会的日子。
西面的天幕中仿佛有一道光芒闪烁的银色光练,光练中间杂着许多影影绰绰的细小黑点,成千上万的喜鹊此时都会应西王母之命,前往银河为牛郎织女架设渡河相见的鹊桥。
我久久伫立山间,仰头遥望天际银河,冰凉的夜露渐渐沾湿了我的翠绿衣裙,我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阵阵寒意,不觉飞身向山下灯火阑珊处而去。
只要萧统在东宫之内平安无事,我愿意为他忍受相思之苦,每当思念避无可避、无法排遣之时,我就会努力寻觅一些开心有趣的事情,让自己不再有机会想起他。
苏州城内热闹非凡。
大街小巷灯火通明闪烁,人流熙熙攘攘,竟比日间还要热闹几分,各式各样花灯上张贴着灯谜,街道上随处可见俊雅文士、娟秀淑女,其中不乏面蒙轻纱、举止端庄的大家闺秀。
我暗自惊奇,询问身旁一名叫卖烟花火炮的小贩道:“为什么今晚城中如此热闹?”
那小贩笑道:“姑娘想必不是苏州人了!本朝此地有个习俗,七夕之夜,凡是未出闺阁的少女均可出门游玩,若有情郎可与之相约见上一面。即使没有情郎可见,也可以与家中姐妹前来赏灯同游一番,寻觅良缘。”
我顿时明白今晚之灯会本是“鹊桥会”,心绪更加黯然。
我随着人潮沿街道行走,不觉走到一座酒楼门前,见其牌匾上书“醉仙楼”三个大字,且有一幅对联写道:“绿萼杏花春,三杯香十里;花雕竹叶青,一醉解千愁”,店内隐隐飘来馥郁的酒香,与兰陵郁金香的味道极为相似。
我迈步走进店堂,取出一锭碎银搁在桌上,那店小二急忙奔来收起,眉开眼笑道:“这位姑娘,来什么点心茶水?”
我摇头道:“不要茶水,你们有兰陵的郁金香酒么?”
店小二忙道:“有!有!敝店是苏州最大的酒坊,天下名酒,只要客官您报得出名字来,敝店都有!”
不过片刻之间,他将一大壶酒和几色点心茶果送上,说道:“客官请慢用!”
我将酒壶内的酒倾倒在白色瓷杯中,那郁金香酒色泽鲜亮,依然如同琥珀一般,味道甘醇清香。
我默想道:“一醉真的能够解千愁么?我从未醉过,今晚我定要试试看,酒醉到底是何感觉?”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那酒壶罄尽,却依然未醉,于是对那店小二道:“再给我几壶吧!”
不知喝下了多少,我开始觉得脑子晕晕沉沉,思绪悠远飘忽,不再觉得郁闷难过。
恍惚间,似乎有一男子靠近我,嬉笑着道:“小美人莫非有什么伤心事,独自在此喝闷酒?不如跟随我回府,我们月下对酌如何?”
我见他欲伸手来拉我,急忙离座而起,叫道:“走开!”
他并不离开,反而对身后家丁道:“将她给爷抓起来,带回府去!”那些家丁果然依他之言,向我趋近过来。
我心中怒极,正要动用法力,耳边倏地响起“啪啪”几记清脆的耳光声,且听见一名女子怒喝道:“无耻之徒!竟敢打她的主意,不要命了么?”
那女子声音娇媚温柔,虽然语带怒意,却如同出谷黄莺一般动听,却是再熟悉不过。
我又惊又喜,叫道:“青蒿!是你!”
她奔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纵身一跃,飞快逃离酒楼。
我们一路来到郊外,青蒿才停下脚步,说道:“兰陵郁金香虽是美酒,却极易醉人,若是喝到烂醉,你连法术都不能使用!你究竟喝了几壶?”
我抓住她的手道:“我不记得了!你先别问我这个……你去了哪里?兰陵仙人湖畔你不见了,我找了你好久。到杭州的时候,听客栈小二说你来过杭州……”
她神情轻松,说道:“是紫姨带我走的。”
原来当日是阿紫前来湖畔带走了小青狐,青蒿她没有受到伤害,自然不会向我呼救。我早该想到除了狐族之外,其他族类不会如此轻易打破我用法术设起的结界,却没有想到竟是阿紫。
我更加迷惑不解,追问道:“我妈妈?她来过兰陵么?她既然见到了你,为何不肯见我?”
夜风微微吹过,青蒿站立在我面前,以手轻拂发梢,静静看了我半晌,突然娇笑出声道:“紫姨让我带你出来,就是为了历练你,我若时刻跟随着你,你怎能放胆将太子笼络到手中?”
我见她出言提及萧统,头脑更加晕沉,说道:“没有,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会再见他的!”
她伸手扶住我,说道:“你和他没有关系?你会为了他闯进皇宫去?你会为了他偷换佛珠?你会为了他醉成这般模样?”
我万万不料她竟然全部知情,想辩解却说不出口,只说道:“我……”
她直言道:“紫姨早已料到你会迷恋初缘之人不可自拔,我当初让你选萧三,你偏不肯,结果弄到如此地步!若不是萧统而是别人,你恐怕忘记得更容易些。如今我不得不按照紫姨的嘱咐行事了!”
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急忙退后几步,怔怔看着她,问道:“妈妈说什么?她要你对我做什么?”
青蒿微微叹息道:“紫萱,你听着,无论今晚发生了何事,你都要记住,我们不会害你的!你若想成仙,心中就不可有执念,必须彻底忘记他才行……”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腕,我想挣脱她却无法挣脱,也无法施展法术,只得央求她道:“青蒿,我不会再想萧郎了,决不会了!求你不要听我妈妈的话,求你不要让我忘记他!”
她眼中神色更加坚定,说道:“你别求我……你若是如此,我更要让你忘记他不可!你决不能爱上萧统,不能爱上任何人间男子!”
我惟恐她对我施法,眼泪沿着双颊滑落,急忙说道:“我不爱他,决不再想他,你相信我!青蒿,求求你,让我留着这一点点回忆吧,好不好?好不好?只要你不说出去,我妈妈不会知道的!”
她见我痛哭落泪,劝道:“他们不能和我们一样成仙,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终究要先我们而去,何必过于执着?我如今也不记得第一次是与谁在一起了,其他男子对我而言毫无分别,无拘无束岂不是更好么?”
我仔细体会她话中之意,莫非当年青蒿也和我一样曾经有过心爱之人、曾经对他以身相许,却被封锁了记忆,不再记得他的形容?正因如此,她才能够如此随心所欲,只论欢娱、不谈及感情?
眼前一道白光掠过,我被那强大法力所震慑,抱头尖叫了一声,跌倒在青蒿怀中。
迷迷蒙蒙间,我仿佛坠入了一场梦境。
我环顾四周,眼前宫殿高大深邃、金碧辉煌,我躺在一张宽大的床榻上,床榻四周并无遮挡,四角的落地水晶宫灯无比明亮。
身旁少年与我的形貌相仿,不过十六、七岁,他剑眉如墨画,红唇如丹朱,面貌清秀中透着刚毅,贴身穿着一件领口镶嵌紫貂毛、绣着五爪金龙的浅黄色绸衣,年纪虽然幼小,却颇有几分豪迈之气。
我想问他是谁,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更加不能动弹,只能任由他对我为所欲为。
他俯首温存吮吸我的唇瓣,蜜意柔情、无限爱怜,一手轻轻解开我的绿色纱裙,说道:“你是天降的仙女么?怎会突然出现在朕行宫之内?”
他的嗓音柔脆,自称“朕”,仿佛是一名皇帝。
我睁大眼眸注视着他。
他用手轻抚我的修长双腿,亲昵说道:“你不会说话么?……不过不要紧,朕只要你承受就好了……”
我雪白的身体全落入他视线之中,他灼热的黑眸中迸射出一道火光,低头亲吻我的胸口,随之而来的是亲密无间的融合。
沉沦的感觉如潮水漫溢而来,将我卷入漫无边际的大海,让我几近窒息。
这种感觉十分熟稔,这个少年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曾经历过,但是,我拼命回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何时何地亦曾如此对待过我。
我不由自主抓紧他宽硕赤裸的背,长长的指甲刺入他结实的肌肤内。
他轻吟出声,微笑道:“你的小爪子好厉害……朕没让你疼,你倒先来伤害朕了!”
我依然无法回答他。
他拥抱着我,汲取我发间的香气,说道:“朕在盛乐(注:盛乐为南北朝北魏首都,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幸过几名宫女,从来不曾如此开心过,希望今夜不要是梦才好!”
果真是梦么?他又是谁?
我迷茫看向看向他的眼眸,那黑眸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想将我吞噬殆尽。
他从内衣上取下一串九龙金链,我赤裸的脚踝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觉,他将那串小小的九龙金链扣在我的左足上,朗声笑道:“朕要用朕的九龙链锁住你!明日醒来,朕就知道今晚是否是梦了!”
他亲吻着我的脸,又说道:“你若是仙女下降,记住下次再来朕身边,朕的名字叫元翊……”
我第一次听见元翊这个名字。
阿紫对我说过,人间此时分裂为两部分,南面称帝的是萧氏一族,北方的统治者却是拓拔皇族,如果他是北魏皇帝,他的全名应该叫拓拔元翊。
清晨,山间传来阵阵鸟儿的鸣叫之声,几缕初升的阳光透过竹窗射入房间内,我从竹榻上坐起,想起昨晚的梦境,急忙审视着自己。
我的衣裙虽然完整无缺,左足上却多了一根金色的九龙链,其中一条龙身上,清晰镌刻着一个小小的“翊”字。
我顿时明白,昨晚经历不是梦境,而是阿紫设计好的一个迷局,让我遗忘过去的迷局。
记忆中有一部分被尘封,我记不起谁曾与我有过亲密的关系,惟一的记忆就是元翊,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北魏皇帝。
他在梦中占有了我的身体,却并非我的第一个男人。
青蒿坐在竹制妆台前,漫不尽心梳理着长发,懒懒问道:“你醒来了?昨晚梦中遇见了谁?那人可曾告知他的姓名?”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垂着头怔怔看着足腕上的小小金链,眼角溢出一颗眼泪。
青蒿扔下木梳,走近我道:“你哭什么?莫非他不但不疼惜你,反而欺负你了?”
我默默无言,心头无限沉重,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痛苦。
青蒿一下将我竹榻上拉起,一直拉到妆台前,说道:“紫萱,你看清楚,我们是妖狐族的小狐狸,不是人间女子!你为何要如此伤心?难道他昨晚没有让你快乐过么?”
我凝视镜中自己,长发散乱,眉目之间早已不复昔日纯真之态,隐隐约约透出一种柔媚姿态,与阿紫和青蒿极为相似。
我转向青蒿,说道:“你告诉我,我忘记了谁?”
青蒿道:“我告诉你也没有用!你和昨晚那人交欢之后,就会彻底遗忘和他那段往事,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他了,又何必问?”
我盯着她道:“请你告诉我,他是谁?”
青蒿将嘴角轻撇,说道:“他姓萧,你曾经唤他萧郎,难道你还记得他么?”
我轻轻重复道:“萧郎?”
萧郎,好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名字,此时在我心中,居然还不及那个“元翊”亲切,只是陌生的、冰冷的两个字。
我记忆中,只有元翊,没有萧郎了。
而元翊,其实并不值得让我记住他。
我弯腰摘下左足上那枚九龙金链,向窗外轻轻一抛,一道金光闪过,九龙金链随即落入竹庐后的万丈深谷之中。
青蒿看着这一切,微微一笑道:“紫萱,真不错,比我当初还干脆利落!忘得好,都忘了吧!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我们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做,不必为他们浪费精神。”
我回眸看向她道:“你和我一起去找相思树吧?”
青蒿忙摇头道:“我不喜欢游山玩水。紫姨交托之事我顺利办完,我们还是分头走吧,你找你的相思树去,我还有要紧事,不陪你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切莫过于留恋人间男子,重蹈覆辙。”
我见她如此,并不勉强,应道:“我知道,你先走一步吧,苏州城内相思树我寻觅了十之七八,尚有一些地方未曾去过,还要在此留侯些时日。”
青蒿与我道别时,又道:“该出现时我自然会出现,你不用寻找我,若是太平无事,我们到明年春天兰陵再见。”
青蒿去后,我沿着苏州东城一路寻找,一路虽见到许多相思树,却都没有卷册中所记载的“异象”。
卷册中确有提及“仙树”,江氏族人亦只是听先祖传说,从未见过此树,它与普通相思树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叶片尖端全部向上,直临天际。惟有枝叶最繁密之处所结出的两粒并蒂果实才是仙果,而且必须剥去外壳,方能令其散发奇异香气,其余的果实只是平常的红豆。
我除了细心观察,耐心寻找,并无捷径可走。
进城的官道两旁亦种植有不少相思树,我刚刚走到官道旁,却见一大队威风凛凛的官兵护卫着数辆马车经过,那些马车均是一色的金黄锦缎为顶,车辕涂以朱漆,两旁彩旗招摇,经过我身边之时,香风袅袅袭入鼻端,却混合了各种各样的花香气息。
那些香车之内,必定都是年轻女子。
奇树出禅林
我眼看她们的车驾去远,继续顺着来路寻找仙树,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间密树繁杂,我见其中似乎有相思树,向那边走过去。
山上有一间佛寺,香烟缭绕,依稀可闻僧人佛前吟诵经卷之声。
丛林掩映中,果然有一株相思树如卷册所载一般,尖尖的叶片全部向上直立,宛如鹤立鸡群,与其他树木截然不同,数月来我所寻访的相思树不下数万株,却从未见过如此形似“瑶果”之树。
我急忙踮起脚尖,伸手拨开繁密的枝叶探看,却听身后一人出言喝止道:“请施主不要动它!”
我闻声回头,见是一名小小沙弥,向他笑道:“小师父见谅,我只想看看此树是否结果,也不行么?”
小沙弥合掌行礼道:“本寺住持方丈圆寂前曾有言,此树乃本寺之宝,种植了一百余年,颇具仙灵之气,不得随意采摘触碰。至于施主所言,小僧在此十余载,从未见过此树开花,更未见过此树结果,施主不必看了!”
我凝神看去,见那相思树枝叶间,果然连一颗红豆皆无,只得说道:“谢谢小师父指教!”
我无奈下山之时,向那佛寺看去,见山门上书“开善寺”三个大字,心中暗忖道:“不知开善寺昔日住持与仙界有何渊源,才会得到仙树的树种?我苦苦寻觅数月之久,终于找到一株‘仙树’,如果真是‘瑶果’,为何不能开花结果呢?”
我沿着山路拾级而下数步,眼前倏地出现两名佩带刀剑的侍卫,他们阻挡着我的去路,说道:“姑娘请留步!”
我侧目转身,发觉身后不远处站立着一人。
他年约二十五六岁,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衣,面容俊美、气质飘逸,恍若天外仙人,黑眸清澈如水,静静凝视着我。
我只觉莫名其妙,欲夺路而逃。
他急步而来,挡在我身前,对我说道:“你又要去何处?”
我抬头道:“我认识你么?”
他黑眸略带惊讶,却似有所了悟,凝眸注视我良久,轻声道:“紫萱,随我回去吧。这一次,我决不能再让你任性逃逸了!”
我见他似乎有捉拿我之意,说道:“我不逃……”乘他们戒备松懈之机,纵身腾跃而起,向树林中逃窜。
逃了不远,眼前一道金光闪烁,我足踝一阵剧痛,立即从空中坠落下来,重重跌在地面上。
那白衣男子跟随而至,将我扶住拥入怀中,回头说道:“不要伤她!”
我见他命令属下用暗器击打我,且对我举止亲密无忌,心中憎恶不已,暗施法术在他胸口击了一掌。
他脸色遽然变得一片苍白,眉心紧锁,似乎强忍着疼痛说道:“你打吧,我不知道做错了何事,让你如此厌恶我?小紫儿,若是早知有今日,当初你又何必……”
他说话之间不住咳嗽,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我那一掌力道并不轻,虽然不至于伤及五脏六腑、取了他的性命,打击却也够沉够重。
我用力挣脱他的怀抱站起,想起昨晚被元翊侵占之事,忍不住心中愤懑,大声叫道:“谁让你对我如此轻薄?人间所有男子,本性都是一般,外表假作清高,其实都是顺水推舟的好色之徒!”
他抬头看向我,明眸中显出痛楚之色,说道:“原来是我错了!我枉读万卷诗书,从不欺暗室,仅此一次例外,却是错了……当时若能静心抗拒诱惑,今日怎会被你如此轻视?”
他身旁跟随侍卫急忙走近,怒视着我,对他说道:“殿下,蔡妃娘娘早已说过,此女对殿下本无半分真意,不但几次三番戏弄殿下,还将殿下的护身佛珠弃若敝履!当日她一听说殿下被皇上拘押在显庆殿,即刻慌忙不迭逃离皇宫,惟恐受到牵连,若非娘娘凑巧捡拾到那佛珠,殿下不知何时才能洗清冤屈!”
那白衣男子制止他道:“她年纪还小,不懂得宫中人情世故,不必说了……”
那侍卫道:“奴才斗胆再说一句,贵嫔娘娘再三叮嘱殿下,万万不可再受她蛊惑欺瞒!殿下苦心追寻她至此,她不但不肯相认,反而出手伤人,殿下对她亦是仁至义尽了!”
我听那侍卫滔滔不绝说了半日,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说道:“我从未见过你们,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白衣男子恢复了平静神色,问我道:“你的名字是紫萱么?”
我直视他的双眸,答道:“是,那又怎样?”
他微微一怔,说道:“你还记得你是何方人氏么?”
我略加思索道:“我祖籍兰陵,家祖姓陶,仅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听着我说出这些话,明眸中犹带着几分希冀,问道:“那你记得仙人湖么?”
我紧蹙眉心,思索片刻,问道:“我从未游过此湖,仙人湖在何处?”
他定定看了我片刻,俊朗的面容渐渐被一层迷茫笼罩住,清澈的双眸中透出黯然和失落,缓缓言道:“此后我不会再烦扰你了。你若是在外尽兴游玩归来,想安定度日之时,不妨去西湖别苑住下,我会出宫来看你。”
我撇撇嘴道:“什么西湖别苑?我才不要去!”
他听见这一句,猛然回过头去,对身旁侍卫道:“让她走吧!你们不要再为难她。”
我求之不得,匆匆奔跑下山,回想起他清澈明眸中流露出的黯然之色,心中想道:“这白衣男子气质高洁,并不似登徒浪子,且似乎曾经与我相识,莫非他就是青蒿所言‘萧郎’?可我此时对他并无半点心动感觉,若是曾经有缘,即使青蒿将我的记忆全部抹去,如今再见他亦不该如此全无印象。或许他只是一名类似元翊之人,不值得留恋。”
我思及此处,并未将今日与他相遇之事放在心上,只暗自琢磨如何才能够令那仙树开花结果。
那卷册上所记内容均被我翻阅数遍,却一无所获。我思来想去,计划前往镇江莲心庵询问静心师太,或许卷册中尚有未尽之言,能够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启示。
我到达镇江之时,将近傍晚时分。
途经一座大宅院,院门处悬挂着两盏大红灯笼,标示“沈府”二字,颇有气派,我隐约觉得似乎来过此处,料想这里应是被阿紫所封印记忆中的一部分,依然不在意,从府门前悠然经过。
我抵达莲心庵前,却不料庵门紧锁,借着些许微明的天色,见庵门附近贴着一张告示,大意是敬告诸位善男信女,静心师太携三名小弟子前往普陀云游,约在数日后返回云云。
我寻人不遇,无奈沿原路折返。
天色全黑,我途中经过昔日所居的小小竹庐,见竹庐之内似有烛火微明,向四周竹林内观望却并无异状,不禁大为好奇,轻轻走过去。
我推开竹庐虚掩的小门,只见一名年轻紫衣男子伫立竹庐中,借着那灯火微光,正举起一个我当日亲手编制的小竹花篮仔细端详。
他闻声抬头,唇角随即扬起一抹淡笑,脸色却难看至极,略带讥诮道:“终于等到你了!这守株待兔之法,对你倒是颇为有用!”
我心知此人过去必定与我相识,暗自叹了一口气,向他甜甜微笑道:“你找我有事么?”
他幽魅如深潭的眸中现出奇异的光芒,向我直扑过来,紧紧扣住我的腰肢,带着薄怒道:“你这不听话的小东西!你当初如何对我起誓的?不但偷了我的重要证物,还私自溜走,看我怎么惩罚你!”
我下意识叫道:“你不要打我!”
他大掌似是用力挥起,落在我身上时,却轻柔如一片鸿毛,眼神中虽然带着怒色,却似有几分惊喜。
我一边挣脱他,一边说道:“我不记得了……我怎么对你起誓的?”
他抓住我的手腕,在我耳畔说道:“你对我说,‘我起誓从此时起,一心一意跟随萧郎,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必定遭受五雷轰顶之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都忘了么?”
萧郎!
眼前之人竟是萧郎?
我如同被雷电击中,怔怔看着他,小嘴微张,将信将疑问:“你说……你是……萧郎?”
他轻轻一笑,清冷之色掠过眉梢,低头在我唇上如蜻蜓点水般轻吻一记,说道:“你可不就是这么唤我的么?萱萱……你是失忆了,还和我闹着玩?”
我舒出一口气,说道:“我失忆了。你告诉我,我们是如何相识的?还有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审视了我片刻,摸了摸我的额头,将信将疑道:“你真的失忆了?”
我见眼前男子形容俊美,眸中虽然略带阴冷之色,却对我如此温柔呵护,不似今日那白衣男子一般命人拦截伤害我,昔日一定与我十分熟悉,很可能就是我当日心爱之人“萧郎”,于是温柔答道:“当然是真的。”
他钳制我纤腰的双手更紧,咬牙说道:“你害得我在父皇母后面前颜面尽失,还受了那边人的嘲讽……若是依着本王昔日的脾气,今晚非打你一顿不可,然后将你赏给属下去!”
我见他语气虽凶恶,却是句句流溢柔情,对他嫣然一笑,说道:“萧郎若将我赏赐给属下,不知会不会后悔?”
他眸光凝注在我脸上,恨恨说道:“当然后悔!我最后悔之事就是在兰陵错失良机……随我回王府去吧?”
我视他道:“我还有一件要事待办,不能随你去。”
他神情轻松,淡然道:“你要办什么事?我帮你办就是。”
我道:“苏州开善寺旁有一棵相思树,我寻觅多时终于找到了它,只是如今尚且不能开花结果,我想要它的种子。”
他唇角轻撇,微微一笑道:“原来还是为了几株相思树!你纵然日夜等候在开善寺前,亦是徒劳无功,不如和我一起前去建康等候。你既对红豆如此钟情,我承诺你,一定帮你设法寻觅到。”
我见他如此真诚相助,欢喜不已,说道:“真的么?”
他凝眸注视我良久,以手轻抚我的黑发,说道:“我们回京都去吧,你不用做侍妾了,我上奏请父皇母后封你为我的侧王妃,好不好?”
我只觉好玩,说道:“做王妃很好么?”
他将我鬓旁纷乱的发梢拂起,黑眸意味深长,说道:“至少比做侍妾好,我一定要筹划一场盛大婚典,明媒正娶你入王府,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妃子。”
眼前的“萧郎”对我情意真挚,神色之间没有丝毫伪装,听他言语我似乎曾经对他做过有损他之事,他依然能够宽容原谅我,我虽然并不特别喜欢眷恋他,也并不讨厌他。
我们既然曾经有过一段情缘,嫁不嫁他,对我而言都没有太大区别。
我并不在意这些人间名份,尝试做一个王妃,或许还会有新鲜的感觉,遇到许多新鲜的人和事。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深隽的黑眸凝出一抹淡笑,拥我入怀,说道:“你永远都是我的,那些人……就让他们都做白日梦去吧!”
我聆听着他的心跳声,隐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并非全然陌生,心中更加确信他就是我昔日的情郎,问道:“哪些人在做白日梦?”
他避而不答,只道:“山间秋夜太凉,这里不适合你住,我先带你下山去。”
他携着我的手走出竹庐时,只见竹林中闪出几名黑衣人,一起垂手而立,齐声呼道:“四王爷!”
我想起昔日正是这四人在竹林中追杀过我,幕后主使之人便是他们的主子“四王爷”,却未想到竟是我身边的“萧郎”,心中顿起疑惑,他若是如此不择手段之人,我当初怎会与他相知相许?
我远远瞪着那四名黑衣人,他们均不敢面对我,纷纷垂下头。
他见我神情怪异,俊目掠过一丝浮光,立刻对那四人喝道:“大胆奴才,见到王妃还如此倨傲,你们昔日胆大妄为冒犯过她,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本王府中的奴才们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那四人见他发怒,急忙跪地,领头之人说道:“奴才等叩见王妃!当日在此竹林中是奴才贪功心切,有违王爷训导,致使王妃受了惊吓。奴才有罪,请王妃责罚!”
他怒斥道:“回府后每人杖责八十,罚跪三日,待王妃原谅你们再起来!”
那四人急忙叩首应是。
我冷眼见他大张声势处罚他们,却未必全是真,且心中恼怒那四人轻佻无礼、出言不逊,故意拉着他的衣袖道:“那晚我被他们追赶,差一点就从悬崖上跌落下去,若是稍有偏差,就见不着萧郎了……”
他被我一激,无法下台,只得继续说道:“王妃的话你们听见了?改为杖责三百,罚跪十日!”
那四人不敢抬头,依然应道:“是,奴才遵命!”
我见他们一片沮丧之态,料定平时从未受过如此折辱,心中痛快无比,向他娇笑道:“我最喜欢赏罚分明之人,萧郎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他淡然一笑,说道:“你跟着我永远都不会失望,日后我一定会赐予你更荣耀的身份地位,远胜于南康王妃。”
渚宫杨柳暗
我们一起回到京都内的南康王府,我得知“萧郎”就是当朝四皇子萧绩,被封为南康王。
他一路对我举止亲密,情动之时亦曾对我缠绵亲吻。但是每当他欲解开我衣衫之时,我就会想起那晚元翊对我的肆意欺凌,忍不住拼命抗拒他,他因我的抗拒而收敛动作,随后轻轻撇唇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只道:“你要等到新婚之夜么?”
我心绪一片迷茫,不知自己为何会对此事如此排斥,娇柔倚靠在他怀中。
他并无勉强之意。
萧绩回府后身边便是珠围翠绕、香风袅袅,王府中侍妾众多,不下十数人,不断有美人前来向他献媚邀宠。
我们在花厅中晚宴时,他向座中姬妾道:“王妃远在徐州府邸,萱萱是本王的侧妃,就是南康王府的正室夫人,你们都过来参拜她吧!”
月鸾公主闻言走上前来,款款行礼道:“妾身月鸾参见王妃,昔日若有不恭之处,望王妃见谅!”
她态度十分恭谨,言语伶俐、风姿娇娆,如同一枝娇艳动人的初春红杏,其余姬妾虽非绝色美人,亦有动人之处,纷纷对他暗送秋波、软语温柔。
萧绩丝毫不顾忌我就在身旁,坦然受之,看月鸾公主的眼神更与众姬妾不同,蕴含无限宠恋与柔情。
回府后数晚,他一直都在月鸾公主房中留宿。
我并不觉得难过,只是暗自惊讶,四皇子萧绩为人手段狠决,且品性风流,身边花草无数,对我虽然关爱重视却并非情有独钟,此等男子本应是我深深厌恶之类型,为何我当日会对他如此动心用情?
难道我的“萧郎”另有其人?萧绩只不过是恰巧与他同姓而已?
王府后院中亦有一大片相思密林,气候渐渐入秋,树叶稀薄,叶间红豆均被王府中侍女悉心收藏积攒,我学着她们的模样穿针引线,将一颗颗红豆串起缀成手镯、项链、荷包挂饰。
一阵脚步声响起,侍女们急忙迎接而出,我料想是萧绩下朝归来,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悄悄躲藏在画屏之后。
他身着一袭淡紫色锦袍,外披银白色大袖襟衣,环视房间内不见我人影,剑眉微簇。
我从画屏后轻巧跃出,对他笑道:“我在这里!”
他捉住我的手,眼神变得闪烁锐利,说道:“我还以为你又逃走了!刚才在家做什么?”
我向桌案上努努嘴。
他在那些零碎针线活计中精心挑选了一阵,拣择出一个小小的紫色香囊,将其结在腰间玉佩上,笑道:“我正好缺香囊使用,送我一个如何?父皇新封了几名妃嫔,今晚在挽翠阁设宴致贺,你随我一起进宫去,我借此良机向父皇母后奏请封你为妃。”
我对皇宫全无印象,听他说带我进皇宫去见皇帝皇后,点了点头。
他审视打量着我,向门外高声道:“将前日给王妃裁制的衣饰都拿进来!”
几名侍女应声而入,手中捧着几个红漆托盘,走近我屈膝行礼道:“奴婢恭请王妃梳妆更衣。”
铜镜中,映射出一个娉婷袅娜的身影。
上身翠绿绸缎所制窄衣略紧,领口与袖口均镶嵌着薄如蝉翼的柳叶绿纱,衬托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圆润挺拔的丰满双峰;下着绿色蝶练轻裙,层层叠叠的“霞影纱”内,身体的窈窕曲线若隐若现。
一张被侍女精心雕琢过的脸,五官精致柔美,双眸顾盼间,似是惊鸿一瞥,却有万种缠绵之意,黛绿双蛾,云鬟半坠,眉心所帖花黄系半开荷花形状,似是淡雅无痕,却焕发出娇媚之色。
光洁的颈项间挂着一串金色花饰,最靠下的一朵却大半隐入绿绸肚兜之内,令人眸光追随,却不得不嘎然而止,耳坠亦是两朵小小金花,身形略一动便轻轻摇颤。
微风拂过,阵阵幽香自袖内飘逸散发,那异香类似少女自然体香,兼具百花精华,令人神魂俱醉。
萧绩轻轻迈步进入房间,站立在我身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幽邃的黑眸中闪现赞许的光芒。
他斥退侍女,以手轻拂我的脸颊,情不自禁微叹道:“半是纯真仙子,半是勾魂妖姬,所谓倾城艳色,料想不过如此……萱萱,我真舍不得让他们多看你一眼,要将你藏匿于重门叠户之内方好!”
我婉转凝眸,微笑道:“我果真如此之美么?比月鸾公主还美么?”
他将我抱起置于床榻上,仿佛无限沉醉,肆意亲吻我的颈项,沿着赤裸的肌肤一路向下,用力在我胸前吸吮。
我急忙推开他,他却主动离开了我,唇边扬起一丝诡谲的笑意,说道:“不只月鸾,只恐梁国上下皆无美人能与你相较,我倘若不在你身上留些印迹,今晚怎敢带你入后宫?”
我低头一看,发觉左胸上竟有一枚浅红色吻痕,一半没入胸衣之内,另一半间杂着清晰齿印暴露在外,十分引人遐思,顿时羞红脸颊,说道:“萧郎,我不能见人了!”
他冷诮一笑,低声道:“你怕什么?我们今晚偏就这么进宫去。唯有如此方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多恩爱!”
我从他怀中站起,整理胸前微乱的发丝,问道:“他们是谁?”
他淡淡道:“自然是父皇母后,还能有谁!”
夜晚的皇宫灯火通明,挽翠阁中笙歌阵阵,响彻御花园。
一大群宫人侍女提灯在前引路,萧绩神态傲然,携着我的手走进园中,问一名内侍道:“今晚受封的美人都是前次新选入宫的么?”
那内侍对他态度谄媚,忙答道:“回四王爷的话,皇上数日来接连幸了四位新选美人,分封昭仪、婕妤、容华、充华,最宠的就是那位昭仪了……”
萧绩眉心一簇,质疑道:“怎么位份都如此之高?连七弟母妃都只封了修容,是谁初来尚无子息便封了昭仪?”
那内侍见他略有不快,急忙进谗道:“说起那新妃,奴才远远瞧过她一眼,生就一副狐媚之相,皇上对她且是千依百顺,夜夜不离……董淑仪娘娘为此气得一日不曾进食,奴才劝了整整两日,娘娘才消了气,昨日进了些燕窝粥。”
萧绩冷哼一声道:“只恐母妃这场气是白生了,父皇既然被那新选妖妃迷惑,眼中岂会有旧人?本王今日倒要赏鉴赏鉴,究竟是何等人物,有这般好手段!”
那内侍正欲接话,却见东面不远处,似有数人簇拥二人行来,急忙递眼色与萧绩,匆匆拜倒,高声称道:“奴才参见太子殿下、蔡妃娘娘!”
一排红色宫灯掩映,闪现一双璧人俪影。
那男子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衣华服,袖口饰以金边,头戴一顶金龙攒珠冠,明眸若水,气质沉稳高洁,他身侧女子作皇妃装扮,美丽端庄,仪态优雅高贵,二人宛若神仙眷侣下凡,十分般配。
萧绩唇角掠过一缕冷笑,紧握着我的手道:“你认识他们么?”
我凝眸看去,大为惊讶,那“太子殿下”赫然是昔日在苏州开善寺前命人拦阻我、被我以法术击伤之人,却不料他竟是四皇子萧绩长兄,且会在皇宫内意外遇见他,脱口而出道:“原来是你!”
他们的眼光顿时齐齐向我身上射来。
太子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温和持重的俊容几乎血色全失,在月光下显现出一片苍白,明眸中的神采不再皎洁,迸射出缕缕惨淡光影。
他仿佛入定一般盯着我,目光触及我的窈窕身姿,又轻轻落在我身上的某一处,宫灯的光芒与明月交相辉映,我胸口那一抹红痕,毫无遮挡落入他眼帘。
他明眸中的惨淡光影霎时化作一片寒芒,不过片刻之间,又如同轻烟薄雾一般,渐渐隐没、渐渐消逝、以至虚无。
秋风簌簌,吹落荷花池岸边的数片梧桐叶,恰有一叶坠落在他肩上,他仿佛全无察觉,依然纹丝不动,神情寂寞、孤身伫立,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孤绝与凄凉,恍若置身于幽旷的深谷,而非喧闹的皇宫内苑。
我怔怔回望着他,脑海中倏地幻化出一株冰冻千年的玉树,玉质却不再温润柔和,仅余冷傲与冰寒。
我的心突然毫无来由,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只纤纤素手轻扬,助他取下了肩上的梧桐叶片。
那女子“蔡妃”声音温柔,视他说道:“臣妾昔日之言绝非毫无根据,如今可都应验了。殿下既然亲眼目睹,当知其本性若何,殿下早日看清此女真正面目,未必不是一桩幸事!”
我隐约感觉她针对我方说出此言,只觉莫名其妙,问她道:“我有什么真正面目?”
萧绩伸手揽住我的纤腰,语带亲昵,惟恐旁人听不见一般,朗声道:“皇嫂之意是说,你本来是个纯真少女,如今被我调教坏了!”
我并没有挣扎,仰头问:“一定不是,她昔日曾说过我什么呢?”
萧绩面容微带着一抹邪肆之意,对蔡妃道:“皇嫂慧眼,我与萱萱鹣鲽情深,一时不慎才会如此。夫妻闺房之事本无伤风雅,怎能怨责她不该顺我心意?女子不解风情,必定不能得宠于夫君之前,我就喜欢她这副娇媚撩人的小模样……”
蔡妃见他语出惊人,且暗讽她故作矜持,粉面顿时尴尬得通红,眉间虽然微带薄怒,却碍着皇家体面不便再多言。
我见她刚才出语伤我,引得萧绩反讽于她,心中暗自觉得好玩,萧绩却还不肯罢休,转向太子,大笑出声道:“不知大哥以为然否?”
太子恍若不闻,不再凝神伫立,亦不再看我,径自向挽翠阁而行,蔡妃等人急忙跟随其后。
他们走出数步远,我们才听见一缕淡淡的声音道:“四弟既然如此珍视她,为何不赐她一个名份?非婢非妾,岂能称作鹣鲽情深?”
萧绩眼中精芒闪动,说道:“多谢大哥提醒!我与萱萱两情相悦,她愿意将终身托付与我,小弟今晚进宫来便是为向父皇启奏此事。届时若是有人企图从中作梗,还请大哥多多美言!”
太子飘逸如仙的身影凝滞了一刹,似欲回头,脚步却更加迅捷无比。
我们走进挽翠阁中,眼前一片金碧辉煌,极尽奢华,数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和彩色宫灯将阁中照耀分明,亮如白昼。
殿阁正中的金漆龙椅上端坐之人年约五十开外,面色微黑、眉清目朗,体形健硕挺拔,虽然人过中年,依旧不失英武气概。
他面带微笑,手抚髭须,尽情欣赏阶下绮年玉貌之佳人,数名新选宫娥彩女翠袖招摇,或站或坐、或倚楼台、或弄弦筝,一张张粉面丽若春花,一双双秀眸脉脉含情,金玉钗钏叮当作响,脂粉之香四溢,可谓是千姿百态、风情万种。
御座右侧贵妇身着暗金色华服,面容和蔼可亲,正与身侧的一名妃嫔把酒谈笑。
我料想此二人就是梁国皇帝萧衍与皇后郗徽,不禁抬头向金阶上多看了几眼,萧绩早拉着我一起跪地叩首,朗声道:“儿臣叩见父皇母后,恭贺父皇万千之喜!”
我俯跪在地时,听见耳畔响起一个浑厚慈和的男子声音道:“皇儿平身,赐座。”
萧绩却不肯起,低头说道:“启奏父皇,儿臣尚有一事叩请圣恩。儿臣春天时在兰陵结识一女,母后曾允许儿臣收其为侍妾。她出身书香士族,品貌出众,儿臣恳请父皇,赐予她南康王侧妃之位!”
皇帝轻轻道:“就是你身旁之女么?让她抬起头来,朕有几句话相问。”
萧绩暗使眼色,我慢慢抬头,看向前方的皇帝。
不料皇帝看见我的那一瞬,手中酒杯“叮当”坠地,他居然从御座上站起,颤声道:“玉奴……玉奴……是你么?”
一言惊醒殿阁中人。
他御座左侧一名中年美妇随之立起,惊怔不已看向我,面带质疑之色道:“皇上,她只有八分似潘妃,不是……”
皇帝向前走了一步,仔细端详我片刻,向那美妇叹道:“淑媛,果然是朕看错了!”
那美妇似有无限感伤,以锦帕拭泪道:“皇上,当日那些佞臣诬陷潘妃与臣妾都是妖狐转世,媚惑主上,逼迫皇上处死妾等……若非臣妾身怀皇上龙嗣,只恐当日亦如玉奴姐姐一般,惨死于刀下了!”
皇帝携起她的手,不觉落泪道:“朕时常梦见玉奴前来哭诉,她在地狱遭受百般刑辱轮回之苦,所以为她诵经超度,祈求佛祖庇佑她永生。朕对后宫中人向来都是悉心爱护,此生惟一辜负之人便是她了!”
那美妇触动心弦,哭倒在皇帝怀中,如同一枝带雨梨花。
忽然之间,我只觉一道冷芒自郗后眼中发出,犀利如刀视向皇帝与那美妇身上,开言之时却换上一副温和语气,委婉劝道:“请皇上节哀!满朝文武皆知潘妃与淑媛妹妹曾是东昏侯姬妾,论罪当诛,只因妹妹怀有皇上血脉才免了一死。淑媛生下二皇儿,得封九嫔之首,早该忘却往日之情!纵使怀念故人,亦不该在皇上面前时常重提此事!”
那中年美妇似乎对郗后极为忌惮,忙止泪换上笑颜,对皇帝道:“臣妾知错了,本不该提起这些旧事,徒惹圣心烦忧!”
皇帝见她神情娇怯、惶恐不安,亦不再感伤,向皇后说道:“不必责怪她了,当*****尚未来京,不知情形危急。朕万不得已才下旨处死玉奴,若非朕以性命相护,淑媛与皇儿都无法保全!”
郗后温和笑道:“皇上本是多情之人,虽喜新却不厌旧,六宫雨露均沾,臣妾亦乐成好事,今日特在此设宴,恭贺皇上与新昭仪合卺之喜,却不知新娘子怎么此时还未至挽翠阁?”
皇帝见她提及新封昭仪,眸中闪烁出一抹激动神采,说道:“朕命人用御辇接她去了,即刻就到。”
萧绩见皇帝皇后只顾议论立妃立嫔,悄悄拉着我退至殿侧,早有小内侍置备好桌案锦毡让我们坐下。
我见他们这般年纪,犹在争风吃醋,不觉以袖掩唇轻笑。
萧绩急忙在我耳畔道:“你谨慎些!宫中可不比我的王府,处处都有耳目,不要给我惹事!”
我看着他吐吐舌头,顽皮微笑,眸光一侧时,竟然感觉到身上袭过一阵冰寒之气。我心思一动,立刻看向不远处的太子,却见他凝神正坐,神情冷漠幽远。
他的眸光,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更不曾注意过我。
------若不是他,那冰寒气息又从何处而来?
寒阁露华浓
我偷偷窥视太子之时,挽翠阁外传来一声内侍高声传报道:“贵嫔娘娘前来觐见皇上!”
太子闻听传报声,轻轻站起。
殿阁中尚有数名皇子皇妃及公主,他们见太子起立,不敢再端坐不动,纷纷起立,萧绩亦不例外,拉着我的手站起,静候贵嫔进殿。
进来的却不止一人。
那位温和婉致的贵嫔身后还跟随着一名皇子,他年貌与四皇子萧绩相仿,眉目更肖似太子,从容迈步而入,早有侍女齐声跪迎道:“奴婢参见贵嫔娘娘、三王爷!”
萧绩见他们一起进殿,唇角骤然升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峻笑意。
他们照例行礼后,皇帝赐座,众人才依序归座。
三皇子起初并未注意到阁中诸人,他目光投向萧绩时无意中发现了我,黑眸中霎时迸射出一团愤怒的火焰,俊面遽然变色,他紧紧逼视萧绩片刻后,匆促转身奔至金阶下,面向皇帝叩首道:“儿臣有要事启奏父皇!”
萧绩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并未落后他太久,出列跪在三皇子身侧,向皇帝说道:“儿臣适才所奏之事,恳请父皇恩准!”
皇帝略觉诧异,面色微有不悦,淡淡责备道:“朕训示过你们多次,说话须得庄重有节,行事多效仿太子。在朕面前匆匆忙忙抢奏,哪位太傅曾如此教导过你们兄弟?”
他们二人见皇帝愠怒,慑于严父威仪,互相对视一眼,不再争着说话。
郗后见状道:“两位皇儿多日不见皇上,料想是奏事心切,一时忘了礼仪,皇上不必生气。世谨心念身边美人尚无名位,急于恳求圣恩,皇上就成全了他们吧!”
皇帝尚未开言,三皇子急忙叩首道:“父皇,万万不可!四弟身侧之人本是儿臣姬妾,在兰陵时儿臣与此女早已两心相许,且有信物、情诗为证,四弟不分青红皂白强夺其入王府,迫其为侍妾……”
萧绩抬头正欲说话,郗后以眼色止住他,他会意低下头去,沉声道:“儿臣不想为自己辩白。请父皇询问当事之人,便知三哥所言是否属实!”
皇帝眸光转向我道:“你来告诉朕,今年春天在兰陵发生过何事?朕的两位皇儿,你心许何人?”
眼前情形让我迷茫不解,太子见我之时神情隐忍孤决,曾提及让我返回“西湖别苑”,难道我曾与他一起在别苑中相处过?三皇子敢在皇帝面前声称自己有“信物、情诗”,绝非空穴来风;四皇子为我所种大片相思密林,还有那句与他永不分离的“盟约之誓”,亦非杜撰。
他们似乎都曾与我相识,且同为“萧”姓之人,究竟谁才是我的“萧郎”呢?或许,此人并非他们之一,而是另有其人?
我只隐约感觉四皇子萧绩并非良配,或许错认了他亦未可知,见皇帝追问,不得不跪地答道:“我记不清……”
一句话还未说完,皇帝身边早有一名老内侍出言喝止我道:“大胆民女,朝见皇上岂能口无谦称,如此不敬?”
三皇子见内侍斥责我,抬头急道:“父皇,她本是民间女子,不懂得宫廷礼仪,请父皇容谅她失言之过!”
萧绩冷冷道:“我的姬妾,用不着三哥如此关心!她若有错,我与她同领罪责便是!”
皇帝将手往龙椅柄上重重一拍,环顾殿中道:“够了,都给朕住口!朕从未曾想过,你们兄弟竟会为了区区一名女子吵闹到朕面前!为免将来祸患,朕还不如赐她一死!”
他们二人闻言,齐声惊道:“父皇!”
我尚未回过神,只见一人迅疾离座而起,跪在我身侧不远处,淡淡说道:“儿臣尚有一言,望父皇容禀。”
他屈膝跪地时,白衣襟袖飞扬,一阵清雅宜人的郁金香袭入我鼻端,我不觉一怔,这香气竟然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千百年前就曾相识一般,我不由自主脱口娇唤道:“萧郎!”
岂料一声“萧郎”出口,却有六道目光飞来。
三皇子眼带惊喜看向我,萧绩眼神中微带嗔责,却并无怒意。
太子惊鸿一瞥后转过头,面容温和肃静,继续对皇帝道:“三弟四弟之纷争虽因此女而起,却未必全是她之过。况且法不责无知者,稚女年幼,父皇以宽宏治国,不必为区区小事烦扰圣心。”
皇帝抚须叹道:“太子之言深合朕心,依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太子凝神答道:“儿臣以为……”
阁门处鼓乐声起,众侍女簇拥着一名绝色丽人款款进殿而来,且听小内侍传报道:“昭仪前来觐见!”
我听说那新封昭仪已至,急忙与众人一齐回头向殿门处看去,见那昭仪略微垂首,身着一袭红色宫裙,两弯如黛柳眉,一双水杏眼,樱唇如鲜菱,正是兰陵酒庄的千金小姐苗映香!
苗映香目不斜视,谨依宫规莲步轻移进入殿中,行走之间仪态万方,她似因新承皇帝恩泽犹带几分羞涩,双颊微泛红晕,较之未嫁前更显妩媚风流。
我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所见确是苗映香,心中不由暗自疑惑:当日我见选美图册上有她的名字,曾经暗中施法将她的容颜篡改,她的画像并不美貌,怎会被皇帝选入宫中?
此事确实诡异,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见她进殿,旁若无人一般自金阶而下,在她叩拜之前扶住她,柔声道:“爱妃免礼!快随朕过来吧!”
苗映香依然按礼屈膝,婉言称道:“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郗后道:“昭仪妹妹不必如此,皇上既说免礼,你谨遵旨意便是。若再拘泥礼节,反倒辜负了皇上疼惜美人的一片心意。”
皇帝欣然携着苗映香的纤纤素手步上金阶,让她与自己一同坐在御座龙椅上,目光须臾不离她的美丽面容,神情无限欢喜,心情似乎大为好转。
苗映香秀眸微转,瞥见了我,立刻轻呼了一声。
皇帝本将全副身心都放在她身上,见她惊呼忙问道:“爱妃何事惊惶?”
苗映香向我微微示意,对皇帝轻声道:“紫萱亦是兰陵人氏,昔日曾对臣妾有救命之恩,臣妾与她结为姐妹,不想今日在此遇见。”
皇帝欣然道:“原来如此。爱妃来京多时思念家乡故人,既然今日巧遇义妹,朕就宣诏她进宫陪伴你几日可好?”
苗映香敛衽称谢,说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皇帝对我态度转为温和,说道:“你既是昭仪亲故之人,朕就不再追究你之过失了,既然是四皇儿先有所请,朕就将你赐予四皇儿为妃,择日大礼迎娶你入王府吧!”
萧绩大喜过望,忙叩首道:“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太子俊容微微变色,既不说话,亦不退下。
三皇子眸光急切,看向我道:“紫萱,你真的愿意跟随他么?他王府中姬妾如云,怎会真心真意待你?昔日太湖之盟,你都忘了么?”他情急之下,又向太子道:“大哥,紫萱她本是你……”
萧绩悠然站起,拉着我的手回座,出言讥诮道:“三哥,父皇旨意已下,莫非你还要违抗圣旨不成?”
皇帝微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三皇儿不必遗憾,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了!”
皇后见皇帝有心偏袒四皇子萧绩,远远看了贵嫔一眼,方笑道:“今日之宴本为新人致贺,切勿喧宾夺主,皇儿们都退下吧,敬父皇与皇姨娘几杯喜酒,或许不久便有新的弟妹降生了!”
贵嫔眸光轻转,看向太子与三皇子,开言道:“你们还不依父皇母后之言退下么?”
殿阁中一时舞乐声四起,我们座旁几名皇子公主与萧绩戏言玩笑,我微觉殿中气氛沉闷,乘萧绩不备,偷偷自侧门溜出挽翠阁外。
荷塘畔长廊尽头走来一人,同样是皇子装扮,行色匆匆行至挽翠阁前,几名侍女行礼道:“奴婢参见二王爷!”
二皇子微微颔首,脚步不停进入阁中,走近金阶低声向皇帝低声奏了几句,皇帝脸色顿时沉重下来,说道:“怎会如此?明日早朝再议!”
我见皇帝神色忧急,座中诸位皇子都肃然而坐,料想朝中出了异常变故。皇帝心绪沉闷,坐了不多时便命散席,携着苗映香返回后宫,命宫人带我一起前往她所居凝香宫。
萧绩略有不舍之意,暗中轻抚我指尖,悄悄叮嘱道:“你且去住上几日,三日后,我会向母后进言接你回王府!”
我向他微微一笑,跟随在侍女身后。
次日清晨,我刚刚迷蒙着醒来,苗映香的身影出现在房间内,笑语盈盈走近,侧身坐在我床畔,问道:“妹妹睡醒了么?”
我揉揉眼睛坐起,说道:“姐姐好早!”
苗映香将纱帐挽起,柔声说道:“我侍侯皇上五更时分起身视朝,再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你。你离开兰陵后去了何处?苗二说你寻找相思树卷册,如今可找到了?”
我心中亦有千言万语要询问她,遂将别后情形对她讲述了一遍。
苗映香面带忧色,说道:“皇上回宫后曾提起过你,夸赞你美貌出众,颇似前朝潘贵妃,只是担心你惑乱他的皇子们,昨日三王爷、四王爷为你争执不下,连太子都肯出列为你求情,恐非吉祥之兆。”
我并不觉得可怕,笑道:“皇帝既然将我赐予萧郎为妃,还有什么可怕的?姐姐还在担心他会因此处死我么?”
她低声道:“皇上虽然仁慈,对太子皇子们管教却极为严格,你不可不防。我听说皇上昔日曾经逼迫七王爷暗中处死徐妃,是太子求情才免她一死,七王爷从此对徐妃就冷淡下来了,你在王府中须得处处小心谨慎,以免重蹈徐妃覆辙。”
我见她真心关怀我,十分感动,故意逗她玩笑道:“有你这样的好姐姐,我才不怕呢!纵使皇上恼我,看在姐姐的面上,想必不会多加斥责。”
苗映香斥退侍女,眼圈微红,向我低叹道:“妹妹有所不知,当日若非官府强逼爹爹送我入宫,我决不愿意入后宫来,更从未想过这番荣华富贵。皇上新选了无数美人,他待我虽好,谁知能有几日恩宠?我既已入宫,只能打起精神尽心侍侯他……只可怜爹爹母亲在家乡年迈无人照料,此生再不得相见了!”
她声音渐低,眼角隐然有泪,我见她伤心思念父母,且在萧绩王府中目睹众姬妾争相邀宠,又见昨晚挽翠阁中皇后、淑媛、贵嫔等人在儿女们面前公然争风吃醋,料想后宫美人相斗更加厉害,她一定受过不少委屈。
我曾经涂改卷册阻止她进宫却未遂,有心救她出宫,只是如今木已成舟,皇帝宠幸过她封为昭仪,不知她心意如何,于是问道:“姐姐,若是我能够相助你出宫去,你愿意离开皇上么?”
她微有怔愕之色,看向我道:“妹妹是戏言哄我开心么?皇宫禁卫森严,莫说你我区区女子,纵使高手亦不能随意出入,如何出得去?”
我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只要姐姐愿意,我自然有办法!”
她秀眸中神采闪烁,说道:“若是能够再回到父母身旁,得以侍奉天年,我求之不得,只是不能连累了别人才好……”只听外间侍女轻声道:“禀昭仪娘娘,御膳坊送红枣燕窝羹来,请娘娘进用。”
苗映香急忙止住话头,向我道:“妹妹起来梳妆吧,我们一起用早膳。”
我梳洗完毕与她一同坐在桌案畔,她正欲将一勺红枣燕窝羹喝下,我只觉鼻端传来一阵奇异的辛香之气,细细分辨,竟是一味奇寒的草药气息,如今时值秋冬,若是长期服用此药体质难免虚寒,以苗映香之娇弱形状,顶多支持到冬至时分便会卧床不起。
我不动声色将她的小勺接过,说道:“这燕窝羹不够甜,姐姐加些冰糖再吃!”然后暗施法术将药性祛除,重新递与她。
她毫无察觉,含笑进食,周围侍立的众侍女急忙上前殷勤侍候。
苗映香独享皇帝专宠,宫中难免会有嫔妃嫉妒她,我暗自揣测在她的饮食中下药之人,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人竟是郗后,我隐隐约约感觉到,郗后此人心机深沉,一定不似她的外表那般温和贤淑。
皇帝下朝回到凝香宫后,我从一名小内侍处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朝中果然有大事发生,江淮一带近日暴雨连绵,淮水猛涨,梁国修建了三年的浮山堰一夜之间天塌地陷、海啸山崩,将淮水下游房屋、农田尽化为一片泽国。将近秋收之时,江淮平民颗粒无收,天气渐凉,且难以抵御饥寒,一时之间竟冻饿死数万人,尸横遍野,狼藉不堪。
北魏闻讯趁乱发兵进攻梁国,两军对峙于寿阳城数日,二皇子萧综兼任寿阳刺史,眼看梁国守城众将不敌,急忙回京搬救兵。
早朝之时,皇帝与众臣决议,命二皇子萧综率兵二十万守寿阳附近的彭城、三皇子萧纲率兵十万守扬州、四皇子萧绩率兵十万守徐州,同时命太子萧统监国,御驾亲率精兵三十万前往救援寿阳,即日离京出征。
北魏南梁,一场战火交锋誓不可免。
当天夜晚,皇帝在凝香宫内设宴,诏来一班彩女舞乐与苗映香饯别,我见皇帝对她眷恋不舍,不便在一旁碍眼,借故走出宫门外。
宫内笑语喧哗,宫外寂静无声。
秋夜渐凉,天空一轮新月如钩,阁外池塘中几株残荷迎风摇曳,月眉的稀碎光影在池中泛漾,化作一片片银白色水痕,皇宫中亭台楼阁密布,透着一种冷静和凄清感觉。
我走到山石畔,脱下绣鞋,将赤裸的双足轻轻踩踏在青石铺就的池塘边沿,倚靠着长廊圆柱,和着月色轻轻吟唱一首古诗小曲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
恰好唱至此处,一滴露水滴落在我足尖上,冰凉微痒,我俯身抚摸洇湿的秀足,停止了歌唱。
不料却有一男子声音接着我的诗,缓缓吟道:“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我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远眺,见荷塘一侧伫立着一名白衣男子,明眸若水、风神如玉,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扬,正向我看过来。
飞絮随风散
日落桑榆、夜风西拂,御花园内隐约传来几只夜莺宛转低啼之声。
我隔着大片的残荷,看清了来人模样,正是东宫太子萧统。他身着白衣,风华气质犹如一轮明月悬空,即使在隐晦不明的星夜,亦散发出异样光彩。我今夜随意行走游玩,不料竟在御花园中恰好遇见他。
他沿着荷塘缓步行走,我想起他在挽翠阁中曾为我向皇帝进言求情,遂向他嫣然一笑,待他走近我时,柔声说道:“昨晚多谢你相助!”
他在离我一丈远处停下脚步,恬淡的神情略有变化,明眸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疑惑,却并未回答我。
我以为他不曾听见,又向他展颜娇笑道:“太子殿下,谢谢你昨晚帮我向皇上求情。我不会再和你计较苏州开善寺之事了,我们讲和吧!”
他眸光随即转向我赤裸双足,轻声问:“那日他们发出暗器,不慎失手伤了你,如今可还疼么?”
我摇摇头,问道:“磕磕碰碰一下,小伤而已,早就不疼了。我只是不明白,我既不是盗贼钦犯,也不认识你们,你们当日为何要捉拿我?”
他听闻此言,神色急遽变化,清澈的眼眸中透出洞悉一切的光芒,问我道:“我们在苏州相遇之前,你从未见过我,亦未曾见过三弟和四弟,对么?”
我并不否认。
他紧接着又道:“是四弟告诉你,你们曾经相识,而且还有盟约,然后你才跟随他来到京都,对么?”
我惊愕不已,眨眨眼睛,表示认可。
他明眸中泛起一丝微痛之色,身影如箭之疾至我面前,说道:“正因如此,你才甘心嫁与四弟,才会如此思念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四弟即将领兵远征,今日在校场点阅兵将,一时无暇分身来看你,你是深夜在宫中独自行走流连,也是因为他了?”
我正欲辩解否认,一阵淡淡的郁金香气息迎面而来,双手被他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他温热的掌心传递出一种奇异的热度,伴随着他身上的特殊香气,让我在恍恍惚惚之间心生疑惑,这位看似高洁俊雅的太子,竟然会屡次对我肆意亲近,其中必有缘故。
他见我并未尽力挣脱他,顺势一带,将我整个人拥入怀中,声音微带颤抖道:“小紫儿……我的小紫儿,眼下我该如何对你才好?我不知你因何故忘记了萧郎,可萧郎却不能忘记你……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没办法恨你,难道真如师傅所说,我此生注定会遭遇一段孽缘么?”
他拥抱着我的感觉虽然陌生,却并不惹人厌憎。
我被他紧紧拥住,心跳渐渐平静下来,抬头注视他英俊秀逸的面容,心弦不禁微微颤动。
他的双眉笔挺如墨画、明眸清朗如晨星,鼻梁挺直、薄唇弧线优美,十分俊美之中犹带三分刚毅、三分潇洒与五分飘逸,夜风将他鬓旁几缕发丝吹起,发尾轻拂过他丰泽的双唇,极具诱惑。
与四皇子萧绩相处之时,我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感觉,眼前之人明明似曾相识,脑海中却并无与他相识的印象,他仅仅只是拥住我,已让我怦然心动,暗自揣测。
------难道眼前之人才是我真正的“萧郎”?只因阿紫与青蒿刻意封印我对他的记忆,以致我对他的遗忘比任何人都更彻底,连半点痕迹皆无?
我忍不住以小指拨弄开他唇角几缕发丝,眸光妩媚温柔,娇声道:“什么孽缘?我不记得以前之事了,你告诉我吧!”
我手指轻柔拂过他双唇时,他恰好低头看我,与我的眼神相遇的一刹,情不自禁将我的指尖噙住一吻。
他温润的舌尖轻轻舔舐着我,一阵阵麻痒的感觉从指端传来,我急忙缩回手藏在身后,娇嗔道:“太子,你居然咬我呢!”
他紧搂住我的纤腰,将我抱起离地,恍若无人之境一般,忘情注视着我的脸,低声道:“紫儿……你几次三番狠心弃我而去,让我情何以堪?‘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东宫粉黛如云,若非孽缘,我怎会唯独放不下你?”
他向下骤然低头,将双唇覆盖在我的嫣红唇瓣上,尽情吸吮流连,我身子悬空,只得伸手勾住他的颈项顺应着他。
他的亲吻缠绵悠远,温柔中带着激烈的索取之意。
我茫然中呢喃道:“萧郎……”
他见我略有回应,将我紧紧搂在胸前,借着宽大衣袖遮掩,在空旷的御花园内肆意拥吻我。
二人正在缠绵之际,突然闻听人声鼎沸,我耳畔响起数声惊呼,其中一人声音正是苗映香,急唤道:“妹妹!”
一阵灯火闪耀,萧统轻轻将我身子放下地,眸光沉稳如水,看向来人。
皇帝、苗映香与数名凝香宫侍女伫立在不远之处,一大排宫灯将他们的脸色照彻分明。
苗映香惊睹眼前一切,吓得花容失色。她身侧的皇帝眼神沉稳紧盯着我,面带惊惶和愤怒,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息------那是帝王才会散发出的锐利杀气。
萧统见皇帝目睹适才我们拥吻情景,迅速前行一步,跪倒在荷塘畔,挡在我身前道:“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皇帝凝视他良久,怒色反而渐渐收敛,问道:“皇儿,你错在何处?”
夜风轻轻吹起萧统的白色衣袖和发梢,他眸光依然镇定,应答道:“国难当头不思社稷,深夜在宫中行走游玩,此其一;罔顾宫规、行为不检,此其二;父皇即将出征,儿臣不但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反而惊扰父皇,此其三。”
皇帝冷冷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
他凝神片刻,答道:“没有。”
皇帝回头向苗映香道:“爱妃,你本是一番好意前来寻找她回宫,朕欲与你同赏宫中夜景,岂料看到如此不堪入目之事!朕今日对你不住,纵使惹你烦恼,无论如何也要将此女……”
苗映香神情惊惶,不待皇帝说完,急忙跪地叩首,垂泪哀求道:“皇上息怒,臣妾妹妹年幼无知,请皇上宽宥!况且她心有所属,与四王爷情投意合,只恐此事未必是她主动所致!”
我见苗映香极力为我辩解开脱罪责,言语暗指太子对我心怀不轨,只恐她所言会激发皇帝对太子的不满,不由暗自着急。
皇帝眼神果然变得无比犀利,逼视着太子,含怒问道:“朕再问你一次,除了那三错之外,你可还有错?”
萧统犹豫了片刻,俊容微微变色,答道:“儿臣……不应对四弟妃嫔心生异念,败坏天理伦常。”
他说出这一句话,似乎无比艰难,更似是百般不愿。
皇帝目光沉痛,声音哽咽道:“皇儿,朕正是要你亲口说出此言!前番佛珠魇镇之事虽与你无关,你却不可推托遗失佛珠之罪,你一向行事谨慎,怎能如此粗心大意?你在西湖别苑内滞留半月,音讯全无,朕亦不想追究你为何如此。今晚朕亲眼目睹一切,你让朕如何评说你?”
皇帝似是无限激动,步履踉跄不稳,苗映香急忙站起搀扶着他,柔声劝慰道:“皇上保重龙体,不必如此!”
萧统静静跪地,聆听皇帝斥责,见皇帝气怒伤心至此,抬眸说道:“儿臣思虑有欠周全,且做出有失德行之事,是儿臣之错。”
皇帝见他并不为自己分辨,眼眸中泪光涌现,颤声道:“你都承认了?你……皇后所言不假,今日东宫太子,早已不是昔日德行兼备的太子了,朕多年来对你的教导,全是枉费心思!”
萧统伏地叩首,抬起头时,双眸依然平静如水,缓缓道:“儿臣才疏德浅,让父皇伤心失望,甘心领受父皇责罚,决无怨言。”
皇帝含泪摇头,厉声道:“责罚?你难道以为朕不敢废了你么?”
我见皇帝怒极之下竟然说出废太子之言,忙道:“且慢!”
皇帝向我视来,沉声道:“你有何话说?”
我向前一步,笑道:“皇上不必生气,适才情形众人皆共睹,是我主动勾引太子的,我对三王爷、四王爷所用的手段亦是如此,今晚之事与太子无关,请皇上处罚我吧!”
皇帝所言遗失佛珠、封锁别苑音讯等等事件,太子的确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他身为太子,深夜与我在御花园中亲密,虽然行为不检,却算不上滔天大罪。
今晚之事本因我而起,若非我主动撩拨他、故意让他低头看见我柔媚眼神,他一定不会在室外对我恣意亲密,我却未曾料到会不慎惹出一场大祸,甚至有可能连累他失去太子之位,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袖手旁观。皇帝言语中对太子依然十分看重,我不如承担罪责,让他杀我一次发泄出心中怨怒,就不会再迁怒于太子,对他之品行生疑。
皇帝听我说完,双眸寒芒迸射,面容显现出狠决之色,说道:“朕早知此事必有内情,皇儿们一个个举止失常,定是有人蓄意挑起纷争。你且如实招认,为何要如此戏弄他们?”
我存心欲引他恼怒,故作娇媚之态,说道:“皇上不是已知缘故了么?我正是为了戏弄他们而戏弄他们!”
皇帝气得浑身颤抖,冷声道:“妖女!你既然坦认此事,朕即刻就赐你白绫三丈,外加鸩酒一杯!”
我微笑道:“多谢……”
一语未了,萧统闻言神色遽变,不再矜持顾忌,起身向我飞掠而来,以手紧紧遮掩住我的双唇,急道:“她出身民间、年纪尚幼,生性肆无忌惮,说话不知轻重,父皇不要听她一面之词!”
皇帝见他与我相距极近,怒斥道:“皇儿!你如此言行,成何体统!”
萧统挺身挡在我面前,说道:“儿臣有一言,请父皇容儿臣说话!”
皇帝按捺着怒意,沉声道:“你说吧!”
萧统凝视着皇帝,缓缓道:“父皇一心向佛,佛曰世间无不可渡之人,宜慈悲为怀教化众生。她虽然性情顽劣,本性却纯真,不如将她送至佛门潜心修行数日,若能将其教化成端庄贤淑女子,亦为大善。”
我万万不料他竟然想出这种方法来救我,咕哝道:“我才不要做小尼姑……”
皇帝脸色本来稍有缓和,听见我的低语,立刻向身后内侍道:“赐酒!”那内侍唯唯诺诺应声欲去。
萧统猛然回头视我,语气微带冷硬道:“此事由不得你,你非去不可。”随即向皇帝叩首道:“父皇,今晚之事儿臣已知错了,儿臣会在宫中禁戒十日闭门思过,请父皇速速下诏,将此女送至远离京都的庵堂修行。”
皇帝微微颔首道:“若是有人日后问及此女去向,你如何解释?”
萧统凝神答道:“祸国妖女,断不可久留于京师,父皇已令其了却尘缘。从今以后,无论何人均不得过问追寻其踪迹,违者以国法处置。”
皇帝逼视他道:“若有人监守自盗,又当如何?”
萧统道:“若是监守自盗,自然罪加一等。”
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合了一下双眸,叹息道:“皇儿,朕并非不肯让你们顺心遂意……朕半生征战,历尽艰辛方有今日局面,北魏乘天灾来袭,意图逐鹿中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日后恐更无宁日!朕的大梁江山早都要交与你,你万万不可让朕失望!”
萧统叩首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决不会再犯错!”
我见他们父子和解,心头如释重负,不再担心此事会连累萧统受罚,眼珠转了一转,问道:“你们要送我去何处当尼姑?”
数名皇宫侍卫手执粗大锁链走近我,苗映香料知此事再无挽回余地,急道:“皇上,不要如此对待臣妾妹妹!她只是一名柔弱少女,让她自己出家修行去吧!”
我灵机一动,说道:“我想去镇江城外的莲心庵,能让我去那里么?”
皇帝尚未回答,萧统起身淡淡道:“佛道殊途同归,在何处修行并无区别,你若想去镇江,让宫中侍卫送你前去。”
苗映香见皇帝不说话,继续哀恳道:“臣妾求皇上成全妹妹心愿!”
皇帝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今晚就将她送走。胆敢透露今晚之事只言片语者,立斩无赦!”
他们要将我驱逐出宫廷,我并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有趣,只是担心苗映香被人暗算,乘道别之机悄悄对她附耳说道:“郗后并非宽宏之人,姐姐日后多留心宫中膳食,多多保重!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姐姐的!”
苗映香似乎还不全然明白我话中之意,含泪叮嘱道:“妹妹亦要保重,在佛门修身养性,日后一定有再见之期。”
皇帝携着苗映香之手远去,那些皇宫侍卫不再为难我,走近我道:“请姑娘上路。”
我走出数步远,偷偷回头看萧统,只见夜空一轮孤月映照,他静静伫立在满池残荷畔,宽大衣袖随风飘飞,背向我而立。
我心道:“今晚偶遇你,一时情错心动,反惹出这场风波。无论你是不是我的萧郎,从此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了,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东宫太子,我一定不再给你惹麻烦。只是我这番人间游历倒是有趣得紧,没做成南康王侧妃,倒先要做尼姑去。我暂且先耐着性子做几日小尼姑,然后乘机溜走就是!”
想到此处不觉暗笑,又想到四皇子萧绩,我跟随他来京数日,他对我悉心照拂,犹在满心期待皇帝赐婚。今晚我被皇帝暗地打发出皇城,料想皇帝语气坚决,连太子都不敢违抗他,萧绩必定不敢抗旨,心中一定愤懑不已。
我见皇帝身影消逝不见,转身对萧统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如果四王爷前来寻我,麻烦你帮我转告他,谢谢他对我的照顾,来生有缘再见!”
他缓缓道:“我一定帮你转告四弟,你还有话给别人么?”
我想了一想,京都中并无熟识之人,说道:“没有了,谢谢你。”
他应道:“不必客气。”
他虽然语气温柔,却始终不肯转身看我一眼。
我走到皇宫西门处,轻轻跃上出宫的马车,对驾车的车夫笑道:“走吧!”
落霞寂钟梵
皇宫侍卫一路“护送”着我前往镇江,镇江知府暗中接到消息,亦派遣出数名官差等候在镇江城外驿亭处,一起将我带到莲心庵前。
静心师太闻听叩门声,急忙率小弟子们迎候而出,将数名官差押解我前来,一时慌乱不迭,只道:“阿弥陀佛!小庵从不与官府结交,亦是守法良民,不知诸位大人因何而来这世外修行之所?”
那名押解我的皇宫侍卫统领将御赐腰牌亮出,对她说道:“下官奉皇命遣送一位姑娘前来贵刹,因其生性放肆顽劣,皇上有旨意命她出家修身养性,请师太引导其皈依佛门正道。”
静心师太听说圣旨,立刻垂首合十,躬身说道:“贫尼遵旨。”
那侍卫统领语气隐隐含威,说道:“下官还有一言提醒师太,此女本系奉旨出家,若是任她走失逃逸了,皇上查问起来贵刹一定难逃罪责。师太须得用心严加管教她才是。”
我不禁暗自叫苦,他们竟然威胁静心师太看住我,我如果偷偷逃走,莲心庵内一干人等都脱不了干系,而且不知道皇帝何年何月会突然想起我来“查问”一番,岂不是连累了她们?
我思来想去,灵机一动,想出一脱身妙计,于是对他们笑道:“你们放心好了,我既不会‘走失’,也不会‘逃逸’。若是生死有命,届时你们可不能怪师太不曾照看好我!”
那统领看我一眼,好意叮嘱道:“皇上慈悲为怀,姑娘只管安心在此修行,必有佛祖庇佑。”
他们不便在尼姑庵前多作停留,差使交接完毕,告辞而去。
静心师太将我领回庵内,仔细端详我半日,询问其中经过缘由。我不敢在她面前提及萧家皇子们因我而生纷争之事,只说自己无意中闯入御花园,被皇帝发觉,欲赐死我,太子出言求情才放我出家云云。
静心师太听我说完,微微嗟叹道:“昔日我早已察觉你与我有缘,不想应在此事上。我且收你为徒弟,赐你法号‘慧如’,与慧觉慧明同辈,今日就替你剃度吧!”
她转向慧觉,说道:“取法器来,我替慧如落发。”
我听说“剃度”二字,见慧觉依言转身去取剃刀,青灰色小尼帽下一根青丝俱无,一时惊吓得跳起来,紧紧握住胸前垂落的一缕发丝,急忙叫道:“不要!”
静心师太以眼色止住慧觉,看向我道:“皈依佛门须得心境淡泊,彻底遗忘红尘中人与事,你若是不愿落发,又岂会安心修行?”
我心中万分不舍这一头幻化成人间少女才有的乌黑秀发,连连点头道:“师父,我一定会潜心向佛的!但是我不要落发!”
她见我神情坚决,并不勉强,说道:“你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弟子。佛渡有缘人,你先在此静心参佛数日,命中是否能够皈依正道,数日后自然可见分晓,稍后再落发亦可。”
我见她开明大度,肯让我带发修行数日,心中大喜过望,且念及她昔日相赠我相思树卷册之恩,跪地叩首道:“徒儿谢过师父!”
我在莲心庵中住下,悠闲度日,无比清净逍遥。
每日清晨,我随慧觉一起下山取水,回到禅房诵经或抄写经卷,兼有早晚功课,听静心师太讲说佛门因果、诸佛来历。
皓月当空之时,我在蒲团上凝神打坐,法术功力较之以前颇有进境,偶尔尝试着使用隐身术与慧觉捉迷藏,她找遍房间都找不见我,时间最长的一次竟然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转眼数日已过。
傍晚时分,一抹晚霞自天边映现,将白色的云朵渲染成金紫色,我见一朵云彩形似莲花,极其美丽,不知不觉走出莲心庵后门,站立在一列通向山顶的石阶上遥瞰落霞。
山风吹起我身上的青灰色缁衣,我将秀发挽成一个平整的小发髻藏在尼帽之内,若不仔细观察,与慧觉的打扮毫无二致,俨然就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小尼姑模样。
庵内传来数声钟磬木鱼轻响,我闻声回过神来,知道晚课时辰已至,不敢稍有耽搁,匆匆忙忙转身准备回转庵中。
我刚刚迈步下山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黑衣人影向山林中迅疾闪避躲藏,他似乎暗中窥视我许久,不料我突然转身,闪避不及被我发现。
我万分疑惑,唯恐是四皇子萧绩手下那些黑衣人中的一名,大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庵堂之后偷窥?”
那人明知行迹泄露,却并不回答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莲心庵地处偏僻,庵中全是修行女尼,香火亦并不旺盛,此人行迹诡异,鬼鬼祟祟前来庵堂偷窥,一定有所图谋。我本想追赶上他问个清楚,闻听庵堂内钟磬声急响,只得先行回到庵中。
当天夜晚三更时分,慧觉等人早已沉入梦乡。
我躺在禅床上辗转难眠,将双手枕在脑后,静心思索那黑衣人来历,不料突然听见禅房屋檐上一阵轻响,当即警觉一跃而起,从窗口向外追赶,并没有惊动庵内任何人。
他似乎故意引诱我出庵,一路留下声响,那响声虽然极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分明,我追赶至庵堂院墙之外时,果然见到一名黑衣人静静站立在不远之处,他身材魁梧高大,面蒙黑巾,腰际佩一把弯刀,弯刀上的金色嵌饰在淡淡的月光下发射出夺目光华,仿佛是一个狼头。
我见到犬狼之类,不由自主全身发冷,镇定了片刻,问道:“阁下可是日落时偷窥庵堂之人?为何无缘无故惊扰佛门清静?”
那人见我相问,从怀中取出一幅数寸见方的小小卷轴,在我面前展开,说道:“冒昧前来,向姑娘请教一事!”
我看向那幅卷轴,不由暗暗吃惊,那卷轴上赫然是一名女子画像,她与我面貌几乎一模一样,发挽双髻,一身轻纱所制衣裙随风飘起,神情恬淡悠远,洁白纤细的足腕上套着一枚九龙环佩。
画中女子发式衣着,是那晚梦境中我被阿紫送入北魏皇宫时的装扮,那枚九龙环佩正是北魏皇帝拓拔元翊相赠我之物,早被我丢弃落入山间竹庐下的深谷。
我渐渐忘记与拓拔元翊的一夕情缘,对他的印象已渐渐模糊,突然见到这幅画像,且听那黑衣人似是北方口音,心中猜想此人与北魏必定有关联,一时没有应答。
那人见我注视卷轴不语,又自身边掏出一物,在我眼前晃了一下,问道:“不知姑娘可曾见过这枚九龙环?在下奉命前来寻找画中人,前日恰好在此山谷中捡拾到此物,想那画中人必定来过此地,是以暗地在山中寻访,无意得见姑娘,并非有意偷窥佛门。”
我假装毫不知情,说道:“小尼是世外修行人,不知施主所言何意,更从未见过这般贵重的龙环。世间面貌相似之人颇多,施主想必是认错人了!”
那人仔细打量我片刻,才道:“恕我直言,姑娘确实不似佛门中人。世间面貌相似或许有之,只是姑娘不但面貌与画中人相似,连神情气质都如出一辙,怎会如此巧合?”
我见他如此执着,笑道:“你倘若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你与其在此白白耗费时间,不如再去其他地方寻觅,或许还有收获。庵堂本是清静之所,切勿惊扰我师父和师妹修行。”
那人见我对他态度温和,坦言道:“不瞒姑娘,我本是北魏皇帝陛下御驾前十二护法之一,此环系我国皇宫至宝,皇上数月前于梦中邂逅一名南国女子,将此环赠与她,却不料梦境成真,醒来后不见了龙环,因此派遣我们前来中原寻觅,我们至今一无所获,实在难以向皇上交代。”
阿紫曾告诉我北魏人性情大多耿直,这北魏护法既不强迫我、亦不暗使手段,如此诚恳坦率将事实对我说出,我对他的印象不觉大为好转,说道:“你虽然没有寻觅到画中人,却带回了宝物,也算是不辱使命。既然是梦,自然不能当真,你们皇帝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一定不会责怪你们的。”
那人听见此言,说道:“看来姑娘是执意不肯相认了,我只能回转盛乐,将姑娘言语如实禀报皇上……”
我急忙止住他道:“不要!你若是让皇帝知道,他再派遣你前来,岂不是又让你劳累往返一趟?你不如告诉他从未见过我更好!”
那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道:“我倒不怕劳累往返,姑娘可是担心我们给庵堂招惹麻烦么?”他随手将蒙面黑巾取下露出真容,说道:“我叫郦道成,封号金狼护法,不知可否与姑娘交个朋友?”
我见他年约二十开外,浓眉大眼,虽非英俊男子,身上却有一种豪迈洒脱正气,于是应道:“当然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让北魏皇帝知道我和那画中人长相相似。”
郦道成点头允诺,说道:“你既不愿跟随皇上,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如今太后不再垂帘,两国交战正酣,皇上亲政主持大局,暂时不会太过关注此事,你尽可放心。”
我见他提及两国交战,数日来不知外界风云如何变幻,随口问道:“听说梁国皇帝御驾亲征,如今战况如何了?”
郦道成笑道:“你是方外之人,我亦不妨对你直言,梁军虽拥兵数万却貌合神离,我军势如破竹,数日连夺十四城,南康王萧绩所镇守的徐州恐怕保不住了!”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我不禁暗生忧虑。
北魏小皇帝拓拔元翊刚刚亲政就大举兴兵进犯南梁,必有吞并中原、统一天下之志,气焰十分嚣张,而且南军远远不及北军凶悍,此时气候逐渐入冬,对南军更是大为不利。
南梁皇帝萧衍亲自率领精兵三十万御驾前往寿阳救援,加上诸城驻守兵力,及附近城池几位皇子率领的四十万大军,约有百万雄师之众,却落得一番惨败结局。南梁不但失去了寿阳,数日之间还被北魏攻下十四城,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鲜卑铁骑兵临徐州城下,四皇子萧绩能否力挽狂澜?
我试探着问他道:“徐州很容易攻下吗?”
郦道成似乎颇有信心,对我说道:“你们女子不知兵法战术,寿阳城失守,四皇子萧绩统兵十万镇守的徐州只是一座四面无援的孤城,晋安王萧纲距离徐州太远,徐州附近虽有豫章王萧综守彭城,却……此战必胜无疑。日后皇上一统江山,你我都是大魏臣民,再无南北之分,你觉得如何?”
我不置可否,隐隐感觉他“却……”之后隐讳着一桩机密,萧绩处境一定很危险。虽然我从未亲临战阵,可我知道两国交兵的残酷性,一旦徐州城破,无论是皇子还是庶民,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被俘虏或者死亡。
我向郦道成说道:“你如今在军中效力吗?”
郦道成摇头道:“十二护法只效命于皇上,我们虽知军情,却不会干涉战事。我须将九龙环尽早送归京都,我们既然是朋友,你所交代之事我一定滴水不漏,不知你法号何名?”
我答道:“师父赐予我的法号是慧如二字。”
郦道成拱手笑道:“慧如,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见,后会有期!”
他言毕转身下山,黑衣身影瞬间消逝不见,我回转庵中,一边走一边暗自思忖。
萧绩为人风流倜傥,行事不择手段,对我表面看似凶恶蛮横,其实处处关心体贴,侍女们告诉我,王府后院中的那一大片相思林系他亲自监督种植而成,为我裁制新装的衣料亦是他亲手精心挑选。若非那晚我在御花园中意外遇见太子被皇帝驱逐出皇宫,或许我们还能够成为夫妻,我怎能故作不知,在莲心庵中安然度日?
虽然我对萧绩并无特别心动的感觉,我依然不忍心见他遭遇劫难,想设法助他躲避此劫。
只是那镇江知府极其可厌,隔三差五便派遣官差前来查问我在庵中情形,我若私自离开莲心庵,又恐静心师太等人受他们责难,如今之计,惟有瞒天过海骗过他们。
我计议已定,悄悄回到禅房中躺下。
次日天明时分,慧觉如往常一般唤我起床下山担负溪水时,我假装脸色煞白,以手捂住心口,说道:“师姐,我犯旧疾了……”
慧觉凑近一看,果然大惊失色,急忙召唤静心师太前来。静心师太看过后,亦是惶恐不安,众人手忙脚乱,喂水的喂水、念佛的念佛,忙成一片。
我心中更加过意不去,一个时辰后开始屏住气息,假装装做突发心悸之症,气绝身亡,庵堂中人顿时大声号哭不止。
不久便有官差与医官匆匆赶至,医官验明我确实无救后,领头官差急忙安慰静心师太道:“请师太节哀!此事与贵刹无干,下官即刻便禀报知府大人,请师太将其后事料理妥当即可!”
静心师太垂泪默念佛号,说道:“慧如来到庵堂后一心向佛,如今功德圆满,得升极乐天,亦是她的造化……”
众人唏嘘了一番,接下来便是封棺入柩、设灵打醮诸事,我任凭她们料理,安心等待棺木封印。
第三天夜晚,棺柩封定,灵堂内静寂无声。
我悄悄用法术解开封印,从棺木上跳下来,再将所有痕迹复原如初,明日便是下葬之期,亦不会有人再开启棺木,不会有任何人发觉我偷偷溜走。
我看着那封印好的棺木,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白色素服,不觉笑出声来,心道:“并非我有意戏弄官差,那皇帝定要逼迫我出家严加看管,我才想出这金蝉脱壳的法子,师父和师姐们虽然难免伤心几日,以后少了我这个特殊的‘朝廷钦犯’,她们更能安心修行。”
我轻巧跃上屋檐,落在庵堂外的一株大树下,准备连夜下山前往徐州,不料刚刚转到庵门前的下山正道处,竟然撞见了两个人,急忙用法术隐身在大树后。
秋夜,山间依稀下着微雨,簌簌的雨水滴落在山阶上。
其中一人似乎是随从模样,一手提着羊角避风灯笼,另一手撑着一把雨伞,低声劝道:“殿下身份尊贵,不便前往庵堂拜祭……人死不能复生,殿下乘着夜色来看一眼,天明前须得返回皇宫才好,若是让人得知殿下此行,恐又多生事端……”
另一人,依然身着白衣,风神俊朗如玉,气质高洁若仙,正是太子萧统,他的眼神不再明澈,黑色的瞳仁中亦不复昔日光彩,透出无穷无尽的茫然和痛楚,他静静伫立凝望庵堂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随从见他置若罔闻,轻轻劝道:“紫萱姑娘得赐法号慧如,在庵堂中修行数日后突发旧疾而逝,去时并无痛苦,或许得成正果亦未可知。如今国中大事全仰仗殿下一人操持,殿下不可如此!”
幽蘅发空曲
萧统自身边取出一支玉箫,轻轻吹奏。
我躲藏在大树后,见萧统因“慧如”之死不远千里夤夜出宫前来庵堂哀悼,心中感他之诚意,却不便与他相见,在一旁静静聆听。
秋风秋雨萧瑟,间或有几片零丁的黄叶飘落,山野幽静空旷,那箫声似是古曲,宛转低回、幽咽悲怆,令人闻之不胜凄恻。
一曲停歇时,萧统凝视手中玉箫良久,手上突然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支美玉雕就的箫管应声折断为两截,那粗糙的断面略有尖刺,将他的掌心刺破,鲜血霎时涌出,一滴滴沿着断裂的玉箫坠落到山间石阶上。
他仿佛并未察觉自己受伤,怅望山间,声音带着无限凄凉,说道:“萱草已无,愁人何欢?我身负父皇嘱托,尚且不能与你相依相随……此箫伴我多年,今日在灵前折断为誓,萧郎此生决不再近声乐管弦!”
那侍从见他手掌受伤,惊道:“殿下!您的手受伤了!”
他迈步走向旁边一株四季常青的大树,缓缓蹲下身,用双手将那些被雨水润泽的泥土掘起,埋下那支断裂的玉箫,又用泥土将其掩藏覆盖好,秋雨虽不大,却繁密连绵,将他的发丝和白色衣衫淋得透湿。
他埋好玉箫,又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其中赫然竟是数颗嫣红如血的红豆,他将那些红豆种子种植在玉箫附近,低头凝望片刻,缓缓道:“西湖别苑中的相思树须到明年春天才能结果,这些红豆都是皇宫中珍藏的异种,你最喜欢相思树,让它们一路陪伴着你去吧!”
他抬起头时,借着灯笼的火光照耀,我清晰看见了他明眸中隐约的晶亮和眼角浅淡的泪痕。
太子萧统虽然俊雅温和,我与他谋面数次,亦从未见过他的笑容。
一个不苟言笑的男子,必定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如果他不会在人前尽情舒展微笑,那么他更加不会轻易显露落寞悲伤。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哀伤、他的眼泪。
我数次遇见萧统,他皆是端庄优雅、洒脱俊逸之态,全然不似此时狼狈模样,洁白的锦衣染上了雨水痕迹和泥污,掌心兼有血渍和污痕,气质虽然高洁,却透着一片黯然和惨淡。
我远远注视着他,心底升起一抹淡淡的愁绪,还带着些许苦涩的甜蜜感觉,如同御花园中与他那纠缠的一吻,让人不知不觉因他而心动。
我从树后轻轻走出,惟恐惊吓到他们,并没有说话,只站在距离他们数丈远处对他们甜甜微笑。
那随从眼光瞥过附近,见我一身素衣从树后闪现,身躯顿时微震,颤声道:“你……是紫萱姑娘!你究竟是人是鬼?”
萧统闻声站起,两道温润的眸光向我投射而来,看到我的瞬间,他的黑眸中迸同时发出惊喜和惊疑,不过片刻的踌躇后,他喜悦的神情终究还是掩盖了质疑,高大的白衣身影向我站立之处飞掠而来。
我见他丝毫不畏惧我,笑容更加灿烂,娇声唤道:“萧郎,你今晚是为祭奠我而来么?”
他在我面前立住,向我身侧凝望,那侍从手提的灯笼烛火在风雨中明明灭灭,数级石阶上映射出一个长发垂肩、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影,清晰可辨、有迹可循,倘若是鬼魅之类,决不会如此。
他看到那身影后,立刻将目光缓缓从地面上收回,他仿佛想前行拥住我,却并没有迈动脚步,怔怔看着我,声音微带哽咽道:“你被拘禁在庵堂数日,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迫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逃离庵堂,对么?”
我心中暗赞他慧眼洞悉一切,却唯恐他阻拦我离开莲心庵,忙道:“师父和师姐待我都很好,我并非耐不住庵堂寂寞才逃走。只因眼下我有一件要紧事情,非亲自下山走一趟不可!”
他闻言不再犹豫,舒展双臂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声音低哑,含泪道:“你不要怕,我怎会阻拦你离开此地?当日我让父皇将你送入庵堂,只是因为……”
我仰头对他微笑,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若非如此,皇帝一定会当场命人逼我喝下鸩酒,御花园之事本来就是我不对,还连累你受皇帝责怪。你倘若真的将我当作祸国妖女,怎会冒雨赶来送我最后一程?”
我语气轻柔说出这番话,本是为了缓解他的悲怆之意,却不料他闻言后,神情更加悲痛,低头道:“你可知道我在宫中得知消息之时是何心境么?我为太子二十余载,从未如此心灰意冷过!”
一滴小水珠落在我的面颊上,冰凉的感觉却与雨水不同,那是一颗人类男子为我而落的泪珠。
眼前的萧统对我用情之深,似乎还要更胜萧绩几分。
我伸出手指抚过脸颊,又去擦拭他眼角的泪痕,故意逗他开心道:“萧郎,你吹奏的箫声好美,我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曲子,轻易将那玉箫折断,未免太可惜了!而且如今正当秋时,那贵重的红豆种子也不会发芽呢!”
他凝视着我,语气温柔,缓缓说道:“不可惜。我既然起誓,今后无论如何都会遵守誓言,决不赏玩乐音,留着玉箫亦毫无用处;欣赏花树之人若已不在,还有谁来过问红豆树种发芽与否?倒不如随风归去,反得其所。”
我见他话语之间态度洒脱,足见其心境平和、胸襟开阔,不由暗自仰慕,悄悄靠他更近一些。
山间秋夜渐凉,细雨愈下愈大,将我们的衣衫淋得透湿,那侍从急道:“殿下与紫萱姑娘不宜久留此地,还是尽早下山去吧!”
我想起半山腰的那座小竹庐,对他柔声道:“附近有座竹庐,是我昔日居所,可以暂避风雨。”
萧统抚摸着我的湿发,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回到竹庐中,那侍从机灵,并未跟随我们进来,只在宽大的屋檐下避雨,静静等候。
我用清水洗净萧统掌心的血渍和泥污,撕下身上白绫裙椐的一角,蹲在他身旁,替他细心包扎好,然后抬眸笑道:“整理好了……”
烛火掩映下,萧统的神色似乎有些奇怪,他黑眸中泛起一抹淡淡的光彩,目光久久注视着我,须臾不离我的面容,却又略带局促不安,仿佛有重重心事一般,欲言又止。
我眨眨眼睛,坐在桌案旁,用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道:“太子,你有话想对我说么?”
他站起身靠近窗畔,轻声道:“我想对你的话实在太多,不知从何处说起?”
我想了想,说道:“那你就从我们如何相识说起吧!”
他随手将竹庐的小窗支架放下,转过身,淡淡说道:“你真想知道么?”
我满心期待,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走近我身旁,俊面竟然有了一丝浅淡的微红色,说道:“第一次见你,是在兰陵的仙人湖畔,那天的夕阳很美……”
我听得无限神往,接着问:“第二次呢?”
他低声道:“第二次,天降大雷雨,有一位小姑娘躲到我的别苑中,然后……然后……”
我见他不肯往下说,急忙追问道:“然后怎么样?你快告诉我!”
他面带尴尬之色,嘴角略含微笑,却是不语。
我跳起凑近他,缠着他胡乱猜测道:“然后,你把她赶走了?还是她在你的别苑中胡闹了?”
他依然不语。
我更加着急,举起小拳头轻轻捶打他的胸膛,娇嗔道:“难道是你欺负我了?所以不敢告诉我么?”
竹庐中的烛火倏地熄灭了。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双结实有力的手将我揽腰抱起,温柔压倒在竹榻上,耳畔响起他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小紫儿,那天晚上,萧郎不曾欺负你,却是你欺负了萧郎……”
我的心怦怦直跳,身上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热感觉,他轻柔环抱着我,温热的身体传递着男人的欲望和渴求,却并不似拓拔元翊那样让人心生反感,我瞪大眼睛怔怔看着他,支支吾吾道:“太子……”
他将热唇轻轻覆在我的唇瓣上,说道:“紫儿,唤我萧郎……”
我被他紧锁在怀中,如同三月的杏花沐浴着绵绵春雨般融化沉醉于他的刻意温存,一种被呵护、被疼惜的温暖感觉自心头蔓延开来,我尝试着伸出手回拥着他,娇声呢喃道:“萧郎……”
他话语中带着压抑的欲望,在我耳畔低语道:“今晚……我想和以前一样……可以么?”
我故作不知,娇柔低笑着逗他道:“以前怎么样,萧郎还不曾告诉过我,让人家如何回答才好?”
他将舌尖探入我唇间,与我的丁香小舌不断纠缠,亲吻愈发亲密狂野,温柔的手劲也慢慢加重,探入我衣衫之内尽情抚摸我胸前的绵软,他温润的指尖触及我的刹那间,我浑身紧绷,脑海中一阵晕眩,心底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渴望,用力拥紧他的细腰,让他能够更加紧贴着我。
黑暗中我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通过身体和语言了解彼此,感官的强烈的吸引和刺激让他再也饥渴难耐,将我的衣衫缓缓褪下,随后解开了自己的锦衣和腰带系扣。
他揉抚着我的腰际,身上传来一阵男子赤裸肌肤的刚硬温暖感觉,让我不禁轻轻颤抖,他低声道:“你别怕,不会象第一次那么疼的……”
他的人品和风度让我仰慕不已,我并不害怕与他燕好,只是觉得陌生与羞涩,唯恐他嫌弃我并非完璧之身,见他如此说,喘息着问道:“我的第一次……是与你么?”
他的声音暗哑低沉,仿佛将压抑了许久的欲望集中释放而出,说道:“当然是。不止第一次,你永远都是萧郎最心爱的紫儿……”
话音未落,他突地用力挺进我的身体,仿佛无法控制一般长驱直入,迅速加快动作,我以手紧抓着他,承受着他如虎似豹般凶猛的攻势,逐渐融化在他的温柔掠夺中。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需索感觉让我在他怀里不停扭动身子,发出一声声娇媚婉转的低吟,主动勾引着他的欲火,甚至暗自希望他永远不要停止,他亦任由体内情欲的火苗尽情焚烧,向我狂索甜蜜与欢愉。
竹庐内的烛火再次点燃时,小小的空间内充溢着春天的温暖气息。
他鬓角微微汗湿,仿佛不太习惯在野外竹庐内如此,脸颊红晕浮现,欲起身取衣穿上。
我偏偏不肯让他离开竹榻,趴在他胸口用手指轻弹他结实光滑的肌肤,伸出小舌头轻轻舔舐着他。
他身躯颤动了一下,搂紧我赤裸的纤腰丰臀,美眸微合,叹息道:“我太过于放纵自己了。”
我静静依偎在他臂弯之中,媚眼如丝一般缠绵,有意娇嗔道:“难道萧郎后悔与我在一起了么?”
他见我微嗔,黑眸中掠过一丝紧张和慌乱之意,急道:“紫儿不要生气,并非如此……”
我探起半个身子吻住他的唇,将他的话语湮灭,然后起身以手指理顺长发,将衣衫着好,向他凝眸笑道:“我逗你玩笑呢!你从皇宫前来看我,这番情意我会永远铭记于心。今晚之事惟有你我知晓,皇帝那么讨厌我,我亦从未想过要你予我承诺,你不必因此为难。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东宫太子,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办,我们就此别过吧。”
适才几度欢愉之时,我与他心意相通,我向他所说出的这番话,全是我此时心中所想,毫无半点隐晦。
萧统的神情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美玉般的面颊瞬间笼罩上一层阴霾与悲凉之色,仿佛我说出口的不是几句离别的话,而是国破家亡的噩耗一般。
他默默捡拾起落于地面的白色锦衣,整理好衣扣,凝视着烛火缓缓说道:“安心做东宫太子……紫儿,是我错了,我本不该忘却自己的身份,本不该奢望……是我太贪心,一直想求到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却不知那些不该属于我之物,终究还是勉强不来。”
我似懂非懂,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黑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疾步走近我身边,紧握着我的手道:“我想要……”话犹未已,他眼光落在桌案上的一物上,顿时刹住了即将出口之言。
桌案上,放置着一枚小小金牌,上书“东宫”二字,那是太子尊贵地位和身份的象征,亦是大梁国未来天子的信物。
我瞥见他的神情,挣脱他的手走近桌案,将那枚小金牌捧在掌心递给他,嫣然笑道:“这么重要的东西,可千万不要弄丢了,若是被有心人捡拾了去,梁国太子就要更换人选了!”
他眸中神色异常复杂,却并不接我手中金牌,怔怔看着我。
我见他不语,将金牌替他挽系在腰间玉带上,仰头微笑道:“太子,萧郎,时候不早,京都离此地路途遥远,你若想在天明前赶回皇宫去,此刻就该动身了。慧如已殁于莲心庵中,我也要走了。”
他伫立不动,声音凝重,问道:“你要去何处?”
我随口答道:“天涯海角,皆可居留。”
他面无表情,缓缓合上双眸,应答道:“紫儿,一路珍重。”
我见他说出送别之言,点点头道:“那么,我先走一步了!”
我心头莫名其妙泛起一阵痛楚,不敢再看他表情,转身匆匆忙忙奔出竹庐外,那侍从急唤道:“紫萱姑娘……”
我只当作没有听见,冒着秋夜风雨沿着石阶一路下山,辨认了一下方向,向镇江城内行去,准备天明之时赶往徐州,走至山下见有一座小亭,亭柱上拴系着两匹洁白如雪的骏马,一定是他们所乘坐骑。
他们并未落后我太久就到达山下,我隐身在亭柱后,见那侍从近前解开马匹缰绳,对萧统道:“沈太傅故居就在左近不远处,殿下想前去探望沈妃娘娘么?”
萧统跃上马背,说道:“先回宫吧,我改日再来看她。”
那侍从跟随着上了另一匹马,对他道:“奴才恭请殿下旨意,如今还是和以前一样,命人暗中寻找保护紫萱姑娘么?”
萧统神情落寞,抖动缰绳策马前行,淡然道:“还用问我么?你们行事多加小心,切记不可让她发觉。”
那侍从忙道:“奴才一定小心谨慎,请殿下放心。奴才前日得知徐州那边的消息,不知殿下有何旨意?”
他们两骑身影渐渐远去,夜空中依稀听见萧统的声音道:“一切如故,没有搜寻到确凿证据之前,不得轻举妄动。”
我无意听见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心中顿时明白,太子萧统看似温和平静、波澜不惊,暗中竟然也设有密探,他虽然身在京都,却时刻关注着南梁与北魏的战局。
他曾经秘密派遣属下追踪过我,或许是因为他们仅仅是为“保护”我,对我并无任何妨碍之故,我一直对此毫无察觉。
我若要前去徐州,一定不能再以女子形容出现,否则极易被他们发觉。
我经过镇江城内一家裁衣铺面时,悄悄潜入店堂之内,挑拣了一套合身的男装穿上,又拿了些男子常用随身之物,在柜台上给裁衣铺掌柜留下几个大银锭,然后扬长而去。
芳杜绵所思
我身着青色布衣,将头发梳成发髻以青巾扎起,脸上涂抹覆盖些许灰土颜色,乔装改扮为一名身形瘦小、面貌黝黑的少年模样,由镇江赶往淮扬一带。
秋雨连绵不绝,南方许多道路皆泥泞不堪,十分难走。
沿途遇见无数举家逃荒避难的平民百姓,他们先遭遇天灾袭击、家园土地尽毁于洪水之中,如今又遇连天战祸,度日艰难,不得不举家向南方逃难迁徙。
我坐在路边一个小草棚下避雨,却见逃难的饥民越来越多,其形容更加可怜,皆是面目脏污、衣衫褴褛、神色惶惶,其中还有人身患病症,因未能及时医治痛楚而辗转难安。
我灵机一动,索性改扮成一名江湖游医,背着医箱一路替他们治病,耗用一些法力相助他们解脱困境,或取出随身携带的银两和干粮送给他们,暗自想道:“天灾不可逆转,战争却是人为导致。若是两国干戈长久不能平息,南梁皇帝如何能够分出财力和精力来抚恤灾民、令其安居乐业?但是,听那金狼护法郦道成所言,北魏国气势正盛、胜券在握,怎肯轻易撤兵?只恐战争相持日久,最后受苦的却还是无辜百姓。”
天色渐渐暗沉时,我行至扬州城下,若要前往徐州见四皇子萧绩,扬州是必经之地。
我仰头四处观望,四野渺无人烟,依稀只见雨雾苍茫,扬州城外有一条深邃的护城河,楼上旌旗招展,上书一个大大的“梁”字,料想应是三皇子萧纲的军队,环顾四周城廓高拱,若不入城,便只有翻山越岭而过。
我思考片刻,向扬州城下奔去,行至城门处,果然有卫兵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战事紧急,若是无事,不要前往两军交战处,以免伤及无辜!”
我清了清嗓子,将声音压低,变得浑厚粗嘎了些,说道:“小民是医官,前些时候在江湖游历,如今欲返回徐州,不知护军能否放我过去?”
那卫兵仔细端详了我半晌,问道:“你是江湖游医?如今三王爷军中医官紧缺,你可愿意投入军中效力?”
我委婉答道:“小民不过粗通歧黄而已,医术并不高明,只恐耽搁诸位军爷病情。”
那卫兵笑道:“那倒不要紧,你年纪尚小,本来就该多游历增长见识,军中有前辈指教,有病患可医,又能为国出力,岂不是更好么?”
我略加思忖,我若是充作军医混迹于粱军之中,太子萧统属下之人一定无法发现我的踪迹,不但可以甩脱他们的追踪,亦可探听到两军交战情形,我弄清战局,再前去相助萧绩亦不为迟,于是点头应允下来。
那卫兵甚喜,对旁边一名小兵道:“将他带到曹仲宗老医官那里,就说我们替他又寻觅到一名帮手了!”
不久我们见到一名眉目和善、白发白须的老者,正是那老医官曹仲宗,他询问我姓名来历后,将我交付给另一名少年弟子,让他带我熟悉扬州城内各处地形,那少年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名叫韦睿,虽然年幼却是少年老成,一路向我讲述军规和应做之事。
我大概得知了数月来前方战事情形。
南梁皇帝萧衍率兵救援寿阳之时,又降大雨,耽搁了行程,那寿阳驻守将领陈伯之见援兵迟迟不至,城中弹尽粮绝,兼畏惧北军悍勇,竟然弃城而降北魏,北军得寿阳守军数万后如虎添翼,让北魏一路攻下江州等郡县,梁军士气低落,萧衍御驾亲征亦不敌,不得不率领十万余残军退守湖州。
北魏兵临徐州城下,若是徐州失守,让北魏再夺彭城,湖州等地便岌岌可危,可以直下扬州。三皇子萧纲镇守的扬州距离京都建康极近,是保护江南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扬州失守,京都必失无疑。
因此,徐州之战决不容梁国再有半点闪失,倘若失去徐州,南梁倾覆便在旦夕间。
两军主帅皆知此战的重要性,一方加固兵力围防驻守,另一方审时度势,暂且没有轻举妄动。
我们沿着街道行走到扬州北门附近时,只听一阵马蹄声响,我急忙回过头来。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乘坐着一名戎装打扮的少女,身着战甲、头戴银盔,面容高贵美丽,眉宇间却带着骄横威武之气,正是昔日在兰陵所见过的安吉公主,她挥动马鞭,喝令守城卫兵道:“将城门打开!”
那卫兵恭声道:“参见六公主!三王爷有令,手中未持无虎符者一律不得出城,否则就要将臣等军法处置,请六公主出示虎符……”
安吉公主柳眉微蹙,将手中马鞭绕在腕间,满不在乎道:“我没有虎符。我要出城去湖州侍奉父皇,你们若是执意阻拦,日后父皇知道,看你们如何向他交代!”
那卫兵面露难色,说道:“若是没有虎符,只恐三王爷……”
安吉公主瞪大眼睛,带着薄怒道:“你这奴才怎么如此罗嗦?究竟开不开门?再要推三阻四,休怪本公主对你不客气!”
她言语之间,手中马鞭便向那卫兵挥落过去,那卫兵不敢躲闪,眼看马鞭尾梢要将他脸上抽出一道血痕。
一个黑色人影倏地掠过来,将安吉公主的马鞭牢牢握住,沉声喝道:“六妹!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他骑乘着一匹褐色骏马,端坐在马背上,如同一株临风修竹,眉如短剑,双眸神采奕奕,正是三皇子晋安王萧纲。
安吉公主见他来到,不敢再对守城士兵动手,立刻换了一副模样,对他撒娇道:“三哥,我知道你一向最疼我了!我要想去湖州见父皇,你放我出城去吧!”
萧纲将手收回放松了她的马鞭,注目她道:“六妹,你从京城偷偷来到扬州,我让你进城来已是违反军纪,前方战事紧急,你要孝顺父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上,等父皇凯旋班师回朝吧!”
安吉公主见他语气温和,急道:“三哥,我求你,你放我出去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好不好?”
萧纲见她神情焦急,眼中精芒闪烁,过了片刻才道:“六妹,你让我想一想,明日给你答复如何?”
安吉公主见萧纲肯松口,高兴不已,忙道:“等候一日又有何妨,三哥这次若是帮了我,我一定不忘记三哥的好处!”
萧纲见她策马远去,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对身边侍从道:“回营,好好看护着六公主。”
那侍从应声而去,萧纲掉转马头之际无意瞥见我们,剑眉微簇,略带疑惑,他尚未开言,韦睿示意我一起向他行礼,说道:“属下系曹医官弟子,参见三王爷!”
萧纲并不理会他,盯着我看了半日,才缓缓道:“你们既然被收录入军中,日后就须遵守军纪、努力建功立业。战胜北魏之后,你们若有功劳,本王必定一一封赏。”
我虽见他单独留意我,却并不害怕,料想他看不出我的形容来历,与韦睿齐声应答道:“属下一定牢记王爷教诲,为国效力!”
萧纲策马远去,我才松了一口气,有意问韦睿道:“我们刚才所见就是三王爷么?”
韦睿点头道:“正是他,三王爷文武全才,时常领兵布阵,两年前北魏来袭,亦是三王爷设计大败北军,有他在扬州驻守护卫京师,自然固若金汤。”
我试探问道:“徐州城既是前线战场,想必更为关键了?三王爷既然如此英明神武,皇上为何不调派他前去徐州支援?”
韦睿思忖片刻,说道:“师父曾说过徐州有四王爷的数十万大军,附近彭城尚有二王爷的军队,四王爷若是兵力不足,随时可调遣彭城驻军支援,用不着三王爷前去。”
我们一路回到军营中,韦睿命我将一些常用的清凉药草捣碎,以备不时之需,我蹲守在营帐外用石甑磨碎药材,一名身着戎装的小侍女走过来,唤道:“小医官,给我一些祛除燥热的药草好么?”
我抬头见她额头上起了几个小红痘,料想是秋燥上火所致,于是给了她一大束,又对她讲了些调理之法。
她欢喜不已,对我微笑道:“六公主也常犯此症候呢,你说的法子我且告诉公主去,看看管用不管用,若是有效,我一定让公主赏你!”
我不以为意,继续碾碎药材。
过了不久,那侍女匆匆回转,向我说道:“小医官,六公主诏你前去她的营帐,有话问你,你随我来吧!”
我见安吉公主遣人前来寻我,微觉诧异,却不得不跟随她前去。
我们进入安吉公主的营帐内,她不再是戎装模样,换上一套桃红色公主常服,发髻松松低挽,手中正阅读一封书简,斜倚在榻上出神。
那侍女低声回道:“启禀六公主,奴婢将那医官唤来了。”
安吉公主闻言徐徐坐起,整了整衣饰,面目依然带着几分慵懒,问我道:“听桃儿说你的医术颇有效验,本公主有一事相询,有没有一种法子能够令人满面生疮几日,然后服用别的草药,即可消除症状?”
我不知她何意,想了一想,答道:“有些药草性热,有些药草性凉,做到这些并不繁难,只是要把握好时间火候,方好用药。”
她面带喜色,点头说道:“很好,那么你帮我配制两副药,先吃一副,让我满脸长出红痘疹,越多越好!三日后再吃另一副,能消褪所有痘疹痕迹,你做得到么?”
我应道:“做得到,不知公主为何要如此?”
她眉目间颇带不耐烦之色,却强行忍下,对我态度和善,说道:“我明日要出扬州城,你赶紧给我配成此药。别的你不要问,也不许告诉别的医官,”随即向那侍女道:“先赐赏他吧!”
那侍女走近桌案,开启金匣,从中取出几个金锭走近递与我,我眸光微转,瞥见金匣内竟然有一枚小小扇坠,乃是男子常用随身之物,又见她刚才所阅书简上系一枝杜若香草,心下顿时明白安吉公主此举必定有私,或许与其意中人有关,于是不再多问,谢恩退下。
那侍女送我出帐时,对我悄悄说道:“你赶紧用心置办,明日一早我来找你取药,公主的脾气爽直利落,你万万不可拖延耽搁了她的事情。”
我点头道:“多谢姐姐提携,我一定替公主办好这件差使。”
当天夜晚,我乘韦睿熟睡之机,悄悄潜至安吉公主帐外,心中仍想探明她究竟要此药何用。
我隐身在营帐外向内偷窥,见安吉公主愁眉不展,一名侍女手中端着汤羹,低声劝慰道:“公主,等咱们见到二王爷,此事就不愁了,公主身子要紧,将补汤先喝了吧。”
安吉公主起身踱步,摇头道:“杏儿,喝了这么久补汤,我实在不想再喝了,你放下吧!”
杏儿急忙将汤羹搁置在桌案上,走近她压低声音道:“即使如此,公主亦不可大意……宁公公叮嘱过奴婢,这头胎小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二王爷若是知晓此事,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安吉公主环顾帐内,见空无一人,方道:“不要说了,他忙于政事,让他知道这些做什么?”
杏儿眼角微带泪痕,说道:“奴婢不明白,公主为何要独自硬撑着将此事扛下来,不肯将实情告知二王爷?那天晚上……奴婢眼见您疼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心都要碎了……”
安吉公主拈起金匣内那枚扇坠凝望,仿佛并不在意一般,轻声道:“不就是一个孩子么?有什么大不了?若是将来二哥执掌天下,纳我为后宫妃嫔之时,我们想要多少孩子都会有的!”
杏儿悄声道:“可皇上一直宠信太子,即使废了太子,还有四王爷呢,皇后娘娘向来都是私心偏护着他!”
安吉公主将那枚扇坠握于掌心,娇艳的面容竟然生出几分不屑之意,说道:“二哥信中说,在京城有母后护着四哥,到了战场上就不一样了,只恐刀枪无眼,未必认识谁是太子、谁是四王爷!只等他徐州战败身死,二哥把握好时机出兵,既可一举将北魏军击退,亦可得到父皇嘉奖!”
我听至此处,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难怪郦道成胸有成竹断定梁军“貌合神离”,四皇子萧绩驻守的徐州必破无疑,如今看来,确实如他所言。
二皇子萧综看似平和忧郁、与世无争,暗中同样窥视着东宫之位,不但与六妹安吉公主私通,还借北魏来袭之机欲置亲弟弟于死地,为自己争夺太子位翦除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
彭城虽有数十万大军,一旦徐州陷入困境,萧综必定会有许多“理由”拖延救援时机;三皇子萧纲的十万兵马担负着“护卫京师”的重任,比萧综有更充分的理由拒绝前往救援徐州;皇帝萧衍战败后在湖州驻扎整治军队,而且距离徐州遥远,不可能及时到达。
萧绩看似有人护卫,实际则是孤立无援。
只听安吉公主又叮嘱杏儿道:“你们记得明日一早就去将那些草药拿来,我先去见过二哥,回京后就开始服用。”
杏儿点头应道:“公主妙计,王相爷家二公子自以为出身相府、才高貌端,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起了公主的主意,还向皇后娘娘求婚!公主暂且先吓唬吓唬他,让他打消此念便是。”
安吉公主轻哼道:“最好让他借此机会将我的丑陋之名传遍朝野,无人敢来求娶才好!”
她执起一面菱花镜,揽镜自照,低头微叹道:“除了二哥,我谁都不想嫁……杏儿你说,是二皇嫂美一些呢,还是我更美一些?”
杏儿面带得意之色,称许道:“自然是公主更美了!二王爷从兰陵归来后,日夜想方设法进宫来看望公主,那晚公主不肯让他离开玉绡宫,他竟然留宿了一整夜,天明时分才走……若非心中眷恋着公主,怎会如此?”
安吉公主粉面泛起幸福的红晕,佯嗔道:“你这丫头,就会哄我开心!他出征后我就不曾见过他,只有几封信……无论明日三哥放不放我出城,我都要去彭城见他一面。”
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准备安寝,我见夜色渐深,急忙准备回转军医营。
经过萧纲的主帅大营时,我见帐中灯火依然通明,遂使用隐身法术,躲藏在他的帐殿之外向内窥探。
落剑惟戎首
帐中点燃着数盏避风灯,三皇子萧纲身着黑色丝衣,端坐于营帐桌案前,似在阅读一封来函,下首处侍立一人,面貌十分熟悉,我立刻认出他就是昔日在苏州开善寺前跟随太子萧统的侍从之一。
那侍从等候萧纲阅信完毕,方才恭恭敬敬说道:“太子殿下命属下将亲笔书信交与三王爷,请三王爷多加留意彭城动向。另外,那寿阳叛臣陈伯之曾与太子殿下有过数面之缘,其本性纯良,亦非十恶不赦之人,若是好言加以安抚,未必一心投靠北魏,请三王爷斟酌劝降之策。”
萧纲收起信笺,应道:“请转告大哥,我会依计而行,让他不必担忧。”
那侍从躬身称“是”,似欲告退而出。
萧纲叫住他道:“且慢,本王还有一事问你。”
那侍从急忙停下脚步,等待萧纲说话。
萧纲目光锐利,盯视着他道:“你是大哥心腹之人,当日大哥将紫萱送往何处?你应该知道了?你今日私下告诉本王吧,本王担保不牵连你,日后亦决不亏待你。”
那侍从见他询问,顿时面露难色,跪地叩首道:“太子殿下早有旨意不得泄露紫萱姑娘行踪,奴才确实不能说出她的去向,请三王爷恕罪!”
萧纲微带怒意,站起身道:“你们这些大胆奴才!我与大哥本是同胞兄弟,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得知?大哥不让你们说出,你们就当真不敢说么?”
那侍从见他恼怒,踌躇了半日才道:“紫萱姑娘下落,奴才决不敢透露半个字,但是……但是……”
萧纲神色骤变,走到他面前逼问道:“但是什么?她怎样了?快说!”
那侍从勉为其难说道:“奴才前几日听见一个消息,说紫萱姑娘奉皇上旨意出家后突患急症,救治不及,已经身亡于庵堂之中了!”
我见那侍从说出“慧如”亡故的消息,不由暗自观察着萧纲的神色变化。
萧纲乍闻凶讯,脸色暗沉了一瞬,随后剑眉微扬,说道:“好奴才!居然胆敢编造这些谎言来诓骗本王?大哥向来聪明过人,恐怕早已料到我会有此一问,让你们事先想好应对之策?”
那侍从并不分辨,连连叩首道:“奴才决不敢诓骗三王爷,太子殿下吩咐奴才保守秘密,奴才本不该说……”
萧纲沉默了一霎,踱步到他身前,对他和颜悦色笑道:“你且起来吧,本王相信你便是。你一路冒雨前来军营辛苦了,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再返回京城不迟。”又向身后侍从道:“将本王的那一对羊脂白玉环佩赐赏与他!”
那侍从见萧纲态度突变,不再追究为难他,且赏赐珍贵的白玉环,面带感激之色,叩首谢赏告退而出。
萧纲见他出营去,嘴角微带冷笑,却是不语。
他身手一名带刀侍卫走近他,轻声道:“王爷果然相信他所言么?”
萧纲神态平和,说道:“紫萱性格纯真开朗,亦从未听说过她有何旧症,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突然生病逝去?只恐大哥心存私念,趁大家都不在京城之机瞒天过海、金屋藏娇亦未可知。”
他说至此处,眉间升腾起些许冷意,轻轻叹息了一声,却不再多言,迈步走向卧榻安睡。
夜深人静时,我漫步流连在营帐之间,回想刚才萧纲微带落寞的神情,心头倏地闪现一个白衣身影,他伫立秋雨中折断玉箫、在山间亲手种下红豆之时,仿佛也是这般寂寞与忧伤。
我开始有一点点想念梁国太子萧统,想念他对我的种种情深之举,以及那晚与他温柔亲昵的情形,他的身体结实而温暖,在他怀中我感觉自己像一朵缓缓绽放、等待着被人采摘的花儿,我渴望被他拥抱,渴望被他关怀呵护,甚至渴望被他狠狠的、不容抗拒的侵略与占有。
我匆匆忙忙自他身边逃开,告诉自己那晚不过是一场游戏,心中却常常不由自主想起他,想起他俊逸的风姿、令人沉醉的郁金香气息、想起他看似大海般安宁静谧、爆发时却如火山喷发般的温柔力量。
这种眷恋似乎不仅仅来源于身体的契合,因为曾经有一个男人,对我同样有着热情和无休无止的欲望,却不曾给过我那种全身心沉醉与快乐的感觉。
我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几颗明亮的星辰闪烁明灭不定,秋风拂起我的衣衫,有些许的凉意,建康城就在南面不远处,萧统此时此刻应在东宫内,他若是出外观星,与我所看到的星星一定是相同的几颗。
一阵阵困意渐渐袭来,我顺势趴伏在露珠洇湿的草地上,如同在翠云山灵溪水畔一般,蜷缩着身子安睡。
恍惚中有人轻轻走近,语带关切抚摸着我的发丝道:“小紫儿,怎么睡在这里?外面风寒露重,当心着凉了……”
我迷迷糊糊听见他的声音,心中暗喜,急忙睁开眼睛,却见四野茫茫,营帐灯火依稀,周围却空无一人,天际的启明星光华璀璨,遥远的天边微露一线曙光,我竟然独自在军营外露宿了大半夜。
不远处突然传来阵阵骏马嘶鸣声、嘈杂纷乱的男子对话声、兼有车轮轱辘转动的声响和许多火把闪烁的微光,我隐约窥见军营辕门处聚集着许多梁国士兵,一名军官模样的将领指挥着他们将成捆的粮草运载上车,准备发往前线。
那将领大声呼喝道:“北魏军队将徐州团团围住,四王爷那里恐怕支撑不了太久,这些精细粮草都是太子殿下从京城富户官员处募集而来,众位兄弟拼着辛苦一趟,早日将粮草护送押运到彭城,二王爷会派人接应你们。等待解了徐州之围后,本官一定奏请皇上嘉奖你们!”
那些士兵手执刀剑,齐声应答道:“属下得令!”
他们将粮草装载完毕后一起登上马车,数十乘马车排成一列,向彭城的方向开拨而去。
我窥见这些情形,不由更加担心。
太子萧统本是一番好意加强军备后援,却不知二皇子萧综的阴谋诡计,这些粮草即使能够平安抵达彭城,也只会落入萧综手中,他一定不会将这些军需物质设法转送给四皇子萧绩,只怕太子的苦心就要付诸东流。
我见那些押运粮草的车马远去,急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悄悄隐身躲藏在一辆稍空的马车上。
雨后道路泥泞不堪,马车一路颠簸,车上看守粮草的几名士兵都昏昏欲睡,我站在车辕上四面张望,见昔日繁华的江淮遭受洪水之灾,一些小农庄荒无人烟,散发出一阵阵苍凉的气息,几近成熟的青苗庄稼皆浸泡在水中,想到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心中暗暗叹息。
离开扬州半日后,有士兵神情轻松,言道距离彭城仅有数十里之遥,料想一路必定平安无事云云,他们轻松的语气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就看见许多黑色身影向车队飞掠而来。
那些黑衣蒙面人身手迅捷无比,手起刀落,将第一辆马车上毫无防范的几名士兵人头砍落,鲜血四溅,押运粮草的那名将领顿时大怒,呼令众人一哄而上,与那些黑衣人在官道上相斗。
他们虽然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却远远不及这些黑衣人武功高强,数招之内就将他们制住了大半,那押运粮草的将领肩膀上中了一刀,犹自忍痛挥剑砍杀御敌,大声道:“无耻北魏蛮人,两军交战不用阵法,却用卑鄙手段阴谋暗算!你们的狗皇帝行事如此下流,还妄想称霸天下?”
一名黑衣人冷冷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取胜,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使得!速速将粮草交出,饶你们不死!”
那将领被他一剑抵住面门,不得不退后数步,怒喝道:“你们休想!我与众位兄弟身负太子殿下与三王爷重托而来,就是战死在此地,也决不会将粮草拱手交与你们!”
我在一旁观战了半日,见那些黑衣人嚣张跋扈、咄咄逼人,连续无情斩杀了数名梁国士兵,实在难以忍耐,暗中弯腰抓起一大把淤泥,利用法术将他们的刀刃全部裹上一层厚厚隐形泥土,让他们锋利的刀刃再不能发挥作用,杀伤威力大减。
梁军渐渐反败为胜,那些黑衣人察觉有异,急忙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刀剑,一个个惊慌失措,他们越是恐慌,露出的破绽就越多,战场上本由不得他们片刻犹豫,瞬间便有几名黑衣人受伤弃刃。
那领头的黑衣人冷笑道:“看来是天意让我们得不到这批粮草,既然如此,大家都不用再想了!”
他发出一声呼哨后,我们眼前瞬时升腾起一阵黑色的烟雾,将他们的身影笼罩住,我惟恐他们放出毒烟,匆忙合上眼睛,耳畔却接连响起数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爆裂声。
黑烟散尽时,火光冲天而起,所有黑衣人都逃逸得无影无踪。
几名士兵匆匆奔到载放粮草的马车前,带着悲愤之意向那将领道:“将军,北魏人随身携带了霹雳雷火弹,他们……将粮草全部引爆了!”
那将领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冲向马车,呼喊道:“灭火,快灭火!这些粮草都是太子殿下苦心筹集而来,我们能救多少便是多少!”
那些士兵急忙从附近的水坑中取水浇灭那些疯狂燃烧的大火,我见他们神情悲痛,暗中施法帮助他们,渐渐将火扑灭,但是那些精细粮草都是易燃之物,经过刻意的引爆燃烧后,所剩一片狼籍。
那将领见粮草被毁,双手颤抖着捧起一把黑色的灰烬,两行热泪沿着眼眶缓缓流下,痛心疾首呼道:“属下无能,竟然连如此小事都无法料理妥当!实在有负太子殿下昔日恩典……”
我见他们如此悲痛,心情同样沉重,站立在大道旁的一棵树下,静静注视着他们。
忽然,我只觉颈项上一阵凉意传来,一名士兵将铁剑抵住我,喝道:“小贼!你可是北魏的奸细?我刚才不曾注意到你,你可是一直藏匿在粮草之中,跟随我们来到此地?”
我吓了一跳,急忙低头看自己,见身上男子衣衫迎风飘起,顿时明白刚才两次耗用真气暗中相助他们,隐身术法力不足,已经将我的形容显露出来,我见他怒目视我,急忙陪笑解释道:“这位大哥,小弟系曹医官帐下弟子,与韦睿兄同列,并非奸细!”
那士兵喝问道:“你鬼鬼祟祟跟随着我们,意欲何为?”
我编造了一番理由,只说家在徐州,闻听家中祖母病重,碍于军规不得不出此下策偷偷藏匿在粮草车中前往彭城,寻找机会进入徐州城回家侍奉祖母。
那士兵见我言辞恳切,撤回了手中兵刃,将信将疑道:“你若真是医官,先帮我们这些兄弟疗伤吧!”
我随身携带的药包中有许多行军常用的药品粉末,于是替他们一一止血疗伤。
我帮那将领敷药时,他目光和善注视我道:“小兄弟,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徐州如今正当多事之秋,你对祖母的这一片孝心实在难得。我们的粮草虽然损失大半,剩下的还是要押运到彭城,我们带你前去。”
我急忙点头不迭,说道:“多谢将军!”
他们休整了片刻,将残缺不全的粮草转移到几辆受损不太严重的马车上时,又有士兵发出惊呼声,说道:“将军,这些粮草……这些粮草……”
那将领急忙走近细看,我跟随在他身后窥视,同样大吃一惊。
那些所谓的“精细粮草”竟然都是些破败的棉絮和尚未枯干的树叶,其中并没有一套装甲、一颗粟米,太子萧统送给三皇子萧纲、再由萧纲转送往彭城的军需物资,竟然都是些毫无用处的垃圾!
难道是太子在故意戏弄他们?或者是萧纲偷梁换柱?他们的意图只是为了打击四皇子萧绩,不让他得到这些援助?
我一时琢磨不透其中的奥秘所在,怔怔而立。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似乎有数人数骑正从扬州方向赶往此处,逐渐接近我们。
为首一人身着银色战甲,见众人丢盔卸甲、伤亡惨重,急忙下马而来向众人说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而来,大家不必担心害怕。那些丢失的粮草只是三王爷试探敌人居心所设的诱饵,真正的粮草另有一批兄弟护送,随后就到。”
那将领听见这一句,不但不为自己被利用而伤心,反而面带激动之色,抓着那人的手道:“果真如此么?”
那人大声道:“诸位兄弟以命相护,太子与三王爷深为感念,赐所有人军衔晋升一级,为国捐躯者父子兄弟皆可晋升一级,每年另加俸禄一千石!”
那将领面南叩首,感动无比道:“属下既然身在军营,保家护国本是理所当然!二位殿下如此体谅属下,属下等人起誓,今生今世必定忠心护主,若能为国捐躯,更是属下的荣耀!”
那些士兵齐声面南叩谢,称道:“谢二位殿下赐赏!”
我远远看着他们,心中寒意油然而生。
战争原来如此残酷,数十人的性命,不过是主帅在中军帐内运筹帷幄所用的棋子。
二皇子萧综居心叵测,四皇子萧绩骄横跋扈,三皇子萧纲心机深沉,连那位神似世外仙人、温和仁善的太子萧统,一旦大敌当前,亦是如此草菅人命、冷酷无情。
难道我昔日错看了萧统,高估了他的品性?
聚骑破千重
萧纲所派遣之人匆匆前来传达旨意,又匆匆离开。
护送粮草的士兵多半都负伤在身,队伍七零八落,我混杂在众多士兵当中,并未被他们发觉,那将领经他们点拨提示,早已明白其中机关所在,故作不知被烧粮草是假,号令士兵们继续小心翼翼护送剩余的粮草前往彭城,借以迷惑敌军。
我们一路前行,没有任何意外情形发生。
将近黄昏时分,我们的车马来到一条岔路口前。
那将领将我唤到身边,说道:“小兄弟,这岔路口向左可达徐州,向右数里便是彭城。我们有军务在身,你既然担心记挂祖母,我们不如就此别过,多谢你替我们疗伤了!”
我向左边大道眺望,徐州城廓山脉隐约可见,料想离此地不远,对他说道:“多谢将军一路携带我前来,我们后会有期!”
那将领又叮嘱道:“徐州附近恐怕会有敌军出没,小兄弟孤身一人前往,务必多加小心。见到我军先通报身份,就说是钟离手下兄弟回家探望亲人,他们一定会让你进城,切勿莽撞行事被自己人误伤了!”
“钟离”应该是他的名字,我一路上见他负伤虽重却不肯皱一下眉头,且对梁国一片赤胆忠心,甘心以性命报效国家,堪称一个铁骨铮铮的热血好汉,心中对他十分钦佩,说道:“小弟多谢钟大哥!”
钟离向我告别后,带领手下众多士兵往彭城而去。
天色渐晚,我担心徐州军情紧急,加快了脚步赶路,刚刚接近徐州城,两军对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霎时扑面而来。
城楼上灯火通明,不断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巡逻放哨,城墙箭垛上架满了弓弩;墙壁上油光可鉴,似乎被有意涂泼过桐油之类;护城河外放置着许多形状怪异的铁刺;河面宽达四丈,所有吊桥均被销毁,当中惟有一条铁索吊桥,窄得仅容一人通过。
这几日我在军营中耳濡目染,大概明白一点如此布置的用意。灯火昼夜通明、卫兵坚守岗哨,可以防止北魏暗夜偷袭;弓弩备好,随时可以万箭齐发,将任何企图接近城门的散兵游勇一举歼灭;城墙壁泼洒桐油后光滑油腻,不利攻城攀援;北魏骑兵彪悍,那些形状不规则的奇异铁刺多半是为了刺穿他们的马蹄铁;宽大深邃的护城河更是一道人为设置的天险,那条独木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四皇子萧绩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他担当着固守咽喉之地的重任,对徐州城的守卫缜密之极,北魏兵临城下数日,依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若是贸然强攻城门,损失一定很惨重。
我走近城楼下,早有士兵大声呵斥道:“来者何人?即刻通报姓名!否则我们就放箭了!”
我急忙高声叫道:“不要放箭!我是钟离将军手下的兄弟,从三王爷军营而来,求见四王爷!”
那士兵听见钟离的名字,顿了一下又问道:“你与四王爷可曾相识?为何要求见他?”
我见他仍有疑虑,向他说道:“四王爷之兰陵故人紫萱是我的表妹,我有要事相告,请他赐见!”
那士兵闻言匆匆转身走下城楼。
过了不久,城楼之上出现了一个身着青色盔甲的熟悉身影,他亲手拿着火把向城墙外探看,看到我的时候,他的两道剑眉微微挑起,嘴角扬起一缕笑意。
我早将医官的小帽取下,抹去故意整饰出的男子面容,任由一头乌黑轻盈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随夜风婉约飞扬,虽然我身穿着男子的长衫,我相信他依然可以一眼认出我是谁。
我见他向我看过来,抬头注视着他,向他嫣然一笑。
城楼上的士兵急忙闪身躲藏在一边,萧绩久久注视着我,却没有即刻下令让他们开城门放我进去。
我见他不动亦不语,又向他微笑眨眼,示意他让我进城。
他大笑出声,说道:“让她进来吧,带她到本王的府邸中来!”
守城士兵将我带到四皇子萧绩临时居住的官邸内,萧绩挥手让侍从退出房间外。
他独自一人端坐在大厅中央,打量我的衣着打扮,饶有兴味地观察了足足一盏茶功夫,才闲闲开口问道:“你不是代替苗昭仪出家为尼了么?你既然觉得做尼姑比做我的王妃舒适自在,如今还来徐州找我干什么?”
我见他神情轻松,所言情形与当晚御花园中实情大有差异,心中顿时明白过来。皇帝为了维护太子的声誉,一定会对众多皇子说是我自愿因为某些缘故而弃南康王侧妃之位出家,借以将太子与我在御花园幽会一事遮掩过去。萧绩刚才故意迟迟不开城门,或许是因为心中对我有误解和怨忿。
我低着头摆弄衣带,带着委屈之色道:“苗姐姐与我情同姐妹,她一心向佛,可是又要在宫中侍侯皇上,我只好代替她去了……太子殿下可曾将我的话转告给你么?”
他轻哼一声,离座站起,说道:“‘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来生有缘再见’,这是什么话?你居然就这样不声不响抛弃我、应允父皇替别人出家!我这次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我见他扬起手似要打我,急忙躲闪着叫道:“你不能打我!我是为了救你才来徐州的!”
他一下将我的双手紧紧捉住,恶狠狠紧盯着我,说道:“你准备怎么救我?我若是没猜错,你八成是从尼庵中偷偷溜出来的,从皇宫玩到尼姑庵,如今又觉得战场好玩,所以前来投奔我了?”
我被他拉住动弹不得,仰头看着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乔装改扮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玩!战争太残忍了,一点都不好玩!”
他双眸中带着讥诮的笑意,说道:“那你来干什么?徐州何处需要你来救?你一个闺阁少女,除了比常人跑得快一些,难道还能相助我抗击北魏蛮人么?”
我没有理睬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向他甜甜微笑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对徐州城、对梁国都很重要的消息!”
他立刻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神情肃重了些,却带着几分疑惑,直视我道:“你说吧,是什么消息?”
我不再犹豫,清清楚楚对他说道:“附近彭城虽然有二王爷的数万大军驻守,但是,一旦徐州危急,他可能帮不了你,你要事先想好应对之策,以免到时孤立无援。”
萧绩听我说完这句话,竟然仰头大笑,说道:“萱萱,你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句话?”
我点点头道:“没错。”
他大步靠近我,将我拉近他胸前,眸光中带着温柔的神色道:“原来你还是关心着我,我果然没白疼你一场!上次虽然因佛珠之事受母后责骂,又与三哥争吵被父皇斥责,我都甘心情愿……我出征前听说你私自毁约不肯嫁给我,若非军情紧急,我差点就要丢下大军去寻找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了!”
我听着萧绩对我低诉爱语,心头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仿佛伫立在我们身旁不远之处静静注视着我们,手执一支断裂成两截的玉箫,掌心还不断有血滴渗出,让我觉得无比心痛,我越想驱散他的影子,那种奇异的感觉却越发清晰,让我对萧绩的亲近举止生出退却和抗拒之心,不知不觉向后退了一大步。
萧绩本想拥抱我却落了空,并不生气,嘴角反而隐隐带笑,说道:“我倒忘了你刚从尼庵修行而来,还不习惯如此……”
我见他依然没有强迫我接受他的亲近,心中镇定了一些,说道:“我刚才所说的事情,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么?”
他表情孤傲,冷笑一声道:“我早已料到了,二哥何尝不想趁此次二十万大军在彭城的机会夺个首功?父皇将大部分精锐都交与他,他居为奇货、固守城池,至今不肯向徐州支援一兵一卒,我亦从未想过倚靠他来解徐州之围!”
我见萧绩暗中对二皇子萧综早有防范,又想到三皇子萧纲曾与他有过争执,不知对他对萧纲心意如何,试探着说道:“扬州还有三王爷的十万兵马驻守,太子和三王爷筹集了一批粮草准备送给你,我是随着钟离他们护送粮草的军队前来的。”
他眸光中露出一丝诡秘的神色,剑眉扬起,对我说道:“我可不希罕他们的这番好意,你来得正是时候,今晚跟随着我在城楼上看一场好戏吧,看我如何设计大破北魏骑兵!他们在城下潜伏数日不敢出击,士气低落,如今该我们出手了,我会让他们知道,南梁的数万精兵足以抵挡他们的百万大军来袭!”
我们走出房间外,一名侍从匆匆而来,将一个小小蜡丸交与萧绩,低声回报道:“禀四王爷,皇后娘娘派遣禁苑高手加急送来的密信,请四王爷速阅后销毁!”
萧绩神情微变,急忙接过蜡丸,取出其中隐藏的小纸卷。
夜幕虽然降临,房檐下悬挂着一排灯笼,我站在萧绩身旁眸光转动,借着灯火的光线看见了纸卷上的寥寥数字:“宫变已生,破敌宜早!”
萧绩迅速将那纸卷捻碎丢弃,眉梢带着欣喜之色,拉着我的手向城楼处而行,一面对我说道:“今晚将北魏逼退,我军就可以反攻,等到大军凯旋之日,我一定求父皇赐给我们一个最风光的婚礼,到时候你的名位或许不仅仅是南康王妃了。”
我只觉得此事十分诡异,“宫变已生”所指何意?皇后将这个消息传递给萧绩后他喜形于色,难道皇宫内发生变故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好消息?难道皇后趁着皇帝远征之机,在京城暗中策划一些事情?
前方战况紧急,其他诸位皇子都在自己封地内驻守,皇宫内如今仅有太子萧统一人,如果皇宫生变,必定与他有关,不知他是否能够平息这场或是天意或是人为制造的“宫变”?
我登上城楼遥望京城的方向,夜空漆黑一片,天际的紫微星座隐晦难辩,惟有数颗星辰闪烁着暗淡微弱的光芒。
萧绩一边向城楼下观望,一边问身边将领道:“情形如何?”
那将领亦是胸有成竹,高声应答道:“一切都照王爷吩咐办妥,北魏人以为城中已弹尽粮绝。据属下所得到的可靠消息,北魏人今晚子时必定会前来攻城。”
萧绩俊面微沉,将弓弩机关拨动,数支羽箭“飕飕”飞向城楼之下,射程远达数丈之外,威力十分惊人,他微露满意之色,说道:“将所有机关都藏匿好,今晚本王定要拓拔元翊那些北魏骑兵全部死在徐州城外!”
那将领挥手下令,城楼上所有士兵按照他的号令分头布置,行动迅捷,丝毫不乱。
子夜时分,我渐渐有些困意,忽然只听一阵阵轰响,似乎有成千上万的铁蹄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仿佛天边传来的滚滚雷声,连绵嘈杂不绝。
我急忙打起精神向城外张望,顿时吓了一大跳,眼前的北魏骑兵用千军万马来形容犹恐不及,他们的黑色盔甲如同密密的繁云,一直绵延数里,他们似乎已将全军出动,准备今晚拼力一击攻下徐州。
萧绩见北魏果然前来攻城,不但不惧,反而笑道:“全部都来了,来得好!”他转身将我拉近身旁,朗声道:“萱萱,你来看一看,他们是如何战败的!”
瞬间喊杀声、弓弩投射声四起,北魏骑兵如潮水一般向护城河汹涌而来,南军所设下的机关看似简单,却有着难以想像的威力。我亲眼目睹一批批北魏骑兵从马背上坠落,被受痛而惊慌失措的马匹踩踏在地,前方阵脚顿时大乱。
后面追赶而上的骑兵虽然勇猛抗敌,却被前面的骑兵所阻,反而不便冲近城楼,只能眼睁睁成为众多远程弓弩射击的目标,死伤惨重,能够冲到城楼下的不过只有十之四五。那条宽大深邃的护城河阻挡了他们的去路,北魏骑兵虽然随身携带着绳索云梯,但是不熟悉水性,又折损了一部分兵力。
他们酣战了半日,北魏军号连连响起,似是下令回撤。
萧绩向身旁将领使示意,那将领向城楼下大声喊道:“四王爷有令,你等今晚前来徐州,不曾好好招待,令属下再送你们一程!”
他话音一落,士兵们立刻那些羽箭装备都更换成了另一种,夹带着小型火弹向那些仓皇逃亡的骑兵射去,北军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我早已不忍再看,偷偷躲藏在城楼背后的尖塔内,反反复复想道:“听阿紫说人间近几百年来,便是如此混乱不堪,战火硝烟不断,不知那些平民百姓何时才能得到安宁?南梁与北魏各据一方、裂土而治,本来相安无事,为何一定要如此自相残杀?难道没有可以让他们和平的方法么?”
将近天明时分,胜负已分。
徐州城楼下死伤的北魏骑兵与骏马尸横遍野,护城河水几乎变成了深红色,附近犹有火堆尚未熄灭,仍在熊熊燃烧。
那将领面带得意之色,向萧绩道:“四王爷妙计破敌,北魏贼子受重创落荒而逃,徐州城困境如今已解,我军可以乘机收复失地了!”
萧绩神采飞扬,说道:“即刻命人将捷报奏传至湖州,对父皇说,儿臣奏请统率彭城、扬州及其余数城囤积之兵,乘胜合力收复寿阳。”
那将领似乎对他极有信心,说道:“属下遵命!兵马大元帅之位定非四王爷莫属,放眼当今天下,除了四王爷之外,恐怕无人能够担当此等重任,属下一定誓死追随四王爷,将北魏人驱逐回北方去!”
萧绩笑道:“北寇经此一战,精锐折损大半,驱逐他们之期并不远!”
我远远眺望了一眼,和萧绩一起走下城楼,垂首默默无言,我们经过城中大道时,众多将士纷纷举戢齐声高呼“四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士气高昂、群情振奋,城内洋溢着一片胜利后的欢悦景象。
凝魂空荐梦
东方欲晓,曙光乍现。
萧绩虽然一夜未眠,依然神采奕奕带我一起去城内最高的云龙山观看日出。他携着我的手登上山顶最高处的落雁亭,小亭圆柱石栏小巧雅致,四角飞檐斗拱,神似一只欲展翅高飞的大雁。
天际闪烁出交错迷蒙的鱼肚白色与浅蓝色光影,远处峰峦叠嶂,影影绰绰、扑朔迷离,整个城廓笼罩在一片深秋的雾气中。过了不久,一轮旭日辉映着云霞冉冉上升,霎时光照云海,万道金芒驱散云雾,将人间大地照射得一片分明。
我在翠云山时亦常观看日出,却远远不及此处风景优美,我被那瑰丽胜景所震撼,不禁拍手称赞道:“徐州城的日出景色真美!”
萧绩举目远眺,带着几分豪迈之情,说道:“南国江山如此多娇,北方蛮夷焉能不生觊觎之心?此次给鲜卑人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大梁并非软弱可欺,日后必定不敢再轻易前来挑衅!”
他身着戎装铠甲,剑眉英气逼人,神态语气不似皇子,更似一个威武的少年将军。
我怔怔看着他,心中思绪却百转千回,暗自猜度皇后写那封密信的用意。皇后究竟想要告诉他何事?这件事情与东宫太子又有何关联之处?
他似乎发觉我神情恍惚,伸手将我拉近,低头问道:“你陪我一夜观战,是不是觉得困了?”
我急忙摇摇头。
他优雅地撇撇唇角,说道:“山上清静无人打扰,如果困了就在此处歇一歇,我会保护你的!”
我被他重重一拉,猝不及防与他一起跌倒在小亭内的长椅上,他乘机环绕住我的腰肢,让我依偎在他胸前,一种淡而优雅的麝香味道和温热的男子阳刚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我慌乱挣扎不迭,叫道:“好疼,你不要这么用力拉我!”
他却不肯松手,轻轻在我脸颊旁亲吻了一下,柔声道:“萱萱,你不畏艰险前来徐州告诉我机密军情,这份心意我会永远铭记于心,战事了结我就迎娶你回王府……将来我若能如愿以偿,必定让你母仪天下。”
我只觉他的话十分诧异,顿时联想起皇后的密信,却故意装作不解,轻轻笑道:“惟有皇后才能称为‘母仪天下’,皇宫内不是有皇后么?难道你想让皇帝续娶我做皇后不成?”
他锐利的双眸中隐约泛出幽光,压低声音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不许顽皮胡说八道!当然是做我的皇后了,谁要让你嫁给别人?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休想娶到你。”
他的话意非常清楚,我不可能再装听不懂。
我微笑道:“你是说,你将来会做梁国的皇帝?”
他在我耳畔轻声道:“对。南康王府内妃妾虽多,你才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我登基之时一定册封你为皇后,好么?”
我眼珠转了一转,娇笑道:“我知道,你是故意哄骗我开心呢,如果要当皇帝,必须先要做成太子才可以。你如今连太子都不是,怎么可能当皇帝?”
他被我轻描淡写的口气一激,果然按捺不住,带着几丝冷意道:“母后暗中早有安排,京城近日会有一场叛乱发生。御林军中所有精兵强将都随父皇御驾辗战在外,东宫必定无计可施……只要京城有半点动荡不安,便是他无德无能之过!我此次大破北魏骑兵,再乘机收复寿阳,父皇必定龙颜大悦,母后会联合数名老朝臣上奏废掉大哥举荐我为太子。”
原来如此。
皇后趁北魏来袭之机在京城对太子萧统下手,暗中勾结一些大臣进行“宫变”,故意制造出一幕幕混乱,造成太子无能监国的假象;“破敌宜早”,是告知萧绩尽快大破北魏,树立自己的威望。
那一干与皇后勾结串通的朝臣一定会纷纷上柬,以太子懦弱无能、四皇子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等等说辞,请求皇帝废立太子。
上次在御花园中我已有察觉皇帝萧衍对太子的信心开始动摇,屡次提及所谓“佛珠”之事,似乎不再全心全意信任太子。萧绩与萧纲因我而起纷争之际,皇帝不问具体情由就将我许给了萧绩,足见心中对他的偏袒和溺爱,若是再有人推波助澜将他与太子二人的优劣之处相比较,太子的东宫地位还能保持多久,实在是未知之数。
我注视着四皇子萧绩俊美的侧脸,心中却泛起一阵阵寒意,他与太子本是亲兄弟,待人待己的态度竟然如此大相径庭。
太子萧统惟恐他在徐州御敌时孤立无援,设计避开敌人的暗算,筹集了一大批精细粮草送与萧绩;而萧绩为了谋夺皇储之位,竟然不惜与皇后密谋陷太子于危难之中,乘机落井下石,企图借助前立下赫赫战功之势一举取而代之。
他心中或许早已没有兄弟手足友爱之情,只剩下“利益”二字。他高傲跋扈,对自己的能力极具信心,似乎从未想过要倚仗兄弟们的帮助获得胜利,也不想帮助任何人。
二皇子萧综、三皇子萧纲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今夜南军战败、徐州城破,萧绩葬身城中之时,他们决不会派遣一兵一将前来救他的性命。
难道梁国的所有皇子都是如此互相算计、各怀心思?
难道他们之间只剩下尔虞我诈、冷酷无情?
难道没有人是例外?
如果还有一人能够坦诚无私对待所有的兄弟,能够用一颗关怀友爱的心包容他们的过失,这个人一定是太子萧统。
他生活在狼群中央,处境其实无比艰难,即使他想做一只温顺的羊也未必能够如他所愿,如果他不积极应变,就只能任人宰割成为群狼的盘中餐和无谓牺牲品。在这种险恶的斗争环境下,他那种翩然出尘的高洁气质、那颗谦和稳重的宽容之心,更显得弥足珍贵。
我想到京城的叛乱,心中焦急如焚,不知太子是否能够从容化解这场人为的“叛乱”?
萧绩见我眼神飘忽、坐立不安,轻撇唇角道:“看来你在山上定是睡不着了,想回府去么?”
我求之不得,急忙点头。
我们回到府邸中,几名侍女立刻走近萧绩,举手帮他换下戎装。
一名清秀伶俐的侍女替他整理着衣襟袍袖,娇声说道:“奴婢恭喜四王爷此战大胜,王爷声名威震天下,北方贼寇想必再也不敢前来扰乱中原了。”
那侍女颇有几分动人之姿,视萧绩的眼神中带着脉脉娇羞,与他的身体相接触时亦不似别的侍女那样有意矜持回避,我料想萧绩来徐州未携带侍妾,他们二人之间必定有些瓜葛,假装没看见。
萧绩换好衣服后向我瞥了一眼,唇角掠过一抹浅笑,对那侍女道:“给王妃取几套衣服来,她穿着这套衣衫不伦不类,还是换回女装好些。”
那侍女急忙应声退下。
我见他说我“不伦不类”,而且多日不曾照过镜子,急忙奔跑到铜镜前仔细端详,镜中人长发垂肩,略微有些凌乱,脸颊上的污垢尚未完全清除干净,身上穿着一套褐色的男子服饰,袍角还带着点点泥污,容貌和服装确实极不协调,与那晚皇宫内身着绿色低胸纱裙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萧绩姿态悠闲,端坐在木椅上,对我说:“你虽然尚未正式嫁与我,我早已命他们以王妃之礼相待你。你既然前来投奔我,就不必再回尼姑庵去了,你若是不怕战场艰险,就陪着我在此吧!”
我前来徐州本是为了提醒他小心遭二皇子暗算,见他不但心中早有防范,而且气势如日中天、一举破敌,足以自保,正欲和他提及告辞之事,见他说出挽留之言,料想对他直言必定会被他拒绝,只对他道:“我想歇息一会儿。”
他看着我在纱帐内躺下,抚摸着我的发丝叮嘱道:“你安心歇着,我去前厅商议几件事情,你若是醒来就命人通报我。”
我透过薄薄的纱帐见他那淡紫锦衣的背影逐渐远去,心道:“谢谢你对我的一番诚意,可我心中牵挂的人终究不是你。你的安危如今用不着我担心,我不用再留下了。我不能再回莲心庵去,莫若返回京城,看看皇后究竟使了何等手段对付太子。”
我合眸假睡了些时候,听见一名侍女轻轻走进来,将准备好的衣饰放在木椅上,向我说道:“奴婢参见王妃,这些衣服是徐州城内最好的绸缎庄中取来的,请王妃挑选使用。”
我远远听见城中一片热闹嘈杂之声,问那侍女道:“外面在做什么,如此喧哗?”
那侍女道:“四王爷下令城中设宴犒赏三军,让大家不必拘束,尽情玩乐一日。彭城的二王爷来了,还带了一班会舞剑的兵士助兴致贺呢!”
我听说二皇子萧综前来徐州,含糊应了一声,继续装睡。
那侍女离开房间,反手轻轻带上门,我立刻跳下床,挑选了一袭松香绿色的夹袄罗裙穿上,悄悄利用隐身术溜出房间之外。
我走过廊檐下时,隐约听见萧绩的笑语之声,似乎正与数人把酒言欢,忍不住透过敞开的轩窗向厅内张望。
厅内果然设有一席酒宴,萧绩端坐于主位上首,两名佩带刀剑的侍从站立在他身后,席间两侧所坐之人正是二皇子萧综与一身卫兵打扮的安吉公主,萧综表情温厚、沉默寡言,倒是安吉公主神采飞扬,不停与萧绩说话。
萧绩放下手中的玉杯,向安吉公主说道:“多谢你和二哥前来徐州致贺助兴,你带给我的礼物呢?”
安吉公主凑近他撒娇道:“我特地从京城赶来给诸位哥哥助阵加油,四哥将北魏贼寇打得落荒而逃,父皇自然少不了嘉奖你。你却这般小器,不但不肯答应分礼物给我,还想要我的礼物么?”
萧绩对她态度亲密和善,并不似对待兄弟一般咄咄逼人,笑道:“听说你们带了一班舞剑的戏子来,赶紧拿出来吧!”
安吉公主杏眼流波,将桌上酒壶向一个稍大的玉杯中倾倒了满满一杯,递送到他面前道:“四哥先喝了这一杯,剑舞随后奉上。”
萧绩剑眉微挑,毫不犹豫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说道:“我喝完了,不要再藏了,叫他们上来吧!”
安吉公主见他饮下那杯酒,击掌三下,十几名手持短剑、身穿乐伎服饰的男子迅速出现在厅内。
几乎就在他们进入大厅的一刹那间,只听“豁啷”一声脆响,萧绩手中的羊脂玉杯摔碎在地,他一手捂住胸口伏在桌案上,脸色遽然变得苍白无比,一面怒视着安吉公主,一面挣扎着说道:“毒……六妹……”
他说出那几个字后,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惊见厅中遽生此变,急忙飞身至他身旁察看,见萧绩昔日俊美的面容苍白中微微泛青,唇角有淡淡的一缕血丝溢出,分明是中了剧毒之兆。
萧绩昔日本是孤傲俊魅之人,我见他此时紧闭双眸、奄奄一息,心中不由掠过一阵痛楚,他虽然不是一个好人,至少他在我面前并没有做过一次真正的坏人,他其实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好朋友。
我忍住眼泪弯腰蹲下,轻嗅那只打碎的玉杯上残留的毒药气息,心中顿时更加难过,那些毒药系世间最毒的五种剧毒混合而成,根本无药可救。
我虽然是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狐狸,可我的道行依然很浅,当时若不是依靠阿紫求来的“相思子”,我不可能幻化为人形,凭借我的法力亦不可能帮萧绩驱除体内剧毒。
可是,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萧绩在我眼前死去?
厅中人等早已剑拔弩张,萧绩身后二名侍从大惊失色,急忙抽剑护卫在他身前,其余侍从见安吉公主公然以毒酒谋害萧绩,纷纷亮剑趋近席前,大呼道:“四王爷!”
那些剑舞男乐伎亦非等闲之辈,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迅速夺下了厅中数人手中刀剑,将他们制住动弹不得。
二皇子萧综拉着安吉公主后退数步,冷冷开言道:“统统将兵刃放下,本王饶你们不死!”
厅中一名侍从面带愤恨之色,怒斥道:“属下今日拼死亦要为四王爷讨还公道!二王爷与四王爷虽有旧恨,无论如何总是同胞兄弟,为何利用六公主对四王爷下如此毒手?除非你将徐州城中兵士全部杀尽,否则皇上一定会知道,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话音未落,萧综眼神示意那侍从身旁乐伎,那人手起剑落,削下了侍从项上人头,鲜血飞溅至画屏之上。
安吉公主道:“二哥,我们的敌人是北魏,只要这些奴才肯归顺追随你,依我看倒不必杀尽他们!”
萧综回望她一眼,语气柔和道:“此人胡言乱语,诬蔑本王利用你毒害四弟,四弟系父皇爱子,而且人命关天,本王怎能让你承担如此大逆不道、泯灭天良的罪名?四弟不过是多饮了几杯晕厥过去罢了,这些奴才们未免过于大惊小怪!”
安吉公主镇定了一下,向那些侍从说道:“你们听好了,此事与二哥无关,本公主会一力承担。如今四哥不在了,你们跟随二哥一样上马征战、一样加官进爵、一样还是梁国的子民,何必执迷不悟?二哥对待将士一向宽容,你们不如跟随二哥吧!”
萧综环视厅中诸人,冷冷道:“或许你们有人暗想将今日情形告知父皇,试问父皇会相信本王和六妹,还是相信你们这些奴才?愿意追随本王者,向前走一步!”
他说出此言,果然有一人向前试着走出一步,说道:“奴才家中尚有父母高堂,愿意追随二王爷驱除北魏贼寇!”
萧综不动声色,问道:“你今日在厅中见到了何事?”
那人略加思忖,应声答道:“徐州城中混进了数名北魏奸细,一直潜伏在四王爷身边,企图趁攻城之机里应外合。岂料四王爷足智多谋,昨夜将北虏荡灭,他们怀恨在心,乘二王爷六公主前来致贺在此图谋暗杀诸位王爷,二王爷命属下等人将他们一举拿下了!”
安吉公主娇笑出声,击掌赞道:“不错,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好。就是这样,你过来吧,二哥日后一定不会亏待你的父母!”
那人走过之后,接连又有几人迟疑着跟随而出。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一旦作为“目击证人”的作用完成后决不会有好下场,却依然选择了这条临时的活路,或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剩余的数名侍从面带愤恨之色,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向前扑倒撞向那些乐伎手中短剑,血溅当场。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心中仍然抱着一线微弱渺茫的希望,施展出浑身解数,利用隐身术加障眼法,带着昏迷不醒的萧绩一起纵身逃出府邸之外。
我趁人不备在军营内盗取了一匹马,见城门处不再禁止通行,立刻策马一径冲出城门外。
只听见一名守城门兵士大声惊叫道:“有马匹走失了!快追!”
另一名兵士不屑一顾道:“四王爷麾下多的是精良马匹,区区一匹马而已,丢了便丢了,有什么好追的?由它去吧!”
他们只当是马匹野性发作自行走失,没有追赶我,我迅速策马扬鞭,带着萧绩离开徐州城,向郊外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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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徐州城郊外数十里时,秋雨淅淅沥沥缠绵不绝,雨势越来越大,将我和萧绩的衣衫都已淋得透湿,我不得不停下马匹,在路旁寻找处所暂时躲避风雨。
官道旁有一座破旧的寺庙,我见寺庙廊檐下蛛网密布,毫无一丝香火之气,料想寺中僧人为了躲避战乱皆弃寺云游而去,于是轻轻推开山门。
进入正殿中,我将萧绩轻轻放在地面上,向供奉的佛祖神像拜了几拜,含泪叩首祷告道:“弟子并非有意擅闯宝刹惊扰佛祖,只因四皇子被亲兄长陷害,身中致命剧毒,不得不带他逃离徐州。佛祖普渡众生,弟子祈求佛祖保佑,尽力救他一命……”
我祷告完毕,在萧绩身旁蹲下察看他的情形,见他依然紧闭双眸,面颊上的黯青之色愈加清晰,唇畔仍不断有血丝流溢而出,心中不由一阵凄惶。
我立刻解开他的淡紫色织锦外衣,又将他的贴身白色丝衣扣袢解散,将掌心贴住他背后赤裸肌肤,抵住他的数处命脉替他驱毒,欲借助法力将那些毒药的药性驱出体外。
无论我的法术能够将他救活到什么地步,总胜似不作任何努力,看着他远离人世。
过了很久很久,他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我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感觉越来越沉重疲累,又勉力支持了一阵,实在无法再继续之时,无奈将他平放在地上,趴伏在他身旁剧烈喘息。
歇息了片刻,我将他扶起后继续施法,掌心刚刚触碰到他的背心,他倏地吐出一大口乌黑的鲜血,在我怀中缓缓睁开眼眸,气息微散,轻声道:“萱萱……”他似乎准备往常一样伸手抚摸我的发丝,却没有力气抬起手,双眸中带着一抹微弱的喜悦光芒。
我见他终于睁开眼睛,还能够对我说话,心中无限欢喜,急忙阻止他道:“你别说话了!你身上的毒性还没有完全驱除,我再帮你……”
萧绩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脸色虽然极差,神态却依旧优雅,抿唇淡笑道:“你帮……帮我脱衣服么?”
若是平日他这样对我调笑,我一定毫不犹豫丢给他一个大白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是,此时此刻,他虚弱的笑容却让我忍不住一阵心酸,含泪说:“都成这副模样了,你就不能说几句中听的话么?你中了他们的剧毒,如果将毒性不完全驱除,你很快就会没命的!”
他终于抓住了我的手,幽魅如深潭的眸底依然带着浅淡的笑意,说道:“我知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大限之期已至,幸好这一刻……还有你在我身旁,我知足了。”
我的眼泪缓缓落在他的脸上,摇头道:“不会的,我一定会尽力救你,让我再试一试吧!”
他以眼神阻止我,说道:“萱萱,不用为我白白耗费力气,先听我说几句话……你的来历,如今可以告诉我么?张天师告诉我,你既非人类,亦非鬼魅,可能是……来自……妖族……”
我顿时惊愕无比,手心一松,他失去支持之力,立刻向后缓缓倒去,仰躺在地面上。
我定下心神,问他道:“如果我是妖,你会害怕么?”
他俊美的容颜浮现一缕笑意,说道:“看来果真如此……我们之间曾有誓约,我为何要怕?你是什么妖精幻化而来的?是花妖,还是狐魅?”
我尚未回答他,一道耀眼的电光从眼前骤然袭过,随后传来一道惊天动地的劈空炸雷声响。如今秋时已过,气候将近入冬,为何还会有惊雷?人间多见春雷,冬雷震震本是不该出现的奇异天象。
我下意识将手护住头,惊愕无比看向窗外,只见乌云笼罩,将天幕染成一团漆黑颜色,树木被狂风所摧折,瓢泼大雨哗哗落下。
又一声惊雷让我顿生无限惶恐,想起了萧绩对我说过、我曾对他许下的那句誓言“我起誓从此时起,一心一意跟随萧郎,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必定遭受五雷轰顶之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难道上天要借助这雷声惩罚我对萧绩的三心二意,将我的魂魄摧毁?
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滑落下来,我一边惊恐无比向佛案下躲藏,一边摇头大叫道:“不要用天雷劈我!妈妈,妈妈,快救救紫萱啊!”
萧绩尽力挣扎着坐起,向我说道:“传说只有妖狐才会恐惧天雷……你是狐狸所变化么?”
我瑟缩在佛案一角,声音颤抖着道:“我是一只小狐狸。我不记得曾经对你说过什么!我不想看着你死,可是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我做不到一心一意对待你!”
他似欲向我靠近,体力却支持不住,一下匍匐在地,又吐出一大口暗黑色鲜血,说道:“萱萱……乖,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见又一道电光闪烁,更加缩成一团,摇头拒绝道:“我不过去!你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吧,我听得见!”
他低沉的嗓音略带沙哑,气息渐渐微弱,说道:“我拾到佛珠时就猜到了,你喜欢我大哥……他行事向来谨慎,怎会轻易在宫中将其丢失?那串佛珠必是他赠与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当时你起誓的‘萧郎’所指亦是他,对么?既然如此,我死与你并不相干,天雷不会劈你的……”
我依然不太明白,问道:“佛珠?太子曾经送过我一串佛珠么?”
他想回答我,却说不出话。
我见他双眸紧闭,心中的痛惜之意胜过了对雷声的惊惧,壮着胆子从桌案下跪行到他身旁,唤道:“你怎么样了?”
他轻轻睁眼,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你心中终究还是有我……萱萱,我确实真心真意喜欢过你……你能亲我一下么?”
那一抹笑意,在他的唇角渐渐凝固。
他俊美的面容宛如生时一般,依然带着些许的孤傲和冷诮之意,他深如汪洋的黑瞳蕴含着开心与期待,却不再有明亮的光芒闪烁。
他临终之时,并未表露半分对毒害自己之人的怨恨和不甘,却因“你心中终究还是有我”而欢喜。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确实真心真意喜欢过你”。
他对我的最后一个要求,是给他一个亲吻。
这个曾经对我霸道专横的四皇子萧绩,这个曾经洞悉一切却隐忍于心的四皇子萧绩,竟是如此与我永别。
清晨时分,我们还携手并肩在落雁亭观赏日出胜景;夜幕尚未降临,却与他阴阳永相隔绝。
生命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我怔怔看着静静合眸的萧绩,泪水无声滑落,湿润微凉。
天边响起一道巨大的雷声轰响,仿佛地动山摇一般,将庙宇震颤得抖动起来,我突然自心底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勇气,第一次不再对雷声恐惧,数道闪电袭击而来时,我没有象往常一样狼狈奔逃躲闪。
终于有一道天雷击中了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穿透窗棂时,我依然没有动弹,能够生存下去固然是一种幸福,若是注定无法逃脱噩运的袭击纠缠,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鼓起勇气坚强面对。
我全身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麻痒感觉,我的指尖因电光的袭击而不由自主颤抖,乌黑的发丝纷纷散落,发出一种被烧灼的刺鼻味道,我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除了白色的光影幻象,再没有任何事物存在。
难道这就是上天为了应验我对萧绩的誓言对我所作的惩罚么?
我仿佛在梦境中穿行,又仿佛游走在现实之间。
我看见了一只通体纯白的小灵狐慵懒地躺卧在翠云山的灵溪畔,然后,她服食了一颗鲜红的相思子,在溪水中幻化成为人间少女。
春光明媚的三月,我们从云端降落在兰陵郊外。随后,我看到了太子与诸位皇子在皇陵中拜祭,看到了他在仙人湖中独自泛舟,看到了雷雨之夜我纠缠他的种种情形;看到了他和我在西湖别苑中的美好时光;看到了他因我丢失佛珠被皇帝拘禁……
我看到了我所有曾经遗失的记忆。
阿紫和青蒿对我的记忆封印,竟然被一场意外的雷劫所解开,我终于回忆起了我的萧郎是谁------
太子萧统。
他才是与我两心相许、挚爱情深的萧郎!
他才是我甘心以性命保护的今生今世的爱人!
我依稀听见耳畔有人轻唤我的名字,鼻端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郁金香花气息。
我试着慢慢睁开眼睛,一串光滑润泽的檀香木所制佛珠霎时跃入眼帘,他的白色衣袖边缘以金线绣制着精致的云纹花朵,我头脑依然沉重无比,身体依然僵硬麻木,我暗自猜想或许是因为过于思念他才会生出眼前的幻象,却始终不敢看向他的脸。
他温柔环抱着我,声音微带凝咽,说道:“小紫儿,看看我,不要害怕,是我来到你身边了!”
我似乎并未因遭受雷击而魂飞魄散,我听清了他的声音后,迟疑着将眸光转移到他的身上,来人果然是太子萧统,他身着一袭白衣,伸手触摸着我被雷电烧灼得凌乱无比的断发,眸光中带着无限沉痛与哀思,怔怔凝视着我。
我举目环顾四周,见萧绩面容沉静安详、合眸躺在寺庙中不远处的地面上,两名白衣侍从跪在他身旁,替他擦拭着唇角残留的血渍,黯然低头垂泪道:“属下来晚了,恭送四王爷……”
萧统眼角微带泪痕,回头说道:“将四弟带回扬州去,让三弟派遣护卫送他回京城。战局未稳之前,暂且不要将此事奏知父皇,你们要严守秘密,不得对三军将士透露出四弟的安危情形。”
一名白衣侍从低声应“是”,准备近前将萧绩带出寺庙。
我看着躺卧在地面、毫无生气的萧绩,脑海中倏地闪现出一个人曾经说过的几句话。
------“臣妾亦曾学过几分相术,此女面带狐媚之色,看似柔美纯真,日后必定淫奔无行,且会为相伴之人招致祸患,殿下不值得为她如此!”
太子妃蔡兰曦的预测,并非凭空捏造而来。
我先后与萧统、萧纲、萧绩三兄弟纠缠不清,又被阿紫设计同北魏皇帝拓拔元翊梦中结缘,若是依照人间女子闺训,不是“淫奔无行”,又是什么?
我与萧统相恋之时,起初不慎丢失了他那串珍贵的佛珠,连累他被皇帝拘禁;后来在御花园中,我虽然不记得他,却情不自禁挑逗他亲吻我,被皇帝察觉责骂他;我来到萧绩身边不久,他便遭受如此飞来横祸,惨死在同胞兄妹的手中,这一切,焉知不是我为他们招致的“祸患”?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蔡兰曦的话。
如果我与眼前的萧统就此相认,以他昔日对我的真挚感情,他必定会尽力保护我,不会让我再离开他身边半步。
然而,众人所看到的情形是------东宫太子为美色所迷惑,不顾礼仪廉耻、不听众人劝谏,公然接纳亲弟弟萧绩的未亡人、尚未过门的南康王侧妃,抑或是莲心庵中诈死潜逃的小尼姑“慧如”。
无论我是何种身份,只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我一起出现,都足够将他“性宽容众、明于庶事、辨析诈谬、天下称仁”的声名毁于旦夕之间,让他遭受天下人的指责。
若是如此,对他尚且寄予希望的皇帝萧衍会如何看待他?与他相知多年的太子妃蔡兰曦会如何看待他?他的亲生母亲丁贵嫔和他的亲弟弟萧纲、他身边众多知情的侍从们又会如何看待他?
他们只会觉得他德行亏失,只会对他无比失望,或许,他还会因为我而众叛亲离。
如果这些都不算是“祸患”,那什么才是“祸患”?
我注视着萧统明澈如水的眼睛,心中轻轻道:“萧郎,对不起,请原谅紫儿对你的冷酷无情。我所做的任何事决不是为了伤害你,因为我是如此深爱着你,我才宁可让你痛这一时,亦不要你为我声名尽毁、失去你来之不易的一切。我只要能够悄悄在你身边停留片刻,能够时常看到你的身影,与愿已足。”
我心中主意既定,见那些侍从欲扶起萧绩的尸身,猛然用力推开萧统,踉跄着向萧绩奔跑过去,将心中的悲痛尽情释放出来,伏在他冰冷僵硬的胸膛上大声嚎啕痛哭。
萧统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停驻,温柔安慰道:“紫儿,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四弟昔日待你情义不薄,难怪你会如此牵挂他……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哭坏了身子,四弟若是知道你为他如此,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我对他不理不睬,凝泪注目萧绩,低声哭诉道:“萧郎,你怎能如此狠心抛弃萱萱独自离开?世间男子虽多,却无一人能够似你这般令我牵挂留恋,我……我恨不能随你而去,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
我咬牙说出这番话,故意将声量控制得恰到好处,令身后之人听得清楚分明,并不看他的反应。
萧统在我身旁蹲下,轻声问:“四弟如今不在了,紫儿你心中可有打算?一个女孩儿家不应长期在外漂泊游荡,总该有个家才好。你若是愿意,不妨去西湖别苑……”
我见他俊颜虽然浮现一缕落寞的神色,语气却依然镇定,仿佛心中犹存一线希望,不得不硬下心肠假作万念俱灰之态,一边轻拭泪珠,一边淡然说道:“多谢你一番好意。我既然心许萧郎,与他已有夫妻之分,纵然他弃我而去,我亦决不会弃他。待战事了结,我会另寻一处庵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以慰萧郎在天之灵。”
萧统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略有停顿,才道:“你年纪尚幼,如今所言未必都经过深思熟虑,不妨再多思量几日,不必如此匆忙作决定。”
我见他如此执着,心生一计,取下萧绩腰间所佩短刀,将凌乱的秀发用力割断一束,含泪道:“我在萧郎灵前断发为誓,此生决不再论及嫁娶之事……”
萧统果然大惊失色,迅速伸手夺过我手中利刃,明眸中带着痛惜之色道:“紫儿……紫萱,你向来都爱惜自己的头发,即使你对四弟深情如斯,也不要……如此决绝。”
我见他终于对我改换称呼,不再亲昵呼唤“小紫儿”,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其实这一刀虽将我的发丝割下不少,大部分却都是已被雷电灼焦的部分,割下亦毫不可惜。
萧统仿佛想对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眸光依然温柔如水,静静凝视着我,我能感觉得到,那眼神之后,还隐隐潜藏着他对我的最后一缕旧情。
我在他的眸光注视之下,轻轻俯身,在萧绩冰凉的双唇上印下一吻,这一吻本是萧绩临终时的遗愿。
我既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
萧统此时亲眼所见的一切事实,已不容他再对我与他的未来有任何幻想。
暗谷疑风雨
窗外风雨停歇,寺庙光线不再黯沉,那几名白衣侍从将萧绩带出寺外。
萧统见我情绪渐渐平复,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先随我们回扬州去,徐州城中具体情形如何,我们稍后再议。”
我低头跟随在他身后步出寺庙,一名侍从欲将马匹让与我骑,他们仅有三骑,其中一人还要护卫萧绩,若是我独自骑乘一匹马,他们三人的重量就要由同一匹马来负担,十分勉强。
萧统见状,向那侍从道:“你到我的马背上来吧!”
那侍从急忙摇头,称道:“属下身份卑微,怎能与太子殿下共骑?若是马匹不能负重,属下就在此处等候三王爷遣人前来接应。”
萧统对他说道:“徐州城中此时情况混乱,你怎能独自留下?宫规礼仪并非全然不可僭越,事急宜从权,你不必如此惶恐。”
那侍从依然坚持不肯上马,跪地说道:“此事属下万万不敢遵旨,请太子殿下恕罪!”
我料想他是害怕将此事传扬出去,若是让皇帝得知他对太子如此“大不敬”,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于是对他们道:“你们骑吧,我行路脚程一向很快,不会落后于你们的!”
我不等他们回答,运用法术加快速度向前奔跑。
尚未行走太远,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骏马嘶鸣声,我料想是萧统追赶而至,脚下行走更快。
他纵马自我身旁经过,拦住我的去路,语气依然温和,对我轻轻说道:“此地距离扬州尚有百余里,你和我一起骑马吧!”
我毫不动容,并不看他,说道:“你是当朝太子,你的属下尚且不能与你共乘一骑,何况是我?我自己能走。”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说道:“父皇向来严谨治国,极为注重尊卑之序,男女之别尚在其次,你不用担心。”
我仰头看向他,心中犹豫不决,他突然俯身将我拉上马背,将马匹一侧缰绳交到我手中,我们不得不挤乘在一匹马上各执一侧缰绳策马前行。
他似乎有益避忌着我,身子微微向后倾斜,我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熟悉气息,心跳顿时加快了速度。
我恨不得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永远不再放开。可是,为了他的名声和未来,我一定不能这么做。
我们向前走了数里,萧统仿佛自言自语,轻叹道:“徐州城中此时一定大乱,不知四弟是否曾经布置下御敌之阵,若是北魏得知消息前来反攻……”
我想起萧绩之死,忍不住说道:“你知道是谁谋害了他么?那杯毒酒,是安吉公主亲手倒给他、眼看着他喝下去的!他们在徐州府邸中杀了他的护卫侍从,安吉公主她……似乎很袒护二皇子。”
萧统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曾经如此猜想过,只是没有确凿证据。我一直命人暗中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几日前彭城的密探搜集到他密通北魏的书函,我惟恐前线生变才赶来徐州,不料二弟下手竟然如此迅速,枉送了四弟的性命。”
我听见他说二皇子萧综“密通北魏”,顿时想起那日清晨在仙人湖太子别苑外所见到的情景,萧绩本是前齐国皇帝萧宝卷唯一的儿子,他对萧衍恨之入骨,设计毒杀他的四皇子萧绩,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为了报复萧衍而投靠北魏人,惊疑问道:“二皇子为何要密通北魏?”
萧统缓缓道:“我们得到了北魏皇帝拓拔元翊写给他的一封书函,他们暗中盟约,二弟相助北魏攻进京城统一中原后,由北魏恢复齐国国号,将湖州等地二十城割让与他,封他为齐王。”
我只觉十分不可思议,二皇子萧综决不是个愚蠢的人,是怎样的仇恨能够让他如此疯狂、不择手段报复兰陵萧氏?他为了复仇,竟将南国大好河山拱手相让与北魏,为的只是“恢复齐国国号”,得到那区区二十城的封地。
虽然这或许是他万般无奈下能够想到报复萧衍的下下之策,但是任何南国子民、甚至不足十岁的幼童都会觉得这个办法愚蠢之极,他死去的父亲东昏侯萧宝卷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死不暝目。
徐州城已落入二皇子萧综手中,加上他固守的彭城、被北魏占领的寿阳及附近数十个小城,南梁几乎有三分之二的重要城池都在北魏的铁蹄笼罩之下,他们随时可能挥师进攻扬州,然后乘机一举拿下京城建康,若是京城陷落,湖州等地根本无所依仗,萧衍走投无路之时,梁国必亡无疑。
我暗自着急,回头向萧统说道:“扬州城会很危险,对么?”
他点了点头,说道:“三弟手中仅有十万兵马,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去,设法解开目前的困局。北魏经昨夜一战损失惨重,不堪应对大战,徐州、彭城的将士目前只是被二弟暂时蒙蔽,若是得知真相,未必愿意归降北魏前来扬州残杀自己的家乡故人,我们并不一定会战败。”
我见他神情沉稳、临危不惧,对他的从容镇定暗自心服,却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对他道:“你昨夜就赶来这里,京城可曾发生过什么变故么?”
他微觉诧异,俊眉轻簇,说道:“没有,你在徐州听说了什么?”
我见他毫不知情,立刻将皇后送给萧绩的密信内容对他述说了一遍。
他闻言神情略变,对身后两名侍从道:“你们护送四弟回扬州,一切听从三弟安排,转告他静观其变,不要轻易出兵。我有要事待办,从近路直接回京去。”
他抓紧缰绳扬鞭策马,向附近一条道路直冲过去,说道:“这条路虽然是近路却不太平坦,你小心坐稳了。国中情形混乱,京城远比扬州安全,你先在京城暂避数日,不要四处走动,等到太平无事之时再离开亦可。”
我见他欲携我同返京城,心中求之不得,却不敢表露出欢欣之色,只是点头默许。
这条路系山间小径,荆棘密布,道路一旁便是悬崖峭壁,大雨过后泥泞崎岖难行。
行走到一半路程时,那匹马被稀泥一滑,几乎将我们二人摔落崖下,萧统一手紧握着缰绳,另一手急忙扶住我,我亦惟恐他从马上跌落,一边利用法术将马蹄稳定住,一边顺势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那一瞬间,我们几乎拥抱在一起。
我的手接触到他坚硬结实的温暖胸膛时,一种奇异的感觉自指尖传来,与他亲密相拥的一幕幕如在眼前,我虽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抵挡不住对他的渴望和眷恋,那些如鱼得水的甜蜜回忆让我情不自禁乘机将头倚靠在他胸前。只要能在他怀中多停留一刻,我都会觉得无限开心与幸福,情形如此危险之际,他一定不会察觉到我本是故意接近他。
我悄悄观察萧统的神情,见他依然面不改色、专心看路前行,对我主动投怀似乎并没有特别的表示与回应。若是昔日,他一定会轻轻回拥着我,低头亲吻我的脸。
我因他的冷静蓦然清醒过来,立刻从他身前离开,脸色微红,勉强解释道:“刚才……虽然我们曾经有过……可是……”
他简短回答道:“我明白,你心中只有四弟一人。竹庐那天晚上本是我不对,我不该迫你……我决不会再做任何对不起四弟之事了。”
他语调平和,决不象是故意和我赌气才如此说话。
我听着他的话,心头竟然掠过一阵失落和怅惘,虽然我想让他不再惦记着我,可是一旦他对我如此决绝,我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急忙合上了眼睛。
黄昏渐近,我身穿的衣裙被大雨淋湿后更添几分冷意,一阵寒风吹来时,我瑟缩颤抖了一下。
萧统似乎一直遥望前方,根本没有低头看我一眼,此时却伸手解下身上的银白色羽缎披风,递给我道:“天气太凉,我们马上就到京城了。”
我见他依然关心着我,难过之意稍有缓解,接过带着他体温的披风裹在肩上,心头的感觉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忧愁还是喜悦,一路默默无语。
下山后路面渐渐平坦,他加快了马速,向京城方向飞弛。
我们抵达京城东门时,守城的侍卫似乎早已认出了他,急忙齐刷刷跪地参拜道:“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一名白衣侍从自城门内如离弦之箭冲出,他见萧统策马归来,如同即将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一般惊喜唤道:“奴才在此恭候殿下多时,宫中出事了……”
萧统勒住马辔头,问道:“出了何事?”
那侍从禀道:“昨日殿下赶往扬州,半夜三更时分有万名死士结集而来,怒砸皇宫西华门,还口口声声辱骂皇上得位不正、谋朝篡位,宫中三千禁卫军拼死抵挡了一日,不知此时是否被他们攻进皇宫了!”
昨晚萧统离开京城暗访二皇子萧综私通北魏一事,皇后果然乘此机会在京城中聚众作乱,那万余名死士十有八九系皇后暗中命人搜罗而来,让他们有意制造混乱气氛。
萧统神情平静,说道:“你们不必惊慌。他们既然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其中必定有缘故,我们先前往西华门察看情形如何。”
那侍从忙阻止他道:“奴才之所以在此等候,就是告诉殿下不可轻易进京!如今国家大事尽落在殿下一人身上,殿下万金之躯,万万不能贸然前去,若是被匪徒所伤,后果不堪设想,不如折返扬州让三王爷发兵……”
我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徐州城已失,三皇子萧纲以十万兵士守扬州,自顾犹恐不及,如何敢将兵力调派至京城处理区区万余人的暴动举事?即使他敢,萧统也决不会同意他这么做,将扬州陷入更加困难的境地。
萧统果然说道:“我正为此事赶回京城,不必调用扬州军队了,我自有办法应对他们。”
那侍从见他如此坦然自若,不敢再多言,称“是”向一旁退让。
萧统注视着我,说道:“皇宫西华门那里情况混乱,我不能带你一起前去。”
我见他向我告别,立刻将披风交还与他,跳下马背,说道:“那我们就此别过了,多谢你带我前来京城!”
我正欲掉头离去,听见他唤道:“紫萱,等一等。”
我停下脚步,问:“还有什么事?”
他一身白衣如雪,端坐在马背上,明眸看向我道:“你在京城可有亲眷么?”
我摇头示意没有。
他似是征询着我的意见,轻声道:“我有一位忘年知交吏部侍郎谢眺,住在东门附近,他们膝下并无儿女,谢夫人贤淑慈和、乐善好施,我想将你暂时托付给他们照顾,你愿意去谢府暂时居住几日么?”
我在人间游历大半载,曾间或听见有人提及吏部侍郎谢眺之盛名,他曾与皇帝萧衍、太子太傅沈约及王融、任昉、范云、陆倕、萧琛等人并称“竟陵八友”,为人性情宽厚,颇有才名声望。
萧统如此评价谢夫人,想必十分看重信任谢氏夫妇,我在京城无亲无故,若想时常有机会暗中得见他,谢府倒不失为一个临时居住的容身佳所,于是点了点头。
萧统见我并无异议,唤过一名守城侍卫,将腰间玉佩解下交与他,说道:“你拿着我的玉佩,将这位姑娘送到谢侍郎府邸去,请谢侍郎与谢夫人妥善照顾她几日,让谢侍郎先不必过问其中具体情由,我改日再登门前去拜访他。”
那守城侍卫急忙将玉佩接过,向我走近说道:“谢侍郎大人府邸就在城东,步行可至,请姑娘跟随属下前去!”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城门,萧统轻抖缰绳,骏马迅疾自我身畔经过,向南面皇宫方向飞驰而去。
我们来到一所精致的府邸门前,那守城侍卫将萧统的玉佩双手奉递与大门守卫的家丁,说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而来,求见谢大人。”
家丁不敢稍有怠慢,急忙进内庭传报。
随后,一名身着二品官员服色的中年长须男子从大门处走出,那守城侍卫急忙参拜道:“小人参见谢侍郎大人!”
谢眺早已发觉我站立在那侍卫身旁,问道:“太子殿下有何旨意?”
守城侍卫将萧统的原话叙述了一遍后,谢眺转向我,说道:“姑娘若是不嫌弃舍下简陋,不妨在此长居,下官的夫人一定会尽心照顾姑娘。”
他向身后看了一眼,一名模样伶俐的小丫鬟立刻从大门内走出,向谢眺道:“老爷是要奴婢带姑娘前去见夫人么?”
谢眺颔首道:“去吧,就说是太子殿下所托,请夫人多加照拂。”
小丫鬟见我不停向四处张望,笑道:“奴婢名叫小璃儿,请问姑娘的芳名是什么?”
我正留心打量谢侍郎宅院,见其中多种植有松柏、青竹、秋菊之类,暗想此人必定品行端庄,见小桃问我,回答道:“我叫紫萱。”
她带着我走到一间正房门口,说道:“姑娘在此稍等,奴婢去禀报夫人。”
我走进房间时,见一名中年女子装扮清雅、慈眉善目,身旁放置着针黹等物,似乎刚才在灯下与众侍女挑拣丝线绣花,料想应是谢夫人,欠身向她福了一福,说道:“紫萱拜见夫人!”
谢夫人近前拉着我的手,和颜悦色看了我半日,对身边一名姬妾模样的女子说道:“前日我们去寺庙进香还愿,得了一个上上签,说老爷今日必有喜事临门,莫非应在此事上么?”
那姬妾同样仔细打量着我,笑道:“妾身亦是如此想。倘若是别的皇子王爷所托,妾身倒不会觉得有什么,太子殿下肯让老爷帮他这个人情,必有深意。”
谢夫人端详着我的脸,说道:“你是何方人氏?家中还有父母亲人么?”
我对她们所言大惑不解,只是隐约感觉萧统似乎很少请求臣下帮助自己,他肯相求谢眺收留我,一定与他平日的行为不合,见谢夫人问我身世来历,忙答道:“我是兰陵人氏,自从与我姐姐失散后,身边再没有亲人了。”
谢夫人听完叹息道:“可怜的孩子,外面战火连天,又没有亲眷,你一个孤身女孩儿可投奔谁去?你既然没有亲人,以后就安心在我家住下吧,我日后一定替你择一户好人家。”
话犹未已,小璃儿在旁吃吃笑:“奴婢就知道,夫人一看到紫萱姑娘,又想做月下老人了!”
那姬妾截断小璃儿的话,说道:“只恐她的婚事,倒不须烦劳夫人费心了!”
谢夫人亦笑道:“你们说得是,我多管闲事惯了,看到这么美貌可亲的姑娘,实在忍不住要替她做媒!”
我见谢府上下尊卑有序,正室、侧室、丫鬟之间一团和气、十分亲密和睦,看来谢夫人果然如萧统所言“贤淑慈和、乐善好施”,于是安心在谢府中住下。
兰陵相思赋 卷二 西风乱 作者:紫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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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相思赋 完结 作者:紫百合
-画眉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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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5/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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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感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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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1/2009 postreply
19:5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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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啊,可惜是个童话故事,现实生活里那能找到这样的萧郎?
-jh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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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2/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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