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相思赋 完结 作者:紫百合

本帖于 2009-07-21 03:23:49 时间, 由普通用户 意随风行 编辑
回答: 兰陵相思赋 作者:紫百合画眉深浅2009-07-15 20:11:03

  卷三 南风烈
  1 秋草接芳菲
  夜幕降临,酉时过后,谢府诸人都已安睡。
  谢夫人命小璃儿将我送到西院客房居住,小璃儿帮我料理打点好一些日用之物后离开,我担心惦记着萧统,不知他会如何处理那些纠集作乱之人,独自静坐了半晌后,悄悄从西窗溜出了谢府。
  我认识建康城中路径,不久便到达皇宫西华门外,出乎意料的是宫殿大门处依然整肃如常,除了有几名小内侍收拾打扫着地面的脏乱之物外,并没有见到一个聚众闹事之人。若是刚才那万余人攻进了皇宫西门,皇宫内不会如此秩序井然,难道他们见萧统抵达皇宫后,自行散去?
  我隐身在西华门外的一个大石狮子身后,扫地的几名小内侍放下笤帚歇息时,一人说道:“今日幸亏太子殿下及时赶回,否则宫中一定要大乱不可!”
  另一人道:“前线传来捷报,皇上近日即将班师回朝,太子殿下从扬州赶回,那些凶徒虽然顽劣,怎敢对太子不敬?况且殿下不但不责罚他们,反而加以抚恤,他们自然作鸟兽散了。”
  我明白了刚才大概情形,萧统及时赶回后,并不提及徐州扬州的危急情形,只说战况良好,梁军大胜,且对那些作乱之人晓之以理、恩威并重,皇后所寻觅之人料定亦不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他们慑于太子的镇定和威仪,且恐惧大军凯旋回京,竟然一哄而散。
  皇后或许并未料到萧统会如此迅速赶回京城,她或许更意想不到,她一心扶持重视的四皇子萧绩会惨死于二皇子萧综手下,她想助萧绩夺取太子之位的计划至此全部付诸东流。
  我仰望着东宫的方向,利用隐身术纵越宫墙而入。
  虽然我知道萧统必定安然无恙,却还是想亲眼见一见他,我的法力有限,至多只能在皇宫中隐身一个时辰,我只想暗中偷窥他一眼,确定他无事就立刻返回谢府。
  东宫之内别有洞天,我寻觅了好一阵,才找到萧统日常起居的宫殿。
  萧统和蔡兰曦一起站在月洞窗前,蔡兰曦身着红色宫服,腰身略显宽松,似乎仍在假扮怀孕,她明眸隐然含泪,说道:“四弟他……殿下想将此事隐瞒多久?父皇远在湖州尚可封锁消息,母后与董淑仪那边迟早会知道的,不如……”
  萧统道:“我并未想过将此事隐瞒她们,只是担心她们对吴淑媛心生怨恨,战局本已不稳,若是后宫再起纷争,父皇心中岂不是更加难过?明日一早,我先将此事禀明母后,看能否劝说她暂时平息心中怨怒。”
  蔡兰曦面带担忧之色,低声道:“昨夜西华门外聚乱之事,一定有人暗中策划,而且此人就在宫中,否则她不会将时机把握得如此恰当,只等殿下离开京城便开始发难。臣妾只恐母后未必肯听殿下之言,或许还会因四弟之事迁怒于殿下。”
  萧统轻轻侧转身,对她说道:“兰曦,你不用替我担忧国中之事。多保重自己,小心腹中皇儿,日后有他陪着你,或许你不会象现在这么寂寞。”
  蔡兰曦似乎欲言又止,轻轻叹息了一声,目视窗外道:“寂寞……这些年来,臣妾倒是习惯了,试问宫中寂寞者又何止臣妾一人?殿下自己,难道不觉得寂寞么?”
  萧统清俊的容颜微动,答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的心境亦如你一般,我们既然生长在这宫廷里,就只能享受这份寂寞了。寂寞的时候,却也是心情最宁静的时候。”
  蔡兰曦转眸注视着他,眼神莹如秋水,淡淡说道:“殿下的心,如今真的还能再如昔日一般宁静么?”
  她说完这一句,又说道:“殿下今日来回奔波劳累,臣妾不打扰殿下歇息,就此告退。”
  几名侍女立刻近前搀扶着她,萧统随她一起走到殿门外,目送着兰曦的身影远去,随后折返殿内。
  我担心法力不足致使隐身术超出时限,匆匆忙忙逃逸出皇宫,回到谢府宅院中。
  次日清晨起床,我又认识了谢府中许多仆妾丫鬟,她们大都温柔和善,谢夫人对我亦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来到人间大半载,除了在苗府中居住的那几日,从未得到过如此隆重的优待,不禁对她们无限感激。
  我昨夜虽然进入皇宫,却因为时间紧迫不曾前去凝香宫,苗映香被封为昭仪后皇帝就出征,皇后及众多妃嫔对她难免心怀妒嫉,她独自居住在宫中,不知近况如何。这几日若有机会,一定要去宫中探望她。
  我和谢夫人等人一起用过午膳,刚刚走到后花园中菊圃中欣赏秋菊,小璃儿走近我身边,悄悄笑道:“老爷刚才见一位贵客,奴婢去伺候茶水,姑娘猜猜看是谁?”
  我转念一想,说道:“我在京城只认识一个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小璃儿拍手叫道:“奴婢知道姑娘聪明,果然一猜就着,确实是太子殿下来了,老爷曾经做过太子太傅,殿下以前也时常来和老爷一起谈论诗画,奴婢认识他。”
  我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向前厅走去,想看看萧统会与谢眺说些什么,又如何解释我的来历。
  小璃儿急忙摆手道:“老爷吩咐所有人都退下,姑娘不要去!”
  我将手指放在唇畔“嘘”了一下,示意她噤声,说道:“我偷偷听一下就回来,一定不会让他们发现我的!”
  我躲藏在前厅南窗下,沿着窗纸的缝隙向房间内偷窥,见萧统身着简装端座在上首,一名侍从手中还替他拿着那件银白的的羽缎披风,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
  谢眺坐在他左手侧位上,正说道:“……皇上远在湖州,殿下还是不要离开京城为上。”
  我料想萧统担心徐州城的安全,一定准备再次前往扬州督战,谢眺极力劝阻他不可犯险。
  萧统道:“事有轻重缓急,西华门之变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京城内有各部官员专司其职,不会有太多变故。四弟虽然在徐州城大败北魏骑兵,然军情复杂,太傅尚且有所不知,一旦徐州生变,较之京城更危险十倍。”
  谢眺沉吟了片刻,说道:“殿下所言甚是,老臣不通战事,亦不知前方军情。殿下若是离开京城,吏部诸事臣必定会协助尚书大人妥善加以处置,决不敢有丝毫怠慢,请殿下放心。”
  萧统环顾了一下前厅,温和说道:“正因如此,我才会将此事托付与太傅。将来若是有机会,只恐还多有劳烦太傅之处,我今日先行谢过。”
  谢眺忙站起道:“老臣愧不敢当,殿下京中知交众多,能够吩咐臣办理此事,是臣之莫大荣幸,况且此事若能成就,亦是臣全家的荣宠,臣应该先至东宫叩谢太子殿下恩典才是!”
  萧统站起身,那侍从急忙将羽缎披风替他披在肩上,他向谢眺说道:“我还要赶往徐州,一切就拜托太傅了。”
  谢眺跟随在他身后,应道:“臣必定用心促成此事,臣恭送太子殿下!”
  萧统走出前厅大门,谢眺靠近他身边低声问了一句,他眸光向内庭微转,飞快应答道:“不必见了,让她安心在此处居住吧。”
  他们的身影从谢府消失后,我回到后花园菊圃前,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与谢眺暗中商议好了何事,但是此事却必定与我有关。
  我闷闷坐在太湖石上,随手摘下一朵灿若黄金的秋菊,放在鼻端轻嗅那冷冽清新的香气,暗忖道:“他前往扬州,分明是以身犯险。二皇子萧综明知自己与他们并非同胞手足,他对萧绩不择手段加以毒害,对身为太子的萧统更加不会手下留情。”
  我左思右想,正打算寻找机会悄悄溜出谢府前去战场,小璃儿又凑近我,神神秘秘说道:“夫人有请姑娘过去一叙。”
  我万分迷惑,瞪大眼睛问:“叙什么?”
  小璃儿不肯透露,说道:“夫人在房间等候着呢,姑娘快去吧,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走进谢夫人的房间,她面带微笑携着我的手在锦毡铺设的长榻上坐下,说道:“今天请你过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情。”
  我端端正正坐好,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轻言细语说道:“我家老爷为官清廉,性情端直,算得上一个好官,家中虽然有一房姬妾,却可惜膝下至今空虚,宗族中亦都是单传,我们将来年迈之时不知倚靠何人!”
  她说至此处,触动心中伤痛遗憾,眼圈不觉微红,接着又道:“老爷今日听太子殿下言道你孤身一人在外漂泊多时,无依无靠。我们想收你为义女,在府中陪伴我们这两个老朽之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乍然听她说出“收我为义女”,心念如电飞转,谢氏夫妇昨日才与我相识,看见太子的玉佩收留我住下,今日太子来访不久,他们就提出此等要求,绝非偶然巧合,一定是出自萧统授意,他们为人正直善良,若是他中促成此事,他们自然没有不答应之理。
  萧统唯恐我以后会无家可归在外流浪,才会处心积虑替我寻觅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温暖港湾,却没有想到紫萱本非凡间女子,根本不需要别人照顾。况且我来到人间已有数月之久,距离阿紫的一年之期并不遥远,明年春暖花开时,她就会前来接我返回翠云山,我倘若现在认谢氏夫妇为义父义母,到时候又突然消失不见,他们一定会伤心难过。
  只是我不便当面拒绝谢夫人的好意,又不便解释其中原因,只得支支吾吾答道:“我想一想……”
  谢夫人似乎早有预料,态度依然和蔼可亲,说道:“不要紧,你慢慢考虑不妨。老爷亦十分仰慕你家先祖陶公,你即使答应为我们义女,老爷也不会让你更易姓氏宗族的,一切悉如往常,你不必担心顾忌这个。”
  我急忙说道:“紫萱并非不愿意,只是担心将来之事或许会让老爷和夫人失望。”
  谢夫人微叹道:“你这个傻孩子,你还能有何事让我们失望?将来若是嫁出闺阁,一年能够回来看望我们几次,让我们觉得世间尚有人牵挂,也就足够了!”
  我暗想阿紫向来通情达理,应该不会阻止我前来人间看望他们几回,此事并不难做到,又见谢夫人言辞诚恳,看向我的眸光蕴涵无限慈爱温情,较之阿紫的妩媚温柔更让我觉得亲切无比。
  我思虑片刻,起身下拜道:“紫萱参见母亲!”
  谢夫人大喜,急忙俯身搀扶起我,对身旁丫鬟道:“快去禀报老爷,紫萱唤我母亲了,让他快来见一见我们的乖女儿!”
  谢眺闻讯匆匆而至,我又向他拜了一拜,说道:“紫萱参见父亲大人!”
  他眉目之间同样暗藏喜色,抚须微笑,向我说道:“以后你就安心跟随你母亲住在此处了,想要什么只管向你母亲说,不要委屈了自己!”
  谢夫人道:“请老爷放心,妾身怎会亏待她?”
  谢眺似乎想起什么,叮嘱我道:“最近四处战火弥漫,你不可轻易离开京城,若是有些事情需要办理,为父自会命人替你去办。”
  我见他不准我离京,料想定是萧统曾经交待他看管住我,无奈之下点了点头。
  当天夜晚,我再次潜入皇宫,来到凝香宫外向内偷窥。
  寝宫内帷幕低垂,桌案上的销金兽吻内泛出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气,一名宫妆女子斜斜倚靠在长榻上,手执一本书卷,蛾眉微带轻愁,轻轻吟诵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似是一首古诗。
  我见苗映香面带隐忧,玉面形容消损,暗暗想道:“她难道真的爱上了皇帝么?见他出征数日不归,故而为他担心忧愁?”
  一名侍女低声劝慰她道:“奴婢听说昨日皇宫西华门生变,太子殿下归来时说前方捷报频传,皇上近日便要班师回朝了,娘娘不必如此担忧皇上安危,宜放心怀才是。”
  苗映香将手中卷册放置在一旁桌案上,起身离开床榻,行至窗前仰望皎洁月色,幽幽说道:“你们都不明白我的心事,父亲母亲身在兰陵,不知可否安好?紫萱妹妹被送至莲心庵后情形又如何?我未能劝解皇上息怒宽恕她之过错,实在不配做她的姐姐!”
  那侍女忙道:“娘娘不可如此伤心!紫萱姑娘与太子殿下之事……”
  苗映香闻言,神色遽然变化,急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要再说了!你还嫌当晚死的人不够多么?皇上为了保护太子的清白名声,将当晚御花园中知情之人尽数诛杀,我竭力替你掩护你才能侥幸逃过此劫!若是让任何人得知妹妹出家之事与太子有关,你一定性命难保,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说了。”
  那侍女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道:“请昭仪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苗映香叹息道:“罢了,你切记不要再提此事就是。宫中处处凶险,小心隔墙有耳,莫要因为几句不相干的话招来无妄之灾。”
  那侍女急忙连声称是。
  我见苗映香形容虽然有些憔悴,却并非孱弱之态,似乎并未受到皇后迫害刁难,尚且能够在皇宫中安然度日,于是不再替她担心。
  我耐着性子在谢府中居住了三日,尽管谢府众人对我亲密友善,我心中依然忐忑不安,只想寻找机会前去扬州、徐州观战。
  第三天夜晚,我担忧前线情形及萧统安危,实在无法再忍耐,给谢夫人留下一封书信,假称欲往兰陵祭祖告知相认义父义母之事,悄悄离开京城向扬州而去。
  将近天明时分,一轮圆月与启明晨星交相辉映,银白色的光线将扬州城外山岩渲染得错落有致、美若仙境。
  城内隐隐传来号角声,静静沉睡的山脉仿佛随着号角声苏醒。
  我在城门外下马,正在暗自琢磨如何设法探知萧统的消息又不让他发觉,突然只见城门大开,一人率领数骑如离弦之箭一般出城而来。
  他们来势太急,城门外四野平旷,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们是谁,那为首之人早已窥见了我,大声急喝道:“你们速速将她与本王截住!”
  我听出了萧纲的声音,心中暗叫不妙,欲待使用隐身术却已来不及,那些骑兵见他一声令下,迅疾加快马速向我所站立之地飞驰而来,瞬间便将我团团围住,萧纲的马随后亦驰近了我。
  



  
  
  1-10
  将近天明时分,一轮圆月与启明晨星交相辉映,银白色的光线将扬州城外山岩渲染得错落有致、美若仙境。
  城内隐隐传来号角声,静静沉睡的山脉仿佛随着号角声苏醒。
  我在城门外下马,正在暗自琢磨如何设法探知萧统的消息又不让他发觉,突然只见城门大开,一人率领数骑如弦之箭一般出城而来。
  他们来势太急,城门外四野平旷,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们是谁,那为首之人早已窥见了我,大声急喝道:“你们速速将她与本王截住!”
  我听出了萧纲的声音,心中暗叫不妙,欲待使用隐身术却以来不及,那些骑兵见他一声令下,迅疾加快马速向我所站立之地飞驰而来,瞬间将我团团围住,萧纲的马随后亦驰近了我。
  他紧握着手中的缰绳,仿佛并不意外在此次与我重逢,神采奕奕的双眸中泛出几分“果然如我所料”的神情。
  我见他近在眼前、避无可避,只得抬头仰望着他,向他淡淡一笑。
  萧纲轻咳一声,我们周围的一众骑兵立刻四散,远远离开数丈,将我们二人孤立在空旷城门外。
  他见众人散去,低头注视着我,缓缓开头问:“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我回忆起昔日离开京城时曾经让他帮忙将真的佛珠交还至东宫救出太子,后来在苏州开善寺前巧遇萧统时,他身边白衣侍从曾言及“此女几次三番戏弄殿下,将殿下的护身佛珠弃若敝履,当日她一听说殿下被皇上拘押在显庆殿,即刻慌忙不迭逃离皇宫,唯恐受到牵连,若非娘娘凑巧捡到那佛珠,殿下不知何时才能洗清冤屈。”
  静心想来,“几次三番”戏弄萧统固然是我之过,我却从来不曾将佛珠“弃若敝履”更非他们所言的那样“慌忙不迭逃离皇宫,唯恐受到牵连”,他们在萧统面前编造此等谎言,目的自然是为了让我更加厌恶我、疏远我。
  丁贵嫔、蔡兰曦、还有萧纲,他们都是此事的知情人,他们一定都不希望我们在一起,唯恐我会祸害他。
  可是,我并不想对萧统解释我心中的委屈,我想我将佛珠背后的故事永远隐藏下去,他们都是萧统的亲人,也是最坚定支持着他的人,他们所作的一切正是我心中所希望的,只要他能够安然无恙,我蒙受一些不白之冤又有何妨?
  况且,我来到人间所得到的第一双美丽绣鞋系萧纲所赠,我对他仍有感激之意。
  我点了点头,应答道:“当然认识,今年春天我们在兰陵认识,初夏时分在镇江重逢,在皇宫中亦曾见过面。”
  萧纲从马背一跃而下,拉着我的手走到山岩后的僻静之处。
  他站在我身前极近之处,微带怒郁之色,说道:“你终于肯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了。父皇将你赐予四弟为妃之时,你想必是心甘情愿的……可你既然曾经喜欢大哥,又怎会与四弟纠缠不清?我纵然不及大哥,莫非连四弟都不及么?你宁愿做他的侍妾,都不肯做我的侧王妃?”
  我向后退了半步,说道:“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记忆,我以为四王爷是我的……”
  他似有所悟,说道:“我原本料想四弟在王府中曾对你使用过妖法你才会如此,看来竟是我误会他了。你出家一事,真的只是因为代替苗昭仪出家修行么?我听说,当晚父皇秘密处决了数名内侍宫女,此时必定有内情,看来多半是与大哥有关了?”
  我默认了他的话。
  他停驻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你并没有真心喜欢过四弟,否则你此时不会出现在扬州,应在南康王府中为他守灵才是!”
  我辩解道:“我并没有名正言顺嫁与他,怎能贸然前去王府为他守灵?”
  他眸中射出犀利的光芒,语气咄咄逼人:“你若是有心陪伴四弟,名分二字能阻止得你么?你敢深夜擅闯东宫,难道就没有勇气走近南康王府?你并非不敢做,只是不想为了他这么做而已!”
  我想到萧绩临死之时的惨烈场景,心底油然而生悲凉之意,泪凝眼睫道:“我从未想到他会这样死去,我虽然很想救他,可我救不了他……”
  他靠近我,轻声道:“你听我说,四弟不适合你,大哥更不适合你,他需要背负的责任太多太重,他纵然想与你同游五湖四海也绝不可能做到。父皇母妃都对你心存偏见,岂会轻易让你嫁与大哥为妃为后?你和大哥今生今世注定不能成为眷属,不要再想他了!”
  我被他的话说中心事,忍住泪道:“我没有打算继续纠缠他,我来扬州,只是想借着观战的机会看看他……我一定不会害他应验那些预言的!”
  萧纲眸光转动,说道:“那些预言?你是因为皇嫂那些语言才不愿嫁给大哥的?你不敢让他知道你还是如此担心挂念他,才会偷偷跟随他而来?”
  我不想对他欺瞒,轻轻点了点头。
  岂料他接着道:“你这又是何苦?你既然明知与他不可能在一起,又何必如此无谓执着于他?”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怔怔看着他。
  他仰头凝望天边圆月,轻轻咏叹道:“芙蓉作船丝作笮,北斗横天月将落;采桑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
  我见他出口成诗,将我们桑林初见、绣鞋结缘、泛舟赏莲之事蕴涵于诗句中,并应今日之景,心中暗自欣赏佩服他的才华,对他诗中之意却不敢苟同,心道:“我初到兰陵时并不知人间男女交往的规则,只觉得无限新鲜好奇,因此导致你误会我对你有意。事实上我们并非情侣,又何来‘黄河’让你如此嗟叹?”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我,似是观察我的反应。
  我思考片刻,淡淡说道:“此诗很好,只是后半阙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他见我如此评价,面容微微显现暗淡之色,默然良久后,抬头说道:“你心中若无沟壑,怎会如此坚决拒绝别人?难道世间除了大哥,再没有人品风度才华皆优之人了么?”
  东方渐渐呈现出浅白之色,山岩后僻静空无一人,清晨拂晓的微风吹过我的脸颊,温润微凉。
  我明白萧纲的暗示,他与太子萧统本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他们年岁相仿、容貌相似,一样生长于华贵宫廷、一样接受太傅的悉心培育,一样英俊潇洒,一样才华横溢,甚至一样风度翩翩、高贵风雅,确实难分伯仲。
  可是,即使上天能够再塑造一个萧郎,我喜欢的依然是最初的那一个。
  我没有回答萧纲的话。
  他注视着我,俊秀的面容在黑色锦衣的映衬下现出淡淡的失落和无奈,却突然间转过头去,面对山崖怅然悲叹道:“我纵然不及大哥完美无缺,若论及德行亦决不会逊于四弟,却不知为何总是时时处处让他们占尽先机!那日太湖泛舟之时,我倘若如四弟一般不择手段对待你,你此时心中眷恋之人只怕未必是大哥……我自桑林中见你赤足躲避野犬时便对你心生爱慕,可惜,至今仍是自作多情!”
  萧纲将心中隐藏多时之言对我明明白白说出,我虽然觉得感动,却无法接受他的一番好意。
  我低头说道:“对不起,我心中只有一个人,今生今世我决不会背弃此人爱上别的男人。”
  萧纲的身影似乎并没有移动,却突然出手将我的身子圈在臂弯内,不由分说亲吻着我的脸颊。
  我用力推开他,然而奇怪的是,我竟然使不出半分法力。失去护身法术的小狐狸如同人间少女一般柔弱,我无法阻止萧纲的举止,被他紧紧揽入怀中动弹不得,大声叫道:“快来人啊,救我啊!”
  他见我放声大叫,说道:“大哥就在城中,你想见他、引他过来救你么?难道你真的想害死他么?”
  我不得不讲剩余的声音咽下,咬唇看着他说:“如果他和我在一起会害死他,你也不会例外的!你难道就不怕我如此会害死你自己么?”
  他道:“我当然怕。但是,如果我此生眼看着你从身边错过,我会更后悔!我并不在乎你过去曾与大哥如何,也不想过问你和四弟的关系,只要你肯嫁我,我依然愿意娶你为晋安王侧妃。我并非你心爱之人,即使死了也不会让你太难过的……”
  我直视他叫道:“你这个笨蛋,谁要你为我如此?我谁都不嫁,我不需要男人照顾我!”
  他低声道:“小萱儿,……我这次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我惊慌失措看着他,叫道:“你准备做什么?”
  山岩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纲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问道:“有什么事?”
  隐约听见一名侍从道:“禀三王爷,太子殿下见三王爷巡城迟迟未归,此时正在城外四处寻找王爷,奴才阻拦不住,殿下向这边过来了……”
  我心中一动,萧统若是出城寻找萧纲,自然不难问出适才萧纲与我相逢的情形,以他的聪慧自然能够猜到城门口那名女子就是我,难道他是为我才前来此处?
  他的话音才落,我们果然听见了萧统声音道:“细心寻找一遍,不可过于粗心大意,以防他们故技重施对三弟下手。”
  萧纲见众人哄涌而至,拉着我从山岩后走出,向众人微笑道:“大哥如此关怀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只是遇见故人叙一叙旧而已。紫萱前来扬州了,我们将她一起带回城内吧!”
  萧统仿佛对我视而不见,径自转身说道:“你才是扬州守城之将,此事何必问我?我还有事情与你商议,你随我来吧!”
  我跟随着他们进城,迈步之时发觉脚下十分轻盈,发力竟然瞬间全部恢复,心中不禁大为疑惑,萧纲此时距离我约两丈开外,我故意向前靠近他一些,发力果然迅速减弱。
  难道我的法力突然出现或消失皆与萧纲有关?
  我愈发好奇,想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小心翼翼和萧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他们一起进入扬州城中。
  他们回到军营中,与一些将领秘密商议破敌之策。
  我站在萧纲身边,见一名中年将领出列说道:“臣奉太子殿下之命告知徐州、彭城中诸位将军二王爷图谋反叛之事,二王爷身边亲信不足万人,只要殿下与三王爷一声号令,即可将他们拿下。”
  萧纲示意一名侍从上前,将他手中书信结果向众将展示道:“区区万人,何足为虑!我们探知他今夜会迎北魏残兵入驻徐州,正好借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让北魏知道几分利害。”
  那将领似有所悟,赞同道:“三王爷高见,这欲擒故纵之法实在高明,让他们以为我军惧怕他手中兵士众多不敢出去。只要今夜北魏骑兵一入城,二王爷勾结北魏之事便会大白于天下,我军中明白大义者自然不会再被他蒙蔽。届时三王爷率兵出击,里应外合,叫他们插翅难逃!”
  萧统缓缓道:“寿阳尚有部分北魏残兵,陈伯之本是我大梁良将,当日或许是有不得已之情才会率兵归降北魏,若能将其劝服,断了他们逃逸北归之后路,方位上上策。”
  萧纲道:“寿阳自攻破陷落之日起便与我们失去一切联系,陈伯之此人投敌叛国,为人轻浮无节不可信,大哥为何还要如此信任他?不如先取了徐州,随后再图收复寿阳。”
  另外几名将领亦道:“臣等见解与三王爷相似,请太子殿下三思而行。”
  我见他们都赞成萧纲的保守战略,步步为营,正唯恐萧统改变主意,却见一名参军模样的中年书生出列道:“臣丘迟与陈伯之相交多年,深知其品行,其人性格仁善、事亲至孝,如今陈伯之父母妻儿皆在通州境内,若是对其晓以大义,劝其浪子回头,既能一战而平北魏之乱,又能免却寿阳百姓再受战火之灾,何乐而不为?”
  萧统眸光中微带赞许之意。
  萧纲剑眉簇动,说道:“大哥准备劝降陈伯之么?谁来执笔?谁去投书?短短几个时辰,谁能如此迅速达到寿阳与他说明此事?”
  丘迟并不迟疑,昂然说道:“臣愿意执笔。只是投书一事……”
  萧统默然沉吟,似在苦思良策。
  我见他俊容端肃,略有疑难之色,心中不忍见他为难,于是向前一步道:“我能去!”
  军营中众人本以为我只是萧纲随身携带的捧茶侍女,见我突然出言,立刻将眼光齐刷刷投向我身上。
  
  萧统终于向我轻轻看过来,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萧纲迅速瞥我一眼,低声道:“军机大事非同儿戏,你不要再说话了。”随后向众人道:“即使丘迟书信能够劝降叛将,如今亦来不及了,大哥还是速作决定,传令扬州大军待战吧!”
  萧统犹豫了一刻,对丘迟道:“既然如此,你且先将书信写好,或许日后还有用处。”
  丘迟面带失望之色,行礼退出营外。
  他们继续计议行军布阵之事,我见萧统不得不放弃更好的计划,心有不甘,装作有事,悄悄尾随丘迟出帐。
  萧纲见我闪身欲走,唯恐是女儿家避人之事,亦不便多问,叮嘱道:“不要走得太远了。”
  我在营帐外追赶丘迟,喊道:“丘参军且慢!”
  他回首见是我,似乎颇为意外,说道:“姑娘有何指教?”
  我微笑道:“指教却不敢当,刚才听见参军言道可写劝降书信一封与寿阳陈将军,虽然太子与三王爷不再对此事给予希望,我们不如堵上一赌。你写好了书信,我替你送去寿阳!若能成就太子的谋划自然最好,即使不能,亦于他们无害,不知参军意下如何?”
  丘迟目露喜色,说道:“我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姑娘能将书信平安送至寿阳么?”
  我眨眨眼说:“我自幼习过轻身术,一日可行千里,你若不信,我表演给你看。”
  我如疾风般在他面前兜转了几个大圈,他终于相信眼前事实,忙不迭道:“甚好!甚好!姑娘有此奇术,想必是天助我大梁取胜,我这就去写,请姑娘侯我片刻!”
  丘迟一挥而就,将散发着墨香的信笺交与我,我见其上皆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约有数百之多,暗自佩服此人文思敏捷,见信中写道:
  “迟顿首陈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皆因机变化,遭逢明主,立功立事,开过称孤,朱轮华毂,拥旌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耶?……夫迷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将军独腼颜借命,驱驰异域,宁不哀哉!”
  我阅至此处心动折服不已,丘迟对陈伯之深为了解,对他现在的处境及内心矛盾亦洞若观火,援引典故,尽显梁国招降既往不咎之诚意,言辞恳切动人,不愧是一篇佳作。
  我继续往下看,见他写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恨!”
  不觉赞叹出声道:“果然千古好句!陈将军若见此书,感怀南国美景与故人,必定会弃暗投明!”
  丘迟向我轻轻行礼,说道:“承姑娘谬赞,一切托付姑娘了,若能免去寿阳子民灾劫,皆是姑娘之功,丘迟在此先行拜谢过!”
  我怀揣着丘迟与陈伯之的书信,运用法术加速行走赶往寿阳,我必须在日落之前将这封书信交给陈伯之。
  正午时分依然假扮江湖游医抵达寿阳城外,见城中多有身着盔甲的北魏士兵,他们的身影面貌与中原人略有区别,一眼即可认出,我探听到陈伯之都督府的方向,直奔而去。
  我坦然走近都督府门前,向大门守卫道:“小民听到一个紧急军情,求见都督陈大人。”
  那守卫见我孤身前来,盘问了几句,将我带至门厅中等候。
  一名中年蓝衫男子从后堂迈步进入厅内,我见他相貌英武、虬髯长须,虽然颇有气势,眉间却暗藏忧虑,料想他便是陈伯之,于是行礼参拜道:“小民叩见大人!”
  他在大厅中央红松木上端坐,问道:“你系何人?有何紧急军情向本都督汇报?”
  我眼角余光一瞥,见他身后两人虽作南朝男子装扮,一看即知是北魏人,于是应答道:“小民本是扬州人氏,父兄皆是萧纲军营中人,因无意中犯错被他狠心处死。小民无意中得知扬州城围防布局图,是以前来交与将军,望能襄助将军夺取扬州。”
  那两名北魏人闻言对视一眼,皆面带喜色。
  陈伯之点头道:“速呈上来!若是有助攻取扬州,本都督会重赏你。”
  我将书信取出,却不肯立即交与他,说道:“因此事关系小民家仇,小民尚有一个请求,欲单独求告将军。”
  陈伯之示意厅中人退出,那两名北魏人并不觉得有异,与其他护卫一起走出大厅外,我向前一步,将书信交给陈伯之,留心注视着他阅信后的表情。
  陈伯之抽出信笺见到丘迟的笔记,立刻警觉向我看来,压低声音问:“你是奉谁之命而来?”
  我轻声道:“太子殿下。书信乃丘迟参军亲笔所书。”
  他迅速将信笺阅毕揣入袖中,眼中隐隐显现泪光,说道:“是我有负太子殿下昔日相待之意。当日我在寿阳困守多日不见援兵,唯恐寿阳百姓遭受北魏铁蹄涂炭,献城归降本非我所愿,我父母妻儿皆在江南,不知他们近况如何!”
  我见他依然心系梁国,说道:“北魏军队在徐州被四王爷重创,此战必败无疑,只是太子殿下不愿将战争绵延下去,欲一战一决胜负,将军若是有心,不妨……”
  二皇子萧综计划今夜迎接北魏残部进入城中,寿阳城守空虚,萧纲兵发扬州时,只要陈伯之将寿阳城封锁,加上徐州、彭城二地依然心向梁国的数万兵士,合成围攻之势,瓮中捉鳖,北魏所有军队必定进退无路。
  我与陈伯之计议商定,只等夜晚到来。
  陈伯之神色坚定,说道:“请转告太子殿下,臣明白如今并非孤立无援,一定誓死将寿阳城封锁住,截断北魏归遁之路。”
  我见此事已成,心中顿时大喜,沿着来时路径悄悄返回扬州。
  我前来送信时匆忙赶路,耗用了过多法力,回程时脚步并不快,直至黄昏时分才走到彭城附近。
  夜幕渐渐笼罩,我隐约见到彭城城门洞开,许多北魏士兵簇拥着一名北魏将领向城内而去,二皇子萧综果然如约将彭城交到北魏人手中,想起萧绩之惨死本与此人有关,心中暗暗愤懑不已,利用隐身术潜入彭城府邸。
  我躲藏在屋檐上,见安吉公主独自在小院中行走踱步,她来到一株桂花树前,伸手折下一小枝桂花,却无心去嗅它的香气,将那些浅白色的小花朵在指端揉碎,神情焦灼不安,两道秀美的细眉紧蹙,仿佛有极重的心事。
  我见她这般模样,心道:“你本想为萧综谋夺皇位,却不知萧综根本就不是你的哥哥!他只是利用你害你的亲哥哥萧绩和你的所有亲人,若是有一天你知道真相,一定会后悔。”
  一名侍女匆匆自门外进入,呼道:“公主!公主!”
  安吉公主见她进院,忙问道:“如何?你探听到了什么?”
  那侍女略带惊慌,低声道:“女婢看见城门大开,许多北魏人进城来了,二王爷站在城楼上,还下令不得抵御他们……”
  安吉公主美丽的脸霎时变得一片雪白,手中的桂花枝跌落在地面上,几乎站立不稳,说道:“你是不是听错了?看错了?”
  那侍女急忙近前扶住她,说道:“奴婢决不会听错看错,的确是二王爷,是他放北魏人进城来的!二王爷曾对您说过若是得到太子之位,必定将北魏驱离中原,以后登基之时册立您为皇后。如今看来,都是假……”
  安吉公主听到一个“假”字,抬手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大声叫道:“我才不相信!不许你污蔑二哥!我在他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她虽然如此大叫,眼泪却如断线之珠,一颗一颗直落下来挂在腮边。
  那侍女被她打得半边脸颊红肿,眼泪顿时溢出,跪地说道:“公主,一切都是奴婢亲眼所见,二王爷他分明是欺骗利用您去谋害四王爷,他根本就不想将北魏人赶出中原!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今日就是打死奴婢,奴婢非说不可……”
  安吉公主见她如此直言不讳,又是一掌挥出,却在中途撤回,含泪摇头道:“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他若不能登上皇位,怎能顺利娶我?父皇和大哥怎会容许他和我在一起?”
  那侍女哭道:“公主与二王爷本来就不能够在一起,公主与诸位王爷都亲密和睦,并非只与他一人亲近,是二王爷居心叵测将公主……他若是真心为了公主着想,当初就不该有意让公主眷恋上他、离不开他!若是梁国覆亡,北魏又岂能容得下二王爷娶公主为正室?”
  她说出如此“犯上”之言语,安吉公主却没有再打她,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喃喃说道:“我不信!二哥真心喜欢我,他不会欺骗我的……一定不会的!他虽然对我……却是我心甘情愿给他的。我们以后会在一起,会有很多儿女……只要他能够继承皇位,天下间就没有任何人敢指责我们了……”
  那侍女看着她,眼泪汹涌而出:“奴婢早已听说,二王爷是吴淑媛在齐国皇宫内怀上的孩子,并非皇上亲生,公主却一直不肯相信传言……”
  安吉公主怔了片刻,蹲下身抚摸着她的脸,柔声道:“彩云,我刚才打疼了你么?”
  那侍女紧紧抱住她的肩膀,哽咽道:“奴婢并不疼,只是心疼公主您……皇上向来最珍爱公主,世间男子众多,朝野中慕名求娶公主者不计其数,并不乏才貌胜似二王爷之人,公主何必为了二王爷一直错下去?”
  我见她们主仆如此伤心,不再因萧绩之死对安吉公主耿耿于怀,只觉得她无限可怜。
  原来一切皆是萧综策划图谋,他在兰陵得知自己系前齐国后裔,并非梁国皇帝亲生骨肉后,有意逗引安吉公主爱上他,然后利用她与诸位皇子的亲密关系除掉他们。
  他对安吉公主所用的借口是只要除掉这些人,就可以登上皇室宝座明媒正娶她为皇后,安吉公主以为他只是针对那些与他争夺皇位的哥哥,帮助他毒害了四皇子萧绩,却不知他的敌人本是兰陵萧氏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真心以付的初恋情郎,海誓山盟的枕边之人,竟然是一只包藏祸心的恶狼。
  安吉公主哭了半晌,神色渐渐恢复常态,站起身道:“彩云,去请二王爷过来,我要和他谈一谈!”
  彩云急道:“不可!二王爷手握重兵,公主论武功智谋都不是他的对手,万一他翻脸无情,公主会有危险的。”
  安吉公主拭去眼角泪痕,决然道:“我生为梁国公主,死亦为梁国公主,一旦家园倾覆,父皇和诸位哥哥都没有了,我又岂能和他一样投靠北魏苟活着?如果他能够狠心对我下杀手,就让他杀了我吧!”
  彩云略有犹豫,才道:“太子殿下向来爱护公主,公主不如先逃离这里,乔装出城回京去……”
  却听院门处响起一名男子的冷硬声音道:“是谁要逃离这里?”
  我将眸光转移,见来人正是二皇子萧综,他身着深蓝色锦袍,目光阴郁难测,幽幽看向安吉公主。
  彩云不动声色,行礼拜道:“奴婢参见二王爷!”
  安吉公主转过身面对萧统时,依然是一副纯真可爱的笑颜,向他说道:“没有谁要逃,我们说笑话玩呢!”
  她示意彩云退下,彩云虽然无奈,却不得不离开小院。
  萧综见小院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说道:“你在彭城住得久了,若是觉得闷,不妨回京去住几日。”
  安吉公主移步走近他身旁,仰头娇声道:“二哥要赶我走么?”
  萧综仿佛略有心动,伸手揽她入怀,说道:“你若是愿意一生跟随我,我怎会舍得赶你走?只恐你心中另有别的念头,要先背弃我们之间的誓言抛下我。”
  安吉公主俯在他胸前,娇美的容颜掠过一丝决绝之意,重重合了一下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腰间小剑鞘内取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刺入萧综的身体。
  那匕首几位锋利,鲜血立刻从萧综的腰侧涌出,滴落在院内青石铺就的小径上。
  我几乎惊叫出声来,没有料到安吉公主如此决绝,想出这样擒贼先擒王的方法除掉萧综。
  夜色苍茫,明月当空,小院内一排排密集的桂树枝头,各种花瓣竞相绽放,散发出清新淡雅的香气。
  萧综眉头簇紧,身体却并没有移动,依然保持着适才拥抱她的姿势,轻轻说道:“芷儿,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安吉公主用力将他推开,踉跄后退几步,凝泪注视着他,哽咽着道:“难道我不应该知道吗?难道要等到你杀了我的父皇、杀尽了我的兄弟姐妹……才能知道?你欺骗我、利用我,是想毁灭我们家的一切,替你的父亲东昏侯报仇,对不对?”
  萧综一手握住匕首,摇头道:“我不想毁灭你们家的一切,至少,还有一个人……”他说至此处,似乎抵抗不住腰间的巨大痛楚站立不稳,不得不退后将身体依靠在一株桂花树上。
  
  安吉公主茫然看着他,仿佛想冲过去替他疗伤,却又向后退了一大步,摇头道:“你休想再蒙骗我!我帮你杀了四哥,徐州城顺利落入你手中,对你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了,你何必浪费时间对我说这些甜言蜜语!”
  萧综停顿了片刻,缓了口气,才道:“你在我心目中如没有价值,刚才你抽出匕首时我就将你……还会给你机会杀我么?你莫要忘了,你身上这把防身的小匕首,本是我亲手赠与你的。”
  安吉公主见他说出此言,眼泪潸潸
  
  
  
  
  而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向他奔跑过去,紧紧抱住他说:“二哥,难道你此时心中还有我么?”
  萧综轻轻以手抚摸她脸颊发丝,那手掌沾染了鲜血,将安吉公主的脸侧划上一道血痕,安吉公主睁大眼睛看着他,身体不停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任凭泪水滑落。
  他轻叹道:“我恨萧衍,但是我不狠你。你始终还是我心爱的芷儿,这样也好,如今北魏入城,我在九泉之下得见父皇时能有所交代,却也不至于亏负你……你忘了我,忘了你的公主身份,找一个真心疼你的人相伴一生吧!”
  安吉公主试着去触碰那把匕首,她若失手将匕首拔出,萧综便要当场丧命。
  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匆匆自院外而入,一边说道:“二王爷,大事不好!参将钟离胆敢违抗王爷号令,率军五千余人与先行入城的北魏骑兵打起来了!”
  他冲进院落,见到萧综被刺,安吉公主替他看视伤口,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惊道:“王爷!这是为何?奴才立刻传医官来!公主千万勿碰匕首!”
  萧综取出袖中虎符,抛与那侍卫,沉声道:“取本王的虎符去军中,先调十万兵马诛杀钟离,然后再将虎符交与北魏南宫止将军,任他整编调遣。”
  那侍卫接过虎符转身欲走,安吉公主神色微变,一手搁置在那柄匕首上,泪光闪烁道:“站住!将虎符留下!你若敢听他之言将军中虎符交与南宫止,我就……我就要他立刻没命!”
  那侍卫进退皆难,不知所措,茫然而立。
  萧综又道:“军情紧急,你不用管我。本王既然承诺了北魏将二十万大军交付,就一定会遵守诺言,你速去吧!”
  安吉公主向那侍卫大声怒叫道:“你若敢动一步,我立刻杀了他!二十万大军是父皇经营多年的心血,我决不能眼看着你们交给北魏贼子!”
  萧综微微叹道:“芷儿,你何必如此?我纵然是死,亦会有人助我完成心愿,你不必阻止他了。”
  那侍卫果然依言向门外大步而去。
  安吉公主含泪看着他,几乎将自己的下唇咬破,道:“二哥,对不起……… ”她手下用力,竟将匕首拔出半截,鲜血立刻如泉涌出,萧综虽是男儿,依然忍不住那痛楚轻唤出声。
  那侍卫见状急忙回转,将虎符交给安吉公主,叩首说道:“公主手下留情!王爷虽然并非公主手足,却对公主一片真心,请公主不要伤害他!”
  萧综软软跌坐在树下,俊面苍白如纸,叹息道:“你何必… …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萧衍老贼即将国破家亡,怎能功亏一篑?”
  那侍卫道:“复仇兴国虽然重要,王爷的性命更重要!王爷是皇上在世间唯一的亲生骨肉,奴才相信,皇上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吩咐奴才这么做!奴才一定谨遵皇上旨意!”
  萧综气力不支,缓缓合上双衅,说道:“我不甘心… … ”
  安吉公主见萧综受痛晕厥,咬牙掉转头不再看他们主仆,手持虎符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院外飞奔。
  那侍卫向院外大喝道:“你们速传医官来,并将公主拦截下,取到她手中虎符!”
  数名侍卫应声出现在院门处,拦住了安吉公主的去路,说道:“请公主将虎符交与属下,以免属下动手误伤公主!”
  安吉公主见他们欲动手抢夺虎符,将那虎符紧紧握在掌心,娇叱道:“谁敢靠近本公主一步!”
  那些侍从并无俱色,向他身前直掠而来。
  虎符本是调动军队的唯一凭据,数十万大军在不明情由之时,一定会听从虎符调遣。徐州与彭城虽有不少忠心于梁国的忠臣良将,但是钟离等人毕竟势单力薄,萧纲的十万兵马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彭城,一旦虎符落入北魏之手,形势对梁国而言更为严峻。
  我决不能眼看着那些侍卫将梁军的虎符交给北魏将军。
 
  我念及此处,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利用法术散出一阵障眼的白色迷烟,乘乱拉起安吉公主,带着她向小院落外面逃去。
  我们来到一座小巷内的僻静之处,我才停下脚步,放开了安吉公主的手。
  安吉公主此时方看清我的模样,万分惊诧道:“原来是你!”
  我向她道:“是我。太子和三王爷已经得知二王爷私通北魏一事,他们的大军很快就从扬州出发了,我们只要保护好虎符,不让北魏的奸计得逞即可,等他们一来,你就不用害怕任何人了!”
  安吉公主怔怔看着我,神情不再慌乱,她凝视了我好一阵,才缓缓垂下头,语调悲凉说道:“我知道父皇曾将你许给了四哥为侧妃,你们都快要成亲了……是我亲手害死他的,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虽然恼恨她对萧绩的谋害,见她提及萧绩之死仍有悲怆之意,似乎并未完全泯灭天良,此时不忍心再伤害她,只道:“你若是还有几分兄妹之情,当时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安吉公主抬头看我,脸颊上脂粉泪痕一片狼籍,说道:“我们下手的确太重了些,但是,你可知道四哥同样谋害过别人?他在王府中训养了数千名死士,他数次暗算过大哥、二哥,只是没有得手而已… … 如果二哥不对他动手,死的人就该是二哥了!”
  我闻听此言,见她说出萧绩昔日的劣迹为自己辩护,并不想反驳她,说道:“你想保护的人根本不是你们的亲人,他的意图只是为了让梁国覆亡,四王爷他才是你的亲哥哥!”
  安吉公主向我说道:“你刚才躲在屋顶上,刚才的情景……你都看见了?”
  我点头道:“我不但看见了很多事情,还听说了很多事情。我在御花园中的假山石洞中曾经见到过那个小婴儿包裹,还有,那个给你配制生痘药草的小军医也是我假扮的。”
  安吉公主急忙向前一步,泪水不停落下,抓住我的手说道:“你将这些事情都告诉别人了么?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心狠手辣,不是一个好人,可是我求求你,千万不要让我父皇知道这些,他一定会伤心死的!”
  我心道:“你若是唯恐父皇伤心,当初又岂会做出那样离经叛道的事情?二皇子萧综虽然是故意引诱你,对你却还有几分真心,倒不枉你对他如此钟情,只是萧绩之死太过冤枉。”却不忍见她伤心欲绝的模样,说道:“你放心好了,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以后也不会说。但是太子和三王爷恐怕已经猜到了你们的关系,你准备如何应对他们?”
  安吉公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低头垂泪,半晌才缓缓道:“如果… … 如果大哥不肯原谅我,我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我们正在低声说话,只听见城外金鼓、喊杀声齐鸣,何乎有人冲杀进城来。
  我登高眺望一眼,见城外旌旗招展,大批骑兵如潮水般自扬州方向汹涌而来,看他们装备服色是三皇子萧纲的大军无疑,心中顿时大喜,向安吉公主道:“是太子和三王爷的军队,他们攻过来了,我们必须立刻将虎符交给他们。”
  安吉公主的愁容顿敛,迟疑着道:“你的身手比我好,你去吧,我在此等候,以免拖累你照顾我。”
  我环顾四周,对她说道:“二王爷的手下对你并不友善,北魏骑兵皆在城中,你是梁国公主,他们如果发现了你一定会将你抓起来的。这里太过危险,你还是和我一起走吧!”
  我不由分说捉住她的手跃上屋檐,沼着城中密密连接的民宅向城门处走去。
  安吉公主一边努力跟随我的脚步,一边喘息着说:“紫萱… … 谢谢你帮助我,我从小长在宫廷,除了哥哥姐姐之外,我没有结交过任何朋友… … 我们能做好朋友么?”
  她等待了片刻,见我忙于赶路没有回答她,又道:“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吧。”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向她微笑道:“我当然愿意,只要你不再用玄铁铁链锁住我,不再抢走我的小狐狸就好!”
  她破涕为笑,急忙说道:“不会的,以前是我太任性了,我向你道歉。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捉任何小狐狸来玩了,真的!”
  我握紧她的手,安吉公主紧跟着我,我们一起加快了速度向城门处奔跑而去。
  城墙上站立的皆是梁国士兵,他们准备好了弓弩,领头的将领一面看着城外的梁军,一面注视城内的魏兵,不知如何是好。
  城外扬州梁军统领大喝道:“太子殿下与三王爷在此,是谁在此驻守?还不速速将城门打开,迎接二位殿下入城!”
  那守城将领亦大声应答道:“彭城大军现皆由二王爷统率,以虎符号今三军,属下不见虎符,任凭是谁前来都不能打开城门!”
  城内喊杀声渐渐小了下来,钟离等人若是迟迟等不到萧纲的援兵入城,一定会被北魏骑兵残杀殆尽。
  我见此情景,一个箭步冲到城楼上,举起手中虎符向那将领道:“请将军看清此物!速开城门!”
  那将领见到虎符,将信将疑道:“你系何人?大军虎符为何不在二王爷处,却落在你一名女子手中?”
  安吉公主冲上前给他一个耳光,怒喝道:“虎符是二哥亲手交与我们的!见虎符如见父皇御驾,你这奴才可懂得规矩?不但不跪,还敢罗嗦盘问她的来历?”
  那将领被她气势所摄,接过虎符看清后,不得不扬手下令道:“开城门!”
  我见城门大启,扬州军队迅速进入城中,与安吉公主相视一笑。
  城楼下大军涌入后,随后驰来两匹骏马,一匹洁白如雪,一匹黝黑如墨,其上乘坐的二人正是太子萧统与三皇子萧纲。
  他们窥见我和安吉公主携手立于城楼之上,萧纲脸色顿变,脱口呼唤道:“萱儿!六妹!”
  萧统仰头注视着我,见我手执虎符站立箭垛之上,号令那些将领打开城门,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我又一次见到了萧统的笑容。
  他的笑容如同数九寒天的温暖阳光,仿佛可以将任何冰封冻结的事物解冻,仿佛可以让严冬变为艳阳高照的春天。
  那笑容透着发自内心的温柔亲切感觉,让我不知不觉回望着他,再也无法移开眸光。
  安吉公主见我怔怔看向城楼下,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恍然大悟一般道:“原来…… 紫萱,你和大哥才是一对… … ”
  我被她的话惊醒过来,急忙辩解道:“不是!”
  
  安吉公主秀眸含着微光,道:“不要骗我了,你们二人刚才对视的神情,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说话之间,一个黑衣人影早已登上城楼向我们站立之处冲过来。
  萧纲全然不顾城楼之上众目睽睽,一下将我拥入杯中,说道:“萱儿!我以为你又失踪了,为你担心了一整天,一直心烦意乱,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这么牵挂你?”
  我想用法术推开他,却如同那晚在扬州城外的情形一般,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气,心中只觉得无限诧异惊奇,挣扎着道:“你不要这样!虎符在我手中,我交给你。”
  萧纲不肯接虎符,依然紧紧抱着我,说道:“你的胆子太大了,居然为了帮我们私自跑来彭城偷盗虎符,不要命了么?战火无情,你若是真的有三长两短,让我如何是好?”
  我正努力推开他之时,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子磁性声音,温和说道:“三弟,将紫儿放开吧,让她将虎符交给你。”
  我乍然又从他口中听到“紫儿”这样亲昵的称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不知自何处突然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力量,拼尽全身力气脱离萧纲的怀抱,退到城墙边缘处。
  萧纲见萧统出现,神情不再激动,轻轻接过我手中虎符令牌。
  萧统静静伫立在我面前几步远处,眸光温柔注视着我,他的明眸犹如同一潭秋日照耀下明净的湖水,我在其中读出了许多蕴藏的情绪,有眷恋、有珍惜、有赞许更多的却是关心和担忧。
  我轻轻咬唇凝望着他,狠心强迫自已掉转头去不再看他。
  安吉公主见状,走近萧纲身边提醒他道:“三哥,北魏骑兵皆在城中,二哥… … 他被我刺伤昏迷了,城中大军不知所措,三哥速去吧!”
  萧纲一言不发,默然走下城楼,安吉公主紧随在他身后而去。
  
  萧统似乎向我背后渐渐走近,转声呼唤道:“紫儿… … ”
  
  我依然没有回头。
  过了半晌,我突然发觉身后毫无声息,心中顿觉奇怪,急忙转身凝望,却见除了几名镇守的哨兵外,偌大的城楼上只剩下我一人,早已不见萧统的踪影。
  我望着空落落的城墙外缘,心中蓦然巨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沿着城墙走到一个空空的堡垒内,躲藏着擦拭眼泪,心道:“我既然决定与你分手,你如何待我又有什么要紧?你在城楼下对我的微笑,或许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只是你对所有立功臣民的欣赏和赞许而已。”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捧起了我的脸。
  我蓦然抬起头,眼前竟是萧统那熟悉的俊朗面容,他用指尖拂去我的泪珠,眼眸中带着疼惜和怜爱,轻轻道:“我的小紫儿… … 为什么躲在这里哭?”
  我合了一下眼眸,说道:“我没有哭,是风沙吹迷了眼晴。”
  他柔声道:“让我看看好么?”
  我本想掉过头去,他低头俯身凑近我的眼帘,并没有替我吹尽沙砾,却将一个深深的吻落在我的眼晴上,随后,他温暖的双唇不断下移,渐渐经过我的鼻子、脸颊,最后落在我的唇瓣上。
  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被他紧紧圈在怀中,那种熟悉又亲切的郁金花香气将我笼罩在一个甜美的空间内,让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随从着他的需索和温柔,与他一起亲密缠绵。
  我忘记了我曾经无比艰难才立定的决心。
  我忘记了那些可怕的诅咒和誓言。
  我忘记了阿紫对我的叮咛和嘱咐。
  无论是“天降祸患”,还是“永生之痛”,都似乎不再那么可怕,我只想永远永远就这么沉浸在他的怀抱中和气息里,永远永远不要再与我最爱的萧郎分开。
  我们拥吻了不知多久,萧统终于轻轻放开了我,他优美的唇形微带红肿,却忍不住唇边的温柔笑意。
  我每次亲吻他时都会不自觉啃咬他,他却从来都不喊一声痛,亦不阻止我对他的恣意亲密,无论我对他做什么他都千依百顺,他既不呵斥我,也不纠正我,仿佛我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所希望的一样。
  他搂住我的肩膀,轻轻道:“嫁给我好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他的话,说道:“不要,我们不可能的!”
  他注视着我道:“紫儿,没有不可能。我不能再如昔日一般任由你在外面过着流浪漂泊的生活。我本以为你在宫外生活可以更开心,可是我如今发觉我错了,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谁都不会真正开心。”
  我想起蔡兰曦的话,心头掠过一阵寒意,摇头道:“不,你不知道,我会给你带来祸患,我是一个… … ”
  他低声道:“过去的事情不要再说了,你为我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我都知道。那串佛珠是你从四弟处偷来的,对么?你失去了记忆才会应允四弟的婚约,你不肯与我相认,只是因为兰曦的预言,对么?你不顾危险先至寿阳,再至彭城,也是为了助我们赢这一战?”
  我见他说出所有的事情真相,怔怔看着他道:“你都知道?”
  他神色平静,明眸中泛漾着水光,说道:“我们回京城途中,你在马背上扑到我怀中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 我的紫儿绝非无情之人,必定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如此疏远我。我心目中的紫儿,永远都是仙人湖畔翩翩起舞的美丽小仙女,她一定不会遗弃我的。”
  我见他心思明澈,早将我的一番小伎俩看破却假装不知隐忍于心,不禁又是羞涩又是惶恐,将头埋在他怀中,咬唇说道:“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之间有很多障碍,我不能连累你受天下人的指责,我不要这样!”
  他紧拥着我道:“紫儿,不要相信相术巫术,我有师父赐给我的佛珠护身,没有人能为我招来祸患。你的身份我早有安排,慧如已殁于莲心庵中,世间多有面貌相似之人,谢太傅会向父皇进言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侧纪,父皇与他私交甚笃,一定会应允。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嫁与我为妃,与我相伴一生么?”
  我蓦然抬头,顿时明白那日萧统与谢眺商议何事。
  他为了让我摆脱与萧绩和尼庵的联系,暗中托付侍郎谢眺收我为义女,然后让谢眺向皇帝进言,秘密偷梁换柱以谢府千令的名义将我嫁入东宫,他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只是默默布置安排着一切,等待时机向我表明心迹。
  能够与他长厢厮守,本是我最梦寐以求之事,如果真的如他所言,他的“祸患”只是因为他失去了护身佛珠,而不是与我在一起所招致,我又何必如此担心?
  我仍有扰豫,说道:“真的只与佛珠有关么?皇上若是不肯呢?还有,贵嫔
  娘娘和太子妃都不喜欢我… … ”
  他温柔注视着我,说道:“别的事情你都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即使在东宫,我一样会让你无拘无束,难道你害怕宫廷规拒了么?”
  我被他一激,噘嘴说道:“我才不怕宫廷规矩,她们都能学好,我也一定能学好!”
  他拥紧我道:“那么,你已经答应了?不可以反悔!”
  我惊觉自己上当,灵机一动,向他说道:“我只是答应进宫去,可并没有答应嫁给你。”
  他面容温和,并不与我分辨,不动声色牵着我的手走出堡垒,我心中暗藏欢喜,与他一起步下城墙阶梯。
  城中一片混乱,喊杀声四起。
  萧统神情平静,萧纲单骑独立于乱军之中指挥若定,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千军万马,只是区区几名残兵一般从容,在关键时刻,他们沉着冷静的态度一定能够大大鼓舞梁军士气。
  北魏骑乒渐渐不敌,纷纷向城外逃逸。
  
  几名侍卫向我们靠近,说道:“三王爷用虎符调动大军,北魏前锋被我军歼灭大半向北撤退,三王爷下令追杀他们,太子殿下不必担心,请速至刺史府邸中暂避。”
  萧统道:“告诉三弟,穷寇莫追,以免他们走投无路时拼死反噬,伤及我军无辜将士。陈伯之在寿阳驻守,他们溃逃至寿阳时必定精疲力竭,到时侯更容易擒获他们。”
  
  
  那侍卫应声而去,我抬头向他微笑道:“你知道丘迟写了一封信与陈伯之么?那篇劝降之文字字珠玑、堪称传世佳作呢,改日让他再写一遍给你看!”
  他轻轻点头,说道:“丘迟言道你身手矫捷,你从何处学来这速行之术?以后再不许如此任牲胡为,万一路途上遇到魏兵将你掳走,那可如何是好?”
  我见他眉心微带忧虑之色,故意娇笑着问道:“若是他们将我掳走了,你会前来救我么?”
  他环顾四周见侍卫皆走远,才低声道:“我纵然拼了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落到他们手中… … ”
  我们正在窃窃私语,一名侍卫神色匆忙飞奔而来,说道:“太子殿下,大事不好了!二王爷身中致命刀伤,医官束手无策,六公主她… … 请殿下速去看看!”
  萧统眼中微露悲怆之意,向府邸方向行去。
  我们赶至彭城刺史府中时,二皇子萧综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
  安吉公主站在离他几步远处,怔怔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无穷无尽的悔恨和痛楚,她见萧统进入房间内,立刻呼唤着“大哥!”扑入他怀中。
  我远远注视着他们兄妹,萧统似乎低声询问着什么,安吉公主仰头应答了几句后只顾不停啜泣,悲痛之色却渐渐舒缓了一些。
  我靠近萧综,见那柄锐利的匕首依然插在他腰间,鲜血不断向外溢出,若是不及时拔出,他一定不能支撑太久。但是只要在拔刀之后将他周身的穴道封住止血,或许还有几分可救。
  我料想那些医官皆不敢转易拔刀是惟恐萧综因此而死,皇帝会怪罪到自己头上,当下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匕首拔了出来。
  一道血光顿时飞溅而起,将我的衣袖染红了一大片,我顾不上拂去脸颊和身上的污血,急忙利用法术将萧综的周身大穴道封住,那些医官见状纷纷将金创药、止血生肌的药物递送过来,我替萧综止血后,他们开始细心替他包扎。
  萧统和安吉公主见此情景,急忙向我们走来,安吉公主见匕首拔出萧综并未断气,而且伤口渐渐止血,神情顿时释然了不少。
  萧统走近我身边,仔细端详我半晌,见我毫无异状,才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你?”
  我不想被他看见脸上的脏污血痕,低头道:“我怕来不及救他了,你先不要看我!”
  他不但不后退,反而向前一步,用他宽大的白衣袍袖擦拭我面颊上的血渍,温柔说道:“紫儿,谢谢你。二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他始终都是我的二弟,我们都应该救他一命。日后他会如何抉择,我也不会勉强他。”
  我见他毫不避忌我脸上污渍,心中泛起一阵温暖甜蜜的感觉。
  萧纲匆匆带领一群侍卫冲入房间,见此情景怔住了一霎,却向身后说道:“将北魏被歼灭的消息奏告父皇,再将此人带回京去交给父皇审问!”
  安吉公主闻言站起,挡在萧综身前尖声叫道:“三哥,不要!”
  萧纲剑眉一簇,说道:“六妹,此人本是忘恩负义之徒,父皇明知吴淑媛产期有异,却从不追究,一直对他视如己出,他却暗中串通北魏欲置父皇于死地!四弟
  之死本是他一手谋划,我若不将他带到父皇面前,四弟泉下有知岂能瞑目?”
  安吉公主回头看了一眼萧综,咬牙说道:“三哥,毒酒虽然不是我所配制,却是我亲手倒给四哥喝的!一切罪名我都愿意承担,我只求你放过他!他虽然做了不
  该做的事情,可是我们的父皇杀了他的父皇,他不能不报仇……否则现在的太子就是他,不是大哥了,我们也不是皇子和公主!”
  萧纲微有怒意,说道:“六妹,你疯了吗?你可知道替他承担罪责的后果是什
  么?父皇一定会杀了你的!”
  安吉公主落泪道:“我本来不想让父皇知道,如果父皇因此处罚我,我愿意为四哥偿命!”
   萧统注目他们良久,终于缓缓说道:“你们如此争执,可曾想过父皇的心境?
  四弟尸骨未寒,若是二弟与六妹再有不测,父皇如何承受得住?你们若是真心为父皇着想,就不要转易说出一个‘死’字!”
  我从未见过萧统如此疾言厉色,萧纲与安吉公主见他话语中隐然含着威仪,居
  然被他气势所慑,住口不言。
  萧统向昏迷不醒的萧综看了一眼,对小院中众侍卫说道:“本宫今日要你们在此起誓,眼前所见一切皆如本宫所言,永远不可将其中真相透露与任何人,你们可做得到么?”
  众侍卫皆是皇子心腹之人,齐声应道:“奴才谨遵太子殿下旨意,一切皆如殿
  下所言!”
  萧纲犹豫良久,似乎迫于无奈,应道:“小弟谨遵大哥之命!”
  
  
  
  
  安吉公主泪眼婆婆,哽咽着道:“我知道,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家能够和睦相处,为了父皇……我都听大哥的。”
  萧统见他们纷纷应允,才道:“四弟中计误饮毒酒,与六妹并无关系。二弟一时糊涂才会应允献城归降北魏,随后悔悟挥剑御敌,不料为敌军所伤壮烈殉国。二弟与四弟都是兰陵萧氏的好男儿,父皇虽然失去了他们,却能将北魏远远驱逐出中原。此后举国上下一定以其为典范,誓保大梁江山,不失一城一池!”
  众人不敢有违,齐声称是。
  我目睹眼前情景,心中明白萧统不能不如此做。
  ——二皇子本是前朝皇帝后嗣,还与六公主私通合谋害死四皇子,同时串通北魏颠覆南梁。
  这些事情若是传扬开来,萧氏皇族的名声一定败坏殆尽,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方法不但尽最大可能保全了他的父亲和妹妹不受伤害,而且还放了二皇子
  萧综一条生路,给了他一个“忠义节烈”的名声。
  如果没有顾全大局的度量,如果没有宽容仁爱的心胸,决不可能想出这样周全的计策,虽然皇帝萧衍所听到的情况并不是事实真相,对于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而言,他更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冷酷无情、自相残杀。
  我眼角余光迅速瞥过众人的面容,却发觉有一人的眼神与众不同。
  萧纲黑眸深邃,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那幽幽的光影竞让我的身上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三日后,寿阳传来捷报,北魏此次南征的十万精锐骑兵全军覆没。
  萧纲指挥数万梁军与寿阳陈伯之合兵进击,乘胜一路收复失地,将北魏暂时掠夺走的数城全部夺回。
  持续了数月之久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萧统、萧纲、安吉公主和我,我们一路浩浩荡荡返回京城,临近建康北门数百里时,天色全黑。
  一名前行的侍卫匆勿来报,叩首说道:“启禀太子殿下、三王爷、六公主,皇上御驾回銮,正在前方不远处扎营歇息!”
  他们兄妹对视一眼,却并无一人面带喜色,萧统立刻跃下马,伸手接我下来,向我说道:“紫儿,我带你去见父皇,你不要怕。”萧纲与安吉公主随后下马,步行向前。
  我想起那日在御花园中皇帝对我厌恶的态度,心中忐忑不安,犹豫着道:“我不要去见他!”
  萧统紧紧攥住我的掌心,语气坚定道:“我一定能让父皇接受你,相信我,好么?”
  我看到他温暖的眼神,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皇帝萧衍的帐殿前密密麻麻立着数名侍卫,他们见萧统等人前来行礼拜迎,萧统向一名内侍道:“父皇龙体可安好?”
  那内侍面带愁容,小声应答道:“皇上在湖州忧心战局,前些时候感染了风寒圣体违和,至今尚在用药,前几日听说前线大捷后精神好了许多,太医们说须得回宫静心调养一阵。”
  萧统微微颔首,回头向我们道:“你们在此稍侯片刻,我先进去看看父皇情形如何了。”
  萧纲与安吉公生依言伫立浓帐外,我心知他想单独向皇帝奏明欲迎娶我入东宫一事,在帐前不停来回踱步,心神不宁。
  萧纲站立在我面前,说道:“你担心父皇不肯应允你与大哥的婚事么?”
  我抬头见他神情肃然,想起他对我真心表白之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他开口。  他侧身凝望夜空,语气淡然道:“大哥既然真心想娶你,他必定会想方设法说服父皇,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东宫虽然并不太平,总胜似在江湖漂泊浪迹,若是杳无踪影,更让人放心不下。”
  我见他语藏玄机,顿时心生疑虑,问他道:“东宫为什么不太平?”
  萧纲轻轻回过头来,眸光低回曲折,低声说道:“萱儿,我还是那句话,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与大哥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依然愿意娶你。将来......倘若你在东宫有不如意之事,随时可以来晋安王府找我。”
  我隐约觉得萧纲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我熟悉萧统,却并不熟悉他居住的“东宫”,那里曾是他与蔡妃、沈妃的家,对我而言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高大深邃的宫院,飞檐雕瓦、富丽堂皇背后潜藏的是难以言传的隐秘与深沉,九重宫阙远远不及青山绿水自在逍遥。
  可是,我若不入东宫,又怎能与他在一起?
  我经历了这场人间战乱,目睹了萧绩惨死之后,更加感觉到生命的珍贵和短暂,一年之期将至,阿紫届时一定会将我带走,我能与萧统相聚的时光并不长久,只要能与他天天见面,无论以何种身份在他身边,我都不会介意。
  我只想静静依偎在他怀中,将小手放在他温暖的掌心内,尽情汲取他身上散发的独特香气,听他用低沉柔和的声音讲述他的故事、抒发他的心情和梦想,直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刻为止。
  我等候了很久很久,一名内侍从帐殿中走出,向我说道:“皇上有旨意,传紫萱姑娘觐见。
  我镇定了一下心绪,跟随他进入皇帝的帐中,见萧衍身披龙袍斜斜倚靠在软榻上,于是按照皇家规矩礼仪参拜道:“民女参见皇上,恭请圣安!”
  萧衍对我的态度竞然十分和善,说道:“你过朕这边来,朕有话问你。”
  我见萧统侍立在他榻前,示意我不要害怕,于走移步走了过去。
  萧衍注目我,问道:“朕听太子奏说了你的事情,你投书劝降陈伯之,保住了徐州、彭城的军中虎符,襄助大梁取胜功不可没。你年纪尚幼,若是能够痛改前非,朕倒是愿意......”
  他说至此处轻声咳嗽,身旁内侍急忙替他按捶肩背,我乘机看向萧统,见他眸光隐隐带着喜悦,早已料想到随后皇帝会说什么,于是向他眨眨眼晴。
  萧衍并未看见我的小动作,继续说道:“朕在萧家村时常听村民俚语‘不瞎不聋、不做家翁’,朕如今并不想过问你们这些儿女情长之事。谢眺是朕昔日文友,你既认他为义父,便是侍郎府千金,你倘若愿意一心跟随太子,朕就赐封你为东宫宝林,与沈妃同列。”
  萧统见皇帝金口玉言一出,在榻前叩首道:“儿臣叩谢父皇圣恩,回京后即向谢太傅纳聘,求娶紫萱入宫。”
  萧衍点头应允,向我说道:“若论品貌,后宫中除了苗昭仪之外再无越过你之人。太子虽然年轻,自幼不好声色,你须得恪守后妃之德,不可纵容引诱太子沉迷享乐,否则朕可不会对你留情面。”
  我只觉此言十分刺耳,心中好一件委屈。
  萧统见我黯然垂首,迅速开言道:“儿臣一定时刻牢记着父皇教诲,决不敢逾越礼仪,请父皇放心。”
  萧衍微带满意之色,说道:“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你们退下吧,明日回京后,朕将此事禀知皇后与贵嫔后,拣择吉日为你们举行大典。”
  郊外月朗星稀,四野静寂。
  萧统携着我的手步出帐殿外,皎洁的月光映照着他明朗的俊容,我见他心情愉悦,故意挣脱他的手向远处跑去。
  他果然紧紧追随而来,说道:“刚才父皇所言并非只针对你一人,你不要介意。”
  我娇笑道:“他教训你们时如此义正词严,自己对苗姐姐可不是这样!”
  他轻轻伸手掩住我的唇,在我耳畔低声道:“紫儿,这些没规矩的话,以后可不许在人前说出来。”
  我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带着几分欣慰之意,说道:“战乱已平息,父皇此次返回京城必定亲自临朝,等我们成亲之后,我向父皇告假带你出宫游玩,好么?”
  我欢喜不尽,仰头问道:“真的么?萧郎会带我去何处?”
  他唇角浮现一缕和煦温柔的微笑,面向郊野,轻声吟诵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此诗出自陶潜《饮酒四篇》 ,萧统一直以为我本是陶潜孙女,他此时吟诵这篇诗作,寓意不言自明。
  --只是,我们的未来生活果然能够如此恬淡惬意么?
  他似乎看出了我眸中的淡淡疑虑,眸光坚定握紧了我的手,似是誓约一般说道:“萧郎对紫儿之情日月可鉴,天长地久、决不相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向他嫣然一笑,亦道:“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 日夕欢相持!”
  十月初八,是我与萧统的婚礼之期。
  萧统携我同返京城后,不动声色迅速暗中筹备好了婚礼的一切事宜,谢眺与谢夫人逢此喜事,无不尽心备办,纳采、问名、纳征等等繁文缛节皆依礼而行,早将诸事安排打点妥当。
  黄昏渐近,府门外隐约传来鞭炮和清灵悠扬的鼓乐之音。
  我身上的大袖婚礼吉服皆系层层叠叠的洁白轻薄纱罗所制,宽大的袖口和裙边上绣着各色丝线织就的火风凰,胸前淡紫色丝带系结成缨,腰间锦带上饰以郁金香所制香囊。
  侍女们替我精心梳妆整饰,将乌发挽成高髻,两鬓各斜插一枝三凤吐珠钗,遮上一幅白底刺绣粉红色龙凤呈祥图案的绸帕,叮嘱我静候太子入府邸亲迎。
  我见她们走开,忍不住走到月洞窗下,伸手推开轩窗向外张望。
  今夜,谢府后花园带着一种朦胧而神秘的美丽感觉,漫天星斗衬托着满园芳菲,十月的山茶花、月季花、秋菊盛开得如火如茶,院墙上、亭台楼阁间悬挂着数十盏“囍”字长灯,随着晚风轻轻摇曳,如梦似幻,让我无限沉醉。
  今夜之后,我将成为我最爱的萧郎的妻子。
  “谢妃”也好、“陶妃”也好,不过都是人间的虚名,我所开心的是,我终于能够似所有人间女子一般唤他一声“夫君”。
  几名侍女面带喜色勿勿奔入,说道:“小姐大喜了!太子殿下已亲至府门前,老爷夫人请小姐速作准备!”
  我脑海中闪现出萧统一袭白衣飘逸潇洒的忧美风姿,亦喜形于色道:“真的么?他来了么?”
  小璃儿掩嘴轻笑道:“小姐似乎恨不得即刻就嫁过去......殿下来了,在前厅等候,老爷和其他诸位大人似乎在催促太子殿下喊什么‘催妆诗’呢!”
  我觉得无比新鲜好玩,问道:“催妆诗?他赋诗了么?”
  小璃儿点头道:“殿下赋了一首,不知什么帐什么车,奴婢可听不大明白!”
  旁边一名侍女哧地笑出声道:“小姐不要听小璃儿胡诌,奴婢听见了,殿下诗赋是‘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看来殿下亦是迫不及待想早些迎娶小姐回东宫......”
  我丝毫不觉得忸怩羞涩,微笑看着她们。
  
  随后,谢夫人及府中几名侍妾蜂拥而至,自然又有一番寒暄贺词。礼乐声再起时,我头遮喜帕,任由两名侍女牵扶着我的手,沿着红色锦毡铺就的通道小心翼翼走出绣阁。
  
  耳畔鼓乐鞭炮声齐鸣,我低头踩踏着花轿的轿楹,侧身登轿坐好,借着轿帘放下的间隙掀起喜帕一角偷偷向外窥视。
  萧统坐在一匹骏马上,他身着的婚礼服与我的本是一套,亦是白色纱罗所制,袖口刺绣着金色龙纹,他面容虽然沉静,却掩藏不住明眸中的喜悦之情,眸光轻轻追随着我的身影,我想起谢夫人叮嘱夫妻礼成前不可四目相对,赶紧下低垂下头放下轿帘。
  他见我进轿坐好,随即说道:“启驾回宫。”
  早有小内侍高声喝道:“太子殿下亲迎礼成!启驾回宫!”
  花轿一路进入皇宫内,我尽力保持安静镇定,乖乖坐在轿中,一路似乎经过了很多宫门殿阁,不停听见有宫人向萧统叩拜贺喜之声。
  直至轿帘被人掀起,我才听见一名和蔼的女子声音道:“奴婢恭请娘娘下轿。请娘娘执好同心结。
  她将一朵红色绸缎所制的大花交到我手中,我感觉缎带轻轻颤动了一下,料想是萧统亲手执着另一端,急忙特它紧紧攥在手心,与他一起进入礼堂,再行三拜天地之礼仪。
  礼成后,众人簇拥着我们一起进入洞房,那喜娘恭敬说道:“大礼已成,奴婢恭贺太子殿下与谢妃娘娘合卺之喜,愿娘娘福泽绵远,早生贵子!奴婢告退了。”
  他们纷纷散去后,我听见殿门轻轻合拢之声,早已按耐不住将喜帕揭下,却见一个白色身影疾奔而至我面前,仲手接过喜帕,低声温柔说道:“让我来。”
  夜明殊与红烛的光亮将殿内照彻分明,我尚且来不及打量自己未来的新家,就已投身扑入他杯中,唤道:“萧郎!夫君!”
  萧统舒展双臂将我拥在胸前,亲吻我的额发,说道:“小紫儿,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夫君一定疼你爱你,我们日后还会有……”
  他说至此处,眸光温柔注视我,却不肯再说。
  我懵懵懂懂,问道:“我们日后会有什么?”
  他伸手解开我衣带上的缨结,端端正正置于床榻前的矮几上,才道:“‘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个晚是我们的大婚之夜,我们尚未喝过合卺酒,先陪我将这杯酒喝了,好么?”
  我点点头,见矮几上搁置着同心花果、杯盏之类,却只有一个小酒杯,故意问他道:“只有一个酒杯,怎么喝呢?”
  他俊容微露笑意,举起酒杯,向我说道:“你先喝一小口,剩下的我来喝。”
  我心生一计,摇头道:“不好,既然是交杯酒,不能有先后,我们要一起喝才对。”
  他怔了一下,虽略有诧异,依然温和说道:“那紫儿说吧,你要怎么喝,我都陪你。”我凑近他耳畔,娇声呢喃了一句。
  他似乎有些尴尬,却并未反对,我嫣然巧笑着将那杯酒递送到他唇畔,待他脸红心跳与我喝完合卺酒时,我不由自主发出一阵阵愉悦的笑声。
  他面颊红晕微褪,轻声叮嘱道:“小声些,可别太闹了,这里不比别苑里……过几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随你怎么玩都不要紧…… ”
  我缩进他怀中,伸手抚摸着他胸口肌肤,戏言道:“难道萧郎担心有人在殿外偷听么?”
  他正欲低头亲吻我的颈项,却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慌乱的人声,笑意顿敛,站起身向外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我心知有异,急忙跟随着站起。
  一名小内侍神色慌张闯进殿内,带着惶恐之色道:“启禀太子殿下,大事不好!凝香宫苗昭仪突然暴病薨逝,皇上哀痛过甚,吐了几大口鲜血晕厥过去了!"
  苗映香突然薨逝的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我震得好一阵晕沉,我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勿勿忙忙奔到萧统身旁,含泪望向那小内侍,萧统见我步履慌乱,立刻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他眉宇之间的的欢悦顿时收敛转为忧虑之色,问道:“宫中可有传唤太医入宫侍侯?母后母妃可知此事?”
  那小内侍道:“数位太医皆在宫中。皇上听说苗昭仪突患病症,起驾前去凝香宫探视,不科未足半个时辰,昭仪娘娘就…… 奴才已遣人去禀报皇后娘娘与贵嫔娘娘了!”
  萧统拉着我的手,向我说道:“紫儿,我们一起去凝香宫。”
  我跟随他一起步出殿门,回头反顾时见大殿匾额上题着“云华殿”三宇,宇迹道劲舒展、潇洒自如,如同行云流水,料想是他亲笔所书,不觉低声问道:“原来这里叫云华殿,是我以后在东宫居住之所么?”
  萧统顺着我的视线看向匾额,轻声纠正道:“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以后每天都会陪着你在云华殿中居住,好么?”
  我心中涌起淡淡的甜蜜感觉,但是思及苗映香之逝,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心起来。
  云华殿外是一大片人工造就的湖泊,湖面上曲径、长廊、浮桥畔皆挂着红色的喜庆宫灯。
  我四处打量了一番,见那湖心的竹木浮桥竟是云华殿通往东宫其他殿阁的唯一通道,我刚才坐在花轿中进入皇宫后曾经微觉颠簸,应当就是经过这道浮桥之时,云华殿位于东宫南侧,经此湖泊隔离后自成一体,十分幽静,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萧统如此设置我的居所,绝非随意为之。
  他一定知道我喜欢无拘无束,才会特意将云华殿与外界阻隔起来,让我能够多几分自由、少几分羁绊,尽情快乐快乐地在宫廷中生活。
  可是,个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宫中恰好出现不祥之事,隆重热烈的喜庆气氛因此而减弱大半,我不能不对我们的未来心生担忧和惶恐。
  几名宫人手提羊角避风宫灯在我们前面行走,我见他俊容肃重、沉默不语,心头越发沉重,那浮桥竹木似乎皆系新制,桥面光滑,我心不在焉踏上一根圆圆的竹木时,脚下一滑,足踝处传来一缕钻心的痛觉,顿时“啊”地尖叫出声。
  萧统急忙扶住我,唤道:“紫儿!”
  前行宫人闻声迅速转身,纷纷围过来,一名小内侍匆匆问道:“娘娘怎样了?”
  萧统一手扶住我,情不自禁地弯腰低头察看我的脚踝,他将我的裙裾掀开一角轻轻按揉,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想必是扭伤了脚,既然如此,你先回云华殿歇着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我坚决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忍痛向前走了几步,回眸微笑道:“我能走,一点儿都不疼。”
  他默默注视着我,并未坚特让我回去。
  我刚刚走到浮轿中央,忽然只觉身体轻飘飘悬在半空,料定是他不避嫌忌当着众人之面将抱起,却忍不住顺势搂着他的颈项,娇唤道:“萧郎,你对我如此,倘若让他们看见……你不怕么?”
  他横托着我,轻轻说道:“凝香宫离云华殿尚有一段路程,若是为了怕他们看见让你疼上好一阵,岂非得不偿失?等到了宫门口,我再将你放下来,只要不让父皇看见就好。”
  我见他如此坦然,且依恋他的怀抱,于是恬然合上眼眸,安心依偎他胸前,任他抱着我走出东宫。
  离东宫大门尚有数步之遥时,我忽然只觉身上传来芒刺般的奇异感觉,急忙睁开眼睛,立刻看见了一身淡青色宽大宫裙的蔡兰曦。
  她虽然身杯六甲,神态依然高贵端庄,定定注视着我们,一张明丽的玉颜如同暗夜中的宫灯闪烁出耀眼光芒,她的眼神中透出诧异、不解,甚至带着些许幽怨和怨嗔看向萧统和我。
  一众宫人急忙拜见她道:“奴婢参见蔡妃娘娘!”
  蔡兰曦示意他们站起,眸光紧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起初不知她何意,茫然看向萧统,见蔡兰曦行为如此反常顿时明白过来:个晚我嫁给萧统进入东宫为他的“侧妃”,地位却是比太子妃低许多的“侍妾”,见到东宫正妃后理应按礼仪下跪参拜她,蔡兰曦素来注重礼节,一定十分介意此事。  萧统踌躇了片刻后,将我轻轻放下地,向她说道:“紫儿刚才经过浮桥时不慎扭伤了脚踝,今晚就不必让她行见面大礼了,明日一早我会让她去金华宫拜见你。”
  蔡兰曦依然将眸光投向我,轻启朱唇道:“既然殿下有此旨意,臣妾自然依从。只是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说,殿下即使能将文华殿以湖水隔离,却依然是在东宫之内、皇城之中,试问殿下能够时时处处如此庇护着她么?臣妾面前自然不妨,若走让母后母妃发觉,殿下对她的纵容溺爱反而会害了她!”
  萧统神色微变,亦并未与她争执,明眸中显露出怜惜之色,向我轻轻看过来,说道:“兰曦,紫儿她初来东宫,今后一切都要托付你。宫规礼仪确有定制,如果你担心紫儿会因此娇纵任性不服管束,今晚定要她行大礼参拜你,我决不阻拦。”
  他语气虽温和,却带着淡淡的不悦之意。
  蔡兰曦丝毫不惧,轻言细语道:“若是脚伤过重,殿下就不该带她出宫行走。她既然能够支持前行,又何须殿下为她担心?殿下与其事事顺从她的心意,倒不如让她自己决择。”
  他们言辞之间寸步不让,萧统一心护我,蔡兰曦所言却句句有道理,言下之意我若能出东宫,便是脚伤无碍,亦可对她行礼;若是承认自己脚伤过重不拜她亦可,今晚却必定不能陪同萧统前去凝香宫。
  我的脚伤虽然疼了一时,我眷恋着萧统怀抱并未动用法术疗治伤痛,见他们因我争执,急忙将淤伤化解,稳稳当当走到蔡兰曦面前,向她福了一福,行礼说道:“妾身谢氏参见娘娘!”
  蔡兰曦仪态端庄,凝神对我说道:“免礼。你既然脚上有伤,这几日暂且不必来金华宫问安,你随殿下一起去凝香宫吧。”
  我见她免去我晨昏叩拜她之礼仪,似乎仍给了萧统情面,起身道谢后退至萧统身旁。
  萧统与蔡兰曦对视一眼后,携起我的手迈步走出东宫大门。
  我唯恐他因此事心中不快,急忙分辩道:“我的脚真的不疼了,但是……我刚才也不是故意假装的!”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眼中神色迷离,凝视着我缓缓道:“我怎会怀疑我的紫儿?我只是担心,以后我会让你为我受委屈,若是如处,我或许不该……”
  我心中毫无来由一阵惶恐,急忙靠近他说:“没关系,不就是多行几次礼叩几次首么?我不在乎这个!你既然已经娶了我,就不能再说不要紫儿了!”
  他忍不住将我紧紧搂入怀中,声音微带喜悦道:“我怎么舍得?”
  我仰头微笑道:“真的么?”
  他似乎被我的笑容引逗得略有心动,急忙放开我转过眸光,向前急行一步说道:“ 我们稍候回云华殿再说......先去见父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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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萧统纳妃着白色婚礼服,据《东宫旧事》 记:“太子纳纪,有白毂,白纱,白绢衫,并紫结缨。”魏晋时期玄学盛行“以无为本、反璞归真,追求清新淡雅”,崇尚白色。
  
  
  
  我们走到凝香宫前,丁贵嫔一身简妆淡服带着数名侍女随后而至。
  萧统见母亲前来,立刻停下脚步拉着我在宫门处站立等候,称道:“儿臣参见母妃。”
  他身为太子,虽然对丁贵嫔十分敬重却并未向她行礼,我学着侍女们的样子跪地叩首参拜道:“东宫妾妃谢氏,叩见贵嫔娘娘!”
  丁贵嫔亲自伸手将我扶起,眸光打量着我们,轻声向萧统道:“谢妃今日承蒙皇上恩典进宫,我为她准备了一份薄礼,明日一早再交与她。”
  萧统神态恭谨答道:“儿臣与紫萱叩谢母妃。”
  我们紧跟在丁贵嫔身后进入凝香宫内,数名宫人掩面低声痛苦不止,气氛一片沉闷悲凉。
  皇后端坐在一侧凤椅上,脸色十分难看,冷冷注视着殿中跪立的数名宫人,偏殿中纱帐低垂,隐约可见皇帝仰面躺在御榻上,周围诸多太医,内侍手忙脚乱不停。
  我看到郗后的脸色的一瞬间,心中油然而生一阵寒意,以前的郗后虽然阴险狠毒,却不似现在这样行诸于外,她看向萧统的眼神寓意深沉,仿佛想将他的心思看透一般,却又带几分说不明道不清的敌意。
  萧统与我一起参拜她时,她冷冷看我一眼,说道:“原来今晚是太子与谢妃合卺之喜得好时辰,本宫倒是忘记了,不曾为你们准备贺仪。若是四皇儿尚在,他一定会提醒本宫给你们送一份贺礼。”
  我早知道郗后会因为萧绩之死迁怒于太子,萧统奉旨假托吏部谢眺义女之名迎娶我入东宫为妃,能瞒过不知情者,却无法瞒过皇宫诸人的耳目,郗后必定心存怒恨,对我们的冷淡讽刺早已在我预料之中。
  萧统眸光沉静,依然谦恭有礼,说道:“儿臣今夜奉父皇旨意迎娶谢妃,只是东宫小庆,不敢惊动母后,儿臣明日一早必定会携她前去昭阳殿,叩谢母后玉成之恩。”
  郗后闻言,嘴角扬起一抹阴昧的笑意,说道:“皇上旨意亦是准太子所请,本宫并不曾替太子玉成过什么,太子何必如此客气。可惜苗昭仪薨逝得不是时候,扰了东宫喜事,皇上情形危急,吉凶尚且难卜,常言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太子来看一看就会东宫去吧,不要误了与新娘子洞房的好时辰!”
  我见郗后出言讽刺我们,若是萧统今晚携我同返东宫,一定难逃“重色不孝”
  的罪名,说道:“殿下仁孝之名传遍天下,妾身虽然初来宫中,亦知百善孝为先,今晚虽是殿下与妾身新婚之夜,妾身愿意留在凝香宫中侍候皇上。”
  萧统见我如此说,向郗后道:“父皇病情不稳,儿臣怎敢回宫?儿臣今夜在父皇榻前侍奉汤药,母后不必担忧。”
  郗后冷笑一声道:“太子如此仁孝,本宫还担忧什么?本宫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暂且回宫歇着,凝香宫中诸事都交与太子处理了。苗昭仪暴病薨逝一事,其中只怕另有内情,太子须得彻查清楚,否则皇上面前无法交待。”
  萧统坦然应道:“儿臣一定谨遵母后旨意,将此事查明情由,如是禀报父皇母后。”
  郗后起身离开后,萧统与丁贵嫔一起进入偏殿内看望皇帝。
  我心中惦记着苗映香,顾不得禁忌,拉着一名哭泣的侍女问道:“苗姐姐在哪里?”
  那侍女止泪摇头道:“今夜是娘娘与太子殿下成婚的好日子,昭仪娘娘才薨逝不久,娘娘不能去!娘娘日后还要为殿下天皇嗣的,万一冲撞掉了喜气可怎么好?”
  我急忙说道:“不要紧,我与苗姐姐是结拜姐妹,她若是在天有灵一定能够庇佑我,怎么会冲撞喜气?你带我去见一见她好么?我只要看她一眼就好!”
  那侍女架不住我百般哀求,终于将我带到后殿中,掀开帷幕道:“娘娘看一眼就走吧,昭仪娘娘她……”
  寝殿帷幕后,昏黄的宫灯明灭摇曳不止。
  苗映香静静躺卧在寝床之上,神态宛若生时,依然娇美动人,我想起那晚灯下偷窥她吟古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情形,却不料闲情雅韵竟成谶语,入宫不过短短半载,这如花年华的美人就撒手人寰,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扑到她床畔握住她冰冷的双手,轻唤道:“苗姐姐,紫萱回来看你了!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几名侍女见我如此呼唤苗映香,不停嘤嘤哭泣,其中一名边落泪边道:“昭仪娘娘自从听闻娘娘与太子殿下大婚之讯,时常替娘娘祈福,昭仪娘娘原本以为今日后可以与娘娘长伴宫中,却不料晚间就……”
  我止住眼泪,听她描述苗映香临终前的情形,仔细观察她的面容,心中顿生疑窦,暗自想道:“她似乎是突然心跳加速悸动窒息而死,但是她的身体状况一向很好,此前并非缠绵病榻之人,怎么会突然薨逝?其中必定有特殊原因。”
  人间的确有一种毒药能够令人出现窒息的症状而死,这种毒药蕴藏于尚未成熟的杏仁外壳中,只需三钱即可将人置于死地。我轻轻用手探取她的鼻息,果然嗅到了一缕及其微淡的杏仁味道,苗映香定是遭人毒手而死,我虽然叮嘱过她处处小心提防,却还是有人暗中谋害了她,此人会是谁呢?
  思及此处,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冷笑的神情。
  昭阳殿的郗后既然能对一个小小的新封良人狠下毒手,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正当青春年华、宠冠后宫的苗映香?皇帝宠幸苗映香后不久即出征,她之所以不肯选择这个时机对她出手,正是不想让皇帝怀疑自己趁他不在京城之机毒害妃嫔,借以撇清罪责。如果皇帝一直都在皇宫内,只怕苗映香与那名良人的命运一样,受封后不会活过三天。
  我凝望着苗映香 恬静温柔的面容,心中暗暗发誓,必定要将那郗后的阴谋揭穿,不能再让任何后宫妃嫔遭她的毒手。
  我拭泪起身走出苗映香的寝殿,正欲前去寻找萧统,经过长廊时迎面碰见了一名身着皇妃华服的年轻女子。
  她的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模样俊俏娇美中带着三分不让须眉滴豪爽之气,秀眉中隐藏着十分慧黠与机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双清澈美丽又妩媚动人的大眼睛,顾盼之间让人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她身后跟随着两名侍女,似乎在唤她“徐妃娘娘”。
  她见我凝视着她,同样仔细看了看我身着的白色新娘礼服,秀眉微微扬起,试探着问:“你是太子殿下刚刚迎娶的谢妃么?”
  我见她猜出我的身份,心中转念想到“皇妃”、“徐”,不由轻轻点头道:“我叫紫萱,谢侍郎是我义父,姐姐可是七王爷的湘东王妃?”
  她闻言不禁微笑道:“你真聪明,我就是徐氏昭佩。我曾听说过你去徐州战场之事,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欢迎你日后去湘东王府中作客,我一定扫席煮酒恭候你。”
  我见她对我态度真诚,十分感激,向她拜了一拜到:“多谢姐姐!”
  长廊尽头隐约有两个人影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萧统的白衣,抬起头向他微笑了一下。
  萧统就、发现我站在长廊内,疾步向我走过来,温柔道:“刚才去看苗昭仪了么?让我好一阵找。”
  他身旁那浅灰色锦衣之人并未移动脚步,只在长廊尽头观望,并未靠近我们,徐昭佩明明见到了他,却毫无反应,转向萧统行礼道:“昭佩参见太子殿下!”
  萧统看向她的眼神无限亲切柔和,缓声道:“七弟刚才探视过父皇,你们今日才赶来京城,不必在宫中守候了,先回王府去吧。”
  徐昭佩向他微笑道:“我们即刻就回去。谢家妹妹貌美可爱,恭贺殿下新婚合卺之喜。”
  她说完这句话,迈步向长廊尽头行去,七皇子萧绎默默等候她走近身旁,两人一起并肩出宫而去。
  我见萧统一直目送他们离开,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说:“萧郎,你在看什么?”
  萧统将目光收回,对我低声道:“紫儿,他就是七弟,下次我再让你见他一面。”
  我点点头道:“你们在兰陵祭祖的时候,我见过他!”
  萧统起初微带疑惑,瞬间就明白过来,嘴角带着笑意道:“哦,原来紫儿曾经偷窥过我们,仙人湖见面之前你就认识我,对么?”
  我微微噘嘴,亦不觉得害羞,扑入他怀中撒娇道:“那又如何?若不是青……”
  我并不想隐瞒他任何事情,正 欲说出真相本是青蒿数次引诱他不成后负气邀约我一同前去皇陵偷窥他的模样,突然发觉不妥,急忙刹住话头,改说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会相信民间对萧郎那些溢美之词的传言呢?”
  他四顾长廊中无人,才放心舒展双臂拥着我,柔声说道:“你就会哄我开心……今晚我们不能回云华殿了,你会怪我么?”
  我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神情欣悦,拉着我的手道:“只要那不生气就好,等父皇圣体安康一些,我就带你出宫去。”
  四更鼓敲过,凝香宫中依然灯火通明。
  皇帝一时急痛攻心吐血,仍是昏迷不醒,太医们替皇帝诊视后垂手侍立在外殿,我悄悄绕到帷前,见侍女们正将汤药喂伺给皇帝,萧统坐在龙榻旁留心观察画皇帝情形。
  我见萧统神色忧急,走近榻旁暗中在皇帝身上施用法术,过了不久,皇帝果然呻吟了一声,轻轻睁开眼睛,唤道:“昭仪……”
  萧统示意侍女们唤太医进殿,一面俯身说道:“太医皆在殿外伺候,父皇宜放开心怀,才能助益龙体安康,亦是儿臣与天下万民之福。”
  几名太医闻讯匆匆忙忙进入殿中,皇帝气息微弱,似乎想支撑着坐起来,眼眸中隐然含泪,问道:“你们告诉朕,昭仪她还有救么?”
  其中一名太医微微抬头,我窥见他的面容十分熟悉,真是那晚昭阳殿中假称郗后毒害的新封良人系急症突发致死之人,料想他肯定会为苗映香之死另外编造一番说辞。
  他果然表情哀痛,却似乎早有一套准备一般叩首应答道:“昭仪娘娘的心悸之症发作太快,此症来势凶猛、平日亦毫无征兆,是臣等无能救治娘娘,请皇上降罪臣等吧!”
  皇帝见他如此说,面容颓废,身躯无力依靠在身后的大软枕上,缓缓闭上眼睛,过了半晌突然问道:“窦太医,朕隐约记得还有几位才人良人亦是患了急症薨逝的?
  宫中似乎有许多妃嫔患有来历不明的症候,不知是朕与她们缘浅,还是她们福薄?”
  窦太医神色镇定,不停叩首告罪。
  我暗自观察窦太医的神情,见他额角青筋却突地跳动了一下,更加确定他心有藏私。但是,此时此刻我尚且不能将真相告知皇帝。皇帝虽因苗映香之逝对窦太医生疑,但却并未想到此事与皇后有关,我若是没有确凿证据便贸然将事实真相告知皇帝,窦太医不但不会低头认罪,更不会将皇后的图谋供出,万一有所闪失,皇后一定会因我而更加怨恨萧统,给他带来不必要的纷扰。
  皇帝见状不禁喟然长叹,向萧统道:“你们都回宫去吧,不必在此为朕担忧,替朕宣赵婕妤过来。”
  深秋月白风清,夜凉如水。
  我们并肩行走在云华殿前的浮桥上,一阵阵秋菊的幽香袭来,清寒冷冽的香气让人顿时觉得头脑清明,我用心思索如何才能揭穿皇后的阴谋,半晌默默无语,萧统突然对提灯引路的小内侍说道:“将灯交给我。”
  那两名小内侍急忙将宫灯递与他,告退而去。
  萧统见他们去远,携着我的手漫步湖面的曲折回廊,说道:“秋夜景致难得,紫儿陪我走一走吧。”
  我蓦然回过神来,想起昨晚本是我们洞房花烛之夜,却在凝香宫陪伴皇帝度过,心中略感遗憾,见他竟然有此雅兴夜赏湖景,无奈之下正欲点头依他,恰在此时湖面吹来一阵寒风,将宫灯内的烛火扑灭。
  我见四周一片黑暗,急忙乘机躲进萧统怀中,一种熟悉的温热感觉和淡淡的郁金花香霎时扑面而来。
  他乍见我投怀,揽住我轻声唤:“紫儿……”
  我心中涌起无限幸福感觉,伸手环绕住他的细腰,用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擦着他的脸颊,撒娇道:“我不要看风景!我们一起会云华殿去好么?”
  他垂首与我缠绵拥吻片刻,柔声低语道:“我们一早还要去拜见各宫母妃,我惟恐耽搁了……才带你出来走一走。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寝殿去……否则紫儿一定要以为萧郎是不解风情之人了。”
  我从未感受过他这样的热烈与亲密,故意笑着逗他说:“难道萧郎此刻不担心耽搁了觐见的时辰么?”
  他微微一笑,却不肯回答我的话。
  
  云华殿内,银烛高烧。
  我们的白色婚服零落散放在床前的低榻上,锦帐内映照出一双甜蜜依偎的身影。
  萧统温柔抚摩我的颈项时,无意触及我颈间悬挂的那块记载着“娘缳诀”的小小玉片,我一直将这块玉片藏在衣袖中,前不久才效仿着谢府侍女的模样将它穿系佩戴在颈间。
  他注目了半晌,俊眉轻轻簇了一下,似乎带着些微的惊讶,我发觉他神情有异,急忙将玉片拈起对这烛火凝视,顿时惊怔不已。
  那玉片中曾经或不可见、或隐晦不清的字迹竟然全部清晰闪现出来,其中所记载之事,赫然竟是妖狐族秘不可传的《素女经》,我在翠云山中亦曾听说过此术是一条迅速得道成仙的捷径,通过汲取人间男子身上的精华元气来增进修炼功力。
  我唯恐他刚才看到了玉片上的字迹,急忙缩手藏起,说道:“萧郎偷看我的东西呢!”
  他似乎想询问我什么,却忍住不言,温柔说道:“紫儿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这玉片颇似古物,你既然不喜欢,我就不看了。”
  我料他并未发现玉片上有字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今晚六皇子萧纶邀请诸位皇子携眷共赴诗酒之会,我料想萧统品行高洁,想必不会喜欢那些繁琐服饰,于是选了一件浅绿色羽缎、水袖宽大飘逸的短襟衣,下着湖绿褶纱长裙,高髻偏向一侧,斜插一支下坠九颗珍珠的玉钗,虽然简洁却并不简朴。
  殿外传来萧统与侍女的对答声,似乎在询问我身在何处。
  我见他进殿来,按奈不住向他奔跑过去,娇声呼唤道:“萧郎,紫儿在这里呢!”
  他明眸依然如水般清澈,却透着淡淡的疲惫,仿佛精神不佳,向我说道:“你下午在宫中制香么?累不累?”
  我摇头说:“我不累!萧郎整日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批阅奏章,一定很辛苦。”
  他略带忧色道:“父皇今日查获了母后毒害苗昭仪和其他妃嫔的罪证,将母后贬至冷宫居住,父皇心中歉疚难安,病情又加重了……适才更有出家入寺庙为僧之意。”
  我大为惊讶,脱口而道:“难道皇上他想去当和尚么?”
  他携着我的手在窗畔坐下,缓缓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怎能眼看父皇弃社稷不顾出家修行?倘若父皇潜心皈依佛门,即使在宫中设立佛堂亦可,但愿父皇只是一时之念,并不一定会至此地步。”
  我心知肚明萧衍对那些无辜被害的数十名年轻妃子心存愧疚,为了弥补郗后的过错而准备出家,倘若真是如此,日后处理梁国朝政大事的重担就要尽数落在萧统肩上,他恐怕更没有闲暇过那种他所向往的闲适惬意的自由生活,与我一起出宫畅游山水之约更要成为泡影。
  如今之计,最好能够设法阻止此事。
  我想了一想说:“皇上身边曾经有数名知心好友,义父谢侍郎当年与皇上相交甚契,萧郎何不请他们进宫来觐见?也不必说明是何缘故,只要他们能劝止皇上的念头就好了!”
  萧统眉心微微舒展,说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明日我就请诸位太傅前来,或许他们能够说服父皇打消此念。”
  我见他忧色稍减,依偎在他胸前撒娇说:“萧郎进殿来还未认真看过紫儿一眼呢,我今晚所穿的衣服好看么?”
  他眸光转向我的面容,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认真看过?”
  我顺势用手蒙住他的双眼,故意考查他道:“那萧郎说说看,我今日用了几颗珍珠整饰装束?衣袖上又秀了几只凤凰?”
  他轻声道:“紫儿发髻上的玉钗珍珠是九颗,加上绣鞋尖上镶嵌的两颗,共是十一颗。你的衣料皆是绿色褶纱,衣袖上没有刺绣凤凰,绣着五彩云朵和牡丹花叶。”
  我忍不住笑道:“我早闻萧郎读书‘数行皆下,过目不忘’之名,却不曾想到观人亦是如此细致入微。”
  他问:“那珍珠的数目,我猜的对不对?”
  我站起身在他面前旋转了一下,长裙下摆飞扬而起,内衬边沿顿时显露出来,翠绿色的荷叶边上均匀镶嵌着八颗圆润的东珠,这些珍珠及其隐蔽,惟有翩翩起舞时才会被人发觉。
  萧统凝视着我,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开心的微笑:“原来还有八颗藏在裙底,紫儿心思灵慧,萧郎甘拜下风。”
  我收势提裙依附在他身旁,眼神柔媚动人。
  他似乎略有心动,正欲俯身亲吻我之际,却听见殿外小内侍轻轻咳嗽了一声,恭恭敬敬地说道:“奴才请太子殿下旨意,月上柳梢了,六王爷派遣身边公公来迎接太子殿下与谢妃娘娘前往邵陵王府。”
  萧统立刻收回眸光,拉着我的手一同走出寝殿之外。
  我们来到邵陵王府前,早有无数侍卫、侍女前来引路,穿过重重叠叠的王府大宅,后院正临着建康城内最大的天然湖泊燕雀湖。
  湖畔有一座楼阁,极为宽敞宏伟,四周悬挂着明亮的宫灯,我远远听闻其中隐约有男子高谈阔论之声。
  萧统与我一起进入阁内时,所有人等皆离座而起,向他恭声迎候。
  我环顾了一下阁中情形,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三皇子萧纲,他依然是一身黑衣,眸光向我轻轻一瞥后迅速移开,随即退至座前,并未过多关注我,七皇子萧绎表情平静,似乎正在提笔作画,见萧统前来立刻搁下画笔向他微微欠身行礼。
  六皇子萧纶与清晨所见并不相同,他在王府内身穿一袭质朴无华的鸦青色布衣,发上亦未像诸位皇子一般戴金冠,仅以一支紫荆木簪绾住发髻,眼神恬静闲适、气质文雅淳朴,全无皇孙贵胄之气象。
  太子萧统气质高洁、风姿迫人,恰似一株完美无缺的玉树,三皇子萧纲如同一枝挺拔的修竹,六皇子萧纶更似满山遍野的萋萋芳草,他与两位兄长相较似乎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却能予人宁静愉悦的感觉。
  他身旁美人亦是一身淡绿色衣裙,却与我的衣饰不同,那绿色极淡,在灯光映衬下几乎不可见,仿若素色一般,她的容颜虽然秀美艳丽,却隐隐透出几分冷冽与倨傲之气,如同冬日傲雪开放的寒梅,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萧纶向萧统见过礼后,对她说:“快拜见我大哥太子殿下。”
  那美人神情恬淡,向萧统屈膝福了一福,称道:“六王爷府中侍妾绿萼,参见太子殿下、谢妃娘娘。”
  我早有听闻绿萼系梅花中最珍贵的品种之一,她低声自称“绿萼”,果然人如其名,相得益彰,不由赞叹道:“这个名字真好听!”
  六皇子萧纶听见我称赞绿萼的名字好听,展颜微笑道:“小弟曾听说皇嫂尊讳系上‘紫’下‘萱’,二字,又何尝不是佳名?且听说大哥曾以皇嫂之名赋诗一首,不知今日可有机会鉴赏?”
  阁中众人等待萧统落座后方才各归其位,徐徐坐定。
  萧统见萧纶提及那首诗作,并无不悦或腼腆之色,向我轻轻看来,说道:“紫儿替我念与他们听一听好么?”
  我见萧统欣然应允,眼珠转了一转,笑言道:“要我念萧郎的诗作当然不难,只是六王爷须得同样为绿萼姐姐作一首诗文才公平!今日既然是诗酒之会,六王爷又是东主,你先作了,我再念出来!”
  萧纲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突然开口说道:“皇嫂所言极有道理,六弟还是速速作来吧!若是作不出,先行罚酒十杯亦可!”
  萧纶见他出面激将,温和笑道:“三哥既然如此说,小弟不才,只得勉为其难凑出几句。”他移步到窗前,凝望后院种植的大片梅花树,沉思片刻后开口吟道:
  “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见他转瞬成诗,心中十分佩服他的文采,正欲赞叹,却见萧纲剑眉微微一簇道:
  “六弟诗作虽好,仍旧逊大哥一筹。”
  萧纶并不在意,坦然道:“小弟怎能越得过大哥?只是不知逊在何处,恳请皇嫂赐教。”
  我见他急切欲知,不再躲躲闪闪,将萧统的“江南采莲处”一诗念了一遍与他听。
  萧纲眸光掠过我的面容,向萧纶道:“你如今可明白了?”
  萧纶态度十分谦恭,点头微笑道:“明白了,大哥诗中尚且暗藏美人之名,小弟万万不能及。”
  他们言语之间,萧统神态温柔凝眸视我,我向他甜甜微笑,他立刻肃了肃脸色,我见他与众兄弟闲暇游戏之时依然如此庄重矜持,暗自觉得有趣,又向他顽皮吐吐舌头。
  他无计可施,明眸中流露出宠溺和无可奈何的眼神,嘴角微微扬起,躲避着我的眸光,转向身侧的七皇子萧绎道:“今晚的诗题由谁来出?”
  萧绎默然独立良久,见他相问便走到桌案之前,执起一张纸笺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们适才拟定以明月为题,不知大哥可有更好的题目么?”
  萧统略加思忖,说道:“秋叶岂止明月一景?以明月为题,不如以秋夜为题,亦不会过于局限。”
  七皇子萧绎似乎并无异议,萧纲亦点了点头。
  六皇子萧纶击掌称道:“秋夜为题更好,我们就以一柱香时间为限,不论古诗古歌,只要咏赋秋夜景观即可,然后再来一起品评高下。”
  他言毕即让绿萼点燃香炉中的线香,那线香极细,长约四寸,若是燃烧起来一定十分迅速,座中其余文人秀士见萧纶点燃一柱线香,自然不敢怠慢,纷纷准备起来,或对月沉思或提笔磨墨。
  萧氏兄弟亦不例外。
  三皇子萧纲似乎胸有成竹,提笔一挥而就。
  六皇子萧纶见绿萼侍立一旁替他磨墨,抬头与她低声商议,似乎是就诗作内容征询她的意见。
  七皇子萧绎神情犹豫,迟迟不能下笔,写下数字后又将纸笺卷成一团丢弃,重新写过。
  我悄悄走近萧统身边观赏他的书法,却见他纸笺上并无字迹,显然尚未动笔,见那线香燃过一半不禁暗暗着急,催促他道:“萧郎为何还不写?”他向我柔声说道:
  “紫儿不用担心,你若是觉得闷,先暂且出去走一走,回来时我自然就写好了。”
  我依他之言走出阁外,见湖畔长廊下悬挂着一排大红色薄纱笼罩的宫灯,宫灯闪烁的光芒倒映在微起涟漪的湖水中,如同浮在水面的粉红色天星,天空一轮圆月悬空,水中亦然,烘托出两幅截然不同的众星拱月之美景。
  我伫立长廊中,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兼有一女子声音道:“七王爷在阁中么?”
  一大群侍卫侍女跟随在她身后,似乎不敢违逆阻挡她进阁,不停恭声说:“回王妃的话,诸位王爷皆在阁中,此时正在作诗……奴才这就前去通报,请王妃稍候片刻。”
  她向长廊走来,淡淡说道:“不用通报,我就在长廊外等他。”
  我借着宫灯的光亮,见徐昭佩身着一袭粉色宫裙,头戴着一支精致的金步摇,其形状似是一支桂花,工艺十分精致,连细小的花瓣都清晰可见,数朵花瓣上栖息着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钗头下坠着几串光华璀璨的极品明珠。
  我惊诧于那金步摇的美丽和光华,注目她的乌黑鬓发,轻声赞道:“姐姐的金钗真好看!”
  徐昭佩见我凝望着她,抬眸向我温婉一笑,她身上有一种明朗纯真、毫无掩饰的美,如同草原上盛放的一丛鲜花,或如同漫天乌云中透出的一道金色霞光,令人为之心动。
  我不由自主走到她身边,说道:“姐姐是来找七王爷么?他们此时正以秋夜为题各自赋诗,姐姐不妨去看一看。”
  
  
  
  她摇了摇头,向阁楼方向注目了一眼,说道:“我向来不擅长作诗,不必看了。你也不与他们一起写诗文么?”
  我微笑道:“与其勉强写了在萧郎面前献丑,还不如藏拙好些。”
  她秋波微转,走近我说:“原来我和你的心思一样,让他们写去吧。今日既是诗酒之会,他们可以焚香作诗,我们亦可对月把酒言欢……你会饮酒么?”
  我点头道:“我会。”
  她神情欢悦携起我的手道:“六弟王府中多有善乐之人,我们过去那边小亭,一边听曲一边小酌,好不好?”
  我见她性情爽朗,十分欣赏仰慕她的洒脱态度,于是跟随她一起行至湖畔小亭内。
  那陵王府中侍女急忙跟随前来侍侯,将各种糕饼点心、新鲜蔬果等等小碟摆上桌案。
  徐昭佩轻执酒壶,将美酒斟满玉杯,杯中美酒芬芳四溢,较之兰陵郁金香更加醇厚香浓,隐约带着桂花的香甜气息。
  我略加分辨,问道:“这是桂花所酿之酒么?”
  徐昭佩将一盏玉杯递与我,说道:“秋时桂花正盛,如今正当畅饮桂花美酒之时,妹妹千万不可错过这天赐琼浆,品尝一下它的味道如何吧。”
  我饮下一口,只觉清甜中带着些许苦涩,过了片刻却又转为绵绵无尽的甘甜,花香滞留齿颊之间,久久不散,果然是难得的美酒佳酿,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赞道:“桂花酒如此香醇,果然与众不同。”
  徐昭佩起身执壶替我斟酒之际,她鬓角的那枝金步摇仿佛并没有插稳,向小亭石栏杆外直直坠落,几乎就要跌入燕雀湖水中,我眼疾手快离席而起,凌空将它紧紧攥在掌心。
  她乍见金步摇落水,急忙腾出手去抢救,原本手中的酒壶酒杯齐齐跌落在石桌面上,碰撞出清脆的“叮叮”声响。
  我将那枝金步摇捧在掌心递与她,轻声笑道:“姐姐不须担心,蝴蝶安然无恙在此。”
  她接过金步摇,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将其插入发间,脸色恢复了镇定,淡淡说道:“王府中多有此类珠宝玉饰,我才不会为他担心。”
  我见她此时之言与适才担心紧张的情形全然不符,且见她重新戴好金钗时有意将它插在发丝最密集之处,显然十分重视此钗,不由暗忖道:“这金钗对于她必定有非同凡响的意义,难道是七皇子萧绎送与她的定情之物么?”
  我虽然心生疑窦,却不便贸然相问,与徐昭佩一边欣赏王府中乐伎吹笙,一边尽情对酌。
  6 白露欲沾衣王府中的陈酿桂花酒看似花香浓郁,实则极易醉人,夜风吹来,将我们的脸颊沾染上几分酡红醉意。
  徐昭佩手执着碧玉杯,仰头痴痴遥望天边明月,曼声吟诵道:“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霞……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我眼前一片朦朦胧胧,微微带着薄醉,举杯称赏道:“这是姐姐所作的诗文么?……月夜昆明湖水与上林花苑相映生辉,如此美景佳句,着实难得。只是不知姐姐为谁而忍相思,又与谁不得相见?”
  徐昭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美丽的容颜露出一丝落寞和幽怨,恬然笑道:“此诗系王爷所作,他的文采从来因别人而发,心中自然有值得相思之人。我与他数年夫妻,只怕尚且远远不及那些行宫歌女、渔家碧玉,更不及他身带吉兆的侧王妃!不知妹妹可曾听闻他的另一篇《采莲赋》?”
  徐昭佩的话尚未说完,长廊尽头走来一人,正是身着浅浅灰色的七皇子萧绎。他行走得极慢,两名侍卫小心翼翼跟随在他身后,似乎在悄悄保护着他,亦不敢过于招摇,以免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别人帮助的眇目之人。
  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他睁大眼眸向我们之处张望,仿佛在努力寻觅着什么,直到他的视线落在徐昭佩的鬓发间,发现那枝蝶栖桂枝的金步摇闪烁出耀眼的光亮时,他声音低沉,似乎极不情愿地轻声道:“昭佩,你竟然真的跟随我来此处了……”
  徐昭佩将手中空杯搁置在石桌上,起身应道:“王爷当日在文思殿中曾对臣妾承诺过‘日后但赴诗酒之会,必定携卿同往’,王爷虽然忘记了,臣妾却并没有忘。今日既然是诗酒之会,王爷为何又要独自前来?”
  长廊内灯火并不明亮,栏杆旁放置着数盆楠木所制苍松盆景,那苍松遒劲挺拔、枝繁叶茂,翠绿的青枝伸展至长廊中央,萧绎加快了脚步向我们走过来时突然顿住步伐,我们立刻发觉他的衣襟被一根过长的松枝所勾住,他向前的势头将那松枝一带,那架盆景直直向地面摔落下来。
  萧绎身后两名侍卫急忙同时伸手搀扶着他,叫道:“七王爷小心!”
  他们的注意力皆在萧绎身上,并无一人关注那盆景是否安然无恙,我们身边侍女与他们相距甚远,想救亦已来不及,眼看就要连根倾倒,却见一个白色身影翩然而至,轻巧灵活又准确无比地接住了它。
  长廊下数盏红色宫灯随风轻轻起舞,那些光芒照射着萧统的太子华服,更加衬托出他风姿卓绝之态。
  他走近萧绎身边,叮嘱道:“夜色晦暗,七弟须得多加小心才是。”
  萧绎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形成挟持之势,神情微带一丝狼狈和慌乱,他站稳脚步后立刻甩开了他们,说道:“多谢大哥关怀。”
  徐昭佩见萧统到来,向他微微一笑,裣衽下拜,萧统与她十分有默契,同时向她轻轻颔首。她向萧统展现的笑容如同春回大地时百花盛放一般灿烂美好,那间杂着妩媚与娇美的微笑,让人忍不住心生嫉妒;萧统看她的眼神中亦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温和与关切之意,那是心灵相契的挚友才会有的眼神。
  我的心霎时翻涌出一阵酸涩与失落,第一次见到萧统与徐昭佩打招呼时,我并没有这种奇异的感觉,可是此刻我却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他与徐昭佩绝非大伯与弟妹礼仪场面后的泛泛之交。
  因为,萧统从来不曾如此看过别的女子,即使是在他注目蔡兰曦或沈忆霜时,都不曾如此认真过。
  萧绎停在原地注视着徐昭佩,没有再移动脚步,我发觉他未眇的那一目中射出一道奇异的光影,尚未到达徐昭佩的面容便在中途折返,随后飞快湮没在他那一只幽深的瞳仁内,消逝无痕。
  一阵熟悉的香气袭来时,我软软倚向来人怀中,故意佯装醉倒,以手扶住头,嘟嘟囔囔道:“萧郎……紫儿要见萧郎……”
  萧统一手扶住我,轻声问:“与昭佩一起喝醉了么?我们这就回宫去。”
  我听他如此亲热称呼“昭佩”,心中醋意更甚,借着佯醉之机会伸手搂住他的颈项,整个身子都依附在他身上,说道:“我不要回宫去……我想听萧郎今晚所赋的诗句……今晚你们赋诗是谁胜出?我要敬他一杯酒才好……”
  萧统低声说:“是七弟胜出。你今晚暂且不要与他喝酒了,改日再喝好么?”
  我听说萧绎赋秋夜景色胜似萧统,暗暗觉得好奇,于是扭转头向他娇笑道:“七王爷,能将今日佳作给我鉴赏片刻么?适才听徐姐姐吟诵王爷的一首‘昆明夜月’……”
  徐昭佩突然打断我的话题:“妹妹喜欢桂花酒,改日我送几坛珍藏十年的好酒与你吧!”
  萧绎闻言身躯微微一震,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声音缓慢低回,说道:“皇嫂既然有命,小弟无不依从之理。今晚拙作《乌栖曲》一首,本来不及大哥拟古诗,全因大哥力荐方才忝为榜首。”他顿了一下才吟道:“月华似璧星如佩,流影澄明玉堂内。邯郸九枝朝始成,金卮玉盌共君倾。”
  我心念一动,立刻听出其中一个“佩”字,今日诸位皇子初会时曾经论及萧统为我所作藏头诗,六皇子萧纶为绿萼赋诗时,因未虑及此而略逊萧统一筹。莫非萧绎有感而发,故将徐昭佩的芳名其中一字嵌入诗中?此诗虽然文辞华美,却称不上是绝顶佳作,萧统又为何会日此极力推崇萧绎之诗?
  萧统见我怔怔不语,以为我酒意渐深,轻轻伸手扶住我的肩膀,向身后侍女道:“速备车马回东宫。”
  告别萧绎夫妇走出数丈远后,我悄悄回头,却见萧绎夫妇对面而立,似乎正在对答着什么,二人脸色都极差,徐昭佩似在微微冷笑,萧绎仍自伫立不动,身躯却轻颤了一下。
  长廊内众侍女皆袖手远离,默默垂首不语,气氛紧张怪异之极。
  萧统见我回顾张望,顺着我的视线看去。
  我不愿让他注目徐昭佩,举起双手遮住他的 眼睛,说道:“萧郎抱我!”
  他语气温柔,在我耳畔低声道:“小紫儿,此处是六弟的府邸,举止不宜过分,我们回去再说……”
  马车摇晃着返回东宫,我趴伏在萧统肩上翻来覆去思索今日之事,心中暗自不解。
  据徐昭佩所言,萧绎除她之外尚有一位侧妃和几名侍妾,他年纪轻轻便姬妾众多,与萧统、萧纲等皇子相比较而言似乎太过于风流。我暗自窥测萧绎多时,他身上透出一种淡漠孤僻的清冷感觉,绝非喜好声色之徒,他心中必定还喜欢徐昭佩,只是在她面前故作淡漠无意而已。萧绎与徐昭佩一个珍藏着昔日定情的蝴蝶发饰,一个将爱意暗隐于诗中,明明相互心许对方,却为何在长廊内当众发生争执?
  颈间传来一阵微痒的触感,让我身体不由自主轻轻颤栗,娇唤道:“萧郎,不要……”
  萧统与我新婚后不再似昔日一般循规蹈矩,只要在避人之处就会对我逐渐亲昵起来,他亲吻我片刻后,嘴角带着一丝淡淡微笑道:“小紫儿想听故事么?”
  我好奇问:“是关于谁的呢?”
  他神色从容:“紫儿此刻最想听谁的故事,我就给你讲谁的故事。”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难道萧统识破了我的心思,知道我对徐昭佩心存醋意?难道他所要讲的故事内容与七皇子萧绎有关?
  他见我如此惊愕,将我拥入怀中,缓缓说:“七弟系阮修容所出,生下来便眇了一目,恰在当天夜晚父皇梦见一名眇目高僧进入皇宫,因此十分钟爱七弟。七弟虽然有眼疾,却一直聪明善文,他九岁的时候被父皇封为湘东王之后,父皇就降旨替他迎娶信武将军徐家的大小姐昭佩为湘东王妃。”
  我静静等候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眼中透出淡淡的无奈和惋惜之色,说:“七弟新婚的那一天,本是炎炎夏日,京城内突然下起了暴风雪,前往将军府迎亲的队伍彩旗桅杆尽数被风吹折,昭佩乘坐的大红花轿亦被白雪覆盖……有僧人对父皇道她身带大凶之兆,将来恐会不利于七弟,父皇当时便有赐死她之意。”
  我忙问道:“后来呢?”
  他俊朗的面孔不无遗憾,说道:“七弟跪在父皇面前求他放过昭佩,发誓只要能够保全昭佩的湘东王妃地位,一切都听凭父皇安排,从此以后决不会轻易接近她。父皇应允了七弟的恳求,七弟搬离正殿到书房居住后,父皇替他另择了穆家小姐为侧妃。”
  我听完他的话,心中不由大为震动。
  原来萧绎与徐昭佩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尴尬,一对本可以恩爱甜蜜的夫妻被迫分离,仅仅只是因为皇帝认为徐昭佩是个“不祥”之人。萧绎不敢在人前表达自己对徐昭佩的爱意,更不敢让皇帝知道自己心中依然牵挂着她。他广为蓄纳姬妾、故作夫妻相处不睦之态,或许只是为了制造一幕幕假相让皇帝满意,让他觉得徐昭佩不再会成为危及儿子的祸害,让她能够平平安安留在自己身边。
  可是,女人心柔如水,徐昭佩是否能够理解萧绎这份深深爱意?还是似所有外人一般,被萧绎精心设置的迷局蒙蔽了清澈的双眼,以为他对自己负心薄情,以至对他心生误会和怨恨?
  徐昭佩和萧绎吵架之时,神情虽然带着冷笑,眸中却蕴含着缕缕伤心和幽怨、蕴含着一种源于内心、悲哀绝望的深深痛楚,她是如此美丽、自信、高傲的一个女子,却不能得到丈夫的倾心爱恋,更不能成为他的唯一,心中对他的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我低低叹息了一声道:“世事有时候真的很残忍。不知七王爷是否向徐姐姐解释过为何要如此待她?”
  萧统并不回答我,却道:“紫儿,你此刻不再怀疑昭佩心中另有其人了么?”
  我见他终于一语道破我的女儿心事,粉面霎时羞得绯红,举起小拳头轻捶他的胸膛道:“萧郎在笑话我么?原来今晚你一直都在看人家演戏,坏萧郎!”
  他低头握住我的拳头,说道:“萧郎倾心相爱者惟有紫儿一人。昭佩幼时入宫为湘东王妃,曾在宫中居住过一段时间,她是我的好朋友。我若不将此事说明白,让你这些猜测怀疑闷在心里,久了还不闷出病来?”
  我心中无限感动,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你我已是夫妻,即使到了天塌地陷、海啸山崩之时,萧郎亦会与紫儿共同承担。答应我,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对我坦诚直言,不要隐瞒我,好么?”
  我见他神情真挚,不忍拂他之意,垂首应道:“我一定不会再像今晚一样了。”
  他双手捧起我的下颌,语气轻快:“其实,我很愿意看到……紫儿刚才的模样很可爱。”
  
  我主动迎上他的亲吻,车内顿时弥漫着一种甜蜜旖旎的气息。
  
  次日清晨时分,曙光穿透了玫瑰红色的薄薄纱帘,萧统仿佛极为疲累,仍在我身侧静静合眸沉睡。
  我趴伏在香枕上用一根细柔的发丝逗弄着他的鼻端,见他依然未醒,便停了手认真端详凝视着他的脸。他面容美如皓玉,鼻梁高而挺直,薄唇微微有些红肿,眉宇间显现出一抹淡淡的暗青色,仿佛是一条深色的经脉。
  我伸手触抚那暗青色的经脉时,他发出一声轻柔低缓的呼唤,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我见他醒来,顽皮撒娇说:“五更刚过,还早着呢,萧郎不多睡一会儿么?”
  他欠身坐起,将贴身的白色薄绸衣衫穿上,温和微笑道:“按理亦不算早,昔日此时我早已在朝堂等候父皇驾临和群臣朝见,如今不知为何,竟然开始贪恋枕席了……”
  我隐约觉得他额头的暗青色非安康之兆,忙道:“萧郎若是身体不适,即刻宣太医进宫来诊视吧。”
  他系好腰间玉带,转身坐在床榻之侧,脸色放柔,道:“我并不曾患什么病,紫儿不必担心。若是太医们进宫来,只怕他们开口不提病症,倒先要我顾及别的事情,大可不必请他们来。”
  我故作不解他语中含义,半撒娇地搂住他的颈项,主动贴上他的双唇,他略有踌躇便环住我的纤腰,热烈亲吻着我。
  云华殿是萧统与我的世外桃源,今天是我们的新婚第三日,从他的眼神和动作中,我深深体会到他对我那如火一般热烈的情感,我每一次的蓄意“勾引”,他都无法逃避躲闪,我们心无旁骛、尽情享受着新婚蜜月的快乐感觉。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云华殿,温柔叮嘱道:“紫儿,父皇近日来身体不豫,我恐怕没有太多时间陪伴你,你在云华殿内若是觉得闷,就到相思湖畔散散步,或和侍女们一起聊天说说话,千万莫要怨怪萧郎冷落了你。”
  我点头应允,目送他走出寝殿之外。
  7 停琴伫凉月午后,和煦的秋日阳光穿透云华殿的月洞窗缓缓洒落在云华殿内。
  我小憩醒来时,见殿中侍女们或坐或站在窗前廊檐下,拈起一根根五彩斑斓的丝线对比颜色,在裁制好的各种形状白绫上描绘的图案,依照图案绣成一幅幅美丽的绣品。
  我见她们如此心灵手巧,无限心向神往,向身边的小璃儿说:“我们和她们一起做吧!”
  小璃儿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丫鬟,我在谢府中与她相处甚好,出嫁之时谢夫人唯恐我在深宫寂寞将她随我陪嫁入宫,有了她的陪伴,时间流逝得分外轻快,她见我有此兴致,立刻将各色刺绣必备之物如绫罗、丝线、绣绷、剪刀等等拿到我面前。
  我挑拣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白绫,恰好适合做一块绢帕,想绣上一些好玩的东西赠与萧统使用,手持一支朱砂细笔思索了半日,小璃儿在一旁等得不耐烦,问我:“娘娘想画什么花样子?”
  我踌躇不觉,说:“让我再想想看,萧郎他喜欢什么。”
  小璃儿掩嘴笑道:“依奴婢看,娘娘若是准备赠与太子殿下,倒不如仿着您自己的模样绣上一个美人,殿下最喜欢的就是……”
  我突然灵机一动,对她说:“给我画上一只小狐狸吧!”
  小璃儿大为吃惊,面露难色道:“娘娘怎么会想到它……不画花草,却画狐狸?万一不小心画成狼犬之状,岂不是……”
  我闻言哭笑不得,说道:“我家以前养过小狐狸,狐与狼犬外形相差甚远,我怎么会将她们画成狼犬呢?”
  小璃儿苦着脸道:“奴婢是不擅长画狐的,不能替娘娘代劳了。”
  我微笑持笔绘画,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将绣图画成,那白色绢帕一角画着一只顽皮可爱的小小狐狸,虽非栩栩如生,却颇有几分生动逼人之态,立刻穿针引线绣起来,直至日暮时分方才全部完工,累得我腰酸背疼。
  小璃儿帮我用丝线镶滚好白绫四角边缘,一幅清新淡雅的绢帕便在眼前,洁白的绫罗上凸现出一只浅绿色丝线绣成的可爱小狐狸,针脚虽然不及皇宫御用之物精致细密,却十分别致。
  我开心不已将绢帕收藏好,抬头见天色渐晚,料想萧统此时应在返回东宫途中,遂移步走出云华殿外迎候他归来。
  初冬时节,黄昏天色渐渐晦暗不清,一阵阵强烈的北风呼啸而至,相思湖水泛出深沉的碧绿颜色,湖畔的花草树木大部分都枝叶倦怠,惟有几枝淡黄色秋菊依然傲霜盛放,在寒风中散发缕缕幽香。
  一阵幽怨动人的琴声随风渐渐落入我耳畔,且似有一女子伴随着琴弦和声,浅吟低唱道:“青关望断,白日西斜。恬源靓雾,垄首晖霞。戒旋鹢,跃还波。情绵绵而方远,思袅袅而遂多……”
  此曲婉转低回,其中似乎潜藏着无限缠绵情思,那抚琴而歌的女子想必是多愁善感之人。
  我循着那优美琴声来处走到湖心长廊,发觉那琴声并非发自蔡兰曦所居住的金华宫,心中顿生疑惑,是谁黄昏之时在东宫内如此鸣琴奏歌?
  小璃儿匆匆追赶而来,将一件鹅黄丝绸里的大红色羽缎披风轻轻覆盖在我肩上,说道:“太子殿下不知何时才会回宫,娘娘还是回云华殿内等候吧,若是受了风寒着凉了,殿下一定会心疼的!”
  我摇头示意无妨,伫立聆听着美妙琴音,同时抬眸看向浮桥另一端,静心等候着萧统的白衣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可是,直至一轮新月如钩,缓缓攀升上柳梢,东宫内的红色宫灯纷纷燃起,我依然没有见到萧统归来。
  却听“叮”地脆响,琴音随之戛然而止,那抚琴女子歌声顿止,“呀”地惊呼出声,仿佛不小心勾断了一根丝弦。
  我心中不知为何隐隐不安,回头向小璃儿说:“我去御书房看看,你就在此处等着我!”
  小璃儿追赶不上我,急得直跺脚道:“娘娘等一等!不要丢下奴婢啊!”
  我越过浮桥,恰好遇见一名太医与几名小内侍匆匆忙忙自东宫大门处行来,似乎欲前往蔡兰曦所居住的金华宫。
  那名太医年约三十开外,身材形貌皆不出众,身着一套蓝青相间的典御官服,他见小内侍们齐声向我行礼问候,当下亦恭声说:“微臣太医院尚药典御徐士茂,叩见谢妃娘娘。”
  我见他们神色忧急,问道:“金华宫内发生了何事?”
  一名小内侍忙道:“奴才回禀娘娘,蔡妃娘娘今日午时突然动了胎气,脉象浮躁不稳,徐典御奉贵嫔娘娘诏命前来请脉,亲自前往御药房配制好了一副汤药,准备送往金华宫伺候蔡妃娘娘服用。”
  我见金华宫内灯火通明,心中疑窦暗生。蔡兰曦有孕之事明明是假,何来的胎气?转念一想,她当日本是为了稳固萧统的太子地位堵住郗后喉舌才不得不如此做,如今郗后阴谋败露被幽禁于冷宫,对太子威胁最大的萧继业已薨逝,她完全没有必要再继续伪装下去。
  丁贵嫔和萧统似乎一直对此事深信不疑,蔡兰曦若是伪装有孕,腹中胎儿迄今为止应有六个月大,她必定会尽快设法将这个并不存在的胎儿“处理”好。
  我思及此处,问那小内侍道:“太子殿下现在何处?他知道此事么?”
  小内侍向金华宫内遥望,回答说:“殿下尚在御书房内与诸位太傅商议政事,丁贵嫔娘娘午时遣人告知殿下蔡妃娘娘身体不适,殿下回来探视过娘娘后又回御书房去了。”
  他们有事在身,不敢耽搁怠慢,加速向金华宫而去。
  我凝视着他们远远离去的身影,心中暗自思忖若明明知晓此事而不前去看望蔡兰曦,恐怕丁贵嫔会心生不悦,责怪我身为侍妾却对待正妃倨傲无礼,萧统亦会觉得我是器量狭小之人。
  不料刚刚走到金华宫门前,青蒿几近耳畔的细碎低语之声,伴随着一阵浓郁诱人的玫瑰幽香袭来:“紫萱,我藏在你身后西侧的芭蕉树下!”
  我见四面无人,寻到她所说的那株芭蕉树,果然见到一只慵懒可爱的小青狐蜷伏在树下,这株大叶芭蕉地处偏僻,树荫虽然渐渐转黄却依然浓密,外人并不容易发觉我们的踪迹。
  青蒿的法术并不比我高深,如果真气耗尽就会显露原形,我急忙蹲下将她抱起,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进皇宫来?”
  她道:“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你还记得上次答应过帮我做的事情么?我对付不了花妖女,不得不寻一个帮手了!”
  我见她确实无限焦急,说道:“何事如此重大?你上此尚未对我详说明白,究竟要我如何帮你?”
  她不再隐瞒,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她在苏州将我的记忆封存后,独自一人在江湖游历,行至闽南一带时,无意中发现了一颗奇珍“辟邪宝珠”的踪迹,狐族内曾有传说此珠不但能辟百毒,而且修炼时将其置于口内可达事半功倍之神奇效果,让功力飞速猛进、缩短修行得道的时间,因此成为狐族中众多小狐狸们梦寐以求的圣物。
  她费尽心机从一名商人手中骗来“辟邪宝珠”,中秋月圆之夜在深山内一株梅花树下含珠汲取日月精华修炼时,因宝珠神力过于强大而晕厥过去,醒来后不见了宝珠。她心有不甘,辗转打听到宝珠落入梅花精之手,并在京都发现了她的踪迹,誓要夺回宝珠才能甘心。
  她假扮苗映香揭穿皇后真面目后曾经邀约我与她一起出宫诛杀梅花精,我虽然应允助她一臂之力,心中却有所顾忌,惟恐萧
  
  
  绿萼盗了青蒿的“辟邪宝珠”,此事本是她的错。青蒿性情直率,一定会尽力追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宝物,看来我们与绿萼一战誓不可免。
  我对青蒿道:“你先消消气,我一定帮你夺回那颗宝珠,不过你要先安心静养恢复元气。”
  晴好说:“你让我在何处静养?难道你敢带我回东宫去么?”
  我眨眼微笑道:“只要你敢去,我就敢收留你。”
  她忙道:“不用了!我自有我的去处。三日后午时,我在邵陵王府附近的燕雀湖东岸烟波亭内等你。”
  我知道她昔日与萧统有些心病,必定不愿再与他碰面,不再追她玩笑,点头应允道:“三日之后,我一定准时前往。”
  青蒿从我的怀抱中轻盈跃下,一道淡青色的小小身影立刻消失在皇宫的繁花密树中,她借着夜色掩盖,迅速遁逸出宫而去。
  我从芭蕉树后转出来,远处依稀有几个人影走进金华宫,似乎正是萧统,我正欲大声呼唤他,突然计上心头,顿时改变了主意,利用隐身术悄悄潜入金华宫寝殿内,躲藏在帐幔轻纱之后。
  蔡兰曦身穿着一件秋香色的宽大宫裙,斜斜倚靠在床榻上,几名侍女正接过她的药碗,将柔软的绢帕递与她擦拭唇角,她面貌虽然端庄,眉间却带着隐隐焦虑之色。
  太医徐士茂远远垂手侍立在轻纱帐幔之外,他见蔡兰曦将汤药饮下,轻舒了一口气,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殿下宏德昭彰天下、惠泽万民,小皇子一定能够安然无恙,娘娘无须太过于担忧。”
  蔡兰曦凝望了他一眼,眸光平静如秋日的深潭碧水,应答道:“但愿如徐太医所言。今日有劳大人亲手调制汤药,本宫感觉已经好多了,大人不妨回太医院去歇着。”
  徐士茂依言告退,恰逢数名小内侍簇拥着萧统走进殿内,他立刻向萧统恭敬叩首行礼,称道:“微臣徐士茂叩见太子殿下。”
  萧统赐他平身后,问:“娘娘情形如何?”
  徐士茂敛眉沉声,恭谨应答道:“娘娘日间脉象虽然浮躁,此时渐趋平静,娘娘刚服用过一剂镇定安胎之药,必定无妨。请殿下宽心。”
  萧统微微颔首,向身后内侍道:“如此甚好,赐赏。”
  徐士茂谢恩退下后,殿中侍女们见萧统前来探视蔡兰曦,识趣纷纷推出殿外,轻轻合拢殿门。
  萧统掀开轻纱帷幔,移步走到蔡兰曦的卧榻之前,将徐士茂所开药方看了一遍,对她说:“徐家五代皆为宫廷御医,徐士茂系徐氏后裔中医术精湛之人,他既已说无妨,你不要太过于担心。”
  兰曦的一双明眸却并未注视萧统,轻叹了一声,垂首说:“臣妾入宫多年皆无所出,实在愧对殿下。如今侥幸得有身孕却遭遇此等劫难,想是臣妾命中福薄。好在东宫已有云华殿中人,她若能真心以待殿下、安心相夫教子,便是殿下的福气,臣妾只希望她不要是又一个沈妃才好。”
  萧统见她提及我,唇 角微带一丝笑意,说:“紫儿的性情与沈妃并不相同,她虽然偶尔会顽皮……”他无意说至此处,却似乎有所顾忌,神色微敛接着道:"你不用担心她。"
  兰曦何等聪慧,立刻应道:“她虽然偶尔会顽皮,在殿下眼中却是娇俏可爱,殿下情之所钟、溢于言表,臣妾岂会不知?殿下又何须避讳……当年臣妾与殿下初识之时,何尝不是如此无忧无虑,只可惜年华空飞逝、岁月催人老,臣妾在这华丽宫廷内住得太久,几乎快呀忘记父亲的菜园菊圃了。“
  萧统在她榻旁坐下,态度极其温和关切,说道:“兰曦,这些年来你一直在东宫陪伴我、帮助我、维护我,如今又为我辛苦养育儿女,应是我愧对你。”
  兰曦怔怔看他一眼,眼眸中迅疾掠过一线光芒,却又低垂下头去,淡然应道:“臣妾既然是东宫太子妃,为殿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人妻子分内之事。只恐初七力量微薄,并不能尽如殿下之意,令殿下心中有憾。”
  萧统侧过身子,温和询问病情。
  兰曦低声应答,她端庄秀美的容颜笼罩着一层浅淡红晕,在宫灯映照下宛如 一朵洁白娇艳的玉兰花,侧影朦胧动人。
  我躲藏在帷幔之后,静静凝视着他们。
  萧统对蔡兰曦温柔呵护的情景和他们夫妻之间默契关切的眼神,让我的心头突然泛起一阵清晰的痛楚感觉,我恨不得立刻扑入萧统怀中,牢牢捕捉住他的清澈眸光,让他眼中除了紫儿不再有任何其他女子。
  虽然我知道蔡兰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曾经在东宫内相濡以沫、携手度过数载光阴,可是,我还是不忍见到我最爱的萧郎对别的女子如此关切,更无法容忍我与他之间依然有别人的芳容存在。
  怨只怨,紫萱不曾与萧郎相逢于他未娶时。
  蔡兰曦是他的妻子,他们迄今为止相依相随整整十七年,只要她存在于人世间,萧郎就必定要对她担负起为人夫婿所应尽的责任,我所能够得到的永远都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萧郎。
  我更加强烈期盼能与他一起远远离开这喧嚣尘世,在一个无忧无虑的清净之地生活,除了天、地、山川、树木,惟有我与他二人之时,我才能完全拥有他。
  过了半响,萧统似有辞别之意,他站起时蔡兰曦亦同时抬首,对他道:“时候不早了,殿下回云华殿……”
  他们二人眸光交汇一霎,又各自转移开来。
  蔡兰曦轻声道:“殿下回云华殿去吧,以免谢妃在宫中挂念,殿下政务繁忙,闲暇时多加保重,不必为臣妾和皇儿担忧。”
  萧统移步出殿,又细心叮嘱宫中内侍等人用心照顾她。
  我惟恐他回到云华殿不见我的踪影会担心着急,悄悄走出金华宫,一路飞奔至浮桥中央的小亭内,等候着他从此处经过。
  8灭烛听归鸿
  浮桥之上,黄叶飘零。
  我手拈一枝海棠花,微笑倚栏而立,翠绿色丝绸长裙的衣袖与荷叶花边的裙摆随风轻扬。
  萧统沉稳的步履略带几分急切,匆匆行至我身边,温柔问道:“冷不冷?秋夜风凉,以后不可如此了,在云华殿中等我就好。“
  我投入他怀中,仰头呢喃道:“不冷。萧郎今日请那些太傅们入宫劝止皇上出家之念,他们可曾进宫来?皇上肯听他们的劝说么?”
  萧统轻轻点头,却并未详细作答,我没有急于追问,甜蜜依偎在他身旁,任由他携着我的手沿着浮桥漫步回到云华殿内。
  寒风乍起,耳畔又传来一阵熟悉的琴声,似乎仍是黄昏之时弹奏琴曲的女子所奏,此番她并未抚琴而歌,只是独自抚弄琴弦。
  萧统听见那琴声,顿时停下了脚步在桥畔伫立,不远处一名东宫值守的小内侍匆匆而来,向他叩首道:“奴才奉丁贵嫔娘娘旨意前来,叩见太子殿下!”
  他向琴声传来处凝望,问那小内侍道:“母妃将她接回来了?”
  我立刻心生警觉,小内侍早在一旁应道:“贵嫔娘娘昨日遣人迎接沈妃娘娘回东宫,今日午时刚到。贵嫔娘娘说,太子殿下今晚若有闲暇,不妨先去凌华阁看望沈妃娘娘。”
  我霎时明白过来那抚琴而歌的女子果然是沈忆霜,我竟然没有听出她歌唱的声音。可是,我嫁与萧统新婚不过短短几日,丁贵嫔为何要当我们新婚之时接她回来?沈忆霜此番归来,丁贵嫔命小内侍前来宣旨,分明是要萧统前去探望她,并不想让他与我一起长居云华殿内。
  一个蔡兰曦早已足够让我心痛,如今再加上一个沈忆霜,丁贵嫔并不喜欢我,却十分有意袒护她们二人,如此一来,我的萧郎还能够全心全意待我么?
  萧统握着我的手,凝望着我轻声道:“紫儿,当日在镇江之时若非忆霜告诉我你意欲前往杭州,我一定不会那么快寻觅到你。母妃接她回宫了,我去凌华阁看看她就回来。”
  我轻轻点了点头,脸颊上纯真的笑意将心中的酸涩与痛楚尽数遮掩,仿佛对此事并不介意。
  萧统将我送回云华殿,又陪着我用完晚膳,才缓步前往凌华阁。
  我将寝殿内所有宫人皆遣出后,孤单独坐半晌,心中忐忑不安,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向凌华阁的方向飞身而去。
  凌华阁位于东宫西侧,与蔡兰曦的金华宫遥遥相对,却并非宫殿,是一座高达三层的精致小楼,瓦角飞檐极其精致,阁下四面雕栏皆系白玉所制,栏内种植着许多起叶海棠花。
  我纵身跃上小楼,隐身躲藏在窗檐附近,向内观望。
  沈忆霜穿着一套水粉色纱衣,不再似往日一般消瘦憔悴,形容面貌较之春天红润丰腴许多,她将一枚纯净透明的琉璃沾双手奉与萧统,温柔低语道:“臣妾在家乡闲居数月,学着制了些甜羹,请殿下品尝臣妾刚刚亲手调制的桂花雪梨茶。”
  萧统接过琉璃盏饮了一口,说道:“的确是江南佳品,只是你病体初愈,不宜过于劳神,以后还是交与御膳房做吧。”
  沈忆霜向楼阁中侍女们扫视一眼,她们皆会意退出,她才漫步到萧统身边道:“臣妾听说殿下迎娶的新妃系谢太傅之女,想必是国色天香的佳人,臣妾本事蒲柳之姿、身体羸弱,且是旧人,如今殿下眼中一定没有臣妾的位置了,若非贵嫔娘娘旨意诏命臣妾回来,臣妾是无颜再回东宫的……只恐新妃会笑话我……”
  她言及此处,竟然眼含水光,晶莹的泪珠沿着粉颊滴落下来。
  萧统见她落泪,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帕递给她,柔声安慰道:“我所娶之人就是紫萱,你在镇江见过她,后来发生过一些事情,她才会假托谢太傅义女之名嫁与我。你既与她有数面之缘,应知她性格为人,她怎会笑话你?此事应是你多虑了。”
  沈忆霜用萧统的绢帕轻轻擦拭眼角泪痕,低声说:“原来尚有如此内情,恭喜殿下终得心爱之人相伴。臣妾只是担心,即使谢妃不会,东宫内外之人亦难免会暗中讥笑讽刺臣妾被殿下遗弃……”
  萧统依然温和劝慰她道:“看来你的病虽然好些了,心结却仍在。母妃既然接你回来,宫人们怎敢有这些心思?你 须得放宽心怀,若是觉得宫中寂寞,偶尔回沈太傅府中小住亦无不可。”
  沈忆霜见楼阁中再无旁人,粉面低垂,轻声问:“殿下……今晚可愿意留幸凌华阁中么?”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不可闻,仿佛此问极难启齿。
  萧统俊容微带尴尬,将琉璃盏放下,站起身说:“我尚有些小事须回云华殿中料理,你远途跋涉而至,我今日不搅拢你歇息了,改日再来看你。”
  沈忆霜见他婉言拒绝留宿凌华阁,眼中珠泪纷纷坠落,走到他面前仰头叹息道:“殿下还记得去年此时霜儿初嫁来东宫的情形么?如今有了新人,难道心中就没有霜儿的半分地位了么?不过一载时光,霜儿命运已如秋扇之薄……”
  萧统似乎不忍见她伤心哭泣,绢帕亦不在自己手中,一边温言劝她,一边伸手替她擦拭眼泪。
  沈忆霜早已按捺不住,哭着投入他怀抱之中,低声哀求道:“殿下自从镇江一别后便未召幸过臣妾,今夜不要离开凌华阁,好么?”
  萧统正欲低头说话之际,沈忆霜微踮脚尖,主动将红唇凑近他唇畔,与他拥吻在一起。
  我脑中一片轰鸣之声,急忙侧过头倚靠在窗棂上,心道:“沈忆霜看似温文柔弱,所作所为倒与狐族相类似,不但主动挽留他今晚宿于此地,更以举止挑逗勾引,我以往竟然不曾看透她的本性。”
  我担心萧统为她所诱,心生一计,迅速绕至阁门前,娇声唤:“萧郎!萧郎!”
  他们听见了我的呼唤声,萧统迅速与她分开走向阁门处,沈忆霜追赶而至,向阁外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那声“萧郎”,他们只会以为是自己的偶然幻觉。
  萧统脸色凝重,眺望烟雾迷漫的相思湖水,向沈忆霜道:“紫儿尚在等待着我,我若不回云华殿,她一定睡不安稳。”
  沈忆霜微露幽怨之色,垂首道:“她若无殿下必定睡不安稳,霜儿何尝不是如此?……臣妾不敢为难殿下,殿下请回去吧,若是政务不忙,请殿下过来凌华阁用些小点心。”
  萧统点头应允,下阁而去。
  沈忆霜移步楼阁廊檐之下,遥望他远去背影,仿佛自言自语道:“你能够永远如此时一般对她钟情么?是一时,还是一生一世?”
  我并未细想她的絮语,见萧统如此在意我,只觉无限开心,匆匆回到云华殿中。
  
  一路上,我脑海中不断交叠出现蔡兰曦的端庄仪态和沈忆霜的楚楚身姿,她们皆是出类拔萃的美人,萧统与她们都有过肌肤之亲,面对她们时那一种亲切柔和的态度着实与众不同。
  今晚萧统拥吻沈忆霜,虽非他主动,我决不可以这样轻易听之任之,以免他们之间将来出现更加让我心痛之事。
  萧统回到云华殿内时,我和衣侧卧在寝殿外的竹编乡榻上,仿佛看书疲累后睡着了一般,榻旁一本《山海经》随意跌落在地,殿内外的香炉内点燃着玫瑰与百合混合所制成的香饼散发着一阵阵媚惑之香。
  我假装合眸,眼角余光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俯身端详我片刻后将那本书自地面拾起,搁置在矮几上,随后抱着我穿过密密低垂的水晶珠帘,一边随手取下我发髻上的玉钗,我脑后包围的发丝立刻如瀑布般流泻而下,披散在双肩。
  他将我放到柔软宽大的寝床上,以手指轻柔理顺我的发丝,说道:“看来紫儿真的是困极了……让萧郎替你整妆吧……”
  我阖紧眼帘,安静躺卧着,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在我额头印下一记亲吻,除去我的耳饰、钗环,又解开我上衣襟扣和腰间丝带,褪下我的外衣,然后将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锦被轻柔覆盖在我身上,我假装娇软无力依靠着他,任由他替我处理这些琐碎之事。
  他见我依然未醒,放下粉绿帐幔,轻轻转身走了出去。
  屏风外,一名内侍似乎在小心翼翼低声询问:“奴才请旨,殿下今夜不在娘娘寝殿中安歇么?”
  萧统声音轻柔,应道:“你将偏殿书房整理出来,我今晚去那边看看书。娘娘初来东宫,这几日都早起,让她安静歇息一晚吧,不要吵醒她。”
  那内侍忙道:“奴才遵旨,恭请殿下沐浴更衣,再去书房安寝。”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我从寝帐内翻身坐起,向外呼唤小璃儿,她匆匆走近床畔,说道:“娘娘不是睡着了么?奴婢刚才看见殿下去书房了,还叮嘱奴婢等人不得进寝殿惊扰娘娘呢!”
  我凑近她,如此这般对她说了一遍。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道:“奴婢立刻去办……太子殿下娶了娘娘,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殿外传来一阵阵呼啸的风声,我沐浴后穿着一件软绸睡裙,悄悄躲进书房的寝床上,展开锦被裹住自己。
  粉绿色的纱帐被人掀起时,一种清新淡雅的郁金花香气息在纱帐内弥漫,距离我愈来愈近。
  我心知是萧统沐浴更衣后进入锦帐内,暗施法术掠起一阵细微的清风,寝殿内的烛光轻轻摇曳,光线明亮了一霎又突然暗淡下来。
  我扑入他怀中时,他起初微有错愕,随即紧紧拥住我,我身子微微颤抖,忍不住回手环抱着他,尽情汲取他身上的清雅气息、感受着他的恣意亲密,他似乎已有知觉,亦不再说话,轻轻地,缓缓地亲吻着我。
  他轻声问:“紫儿……是你么?还生萧郎的气么?”
  我故作不解,昵声问:“我为何要生气?”
  他的明眸闪亮,拈起我的一缕长发说:“你今晚去过凌华阁。我亲耳听见了你唤我那一声‘萧郎’,我追出阁外时感觉到了你身上的玫瑰香气;还有,楼栏畔落下了一朵海棠花,紫儿虽然身法轻快,却还是留下蛛丝马迹,让萧郎发觉了。”
  我小嘴微张,瞪大眼睛怔怔看着他:“我身上的玫瑰香气很浓郁么?”
  我十分诧异,虽然我与青蒿一样喜欢玫瑰花,却从不喜欢馥郁浓香,所用香精皆是淡雅一类,却不知萧统是如何发觉?难道他天生记忆过人,连对香气的记忆亦是如此强烈?
  他闻言微笑着说:“我刚才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紫儿身上的香气并不浓郁却十分清幽别致,即使远在十步之内亦能辨别得出。”
  我见他识破我的行迹,粉脸微红,扁了扁嘴,小声道:“萧郎既然心中喜欢沈妃,适才还那样待她,何不遂她之愿在凌华阁中留宿?有美人相伴,难道不比回到云华殿独守空空书房好么?”
  他低头轻吻我的发丝,说道:“看来紫儿真的生气了。原谅我今日之错,好么?我……”
  我眉头微皱,在他怀里抬起小脸问:“萧郎想对我说什么?”
  他犹豫了许久,凑近我耳畔,低声道:“若是昔日,我必定不会如此坚决拂她心意离开,可如今有紫儿在身边,我早已没有心思再对任何人如此……我原本以为此前对紫儿的情意已足够深,却不曾想到新婚后心中眷恋一日比一日浓烈……”
  他仿佛并不习惯对人说出这些亲密表白之言,不过短短数语,后面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借着烛光掩映,见他俊面显现红潮,似乎极为尴尬,心中不忍再难为他,对他展颜娇笑,细语道:“萧郎若要我不生气,只需应此情此景,为紫儿赋一道诗,不知可否?”
  他闻听我要他赋诗,神情顿时释然,紧紧拥住我,仿佛要将我揉入他怀抱一般,在我耳畔轻道:“紫儿,只要你喜欢,这有何难?”
  我举手轻绕他的颈项,说道:“请萧郎速写啊!”
  他略加思索,随即缓缓吟道: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
  他吟完此诗,凝望着我道:“仓促成诗,不知紫儿是否满意?”
  我轻吻他的脸颊,说道:“萧郎文思敏捷,我怎会不满意……”
  次日清晨,小内侍进书房侍侯萧统,发觉我躺在帐内锦被之内,顿时吓了一大跳。
  萧统神色坦然,对他说道:“去娘娘寝殿,命人给娘娘送一套衣服过来。”
  那小内侍慌忙不迭答应着飞奔而去,我在被中不由暗笑,萧统行事向来循规蹈矩,如今却时常因我而行出逾矩之事,似乎遗忘了皇帝昔日对他的训斥教导,云华殿中宫人亦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觉得惊奇讶异。
  我从帐中探出头来,向他凝眸微笑,他注视我的目光柔情万种,一切情意尽在眼神交汇之中。
  秋远冬至,天气愈加寒冷,天空飞扬起零星的雪花,将云华殿外染上淡淡的素色。
  萧统每日前往探视怀有身孕的蔡兰曦,却并未时常前往凌华阁,皇后被幽禁于冷宫,丁贵嫔与蔡兰曦皆免去我每日觐见之礼,除了沈忆霜归来之日的那场小小风波外,我在东宫的生活依然平静如水。
  三日转眼即过,与青蒿相约之期已至。
  午时我告诉小璃儿在后宫内随意走一走,让她不必跟随着我,独自行至御花园西侧人迹罕至处,用力纵身一跃,飞越出宫墙外。
  9山寒微有雪
  
  数片细密雪花自天空纷纷扬扬落下,我飞身轻落在燕雀湖畔的一块太湖石上,轻抖了一下肩上的翠绿色羽缎披风,薄薄的雪粒落入幽邃的湖水中,顷刻消融无踪。
  燕雀湖一侧便是清凉山,另一侧的湖岸与邵陵王府后院相连,院中似乎种植着大片的梅花林,各种颜色的早梅迎风傲雪散发出缕缕幽香。
  雪落无声,湖静梅香,这一幅人间美景让我久久凝望流连,思及自己此次应青蒿之约为本是为了与梅花精一战,不禁暗暗叹息,若是我们稍后与梅花精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难免会破坏此处的清幽雅境。
  青蒿不知从何处飞来,悄无声息站立在我身侧。
  我并未回头,向她说:“你邀约了她来此处见面么?湖畔就是邵陵王府,我们不如去山顶,以免惊动不相干之人。”
  青蒿向梅林深处看去,发声说道:“我们在清凉山顶候着你!”
  我见她纵跃上清凉山,立刻紧紧跟随其后。
  我们刚刚在山顶站定,雪地里闪现一道青影,耳畔响起一名女子清冷的声音道:“玉面青狐,你既然邀约我前来此处一叙,何必还带一个帮手?难道想以多欺少么?”
  我闻声抬头,那说话女子果然正是那晚“诗酒之会”时所见过的六皇子萧纶的侍妾绿萼。她一名淡绿衣裙闲闲立于山巅一株梅树下。容貌虽然美丽,神情却冷漠之极,两道柳眉同样涂饰成淡绿之色,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弱敌意。
  她视线落在我身上时似乎微有惊诧,说道:“原来是你!”
  我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今日再次幸会姐姐。”
  绿萼眸底掠过一丝淡淡的惋惜之色,语气依然冷漠无比:“可惜了,好好一个太子竟然落入妖狐手中,眼下虽然得以享尽温柔,却不知还能有多久的快乐时光?”
  我见她提及太子语带不详之指,心中一动,迅速对她道:“花妖狐魅本相似,邵陵王萧纶难道不是你的夫君么?我从无谋害萧郎之心,你又何必如此诅咒他?”
  她扫视我一眼,傲然道:“花妖族与妖狐族从来都非同道,我们与人间男子交往皆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不会像你们那样媚惑色诱,耗用他们的生命增长自己的功力……”
  她话犹未已,青蒿早已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梅花精,你自以为品性清高,为何亦与我们一般有七情六欲?为何不出家修行做尼姑道姑去?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与六皇子萧纶之间种种相处情形,在别人面前说嘴也就罢了,可休想瞒得过我的眼睛!那晚你们梅林花亭之中……要我当面说出来么?”
  绿萼闻言,美眸中迸射出怨恨的寒光,直视青蒿道:“我早知是你从中使坏,否则他一定不会……”
  青蒿表情得意,轻笑出声道:“我只是给你们吃了些好吃的东西而已,你不但没有谢媒礼赠与我这冰人,连感激我的话都没有一句么?”
  绿萼表情冰冷,说道:“青狐,你错看了萧纶,我的功力并未因此折损,他宁可自己受折磨,也不愿逼我做违背心意之事。我借助辟邪宝珠的力量修炼多时,法力远非昔日可比,你们二人皆不是我的对手!”
  我在翠云山时听过传说花妖与狐妖不同,她们倘若失去处子之身便会功力全失,青蒿一定曾经设计促成萧纶与绿萼交欢,让她失去法力后借机夺回辟邪宝珠,却不知萧纶并未强迫绿萼侍奉她。
  她不提辟邪宝珠则已,一提及此珠,青蒿立刻怒视她道:“梅花精,速还我的宝珠来!”
  我并不想与绿萼大打出手,对她客气说道:“你无缘无故盗去青蒿的宝物,如今她既然寻到了你,你就该完璧归赵,怎能私自据为已有?你若肯将辟邪宝珠还给我们,我们决不再纠缠你,或许我与你以后还能够做朋友。”
  绿萼淡淡抬眸扫视我一眼,轻启丹唇道:“小白狐,宝珠本系花妖族圣物,狐族当年亦是从我们手中诓骗而来,我们才是宝珠的真正主人,我为何要将宝珠交还给她?”
  我见她言辞咄咄逼人,且有轻慢狐族之意,说道:“青蒿不慎中了你的阴谋诡计才会被你盗走宝珠,我在翠云山修炼千年,从未听说过辟邪宝珠归属于花妖族,你若是不肯交出宝珠,我们只有一决胜负了。”
  绿萼道:“你既然主动提出与我比试法力,那可怨不得我对你出重手。只是此事本与你无关,我劝你不要插手干预,以免引火烧身,不得善终。”
  我心中十分不服气,道:“我们今日既然在此巧遇,不妨公平比试一番,看看究竟熟高熟下。若是我们败了,自然甘心罢手,从此不再向你追索宝珠下落;倘若是你败了,你今日必须将辟邪宝珠还给青蒿。你意下如何?”
  绿萼姿态傲然,似乎对自己极有信心,冷冷淡淡道:“可以,你们不妨联手一起上!”
  我见她应允,点点头道:“请赐教!”
  青蒿早已向她所站立之处掠过去,大叫道:“绿萼梅花,接招吧!”
  我惟恐她吃亏,急忙出手与她并肩共斗绿萼。
  
  绿萼毫不犹豫,身形顿起,扬手发出数枚白梅花骨朵,向我们二人面门之处袭击过来,她的法力果然十分强劲,我轻巧腾挪闪避,却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数十个回合下来,我渐渐感觉到体力不支,青蒿身法亦渐渐凝滞,绿萼见我们如此,出手更加迅疾如电,我闪避不及,一朵梅花击中了我的左肩,痛入骨髓,我不由发出一声惊叫。
  与此同时,青蒿被数朵梅花击中,身子向崖间坠落,我忍住疼痛托住她,她低声疾呼道:“紫萱,我来拖住她,你必须设法毁了她的暗器才好!”
  我举目四顾,见绿萼所使用的梅花源源不绝,我们站立的山巅梅林枝头花朵却渐渐稀少,顿时明白是她所用的梅花暗器皆出于其上,心中暗想道:“这梅花暗器应是她最擅长的法术,我们与她硬拼下去必定落败,青蒿说得对,只有断了她的暗器来路才能侥幸取胜。”
  青蒿挺身与她纠缠相斗,不久即受伤跌倒在地。
  我一继续闪躲,一边施用法术将梅林枝头的梅花碎化,残缺花瓣霎时如粉末般纷纷坠落,将略带青黄之色的草地覆盖上一层浅粉,浅绿或纯白的梅花雪。绿萼的暗器法门被我破解,任她法力如何高强亦难再为无米之炊,我步步进逼,她徒手相斗节节败退,场中局势瞬间完全扭转。
  绿萼踉跄着退至山崖畔,面容微带几分黯然,咬牙说道:“白狐,你技不如人,居然使诈毁我兵刃……即使胜了我,我也不会将宝珠交给你们的!”
  我见她推脱不肯交还宝珠,心中暗自焦急,逼近她一步说:“我何来使诈之说?明明是你言而无信,败在我手下却不肯履行诺言,你速将宝珠拿出来,否则……”
  绿萼昂首冷笑道:“否则如何?你难道想此时取我性命么?花妖虽不及你们狐精寿命长久,我亦是修行数百年的真身,你敢动我一分一毫么?况且你身为狐妖,私自在人间与萧太子结为夫妻,早已违反天理伦常,一定会遭受天意惩罚报应……”
  我微微愠怒,毫不示弱道:“我与萧郎在一起违反天理伦常,你与萧纶在一起又当如何?”
  绿萼见我提及萧纶,冷然僵硬的面容恢复了一分生气,却不肯说出宝珠下落,紧闭双唇怒视着我。
  我无奈将发髻上的玉钗取下握在手心,利用法术将其化为一柄寒光闪闪的小短剑,轻轻抵住她颈项低喝道:“快说,否则我就将你这张脸划上十条八条伤痕,让你变成带红色斑点的绿萼梅花!”
  她未曾料想到我如此威胁她,又惊又怒,依旧沉默不语。
  我故意将小短剑轻轻刺上她的美丽容颜,就在剑刃接触到她吹弹可破的红润双颊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喝止声道:“皇嫂且慢动手!”
  我听出了六皇子萧纶的声音,心中不由大为焦急,他竟然出其不意闯至山顶,此时见到我们与绿萼相斗的情景难免会心生怀疑与猜测,若是让他发觉我们的真实身份分别是花妖与狐妖,情形可就大大不妙。
  我正在思索如何应对萧纶,却见绿萼的秀颜显出一抹焦虑的神色,心念顿时如电般飞转。
  绿萼心仪萧纶的风采,对萧纶的感情与我对萧统的感情并无太大差别,她既然化身知书识礼的美貌佳人陪伴在萧纶身边,一定不想让他发觉自己是异类,此时见萧纶前来,惊恐窘迫之心想必更胜于我。
  萧纶脚步匆匆,迅速向我们靠近,一边急道:“皇嫂有话好说,千万不要伤及她。”
  绿萼低声向我说道:“小白狐,倘若让人间男子知道我们的来历,对你我都没有半分好处,稍后一定要小心说话。”
  我向她微微一笑,回答说:“那么,我们谈一个交换条件如何?”
  绿萼秀眸霎时显出愠色,轻咬银牙道:“小狐狸,你故意乘人之危!或许有一*****亦会落得与我此时一般尴尬情形……”
  我见她不肯松口应允,昂首向萧纶道:“六王爷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刚才之所以大打出手,是因为……”说到此处,我故意放慢了语速,等待绿萼表明态度。
  萧纶的青衣人影距离我们仅有三丈之遥,匆匆说道:“无论因为什么都不应该舞动兵刃,刀剑无眼,误伤了谁都不好,皇嫂不如先将短剑放下吧!”
  绿萼见萧纶近前,仓促之中无可奈何,只得细声应道:“我答应你,只要我们一起遮掩过今日之事,我就将辟邪宝珠还给你们!”
  我开心不已,对她说:“一言为定!”随后将短剑移开,对萧纶说道:“我昨日听说邵陵王府的早冬梅花开得正艳,约了我家姐姐一同前来赏花。姐姐因喜欢梅花香气,故将枝头的梅朵折取了一些准备带回家酿梅花酒,不料绿萼姐姐不但不肯相赠,反而对我姐姐出手将她打伤,我才会对她如此!”
  萧纶急忙走近绿萼身旁,查看她是否受伤。
  绿萼轻声道:“妾身自幼酷爱梅花,花草树木虽是微贱之身却有生命灵性,妾身见她们折损梅枝上含苞未放的花蕊,一时心疼情急才会出手莽撞。此事本是妾身的错,任凭王爷责罚。”
  萧纶仔细打量她一番,见她安危无恙,紧张的神情顿时松缓下来,带着歉意向我深施一礼道:“绿萼一向爱梅成痴,不忍众人攀折,今日才会无意冒犯皇嫂和令姐,小弟代她向皇嫂致歉,请皇嫂原谅她这一次。”
  我扶起青蒿,见她全身虽未流血,容颜却是一片惨白,似乎被梅花暗器所携带的法术所伤,急忙问她道:“你觉得怎样?要不要紧?”
  青蒿不知我与绿萼的“秘密协议”,带着薄怒对萧纶道:“梅花精打伤我,我技不如人,不与她计较。但是她盗了我的宝……”
  我迅速伸手掩住她的唇,以眼神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一边对绿萼道:“此事我姐姐既然说不计较了,那就到此为止。不知你答应我的事情何时兑现?”
  绿萼心知肚明,缓缓自衣袖中取出一颗圆圆的小珠,其色泽形状皆与普通珍珠相似,且听见她说道:“此珠系南海大蚌所产,疗伤有奇效,请娘娘交与令姐医治内伤。”
  我料想此物便是辟邪宝珠,绿萼所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将宝珠接过置于掌心内,说道:“多谢。”
  萧纶来时身后还跟随有数名随从,他见青蒿受伤,对我婉转说道:“东宫处于皇宫内苑之中不便留客,皇嫂令姐若是不嫌弃王府中居所简陋,不妨留在府中养伤,待痊愈后再走不迟,给小弟与绿萼一个机会弥补心中愧疚。”
  我本以为青蒿会断然拒绝他的邀约,却不料青蒿抬头看视了萧纶一眼,眉梢眼角似笑非笑,风情万种,对他妩媚说道:“六王爷既然如此盛情相邀,我若是推却,未免太辜负王爷好意,只是不知王爷府中诸位夫人是否如王爷一般欢迎我呢?”
  她将话头直指绿萼,萧纶无意中正面触及她的妖娆眸光,亦看清了她的容貌,似乎略怔了一下,带着几分惊讶之色道:“苗妃……”他似乎立即警觉自己失态,忙道:“姑娘多虑了!本王在京城王府中如今仅有绿萼一人随侍,并无诸位夫人……绿萼她不慎伤了你,必定希望你早日养好伤势,岂有不欢迎之理?”
  绿萼的清丽容颜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她终于不再沉默,淡淡说道:“绿萼不过是一名侍妾,王爷所言便是妾身所愿,妾身恭请姑娘驾临王府小住几日。”
  萧纶神情欣悦,对青蒿道:“如何?绿萼之心与本王一般,你随我们前去吧。”
  青蒿故作受伤后体态娇弱之状,斜斜倚靠着我的肩膀,眼神温柔似水,对萧纶软语说道:“多谢六王爷如此关照我。”
  萧纶触及她的柔情眼波,不禁又是微微一怔。
  我见青蒿对萧纶一副娇滴滴的柔媚表情,早已暗暗猜到了七八分,昔日我们在兰陵偷窥诸位皇子祭祖之时,青蒿曾经对我说过六皇子萧纶风度气质颇似陶生,似乎对他微有爱慕之意,今日再次与萧纶相见,或许计划与他共偕鸳梦亦未可知。
  侍卫们抬来一乘软榻,青蒿懒洋洋卧于其上,我乘萧纶与绿萼携手并肩前行之机悄悄将宝珠交给她,使用法术“借风传音”,暗劝她道:“绿萼既然还了你宝贝,你就不要再与她为难了,为何一定要去邵陵王府?”
  青蒿凝眸遥望萧纶的潇洒背影,亦使用法术悄悄应道:“我才不会因对付梅花精而去他王府里呢,我只是觉得他与陶生颇为相似,感念感念前情罢了……他既然有心于我,我又何必过于决绝?你管我的事。”
  我对她的风流品性无计可施,轻轻叹气道:“但愿邵陵王府不要打翻了醋坛子才好!”
  青蒿窃窃笑道:“邵陵王府顶多只有一坛醋,东宫倒有好几坛!听说太子的侧妃回东宫了,常言道‘新婚不如久别’,你先看好你的萧郎,莫要让他缠绵旧情冷落了你。”
  我向她微笑着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虽然我对蔡兰曦和沈忆霜有所顾忌,但是只要想着萧统对我的深情与眷恋,心中依然会升腾起一阵阵幸福甜蜜的感觉,因此并不在意青蒿的玩笑话。
  10石路本无尘
  我们一行下山后,萧纶与我道别,带着绿萼、青蒿回转邵陵王府,另命一乘马车将我送回东宫。
  北风渐起,耳畔传来一阵阵呼啸的风声,我见天色逐渐昏暗,惟恐萧统自御书房归来不见我又要担心着急,一路不停催促马车夫加快速度,我坐在马车内,随着车身一路颠簸起伏,或许系因刚才与绿萼相斗耗用法术之故,不觉昏昏欲睡,倚靠在车壁上开始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以为到了东宫门前,掀起马车帷帘一角准备下车时,却意外发觉马车尚在皇宫东华门外,不觉怔了一怔,问道:“既然尚未到东宫,为何要停车?”
  抬头之际,我看见前方有数匹马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为首之人正是三皇子萧纲,他骑乘着一匹黑色骏马,腰佩七星长剑,肩披黑白相间的华贵貂裘,马旁紧随着四名劲装打扮、肩背短弓的侍卫。
  马车夫正是因遇见萧纲而停车,不敢不拜他,早已跳下行辕叩首道:“奴才系六王爷府内家丁,奉六王爷之命护送谢妃娘娘返回东宫,叩见三王爷!”
  我掀开马车帷帘时萧纲便已窥见了我,他微微颔首示意那车夫站起,才转向我说:“原来是皇嫂回东宫的车驾,小弟刚从城郊外狩猎归来,拜见皇嫂。”
  我见他提及城郊狩猎,目光顿时转移到其中一名侍卫身上,见他手中提着几只鲜血淋漓的浅黄色狐狸,全身倏地颤抖了一下,那几保狐狸身形甚小,似乎都是不满两岁的幼狐,它们颈项和身躯的皮毛上处处皆有斑斑血迹,神态奄奄一息,小小的眼眸半睁半合,却无一例外地向外透露着绝望和恐惧。
  人类为了猎获完整的狐狸制作皮裘,通常只会将箭射向它们的颈间,虽然它们并非妖狐族类,亦不能似我们一般拥有法术和成仙的机会,却始终是我们的同宗,萧纲带领属下出城猎狐绝非仅有今日,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荼毒折磨那些可怜的小狐狸?
  我看到它们的惨死之状,头顶一阵热血上涌,带着微怒高声大喝道:“你们放下它们!”
  萧纲似乎对我的大喝声十分诧异,跃下马接过那侍卫手中的绳串,将那一串小狐狸提至我面前,问道:“你是要我放了它们么?”
  我见那些绳索紧紧套住小狐狸们的颈项将它们勒得几乎断气,发急道:“是的!你看它们的样子多可怜,不要再折磨它们了!快交绳索松开吧!”
  萧纲一手提着那些小狐狸,一边静静凝视着我,却并不放手。
  我心中不忍,见他离我不过几步之遥,随即向前走过抢夺他手中的绳串,他明知我的来意,亦并不闪避,任由我轻轻松松将那些小狐狸们夺了过来,看着我解开捆缚它们的绳索。
  我蹲下身抚摸着一只小狐狸的头顶,以暗语对它说道:“你们快逃吧!”
  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乌溜溜的眼睛飞快转动了一下,向同伴发出一声尖叫,几只受伤的小狐狸迅速从绳索中挣脱,一起向城墙下逃逸而去,那些侍卫并没有追赶它们。
  我心中稍觉宽慰,站起身时听见萧纲在一旁淡淡说道:“古语有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知皇嫂疼惜此物系因天生悲悯之心,抑或另有缘故?”
  萧纲的话让我全身不觉又是一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在暗示我什么?难道他已经知道一些事情,借此机会对我暗加试探?
  我不动声色,表情严肃应答道:“三王爷效游狩猎固然能遣一时之兴,然而好端端伤及无辜弱类,终究有亏德行,佛经有云‘杀生之上无余罪,十不善中邪见重’,以后莫若改玩别的游戏。”
  萧纲神色肃了一肃,低头说道:“皇嫂教训得甚是。看来皇嫂与大哥结缡虽然未久,单论佛经一道,想必与大哥日夜相对,耳濡目染之下颇有所获。”
  我见天际星辰乍现,惟恐萧统久候,不再理会萧纲,向马车夫道:“我们启程回宫。”
  马车夫正欲依言登上车辕,萧纲疾步行至马车旁,对他命道:“本王此时奉旨前往宫中觐见父皇,正好携带护送皇嫂一起前去东宫。你将马车交与本王,即刻回转邵陵王府向六弟复命。”
  他身后侍卫随即赐赏给那马车夫两个银锭,马车夫见萧纲下令,且有赏赐,不敢违逆他的吩咐,收下银两谢过赏赐掉头而去。
  我不知道萧纲意欲何为,抬眸注视着他。
  萧纲眼神示意,跟随他的数名侍卫立刻背向我们四散开来,似是避忌,又似乎是监视观察着四面来路的动静。
  夜幕渐渐低垂,些许细微的雪花随风飘零,寒风吹起我鬓旁的黑发,羽缎披风上渐渐落上一层雪。
  萧纲静静伫立了半晌,昔日朗若晨星的双眸中带着幽邃的光芒向我看来,缓缓开口问道:“萱儿,你嫁入东宫数日来,在大哥身边过得好么?”
  四面无人,他不再称我“皇嫂”,却如同昔日在镇江采莲时直呼我的名字,语带亲昵暖昧。
  我见他如此相问,毫不迟疑,说道:“多谢三王爷挂念,萧郎待我很好。”
  
  萧纲凝视我良久,又说:“我不能阻拦你嫁与我大哥,只盼望时过境迁,终有一日能够等到你回心转意。无论你是否选择我,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兰陵初会之时一般,绝无更改。”
  我心思转动,对他说:“我既然将终身许给萧郎,怎会弃他而去?我在扬州之时已说得清楚明白了,即使时过境迁,我亦不会有别的选择。”
  他沉默了一霎,说道:“世事多变,萱儿你何必如此决绝?”
  我不想再和他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转身欲登车,说道:“麻烦你命人速送我回东宫去,以免萧郎久候。”
  萧纲缓步跟随在我身后,我甫踏上车辕之时,突然听见他轻声说:“倘若大哥得知你系狐妖化身,不知是否还能如昔日一般疼爱你?”
  我乍闻萧纲之言,心中霎时回忆起那晚扬州城外与他相见时的奇异情形,萧纲只要靠近我一丈之内,我所有的法术和灵力就会全部消失,莫非他已经得知我的来历并得到破解之术?
  此刻,他的话清清楚楚告诉我,他早已尽知我的真实身份。
  我心中虽有惊惧,却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半分,见他如此轻声说话却暗带要挟,装作充耳不闻,向前一步踏上车辕,进入马车内坐好,一时并未贸然开口。
  萧纲向前疾走数步,举手掀开马车帷帘,向我低声道:“萱儿,我并不想伤害你,父皇向来极为厌恶妖孽邪魔之类,我不会轻易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大哥如今尚且不知你的来历,亦从未曾怀疑过,你尽管放心。”
  我抬头凝视着他,对他说道:“我本是良家女子,三王爷为何如此肯定我是异类狐妖化身?”
  萧纲停顿了片刻,才道:“你肯不肯承认都不要紧,此事我早有确凿证据。我在扬州时有四弟属下数人前来投奔我,密告四弟在南康王府中私设妖坛之事,我暗中追查他此举目的何在,无意中擒获了张天师,正是此人将你的来历告诉我。”
  我顿时懊恼不已,泄露我真实身份的人竟然是四皇子请来的那名江湖术士张天师,此人似乎颇有几分本领,我接近萧纲时之所以法力全失,想必亦与此人有关。
  我不置可否,问他道:“张天师给了你什么?”
  萧纲神色坦然,将左手衣袖向上卷起,我定睛见他左手手腕上刻画着一道异形符咒,并非墨笔描画,而是用针尖刺墨入肌肤而成,不禁吓得后退数步,说道:“你……这是什么符咒?你竟将它镌刻在身上?”
  他轻轻放下衣袖,说道:“此咒名为‘锁妖咒’,无论你是何来历,只要我有意靠近你,你绝难逃离我半步之外。当晚在扬州城外,你想必早已领教过它的威力了。”
  萧纲居然依据张天师指点,将破解狐妖法术之符咒刺在自己身上,让我在接近他时使不出半分力气。
  我错愕之际,他缓缓伸出手,握住了我的一只衣袖,我心知不妙,立即抬眸看着他说:“你不要碰我!你今晚对我说这些,究竟想要如何?你若是准备告诉萧郎此事,为何还要如此问我?为何不直接前去找他?”
  他神情平静,答道:“你若是肯应允我一件事情,我保证今生今世替你保守秘密,决不将此事告知大哥,亦绝不会告知皇宫之内的任何人。”
  我一边向马车内躲闪,一边道:“请说。”
  他步下几级石阶,轻声说道:“我此生最为遗憾之事莫过于不能与你结为夫妻,我想要你陪我前往一山清水秀之地小住数日,了却我心中夙愿……归来之后,我必定不会再扰你清静,你亦可安心与大哥相伴终生。”
  他对我提出这等无理要求时居然面不改色,仿佛只是邀约好友结伴同赏山水而已,我微觉愠怒,心道:“难道你以为狐族本性皆风流,我一定不会介意此事,能与你逢场作戏么?”
  萧纲见我默然不语,紧紧握住我的掌心,黑眸中略带几许激动的光影,轻声说:“你并非人间女子,何必如此顽固不化?你既然能与四弟……为何不肯成全我?况且我们之间早已没有清白可言,当日竹林清溪畔、太湖采荷时你就该是我的人了,大哥他不会介意此事的!”
  我拼力挣脱他的手掌,含怒说道:“你不要想了,我决不会答应与你同游的!”
  他声音凝重,一字字清晰透入我耳中:“宣儿,你逃不掉了。我在王府中早已作好安排,倘若你不肯应允,自然会有人将张天师带到父皇母妃面前去,向他们详实禀报此事,你听清楚了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萧纲一向有君子之风,竟然也会出此下策,以向皇帝与丁贵嫔揭露我的真实身份为条件,要挟我顺从于他,而且早已布好局。他思索缜密,我若是坚决不允或敢对他不利,他属下之人便会依计行事,后果不难想见。
  张天师很快就会进入皇宫觐见皇帝,将我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倘若让皇帝与丁贵嫔知道我是妖狐化身,即使不将我处死,亦会想方设法将我赶出皇宫外,此后我若想见萧统一面都是极难之事,更不用说似如今这般与他在云华殿中甜蜜快乐地一起生活。
  萧统如今虽然爱我至深,却从未怀疑我是异类,他若是乍闻此讯,不知又会如何相待我?我能够从容陪伴萧统的时间仅仅只有三个月,我怎能因萧纲的要挟之举而断送我与他之间历尽艰辛、无比珍贵的相聚时光?
  如今只要能够瞒过萧统三个月,能够与他幸福相伴三个月,我于愿已足。
  我思前想后,无计可施,此时只有先将此事应允下来,尽量拖延时间,于是暗使《娘缳诀》心法,对他态度十分温柔妩媚,假装应允道:“我答应你。只是我有一个条件,此时天寒地冻,我不想出远门,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如何?”
  萧纲神情欢悦,答道:“我亦是如此想,携你同游该是春光明媚才好,到时候我再来接你,我今日只要你应允即可。不过,你届时若是不肯依我之言,就不要怪我的属下行事莽撞了。”他转向那些在马车旁等候的侍从道:“都回王府去,不必进宫了。”
  侍从们齐声应是,纷纷跃上骏马飞驰而去。
  我在车中苦思脱身之计,想起一事,眼珠转了一转,故意对他说道:“难道你日后就这么带我离开京城么?萧郎他一定会四处寻找我的。”
  萧纲在坐在车辕上亲自驾着马车,似乎漫不经心说道:“你以前亦时常不辞而别,大哥应该不会因此大惊小怪。只要你数日后能够平安归来,他自然就放心了。”
  我想了一想,接着问:“数日是多久?”
  萧纲加快了马车行驶速度,说道:“不过区区数日,能有多久?”
  他一路对我并没有过分的举止,将我送至东宫门前,径自前往皇帝所居寝宫见驾,我见他允许我三月之后赴他之约,一时并未将此事挂在心上,却只担心萧统寻找我,匆匆忙忙赶回云华殿内。
  我踏上铺满落叶的竹桥时,细密的雪花早将湖中亭台楼阁覆盖上一层银白色,湖心长方檐下悬挂着数盏粉红色的宫灯,隔着灯光倒映的相思湖,依稀可见云华殿内灯火通明。
  一个小小的身影等候在桥头,似乎是小璃儿。
  她见我归来,匆匆向我奔跑过来,急促唤道:“娘娘回来了,太子殿下在皇宫内四处寻找您都没见着人影,担心得不得了!”
  我眼角余光瞥见云华殿正门处多了几名身着粉绿夹袄、头戴绢制海棠花的侍女,正是丁贵嫔所居映兰宫人的模样,心中略有惊讶,问她道:“丁贵嫔来此处了么?”
  小璃儿环顾了她们一眼,点点头悄声道:“奴婢正要向娘娘回禀此事,今日本是朔望之日,午时有几名太医照例前往御书房为太子殿下请脉,皆说殿下身体略有不豫,贵嫔娘娘担忧着急,晚上刚又宣诏一名御医前来云华殿亲自看视殿下,此刻正在寝宫内。”
  那些映兰宫侍女见我纷纷下拜,口称“恭迎谢妃娘娘”。
  我将肩披的羽缎披风解下交与小璃儿,举手轻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发,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进云华殿。
  11玉树琉璃水
  宫殿薄纱帐幕婉约低垂,隐约可见丁贵嫔与萧统端坐于前厅,一名太医半跪于地,双手奉托着萧统的一只手,凝神屏住气息观察脉象。
  丁贵嫔目不转睛注视萧统,眸光中带着无限疼爱与担忧,与翠云山中阿紫对我关切眼神毫无二致;萧统神态端庄而坐,一双清澈的明眸却看向殿外,我刚刚走近纱帘,他就发现了我的身影,眼中闪现出一丝释然的光影,却并没有象以前一样亲昵唤我“紫儿”。
  我见丁贵嫔在此,早已明白萧统心中忌惮,轻移脚步走进殿内,向他们跪拜行礼,说道:“臣妾回来迟了,叩见太子殿下,叩见贵嫔娘娘。”
  丁贵嫔将手中的药方纸笺搁置于身旁案几上,语气轻淡,说道:“你今日去了何处?为何不禀明太子私自出宫?太子不避风雪在皇宫内苑寻找你,几乎受了风寒。当*****入宫之时我曾嘱咐过你,须得用心侍奉太子,如今不但未尽已任,反而让他替你担忧,你可知为东宫妾妃的本分么?”
  她的话语虽温柔动听,其中隐隐蕴涵着斥责之意,我不敢怠慢,急忙答道:“妾身知道错了,只因我姐姐托义父府中人传信见我一面……”
  说至此处时,萧统向我温言说道:“你起来再说话,不要久跪在地上。”
  我见他如此关怀体贴我,向他娇柔微笑,随后轻轻站起,继续说道:“妾身与姐姐在兰陵失散后久未谋面,且不敢邀约她前来宫中,所以……”
  萧统转向丁贵嫔道:“此事她早已禀明儿臣了,是儿臣应允她出宫去的,只因不知她们会面的具体时间,亦未料到竟是今日,儿臣才会在御苑内寻找。请母妃原谅紫萱初来宫廷,尚且不熟悉宫规礼仪,儿臣日后必定时常会提醒她。”
  丁贵嫔目视我和萧统片刻,对我轻轻叹息道:“太子对你如此关心回护,你万万不可辜负了他。金华宫内蔡妃此番若能生下皇孙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东宫一脉终究是搁在我心头的一件大事情……”
  我移步走近萧统,侍立在他身旁,他将桌案上的一杯温热姜茶递给我,轻声道:“才从外面回来,当心受寒。”
  我双手接过玉盏饮了一口,抬眸笑道:“臣妾谢殿下赐赏!”
  萧统闻言,不觉微微一笑。
  那太医诊视完毕退后之时,丁贵嫔见他神色略带忧虑,急忙问道:“殿下身体状况究竟如何?要不要紧?”
  萧统自行将卷起的朝服衣袖向下展开,我伸手替他整理衣袂时,听见那太医肃声应答道:“请太子殿下与贵嫔娘娘恕罪,微臣方敢直言。”
  丁贵嫔迅速说道:“有何罪可怒?医者当直言不讳,你尽管照实说来!”
  那太医得旨,略微抬头,向萧统叩首后方道:“微臣斗胆,请问殿下一事。殿下近日来是否时常觉得神思倦怠,梦中亦常有奇形异状之白须怪物出现,且闻啸叫之声?”
  萧统神色平静,答道:“偶尔会有此兆。”
  那太医神色遽变,又叩首一次,才说道:“微臣昔日在姑阿山下游历时,亦曾遇见过此等病症,似太子殿下如今症状并非是病,却是误中邪族妖术所致。此等妖术源于狐族,初始之时毫无征兆,中术之人若能觉察到病症,便已为妖术所蛊惑甚深,若是再不将妖术破解,天长日久后,只恐……”
  他言及此处,却无论如何不敢再说下去,丁贵嫔闻听“妖术”二字,早已吓得玉容惨淡,惊惶失措看向萧统道:“皇儿!太医所言症状是否确实?此事非同小可,皇儿切勿过于疏忽,倘若真如太医所言,这皇宫之内岂非有妖孽横行?须得速速设坛施法驱逐之!”
  萧统似乎并不惊慌,安慰丁贵嫔道:“母妃不必如此担忧,儿臣并不觉得身体状况有异,皇宫本是龙气凝聚之地,父皇潜心向佛,儿臣身边亦有师父所赠佛珠护身,怎会有妖孽危及儿臣?”
  丁贵嫔身边一名年长侍女听他说完这番言语,忙道:“娘娘,奴婢记得当年空明大师赠太子殿下佛珠之时曾有言此珠可护佑殿下长命百岁,娘娘莫非忘记了么?”
  丁贵嫔经她提醒,虽然将信将疑,神色之间却已轻松不少,颔首缓言道:“正是,我却忘记了太子身边尚有护身佛珠,宫中设有不少佛堂,那些妖孽想必不敢前来才是。”
  那太医本是机灵人,见萧统语带驳斥,丁贵嫔等人皆不信其言,惟恐他们斥责自己,早已汗流前额,急道:“微臣医术浅薄,并无十分把握断定此事,只因心系殿下圣体安危,才会凭借当年所见胡言乱语,其实不足为信……请太子殿下与娘娘宽宥微臣失言之过错。”言毕又叩首告罪不迭。
  萧统走近他面前,亲手扶起他,神态温和对他说道:“太医不必为我担心,我虽有微恙,料想还不至于到那般地步。宫中流言相传甚快,太医切记今日在云华殿中所言,日后不可在人前轻易提起,以免多生事端。”
  那太医知晓他话中利害,连连应诺道:“微臣遵旨!殿下如今并无大碍,只需多加调养休息,服用些温补之药剂即可。”
  丁贵嫔终于舒了一口气,又细心叮嘱了几句,准备起身离去。
  我见那太医临去之时又小心翼翼靠近萧统,对他轻声低语数句,萧统俊容微带尴尬之色,轻轻点了点头。
  云华殿内十分温暖,热气自地笼升腾而起,香炉内的梅花淡香在室内四处漫溢,令人闻之欲醉。
  宫人侍女们皆散去后,萧统脱下外衣,端坐在大床边缘,我轻盈一跃扑入萧统怀中,他舒展双臂将我拥住,一面低头问道:“外面下着雪,出宫走这一趟觉得冷么?你姐姐既然来到京城,为何不告知我?”
  我将一侧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娇声说:“我不怕冷。姐姐从未进过皇宫,她尚且不知我们的婚事,所以我此番前去将别后情形对她说清楚,然后才能让萧郎赐见她。”
  他用指尖摩挲着我的发丝,温柔说道:“我下朝回来不见了小紫儿,还以为……”
  
  我将头窝在他臂弯之中,抬眸笑道:“萧郎以为我又逃走了么?我才不会走呢!”
  他拥紧了我,低声说:“你若是逃走,我走到天涯海角亦要将你寻回来。年关将近,朝中并无大事,我今日面见父皇时已对他言明告假一月出宫,父皇恩准了,等过了冬至,我就带你去西湖别苑小住数日,好么?”
  我满心欢喜,说道:“当然好!”又凑近他耳畔问道:“适才那太医和你说什么?”
  他解衣躺下,眉梢眼角带笑痕,却不肯回答我。
  帐幔外的烛火忽明忽灭,窗外传来一阵阵呼啸的北风声,萧统一只手拥着我,另一只手替我盖好锦被,轻声问:“紫儿,累了么?”
  我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刚才经过几许温柔缠绵,他的身体渗出薄汗,面颊微带红润,额角的那一缕青色经脉却更加清晰,俊美的面容显现出疲累之色,似乎困极欲睡。
  我从枕畔取出那一方亲手织绣着小狐狸肖像的锦帕替他擦拭额角,娇嗔着说:“这块锦帕是我亲手为萧郎绣的,萧郎可不许嫌弃它针线粗陋!”
  他握住我的手,接过那方锦帕展开,仔细端详片刻后微笑道:“很好,想不到紫儿如此心灵手匚巧,绣出的小狐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不知能否为我再绣一件?”
  我闻听他如此盛赞,心中欢喜不已,问道:“萧郎想要什么呢?”
  他合了一下眼眸,凝望着枕畔的绿玉如意柄上镌刻的可爱娃娃,柔声道:“我想要一幅‘百子图’,不知紫儿何时能够绣成?”
  我明白他话中涵意。
  今日丁贵嫔有意在我们面前提及东宫子嗣之事,萧统如今将近而立之年依然膝下无子,他心中自然盼望我能为他生下儿女承袭血脉,可是,我却无法告诉他我与他本非同类,我们之间应该不可能生育孩子。非但如此,三个月之后,如果我不能说服阿紫让我留在人间,我们面临的便是永远的分离。
  我思及此处,不由自主地依靠他更紧,言辞闪烁迷离,说道:“只恐紫儿未必能有此等福气,金华宫蔡妃姐姐不是已有身孕了么?萧郎日后必定能够得偿所愿。”
  他微叹道:“兰曦她嫁入东宫数年,都不曾怀有我的骨肉,怎会在突然之间就有皇儿?我早知此事有异,那晚在金华宫内,兰曦已经将其中缘故告知我了,她其实并未有娠,只因当时情形急迫不得不如此,如今正在思虑脱身之良策。”
  我没有料到蔡兰曦竟然将自己伪装怀孕一事对萧统和盘托出,萧统得知此事后一直隐忍于心,直至今夜方才将真相对我说出来,他一定难免伤心失望,更加期盼我能尽快怀上他的子嗣。
  我见他神情忧郁、略带惆怅,不由暗自思忖道:“虽然从未听说过人狐交合生子,但世上本无绝对之事,萧郎无亲生儿女,又如此渴望我为他孕育皇子,我怎能忍心见他如此失望?明日不妨出宫问一问青蒿,她常来人间行走,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法门亦未可知。”
  萧统见我久久沉默不语,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内。
  我靠近他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之声,问道:“倘若蔡妃姐姐身孕是假,萧郎准备如何应对金华宫之事呢?”
  他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轻柔说道:“紫儿不必忧虑,此事应对并不难。我只担心父皇母妃会因此伤神,且有朝中大臣关注,不知他们会如何想。其实诸位皇弟中不乏德才谦备之人,我倘若能够借此机会辞让东宫太子之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我十分惊讶,问道:“萧郎不愿意做太子了么?”
  他似乎微有倦意,缓缓道:“若是能够退让,我如今只想带着你同游山水之间,只是身居高位,若想全身而退……”他说至此处,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留心观察他神态,在他脸颊上亲昵回吻了一下。
  他脸颊漾起微笑,说道:“只要有紫儿陪在我身边,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开心生活下去。紫儿入宫这些时日以来,可曾觉得宫廷寂寞么?”
  我撒娇摇头,将床畔烛火吹灭,放下帷幔轻声说:“没有。”
  他轻轻道:“紫儿……我如今日夜都不能没有你了,今日太医对我说要多加节制,不可过于贪欢。他们却不知我对紫儿的心意,惟有如此……惟有如此……我才会觉得能够完全拥有你,才能觉得安心一些。”
  我倾听着他在香枕畔低诉爱语,毫无顾忌与他甜蜜嬉戏,依照《娘缳诀》心法与他尽情共享鱼水之欢。
  次日午时,金华宫中传来蔡兰曦小产的消息,我带着小璃儿前往金华宫探望时,见众多御医神情惊慌垂手侍立,丁贵嫔眼角微带泪痕,扶着一名侍女的手从正殿内走出。
  我屈膝行礼时,丁贵嫔含泪叹息道:“不必拜了,蔡妃素日行动皆小心,竟会为门槛所绊跌倒……你们须得引以为鉴,多加谨慎,若是无事就在宫中歇着,不必四处走动,免生意外。”
  我低头答道:“妾身一定谨记娘娘的话。”
  一语未落,身后传来沈忆霜的声音道:“妾妃沈氏,参见贵嫔娘娘。”我回头见她身着青灰色夹袄,下系浅青色罗裙,一副素淡打扮,身姿娉婷婉约而至,面对丁贵嫔恭敬请安。
  丁贵嫔微微颔首,对她说道:“你随我来映兰宫吧,我有话要问你。”
  沈忆霜轻声应“是”,移步跟随在丁贵嫔身后, 临去之时回眸看了我一眼,秀眸中透出光芒复杂难测。
  我并未理会她的敌意,与小璃儿一起走进金华宫,经过外殿时,无意中瞥见上次所见的那名太医徐士茂在中庭亲手捣药,他神情专注,似乎有着重重心事,亦并未发现我从他身旁经过。
  小璃儿正欲提醒他参拜我,我摇手示意不必惊动他,放轻脚步走进蔡兰曦的寝殿。
  寝殿内层层帐幕低垂,空气中充溢着一种淡淡的药草香,我走到寝床前悬挂着的珠帘后,向内轻声说道:“紫萱向姐姐问安。”
  蔡兰曦命侍女将珠帘卷起,淡淡应道:“多谢你如此惦记我。我今日遭此不幸事,殿下此时必定心绪不宁,你既然时常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替我多开解劝说他吧。”
  我见她脸色苍白、神情萎顿,心中不禁暗自佩服她伪装之术,点头说:“我记住了。姐姐多加调养歇息,我改日再来向姐姐请安。”
  她身旁的侍女凝翠向我福了一福,谦恭说道:“奴婢恭送谢妃娘娘。”
  我转身再一次经过外殿时,见徐士茂仍是刚才那副不知是专注还是出神的茫然表情,心中微觉诧异,不禁暗暗生疑,隐隐觉得这位太医与金华宫必定有非同寻常的渊源,一时却说不出疑问从何而来。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徐士茂蓦然惊觉过来,急忙放下手中药盅,恭敬行礼道:“微臣参见谢妃娘娘。”
  我有心试探他与蔡兰曦的关系,问道:“你一直在金华宫内行走侍候,蔡妃姐姐此时状况如何?要不要紧?你不妨如实告诉我,我好回去转告太子殿下,以免他担忧着急。”
  徐士茂不敢抬头直视我,轻声答道:“臣奉丁贵嫔娘娘旨意,自诊视出蔡妃娘娘怀有龙脉之时便来东宫侍候,蔡妃娘娘此时虽无大碍,臣未能尽力挽救小皇子,实在罪无可恕。请谢妃娘娘代为禀明太子殿下,罪臣徐士茂无颜再苟留于太医院,恳请辞官归故里。”
  我直觉此人颇有担当,亦不念恋权位,对他顿生几分好感,见他因此事惭愧欲辞官而去,出言劝他道:“徐太医既然已尽全力,又何须如此?殿下生性豁达,一定不会因此责怪你。”
  徐士茂默然垂头,默默无言。
  我步出金华宫门时,一阵簌簌寒风吹过宫院,将他的御医袍服衣襟卷起,他似乎浑然不觉,依然保持着适才的姿势,仿佛仍在自责。
  我越发觉得疑惑不解,徐士茂身为太医院尚药典御,如此权位得来不易,他自然不是浪得虚名这辈,怎会看不出蔡兰曦有孕之事本系伪装,竟然如此伤感惭愧?
  萧统曾经对我言及蔡兰曦,“我尚且可以借些机会去宫外散心游历,能够寻觅到真心相爱之人,她却永远都不能迈出宫门一步,即使近在咫尺,有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难道金华宫中,藏着众人所不知道的秘密?难道这个秘密与我眼前的这位太医徐士茂有关?
  我加快脚步离开金华宫,小璃儿追赶着我,气喘吁吁道:“娘娘等等奴婢啊!娘娘要去何处?”
  我向她眨眼微笑,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们去御书房。”
  12烟生楼半藏
  天空雪花纷纷坠落,如同柳絮轻舞,我带着小璃儿悄悄来到御书房所在的昭文殿外,见殿门与轩窗皆虚掩着,廊檐下侍立的小内侍们身穿夹袄棉袍,将双手笼在袖中取暖,互相低声闲话。
  小璃儿不敢近前,在我身后细声急道:“娘娘,此处是太子殿下与诸位大人商议朝政之所,按规矩我们不能来的。”
  我微笑示意她不要担心,向殿阁廊檐下看过去,其中一名常常跟随着萧统的小内侍眼尖发现了我们,他匆匆忙忙走下台阶,对我说:“奴才魏雅恭迎娘娘!”
  我悄悄问他道:“殿中有朝臣议论政事么?”
  魏雅禀道:“今日户部、工部尚书侍郎等大人都一起进宫来觐见太子殿下,此时皆在奏事。”他秉性机灵,环顾我身后见并无其他人等跟随,忙道:“御书房往来的朝臣颇多,外面雪大天寒,奴才恭请娘娘先至偏殿稍候片刻。”
  我和小璃儿随他进入昭文殿西侧的偏殿内,见其中陈设着数列楠木书架,藏书不下洋洋万卷,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石雕字画俱全,料想这西殿应是萧统平日读书批阅奏章之所。
  数月前我乘夜潜入昭文东殿见萧统,并未发觉此处竟然别有洞天,天下所有的书卷仿佛都集中于此处,书卷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我不禁心生仰慕,沿着书架浏览观赏那些藏书。
  魏雅亦步步趋跟随着我,指着那些书架道:“娘娘请看,这些书籍皆是殿下读过后细心搜集收藏的珍品。太子殿下自幼聪慧过人,三岁便能念《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十岁尽通经义,读书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吟诗赋词无所不精……”
  小璃儿面带惊讶之色环顾四周,说:“奴婢一直跟随着老爷夫人,老爷书房内的书已经很多了,可是若于太子殿下相比较,实在是……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魏雅不禁“扑哧”笑出声,轻言道:“谢侍郎大人虽然亦是好读书之人,若论及天下间遍阅群书,又有几人能及殿下?连素有‘好学’之名的三王爷、七王爷,所读之书恐怕只有殿下的十之五六……”
  我随手取下一部经卷翻阅,一阵幽雅的清新淡香霎时扑面而来,是一首古乐府《短歌行》: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菽以春晕,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咏,长夜无荒。”
  文字间隙还夹杂着一些眉批注解,我认识那些清秀飘逸字迹正是萧统亲笔所书,注解道:
  “列子曰:秦青抚节悲歌。王逸楚辞曰:悲歌,言愁思也。左氏传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曹植送应氏诗曰:人寿若朝霜……”
  我心中不由暗自佩服萧统才华,他不但将《短歌行》之寓意详细加以解释、检阅批注,且能一一指出典故出处、如数家珍。除了读书数行并下、过目不忘,胸藏万卷读书的太子萧统,世间恐怕再难有如此博闻强记之人。
  我凝视那些批注良久,问魏雅道:“殿下阅读每一本书都是如此认真么?”
  魏雅答道:“殿下习惯顺手批注,多年积累下来,已经批阅过许多了,只是时常喟叹时间有限,未能尽数阅完所有典籍。”
  我脑海中倏地浮现一个念头,对他笑道:“我倒有一个好主意,你日后侍读之时,不妨建议他召集一些门人文士,集中批注诗文歌赋,汇集成一册,让殿下拣择其中精要之处阅读,岂不是迅速得多么?”
  魏雅面露喜色,点头说道:“奴才日后一定将娘娘所言转告殿下,殿下若知本是娘娘如此建议,必定会应允……”
  我们说话之间,却听见正殿内响起两名臣子争执之声,其中一人话章略高,沉声说道:“……临川王素日作恶多端,殿下此次万万不可姑息养奸,须得从严处置此事方好!否则临川民意难平,那冻饿而死的无数饥民岂非枉送了性命?”
  另有一个似乎较为苍老一些,缓缓道:“臣以为不可。临川王系皇上亲侄,便是殿下兄长,殿下若是不计情而处罚之,恐怕将来会遭受朝野讥评,有损殿下声名。”
  先前说话的那人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临川王将皇上与太子殿下自国库中拨出救济灾民过冬的饷银据为已有,导致临川数千流民饥饿而死,可是亲王应为之事?况且临川王之劣迹并非仅此一桩,此前监督修筑三年的浮山堰因何倒塌?黄大人身为工部侍郎,想必比下官更加清楚其中内情!”
  那工部侍郎无可辩驳,只道:“浮山堰一事,本是皇上御笔钦点临川王监修,所用建材的确非上等砖石木材,但老臣不得不遵照临川王旨意行事。如今老臣为太子殿下着想,若是因此严加处置临川王,只恐将来会有隐忧。”
  我听至此处,虽然不太明白其中因果,却隐约感觉到萧统必定遭遇一件十分棘手之事。
  
  魏雅见我蹙眉,忙低声解释道:“娘娘,临川王萧正德是靖惠王爷嫡出长子,靖惠王爷与皇上本是同胞兄弟,昔日太子殿下未降生之时,皇上与皇后娘娘曾在兰陵宗庙前焚香祭祖过继临川王为子,后来因为丁贵嫔娘娘诞育太子殿下,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小璃儿心直口快,见殿中并无旁人,说道:“那么,当初若是太子殿下没有出生,这太子之位岂不就是临川王的么?”
  魏雅神情大骇,忙摆手示意她住口道:“姑娘万万不可随意提及此话,奴才在太子殿下身边侍候时曾听说过一些传言,道是临川王在外常哀叹宣称自己是‘废太子’,皇上与太子殿下皆未与他计较,太子殿下对临川王向来礼敬有加,皇上赐予临川王的仪仗亦高于诸位嫡亲王爷。”
  按照人间规矩礼仪,萧衍与郗皇后在祖庙前过继亲侄萧正德为子,无论他是否系萧衍亲生,以后便永远都是嫡出长子的身份。但是,萧衍称帝嫔妃众多,生下了萧统兄弟八人后,却不想再将帝位传给并非亲生血脉的萧正德。
  萧衍赐封萧正德为临川王,对他加以优待,或许正因为心中有愧,萧正德明知皇帝与太子对自己心存歉疚,行事更加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竟然疯狂敛财至此,不但在修筑关系梁国生死存亡、抵御天灾洪水的浮山堰时偷工减料,直接导致了一场天灾人祸与战乱,还将皇帝发往临川救济灾民的钱粮银两全部掳入私囊,其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依萧统之品行,他决不会坐视不管此事。
  但是,倘若他真的对临川王加以处罚,皇帝、靖惠王、朝野诸臣,又会如何看待他?那名老臣所担忧之事不无道理,只恐届时难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攻讦太子借机铲除对自己帝位有威胁之人。
  我心中暗暗担忧,左右为难,萧郎该如何处理才好?
  正殿内,传来萧统温厚磁性的声音道:“据本宫所知,临川王敛财之事证据确凿,如今即使处以重罚,那些灾民亦无法再生还了。本宫欲在明年春天重修筑浮山堰,国库中并无太多积存,着户部追缴临川王所获赃款库银,以作此项之费用。”
  他此言一出,殿中那两名朝臣皆不敢再争执,那先前说话的臣子却又道:“殿下此举大善,臣斗胆请问一句,临川那数千死于饥饿的灾民如何才能伸张冤屈?”
  萧统面对他的质问,声音依然沉稳如昔:“国有律法,依律而行即可。”
  那臣子语带感激,似乎叩首不止,说道:“殿下英明!臣早知殿下一向处事谨慎、体恤民心,每逢淫雨积雪必遣左右巡行乡间,赈济贫寒百姓、救治病弱之人,臣领户部替一古万民叩谢殿下……”
  那名老臣闻听此言,急忙阻止道:“殿下不可!若是依照律法,临川王此罪当诛以斩首之刑,靖惠王所生数子皆早夭,如今身边仅余此子,请殿下三思而后行之。况且人言可畏,殿下不可不防世人误解。”
  萧统并无犹豫,说道:“律法不明乃国之大患,纵然被天下人所误解,本宫若是心无藏私,又何惧人言?诸位大人不必担忧。”
  众臣见他处事坚决,向他叩首行礼后纷纷告退出昭文殿外。
  殿中并无外臣,我透过偏殿与正殿相连的一扇镂空楠木门,见萧统俊眉微簇起,脸色略显暗淡,似乎极为疲惫,身旁小内侍急忙奉上一盏参茶,神情关切问道:“殿下要歇息片刻么?”
  萧统支肘扶住太阳穴轻揉,微微颔首道:“将殿门关好,若有朝臣来见,让他们稍等一会。”
  小内侍答应着将殿门合拢,走近他低声道:“奴才有一言不得不说,请殿下勿怪奴才多话……殿下昔日处理政务至三更半夜,亦不曾似如今这般辛苦。殿下不如依从丁贵妃与太医之言,在昭文殿独居数日,或许……”
  萧统喝下一口参茶,眸中掠过一缕明亮的光芒,视他道:“难道你也相信我所染微恙与云华殿娘娘有关么?娘娘初来宫廷,我怎能将她孤单一人留在云华殿中?”
  小内侍惊慌不已,忙道:“奴才该死,怎敢疑心娘娘,只因前日几位太医都如此说,奴才觉得奇怪……”他言及此处,抬头看萧统,见他并无明显不悦之色,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接着说:“谢妃娘娘之美貌并不似尘世中人,倘若太医所言并非凭空捏造,殿下岂不是很危险么?”
  萧统自袖中取出一物,正是我昨晚赠予他的那方亲手绣的锦帕。
  昭文殿中寂静无声,他凝神看着那只翠绿丝线绣成的小狐狸,久久不语,渐渐合上双眸小憩。
  我怔怔凝望着他依然优美的侧影与风姿,忆及昨日太医警戒之言,只觉无限心疼难过,心中暗暗思忖道:“难道萧郎在众人与我面前的神采奕奕皆是伪装?难道果真如那太医所说,我身为妖狐族后裔,长久陪伴在他身边必定要让他受到妖邪侵害而致病?”
  魏雅在我身后小声问道:“娘娘,要奴才去唤醒殿下么?”
  我急忙摇了摇头,制止他说:“不必了,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须得立刻回云华殿去。稍候殿下醒来时,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曾来过这里!”
  我来御书房本是一时心血来潮,计划出其不意出现在萧统面前逗他开心一下,却不料看到他忙于政事后的疲倦情形,不忍心再惊扰他,遂带着小璃儿转身走去偏殿大门。
  黄昏时分,我借用隐身术来到六皇子萧纶的邵陵王府后山,向青蒿发出寻觅她的感应讯号。
  燕雀湖水依然静谧安宁,我托腮独坐在湖岸边,并没有等候太久,耳畔就传来青蒿的娇笑之声。
  我并未回头,怅望着湖水愁眉不展的自己。
  青蒿走近我身边,湖水映照出她的美丽倒影,她身穿着华贵金线织就的五彩丝衣,柳眉弯弯如钩,双颊红润如桃花,柔媚的轻颦浅笑足以让世间所有男子默然消魂。
  她察觉我情绪低落,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你为何如此匆忙呼唤我?”
  我面对湖水,轻轻说:“青蒿,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和人间男子生一个属于我们二人的孩子?”
  她脸颊上的如花笑容立刻凝固了,不由分说将我拉起,大声道:“紫萱!你想要替谁生孩子?太子萧统么?你们本就是露水夫妻,明年春天必定要分离的,难道你还想留在人间相夫教子不成?”
  我被她捉住衣袖,不得不站起身道:“是的,我要萧郎的孩子,我想为他生一个孩子。你常来人间行走,可知道其中的秘诀么?”
  青蒿松开手,轻过脸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我见她不肯说,追问一句道:“你敢发誓说你不知道么?如果我注定不能与萧郎白首偕老,如果妈妈一定要我离开他,我只能……若是能够为他留下一丝血脉,也不枉来人间与他相知一场!青蒿,好青蒿,如果你知道方法,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坚决摇头,干脆利落地说:“不好。我本来就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决不会告诉你。你私自与太子结为夫妻,尚且不知会不会遭受天雷大劫惩罚,还敢奢望与他生儿育女?紫萱,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此事恕我不能帮助你。”
  我见青蒿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料想她不会透露半分消息,想到萧统的殷殷期盼,心中微觉酸楚失落,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对她说道:“我还有一桩疑问。”
  青蒿无奈摇头叹息,说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一定又与太子有关了!”
  我见她猜中,亦不隐讳,直接将萧统近日身体不虞之事、太医的诊断与猜测之言、丁贵嫔与宫人的疑惑向她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然后问她道:“萧郎之症果然是因我而起么?”
  青蒿听我说完,蹙眉思索了半日,才道:“从来没有人间男子因我如此,当年我与陶生新婚时曾同居一室半载,亦未见陶生有何不妥之处。你与太子相伴不过数日而已,怎会让他精神不佳至这般地步?”
  我更加迷惑不解,轻轻咬了咬下唇,垂头说:“可是,我喜欢和萧郎在一起……萧郎也喜欢我……”
  青蒿盯着平静如镜的湖面不语,似乎仍在尽力回想,突然之间,她仿佛察觉了什么,紧紧抓住我的手道:“《娘缳诀》,紫姨给你的娘缳诀!你对萧统,是否使用过其中所载的法术?”
  我怔了一怔,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娘缳诀》中的字迹。既然其他的小狐狸与人间男子交合都不会损害他们的身体状况,难道正是阿紫给我的这本书中所写的秘术暗藏玄机?
  13疏梦不复远
  一阵北风袭来,将我垂落鬓旁的长发吹得纷乱无比,发梢在风中飞舞,凛凛的寒意掠过面容,冰凉彻骨的感觉直透心底,我分不清心头的情绪是惶恐还是担忧,合眸之际,几滴泪珠顺着双颊滑落下来。
  皇宫太医们所言的“妖术”,就是阿紫交给我的《娘缳诀》中所载“素女经”,阿紫明明知道“素女经”的危害,明明知道我与人间男子交合后窥见玉片上的全部内容会与他们尝试其中奥秘,为何还要如此筹划?她不惜牺牲那些亲近我的人间男子的性命,难道只是为了让我迅速增进修行功力、早日位列仙班?
  若真如此,我对萧统表达心中爱意的娇媚与纠缠之举,便是殃及他的罪魁祸首,得到如此绝代风华、气质高洁的人间男子倾心垂爱,已是千载难遇的幸运之事,我甚至还期待与他长相厮守、期待着为他生育儿女。
  可是,紫萱终究不是人间少女,仅是一只修行千年的妖狐,我毫无保留地热恋着他、迎合着他,努力让他与我在一起时得到最幸福快乐的感觉,却不曾料到,竟然是我的法术害了他。他精神分明日益倦怠,为了攻破太医的断言,他依然强自支撑,不肯在人前显现萎顿之态,那太医曾言“初始之时毫无征兆,中术之人若能觉察到病症,便已为妖术所蛊惑甚深”,可想而知如今情形之恶劣。
  事已至此,即使我愧悔、伤心,又能如何?
  我不由自主扑到青蒿肩上,抱紧她失声大哭道:“青蒿,我不知道……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会这样,那些太医们皆说,萧郎的病症很严重,可是他偏不相信,还一直不肯吃他们的药!”
  青蒿柔声安慰道:“你既然发觉此事,或许还有挽救之法。只是他身受法术控制,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对他了。过几日就是冬至节,红藤每年此时都会来人间游历,我去替你寻她来问一问如何祛除太子所中之术,好么?”
  红藤家族是翠云山最擅长法术的狐族,红藤在山中修行已有三千年,精通各种狐族巫术与医术,我闻听她下翠去山游历,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线希望,垂泪向青蒿道:“距离冬至节还有十日之遥,我担心萧郎……是我不好,如果能够救他,我愿意将我的潜力都给他……”
  青蒿见我大哭,手忙脚乱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帮我擦拭眼泪,说道:“你别哭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喜欢哭的小狐狸呢!不过十日而已,你不要胡说八道,也不要轻易尝试对他做什么,记住了么?一切等红藤来了再说吧!”
  我虽然担忧,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点了点头。
  忽然之间,隐约听见有男子呼唤之声自远处传来:“青儿,青儿!你在后山么?”
  青蒿闻言,神情变得妩媚动人,向我说道:“我才离开片刻而已,萧纶竟然找我来了,起初倒不曾料想到他会这般黏人!”
  我料知他们二人之间此时必定有纠葛,停止了哭泣问道:“六王爷是真心喜欢你么?绿萼是何态度?”
  青蒿轻柔娇笑,温不经心道:“萧纶不但相貌似陶生,性情文采与他亦颇为相似,他对我很好……眼下我还舍不得太快离开他。绿萼梅花仅有侍妾之名,从未许身侍奉过他,他喜欢我,绿萼又怎敢多言半句?”
  我眼前浮现出绿萼的黛绿双蛾与她冰冷孤傲的清艳面容,她虽然是天生的美人,却予人一种淡淡的疏离之感,与青蒿相较,恰似清雅的寒梅与妖艳的桃花,其美姿虽然动人心神,常人却皆难以抵挡桃花盛放时如云霞一般的灿烂与纷繁热烈。
  六皇子萧纶与青蒿共偕连理之后,必定难以抗拒她对男子的柔媚引诱之术而迷恋上她,或许还会因此冷落绿萼。
  我微觉担忧,对青蒿道:“绿萼对萧纶爱恋甚深,否则那日她不会惟恐我在萧纶面前揭穿她真实身份而将辟邪宝珠还给我们,你若是只想逢场作戏,不要让萧纶沦陷太过,伤及绿萼对他所用真情。”
  青蒿神色微变,说道:“我可管不着他们之间的事情,萧纶若是真心爱恋她,我又岂能分得走他们的半分感情?梅花精要怎样都由她去吧。”
  我们说话之间,萧纶的声音越来越近,青蒿向我示意后,举手轻掠鬓发,向显眼之处走过去,声音略高却依然甜润娇柔,说道:“王爷,我在这里呢!”
  我将青蒿替我擦眼泪的绢帕藏在袖中,闪身躲藏在一旁,果然见萧纶身着青衣,手中还拿着一件青色羽缎披风匆匆而至。
  他望见青蒿时,眸中流露出的欣然与关切之意与那日对绿萼的态度几乎一模一样,却更多了几分沉迷与眷恋之色,行至青蒿身边将那件羽缎披风亲手披在她肩上,低声细语了几句。
  青蒿面带迷人微笑,粉脸微微侧过一些,我隐约听见她说道:“……王爷果真如此牵挂我么?”
  萧纶眼神真挚热烈,携起她的纤纤素手,在她耳畔轻吐爱意,青蒿似乎故意转身欲逃,萧纶见状立刻将她用力揽入怀中,青蒿娇笑挣扎之时,萧纶忍不住低头向她唇上轻吻下去。
  他们二人在后山梅林中拥吻,举止亲密如胶似漆,宛若新婚夫妻一般。
  我不敢再看接下来的情形,准备匆匆忙忙逃走,就在我隐身穿出梅林时,竟然发现山石后闪过一道浅绿色的身影,仔细一看正是绿萼。
  她并未发觉我隐身经过,手扶山石上一根枯萎的褐色藤萝,直视萧纶挺秀颀长的身影,眼看着他与青蒿玩闹嬉戏,秀美的双颊上依稀有数道浅淡的泪痕,眸中射出清冷而无奈的光芒。
  绿萼的眼泪,虽是因青蒿而起,却是为萧纶而落。
  我亲眼见到这冷傲的美人落泪,心头不禁轻轻颤抖,只希望青蒿不要与萧纶纠缠太久,尽早结束这场伤已伤人的风流游戏,不要让绿萼如此伤心难过。
  天色渐渐晦暗下来,间或有稀疏的雪片凌空飘落,湖水逐渐凝结为冰,不再因寒风吹拂而微荡涟漪,静静凝固的湖面推动了往日的灵魂与生机,犹如一潭死水。
  我独自行走在相思湖的竹桥上,在那块镌刻着“兰陵相思赋”的石碑前蹲下身,一次次伸手抚摸着石碑上萧统亲手临摹的字迹,一次次注目最后那一句骈文内“相思”二字,想起萧统受“素女经”荼毒致病,不禁又是惭愧、又是伤心。
  
  我合上双眸伸指在薄薄的雪层上随意刻画,一笔又一笔,低低念着他的名字,萧郎,萧郎,粗心大意的紫儿竟然差点害死了你,倘若你得知真相的确如太医所言,我是一只妖狐,对你使用过“妖术”,你还会如以前一样喜欢紫儿么?你可会嫌弃我?你可会怨责我?你可会后悔在兰陵遇见过我,在那个雷雨之夜因怜悯而收留过我?
  待我再睁开眼,指端已绘就一幅英俊男子的头像,神情态度与我心中所思所想的萧郎几乎毫无分别,融化的雪水渐渐浸湿了我的翠绿曳地长裙,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和熟悉的郁金香气息,那脚步声虽然微觉沉重,却让我纷繁复杂的心顿时沉静下来。
  是萧统。
  他静静站立在我身后,仿佛等待着我似往日一般投入他怀中。但是,我不但没有这么做,更没有回头看他,因为我担心自己会因为眷恋他怀中的温暖气息而舍不得离开他。
  他等候了半晌,见我毫无反应,轻轻在我身旁蹲下来,握住我的手柔声问:“小紫儿,为什么没有留在云华殿中?外面不冷么?”
  他发觉雪地上有图案,开始低头观察那幅我随手涂鸦的画像,雪片不断落下,痕迹早已模糊不堪,此时完全辨认不出是谁的模样,他依然认真注目着那些依稀划痕。
  我冰凉的小手不断汲取着他掌心的热度,渐渐地,我的手温暖起来,他的手却被我的冰冷所染而微有寒意。
  我转头看着他俊逸清瘦的侧影,心头涌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感觉,拼命克制住扑入他怀中的冲动,借站起之机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若无其事一般向他微笑道:“萧郎今日回宫来得好早!”
  尽管如此,指尖脱离他的掌握,我忍不住好一阵默然。
  萧统跟随着我站起,低声道:“是一幅人像……”
  我仰头看着他,不敢再使用《娘缳诀》中的媚惑人心之法,亦不敢对他过分微笑撒娇,绷紧了小脸说:“不是。”
  他清澈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疑惑之色。
  随侍的小内侍们早走得无影无踪,竹桥长廊下仅剩下我们二人,我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揽入怀中,他借着宽大的披风遮掩将我裹紧,垂头来亲吻我,语气异常温柔:“若不是人像,那会是什么呢?紫儿能告诉萧郎么?”
  我下意识躲闪着他的亲近,他柔软的双唇仅仅碰到了我的鬓发。
  日夜亲密相对,我的异样果然逃不过萧统的慧眼,他察觉出了我有意疏离,目视相思湖水,略带歉疚之意,轻轻道:“紫儿已知母妃下旨之事了么?可是因为此事责怪疏远我?”
  我觉得他所言有异,点头望着他,却并不作任何询问,等待他自行继续说下去。
  他俊容微带怅惘与无奈,接着说:“我听说母妃今日召见忆霜,却不知她是为了询问我的起居情形……自今日起,我每月下旬才能来云华殿中陪你,其余时日,就在昭文殿独居了。”
  他言辞虽然并不明确,我亦早听出了七八分,原来丁贵嫔今日召见沈忆霜是为了询问萧统临幸东宫妃妾之事,沈忆霜一定会将入宫后萧统对待她的真实情形和盘托出,在丁贵嫔面前哭诉委屈、寻求帮助。
  丁贵嫔身为太子生母,自然想为东宫广留后嗣,避免太子专宠一人,因此下旨命令萧统,每月只能在下旬的十日内前来云华殿陪伴我,其余时间,自然是希望萧统前往金华宫与凌华阁,她欲让蔡妃、沈妃与我三人平分秋色侍奉萧统,处事似乎极为公平。
  丁贵嫔这道旨意来得倒是恰到好处。
  萧统如今生死难料,我本不该再与他时常相聚,正在苦苦思索与他分居之法。他却以为我对他的冷落疏远是因为丁贵嫔限制他留宿云华殿之故,惟恐我心生不悦,对我微有歉意。
  我忍住心头的失落感觉,对他微笑道:“我正恐萧郎日夜相对厌倦了我,偶尔小别数日,或许再次相见之时会更开心呢。”
  萧统见我露出笑颜,他肃然的神情立刻舒缓了些,说道:“今天刚好是初五,依母妃旨意我晚上访回昭文殿去……你进宫尚且不及一月,今日暂且如此,我明日再求见母妃,恳请母妃收回成命,不要将我们分开。”
  我惟恐他果然前去请求丁贵嫔撤销旨意,忙道:“不要!”
  我见他神情微怔,惟恐他生疑,灵机一动道:“不要去,贵嫔娘娘本是为了萧郎着想,萧郎何必让娘娘失望呢?”
  他闻言垂头低声道:“话虽如此,只是……我担心你会孤单寂寞。”
  我立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他眸光温柔注视我,与我同至云华殿中。
  晚膳后不久,丁贵嫔“派遣”一名小内侍前来探望我,名为探望,实则监督催促萧统离开云华殿。
  萧统叮嘱数言后举步离去,我让小璃儿关好宫门,放下寝殿帷幔,只留下一盏灯火,早早上床安睡。我合眸躺在留着他身体气息诉锦被中,昔日种种甜蜜相拥的情形在脑海中浮现,让我心神不定,无论如何都无法成眠。
  透过窗纸隐约可见外面光线十分明亮,今晚的雪夜想必有明月相辉映才会如此大放光芒,月光雪夜下的相思湖水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动人美景,思及此处,我悄悄披衣下床,遁出云华殿外。
  那些宫人内侍皆畏惧冬夜寒冷,撤回房间内烤火值守,殿外静悄悄空无一人。
  我穿着一件翠绿色夹袄,沿着相思湖畔漫步,抬头见附近亭台殿阁皆银装素裹,头顶一轮圆月,湖面薄冰初凝结,亦能见到模模糊糊的月光倒影,如同徜徉在仙山琼阁之中。
  相思湖一侧与蔡兰曦的金华宫相连,我行至此处不远,竟然发觉对面金华宫内湖水畔有两个伫立的身影,他们一个身形稍高,一个形容窈窕,仿佛是一男一女,正在湖畔细声说话。
  我微觉讶异,隐身飞越至靠近二人之处,借着雪月夜的光亮看清了他们的形容面貌,却吓了一跳,赫然竟是蔡兰曦与那名御药房典侍徐士茂,他们衣冠整齐,蔡兰曦肩披一件厚厚的月白色狐毛貂裘,娇艳的脸庞散发着迷人光影,明蛑颇有神采,与午时后那副小产后萎弱不堪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面向湖水径自说话,徐士茂站立在她身后两步之遥外,静静聆听。
  我躲藏在一旁,听见蔡兰曦道:“……好好的,为何要辞官归故里?你是厌倦了皇宫,还是厌倦了这里的人?”
  徐士茂低声答道:“臣皆不敢。”
  蔡兰曦眸光宁静,说道:“我未进宫在父亲身边时常常听他提起徐太医家有一次子,5岁诵《孝经》,8岁通意旨,博涉经史,兼通天文,尤精医药。15岁那年在宫中见到你时,你是一名配药的小药官,如今身为尚药典侍,指日可待升迁为太常卿,为何要如此轻易抛弃这来之不易的成就?”
  徐士茂沉默了一霎,才答道:“臣未能替太子殿下保住小皇子,还有何颜面羁留于此,请娘娘开恩允许。”
  蔡兰曦神色略变,叹息一声,回头逼视着他道:“你明知此事是假,当年皇后野心图谋企图颠覆东宫之位,此事乃不得以而为之,却为何不肯接受事实?倘若你因此事而执意离开,我决不会应许;若是因为其他缘故,我不留你,一切悉听尊便。”
  徐士茂闻听此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终于道:“臣愧对太子殿下,有负殿下所托。”
  蔡兰曦缓缓转过身道:“殿下对你有知遇提携之恩,你心中对他觉得愧疚,难道仅仅是因为此事么?”
  徐士茂低垂下头,不敢再言语,亦不敢再看蔡兰曦。
  蔡兰曦沉默许久,才轻轻低叹一声道:“既然如此,你走吧。回到家乡娶一房妻室,总胜似如今为不相干之人作无谓牺牲。”
  徐士茂霍然抬起头,两道雪亮的目光直视她一瞬,缓声解释道:“臣从未想过‘牺牲’二字,臣一直都是心甘情愿在此守候,只要能够时常得见……太子殿下心如明镜,却从未斥责驱逐过微臣,一切皆是臣之错。”
  蔡兰曦以手拢紧了肩上的貂裘,离开湖畔向宫内行走,说道:“有错又如何?无错又如何?人生不过黄梁一梦,殿下为人宽厚仁和,待我似同胞兄妹,又怎会无缘无故驱逐你出宫?多谢你十几载相伴之意,你既已决定,我无话可说。”
  她步子极慢,借着雪地光线,我发觉她的眼角竟然沁出了几颗晶莹泪珠,只因背对着徐士茂,并不曾让他看见或发觉,她交没有拭泪,任凭那些泪珠溢出眼眶,沿着粉颊渐渐滑落。
  徐士茂凝望她的背影,双膝缓缓跪地,向她叩首道:“臣今晚本不该来的,就此拜别娘娘。”
  蔡兰曦似乎没有听见一般,踏雪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弯曲的回廊尽头。
  徐士茂抬起头时,眼中亦有泪光闪烁,且听见他自语道:“我远远不能及太子殿下,怎敢对你轻易说出那一个字来?即使说出,亦只是徒增你的烦恼而已。徐士茂在你心中能有片刻停留便是万幸,又怎敢奢望得到本该属于殿下的东西?”
  他停留不久即起身,向御药房值守之所而去。
  14花残惜晚晖
  今夜眼前所见,让我终于明白了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对东宫的奇异感觉从何而来。
  蔡兰曦与徐士茂二人对话情形全然不似皇太子妃与宫廷御医,倒象是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徐士茂必定知晓蔡兰曦假装怀孕的秘密,而且当时还为她在皇后和其他太医面前遮掩过此事。
  他们二人与萧统之间的关系着实让人疑惑不解。
  蔡兰曦临走时落泪,心中对徐士茂必有牵挂之意;徐士茂年近三十依然单身未娶,或许是因倾心暗恋兰曦之故,尽管如此,他们却碍于身份,从未向对方表白过只言片语心意,更遑论逾越男女之限,萧统明明有所察觉,却并未加以警告或阻止他们这种若有若无、淡如流水一般的知己之情。
  或许,他们一起在那数尺高墙围隔成的深宫大院内长大,他内心深深体会到皇宫的孤独与寂寞,因此不愿让蔡兰曦与他一样孤独 与寂寞,宁愿放她自由,让她拥有一个知心的好朋友。
  他对兰曦这种感情,又何尝不是爱?只是这种深沉旷达的爱意与他对我的感情截然不同,既没有刻骨铭心的纠缠,也没有朝朝暮暮的相思,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信任、关怀、宽容、坚定。
  在他有生之年,紫萱或许不能伴随他终老,兰曦却一定可以。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相信,蔡兰曦永远都会是他身边最坚定、能够不离不弃陪伴和守护他的那一朵幽兰。
  没有萧统陪伴的夜晚很漫长很漫长,我睁大眼睛看着锦帐外悬挂的玉色流苏,依然毫无睡意,直至宫墙外隐隐传来四更鼓的声音,我才朦胧合眸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帐前传来,我惊醒抬头,撩开粉色轻罗纱帐,见小璃儿神色惊讶,仿佛遇见了天大的奇闻一般,说道:“娘娘!好奇怪,御花园中的所有梅花树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
  小璃儿怀中抱着一只青花钧窑大瓷瓶,她每日清晨都会前往御花园采摘新鲜的当季鲜花插入瓶中观赏,昨日她取回数枝凌雪盛开的红梅,如今再看那瓶中,不但花朵全落,连枝干都尽数枯萎。
  梅花的花期甚长,即使将新鲜的花枝摘下供入瓶中以清水养植,亦能存活至少十日之久,这种情形着实异常。
  我坐起问她道:“御花园中的花树呢?难道皆是如此么?”
  小璃儿急忙点了点头,说道:“奴婢才从御花园回来,各宫采花的宫人都看见了,所有梅花树,都和这瓶中的梅花一样!总管公公已将此事禀报映兰宫丁贵嫔娘娘了。”
  我隐隐有一种极为不祥之预感,恰在此时,突然感应到了一声青蒿的呼唤,那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气力耗竭一般道:“紫萱……出宫来……我在城外十里野丘。”
  我立刻坐起整理妆容,小璃儿欲依照往常一样为我梳理高髻、插上簪环,我心神不定,不愿耗费时间烦琐装饰,向她摆摆手示意不用梳髻,迅速更换好衣裳向殿外走去。
  行至城外十里处,我凝眸四顾,见四野荒凉,并无明显可见的高大山坡,仅有几处破败的古墓上生枯枝蔓草,颇似凸起的土丘,土丘上覆盖着一层白雪,雪中却有丝丝血迹。
  我顿觉不妙,再无犹豫,沿着血迹向那古墓走过去,伸手拨开缠绕纠结的枯藤枝蔓。
  青蒿果然在其中,此时化身为狐形,青色的身躯上尚有数处伤口向外溢出鲜血,昔日柔顺美丽的狐毛凌乱不堪,美丽的眼眸失去了昔日的灵动与妩媚,她看见我时,又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
  我从未见过青蒿如此萎顿邋遢,她向来注重自己外表,是翠去山中最爱美也最懂得打扮自己的小狐狸,眼前所见让我的眼泪霎时溢出眼眶,颤抖着双手将她从冰凉的雪地里抱出来,哽咽着问道:“青蒿,你怎么了?”
  她软软伏在我掌心,似乎若无其事一般道:“昨晚……绿萼与我……我们在后山又打了一架……萧纶看见她重伤了我,也看见了我们的真身……绿萼伤了他……毁了京城所有的梅花树……”
  她气息微弱,勉强说完了事情经过,又道:“紫萱,绿萼此次与我以命相拼……她击碎了我的聚神丹,我大概活不成了……我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恨我……”
  所有妖狐族小狐狸都会有一颗修炼所用的丹丸,能够凝结天地日月之精华,亦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法器,小狐狸若是失去聚神丹,不但会法力全失,而且很快会因失去天地灵气庇护而变成普通狐类,无法再长生不老,至多延续几年生命就会死去。
  我含泪触摸青蒿的颈项,果然感应不到聚神丹的存在,绿萼出手竟然如此不留余地,以青蒿此时重伤的情形,随时都可能殒命。
  
  我抱紧了她,眼泪簌簌而落,说道:“我怎样才能救你?我唤我妈妈下凡间来吧,或者,让她带我们回翠去山去!”
  青蒿眼神倔强,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没有聚神丹,紫姨纵然来了也救不了我,她还会将你提前带走的……你和萧统所剩的时间并不多,好生珍惜吧,不用作徒劳无功之事。”
  我见她伤口依然在不断溢出鲜血,不再犹豫,握住她的小爪将法力源源不绝输送给她,问道:“萧纶情形如何?绿萼呢?”
  她精神略微好转了些,轻轻对我说:“萧纶受我之累,为我挡住绿萼的致命一招而昏厥,恐怕再也无法醒来。绿萼将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早已魂飞魄散了。”
  我心头巨震,青蒿寥寥数语,昨晚的情形如在眼前。
  绿萼千里躲在山石后,见到六皇子萧纶与青蒿的亲昵举止,她性情孤傲执着,见青蒿有意破坏她与萧纶的感情,夜间相约青蒿至后山一见,却不料二人打斗之时萧纶跟随青蒿而至,同时窥破她们的身份分别是花妖与狐妖。
  萧纶挺身而出护青蒿,更让绿萼心生嫉恨,下决心置青蒿于死地,却不料她的致命一掌伤的却是萧纶,万念俱灰时顿生于青蒿同归于尽之念,以致酿成如此惨烈结局。
  我用指尖抚摸理顺青蒿的狐毛,垂泪暗道:“我早劝过你不可如此夺人所爱,绿萼与普通女子不同,她冷艳孤傲,怎堪忍受萧纶对她负心薄幸?你虽然以游戏人间念与萧纶相处,绿萼却不知你的性情,以为会从此永失所爱,怎能不痛恨你报复你?”
  心中虽如此想,却不忍对她说出这番话,见青蒿凄惨衰弱之状,只觉无限心痛。
  她并未坚持太久,便因气力衰竭而昏迷不醒。
  我抱着她仰望苍穹,翠云山地处东南,高达万丈,青翠的山巅皆被层层云雾所覆盖,迷茫不清。
  我曾经害怕紫出现带走我,此时此刻,我却强烈盼望着阿紫能够得知我们在人间的情形,离开西王母的瑶池前来救青蒿,虽然我知道阿紫到来之时便是与萧统离别之期,只要她能够救活青蒿,我愿意跟随她返回翠云山。
  可是,青蒿此时危在旦夕,阿紫却不知身在何处。
  在人间,我能够寻觅谁前来救她呢?
  就在我怅惘踌躇之际,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窥探着我,我略微侧首回眸,一个熟悉的俊挺修长身影跃入眼帘,他身穿一件黑底暗云纹的锦袍,手中青色油纸伞遮挡着雪花。
  我见三皇子萧纲在此时此地出现,心头疑惑顿生。我每次私自出宫竟然都会“凑巧”遇见他,真的是巧合吗?还是因为京城之内遍布着他的眼线,只要我不是隐身行走,就会有人发觉我的行踪而密报给他?
  若真如此,萧纲的势力在京城绝非往日可比,他暗中所布置的一切,较之昔日四皇子萧绩只恐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纲的眼眸如晨星一般灿烂,他走近我几步,直视着我怀中血迹斑斑的小青狐,轻轻说道:“萱儿,你若想救她,我可以设法。”
  我自从得知萧纲手腕上镌刻有克制妖狐族的“锁妖咒”之后,每次看见他都会不寒而粟,下意识后抱紧青蒿后退一步,将信将疑地问他道:“你有办法救她么?”
  萧纲掠至我身旁,低声道:“当日在兰陵若非她有意相助成全,我怎能与你相遇?算起来她尚且有恩于我,我一定会尽力救她,张天师昔日既然能够窥破你们的来历,想必能够医治你们。”
  我低头窥见青蒿气息微弱、身上伤口血流不止,此时又没有别的良方医治她,无奈之下点了点头。
  萧纲见我应允,闻言向身后侍从道:“取锦毡来,将这只小青狐带回王府,让几位法师看看。”
  那些侍从取过一块柔软的洁白羊毛锦毡,我将昏睡的青蒿轻轻放在上面,却依然抱在怀中,不肯轻易交给他们。那侍从本欲接过青蒿,见我如此,不觉抬头向目光萧纲请示。
  萧纲察觉我有防范之意,向我道:“我绝不勉强你相信我,你若是不愿让她跟随我回去,就只能眼看着她丧命于此了。”
  我虽然并无把握张天师能够医治青蒿,但是总胜似毫无希望,我惟恐萧纲袖手不理此事,忙道:“我相信你!青蒿她被绿萼打伤,支持不了太久,你速带我们去见张天师吧!”
  萧纲闻言,神色微微一动,轮廓分明的俊秀面容掠过一丝怪异的神色,轻声反问道:“你们?你愿意陪伴她一起随我回晋安王府么?”
  我一心救治青蒿,并未细想他话中含意,匆匆忙忙点头说:“我们一起去,快走吧!”
  我们一行数人来到萧纲的王府大门前,萧纲跃下马背,我跟随在他身后进入府中,见亭台楼阁皆玲珑精巧,既有别于四皇子萧绩南康王府的富丽奢华,亦不同于六皇子萧纶邵陵王府的幽深别致,几乎可与东宫清雅景致媲美。
  他带着我们穿过一带曲贡折折的长廊,行至东侧厢房前时,几名身着浅褐色道袍的法师向萧纲行礼,其中一人正是我昔日曾经见过的张天师,萧绩甍逝后,他便制造了萧纲。
  张天师向我看了一眼,向萧纲躬身道:“小道所画‘锁妖咒’,三王爷觉得合用么?”
  萧纲示意他看视青蒿,说道:“昨夜花妖肆虐京城,毁坏梅花树时伤及了她。”
  我心中十分厌恶此人,却因青蒿之伤有求于他,不得不对他和颜悦色道:“请你帮忙看一看,我姐姐是否还有救?”
  张天师接过青蒿仔细察看片刻,对萧纲道:“青狐随身法器被毁,受伤甚重,即使救她醒来,亦与普通狐类无异,不能存活太久。”
  他所言确是实情,可是,无论青蒿能活多久,我都要尽力一试,至少让她安然渡过眼前灾劫,不至于伤重惨死。
  萧纲见我泫然欲泣,向张天师道:“你速去施法吧,先医治好她的伤再说。”
  张天师等人小心翼翼接过青蒿进入法室中,我站立在廊下不停向内张望,天空的雪花愈来愈大,纷纷扬扬洒落在我的肩上。
  萧纲静静伫立了片刻,向我说道:“这里站着太凉,花苑中有一个暖阁,我们去那里等候她吧。”
  我并示表示反对。
  暖阁建在花苑的假山顶,我们拾级而上进入阁中,王府侍女早将香茗、美酒、果脯点心之类摆设好,石桌上琳琅满目。
  我无心品尝那些美食,坐在石桌畔,目视阁窗外如柳絮飘飞一般的雪花,心思游移不定。
  突然听见萧纲斥责侍女道:“为何将此物拿上来?速速撤下。”
  我侧过头,见萧纲面带不悦之色,那名侍女慌乱不迭撤走一盘葡萄果脯,微觉奇怪。
  萧纲待众侍女退出阁外,才轻声对我道:“王府中物品粗陋,想必远远不及东宫。你既然不喜欢吃葡萄,就尝尝这此松子、榛仁也好,让我得以略尽地主之谊。”
  我脑海中顿时忆起昔日与萧纲同游仙人湖时不肯品尝葡萄果粒之事,却未曾想到他如此细心,意思还记得这些情景,心中微觉感动,不由抬眸向他看过去。岂料恰在此时,萧纲亦向我看过来。
  他静静凝视着我,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我只觉浑身不自在,急忙转过脸不再看他,阁中气氛一时无比尴尬。
  他静默了一霎,缓缓走近我身边,低声问道:“萱儿,还记得……我赠你那双坠着小蜻蜓的绣鞋么?”
  阁窗外,大雪依然纷飞不止。
  萧纲在我毫无防备之际,伸手拥紧了我,顺势将我按压在暖阁内的绣榻长椅上。
  他温热的气息伴随着兰麝之香丝丝拂过我的面颊,在我耳畔轻声道:“你曾答应过我会遂我心愿,今日既然有此大好机会,又何必等到明年春天?你不必怕,此事仅有你知我知,大哥他决不会知道的……”
  我的双手被他捏住,因被他手腕上符咒所镇使不出法力,既羞又急,见他强行解开我的衣裙,只得不停左右躲闪,支吾着说:“我们已经说好了,明年春天我会陪你出游的,你现在不可以反悔!”
  萧纲温暖刚硬的身躯紧贴着我,眸中透出渴望与眷恋的光芒,虽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却抱着我不肯放手,低语道:“你以为我只想得到你一次就满意了么?你本该是我的人,一直都该是我的!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你的夫君!”
  我见他并未对我逾矩,稍稍松了口气,见阁外大片雪花飘扬,为了诱哄他放开我,故作惊讶欢喜之态叫道:“你快看,好美的雪花!”
  他仰头看见大雪纷飞如蝶舞,果然放开了我,走向走到阁窗畔欣赏雪景。他似乎微有所感,思忖片刻后轻声吟诵道:“盐飞乱舞蝶,花落飘粉奁。奁粉飘落花,舞蝶乱飞盐。”
  此诗暗藏回文,我不禁暗自佩服萧纲的才思,同时暗暗想道:“萧郎秉性持重,笔法多为清雅抒情之作,向来不写这等文辞艳丽的诗词,改日若是能够诱哄他似萧纲一般写一道宫体诗,不知会是何等佳作?”
  萧纲见我神情欢悦,不觉微露笑意。
  15云垂多作雨
  恰在此时,阁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我与萧纲同时向阁门开处看去,见一人肃然而入,他身着月白色锦衣,宽大的袍袖上刺绣着金龙,神态端庄优雅,明眸静静注视着我们,身后却并无侍从跟随,仅是一人前来暖阁。
  萧纲见萧统突然而至,抢先说道:“小弟不知大哥今日莅临晋安王府,不曾出府门迎接大哥,请大哥原谅!”
  我微觉惊讶,萧统竟然如此迅速发现了我离开云华殿,随后寻觅而至,却因在此处见到他暗自欢喜,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襟和钗环,走到他面前温柔娇唤道:“萧郎!”
  萧统并不看萧纲,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问:“你怎会来到三弟府中?可以随我回宫去了么?”
  我早已料知他会询问其中缘由,思虑片刻后虽然有了主意,却十分担心萧纲所言与我的解释不相符引发他的疑心,一时颇费踌躇,不知如何回答。
  我随萧纲来晋安王府本是为了让张天师尝试医治青蒿之伤,却无法对萧统解释为何青蒿的伤惟有张天师能治。况且昨晚之事还与绿萼梅花有关,若说青蒿被异类花妖所伤,她的来历岂非同样惹人猜测?我若是随口编造一个谎言敷衍他,他向来聪警睿智,一定会发现其中破绽。
  萧纲神情镇定,说道:“大哥来得正好,小弟且去看看皇嫂那只心爱庞物是否被他们救活了,若是复原如初,皇嫂即刻就可以将她带回东宫去。”他说完此言,移步向阁门处走去,将门扉虚掩上。
  我见萧纲遵循着与我的约定,并未在萧统面前透露我的真实身份,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暖阁中并无闲杂人等,仅剩下我与萧统二人。
  他凝眸注视着我,很久很久都不开口说一句话,美玉般的面容虽然平静无波,明眸却带着一抹黯影,眉心浮现一丝昔日从未有过的锐利感觉。
  我心头霎时开始七上八下,急忙循着他的眸光低头,清晨起床后我赶着去十里野丘见青蒿,没有让小璃儿替我梳理整齐的宫妆高髻,随手挽起的发髻蓬松垂落,萧纲一时冲动解开了我的浅绿小袄,胸前的流苏玉扣显得有些凌乱不堪。
  我立刻明白过来,惟恐他因我衣衫不整而生气,不由暗自心急,支支吾吾辩解说:“我……我……早上出宫太匆忙了……”
  萧统不动声色,静静看着我。
  自从我来到他身边后,他只要看见我的笑容,即使没有对我微笑,至少亦是和颜悦色,决不会似此时一般严肃,我感觉他态度有异,眼珠转动了一下,计上心头。
  暖阁内虽然笼着火,阁窗皆敞开着,大朵雪花从窗外扑飞而入。
  我漫步走到窗畔伸手接住冰晶雪片玩耍,片刻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又轻轻咳嗽了几声,佯装被风寒所侵。
  萧统果然不再沉默,迅速走到我身后说:“紫儿,将窗门关好,气候寒冷,不要玩了。”
  我轻轻转身,将掌心的一片小雪花托起给他看,回眸微笑。
  
  他见我不肯依他这言离开窗畔,微微叹息了一声,终于伸手将我拥入怀中,他的怀抱熟悉而温暖,淡淡的郁金花香气息更让我心中觉得无比甜蜜。
  我伸手圈住他的细腰,带着几分顽皮慧黠,仰起小脸问他道:“萧郎还生紫儿的气么?”
  他轻声道:“没有。”
  我微微噘嘴,娇嗔道:“分明是有,你刚才故意不理我呢!”
  他并不隐瞒遮掩,语气却极为温柔,对我说道:“我下了早朝回云华殿看你,才知道你今日又偷偷跑出宫外了,若非东宫侍卫巡城时恰好窥见你与三弟一起策马进城,我还不知道你到了他的王府,能告诉我是何缘故么?”
  我此时早已想好说辞,应答如流道:“我姐姐因要远行,约我一早出城与她见面,她养有一只小青狐,昨日不幸被猎犬所伤,宫中太医医术高明,我想将它带回东宫养伤,在城外凑巧遇见三王爷,他说晋安王府内颇多神医,所以我就随他来了。”
  他微微点头,似乎全部相信我的话,放开我行至石桌旁坐下,接着问:“你姐姐呢?此时已经离开京城了?所以将她的宠物托付给你照顾?”
  我连连点头,说:“是的,就是这样!”
  他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平放在石桌面上,轻轻说:“原来你们姐妹都喜欢小狐狸。”
  我料定他所取之物必定是我送与他那一方绣有绿色小狐的锦帕,向他甜甜微笑,走近他身边撒娇道:“萧郎难道不觉得它们很可爱么?”
  岂料,我眼前所见锦帕颜色虽然与我所赠锦帕相类,其上所锈却并非小狐狸,而是一幅行迹暧昧的春宫图画,图画之旁,以青色丝线绣着一个大大的“纶”字。
  我瞪大了眼睛,又眨了眨眼,确信自己并未看错。
  萧统将那方锦帕又收回袖内,语气依然平静,说道:“我今日回云华殿在寝床一侧发现的,锦帕上有六弟的名讳,想必是六弟府中之物了?昨夜邵陵王府内有极大变故,你可知道么?”
  我怔怔看着锦帕,努力回想锦帕的来历,顿时想起此物是扑入青蒿怀中大哭之时她为我拭泪所用,后因萧纶突然出现,我忙乱中将锦帕揣入袖中带回了东宫,晚间更换衣衫时遗落在寝床上,萧统因为惦记着我,下朝后赶往云华殿,锦帕恰好被她捡拾到。
  我心中暗叫不妙,萧统与我独处之时虽然行为亲密无忌,却极不喜欢这些东西,萧纶怀着讥笑之意将此帕赠予青蒿,却辗转落入萧统手中,让他不能不生疑惑,所以才会向我询问此事。
  六皇子萧纶的暖昧锦帕之事尚未了结,偏偏又被他发现我形容散漫与三皇子萧纲独处暖阁之中。
  我终于明白了萧统眼中异常的锐利光芒从何而来,倘若换作其他人间男子,见到自己的妻妾与自己的兄弟行迹亲密,或许早已愤怒欲狂、忍无可忍,他纵然再有涵养,恐怕此时亦无法冷静自持。
  我大为着急,迅速冲到他面前,摇头说:“不是的!事实不是萧郎所想的那样,我和他们没有……”
  萧统见我神情紧张慌乱,嘴角浮起一缕淡淡的笑痕,站立起来轻声问:“那么,紫儿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心跳微微平静了些,对他说:“那块锦帕是我姐姐的,她曾经去过邵陵王府,或许是六王爷所赠,是我误拿了。我随三王爷回他的王府只是为了救治小青狐,和他并无不可告人之事……紫儿心中除了萧郎,从来没有别的男子,以后也不会有!”
  萧统聆听我说完这番话,一双清澈的明眸直直凝注在我的脸上,瞬也不瞬深深望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垂下头来,用力吻住我的双唇,一阵熟悉的晕沉感觉让我不由自主紧紧回拥着他,他渐渐加深亲吻的力度,我软软倚靠着他,企图向他索取更多的爱意。
  他离开我的时候,在我耳畔低声道:“小紫儿,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萧郎决不会不相信……”
  听到他如此信任的话语,我的眼泪霎时奔涌出来,含泪搂住他的颈项说:“直的么?”
  他眸中带着眷恋之意,说道:“昨夜你不在我身边,我一直忐忑辗转难安,如今若是一刻不见紫儿,都不知该如何度日……无论如何,回宫后我都会禀明母妃,不要分开我们。”
  我正欲应允点头,忽然想起他身受“素女经”之害,又急忙摇了摇头。
  他唇角扬起一缕淡淡微笑,似乎正要说话,阁门外传来几下叩击声响,他立刻收敛了笑意。
  一名侍女的声音道:“三王爷遣奴婢前来启禀太子殿下,谢妃娘娘的小狐狸经过医治已无大碍,请问殿下与娘娘此刻可要将它带回东宫?”
  我听说青蒿无碍,顿时放下心来,转向萧统以眸光征询他的意见。
  萧统并无异议,淡然道:“既然你姐姐托付你照顾它,若是养好了伤,我们就将它带走。”
  我们一起来到东厢房内,青蒿依然是狐狸形状,身上的伤口已经止血,毛发亦被侍女清洗整理过,虽然神情倦怠,精神却明显好了许多。她乍见萧统出现,睁开的双眸立刻轻轻合上,似乎依然对昔日被萧统所拒之事心存芥蒂,不愿面对他。
  萧纲向我说道:“小狐虽受重伤,如今已无大碍,皇嫂可以放心带走它。”
  我将青蒿抱起,对他仍有感激之意,说道:“谢谢你!”
  萧纲道:“皇嫂不必如此客气,小弟备好马车,请皇嫂回宫。只是小狐之伤甚重,今年冬天虽无碍,惟恐明年春天之时会有反复,请皇嫂届时多加留心。”
  我见他着重说:“明年春天”,心知他有意提醒我勿忘春时之约,说道:“我记住了。”
  我走出晋安王府,怀抱着青蒿进入马车内,萧统骑乘着一匹骏马,行走在马车之前。
  我察看青蒿伤势,见她确实无恙,以狐族暗语对她说道:“青蒿,我带你回东宫云华殿去,等着妈妈明年春天来接我们回家。萧郎对我虽然略有疑心,如今都已消解,他不会伤害我们。”
  青蒿失去护身法器,再也不能恢复人形,却能听懂我的狐族暗语。
  她说:“紫萱,不要轻易相信太子,他的疑心不会那么容易消解。无论你带我去哪里都好,我们以后都要在一起。”
  我抱紧青蒿,她随着马车摇晃节奏,渐渐合眸睡去。
  我心中虽有与青蒿相同的惶惑,但是只要思及萧统对我的真心真意,所有的心事随即释然,并未过分细究她的话。
  我们行至邵陵王府门前时,我透过马车帷幕,隐约可见羽卫森严,似乎有颇多皇宫侍卫在此驻守。
  一名侍卫匆匆前来禀报道:“殿下,皇上御驾在此!”
  萧统立刻跃下马,走近马车旁向我说道:“紫儿,父皇出宫探视六弟,你随我来吧!”
  我听说皇帝萧衍出宫,料定他是为了探视六皇子萧纶而来。昨晚绿萼、青蒿一战殃及萧纶,不知他此时情形如何,若是依照青蒿所言,即使他并未殒命,恐怕亦是凶多吉少。
  我装作不知此事,抱着青蒿下车,跟随在萧统身后进入邵陵王府。
  府邸中庭有一坐巨大的假山,假山背后隐隐传来诵经打礁之声。王府内的众多仆人侍女皆垂首侍立在一旁,表情哀伤中带有淡淡的惶恐,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极为恐怖之事。
  一名王府管事见萧统出现,急忙叩首行礼道:“奴才恭迎太子殿下!”
  萧统赐起他,眸光环顾庭院,问道:“父皇御驾在何处?六弟情形如何?”
  那管事忙禀道:“皇上闻听六王爷被花妖所蛊惑,宣诏城北同泰寺住持宝言志大师前来驱除降之气。六王爷至今依然昏迷不醒,几位宫中御医正在诊视,皇上亦在王爷寝宫内。”
  萧统与我一起绕过假山,背面设有一个小小的法案,上置三个香炉,数名僧人口中念念有词,其中一名老僧年逾古稀,他身着灰黑色僧袍,盘腿坐于薄团之上,双手合什、闭目施法。
  萧统见到那老僧,俊容顿时现肃然起敬之色,明知那老缯看不见他,依然向他遥遥鞠了一躬,我见萧统对他如此尊重,想必是其师尊或前辈,不敢怠慢那老僧,学着萧统的样子鞠躬行礼。
  萧统转过头,向我轻声道:“紫儿,这们是宝言志大师,我手腕上的护身佛珠即系他所赠。宝言志大师乃是得道高僧,能预言先兆、识人心智,我前往城北同泰寺求教佛经时常得大师指点,至今受益匪浅。”
  我听他如此解释,见那老僧慈眉善目、宝相庄严,果然有一种世外超然和善之气,却因闻听他“预言先兆、识人心智”,惟恐他真的能够识破我的真实身份,对他十分敬畏。昔日我在莲心阉内与静心师太等佛门弟子相处时并无这种感觉,此时十分忐忑不安,掌心微微沁出冷汗,不敢过于靠近他。
  萧统似乎并未发觉我的异样,径自向前而行,走进萧纶的寝宫。
  我跟随他迈步踏上台阶之时,青蒿恰好在我怀中醒来,轻轻动弹了一下,我急忙低头暗语道:“青蒿,你想见萧纶么?”
  她见我提及萧纶,乌黑秀美的大眼中透出无奈和愧悔的光芒,微微颔首示意想见。
  我抱着她进入房间内,见萧纶静静合眸
  
  
  
  平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几名太医伏地长跪不起,几名侍奉汤药的侍女掩面而泣,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皇帝萧衍端坐在床畔,他一手扶着一支金漆雕龙拐杖,另一只手抚摸着六皇子萧纶毫无生气的年轻面庞,神情哀恸、老泪纵横,皇后被打入冷宫后的短短数日间,他竟然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青蒿突然用力挣脱我的怀抱跳下地面,以飞快的速度奔跑至萧纶榻前,又跃上他的床榻,她重伤初愈,行走尚且不稳,刚刚靠近萧纶,就因体力不支跌倒在枕畔。
  我大惊失色,急忙唤道:“青蒿!”
  皇帝乍见一只青色的小狐狸闯入寝殿内,还迅速跃上了萧纶床榻,不由勃然变色,说道:“王府中怎会有此物?它从何而来?速将这孽畜拿下!”
  几名佩刀侍卫闻言欲近前捉拿青蒿,我疾步靠近床榻,将她紧紧抱住护在怀中,想萧衍道:“是我养的的小狐狸,请皇上开恩,不要命人伤害她!”
  16法鼓乱严更
  萧统见我匆匆靠近床榻护住青蒿,惟恐那些侍卫出手伤及我,急忙喝止他们道“且慢!”
  众侍卫见萧统出言,果然停住脚步。
  皇帝萧衍看清了面前之人是我,又看了看我怀中的小青狐,眼中投射出一丝冷峻的光芒,缓缓道:“又是你。你不安心在东宫侍奉太子,养什么小狐狸?这些畜生不通人性,万一野性大发伤及太子,你该如何是好?回宫后将此物送到御苑去,不得留在太子身边。”
  我见他语带不屑之意,口口声声斥狐族为“孽畜”,十分想与他辩驳一番,无奈碍于萧统的情面不敢多言,垂首答道:“臣妾知道错了,可是,我不能将她送到御苑饲养……”
  萧衍万万不料我会忤逆他之意,似乎并不生气,问道:“为什么?”
  我想了一想,说道:“因为……她还小,我担心她在御苑无法抢到食物,那些狮子老虎之类凶恶蛮横,一定会欺负弱小。皇上向来宽容慈和,怎能忍心看着她忍饥挨饿?她与我相伴多年,颇有灵性,决不会伤害任何人,更不会伤害太子殿下。”
  萧统站立一旁,缓声说道:“谢妃所言确是实情,这只小狐如此柔弱,必定不会伤人。况且东宫亦有金笼,将它关入笼中即可,叩请父皇恩准。”
  萧衍并不过分追究此事,轻轻挥手示意退下。
  我步出殿外,站立在一株枯死的梅花树下,对青蒿道:“你刚才怎么了?皇上差点就命 人将你捉拿至御苑关起来!”
  青蒿微带惆怅道:“是我对不起萧纶,倘若早知有今日之事,我怎么会轻易接近他?或许是天意如此,要惩罚我昔日辜负陶生之过,我所结识的人间男子虽多,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二人了……”
  我不忍心见她如此难过,安慰她道:“你不要自责,先安心养好伤。我妈妈已是上界仙人 ,她一定有办法救你恢复人形。”
  青蒿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不会强求的,做一只人间小狐狸也很好。倘若没有真心牵挂之人,为人为狐其实并无分别,我有写羡慕你与太子的情意了,只盼望紫姨不要强行拆分你们,到时候我一定帮你们说话。”
  我面带微笑,抚摸她的小耳朵,说道:“谢谢你。”
  青蒿眸光转动,微嗔道:“小狐狸,不要乘机欺负我,否则我就将你在翠云山中的乌龙事全部书写出来,告诉你的萧郎去!”
  她又恢复了昔日诙谐轻快的心情,我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不再为她担忧。
  数日过去,皇帝萧衍延请宝志大师诵经驱除邵陵王府中妖气,六皇子萧纶却依然昏迷不醒,御医们皆已放弃了治疗他的希望。
  我与青蒿一起在云华殿居住,我克制着心中的情绪,以种种理由极力阻止萧统前去映兰宫向丁贵嫔请求更改旨意,萧统虽然打消了此念,每逢极其思念我之时依然会悄悄前来云华殿探望我,期盼着下旬的相聚时光。
  冬至节的黄昏时分,我与青蒿闲坐在寝殿内。
  我突然感应到了一缕奇异的法术暗号,顿时惊喜不已,对青蒿道:“青蒿,我听见了!似乎是红藤下山来的声音!”
  青蒿灵力全失,完全感受不到红藤的呼唤,闻听这个消息亦很高兴,向我道:“告诉她我们在此处等候,让她来皇宫找我们吧!”
  我走近窗畔,利用法术回应红藤,让她隐身前来东宫,随后借故让小璃儿等殿中侍女离开。
  过了约一盏茶时分,南面窗畔传来一声轻响,一名身着粉红衣衫的妙龄少女从廊檐下纵身轻跃入房中,她眉目清秀、身段俊俏,惟一的缺憾便是左足微跛,站定时娇躯略微向一侧倾斜。
  红藤幼时游历人间,曾经误入猎人的陷阱,被铁夹钳住了足腕,后来虽然侥幸逃脱出铁夹,却自此留下了终身遗憾,她心中极为厌恶疏离人间男子,亦不时常前来人间行走。
  她秀眸扫视殿中,见到我和青蒿时微带欣然喜色,说道:“紫萱、青蒿!你们下山整整半载有余,我很想念你们!”
  我怀抱着青蒿向她走近,微笑着说:“山中姐妹们都好么?”
  红藤正欲答话,见青蒿依然是狐狸形状且不能言语,早已察觉有异,将青蒿从我手中接过,急促问道:“青蒿,你怎么了?为何变成这般这般模样?”
  青蒿神情恬淡,抬眸看了看红藤,懒懒道:“此事说来话长。梅花妖精打碎了我的聚神丹,我如今就是这样……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每天都和紫萱在一起,我们过得很开心。”
  我见青蒿故作漠然之态,心中忍不住,说道:“花妖不惜让自己魂飞魄散毁掉了青蒿的聚神丹,其实只是一场误会,青蒿并无伤害她之意,是那花妖绿萼下手太过于狠决。”
  红藤身为狐族神医后代,比我们更清楚青蒿此时状态,她凝视青蒿半晌,眸光映出浅淡的水痕,轻声道:“青蒿,我会尽力救你的。相信我,我一定设法让你恢复原来的模样!”
  青蒿见我们神情黯然,极力岔开话题,转向我说道:“你们先不用顾虑我,此事待我们返回翠云山后再说亦还来得及。眼下不是有人已经病入膏肓等待神医救命么?还有他的子嗣……”
  红藤似懂非懂,随着青蒿的眸光看向我。
  我经青蒿刻意提醒,遂将萧统与我春天在兰陵相识相恋、其间被阿紫阻挠失去记忆、又因为天雷劫与萧统重逢、历尽波折后嫁入东宫为太子侧妃等等诸事尽数告知她。
  红藤听我言及萧统身受《素女经》之害,纤细的双眉立刻紧蹙起来,神情怪异、默然不语。
  我见她如此,更加担心萧统的安危,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问她道:“怎么样?他的病很严重么?会致命么?”
  红藤回过神来,急忙安慰我道:“不是不是,你不要着急!你知晓素女经心法才不过数日而已,料想他还不至于到那般地步。只是太子既然有患病之征兆,想必受法术毒害已深,你万万不可以继续如此对待他。”
  我听说萧统性命无碍,心中郁结稍有缓解,说道:“前些时候恰好丁贵嫔降旨让他远离云华殿,我没有和他一起,不知萧郎的病如何才能治得好呢?”
  红藤思索了片刻,对我说:“紫姨的素女经乃是借采集人间男子阳刚之气,混以天地日月精华增进修炼功力,男子阳气被吸采,阳气由内而生,风寒邪毒浸入五脏六腑便会致病。若要祛除他体内阴寒邪气,必须有性极阳刚之物作药引,辅以温补之药,方可痊愈。”
  青蒿在一旁聆听半晌,突然说道:“性极阳刚之物……据我所知,莫过于长白山中千年红丹参。若是春日倒好收集一些,可惜如今气候入冬北方大雪封山,山川树木皆被掩埋,恐怕极难寻觅到。”
  红藤微微点头到:“青蒿所言不错,红丹参春天易得,若是时机不对,可就难了。”
  我闻言微觉失望气馁,但是思及萧统之病本因我而起,纵使前有刀山火海,只要能救他,我也要尽力将他治好以赎昔日无知之过,缓缓抬起头,对她们说:“不要紧,我马上去长白山,无论如何艰难,我也一定要将红丹参找到!”
  岂料我话音未落,红藤与青蒿竟然相互交换了一个暗昧的眼神,隐隐有窃笑之意,她们全然没有半点担心忧急的神情。
  我不禁暗自纳罕,拼命左思右想,猜测其中缘故。
  红藤凝眸注视着我,掩唇轻笑道:“紫萱,你既然如此有决心,我们怎能阻拦你去寻良药救你的萧郎?你去吧。”
  青蒿早已按捺不住,说道:“人间有句话叫‘关心则乱’,着实不差!那长白山红丹参虽然珍贵,地方官年年皆会向皇宫内苑贡进,只怕东宫之内,你那萧郎自己便有收藏呢,何须你远途奔波往返去寻?我们只说红丹参,并未说要当年生长的红丹参……”
  红藤接着她的话道:“刚才我忘了告诉你,红丹参历时越是年久,药效越强,确实用不着当年的……”
  我心头豁然开朗,明知她们二人有意如此戏弄逗我玩,佯装生气甩袖转身走近窗畔,恨恨说道:“还说是我的好姐妹!人家心急如焚,你们却拿我开玩笑!我不要理你们了!”
  红藤迅速赶至我身旁,温言劝哄道:“好了好了,是我们的错……你尽管放心,我一定医好太子的病症,不要生气了。”
  我眼珠轻转,想起另外一件事,故作伤心之态,对她不理不睬。
  红藤轻拍我的手背,说道:“大不了我再卖你一个人情,刚才青蒿说什么子嗣之事,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便是!”
  我大喜过望,急忙转过头对她们说:“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能与人间男子生育儿女?要如何才能做到?”
  红藤似乎并不意外我有此一问,端正脸色道:“紫萱,我可以告诉你其中奥秘。只是你眷恋萧统尚属情有可原,为他生育儿女却会违背天道伦常,或许还会为你招来意外灾劫,你必须得考虑清楚明白。”
  青蒿斜倚在红藤臂弯中,亦道:“太子虽好,他又能陪伴你多久?数十年后,他恐怕早已不复此时风采,你愿意终生陪伴在一个髭须白发、眉齿脱落的老叟身旁么?况且我们与人间男子所生子嗣依然是狐族后裔,太子若是知道,他会喜欢这个孩子么?紫姨能容你留下这个孩子么?”
  她们的话虽然句句有道理,我依然未改初衷,对红藤点头道:“我考虑明白了,请你告诉我吧!”
  所谓种种阻碍,未必不能战胜与克服。
  我相信,只要我与萧郎两心相系,无论前途如何艰难,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与我们的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红藤与青蒿见我如此坚决,不再极力劝阻我。
  红藤将如何与人间男子交合生子之秘诀告知我后,又提笔拟写了一张药方,以红丹参为药引,叮嘱我依照此方配制药剂,连服三日即可痊愈,我开心不已,将药方收敛入袖中。
  窗外天色渐渐黑沉,红藤欲离去之时,并未放开怀中的青蒿,对我说道:“我此次前来人间不会羁留太久,青蒿不如随我去,早日返回翠云山,也好让我妈妈和姑姑设法救治她。”
  我虽然舍不得青蒿离开,思及红藤家族颇多医术高明之狐,青蒿回归翠云山自然胜似留在人间,无奈之下点了点头。
  青蒿亦十分不舍,眸光环顾云华殿内,轻声道:“紫萱,宫闱寂寞,我走了之后你要多加保重。紫姨若来接你,不要与她争执,万不得已时就回山中来,我们一起帮你劝她。”
  我站立在廊檐下,目送她们身影越过低矮的宫墙远去后,自南窗跃入殿内,随手合上南窗门扉,耳畔却突然响起数记闷重低沉的钟声。
  不多不少,恰好是九下。
  我正自疑惑,转身走向殿内,就听见寝殿外传来小璃儿气喘吁吁的声音道:“娘娘!娘娘!大事不好,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刚刚在冷宫薨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震惊不已,今年实在是多事之秋,短短数月,皇帝萧衍身旁的亲人竟然纷纷离他而去。
  萧衍曾经费尽心血养育着他的皇子,岂料他们皆在风华正茂之年遭遇不测,四皇子萧绩在战场殒命,二皇子萧综叛国投敌后不知所踪,六皇子萧纶被绿萼所伤一直昏睡不醒。
  他宠爱的许多后宫妃嫔亦是如此,四皇子之母董淑仪因失子忧思过甚,郁郁而终;二皇子之母吴淑媛愧悔交加,含恨自缢与寝殿内;他最疼爱的新封昭仪苗映香被皇后所谋害,如今,连与他相濡以沫数年、患难夫妻情重的皇后也离开了他。
  国事纷扰,家无宁日。
  萧衍虽然是大梁的皇帝,毕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他是否能够承受住这一次又一次接踵而来。令人痛彻心扉的巨大的打击?
  
  我一个箭步奔至殿前将门打开,匆匆问小璃儿道:“太子殿下呢?他在何处?”
  
  小璃儿定了定神,看向身旁的魏雅。
  魏雅向我行礼禀道:“殿下闻讯后立刻赶去皇上身边侍候了,遣奴才前来回禀娘娘此后连续数日都不能回云华殿,夜晚天寒风大,请娘娘多穿些厚重的衣服,莫要着凉了。”
  我遵照着萧统的叮嘱换好一套纯白色的衣裙,带着小璃儿与魏雅一起赶往昭阳殿。
  走过相思湖的竹桥,我远远看见沈忆霜与一名侍女自凌华阁行来,她与我一样穿着白绫所制群袄,身形娇柔袅娜,面貌楚楚动人,乌黑发髻上没有任何饰品,眼若秋水、神态宁静,渐渐走近。
  凌华阁位于东宫一隅,沈忆霜回东宫后便深居简出,我与她碰面的机会并不多,萧统极少在我面前提及蔡兰曦与沈忆霜二人,我明白他对待我的心意,亦从未追问他们之间的往事。
  据魏雅所言,依据皇宫规矩皇后薨逝后太子嫔妃皆应守灵七日,除蔡兰曦“小产”卧病在床,此时不必与我们一起前往之外,其他所有皇子皇妃、公主驸马亦应前往。
  我停下脚步等候着她,向她微微一笑。
  沈忆霜抬眸看我。,轻声道:“妹妹可是前往昭阳殿?我们可以结伴而行。”
  我点了点头,说道:“好,我们快走吧,萧郎此时应该在那里!”
  我们路过金华宫时,沈忆霜眼神微带幽怨之色,蹙眉轻叹道:“蔡妃如今还病着……殿下为人如此宽宏仁善,上天却为何不肯赐予他儿女?倘若当年我的孩子平安无事,殿下一定很开心,可惜造化弄人,终究还是……”
  我见她有意提起昔日旧事,思忖她话中之意,想起萧统与她在镇江沈府小楼内亲密相拥的情景,心头微微泛酸,出语应道:“萧郎确实很喜欢孩子。”
  沈忆霜似乎触动心事,闭口不言。
  我惟恐落于其他皇子嫔妃之后,急忙加快了脚步。
  17神心鉴无相
  皇后本来是一国之母,郗后薨逝便是举国大丧。
  我与沈忆霜走进宫内,立刻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种悲凉而怪异的气氛,郗后移居冷宫居住后,昭阳殿早已不复繁花簇拥之盛景,此时殿内外所有应用之物全部更换为素白颜色,灵堂设置在昭阳正殿内,郗后遗体亦从冷宫中被搬迁出来,棺柩就在灵堂帷幕之后。
  那些昭阳殿内侍奉皇后内侍与侍女皆面带悲恸之色,丁贵嫔及阮修容、葛修容等皇帝的后宫嫔妃在一侧依序垂首跪立,静候法事举行。
  萧统身着一套棉麻所制纯白色孝服,发间金冠换成了银冠,静静跪立在灵堂另一侧,神态端庄肃然。我们走进来时,他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眸光恰好转移到殿前,向我微微示意。
  二人目光交汇了一刹后,他轻轻转过头去。
  我不敢随意调皮玩笑,与沈忆霜一起跪在那些各宫妃嫔身后,眼角余光四处游移,留意着昭阳殿内的诸人表情。
  突然,只听宫门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我微觉诧异抬头看去,见约有十数名身着齐整织锦绸缎衣衫的垂髫侍女,团团簇拥着一名浑身缟素的美艳妇人款款行来。
  那美妇年约三十开外,面容轮廓与皇帝萧衍相仿,柳眉凤目颇似郗后,身后穿着素色缎面内嵌银色丝线的丝绸群袄,极为雍容华贵;她鬓旁遵照丧仪典制没有佩戴8226;金玉钗环,耳垂却坠着小小两枚白玉珰晶莹剔透,一看便知是极其罕有的人间上品。
  她行走之间,香风拂面而来,那馥郁芬芳的香气正是人间稀有的“琼华香”,琼华香采自西海琼花之蕊,因琼花数十年才能盛放一次,花蕊非常难得,按人间市价,一朵琼花的价值远远超出一百两纹银。
  我心中暗暗惊讶,这美妇仪容妆扮衣着皆华丽,必定是郗后所出三位公主中的一位,却不知道她究竟是永兴公主萧玉瑶、永世公主萧玉婉、抑或是永康公主的着装标准早已超出皇族规定。
  我忍不住低声询问沈忆霜身旁的侍女道:“此人是谁?”
  那侍女道:“是永兴公主。”
  永兴公主行至外殿,跪倒在郗后灵位前,面含哀伤之色,大放悲声,且哭且唤道:“母后,儿臣的苦命的母后啊!父皇与母后结发数年,母后当日在兰陵含辛茹苦养育儿臣姐妹三人,历尽艰辛才能主中宫尊位,不料坐拥天下,四海升平时,母后却未能同享寿福……”
  她全然不顾灵堂秩序嚎啕痛哭,不停历数郗后种种贤惠善举,却只字不提郗后因杀害妃嫔被萧衍打入冷宫之事,殿中众人闻声皆抬首向她看去,多数妃嫔面容皆微带不满,却无一人敢出言说话,丁贵嫔仿佛没有看见发生任何事情一般冷静从容,继续跪在当地。
  永兴公主不管不顾,独自哀哭了半日,才略有缓解。
  萧统待她悲痛之声停歇,出言劝道:“母后近日来一直潜心皈依佛门,去时并无痛苦之兆,父皇御驾就在内殿,请黄姐节哀低声。”
  永兴公主闻言略微止泪,侧首向萧统道:“父皇圣体安康么?”
  萧统面带担忧之色,说道:“父皇将所有内侍宫人皆斥退,紧闭寝殿大门,将自己困于其中,我有些担心。”
  永兴公主立刻拭泪站起,冷然说道:“皇帝思虑有些欠妥,既然担心父皇,为何不命人开门看看?倘若发生一些意想不到之事,我们身为父皇儿女,怎能安心?”
  她不等萧统回答,径直走到内殿门前唤了数声“父皇”,殿内并无一人回应,她等候了许久,内殿依然寂静无声。
  永兴公主神色略变,脆声命令殿门处侍立的数名宫人道:“情形有些不对,你们速将殿门打开!”
  那些宫人虽然答应着,却不敢依言强行开锁闯入殿中,手脚畏畏缩缩,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永兴公主见状,柳眉微蹙,怒叱道:“你们不曾听见本公主说话么?若是父皇降罪,自有本公主担待,你们究竟害怕什么?”
  萧统走近殿门,向那些宫人示意道:“你们设法将殿门打开,我与皇姐一同进内殿觐见父皇。”
  宫人们见太子下旨,迅速唤来宫中木器匠人,不过盏茶功夫就将内殿门开启。
  萧统与永兴公主抬步进殿不久,殿中传来永兴公主的尖叫声音,彷佛刚刚看见了极为惊讶之事一般,而且听见萧统道:“父皇身系大梁江山社稷,儿臣叩请父皇,以臣民为重!”
  我料想内殿中必定发生了极为意外之事,十分好奇,见众多嫔妃都不再矜持顾忌,纷纷探头向内殿张望,于是悄悄移动了跪拜的位置,以便能窥见内殿中的情况,抬头一看,霎时吓了一大跳。
  皇帝萧衍端坐在大殿当中的龙椅上,双手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眸光呆滞注视地面,如同入定老僧一般,表情木然,并不看萧统和永兴公主,亦不理会他们的惊讶与呼唤。
  他所穿金线绣制的龙袍之上散落着许多断掉的发丝,头顶发髻凌乱无比,仅剩下几缕碎发与短短的发根,有些地方甚至现出淡青色的头皮,地面上那些四散飘落的头发,正是他以利剪亲手所裁。
  若非身着龙袍,萧衍此时的模样的宫妃与侍女几乎与寺庙中的修行僧人无异。
  所有窥见他此时模样的宫妃与侍女等人无不惊呼出声,丁贵嫔神色顿变,不再顾忌宫规礼仪体面,疾步走向昭阳内殿,双膝跪倒在萧衍面前,声音颤抖,含泪说道:“皇上……皇上何苦如此?纵使不为龙体着想,亦该为大梁臣民着想,倘若不慎失手伤及圣体,臣妾等人……该如何是好?”
  那些嫔妃见丁贵嫔含悲哭诉,忍不住忿忿坠泪,齐声叩首拜道:“请皇上保重圣体!”
  除了我与沈忆霜、永兴公主之外,此处跪立女子皆为皇帝妃嫔,昭阳殿内外霎时低泣声四起,声音较之刚才为皇后哭灵时大许多。
  沈忆霜跪在我身旁,秀眉紧蹙,一言不发。
  我悄悄窥视萧统,见他跪在皇帝御座之前,低声进谏劝说萧衍。
  萧衍起初毫无反应,闻听众人齐声大哭,且见长安永兴公主、长子萧统一起跪倒在御座阶前,彷佛渐渐回过神来,将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对萧统说:“传朕旨意,给朕准备一套僧衣,朕要即刻前去同泰寺,与宝志大师商议一件要事。”
  永兴公主闻言终于,明白看向萧衍,等待着他的回答。
  萧衍茫然仰望内殿雕梁画栋的穹顶,怅然叹息道:“朕自登基以来,一直勤勉国务政事、爱惜大梁子民,自问无愧于天,不知为何接连遭遇不详之事。或许是前世冤孽未偿,报应在今世,以致累及发妻、殃及子孙!不如尽早皈依佛祖,以求内心宁静、后代平安,大梁江山恒昌永固。”
  他语带伤心愧悔,极为痛心诸位皇妃皇子皆先他而逝,且将罪责全部归于自己身上,惟愿出家为僧减轻罪孽,为子孙祈求福运。
  丁贵嫔双颊泪痕微湿,低声诉道:“诸位王爷之事皆为意外,皇上怎可如此怪责自己?皇上果然如此决绝……要抛下臣妾等与太子而去?”
  萧衍见丁贵嫔伤心落泪,似乎想伸手扶起她,终究还是忍住,对萧统道:“朕适才所言,绝无更改。朕离开之后,你要用心侍奉你母妃与其他诸位姨娘,晨昏定省,不可轻视怠慢她们。”
  
  
  
  
  丁贵嫔无声低泣,却不敢直接与萧衍辩驳对答。
  萧统见母亲如此伤心,轻声道:“儿臣昔日听宝志大师宣讲佛经时说,无论在何处修行,只要心中有佛,同样可成正果,父皇为何不如此?”
  萧衍见萧统隐隐有阻止自己离开宫廷之意,缓缓摇头道:“此言虽然不差,朕在皇宫数年,从未放弃佛事,然而如今仍是这般光景,想必是所造冤业过重、未能沉心静气、全力以赴之故。朕意已决,绝不会打消此念,你们不必再劝说朕了。”他目视萧统,神态渐转慈和,说道:“朕去同泰寺与宝志大师一同修行,定有所获。国中大事从此便交付与你,你须得用心处置朝中诸事,谨慎言行,一切好自为之。”
  萧统并不答允,只道:“儿臣本是才疏德浅之人,昔日因有父皇日夜提点才勉强担起监国重任,若无父皇慈颜在侧,儿臣恐怕不能担负起大梁江山社稷安危,请父皇三思。”
  萧衍神态坚决,竞然不再多言,径直站起身离开御座迈步走出内殿,对小内侍们道:“抬舆送朕去城北同泰寺,宫中诸人一概不得跟随阻拦,抗旨挡路者,均以欺君之罪论处!”
  此言一出,昭和殿内众人皆不敢阻拦萧衍,眼睁睁看着他发丝凌乱、身着皇袍踏步走出宫门,拄着龙头拐杖登上御典。
  萧统目视萧衍执意离去的苍老身影,眸中流露出淡淡的悲痛之意,向身旁内侍道:“取僧衣给父皇。”
  那内侍依言取来僧衣,双手奉递进御典之中,跪禀道:“奴才恭请皇上更衣。”
  萧衍将僧衣接过,说道:“走吧。”
  那内侍眼含泪花,依礼高声宣道:“皇上起驾......同泰寺!”
  萧统伏地向御典叩首,说道:“儿臣恭送父皇,愿父皇在寺中静心修行,圣体早日大安!”
  丁贵嫔等宫妃眼见皇帝毫不留恋顾惜而去,早已泪如雨下。
  永兴公主起身欲追,终究还是停下,顿足回头叹道:“皇弟,难道你就这样任凭父皇离开我们?”
  萧统道:“皇姐适才都听见了,父皇圣意已决,恐怕再难回头。我们若走再执意阻拦,只恐父皇动怒,龙体本已不虞,何苦惹他生气?况且山寺本是清净所在,适宜修行养生,待过此时候迎接他回宫亦可。”
  萧统的话本是事实,萧衍态度执拗坚决,早已劝无可劝,若是再强加阻扰,以萧衍此时的身体状况,实在难以保征不出任何意外情况,不如施以援兵之计,既可顺遂萧衍此时心愿,又可暂时缓解他失妻失子之痛,利于身体康复。
  岂料永兴公生闻言,对他态度不冷不热,提高声音说:“皇弟所言虽然有理,只是父皇此去为僧,又怎肯转易回转宫廷?倘若父皇果然不回来,皇弟从此尽得天下之权,才何不好?”
  她在大庭广众面前语带棘刺,暗指萧统有迫走皇帝而后快、独掌朝政之意。
  萧统并无异样神色,并不与永兴公生作口舌之争,从容淡定应对她的挑衅言语,轻轻说道:“日久见人心,我所言是否属实,皇姐日后自会明白。”
  我远远看着永兴公生,心中十分不忿,想道:“萧郎他劝解皇帝之辞是真心还是假意,众人刚才皆有目共睹,你身为长公主,怎能在皇后尸骨未寒,皇帝离宫出家之际说出如此有损太子名声的话来?果然与郗后一来难缠!”
  永兴公主唇角微撇,似乎仍有不满,正欲再开口说话。
  我心念微动,顿生一计,迅速利用法术变化出几只蛰人的大蜜蜂,让它们在永兴公生额前不停飞起飞落恐吓她。
  永兴公主突然看见有蜜蜂蛰咬自已,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四处仓皇躲闪,举袖掩面大叫道:“来人!来人哪!有蜜蜂伤害本公主!速将它们赶走!”
  她惊慌失措之下一脚踏空,几乎从台阶上失足跌倒,身旁侍女手疾眼快扶住了她即将倾覆的身体,说道:“公生小心!”
  数名手执佛尘的小内侍急忙上前拂赶蜜蜂,我料想永兴公主被蜜蜂惊吓后一定不会再有力气讥讽萧统,微笑着将法术收起,那些蜜蜂顷刻之间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永兴公主以为蜜蜂皆被赶走,气喘稍定后,扬手就打了扶住她的侍女一个大耳光,怒叱道:“没眼色的奴才!先前在做什么?等本公主跌倒了你再来扶?”
  那侍女竟然不觉得丝毫委屈,低眉顺眼答道:“公主责罚得是,奴婢知道错了!”
  永兴公主冷哼一声,眸中再无刚才那般锐气,在灵前缓缓跪下。
  不久之后,其他诸位皇子皇妃、公主驸马赶至昭和殿,宫中司礼监依据宫廷丧仪体制为皇后羊行祭礼,宫廷礼仪过程纷繁复杂,哀磬势鼓交鸣声不绝于耳。
  从停灵直至皇后出殡,整整三日三夜,我们皆依礼留在昭和殿内日夜守灵,半夜才合眼稍稍歇息片刻。
  萧统不但要以长子之礼节主特皇后丧事,而且要留心安排皇帝在同泰寺起居,夜间甚至还要抽空处理六部呈上的奏折,几日折腾下来,他的俊容越发清减,却依旧打起精神勉力支特。
  我心中暗暗着急,让小璃儿悄悄向御药房觅齐红藤所写药方上书写的药剂为他配制温补之药,御药房百草齐全,红丹参亦有珍藏,我们没花费太多力气便将药汁配好。
  按礼皇后大丧出殡后,太子仍须守孝三年,不得纳妃娶妾,七七四十九天内更不能前往妃嫔宫院留宿,他只能独自居住在御书房内。
  天色渐渐黑沉后,我小心翼翼双手棒着煎熬好的药,借着夜色掩映,一人偷偷来到昭文殿前。
  18帷宫拂帝萝
  昭文殿廊檐下悬挂着一盏盏白纱覆盖的宫灯,灯火透过薄若蝉翼的轻纱现出淡粉之色,光线朦朦胧胧,整座殿阁如被轻烟缭绕,衬托着一轮圆月,漫天星斗,犹如蓬莱仙阁一般。
  魏雅等小内侍依序值守,他眼尖瞥见了我,赶着近前欲接我手中盛满药汁的玉盅,说道:“娘娘仔细烫了手!让奴才来吧。”
  我隐约听见殿中有人细声说话,问他道:“难道此时还有朝臣前来觐见殿下么?他可曾用过晚膳?”
  魏雅将玉蛊捧好,低声微笑道:“倒不是朝臣,是安吉公主。殿下今日看见一份奏折,让奴才请安吉公主过来,与她商议一事。”
  经历徐州一战后,我与安吉公生互相引为知己,那日萧统出面保全了二皇子萧综的性命,任由北魏人将他暗中带至北方,此后再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任何音讯,吴淑媛因萧综的身世秘密被揭穿,不久后自缢身亡,宫中所有人皆不再提及他们的名讳。
  这几日我因皇后丧仪常常与安吉公主会面,虽然因种种繁杂事务没有与她促膝叙谈过,却能感觉到她心中对萧综的深深眷恋之意,她与萧综的情义表面看似断绝,可萧综平毕竟是她初次心许的男子,还是她第一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她决不可能心如古井水一般平静。
  萧统夜召安吉公主前来昭文殿,必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示意魏雅不要惊动他们,悄悄凑近虚掩的殿门,从门缝中向内张望,十分好奇他们兄妹之间究竞在谈些什么。
  殿内灯火明亮,萧统身着朝服端坐在桌案前,手持一支朱批羊毫笔,似乎正在批阅奏折。
  安吉公主身着一袭青紫色宫裙,斜斜站在案旁,低头翻阅着一本奏折,她略圆的脸蛋不再像兰陵初见时那般丰腴红润,眉目间亦不再有昔日的顽皮骄纵感觉,脸色沉重肃然、默默无语。
  萧统批完了桌上奏折,将其细心合拢,叠放到右手边一杳整齐的奏本上,向安吉公主说道:“我今日的其他奏折都已批阅完了,丞相王莹奏折中所写之事,你都看明白了么?”
  安吉公主缓缓抬起头,凝眸看着萧统说:“大哥,我看明白了。”
  萧统视她的目光温柔和蔼,带着无限关切之意道:“王莹代其幼子王实求婚尚公主,如今诸位皇姐与四皇妹、五皇妹皆已嫁出,惟有六妹待宇闺中,王实所求便是六妹。”
  安吉公生并无太多表情,答道:“前年春天父皇行猎郊外时,我曾经见过王实,因为他的马儿挡了我的路,我曾用皮鞭打过他…他后来常常托人寄书信给我。”
  萧统略加沉吟,才说:“王实现任中书省秘书郎,文采人品皆出众,他属意六妹才会托丞相前来求亲。我请六妹过来,正为询问六妹心中所愿,此事可允亦可不允,六妹不必有所顾忌。”
  安吉公主走近一步,将奏折平放在他面前,淡淡言道:“王莹是父皇倚重的重臣,大哥怎好驳他的面子?我三岁时母妃就已薨逝,如今父皇母后皆不在,长兄如父,一切任凭大哥作主。王实既然求娶我,大哥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萧统并不提笔,对她道:“六妹,婚姻大事非比寻常,你不妨多斟酌几日再告诉大哥如何决择。你倘若下嫁与王实,今生今世就要一心一意与他相伴终老,异日不能再后悔了。”
  安吉公主眼神坚决,摇了摇头说:“不必斟酌了,我知道大哥处处为我设想,但是我既然答应嫁他,就必定不会后悔。请大哥准奏。”
  我留心听至此处,见安吉公主愿意另嫁王实,心中暗自赞同。
  她与萧综的感情本是一场畸恋,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倒不如遗忘过去,另外寻觅一位真心真意之人。据萧统所言,那王实是朝臣中出类拔萃的少年才俊,且是重臣之子,论及人品门第,堪配得上安吉公主,应是一门大好姻缘。
  萧统不再犹豫,提起朱笔在那张平放着的奏折上飞快写下几个宇,然后将它依样放置在案头。
  安吉公主向他告辞后,轻移脚步向殿门处走来。
  我闪身隐藏在廊柱后,她并未发现我,与几名庭院中等候的侍女一起离去。
  魏雅在门外等候多时,趁着殿门敞开之际捧着那盏药汁进殿,跪禀道:“娘娘刚刚送来的,还热着,请殿下进用。”他本是萧统贴身近侍,说完了这几句,又趋前低笑道:“殿下真是好福气,连奴才都看得眼热……如此严寒的天气,娘娘还亲自走这一趟呢!”
  萧统似乎并不关注玉盅,问他道:“我不是让你们转告来人,告诉娘娘无事多在宫中歇息,不必做这些甜羹了么?现在时候尚早,你随我一起去云华殿看看。”
  魏雅见他误会,急忙上前解释,笑嘻嘻说道:“依奴才看,殿下今晚不必去云华殿了。”
  萧统微有诧异,说道:“为什么?”
  他一语未了,我轻轻闪身进殿,魏雅见状补充道:“奴才刚才说的娘娘就是云华殿谢妃娘娘,并非凌华阁沈妃娘娘!”他言毕迅速转身退出殿外,且将殿门严严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我走近桌案端起那盏药汁,站在萧统面前对他娇柔微笑,说道:“这玉盏中的汤羹,萧郎若是不用,我可就要拿走了!”
  萧统的明眸中霎时射出喜悦的光芒,低唤出声道:“小紫儿!怎会是你?”他见殿内四面无人,移步向前将我揽入怀中,手掌轻轻抚摸我的脊背,将唇缓缓印在我的脸颊上。
  我惟恐打翻了药汁,将那玉盏紧紧抱在胸前,嘟囔着说:“萧郎,先放开我,玉盏里面有药汁……”
  萧统微微放松了我一些,低头按过那玉盏,将盏盖揭开,问我道:“是什么药汁?”
  天气严寒,我适才一路行走,又在昭文殿外等候了许久,药汁似乎早已凉透了,我略施法术将药汁温热,萧统揭开盏盖之际便有热气升腾,一阵清冽的药草香气随之扑鼻而来。
  我向他顽皮眨眼,撒娇说:“是我向太医求来的强身健体的药汁,萧郎喝了它吧。”
  原本以为他要追问来龙去脉,是哪位太医所开药方、药汁内又有哪些配料、究竞才何功用等等,岂料他并未多言半句,只向我颔首微笑应允,然后将玉盏接近唇边,一饮而尽。
  我见萧统爽快喝下药汁,心中顿觉宽慰,红藤的药方一向很有灵脸,医治病患只需一贴药即可,他今日服用此药,不过三五日一定能恢复精神,不会再受法术荼毒。
  他放下玉盏,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我看清了正是我绣着小孤狸画像的那一块,急忙将那锦帕接过替他拭去吞角的残留药汁。
  他低头握住我的手,柔声说:“强身健体的药汁我已经喝了,小紫儿有什么奖励给我么?”
  我踮起脚尖亲吻萧统的脸颊,他回应着我的亲吻,二人亲密缠绵了许久,他的身体温度渐渐升高,说话的语气渐渐低沉,如水的明眸中亦渐渐显出灼人的热度,双手更紧地拥住我。
  我们虽然每日见面,却有数日不曾同房,他在昭文殿中独居多时,即使再清心寡欲之人,亦有难以控制的时刻;我毫不掩饰对他的眷恋和渴望,乖巧柔顺地依附在他胸口,聆听他微微紊乱的心跳声。
  
  萧统轻声道:“我命人将宫院门锁上,我们……”
  
  我料想他本是极为谨慎之人,按礼皇帝太子均不得在国丧期间召幸妃嫔,惟恐他心存顾忌,故而一直不敢对他提及今晚留宿昭文殿,此时见他主动挽留,心中求之不得,仰头微笑着对他说:“我今晚不要回云华殿去,我想留在此处陪伴萧郎,好么?”
  他眼神无限温柔,将我拦腰抱起,向内殿走去。
  内殿浅青色的帐幔低垂,两只长嘴的仙鹤徐徐吐出袅袅轻烟,锦帐内透出温暖馨香的气息。
  他伸手拂开锦帐,将我放在床榻上,俯身亲吻我的颈项。
  我们的衣裙迅速四散飘落在床前厚厚的红色羊毛锦毡上,我在他耳畔婉转低语,他的呼吸越来越乱,渐至轻轻喘息,我不敢再对他使用《素女经》心法,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红藤对我所说的“秘术”,心中暗自祈祷自己能够尽快怀上他的子嗣。
  我们交汇融合的瞬间,我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心跳加快,头脑一片晕沉。
  我迷迷茫茫蜷缩依偎在萧统怀抱中,紧紧倚靠着他的身体。
  他俊面微红,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低声道:“紫儿这些天在母后灵前不停叩首跪拜,想必是累着了。”
  我用指尖绕弄着他的发丝,说道:“我才不累。皇上皇后如今皆不在宫中,萧郎肩上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了。你刚才为什么不问我,那些药汁从何而来、具体有何效用?”
  他轻声道:“紫儿既然让我喝下此药,我又何必多问?”
  我娇笑道:“你不怕我故意欺骗戏弄你么?”
  他眸光凝视我片刻,轻轻说道:“我不怕被欺骗戏弄,我所害怕的只是你不肯留在我身边。”
  我并未细究他话中之意,想起眼前种种从他身边逃开的情形,向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脸。
  他略顿了一下,又对我说:“母后丧仪举行完毕,明日一早我与三弟、五弟一起去同泰寺觐见父皇。听说宝志大师并未替父皇剃度,此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父皇决意离宫后,诸位母妃都伤心不已,希望能够劝解父皇回心转意,即使在皇宫内设佛堂修行也好。当年我们时常担心畏惧父皇查考我们的功课,如今思慕慈颜,却……”
  窗外北风呼啸,隐约传来三更鼓敲击的声响。
  我睁大眼眸,听他讲述与三皇子萧纲、五皇子萧续儿时的一些故事,突然想起萧纲在京城内遍布眼线,试探着问:“萧郎,三王爷受封晋安王,他的封地究竟有多大呢?”
  他轻柔答道:“除苏杭之外另有四城,皆是江南繁华去处。”
  我闻言暗想道:“看来皇帝萧衍还是偏爱萧纲,赐他的封地如镇江、扬州等皆是物产丰饶、民风开化之地,只是不知萧纲自己是否满意?萧纲为人深藏不露,旁人完全无法窥知他的心事,倘若他与四皇子萧绩一般,表面看似对太子恭顺,其实心中别有图谋,萧郎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须得提醒萧郎多加留意他才是。”
  我思及此处,正要对萧统说话,他说:“你若是喜欢苏州杭州,我过几日就带你去西湖别苑小住一阵。宫中接连发生许多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实现诺言,对不起你。”
  他以为我询问萧纲封地是为了出宫游玩,语气略带歉疚,我急忙摇头道:“我不是为了玩……”
  他忍不住开心微笑,起身放下帷幔抚摸着我的发丝道:“时候不早,小紫儿快睡吧。年前我一定带你出宫,去一个只有我们二人的地方,好么?”
  我点头依偎着他,只觉得无限甜蜜安宁,在他臂弯中合眸安睡。
  次日清晨五更时分,我醒来时萧统已离开昭文殿,我待他走后不久,立刻起床将衣物穿好,准备趁冬日清早宫中无人悄悄回转云华殿。
  魏雅将我送出殿外,说道:“殿下叮嘱说,清晨的霜大,竹桥路滑,请娘娘一路小心行走,殿下从同泰寺归来就去看望娘娘。”
  我回眸微笑,告辞而去。
  我踏入东宫大门,如同往常一样绕过门后的假山屏障,向相思湖的方向走过去,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奴婢叩见谢妃娘娘。”
  我本以为此时宫内无人行走,抬头看时不禁吓了一跳,那与我打招呼的侍女,赫然竞是映兰宫人,那些侍女身后,站立着许多手持刀剑的宫廷侍卫,约才数十名。
  假山附近的小亭内端坐二人,正是丁贵嫔与沈忆霜,她们身旁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穿着绣有八卦图案的道袍,面貌清癯刚直,手执一柄拂扫,褚人眸光皆犀利无比注视着我。
  我眸光轻转,微觉不妙。
  丁贵嫔分明是有备而来,而且她身旁道人似乎颇有几分道行,并非江湖泛泛之辈,她们的目标似乎正是我。
  我向前走了几步,对丁贵嫔行礼道:“妾身参见贵嫔娘娘。”
  丁贵嫔凝望着我,眸光中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关怀和宽容,语气微冷,制止我道:“你不要再靠近本宫了,好好站着,别动。”
  她示意身边道人,那老道低头默念了几句“无量天尊”,突然抬起头,对我大声喝道:“妖孽,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我只觉眼前一阵金星闪动,头脑仿佛遭受一物重击,瞬间头疼欲裂,又痛又乱,几乎无法思考和呼吸。
  那老道的佛尘再次挥起时,我施尽浑身解数,运用法术逃脱闪避,岂料他的拂尘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我笼罩其中,我无法离开亦无法躲避,他的拂尘击打在我左肩上时,我惨呼了一声,身子从空中坠落,立刻摔倒在地面上。
  冬至时分,小径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我趴伏在冰冷的碎石上,左肩伤口痛得无法动弹,抬头对那老道说道:“你是谁?为何如此蛮横无理?”
  那老道收住阵势,低头默祷了一句,才道:“我本世间降伏妖魔之人,你等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张天师本是我初收长徒,他虽然不肯明言你的来历,又怎能瞒得过老道的眼晴?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大梁江山尽系于他一人身上,你竟敢以妖术蛊惑太子、祸乱宫廷,老道今日若不将你收伏,他日难免会有褒姒乱周、妲己亡商之祸!”
  我摇头说道:“我从未蛊惑过萧郎,更从未祸乱过宫廷,我不会害他的!”
  丁贵嫔表情更加冰冷肃然,对那老道说:“此女究竟是何妖孽?”
  那老道裣衽应答道:“她与寻常妖孽不同,不知借助了何方圣物幻化人形,将其法力禁锢并不能让她现形,除非……”
  丁贵嫔见他犹豫踌躇,忙道:“天师请直言无妨,只要能够设法让她原形毕露,太子必定会识破其居心,不再受其引诱。无论是何方法,本宫皆愿意一试!”
  那老道见她如此迫切,缓缓说:“禀娘娘,所有妖族皆无法抵挡老道的三昧真火烧灼,无怜她仪仗何物变成人形,遇真火亦会现出原貌,请娘娘命宫人速设祭坛,将其束缚于祭坛之上,老道再来施法。”
  丁贵嫔闻言,对侍立宫人命道:“你们听见了么?速去准备吧!”
  19焚寒成烈火
  我听见丁贵嫔与那老道对答之言,知道那老道准备以真火烧炼我,迫我显出原形,只觉得无比慌乱与恐惧,拼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萧郎,萧郎,妈妈,妈妈!快来救救紫儿啊!”
  我的声音随着清晨的微风飘荡飞远,在空旷的东宫内散布回旋,却没有任何人应答,只听见余音回响之声。
  那老道见我大声叫嚷,立刻向前一步,将拂尘自我头顶拂过,喝道:“妖孽,还想作困兽之斗么?如此呼喊又有何益!”
  我头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金星直冒,立刻晕厥过去。
  不知晕沉了多久,全身突然传来一阵阵烧灼的痛楚,迫使我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睛,我发觉自己蜷缩着躺在一个祭坛之上,身体周围是一团团、一簇簇明亮的火光。
  火光借着强劲的北风,威力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吞噬殆尽,火光映红了东宫的天幕,映红了相思湖水,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将空气变得厚重无比,我的呼吸几乎因此停滞,忍不住发出一声声轻咳,却再没有半分力气叫嚷出声。
  那老道以法力点燃了三昧真火,烈火并没有烧着我的发丝和衣裙,却让我无限痛苦难过,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我发觉双手正在渐渐蜕变,萧统帮我精心染过红色风仙花汁液的粉红指甲片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五枚尖尖的、锐利的小爪刺;柔取光洁的手腕与掌心渐渐缩小,变成了覆盖着一层洁白狐毛的狐掌。
  三昧真火的法力果然厉害,似乎连阿紫从西王母处求来的相思子都不能抵挡它的威力,让我无法再保特人间少女的模样。
  我心中更加惶恐不安,不久之前,我尚且强烈期盼着萧统能够听见我的呼救声,期盼着他能够迅速从同泰寺赶来我身边救我,可是,此时此刻我却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永远不要看到我变成小狐狸的丑陋模样。
  正在伤心之际,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急切说道:“母妃请手下留情!”
  我从火光缝隙中向火阵外看过去,蔡兰曦身披貂裘披风匆匆赶来,跪在丁贵嫔面前说道:“请母妃听儿臣一言,儿臣亦曾怀疑过谢妃来历,可是据儿臣数月观察,她确实没有谋害殿下之意,并不一定是妖孽化身。这位道长法力强大,所燃真火强劲,她若是经此火烧灼必定难以活命,殿下如今对她情深心许,若是她有不测,只恐殿下伤心难过……”
  沈忆霜语气清冷,截断她的话说道:“蔡妃姐姐身体尚未复原,该多加保养才是,何必如此关心这妖孽死活?”
  蔡兰曦见她突然插言,端庄美丽的脸上微露不悦之色,说道:“这‘奴孽’二宇,妹妹切勿轻易断言。我并非不问缘由袒护谢妃,只因投鼠忌器……你身有沈太博书香世家之后,莫非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么?”
  沈忆霜被她轻斥无礼,顿时面带尴尬、垂首无言。
  丁贵嫔惟恐她们二人不睦,语气和缓说道:“兰曦,你不必担心,太子虽然专情却能明辨是非,我今日定让此女在太子面前显露原形,让他明白妖孽之本牲,及早回头。”
  蔡兰曦不敢与她辩驳,轻声道:“母妃所言极是。只是儿臣觉得,既然母妃要让殿下亲眼目睹此情此景,何不命人请殿下回来,当面对质询问谢妃究竟是人是妖?将来要如何处置她,亦可交与殿下亲自裁决。”
  丁贵嫔似乎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对身旁侍女道:“速请太子殿下回宫。”
  我听见他们去请萧统回宫,料定今日必然会遭遇一场大劫,眼泪不停沿着面颊滑落,脑海中一片空白。
  
  
  
  
  121-130
  她与萧综的感情本是一场畸恋,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倒不如遗忘过去,另外寻觅一位真心真意之人。据萧统所言,那王实在是朝臣中出类拔萃的少年才俊,且是重臣之子,论及人品门第,堪配得上安吉公主,应是一门大好姻缘。
  萧统不再犹豫,提起朱笔在那张平放着的奏折上飞快写下几个字,然后将它依样放置在案头。
  安吉公主向他告辞后,轻移脚步向殿门处走来。
  我闪身藏在廊柱后,她并未发现我,与几名在庭院中等候的侍女一起离去。
  魏雅在门外等候多时,趁着殿门敞开之际捧着那盏药汁进殿,跪禀道:“娘娘刚刚送来的,还热着,请殿下进用。”他本是萧统贴身近侍,说完了这几句,又趋前低笑道:“殿下真是好福气,连奴才都看得眼热……如此严寒的天气,娘娘还亲自走这一趟呢!”
  萧统似乎并不关注玉盅,问他道:“我不是让你们转告来人,告诉娘娘无事多在宫中歇息,不必做这些甜羹了么?现在时候尚早,你随我一起去云华殿看看。”
  魏雅见他误会,急忙上前解释,笑嘻嘻系说道:“依奴才看,殿下今晚不必去云华殿了。”
  萧统微有诧异,说道:“为什么?”
  他一语未了,我轻轻闪身进殿,魏雅见状补充道:“奴才刚才说的娘娘是云华殿谢妃娘娘,并非凌华阁沈妃娘娘!”他言毕迅速转身退出殿外,且将殿门严严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我走近桌案端起那盏药汁,站在萧统面前对他娇柔微笑,说道:“这玉盏中的汤羹,萧郎若是不用,我可就要拿走了!”
  萧统的明眸中霎时射出喜悦的光芒,低唤出声道:“小紫儿!怎会是你?”
  他见殿内四面无人,移步向前将我揽入怀中,手掌轻轻抚摸我的背脊,将唇缓缓印在我的脸颊上。
  我唯恐打翻了药汁,将那玉盏仅仅抱在胸前,嘟囔着说:“萧郎,先放开我,玉盏里面有药汁……”
  萧统微微放松了我一些,低头接过那玉盏,将盏盖揭开,问我道:“是什么药汁?”
  天气严寒,我适才一路行走,又在昭文殿外等候了许久,药汁似乎早已凉透了,我略施法术将药汁温热,萧统揭开盏盖之际便有热气升腾,一阵清冽的药草香气随之扑鼻而来。
  我向他顽皮眨眼,撒娇说:“是我向太医求来的强身健体的药汁,萧郎喝了它吧。”
  我原本以为他要追问来龙去脉,是哪位太医所开药方、药汁内又有哪些配料、究竟有何功用等等,岂料他并未多言半句,只向我颔首微笑应允,然后将玉盏接近唇边,一饮而尽。
  我见萧统爽快喝下药汁,心中顿觉宽慰,红藤的药方一向很有灵验,医治病患只需一帖药即可,他今日服用此药,不过三五日一定能恢复精神,不会再受法术荼毒。
  他放下玉盏,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我看清了正是我绣着小狐狸画像的那一块,急忙将那锦帕接过替他拭去唇角的残留药汁。
  他低头握住我的手,柔声说:“强身健体的药汁我已经喝了,小紫儿有什么奖励给我么?”
  我踮起脚尖亲吻萧统的脸颊,他回应着我的亲吻,二人亲密缠绵了许久,他的身体温度渐渐升高,说话的语气渐渐低沉,如水的明眸中亦渐渐显出灼人的热度,双手更紧地捆住我。
  我们虽然每日见面,却有数日不曾同房,他在昭文殿中独居多时,即使再清心寡欲之人,亦有难以控制的时刻;我毫不掩饰对他的眷恋和渴望,乖巧柔顺地依附在他胸口,聆听他微微紊乱的心跳声。
  萧统轻声道:“我命人将宫院门锁上,我们……”
  我料想他本是极为谨慎之人,按礼皇帝太子均不得在国丧期间召幸妃嫔,唯恐他心存顾忌,故而一直不敢对他提及今晚留宿昭文殿,此时见他主动挽留,心中求之不得,仰头微笑着对他说:“我今晚不要回云华殿去,我想留在此处陪伴萧郎,好么?”
  他眼神无限温柔,将我拦腰抱起,向内殿走去。
  内殿浅青色的帐幔低垂,两只长嘴的仙鹤徐徐吐出袅袅青烟,锦帐内透出温暖馨香的气息。
  他伸手拂开锦帐,将我放在床榻上,俯身亲吻我的颈项。
  我们的衣裙迅速四散飘落在床前厚厚的红色羊毛锦毡上,我在他耳畔婉转低语,他的呼吸越来越乱,渐至轻轻喘息,我不敢再对他使用《素女经》心法,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红藤对我所说的“秘术”,心中暗自祈祷自己能够尽快怀上他的子嗣。
  我们交汇融合的瞬间,我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心跳加快,头脑一片晕沉。
  我迷迷茫茫蜷缩依偎在萧统怀抱中,紧紧倚靠着他的身体。
  他俊面微红,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低声道:“紫儿这些天在母后灵前不停叩首跪拜,想必是累着了。”
  我用指尖绕弄着他的发丝,说道:“我才不累,皇上皇后如今皆不在宫中,萧郎肩上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了。你刚才为什么不问我,那些药汁从何而来、具体有何效用?”
  他轻声道:“紫儿既然让我喝下此药,我又何必多问?”
  我娇笑道:“你不怕我故意欺骗戏弄你么?”
  他眸光凝视我片刻,轻轻说道:“我不怕被欺骗戏弄,我所害怕的只是你不肯留在我身边。”
  我并未细究他话中之意,想起眼前种种从他身边逃开的情形,向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脸。
  他略顿了一下,又对我说:“母后丧仪举行完毕,明日一早我与三弟、五弟一起去同泰寺觐见父皇。听说宝志大师并未替父皇剃度,此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父皇决意离宫后,诸位母妃都伤心不已,希望能够劝解父皇回心转意,即使在皇宫内设佛堂修行也好。当年我们时常担心畏惧父皇考察我们的功课,如今思慕慈颜,却……”
  窗外北风呼啸,隐约传来三更鼓敲击的声响。
  我睁大眼眸,听他讲述与三皇子萧纲、五皇子萧续儿时的一些故事,突然想起萧纲在京城内遍布眼线,试探着问:“萧郎,三王爷受封晋安王,他的封地究竟有多大呢?”
  他轻柔答道:“除苏杭之外另外有四城,皆是江南繁华去处。”
  我闻言暗想道:“看来皇帝萧衍还是偏爱萧纲,赐他的封地如镇江、扬州等皆是物产丰饶、民风开化之地,只是不知萧纲自己是否满意?萧纲为人深藏不露,旁人完全无法窥知他的心事,倘若他与四皇子萧绩一般,表面看似对太子恭顺,其实心中别有图谋,萧郎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须得提醒萧郎多加留意他才是。”
  我思及此处,正要对萧统说话,他说:“你若是喜欢苏州杭州,我过几日就带你去西湖别苑小住一阵。宫中接连发生许多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实现诺言,对不起你。”
  他以为我询问萧纲封地是为了出宫游玩,语气略带歉疚,我急忙摇头道:“我不是为了玩……”
  他忍不住开心微笑,起身放下帷幔抚摸我的发丝道:“时候不早,小紫儿快睡吧。年前我一定带你出宫,去一个只有我们二人的地方,好么?”
  我点头依偎着他,只觉得无限甜蜜安宁,在他臂弯中合眸安睡。
  次日清晨五更时分,我醒来时萧统已离开昭文殿,我待他走后不久,立刻起床将衣物穿好,准备趁冬日清早宫中无人悄悄回转云华殿。
  魏雅将我送出殿外,说道:“殿下叮嘱说,清晨的霜大,竹桥路滑,请娘娘一路小心行走,殿下从同泰寺归来就去看望娘娘。”
  我回眸微笑,告辞而去。
  我踏入东宫大门,如同往常一样绕过门后的假山屏障,向相思湖的方向走过去,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奴婢叩见谢妃娘娘。”
  我本以为此时宫内无人行走,抬头看时不禁吓了一跳,那与我打招呼的侍女,赫然竟是映兰贵人,那些侍女身后,站立着许多手持刀剑的宫廷侍卫,约有数十名。
  假山附近的小亭内端坐二人,正式丁贵嫔与沈忆霜,她们身旁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穿着绣有八卦图案的道袍,面貌清癯刚直,手执一柄拂扫,诸人眸光皆犀利无比注视着我。
  我眸光轻转,微觉不妙。
  丁贵嫔分明是有备而来,而且她身旁到人似乎颇有几分道行,并非江湖泛泛之辈,她们的目标似乎正是我。
  我向前走了几步,对丁贵嫔行礼道:“妾身参见贵嫔娘娘。”
  丁贵嫔凝望着我,眸光中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关怀和宽容,语气微冷,制止我道:“你不要再靠近本宫了,好好站着,别动。”
  她示意身边到人,那老道低头默念了几句“无量天尊”,忽然抬起头,对我大声喝道:“妖孽,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我只觉眼前一阵金星闪动,头脑仿佛遭受一物重击,瞬间头疼欲裂,又痛又乱,几乎无法思考和呼吸。
  那老道的拂尘再次挥起时,我施尽浑身解数,运用法术逃脱闪避,岂料他的拂尘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我笼罩其中,我无法离开亦无法躲避,他的拂尘打在我左肩上时,我惨呼了一声,身子从空中坠落,立刻摔倒在地面上。
  冬至时分,小径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我趴伏在冰冷的碎石上,左肩伤口痛得无法动弹,抬头对那老道说道:“你是谁?为何如此蛮横无理?”
  那老道收住阵势,低头默祷了一句,才道:“我本是世间降伏妖魔之人,你等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张天师本是我初收长徒,他虽然不肯言明你的来历,又怎能瞒得过老道的眼睛?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大梁江山尽系于他一人身上,你竟敢以妖术蛊惑太子、祸乱宫廷,老道今日若不将你收伏,他日难免会有褒姒乱周、妲己亡商之祸!”
  我摇头说道:“我从未蛊惑过萧郎,更从未祸乱过宫廷,我不会害他的!”
  丁贵嫔表情更加冰冷肃然,对那老道说:“此女究竟是和妖孽?”
  那老道裣衽应答:“她与寻常妖孽不同,不知借助了何方圣物幻化人形,将其法力禁锢并不能让她现形,除非……”
  丁贵嫔见他犹豫踌躇,忙道:“天师请直言无妨,只要能够设法将她原形毕露,太子必定会识破其居心,不再受其引诱。无论是何方法,本宫皆愿意一试!”
  那老道见她如此迫切,缓缓说道:“禀娘娘,所有妖族皆无法抵挡老道的三昧真火烧灼,无论她仪仗何物变成人形,遇真火亦会现出原貌,请娘娘命宫人速设祭坛,将其束缚于祭坛之上,老道再来施法。”
  丁贵嫔闻言,对侍立宫人命道:“你们听见了么?速去准备吧!”
  19 焚寒成烈火
  我听见丁贵嫔与那老道对答之言,知道那老道准备以真火烧炼我,迫我显出原形,只觉得无比慌乱与恐惧,拼尽全身力气大叫道:“萧郎,萧郎,妈妈,妈妈!快来救救紫儿啊!”
  我的声音随着清晨的微风飘荡飞远,在空旷的东宫内散布回旋,却没有任何人应答,只听见余音回响之声。
  那老道见我大声叫嚷,立刻向前一步,将拂尘自我头顶拂过,喝道:“妖孽,还想做困兽之斗么?如此呼喊又有何益!”
  我头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金星直冒,立刻晕厥过去。
  
  不知晕沉了多久,全身突然传来一阵阵烧灼的痛楚,迫使我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睛,我发觉自己蜷缩着躺在一个祭坛之上,身体周围是一团团、一簇簇明亮的火光。
  
  火光借着强劲的北风,威力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吞噬殆尽,火光映红了东宫的天幕,映红了相思湖水,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将空气变得厚重无比,我的呼吸几乎因此停滞,忍不住发出一声声轻咳,却在没有半分力气叫嚷出声。
  那老道以法力点燃了三昧真火,烈火并没有烧着我的发丝和衣裙,却让我无限痛苦难过,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我发觉双手正在渐渐蜕变,萧统帮我精心染过红色凤仙花汁液的粉红指甲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五枚尖尖的、锐利的小爪刺;柔软光洁的手腕与掌心渐渐缩小,变成了覆盖着一层洁白狐毛的狐掌。
  三昧真火的法力果然厉害,似乎连阿紫从西王母处求来的相思子都不能抵挡它的威力,让我无法在保持人间少女的模样。
  我心中更加惶恐不安,不久之前,我尚且强烈期盼着萧统能够听见我的呼救声,期盼着他能够迅速从同泰寺赶来我身边救我,可是,此时此刻我却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永远不再看到我变成小狐狸的丑陋模样。
  正在伤心之际,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急切说道:“母妃手下留情!”
  我从火光缝隙中向火阵外看过去,蔡兰曦身披貂裘披风匆匆赶来,跪在丁贵嫔面前说道:“请母妃听儿臣一言,儿臣亦曾怀疑过谢妃来历,可是据儿臣数月观察,她确实没有谋害殿下之意,并不一定是妖孽化身。这位道长法力强大,所燃真火强劲,她若是经此火烧灼必定难以活命,殿下如今对她情深心许,若是她有不测,只恐殿下伤心难过……”
  沈忆霜语气清冷,截断她的话说到:“蔡妃姐姐身体尚未复原,该多加保养才是,何必如此关心这妖孽死活?”
  蔡兰曦见她突然插言,端庄美丽的脸上微露不悦之色,说道:“这‘妖孽’二字,妹妹切勿轻易断言。我并非不问缘由袒护谢妃,只因投鼠忌器……你身为沈太傅书香世家之后,莫非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么?”
  沈忆霜被她轻斥无礼,顿时面带尴尬、垂首无言。
  丁贵嫔惟恐她们二人不睦,语气和缓说道:“兰曦,你不必担心,太子虽然专情却能明辨是非,我今日定让此女在太子面前显露原形,让他明白妖孽之本性,及早回头。”
  蔡兰曦不敢与她辩驳,轻声道:“母妃所言极是。只是儿臣觉得,既然母妃要让殿下亲眼目睹此情此景,何不命人请殿下回来,当面对质询问谢妃究竟是人是妖?将来要如何处置她,亦可交与殿下亲自裁决。”
  丁贵嫔似乎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对身旁侍女道:“速请太子殿下回宫。”
  我听见她们去请萧统回宫,料定今日必然会遭遇一场大劫,眼泪不停沿着面颊滑落,脑海中一片空白。
  萧郎心目中的紫萱,是“夕阳下踏歌起舞的小仙子,是被玄铁锁链禁锢的小可怜,是害怕雷声雨点的小妹妹”,更是他朝夕相处、神情眷恋的小紫儿,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一支来自妖族的小狐狸。
  我的四肢都已变成狐狸形状,身后渐渐显现出一条小小尾巴,我尽力躲闪掩饰,将我掩藏在宽大的衣袖内,侧身遮掩着狐尾,努力不让祭坛下的人看见我的异样。
  那老道并没有再加大三昧真火的法力,我终于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可我知道,我一定支撑不了多久。我努力忍受着三昧真火的烧灼,眼看着自己的人形身体一点一滴恢复成翠玉山中的小狐狸模样,在烈火烧灼中紧闭双眸。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侍女们齐声参拜的声音:“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参见三王爷!”
  熊熊火光掩映中,太子萧统与三皇子萧纲的身影先后出现,今日他们前往同泰寺拜访宝志大师,皆穿着一套样式简洁的素白常服,远远看去难以辨认出二人的差别。
  萧统看见祭坛上升起的烈火,明朗的俊容立刻失色,一边沉声问道:“云华殿娘娘在何处?是何人放的火?”
  祭坛旁一名小内侍见他疾言厉色,吓得忙道:“谢妃娘娘在祭坛上……奴才等人奉贵嫔娘娘旨意请道长进宫来除妖……”
  萧纲一个箭步走近,抓住他前襟厉声喝道:“你说谁在祭坛上?母妃除什么妖?谁是妖?你给本王说清楚!”
  小内侍战战兢兢向丁贵嫔端坐之处看去,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云。
  萧统迅速移步走近祭坛,那些守护祭坛的皇宫侍卫见太子欲冲入祭坛火阵中,挺身阻拦却不敢对他以兵刃相见,一起跪地恳求道:“祭坛火大危险,奴才求太子殿下不要过去!”
  萧统迅速分开阻挡他的皇宫侍卫向我飞掠而来,我从未见过他动用武功,今日若非情急,他一定不会轻易显露出一招一式,他身形骤起,随后又轻轻落在一丈见方的小小祭坛上。
  北风吹拂,火势剧烈。
  萧统挺直身体站立在我面前,顶顶注视着我,眼眸中透出极度震惊的光芒,仿佛还带着一些淡淡的痛意,让人无法琢磨其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
  我轻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看见他的眼神,我就感觉到心在一片片碎裂,这种痛楚远远胜过被烈火烧灼的痛,甚至远远超出身体所受之痛的千倍万倍。
  紫萱的真身,本是一直修行千年的小白狐。
  他此时眼前所见,并非那个长发垂肩、活泼顽皮的赤足绿衣少女,而是一只眼珠乌黑、通体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因为被三昧真火灼伤了四肢,此刻正虚弱无力地趴伏在祭坛上。
  萧统终于向我缓缓伸出了双手。
  我心中一阵难过,尽力躲闪着逃离他的掌握,还是被他牢牢抓住动弹不得,躲避着他的目光,蜷缩成一团,他温暖的掌心微微颤抖,轻轻抚摸着我头顶的柔软白毛。
  我隐约感觉有几滴冰冷的小水珠落在我的小小额头上,听见他轻轻哽咽着说:“紫儿……真的是你么?”
  我合紧双眸,只觉得自卑惭愧,不肯看他。
  他声音更加轻柔,低声哄道:“紫儿,你抬起头来,看一看我,好不好?”
  我听见他温柔的声音,泪水立刻抑制不住地从眼角渗出来,洇湿了睫毛和眼圈附近的软毛,他从袖中取出那方绣有绿色小狐狸的锦帕,替我轻轻擦拭着泪水,小心翼翼,惟恐碰伤了我。
  我全然不料萧统竟然对我毫无嫌憎之意,眼泪霎时决堤奔涌而出,将身体的软毛染湿了一大片。
  他忍不住将我拢在胸前,说道:“原来紫儿送给我的锦帕绣的是自己……你养的那只小青狐是你的同族姐妹,对么?昔日在兰陵时六妹曾告诉我,你与一只小狐经常在一起,三弟却说你与你姐姐同住,我早该想到了……若是寻常人间女子,怎能轻易飞檐走壁、设法盗得佛珠,且在一夜之间将劝降信送往寿阳!”
  我无法与他对话,即使说出亦是他所听不懂的狐族语言,只能默然流泪。
  他久久注视着我,如同往常一样在我额头轻吻,虽然他的嘴唇碰触到的不再是少女光洁的肌肤,而是略带粗糙的狐毛,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他心中对我的眷恋和深情。
  此时此刻,我的萧郎,他并没有嫌弃我。
  我伸出小手爪试着抚摸他的脸颊,却不能对他说出我心中的千言万语,更无法解释这一切前因后果,我从何而来、为何要留在他身边。
  他见我痛苦挣扎的眸光,温和俊朗的容颜浮上一层前所未有的淡淡恨意,轻轻握住我一只被灼伤的前爪,含泪问道:“我的小紫儿……他们烧伤了你么?伤口很疼么?萧郎对不起你……”
  我仰头看着她,想告诉他,紫儿没有受重伤,伤口并不疼,这一切不是萧郎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他竟似读懂了我的眸光,说道:“当日如果不是我坚持娶你入东宫,怎会有今日之事?”
  我见他与我心灵相通,能读出我的心事,顿时欢喜不已。
  他见我心情开朗,面容的伤痛之色稍缓,将我紧抱在臂弯中,纵身跃下祭坛,对我说道:“你不要怕,他们既然能伤害你,一定能够让你恢复原形。”
  萧统怀抱着我越过火阵围防,稳稳落在众人面前,他们终于看清了我此时的模样。
  如我所料,众人纷纷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是一只狐狸!”“妖精,真的是妖精啊!”
  丁贵嫔几乎站立不稳,向侍女身后躲闪着,带着惶恐与释然,声音微微颤抖道:”竟然是……狐狸精!“
  蔡兰曦与沈忆霜迅速一左一右扶住她,蔡兰曦低声道:“母妃小心站稳了。”
  沈忆霜目视萧统,秀眸中带着关切与担忧之色,细声急道:“她是狐妖,殿下不要被她所伤,速将她交给道长吧!”
  那老道念祈道:“无量天尊!皇城内今日妖气冲天,看来便是此物作祟了。”
  惟有萧纲静静而立,神情镇定得出人意料,他注视了我们片刻,见我四只手爪皆被火灼成焦黑色,眸中流露出一丝痛意,见那老道犹在念叨不休,忍不住出言喝止道:“够了,你还要对她如何?她虽然来自妖族,幻化人形后与人间女子并无分别,你以烈火焚烧她,刚才该有多痛?本王终有一日会让你亲身尝试一番!”
  那老道毫无惧色,向萧纲坦然行礼道:“老道本是方外之人,早已看淡名利生死,奉贵嫔娘娘之命前来收伏妖孽,一切皆是为二位殿下着想。老道今日若有得罪太子殿下与三王爷之处,请二位殿下宽宥。”
  萧纲怒斥道:“大胆道人,一派胡言!你苦苦相逼,分明是想将她置于死地,内心究竟有何图谋?”
  丁贵嫔见状,站起身道:“世瓒,此女行踪诡秘、绝非善类,她与你们兄弟结识不久皇宫就接连生变,不但连累了你四弟,或许你六弟府邸中妖气亦与她有所关联,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萧纲跪地叩首道:“母妃,儿臣并非不觉得这些事情与她有关,即使她是异类又如何?这些时日以来,大哥与她在东宫内不是相处甚好么?并不曾听说她危害过大哥!”
  丁贵嫔经他提醒,立刻向萧统说道:“皇儿,速速过来,将那妖孽放下吧!”
  萧统抱着我静立许久,却并未依言向丁贵嫔走近,在原地跪下叩首道:“儿臣不孝,此事不能谨遵母后旨意。紫萱生性天真烂漫,并不似异类女子,她对儿臣一片真心,儿臣与她新婚之时曾指天为誓,必定与她白首偕老,儿臣决不会背弃诺言,恳请母妃放过她。”
  丁贵嫔见萧统拒绝,秀眸微带疑色,说道:“皇儿,你身为当朝太子,难道因为一句承诺便与她相伴终生么?你将来执掌大梁天下,世间美貌女子数不胜数,何苦对一只孽畜如此执着?”
  萧统闻言道:“母妃,在儿臣心目中,此时的紫儿与以前并无分别,并不是异类狐族……儿臣从无求取天下美人之意,只要让紫儿留在我身边,此生别无所求。”
  丁贵嫔怔了怔,加重语气道:“倘若你父皇与朝臣得知此事,你如何对天下万民解释?”
  萧统神态平静,低头思忖了片刻,轻声说:“儿臣若不是太子,自然无须对任何人解释。”
  丁贵嫔脸色顿时变化,眸中隐然有泪,声音微颤道:“你此言何意?难道你为了那妖孽,竟然……连皇位都不肯要了么?你父皇精心栽培你二十余载,难道你就如此回报他?你为了一只来历不明的狐狸精,居然不愿对任何人作解释?”
  萧统见母亲落泪,伏地叩首道:“是儿臣不孝,让母妃如此生气,儿臣并不想辜负父皇母妃的期望。紫萱只是一只法力微弱的小狐狸,请母妃不要再用法术折磨她,让她恢复人形。”
  丁贵嫔似乎想说话,她身旁老道低声细语了数句。
  仿佛就在一瞬间,那些皇宫侍卫齐齐向萧统站立之处掠过来,他们一部分出手围攻萧统,一部分自他怀中抢夺我。
  萧统俊容霎时变色,他虽然修习过一些武功,却难敌那些训练有素的大内高手,况且此时他们以多欺少数人强攻而上,过不多时,便被八名侍卫困住,一名侍卫趁他举手招架之机,一把将我从他手中夺了过去。
  我听见他大声呼唤:“紫儿……”后不久,闻听数声“叮当”声响,那一套曾经镇过我的玄铁锁链就套在他的手腕上,萧纲的情形并不比他好,同样被皇宫侍卫所制住。
  那些侍卫将我丢弃在空荡荡的祭坛,我心中隐隐已有预感,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命运降临在我身上,那老道再次念咒点燃三昧真火,不是为了让我显露原形,而是为了取我性命,从此断绝后患。
  当熊熊大火燃起之时,我看见了萧统愤怒与失望、痛楚的表情,他那双如水般清澈的明眸中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哀伤与失落,甚至,还带着明显的恨意,玄铁锁链锁住
  
  
 
  
  
  
  
  了他的手脚,让他不能行动,更不能离开。
  他们不但要萧统亲眼目睹我的真身,更要他亲眼目睹我的死亡,让他从此对我断了思念之情。
  萧纲看着我在烈火中惶恐躲闪,整个人如同濒临疯狂一般,挣扎着大声呼喊道:“母妃,求您不要如此对紫萱!你这无良妖道,我日后若能如愿,必定不会放过你……决不会放过你!紫萱!我的萱儿!我的萱儿!”
  萧统定定凝视着我,没有发出任何呼喊,就在最后一抹火光掠过我眼前,将他的面容遮掩起来时,我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眼中的情绪。
  是绝望。
  一种百般无奈、怒不可遏、伤心自责汇集而成的、深深的绝望,仿佛这世间从此以后,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动容、让他眷恋。
  20飒杳舞回风
  烈焰高达丈许,三昧真火炙烤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要将我全身的血液烘焙至沸腾,我完全无力反抗,尽量蜷缩着身子,让自已变成小一些、更小一些的团,以避免那些火苗将我身上的柔软白毛点燃。
  四肢的灼热痛楚感觉让我几乎晕厥过去,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化为灰烬的一刻,我耳畔响起了众人此起彼伏的一阵惊呼声:
  “风向变了,刮南风了!”
  “火苗向我们窜过来了!”
  “快保护贵嫔娘娘!保护二位殿下!”
  “冬天怎么会有南风,难道……她真的是妖怪?”
  熊熊的火焰突然从我身体周围向南面转移,将我从窒息的边缘解救出来,迷迷茫茫中,我耳畔响起了一个熟悉无比、温柔亲切的声音:“紫萱,不要怕,妈妈来救你了。”
  是妈妈,是阿紫的声音!
  我睁扎着四处张望,祭坛上空飘落一片紫色的云,云端之上那身穿着紫色云霞锦衣的仙女,面貌与我颇为相似,却更加柔美、更加风情万种,她全身散发的气质带着无穷魅惑,让无限遐想而不敢轻易亵渎。
  她挥动轻柔迤逦的水袖,举手投足优美动人,如在云朵之上翩翩起舞,那些凶猛剧烈燃烧的三昧真火随着她的舞姿,渐渐微弱、渐渐熄灭,我终于摆脱了烈火焚烧的痛苦。
  萧纲停止了挣扎与呼叫,向阿紫与我看过来,紧张狂乱的表情顿时释然。
  萧统被玄铁锁链束缚在小亭内的圆柱上,明眸依稀有晶亮闪烁,俊朗的面容带着无限悲凉。他静静注视着我,并没有像众人一般惊讶阿紫出现与火焰熄灭,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有两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溢出,渐渐滴落。
  我心头一阵剧痛,尽力挣扎着爬起,却因四肢被烧伤而站立不稳,刚刚站定就跌倒在祭坛上。
  萧统怔立了片刻,突然向前迈出一大步,向祭坛走来。
  我万分惊讶,不知他是如何挣脱那坚固无比、连狐族法术都无法解脱的玄铁锁链,无意中瞥见他的衣袖与锦袍下摆都沾染着丝丝血痕,顿时明白他是运用内力,以自已的血肉之躯将玄铁锁链解开。
  那一瞬,我泪如雨下、心痛如绞,昂首大呼道:“萧郎不可如此,不要因为紫儿伤害自已……”
  这声“萧郎”传入众人耳中,自然并非人间少女的说话,只能是一声小狐狸的低低嗷叫。
  萧统何乎听懂了我的呼唤一般,轻声应道:“紫儿。”
  就在他即将靠近祭坛、接近我的时候,一双美丽洁白的玉手将我轻轻抱了起来,微叹道:“紫萱,我的孩子!”
  我趴在阿紫肩膀上呜呜咽咽哭泣,唤道:“妈妈……”
  阿紫抚摸着我僵直的身体、红肿的眼晴和焦黑的四肢,轻声道:“我的小紫萱……妈妈将你送来人间 ,却不曾料到你会受到如此折磨。一切昔因你对人间男子心存爱意,妈妈早已告诚过你不可对他们动真情,如今你因那太子而受苦,他除了眼睁睁看着你去死,还能为你做什么?”
  萧统闻言停下了脚步,表情透出痛芝和无奈之色,却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解。
  我见阿紫语带讥讽当面斥责他,身休在她怀中颤动了一下,摇头说道:“妈妈,此事与萧郎无关,是她们设计并他锁了起来……他心中也很难过,请妈妈不要责怪他!”
  阿紫足尖轻点,腾身飞跃至宫殿顶,秀媚的双眸中透出凉意,向众人发声说道:“紫萱是我的女儿,谁敢设计伤害于她?”
  我们身处东宫高处,丁贵嫔等人窥见她的面容时,那老道似乎有所悟,说道:“狐族果系一脉相承,原来这小狐妖是她的后代!”
  丁贵嫔为躲避突然而至的火苗,移步藏身在一根圆柱之后,此时才侧身看来,她盯视着阿紫年轻美丽的面容,迷惑不解询问道:“道长此言何意?莫非道长昔日见过她们么?”
  那老道说:“禀贵妃娘娘,前朝潘贵妃与她面目相似,她们想必都是狐妖……”
  阿紫冷笑一声,说道:“牛鼻子道士,你如此折磨我的女儿紫萱,今日我必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我是人是妖与你何干?看招吧!”
  那老道神色微变,羊起拂尘念动咒语,阿紫一手抱着我,一手水袖轻扬,轻轻将他的拂尘卷起投掷入相思湖中,那老道欲燃三昧真火,阿紫举袖引来南风,他的真火并水伤及阿紫,反而将他自己的道袍烧穿了数处,他被阿紫衣袖拂中跌坐在地,神情霎时狼狈不堪。
  我见阿紫欲对丁贵嫔挥袖,急忙制止道:“那是萧郎的亲生母亲,妈妈不要伤害她!”
  丁贵嫔大惊失色向后躲闪,她身边一名年长些的侍女惊恐万状,早已不由自生跪倒在地,不停叩首说道:“奴婢叩见潘妃娘娘!叩见贵妃娘娘!”
  阿紫停下向那侍女说道:“桃叶,你还记得本宫么?”
  那侍女桃叶认识阿紫,必定是前朝南齐宫女,见阿紫轻轻说出她的名字,不知是激动还是惶恐,含泪应答道:“昔日贵妃娘娘在玉寿宫之时,奴婢专司娘娘梳理发髻……原来贵妃娘娘果真是天上仙女下降……”
  阿紫的眸光渐渐转移到萧统身上,问道:“你曾迎娶过我的女儿么?”
  萧统神情平静,说道:“回禀夫人,晚辈今年春天在兰陵与令爱紫萱相识,一月前父皇昭告天下,令晚辈迎娶紫萱入东宫为妃,只因当时不知她的真实来历,不曾面见夫人求娶,请夫人原惊晚辈失礼之过。”
  他身为梁国太子,对阿紫以子婿待岳母之礼仪相待,口称“夫人”以“晚辈”自居,态度诚恳、语气恭谨。
  阿紫凝神视他片刻,淡淡应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谦称,紫萱本非人间女子,与你人妖殊途,既然是异族,便不可随意违反天理伦常通婚。这桩婚事就此作罢,我须得带我的女儿回家去。”
  我虽早有预料阿紫会有此一说,乍然听见还是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含泪向萧统看去,对他说道:“萧郎,我不要回家!”
  萧统手腕上依然套系着那条坚韧无比的玄铁锁链,他轻轻屈膝跪地,对阿紫说:“夫人如此爱护紫儿,可曾问过紫儿自己的心愿么?东宫如今就是紫儿的家,请夫人不要带走她。”
  我眼泪直落,仰头看阿紫。
  阿紫语气冷淡,说道:“紫萱迟早都会位列上界仙班,只因她生性纯真,才会受人间男子引诱而羁留于此,你将她留在身边数日,已是莫大的福气!难道还妄想与她一生一世白首偕老么?你们之间缘份已尽,又怎可强求?”
  萧统挺直身体,轻声道:“我不相信,若是缘份已尽,紫儿怎会还记得萧郎、呼唤萧郎?”
  阿紫傲然道:“纵使她记得你又如何?你若强留她在此,只恐你们二人日后难以逃脱天意惩罚。”
  萧统语气虽轻柔,表情却坚定执着,说道:“倘若夫人肯将紫儿留下,我会日夜向上天祈祷,是我强行将紫儿留在人间,倘若她会因为私自嫁与我而遭受天意惩罚,请上天将所有惩罚都降临在我一人身上,所有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
  阿紫凝望着他一眼,默然不语。
  萧统见她不置可否,在冰冷的雪地上向阿紫叩首三次,说道:“恳请夫人成全!”
  阿紫依然面无表情。
  丁贵嫔见状,早已泪水如泉涌,冲到萧统身侧扶起他道:“皇儿!”
  萧统轻轻抬起头,不肯站起,向她道:“这些礼仪本是为人子婿应尽之本分,儿臣迎娶紫萱之时就该对夫人叩拜,母妃无须为儿臣担忧。”
  丁贵嫔忍不住痛哭出声,仰首向阿紫说:“潘妃……你是神仙也好,是潘妃也罢,请听我一言!我只是一介普通人间妇孺,远远不及你神通广大……可是,我会心疼我的皇儿!”
  阿紫终于不再沉默,视丁贵嫔道:“你心疼你的皇儿,难道我就不爱护我的女儿么?我女儿紫萱降生千年以来,从未经受过这般痛苦折磨!你们适才又是如何对待她?”
  丁贵嫔哭道:“如此寒天,我皇儿身为大梁太子抛却身份参拜你,你怎可对他如此不理不睬?”
  阿紫微有不悦之意,扬声道:“若说梁国太子身份高贵,相较于天下之霸楚国大公主又如何?南梁国苟且偏安于小小一隅,帝位不过二世、江山气数不过百载,岂能与大楚国相提并论?”
  我听得明明白白,只觉无限震惊。
  阿紫向来对我的身世讳莫如深,个日若非与丁贵嫔斗气,一定不会让我知晓我确实曾经有过一个人间的亲生父亲,她说我的身份是“天下之霸楚国大公主”,难道我降生的时代是千年前的楚国称霸时代?
  倘若我真的是公生,我的父亲岂非就是昔日楚国的帝王之一?他会是哪一位楚国君主?
  萧统明眸向我看来,说道:“一千年前五霸争雄之时,楚国帝王应是楚庄王…… 夫人适才所言大梁国运若是天意,自然无法逆转。但是,只要父皇与我在此位一日,我们必定勤躬政事、爱惜子民,让大梁国臣民安居乐业。”
  阿紫柳眉徽挑,轻哼了一声,说道:“萧衍得位不正,治下不严,梁国之弊政多矣!以你一人之力,岂能力挽狂澜?”
  萧统并不与她辩驳,跪立在地,缓缓道:“我一定会尽力而为。无论紫儿是兰陵孤女还是楚国公主,在我眼中并无分别。请夫人念及紫儿年幼,不要仿害她。”
  阿紫不禁冷笑道:“我怎会舍得伤害我的亲生女儿?伤害她之人并非是我,却是你身边之人!你若有能力保护她,今日紫萱就不会孤零零独自趴在祭坛之上任人肆意欺凌,若非我及时到来,她就要魂飞魄散于此处。我怎会让我唯一的女儿在人间再历一次劫难、再冒一次险?你不必说了!”
  萧统唇边掠过一丝苍凉的笑意,看着我说道:“小紫儿,萧郎对不起你。”
  阿紫似乎不欲再与萧统多言,抱起我纵身跃上天空一朵紫色云彩,渐渐向天边飘动。
  萧统踉跄跟随了数步,俊美的面容一片苍白,明眸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与神采,嘶声唤道:“紫儿!”
  我从未见他如此伤心自责之态,痴痴凝望着他白衣玉立的身影,泪水潺潺而下,大声叫道:“妈妈,求您放了我吧,我不要离开人间!不要离开萧郎!让我留下来吧!”
  阿紫柳眉徽挑,丝毫不为所动,低头向我道:“紫萱,不要怪妈妈狠心分开你们,你若是执意跟随于他,只会给他和你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灾劫。况且感情之事本是一场游戏,世易时移、时过境迁,你一定可以慢慢忘记他的!”
  我眼看着萧统的白色身影由大渐小,不断挣扎,拼命摇头道:“不,我不走,我不走,妈妈,求您放了我吧!”
  萧统追赶着我的影子,眸中的绝望之意更加明显,仰首呼道:“紫儿…… 记住,无论今生来世,萧郎永远都会记得紫儿,亦决不敢忘记对紫儿的承诺!”
  
  我痛彻心扉,泪眼模糊中,他的白衣身影终于凝固成小小的白点,渐渐消失不见。
  
  心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觉,将我从浑浑噩噩中蓦然震醒。
  决别,原来今日就是我与萧郎诀别之时。
  我所担心的一切,竞然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昨晚我们还甜蜜依偎在昭文殿中筹划着除夕出游,此刻却已天人永隔,或许在他今生今世里,我们再也无法相见!
  我眸光转视身旁一片片悠悠飘荡的白色浮云,遥望人间大地,忍不住在漫无边际有天空放声大哭。
  阿紫轻叹了一声,衣袖轻拂,我立刻失去了知觉。
  我悠悠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耳畔有女子柔婉唱歌的声音,其歌曰:“微风清扇,云气四除。皎皎亮月,丽于高隅。兴命公子,携手同车。龙骥翼翼,扬镳踟蹰。肃肃宵征,造我友庐。光灯吐辉,华幔长舒。鸾觞酌醴,神鼎烹鱼。弦超孑野,叹过绵驹。流咏太素,俯赞玄虚。孰克英贤,与尔剖符。”
  熟悉的曲调。
  熟悉的歌声。
  阿紫将我带回了我曾经修行千年的故乡――翠云山。
  (卷三完结)
  1燕飞云杳杳
  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时,混沌裂为三大界。
  天界,斯神汇集之她;地界,斯鬼积聚之所;人间界,万物生灵皆长于其间。
  惟有妖族居无定所,在三界之中穿行游离,妖狐一族先祖历经曲折磨难,于数万年前寻觅得一处所,其地位于三界交汇处,然而既非天界、亦非仙界、更非人界,自在逍遥独处一隅,非妖狐族类不得其门而入。
  这块神秘妖族之地名为临海群岛,此岛主峰高达万丈,峰顶直插天际云霄,其山体常年被白雪覆盖,然四季鲜花盛开不败、树木苍翠成林,亦称翠云山。
  一番人间游历后,我回到了修行千年的翠云山。
  阿紫留下一名侍女采月照顾我,匆匆赶回西王母处筹备蟠桃盛会,细心的采月每日都会替我将新摘的四叶灵芝草捏碎成汁液,轻轻敷贴在那些被灼伤之处。涂完灵芝汁液后,我会静静俯卧在海滩旁,任由湿润微凉的海风拂过我的身体,将我身上的白色软毛吹起。
  一只只仙鹤、海燕、海鹭鸶从蔚蓝的天幕掠向直上云霄的山峰绝顶,我的思绪渐渐迷茫飘远,在眼前闪烁不停的依然是那白衣玉立的身影、那神态端庄高洁俊雅的面容和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双眸。
  我遥望着茫茫大海,侧耳倾听着潮声起伏,心中无限怅惘迷茫,相思如同一杯浅斟慢饮的苦酒,一点点、一滴滴,渗入我的心扉,让我避无可避,不得不忍受那些煎熬与伤痛。
  “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萧郎是否知道,远在天涯海角的紫儿正苦苦思念着他?我的萧郎,此刻是否会如我一般,因思念着紫儿而心痛?
  日起,日落。
  日起,日落。
  日起,日落。
  转眼数日飞逝,经过采月的细心照料,我被三昧真火灼伤的四肢伤口大为好转,偶尔还能在柔软的地面上行走几步。
  曙光乍现时,我试着踩踏上柔软青翠的草地,一步步挪移到四季常春的翠云山果园中,见那些果树枝头结满了一串串圆而发亮的葡萄果,色泽或晶莹翠绿、或通透紫红,我走到一株树下时,恰好有一粒鲜果从枝头随风飘落下来。
  我伸出双爪,轻轻接住了那颗葡萄,怔怔注视着它,回想起萧统在身边鼓励我尝试吃葡萄的情景,眼泪霎时滴落其上。
  决定葡萄酸涩与否,并非果实自身,而是品尝它之时的心境,倘若没有萧郎在我身边,即使我能够永生不灭,所品尝到的葡萄果必定再不会有甘甜滋味,可是――倘若果真如此,成仙、永生又有何意趣可言?
  我轻轻剥开外皮,将它贴近唇畔,有意用舌尖舔舐着它的酸涩汁水,慢慢回忆着昔日的快乐时光。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道:“难道翠云山 中还有小狐狸喜欢吃葡萄么?”
  我闻声回头,见果林中站立着一名身穿粉红色纱衫、梳理着双髻、手提花篮的小女童,年约八、九岁,一双清亮水灵的眸子正盯着我仔细端详,还拍着手笑嘻嘻说道:“原来你就是紫狐狸的女儿紫萱,长得真可爱!”
  我从未见过这小女童,心生好奇,问道:“小妹妹,你是谁?”
  那小女童闻言“咯咯”大笑,说道:“我可不是你的小妹妹,若是细细算起年纪,或许我比你妈妈阿紫还要大上许多呢!按辈份你该叫我阿姨才对!”她顿了一下,又笑咪咪说:“你的四肢伤口都好些了么?被三昧真火灼伤,惟有我南海的四叶灵芝草才能医治好!”
  我见她模样神情皆是年幼女童模样,语气却颇为成熟稳重,想起采月为我治疗伤口的灵芝草并非翠云山中所产,心中立刻顿悟,对她说道:“谢谢前辈!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她将手中小花篮置于地面,笑道:“你猜猜我是谁?”
  她话音刚落,眼前一道白光现,小女童顷刻从我面前消失。
  我走近那一只古藤编积的小花篮,见篮内斜斜放着数株灵芝仙草,大多数皆为浅绿之色,惟有一株色泽淡红,枝茎上隐隐透出玲珑剔透的异彩眩光,散发出淡淡的清冽气息。
  我未曾料到眼前这年幼女童竟是阿紫时常提及的知交好友、修行数万年的南海灵芝仙子,不禁大为惊奇,急忙把小花篮捧起,对她恭恭敬敬说道:“紫萱见过灵芝前辈!”
  淡红色灵芝革轻轻摇颤,不久即重新幻化为女童,她粉红的小脸带着笑意,声音宛若银铃,说道:“你不用叫我前辈了,和你妈妈一样称呼我灵芝吧!我此番受你妈妈之托前来相助你与另外一只小狐狸幻化人身,你可高兴么?”
  我闻言微觉欣喜,问道:“青蒿与我还能变成女孩子么?”
  灵芝微现得意之色,从袖中取出一枚玲珑剔透的水晶如意,举起给我看说:“当然可以。你认识此物么?”
  我仔细凝视了半晌,摇了摇头。
  灵芝道:“是我舅舅的宝物通天如意,此物不但能够上窥天庭、下探地府、中观人间万象,还能让妖族恢复人形。翠云山中的小狐狸运气都不错,我向舅舅借来了如意,无论你们受过怎样的伤害,都可以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她言毕即将通天如意执在手中念动符咒,如意散发出一圈圈炫目的绿色光影,我感觉身上传来阵阵清凉,连四肢的伤口都不再像刚才那样痛楚难受,不禁微微合起双眸。
  睁开双眼时,我几乎喜极而泣。
  乌黑的秀发垂落胸前,纤细的手指和修长的双足,一切依然如故,完全恢复到了被三昧真火焚烧前的状态,借助灵芝仙子的通天如意,青蒿与我终于不用再以狐形示人,可以重新幻化为人间女子。
  我心中无限感激,对灵芝说道:“谢谢灵芝阿姨!”
  灵芝语气轻快,露出清新可爱的笑容,说道:“你别忘了继续每日涂擦那些灵芝草汁液,再多五日后你就能够恢复正常。到时候喜欢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可以尽情享用了。”
  我尝试着行走了数步,举目俯视海岛,见海面波澜起伏、仙山云雾缭绕,渺渺不知身在何处,油然而生失落与空虚之感,更加思念春光明媚的兰陵与江南,向灵芝询问道:“阿姨,我想去人间走一走,可是我不会飞行,更不会潜水……不知如何前往?”
  灵芝侧头想了一想,遥望海面说道:“翠云山位于三界之外,距离人间恐怕远远不止十万八千里呢!你为何要去人间?翠云山中不好么?你若是觉得闷了,不妨随我去南海住住。”
  我见她问及我为何去往人间,眼前浮现出临别时萧统唇角那一抹苍凉而绝望的微笑,眼泪霎时倾泻而下,说道:“人间……还有我担心记挂之人,他并没有伤害过我,可是妈妈担心我会被他们欺负,所以将我带了回来……”
  灵芝仿佛听得稀里糊涂,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我,见我大哭,急忙劝道:“莫哭莫哭,你完竟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对我说出来,或许我能够帮助你!你这样含含糊糊,我可听不明白!”
  我见她纯真烂漫的面容布满疑惑,心道:“她虽然修行了数万载,却是草木化身,与我们狐族并不相同。她或许根本不懂人间情爱之事,即使我对她说出真相,她恐怕亦难以理解。”
  我思及此处,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
  灵芝并不追问,将手中如意摇了一摇,向我说道:“你若是说不出来,我就自已看!”
  我惊讶无比,急忙探头向如意看去。
  通天如意顶端镶嵌着一枚精致的红色宝石,灵芝念动咒语时,那红宝石渐渐越来越明亮,犹如一面铜镜。铜镜中不断显现出许多人影,种种场景俨然便是我在兰陵、在徐州、在建康与萧统相处情景之重现。
  我清晰看见我与萧统新婚、看见我们同赴诗酒之会、看见青蒿与绿萼相斗,看见郗后之死,看见丁贵嫔与那老道将我捉住放置在祭坛之上,还有我被阿紫带走,与萧统被迫分离的痛苦情形。
  我凝视着红宝石内萧统的白衣身影,情不自禁哭出声道:“萧郎!”
  灵芝的开心表情渐渐凝固,立刻将如意藏在身后不肯再让我看,向我说道:“你心中所牵挂之人,难道就是这位人间梁国太子么?”
  我含泪点头,答道:“是的,一切皆是如意所显现的那样……我妈妈惟恐我们受天意惩罚,又担心他们会伤害我,所以不肯将我留在他身边……可是,我想念萧郊……”
  灵芝乌溜溜的大眼转动了一下,问道:“想念?如何想念?”
  我支吾半天说不出口,默默垂泪。
  灵芝似乎不忍见我哭泣,咬了咬唇,劝说道:“你且别哭,我先将另一只小狐狸治好,然后再帮你设法见他一面,好么?”
  如同在茫茫黑夜窥见一丝光明,我惊喜抬头,面颊上泪痕犹在,将信将疑问:" 真的么?”
  灵芝点头道:“真的。你妈妈不让你留在人间,自然有她的道理,其实倒也不必如此决绝,见他一面应是无妨,不过你可不要让你妈妈知道是我帮你前去的!”
  我忙应道:“我明白!谢谢阿姨!”
  青蒿所居之处位于翠云山东面的一个小小山洞,洞口盛放着各种鲜花,有玫瑰、月季、紫藤等等,她向喜欢熏香,所种植的花草皆是又香又美的仙界上品。
  我与灵芝一起越过清清的溪流走到洞口处,向内呼唤青蒿我数声未见她应答,回头四处张望时,却见一个小而灵动的青色身影从花丛中飞掠而出,说道:“你们有事寻我?”
  我俯身对她说道:“青蒿,妈妈从南海请来灵芝仙子相助我们恢复人形,你看!”
  青篙抬眸见我此时正是人间女子的模样,顿时欢喜不已,向灵芝说道:“有劳前辈相助!”
  灵芝将通天如意取出,如同前番对我施法一般将青蒿变成人形,青蒿疾走奔至溪流畔观看自己的倒影后,回头紧紧拥住我肩膀,喜极而泣道:“紫萱,我们终于变回来了!我们终于不再是小狐狸了!”
  灵芝见她兴奋喜悦之态,仔细端详着她,询问道:“小青狐,为何你体内全无真气?莫非失去体内神丹了么?若是如此,我回南海问问舅舅,让他设法救一救你。”
  青篙并不讳言,说道:“我在人间与梅花精相遇时被她打伤了,其实如今已与普通狐类无异,至多只有几年寿命。前辈能够助我恢复人形,我已是万分感激,并不敢奢望延续性命,倘若能在余生之年畅游三界、遍历美景,便足以慰心了。”
  灵芝视她片刻,突然拍手笑道:“很好,我很喜欢你这洒脱的性格!我收你做徒儿吧,你愿意随我回南
  
  
  
  
  
  海去么?”
  我十分意外且惊喜,灵芝仙子法力高强,她肯出面相助,青蒿日后之事自然无需担忧,青蒿同意惊讶不已,随即向她跪拜叩首道:“徒儿参见师父,徒儿愿意前往南海!”
  灵芝手提着小花篮,向我说道:“你与我们同去南海小住数日如何?”
  我正欲点头,忽然只觉头脑中又一阵晕眩袭来,几乎站立不稳,青蒿迅速扶住我,说道:“你的伤尚未大好,还是留在翠云山中为是!”
  灵芝神情微有变化,眸光露出疑惑之色,说道:“那人间道士的三味真火法术不过泛泛而已,我的灵芝草向来极有效用,你为何还会如此虚弱?”
  她向我走近一步,盯视我脸色半晌,又捉住我一只手静听脉息后,向我微笑着眨了眨眼睛。
  我不知她何意,问道:“我怎么了?”
  灵芝爽快说道:“紫萱,你听着,你与那人间男子.......你此时怀有身孕了!”
  我惊闻此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竟然真的怀上了萧郎的孩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苦涩干涸的心田如沐甘泉,我低头看着自己依然如故的身体,惊喜得有些手足无措,转头看向青蒿,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我一直期盼着、等待着能有一个属于我们二人的孩子,却没有料到是在此时此刻、与萧郎痛苦分离之后才发现了它的存在,倘若萧郎此时在我身边,不知他会何等激动与欢喜?
  青蒿秀眸转动,向灵芝道:“师父确定紫萱腹中有她那萧郎的骨肉么?不知这个孩子何时能够降生?”
  灵芝看看我们,说道:“你们狐族与人间男子结合生下的依然还是小狐狸,只是妖族孕期远远比人类长,人间十月怀胎,妖族至少需要十载。她成形才不过一月之久,若要等到它降生,最快也要到十年之后了!”
  我虽然希望尽早见到我和萧统的儿女是何等模样,但是无奈狐妖族天生体质如此,这个等待的过程无限漫长,虽然微觉遗憾,总胜似全然没有,萧统今年二十五岁,等到他三十五岁那一年,他就可以看见我们共同拥有的孩子。
  我略带羞涩,轻声说:“我会保护好我和萧郎的孩子,我会耐心等待他出生......萧郎一定会喜欢他的!”
  青蒿柳眉微蹙,语气略带担忧,说道:“紫萱,太子既然知道我们来历,你就如此确信他不会介意你们母子的身份么?十年之后,或许他在皇宫内早已姬妾儿女成群,不会在意你和你的孩子了......”
  我摇了摇头,说道:“萧郎他一定不会忘记我,不会广纳姬妾。”
  青蒿道:“你莫要忘记他除你之外,东宫本来就有两房姬妾,况且皇帝如今出家为僧,太子日后若是登基称帝,后宫怎会没有妃嫔?他又何愁没有子嗣?”
  我眼圈微红,依然摇头说:“或许别的皇子会如此,萧郎他一定不会。”
  青蒿似乎想说话,终究还是忍住,并未与我辩论。
  灵芝突然插话道:“你们二人倒也不必争论,若想知道他此时在人间情形并不难,看看通天如意即可!”
  通天如意的红宝石散发出璀璨光芒,我心中对萧统的思念之意更增,迫不及待向其中看过去。
  宝石内所现赫然正是阿紫携我踏云离开人间、离开东宫后的情形。
  2木落浦萧萧
  东宫,清晨曙光乍现。
  阿紫所架紫色浮云渐渐飘远,萧统追赶着我们的踪影,仰首大呼道:“......无论今生来世,萧郎永远都会记得紫儿.......绝不敢忘记对紫儿的承诺!”
  当那片紫云惊入天际、消失在云层深处时,他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不顾手足之上仍挂系着沉重的玄铁锁链,飞身向皇宫东侧的一座高台直冲而去,那座高台正是宫中钦天监夜观天象所用“观星台”,亦是皇城内最接近天空之处。
  众人大惊失色,数名小内侍跟随在他身后登台,齐声呼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蔡兰曦并未移动脚步,静静站立在原地。
  沈忆霜眼见萧统如此反常飞奔,侧身对蔡兰曦道:“姐姐为何不去劝阻殿下?殿下对姐姐向来敬重,姐姐若去相劝,殿下必定肯听......我们一定要助他忘记那妖狐才好!”
  蔡兰曦语气冷淡,说道:“你要我如何劝阻他?是谁在母妃面前屡次进谗言指谢妃为妖、让母妃宣召道士进宫驱逐?你心中想必比我更加清楚。”
  沈忆霜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堪,说道:“看来姐姐虽然卧病在金华宫内,对东宫之事依然了如指掌,妾身佩服之至。不过谢妃真身为狐妖却是众人亲眼所见的事实,姐姐身为东宫主位,莫非不愿肃清宫廷,有心容忍东宫藏污纳垢么?”
  蔡兰曦见她不但自以为是,而且咄咄逼人,丽容更加严肃凝重几分,说道:“她虽为狐,却能设身处地为殿下着想,即使心中有情亦不肯轻易与殿下相认,唯恐祸及心爱之人......这番情意,恐怕有些世间之人亦难以做到。我的确不应该一再容忍东宫内故意兴风作浪之人,如今是该肃清宫廷了。”
  沈忆霜面容一阵红一阵白,远望着众人皆匆忙追赶萧统而去,泪光莹然道:“妾身何尝不是为了殿下着想,才会想那妖狐驱逐出宫......”
  蔡兰曦冷冷说道:“如今你都看见了?结果可曾遂你之意?”
  沈忆霜被她问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得以衣袖掩面低泣。
  萧统站立观星台上凝望天际,仿佛入定一般,对台下跪倒众人的呼唤哀恳之声充耳不闻。
  丁贵嫔扶着一名侍女的手匆匆步上观星台,她气息稍定,说道:“皇儿,你待要如何?那狐妖化身飞天,难道你要跟随她而去么?”
  萧统轻轻合眸,眼角微有泪痕,对丁贵嫔的话却毫无反应。
  丁贵嫔见状掩面哀恸,泣不成声说道:“皇儿.....如此不顾礼仪、不思后果,这是疯了么?你难道忘记了你父皇临去之时对你所托?你是举国上下尊重景仰的储君,不是一介平民百姓!你若如此对那妖狐执迷不悟,大梁江山日后托付何人?”
  萧统终于听见了她的话,却并未回头,轻声答道:“诸位兄弟中不乏德才兼备之人,三弟五弟他们文韬武略皆精,堪为储君。”
  丁贵嫔泪水溢出眼眶,说道:“我的维摩儿......你心中在怨恨母妃么?看来你被那狐妖迷惑甚深,竟然几次三番因她说出此言!你的兄弟虽多......你可知道,你才是我心中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当日在襄阳,若非腹中有你,我怎肯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于官婢之中?你若是不肯要这太子之位,我亦不勉强你......只不过,今日便是你我母子分别之时了!”
  她说完此言,摔开身旁侍女,迅速向观星台畔奔去,似乎欲当着萧统之面投身台下。
  观星台畔众人见她举动异常,齐声惊呼道:“贵嫔娘娘!”
  萧统身影迅疾而起,飞掠至台畔将丁贵嫔衣袖拉住,双膝跪地,向她叩首道:“请母妃息怒,儿臣知错了!”
  丁贵嫔并不回头看他,含泪望向城北同泰寺的方向,说道:“你有何错?你追随你那心上人去吧,你父皇教诲之恩,我与你的母子情分,今日都断绝与此台之下!”
  萧统眸中泪光乍现,抬头注目丁贵嫔,随即缓缓低下头去,说道:“儿臣适才当中失态,辜负了父皇母妃昔日教导,儿臣日后绝不敢再如此,请母妃责罚儿臣之过错。”
  丁贵嫔拭泪回头,说道:“你肯安心做太子了么?”
  萧统神情肃然,点头应许。
  丁贵嫔又追问道:“那么,你今日在母妃面前起誓,从此在宫中不再提起那妖狐的名字,不再因她而悲哀痛苦,不再想起她,彻彻底底忘记她,只当从未认识过她......你做得到么?”
  萧统明眸中瞬间透出难言的痛楚,抬头对丁贵嫔道:“儿臣可以不再提起她的名字,可是,儿臣却不能不想起她,不能彻彻底底忘记她,更不能当从未认识过她!儿臣不愿欺瞒母妃,请母妃不要如此逼迫儿臣。”
  丁贵嫔怔怔看了他片刻,落泪叹道:“想必是前世冤孽,才会有今世这番纠结......皇儿,你要我如何是好?”
  萧统叩首下拜,应道:“儿臣对母妃起誓,除此事之外,儿臣一切皆遵从父皇母妃旨意,以大梁江山为重,决不再辞太子之位。”
  丁贵嫔俯身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皎洁俊朗的面容,说道:“皇儿!并非母妃心狠定要拆散你们,我......”
  萧统缓缓摇头,低声道:“儿臣绝不敢怨母妃,亦不敢怨任何人。”
  丁贵嫔闻言,渐渐止泪,面容露出欣慰之色。
  红宝石光芒闪烁,我不由轻轻合了一下眼眸,再向其中看去时,依然是皇宫观星台,场景却已迥异。
  数片微雪从黑色的长空缓缓飘落,地冷天寒,朔风阵阵吹来,严霜遍撒宫阙,皇城内传来三下更鼓敲击声响。
  高台之上,萧统一人独立仰望苍穹,任寒风吹起他的发丝与衣襟,仍自岿然不动,仿佛溶入天地之间,他略微俯首凝视掌心之物,赫然正是一方锦帕,其上以碧绿丝线围绣出一只小狐形状。
  雪花落于他双肩之上,不久便堆积了薄薄的一层,他恍若不觉,抚摸那只绿色小狐绣像良久,缓缓赋诗道:“晨风被庭槐,夜露伤阶草。雾苦瑶池黑,霜凝丹墀皓。疏条索无阴,落叶纷可扫。安得紫芝术?终然获难老!”
  他吟完此诗,眼眸渐渐泛出暗淡不明的水色。
  一名小内侍静悄悄趋近他身后,面带焦急担忧之色,低声禀道:“殿下,此时已过三更了,明日尚有早朝,奴才恭请殿下回宫歇息......”
  他轻轻转身,将锦帕叠好藏于袖内,问道:“竟然已至三更么?既然如此,我们回宫去。”
  他虽然答应离开,却迟迟未曾移动一步,怅然回首遥望天际星辰。
  小内侍犹豫了一刹,终究按捺不住,轻声提醒他道:“殿下......殿下明日再来吧。”
  他微微颔首,说道:“除夕将至,朝中并无大事,明日早朝后百官皆可告年假。你午时就备好马,我们一起出宫,去兰陵和西湖别苑走一走。”
  那小内侍应“是”,侧身闪避在一旁,将手中所提宫灯挑得更明亮一些,小心翼翼替他映照着台阶,说道:“这下雪天,露中霜滑,请殿下行走之时多加小心。”
  他们缓步下台转回东宫,经过相思湖那些迂回曲折的竹桥,萧统停步伫立,伸手抚摸着书写“兰陵相思赋”的石碑,默然片刻后,对小内侍道:“才刻了不过短短几个月,这字迹如今不太清晰了,你明日记得找个工匠来重新整饰一遍。”
  小内侍忙道:“奴才记住了,明日一早就去传旨宣召工匠入宫修葺。凌华阁沈妃娘娘今日遣人询问了几次,说无论多晚都会等待殿下回宫来,殿下此时可去看望娘娘么?还是仍回云华殿中歇息?”
  萧统向凌华阁看去,见高楼上犹有烛光摇曳,眸中微露不忍之色,对那小内侍道:“你替我前往凌华阁走一趟,告诉沈妃以后不必如此。”
  小内侍领命而去,将手中宫灯交与他。
  萧统手提着宫灯,独自缓缓向云华殿行去,灯火映照着他欣长秀逸的背影,那影子映射在竹桥之上更显寂寞凄清,他似乎浑然不觉,殿前等候的宫人见他归来忙将殿门开启,小心侍候着他进入殿内。
  
  红宝石内随后显现的种种情形,皆是萧统一人独处,或在昭文殿中处理朕事外,或在殿中读书,偶尔才会出宫至城北同泰寺觐见皇帝肃衍,将朝中重大事务向他一一禀奏。
  
  他极少看望 蔡兰曦与沈忆霜,间或匆匆一面,亦从未召幸过她们,更未曾亲近过东宫其他侍女,连诸位皇子以前时时相聚的“诗酒之会”亦未曾前去,始终维持着这种孤独而幽逸的生活。
  三日前,番禹侯萧轨等诸位分封的王公大臣南来进贡年节佳品,萧统为示皇族亲善之意,设宴于皇宫后池玄圃款待众臣,萧轨等人见太子温和亲善,居然毫不避忌对他说道:“臣听闻宫中多有能歌善舞的乐伎,殿下之宴虽好,犹美中不足。此时酒席正酣,宜奏女乐!”
  萧统并不作答,轻声吟诵左思《招隐》诗一首,曰:“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萧轨闻言知意,十分羞惭,不再提及求奏女乐之事。
  我目睹通天如意内萧统孤逸独立、游离世外的一幕幕情景,心中对他的思念之意更加深重。
  青蒿陪我看完这些,不禁叹息道:“这太子品性果然异于常人!他对你的情意着实难得,不枉你前去人间走一遭、且对他如此钟情。紫姨担心你们二人成婚会受到天意惩罚,你如今既然有了他的骨肉,尚可作为念想,也不必太过于伤心了。”
  灵芝似懂非懂,蹙一蹙眉,摇头说道:“我从前并不觉人间男子有何值得眷恋之处,不过这梁国太子倒是不令人讨厌。若非人族妖族之间殊途,你妈妈有这样的佳婿,应该不会阻扰你们!”
  我被她眼中心事,忍不住落泪道:“阿姨,您能帮我设法见萧郎一面么?他独居寂寞虽然无妨,可是长久如此半夜三更流连在外,我担心他......”
  灵芝见我伤心之态,急忙说:“你别哭了,我答应你!我用通天如意送你去人间,不过你可不能停留太久,至多一日就必须回来。还有,万万不可让你妈妈得知此事,以免我日后被她数落责备!”
  她的话音未落,我们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温柔娇甜的声音道:“有何事不可让我知道?灵芝,我请你来是为了救我的女儿,可不是要你将她拐走!”
  我们三人惊觉抬头,见阿紫身着一袭淡紫色的鲛绡罗衣,不知何时从天际飘落,在青蒿种植的鲜花丛中徐徐站定,气定神闲看着我们。
  灵芝眨了眨大眼睛,匆匆忙忙将通天如意收起置于袖内,笑嘻嘻向阿紫说道:“没有没有,我哪里要拐走她!和小孩子玩笑玩笑也不成么?”
  阿紫美眸流放,见我与青蒿恢复人形,并不向灵芝追问,微笑道:“有劳你千里迢迢从南海远道而来,医治好她们姐妹二人,今晚我略备水酒一杯,犒劳你如何?”
  灵芝忍不住拍手道:“好,好,你的水酒向来都是难得的佳酿,今晚我若不畅饮几杯,岂非白来翠云三一趟!”
  阿紫亦笑道:“你眼光果然不差,我今日所奉正是西王母娘娘蟠桃盛会款待诸位上界大仙的‘琼浆’,你不妨先饮为快,品鉴品鉴。”
  我见阿紫突然归来,灵芝遂绝口不提送我至人间见萧统一事,只顾与阿紫兴高采烈闲话家常,兴致似乎全被她的美酒所吸引,心中一时无比失望,郁郁不乐形之于外。
  阿紫早有察觉,回头说道:“紫萱,你依然觉得不舒服么?要不要回山洞歇歇去?”
  青蒿轻拉我衣袖,暗使眼色,对阿紫道:“紫姨,我陪紫萱回去。”
  阿紫仿佛并不在意,淡淡应道:“你们去吧,我和灵芝许久不曾把盏畅谈,今晚定要好好叙上一叙。”
  青蒿办拖半拉着我回到修行的清风洞中,喘了口气说道:“紫萱,紫姨回来了,你须得未雨绸缪,想一想该如何对她解释你身怀有孕之事才好!”
  我轻轻坐在一个碧绿色的小蒲团上,伸手捞起一枚洞内清溪水面漂浮的小小青色菱角,怅然道:“我还能如何解释?自然是实话实说,难道妈妈她会不准我留下这个孩子么?”
  青蒿诘问道:“紫姨当初为何不肯对你说出你的身世?难道这千年以来你心中就不曾有过疑惑么?你明明是她与人间男子所生,她却始终不肯承认此事,亦不愿让你知道其中缘由。如今你与紫姨当年应是同样情形,她自己痛苦矛盾了整整千年,又怎会让你重蹈覆辙?”
  她顿了一顿,又道:“况且,你我如今法力根基尚浅,若是强行诞育子嗣,必定会危及自身。紫姨仅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怎肯让你为了一个人间男子如此冒险?”
  我经她提醒,立刻感觉到了一种淡淡的恐惧。
  翠云山的狐族中迄今为止并无修行一千年的小狐成功生育子嗣的先例,青蒿、红藤的妈妈阿青、阿红皆是修行万余载后才生下她们,我妈妈阿紫是最年轻的狐族母亲,生下我时亦有九千余载的功力。阿紫生性冷漠,对人间男子早已全无好感,对萧统亦不例外,她必定不愿我与他再有任何纠葛。
  我腹中萧郎的孩子得来不易,可是,我若想要保护他平安生长,只恐更加不易。
  我愁眉紧锁,问青蒿道:“那我该怎么办?我一定要为萧郎生下这个孩子!”
  青蒿凝神思索半日,才道:“紫姨虽然不喜欢太子,却是真心疼爱你,决不会强行逼迫你伤害你。只是你的功力尚浅,此事的确有危险,你若想保住孩子,不如恳求紫姨,让你离开翠云山随我们一起去南海暂住,或许师父她能够相助你平安渡过此劫。”
  我倾听着她的话,心中暗自定下主意,倘若阿紫今晚回洞对我提及腹中胎儿之事,我就以解闷散心为由,随灵芝和青蒿一起前往南海。
  3春兰本无绝
  天色渐渐暗淡,翠云山一片静谧。
  我在人间居住了大半年之久,饮食习惯皆与人类相似,回到翠云山中后,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生活习性,我吃下数枚松果,饮用过数盏清冽甘醇的山泉水后,平躺在清风洞的石榻上合眸小憩。
  神思恍惚间,我又回想起那些冬日黄昏,朔风四起时,我站在浮桥上独立风中,痴痴等待萧统自昭文殿归来、与他在云华殿共进晚膳的甜蜜情景,再回想通天如意中显现他孤独寂寞的身影,眼角微微湿润。
  洞口传来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我心知定的阿紫与灵芝畅饮话别归来,立刻下意识从榻上坐起,低声唤道:“妈妈!”
  阿紫步入洞中,来到石榻前,姿态如同仙子凌波一般轻盈优美,眼神温柔似水,柔声询问道:“紫萱,此刻觉得好些了么?手足的伤口还疼么?”
  我料想她此刻已知我身怀萧统子嗣之事,不敢正面迎向她的目光,躲闪着答道:“灵芝阿姨的仙草效果神奇,手上的伤口早已不疼了,只是还有些头晕。”
  阿紫凝视我片刻,轻轻握住我的手,叹道:“我可怜的紫儿!你这又是何苦?难道妈妈予你的《娘缳诀》毫无用处?你不但未曾借着人间男子的元神增进修行功力,反而将自己坠入樊笼之中不得脱身!你为何执意向红藤求取那生子之法?妈妈昔日告诫你的话,难道你都忘记了么?”
  我早知阿紫会有这一番责备之辞,低声道:“妈妈,我知道,此事本是我的错。”
  阿紫声音依然温柔动听,说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你既然知道错了,就该知道如何做了。”
  我惊闻此言,急忙抬头说道:“不!我不能......我腹中孩儿虽然小,可它亦是狐族后裔,是
  
  
  
  
  我与萧郎......是我的亲生孩子!我要保护它,我要将它平平安安生下来!”
  阿紫眼神更加温柔,语气温和,劝道:“紫萱,狐族后裔为胎儿时便能汲取母体内元气,你的功力太浅,尚且不足以供养它长大。一旦它将你体内精元消耗殆尽,不但是它,届时连你自己都难逃一劫。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听妈妈的话,不要如此任性去冒险,好么?”
  我心中十分难过,落泪道:“妈妈,时间并无绝对之事,或许......或许......我会是例外!它一定很乖很乖,不会欺负我的!”
  阿紫合眸轻轻摇头,说道:“我怎会生出你这般痴情的女儿!简直就是......”她言及此处,却并未继续说下去。
  我微觉疑惑,想起那日她将我带离人间时对丁贵嫔所言“若说梁国太子身份高贵,相较于天下之霸楚国大公主又如何”,心思转动之下,忍不住含泪对阿紫说道:“妈妈若是真心厌恶人间男子,而且担忧胎儿会伤及母体,当初又为何要生下紫儿呢?”
  这句话,是我鼓足勇气才敢对阿紫问出来。
  她将这个秘密隐藏在心中整整一千年,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与我身世有关的一丝一毫信息,连翠云山中的狐族长辈们都不知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何人,我几乎从未幻想过今生今世尚有机会得知自己身份来历,阿紫却因反驳丁贵嫔之言而泄露了天机。
  机智聪颖如阿紫,当时怎会如此沉不住气?
  难道,她是有意让我得知这一切?
  清风洞内常年不灭的皎皎明珠光华映照着阿紫的脸,她凝神看着我,美丽的面容泛起一缕淡淡的愁绪,仿若一朵娇艳的牡丹,又似一株清新秀逸的兰草,即使是人间最美的倾城丽女、绝代佳人,在她面前亦要黯然失色。
  阿紫站起身,向我缓缓伸出手,说道:“紫儿,将《娘缳诀》交给我吧!”
  我从颈项上摘下那枚小小玉片,阿紫将玉片平放在掌心内,纤细修长的指尖轻抚玉片背面那一只巨大的火凤凰,说道:“请原谅妈妈欺瞒了你这么久。记住,你的父王是鸟神渡弓,他在人间的名字姓芈名旅,封侯楚地,号庄王。这快玉片,是一千年前你父王在楚国赠与我的......”
  我被阿紫的话震惊了,怔怔凝视着那枚玉片。
  芈旅,千年前的一代霸主,雄踞楚地的庄王芈旅,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
  那一只舒展金色翅膀、尽情翱翔于天际的火凤凰,就是楚国皇族的标志、楚地子民奉为圣灵的神只,《娘缳诀》日日夜夜伴随在我身边,我却从未料到,这块玉片是我的父亲留与阿紫的唯一纪念。
  我安静坐在石榻上,听阿紫以柔婉动人的声音讲述着一个千年前的故事。
  ——我的乳名叫阿紫,长大以后,我还有过许多许多好听的名字,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狐族长老告诉我,只要能够推动人间朝代更替顺应天机,万年之后我必定能够位列仙班。
  我在翠云山中修行了九千余载,在许多人间帝王身边辗转流离,每一次前往人间,都会看着一个个国家兴起、混乱、最终倾覆,看着一个个深爱我的男人因我而倾尽所有、国破家亡。
  但是,我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既然一切皆是“天意”轮回,我蛊惑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顺应“天意”而寻找的一些契机与借口,他们既然自称“受命于天”,那么当“天意”要夺取他们所拥有的江山与权力之时,他们便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我不需要对任何人表示同情更不必心存愧疚。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我回到翠云山时,狐族长老欣喜无比地告诉我说:“阿紫,只要再完成一次任务,就可以进入仙界,前往西王母的瑶池了!”
  这个消息让我无比激动,我梦寐以求的、追寻将及万年的心愿,如今转瞬便要达成!
  我问长老:“这一次,我应该前往何处?”
  狐族长老反问我:“阿紫,你可曾听说过鸟神渡弓?”
  鸟神渡弓,亦是上古之神。
  我依稀记得,五千年前狐族曾议论流传着一个消息,鸟神渡弓因暗恋西王母座前侍女瑶冰而私闯瑶池偷窥瑶冰出浴,被西王母发觉奏报天帝,天帝大怒将其贬斥下界,令其历红尘之劫后再回归天庭。
  对于这种流言传说,我向来付诸一笑,这一次我却觉得很诧异。
  人间痴情男子千千万万,似渡弓这般勇闯禁地偷窥心爱之人的男子亦常见,更有无数善感者怀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或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意,誓与相恋之人上天入地、生死相随。
  然而,渡弓身为上古鸟族之神,早该断绝七情六欲,他突然爱恋上瑶冰而偷窥瑶池,以致惹怒西王母,在仙界倒是极其罕见。
  我当然更从未想过,我这一次所接受的任务,是前奉西王母之命前往渡弓所幻化的人间楚国王子芈旅身边,阻挡他称霸天下的宏伟蓝图。尽管时过数千载,西王母依然无法原谅鸟神渡弓昔日对瑶池的轻薄与放肆,不愿让他完成天帝的嘱托顺利返回天庭。
  狐族长老意味深长注视着我,对我说:“阿紫,你所要做之事便是亡楚。楚国覆亡后,西王母就会将你列入仙班,去吧!”
  去轻描淡写地点点头,辞别狐族长老飞离翠云山。
  我化身楚地汨罗江畔平民之女,身着布衣临江而采萍,借着法术将歌声送到出宫游猎的年轻的楚国君王芈旅身边: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芈旅循着歌声而来,他见到我的那一瞬间,晶亮的黑色眼眸中透出烈火一般的炽热光芒,仿佛要以那些燃烧的烈火将我吞噬、融化,让我化为灰烬,然后将那些灰烬紧紧握在掌心。
  人间男子的这种眼神,我早已见过太多太多,无论他是芈旅,还是芈载、芈由,他们的反应皆在我意料之中。
  我看着他,清冷微笑。
  我能够在看见人间男子的短短一瞬读懂他们的心事,将自己化为他们心中最喜欢欣赏的类型,我此时的微笑经过《娘缳诀》的粉饰,纯真无邪中透出娇媚勾魂,仿佛在等待一个真正的男人攫取与掠夺。
  一切如我所愿,芈旅对我的爱炽烈而疯狂。
  他甚至等不及返回行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汨罗畔的芦苇丛旁强行占有了我。
  我在他怀中轻吟着落泪。
  他拥抱着我,带着舒畅愉悦的笑声,抚摸我柔顺迤逦的黑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大王,我的名字叫葛,樊葛。
  他紧握着我的纤细手腕,将我揉入他宽阔壮实的胸膛,浑厚的声音在汨罗江面回旋:“樊葛,从此以后,你就是寡人的樊姬!”
  我抬眸微启丹唇,问:“樊姬是王后么?”
  芈旅大笑,以指尖抬起我的下颌,说道:“楚国王后?樊姬,你不配做寡人的王后。”
  我眸光清亮而坚定,对他说:“大王切勿言之过早,请大王拭目以待,樊姬一定要成为楚国的王后。”
  芈旅洒脱大笑的表情刹那间凝固,过了半晌,他竟然发出更大声的笑,说道:“有趣的樊葛!寡人从未见过似你这般自信的平民女子,你可知道,寡人王宫之内有多少云梦佳丽、巴蜀秀色?人人皆在期盼王后之位,却从无一人敢如此大胆,向寡人直言来意!”
  我纤柔的手指抚触着他的光裸脊背,以略带沙哑的低回声音在他耳畔道:“那么,既然无人向大王索要大王的一切......樊姬今日大胆要了,大王肯将自己最珍重之物赐予樊姬么?”
  芈旅没有回答我。
  此时此刻,他决不愿分神回答任何人的话。
  芈旅拥抱着我自芦苇丛中站立起来的时候,眼神中不但有着沉迷与溺爱,更带着欣赏与眷恋,对王宫侍卫们响亮地说道:“回王宫,告诉楚国臣民,寡人要册立王后了,明日就举行大典!”
  我依附在芈旅身侧,宛若小鸟依人,看向众人的眼神却威严而犀利,我以眸光暗示着他们,无论我出身何处、与楚王相识多久,明日一过,我便是楚国的王后,芈旅的正室夫人。
  次日,我头戴九凤朝阳冠,身着描金刺绣的凤凰服饰,与芈旅一起携手步上楚天台拜祭楚国神祉,芈旅将一块蚕丝穿系的玉片轻轻放置在我掌心内,黑眸光芒闪动,说道:“樊姬,你要的王后之位,寡人给你。”
  我乘着侍女略微离开之际,细声说道:“樊姬一定竭尽所能回报大王,让大王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快乐。”
  芈旅拥住我的腰肢,开怀大笑。
  从此以后,我为芈旅精心挑选来无数娇媚多姿的艳丽舞姬、与他共赏各地风情歌舞、陪伴他一起出宫至云梦泽游猎,促使他沉醉于一场场宴会、一次次狩猎的欢乐气氛中,没有心思更没有时间处理楚国朝中大事。
  我用我曾经应对无数人间帝王的手段迷惑着芈旅,等待着楚国一步步走向灭亡。
  ——阿紫说到此处,突然停顿下来。
  我从阿紫的描述中,想象着楚庄王芈旅年轻时候率领成千上万的楚国侍卫在云梦泽狩猎的情景,必定是英姿勃勃、豪气干云,心中对他无限仰慕。
  阿紫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眸光轻轻转移到我的脸上,说道:“紫儿若想知道父王的模样,不妨看看自己。你开心时刻的笑容,与你父王当年一模一样。”
  我心头有些许激动,问道:“妈妈,我很像父王么?可是,父王后来为何不但没有亡国,反而雄踞楚地、令楚国数代称霸天下?”
  阿紫伸手抚摸着我的脸型轮廓,继续着刚才的故事。
  ——如果没有那一次夜晚的宴会,或许芈旅永远都是芈旅,不会有后来的楚国,更不会有后来的楚庄王。
  我被立为楚国王后不久,若敖氏见芈旅沉醉美色与狩猎,趁机发起叛乱,芈旅闻讯大怒,亲自率军攻打叛军首领斗越椒,此战大胜而归,将若敖氏一族尽数诛灭。
  芈旅欣喜无比,在宫中设酒席大宴群臣,以作犒赏。
  这个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若敖氏之败,败在楚国群臣齐心拥戴国君,若要亡楚,必须先离间楚国君臣,将芈旅身边的忠臣良将一一剥离,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刻意妆饰了一番,来到宴会大殿,端坐在芈旅身侧,手指擎起玉杯,对他凝眸笑道:“臣妾贺喜大王!”
  微醺的芈旅开心不已,结果酒杯一饮而尽,对我说道:“樊姬,你来得正好,寡人今日太高兴了......你是楚国的王后,替寡人敬众位将士一杯!”
  我轻盈移动脚步,衣袂随风飘动,身上所佩带的芝兰香风四溢,摇曳生姿步下高台,来到众臣面前。
  芈旅似乎有些醉意,轻轻合上双眸养神。
  我轻扫座中男子,除一人之外,所有人的目光此刻皆凝注在我脸上,那安然不动之人,是一名年轻将士,他面貌魁武、头戴一顶红缨冠,与其他将领并无分别。
  
  我留神看了他片刻,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眸光,抬头向我看了一眼,仅仅这一眼之间,我已将《娘缳诀》施用在他身上。
  
  我手执酒壶走近他桌案前,用法术卷起一阵狂风,殿中的灯盏被尽数吹灭,那将士正欲伸手接我手中的酒杯,他被法术蛊惑心神,黑暗之中伸手轻轻拉住我的衣袖。
  我举手轻拂,迅疾取下他帽结上的红缨,奔至台前伏在芈旅脚下,带着无限委屈道:“请大王为臣妾做主!臣妾奉大王之命前去犒赏群臣,却有人乘烛火熄灭之机非礼调戏臣妾有其缨结在此为证!”
  黑暗中我看不清芈旅的脸色,却感觉的了他掌心的微颤,樊姬是楚国的王后、楚王芈旅的珍宝,怎能容臣下轻易亵渎调戏?
  我心中冷笑,等待着那个本性并不好色的无辜将士被芈旅处死,等待着不明真相的楚国臣民对此事议论纷纷。
  然而,芈旅的反应却大出我意料之外。
  芈旅大笑数声,下令道:“今晚为庆功之宴,诸位将士不必拘束,将头盔都取下来,寡人与诸位绝缨痛饮一番!”
  那一刻,我不能不被他的气势所折服。
  芈旅,鸟神渡弓所化身的人间帝王虽然宠爱我,却依然拥有那份胸襟与气度,并未坠入我的计中。
  后来,我屡次设计,,依然屡次失败。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不知不觉爱上了楚王芈旅,助他勤勉政事、远离享乐,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在我心甘情愿怀上他骨肉的那一刻,我的计划彻底宣告失败,亦因为没有完成西王母的任务而延误了位列仙班的时间。
  渡弓完成霸业后回到天庭,他心中挂念的人依然是瑶冰,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在人间所宠爱的樊姬,如今便是与瑶冰同列位西王母驾前仙侍的阿紫,更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狐族女儿紫萱。
  我所爱过的他,只是随风而逝的楚庄王芈旅。并非鸟神渡弓。
  所以,我对所有人说,紫萱没有父亲,,她只是阿紫的孩子。
  4,从风香拂衣
  我默默倾听着阿紫讲述着她与楚庄王的爱情故事,回想着古史典籍中对楚庄王与王后樊姬的一些记载,心头充溢着幸福与骄傲的感觉。
  原来楚庄王与樊姬才是我真正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曾经那么相爱,而我,就是他们这一段感情的最好见证。
  阿紫对我述说这段往事,是为了对我说明什么呢?
  她心中的“永生之痛”,只是为了楚庄王芈旅,而非鸟神渡弓?虽然渡弓与她在人间那一段感情历程那么美好与可贵,如今他们成为天界陌路之神,昔日感情早已烟消云散,阿紫是否希望我能够似她忘却渡弓一般,忘却我心中的萧郎?
  可是,紫萱不是阿紫,不能似她一般坚强决绝;萧郎亦非渡弓,返回天庭便能立刻将人间前情遗忘。
  阿紫轻轻举手,重新将那块镌刻着凤凰图腾的玉片替我挽系在颈项上,温柔视我道:“紫儿原本应该是楚国的大公主,可惜你父王并没有见过你......这块玉片是楚国王室之物,你将它永远留存在身边吧。”
  我泪眼汪汪视阿紫,说道:“那么,妈妈一直都陪伴在父王身边,父王直至临终之时都不知道妈妈的真实身份,亦不知妈妈有了我,对么?妈妈既然能够与父王一生相守,为何不肯给我们一个机会?”
  阿紫轻叹道:“我当年是奉西王母之命前往人间,与你们情形并不相同,况且我因此事受天谴,折损了千年道行,倘若换成是你,不知会有怎样的灾祸降临。你腹中孩子,恐怕亦难难以存活太久,放弃它好么?”
  我急剧摇头,说道:“妈妈,我绝不轻易放弃这个孩子!即使真的不能保住它,我亦要尝试一次,直至......最后一刻为止!”我眼神坚定,执意不肯答应离开萧统,更不肯放弃腹中胎儿,含泪恳求阿紫让我返回人间。
  阿紫见我不停伤心哭泣不止,眼神微带不忍之色,伸手抚摸着我的发梢,轻声道:“我明日一早就返回瑶池,我会请求西王母恩准,让你前去人间陪伴他数载......不过,一切皆是天意,若是你们命中注定此生无缘,你就不能再逆天强求了。”
  我转悲为喜,忍不住扑到阿紫怀中,说道:“谢谢妈妈!”
  阿紫伸手搂住我,微笑道:“灵芝对我说想携你前去南海小住一阵,你若是愿意,就随她去吧。”
  次日,灵芝将青蒿与我一起带往南海。
  我们乘坐着一艘精致的小海船,我坐在船头仰望南海风景,风和日丽下,见波涛习习、海风阵阵,海天练成一线,头顶数只鹭飞过,隐约可见海岸边数名渔民在忙碌织补渔网。
  灵芝走近我身边,说道:“南海好玩吧?你若是不来,一定会后悔!”
  我转头看见她手中的通天如意,试着问道:“阿姨昨日曾说,可以送我去往人间见萧郎一面,不知现在能让我去么?”
  灵芝撇撇嘴,笑嘻嘻说道:“你这小鬼灵精,倒是记得清楚呢!你妈妈明知我们有约定,还让你跟我来,分明是默许了。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兑现,此刻就送你去吧!”
  我没想到她如此爽快,急忙道:“有劳阿姨!”
  灵芝摆手说道:“你且不要着急,我还有话叮嘱你呢,通天如意不可使用太久,你在人间停留一日一夜后,就须立刻回到南海来。”
  我连连点头应允。
  灵芝低声念动咒语,通天如意的红宝石发出一道耀眼的白色光芒,那白光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力,将我突然卷入其中,身子如同在气流中浮动,我惊吓得尖声大叫,紧闭双眸。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西湖别苑中的冬日景致。
  冬雪纷飞,西湖内不再是六月中荷叶连天的美丽景象,湖水凝结成冰,树叶纷纷落尽,人间万物一片萧索,庭院中那株相思树亦不例外,枝头繁茂的绿叶均已不见,仅剩下孤零零的枯干枝桠。
  我凝望着那株相思树,想起我们二人亲手种植此树的亲密情形,正欲移步走近相思树时,庭院外传来一阵人声,仿佛是数名宫人齐声叩拜道:“奴才、奴婢恭迎太子殿下驾临别苑!”
  我心知萧统此刻近在眼前,心中无限惊喜,悄悄躲藏在粉墙回廊之后,透过镂空的小花窗向院中窥视。
  西湖别苑内的众多宫人皆跪伏在地,萧统肩披一袭银白色貂裘,俊朗的容颜略带忧虑,将手中马鞭交给身旁小内侍,颔首示意他们免礼,移步向相思树栽种之处走来。
  他注目相思树,发梢随着寒风轻轻扬起,宁静的明眸突然散发出淡淡的一缕温柔神色,问西湖别苑内的看护宫人道:“此树长得可好么?”
  那内侍忙禀道:“奴才回殿下,此相思树初秋之时便落叶了,但是长势繁茂,待到三年后春时,必定能够开花结果。”
  萧统微微颔首,说道:“三年后春时开花结果......她若能看到繁华正盛、果满枝头之象,一定会很开心。”
  另一名小内侍走近他身边,恭恭敬敬询问道:“太子殿下远道而来,外面风雪太大,请殿下先至寝宫更衣歇息。”
  我听见他们说话,心中已有主意,先他们一步躲藏到寝宫暖阁之内。
  暖阁内十分温暖,我行至妆台铜镜前,审视着自己的妆容仪表,镜中人身着一件式样简洁的绿色纱衣,长发披散垂落在双肩,并未梳理发髻,昔日红润的脸颊略显苍白,透出憔悴与疲惫之色。
  
  
  我四处张望,寻找整饰妆容之物,我与萧郎分别数日,我一定要打扮得精神些见他,不能在他面前显露一丝疲态,让他在思念伤心之外为我担忧。
  我见窗台畔一个洁白的大瓷瓶中供插着数枝绿叶黄蕊、色泽鲜润的水仙,于是对镜将头发挽成双环髻,摘下四朵水仙花分别斜插在鬓旁。桌案上放置着笔墨与朱砂,顿时灵机一助,将朱砂变化成胭脂,用指尖挑了一些分别涂擦在脸颊与唇瓣上。
  经过如此简单粉饰后,镜中人与昔日兰陵少女并无太大分别。
  我刚刚转过身阵隐藏在帷幔之后,就听见殿门开合声。
  数名内侍、侍女跟随在萧统身后进入暖阁。他们将萧统掉肩上的披风取下,穿上一套适宜暖阁穿用的、稍薄一些的淡青色薄绸锦衣,随后将茶盏奉上,在一旁依序侍立。
  萧统行至桌案前,对他们道:“我想独自在暖阁中静一静,你们不必在此伺候,都下去吧。”
  众人答应着,转转退出门外。
  我微微探头张望,立刻辨认出那些画卷是我夏日在水阁戏笔绘画的花鸟虫鱼图。因为皆是我一时兴起游戏之作,图画线条粗糙、笔法拙劣,本不值得一观,萧统亲自持笔润色修改,将一幅幅乱七八糟的图形改绘成水墨画。
  他低头凝视的一幅图,原本是我随手画的两条长须锦鲤,旁边还有不小心滴落的墨渍,经他妙手改绘后,那些杂乱无章的墨渍皆被化为随风飘散的梨花,变成了一幅锦鲤水中戏落花图。
  我铸幸着帷核,征仁注视着潇优哟一羊一助,见他走到桌素前,翻阅一悠画卷
  俊容的忧郁之色浙渐褪去,吞角浮死淡淡的欣忧。
  我不觉微微一笑,将鬓旁的水仙花摘取下一片,以法术将其幻化为洁白如雪的数片梨花瓣,轻轻吹起,梨花瓣借着微风吹落在那幅画卷之上。
  卷上梨花虽假,此时裂花却是真,还隐隐带着清新甜冽的香气。
  萧统惊觉抬眸的一瞬,我从帷幔后闪身步出,站立在距离桌案一丈开外,对他嫣然微笑。guigui
  他发现了我的身影,明眸霎时迸射出惊疑、讶异与迷离的光芒,指尖抚触着那些新鲜的梨花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是……小紫儿么?"
  这声熟悉而温柔的“小紫儿”传入耳中,让我心弦颤动、无限欣喜,我将手中的梨花瓣尽数凌空抛起,向他奔跑过去,一头扎入他杯中,唤道:“萧郎,是紫儿,我回来了!"
  他伸手托起我的脸颊,明眸隐然有泪,定定注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踮起脚尖,轻轻合上双眸。
  他低垂下头,将冰凉的双唇印在我的唇上,说道:“是我在做梦么?真的是紫儿么?"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将积攒多日的相思之苦尽在这一吻中释放,倾尽气力向对方索取、问时亦给予对方所有。我微微张开小嘴,承受着他的亲密吸吮与缠绵,我融化在他火般炽热的热吻中,沉浸于他的温柔、他的力度、他的疯狂、他的沉静、他所有的一切。
  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二人,既无上下三界之分,亦无人妖之别,唯有无穷无尽的相思与全心全意的依恋。
  他拥吻我良久,见我轻轻喘息,急忙放开了我。
  我伸手抚摸着他俊美的容颜,带着无限欢喜与激动,含泪唤道:“萧郎,紫儿离开的每一天都好想好想你!"
  他低头注视着我,眸光如相思湖水般清澈,缓缓道:“萧郎何尝不是日夜思念小紫儿……我一直在佛前祈求,希望能有一日再见你一面,今日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伏在他胸口,含泪说道:“我都看见了,我都知道……萧郎为我日日忍受孤独寂寞,夜夜登临观星台,还时常前往故地缅怀!我妈妈答应替我去求西王毋娘娘准许我们在一起,阿姨用她的宝物送我回人间来见你一面,明日此时我必须回南海去。”
  
 萧统拥紧了我,说道:“能够得见紫儿,已是万分之幸,我本来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得见了”,他目视我髻旁的并蒂水仙花,眸光带着怜惜之色,转声问:“南海本是仙家修行福她,你妈妈带你去了南海么?这些时日消瘦了许多,是身体不适么?"
  我见他问及我身体状况,思及一事,再也将藏不住心中的喜悦,略带羞涩对他说:“我消瘦是因为……是因为……”
  他面带担忧,垂首急问:“因为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我在他耳畔低声细语道:“因为,紫儿腹中有了萧郎的骨肉……若要他长得胖些,我就只能消瘦一点点了。”guigui
  萧统闻听此言,俊朗的容颜露出一抹前所未见见的开心笑容,明眸瞬间掠过意外欣喜的神色,一遍遍打量着我。
  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说道:“萧郎,你不高兴么?”
  他摇了摇头,拥住我的纤细腰肢道:“我怎会不高兴?”
  我感觉到他语气虽然温和宁静,心跳却加快了速度,足见心情治激动与愉悦,心头亦是欢喜不已。
  窗外转来北风呼啸之声,暖阁内却温暖如春日兰陵。
  萧统拥着我,轻声道:“明年此时我就能做父亲了,紫儿所生的皇儿必定聪明机灵又可爱,就像紫儿一样。”
  我听见此言,心中微微震动,不知该如何启齿对他说出真相。
  ——我能告诉他,他必须等到十年之后才能见到我与他的孩子呱呱坠她么?
  ——我能告诉他,我所怀的孩子虽然是他的血脉,却是狐簇后裔,即使出生亦非人形,只能是一个小孤狸么?
  
  ——他若是知道如此种种事实,会不会无比失望、无比痛苦?
  
  我凝眸微笑了一下,说道:“或许它不像紫儿,更像萧郎呢。”
  萧统垂首下低吻我的额发,说道:“像谁都不要紧,萧郎不过一个凡夫俗子,他若是能如紫儿一般无忧无虑、永生不灭,岂不是更好?"
  我听见他的话,心头霎时掠过一丝黯然,忙道:“不,萧郎并非凡夫俗子,紫儿亦不愿永生不灭……若是能够选择,我宁愿与萧郎一样做一个真正的人类,陪伴萧郎一生一世,不再做一只妖狐!"
  萧统声音温和和低沉,说道:“我痴心的紫儿……至多我十载后,萧郎就不会存活于世间了,紫儿可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与天他同寿,或许下一世还会遇见胜似萧郎之人……”
  我听出了他话中淡淡痛苦、无奈与若有若无的醋意,拥住他扣腰的双手圈得更紧,迅速摇头说道:“我才不要!除了萧郎之外,我不要任何人,无论过多久,决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得到我的心!"
  萧统握住我的手贴近胸口,明眸中闪动着浅淡的泪光。
  一日一夜的时光如电般飞逝,我们十指紧紧相扣,几乎没有片刻分离。
  沙漏的时辰指向我昨日前来西湖别苑的时辰,萧统依然目不转晴她注视着我,眸光温柔而迷恋,表情微带痛意,轻声道:“紫儿,时辰已至,你不可以对灵芝仙子失信,该回去了。”
  我趴在他怀中不肯挪动身体,哽咽着说:“这次回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不要回去……我要在此陪伴萧郎!"
  他声音微微颤抖,抚着我的脸颊,说道:“紫儿,好好照顾自己和腹中孩儿,或许我们将来还有见面机会。倘若选在失信于人,何以图将来?无论你我相隔多远,我的心一直都会陪伴在你们母子身边。”
  我呜呜咽咽落泪,不肯抬头。
  萧统将桌案上剪刀拿起,倏地拚将自己的发丝剪下一缕,又将我的长发依样剪下汇集混合成两束,一束藏于自己袖中,另一束平放在我掌心内,说道:“萧郎今日在此指天为誓、断发为盟,无论今生是否有缘再见紫儿,无论异日魂归何处,疼爱紫儿之心永无更改。”
  我紧握着我们二人的发丝,几乎将下唇咬破,眼泪如决堤之水滔滔而下,痛哭失声。
  萧统见我大哭,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将我拥紧,说道:“紫儿,是萧郎对不起你,不能照顾你们母子,还让你如此伤心难过……你怨萧郎吧!"
  我隐约听见耳畔传来灵芝急促的呼唤声,不敢再停留,咬一咬牙狠心用力推开了他,拭泪向门外飞奔而去。
 
  萧统追赶而来,叮嘱道:“紫儿,珍重自己,一切顺其自然,记住了么?”
  眼前一道白光乍现,我的身体被那白光所笼罩,迷迷茫茫中随它一起离开人间。
  5 云开风影落
  天空湛蓝晴朗,我赤足踩踏着柔软的沙滩行走,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海域,海面上星罗棋布散落着凸起的岛屿和巨大礁石,微风吹起海面涟漪,天水相连处海面呈现深蓝。
  微风徐徐吹来,将我的发丝缠绕成结,我紧握着萧郎临别之时的剪下的那一束发丝,抬首遥望海面,心中无限惆怅。
  南海风光虽美,却难舒展我的心情,腹中小小胎儿渐渐长大,我甚至可以隐约感觉到它心脉的微弱跳动声,每当此时,我就会油然而生一种淡淡的喜悦与哀愁交错的情绪,更加思念萧统。鬼鬼
  身后转来轻轻的脚步声,一定走青蒿。
  她移步靠近我身后,轻声道:“紫萱,又在想萧家太子么?"
  我略微侧首,怅然说道:“整整三个月未见面,不知萧郎在人间情形如何,我怎能够不想?"
  青蒿低叹了口气,对我说:“一切皆是姻缘注定,可惜造化弄人。如今人间应当正是春暖花开之时,你想再见他么?"
  我无精打采,答道:“灵芝阿姨上次肯送我去见萧郎一面,已是勉若其难,我怎能屡次前去恳求她?妈妈回到瑶池见西王母娘娘,至个仍无消息,看来此多并无希望了……”
  青蒿轻声安慰道:“仙界一日仅是人间一年,瑶池乃是仙境,紫姨前去瑶池未久,焉知不会有奇迹出死?你再耐心等待几日,或许紫姨很快就有好消息带给你了!”
  我远眺着波澜起伏钓海面,说道:“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可是,我担心萧郎他等不了那么久。”
  青蒿神神秘秘一笑,对我说道:“你若走不放心,想去看看他,或许我可以设法助你。”
  我闻言又惊又喜,转身问:“你如何助我?"
  青蒿抿嘴微笑道:“你莫要忘记灵芝仙子是我的师父,通天如意的符咒我亦会使用!今日师父前去西海给她家姑姑拜寿,因走得勿忙忘记携带宝物,通天如意此时就在南海!"
  我听说青蒿能够驾驭通天如意,料想灵芝仙子一时半刻不能返回南海,不如趁此大好机会抽空去见萧郎一面,当下无限欢喜,急忙对青蒿道:“既然如此,我们还犹豫什么?好青蒿,我们立刻就去吧!"
  我们二人携手悄悄进入灵芝修行的石殿内,见石榻旁的桌案上果然搁置着一物,正走通天如意。
  青蒿走近石榻,将如意执在手中端详了片刻,对我说:“你站好了,我上次听过一遍师父所念咒语,应该不会错,且先试上一试!"
  我稳稳站定,听见青蒿口中念念有词,不久后通天如意上的红宝石果然发出一阵阵异彩炫光,与上次灵芝启动如意时一模一样,高兴不已,对青蒿道:“没错,就是这样!"
  青蒿微微点头,继续施法。
  一道白光掠过眼前时,我怀着思念和企盼轻轻合上双眸,等待着睁开眼眸看见萧统站立在我面前,轻声呼唤“紫儿”。
  四周很静很静,耳畔传来一阵阵清脆婉转的鸟鸣声。
  
  我所立之处,是一个绿意葱茏的幽静山谷,谷中绿树成荫、芳草遍地,数条清澈见底的山涧从树林中交错流淌而下,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罩着山谷,远处隐约传来悠扬的琴声。
  
  我伫立良久,依然不见有人影出现,仰头环顾山谷,发觉谷中树木形状奇特、并非人间凡品,心中开始暗自着急,难道青蒿并未能如愿将我送至人间,而将我带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她方?倘若此处不是人间,又是哪里?
  我大声呼喊道:“育没育人雇此?这里是何处?锥讹告诉我么?"
  山谷中不断回响着我的呼唤声,除了引逗来一只羽毛鲜润的小鸟儿落在我面前的指头上,并没有任何人或者神鬼回答我的问题。
  我尝试沿着小径行走,希望能够遇见指引道路之人,或者走出这个奇异之地,却不料走了很久很久,依然是在谷中绕来绕去,最终回到了原来立足之她,这个山谷竟然没有出口。鬼鬼
  我沮丧无比,几乎要落下泪来,原本以为趁灵芝外出之机偷偷利用通天如意前往人间见潇优,却没有想到青蒿的符咒会出批漏,不担不能见到他,反而将自己困在一个不知何界的幽闭所在。
  我该如何是好?
  我遥望天空日升日落,已有四次。
 
  二日来,我被困在山谷中,除了那只小鸟儿之外米有见到任何生灵出观过。我的心情从焦急变成恐惧、由恐惧转化为绝望,再由绝望渐浙而至平静,只要有山谷树上的鲜果和溪水,我就能够生存下去,我会耐心等待灵芝和阿紫前来找我。
  我牢记着萧统的话,我必须保重自已、必须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即使我不能陪伴在他身边,至少我知道,我们彼此之间是深深相爱的,无论咫尺天涯,我们的心灵永远凝结在一起。
  我在清冽的泉水中洗净一只青翠的无名野果,正欲将它靠近唇边,低头看见像水旁的山石上停驻着一只杠色羽毛的小鸟,它在山谷中盘旋飞翔,间或会落淮我身侧不远处,静静看一看我,然后迅速飞离。
  我见它愣愣看着我,友好的将野果递向它面前,问道:“你想吃果子么?给你。”
  红羽小鸟“啾啾”叫了两声,粉了摇头。
  我见它不肯吃,只的将野果拿了回来,对它说:“你不吃,那我先吃了。谢谢你这几天陪我一起玩,虽然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她方,可是我会坚特在这里住下去。我本来是一只小狐狸,我们做好朋友吧!"
  小鸟又“啾啾”叫了三声,点了点头,句我不停扭头示意。
  我微觉诧异,随着它的目光看过去,见山顶几株盘旋交错的巨大梧桐树上栖息着一只金光灿烂的火凤凰,全身的羽毛如同金子铸成的一般,闪烁着夺日的璀璨光芒,那火凤凰姿态娇傲、眸光灼灼逼视着我。
  小鸟神情欢悦,抖动翅膀向火凤凰飞去,一边飞翔一边鸣叫,似乎向他禀报着什么。
  那火凤凰盯视我片刻,忽然展开双翅,向我所在之处猛地俯冲下来。
  我见它前来扑我,霎时惊吓得不轻,急忙向后躲闪着叫道:“不要伤害我!我非有意擅自闯入你们的他方,是我们的法术不小心失灵了……我也不想这样啊!"
  岂料火凤凰在我面前停下时,竟然化身为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威严英俊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身穿一件明黄色的绸缎锦袍,肩披着镶嵌七彩宝石的黄金盔甲,脚踏银质登云靴,两道剑眉虎虎生威,星辰般的眸子散发出摄人的精芒,全身散发出波谰壮阔的王者之气,令人不得不抬头仰视他、对他心生敬畏。
  他带着质疑的神色凝视我的颈项,忽然伸手将我颈间的玉片摘取下来,追问道:“你从何处得来此物?"guigui
  我目蹬口呆,怔怔看着他,既看清了他的面貌,也从他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凤凰是百鸟之神,我眼前的男子,莫非便是——鸟神渡弓?
  我定了定心神,答道:“玉片是我父王赐予我的。”
  他眉头紧簇,神情略带激动,向前一步继续问:“你的父王?他姐姓甚名谁?你又系何人所出?"
  我抬头看着他,轻声说:“我的父王就是一千年前纵横天下的楚国庄王,我的母亲樊姬,昔日本是楚国王后。”
  那男子脸色微变,低头端详着掌心内的玉片,又仔抽看了看我,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般。他思忖了片刻,突然近前握住我的手,语气温和了一些,问道:“你叫什么名宇?你母亲她现在何处?"
  我心中几乎可以完全确定此人的身份,见她主动问及阿紫,假装惊慌失措,缩回手道:“你不要碰我……你又是谁?为何如此详细询问我家中情形?”
  他并未松开我,低头凝视我的脸,点头喟叹道:“我明白了,原来寡人的樊姬亦非凡人,难怪你与她如处相似,却又有几分肖似我!樊姬居然瞒骗了我整整千载,难道她以为渡弓是若此负心薄幸之神,会因你们母女身为妖类而弃之不理么?"
  此男子自称“渡弓”,他不但看出了我的来历,亦猜出了阿紫的真实身份乃是狐仙,观他神色语气,似乎仍未忘记当日在人间身为楚庄王时,与王后樊姬那一段相濡以沫的美好感情。
  青蒿阴错阳差将我送到了鸟神渡弓的仙居之她,我终于见到了我的亲生父亲。
  我睁大眼眸看着渡弓,见他微有动容之色、眼含期待看着我,儒慕之思满溢心头,不再思及许多,立刻扑入他怀抱之中,似人间少女一般亲初呼唤他道:“爹爹!你是爹爹么?"
  渡弓一把将我袍起,在空中旋转了数周放下,爽朗的笑声在山谷中回旋荡漾:“我是你的爹爹!我可从来不曾想过,竟会在千年之后得到一个亲生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宇?"
  我对他说:“妈妈在翠云山中生下了我,她的名字是阿紫,所以唤我紫萱。”
  渡弓颔首沉吟,俊容忽地一沉,说道:“阿紫?西王母驾前仙侍阿紫?我曾听人说起过她的名宇。”
  我心思微微转动,如果渡弓“听人说起”阿紫的名字,那人会是谁?谁会对瑶池如此熟悉、又与渡弓如此亲密、将新列仙班的仙侍姓名告诉渡弓?渡弓昔日仰慕心仪的瑶冰,决不会有其他人。
  如今渡弓心中,或许只有他苦苦追求思慕而得到的瑶冰一人。
  
  
  阿紫虽然言辞清冷,仿佛早已忘却渡弓,我却能隐隐察觉到她的心事,她曾经与许多倾心宠爱她的人间男子相处过,却只为楚庄王一人留下了后代,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或许依然还存在着对昔日深情的怀恋。只走,她用自已的坚强和冷漠禁锢着心房,不肯对任何人表现出来。
  可是,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既然天赐良机将我送到了渡弓身边,我就一定要设法成全他们。
 
  我轻轻仰起头,学着阿紫的样子缓缓低声歌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来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然后甜甜微笑,作天真烂漫之态,问渡弓道:“爹爹,我像妈妈么?"
  渡弓凝视我的眼神渐渐迷离,点头说道:“樊葛,樊葛,简直像极了……当年你妈妈瞒得我好苦,让我以为她病重无药可医,我心中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我心中暗喜,继续说道:“妈妈刚刚位列仙班不久,在西王母驾前当差,告假时便会返回翠云山。”我将阿紫的行踪告知渡弓,他若是心中记挂着阿紫,一定会设法与她联系。
  渡弓眼中投射出慈爱温和的光芒,将玉片替我挂好,弯腰问我道:“乖女儿,此处是我设下的修仙结界,你为何会来到此处?"
  我并不隐瞒,将我与萧统之事原原本本向渡弓叙说了一遍,然后含泪对他说:“爹爹,求您救一救紫儿吧!我要见萧郎,我想去人间!”
  渡弓听完我的故事,问道:“你果真如此眷恋那人间男子么?
  
  
  
  
  我坚定无比点了点头,将那束发丝取出给他看,说道:“我若是不能与萧郎在一起,即使能够再活千年,亦是毫无生趣。”
  渡弓突然带大笑出声,赞道:“好,如此重情重义,不愧是我凤凰之神的女儿!不必等待西王母准许了,我回归天庭之时,天帝曾赐我一珍奇之物,可不受天地拘束畅游三界,我未能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今日就将此物送给你,权作我们父女重逢的见面礼物吧。”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环,轻轻套在我的手腕上。
  那霉金环造型紧致优美,与我的手型恰好符合,不大亦不小,我意外而且惊喜,叫道:“女儿谢谢爹爹!”
  渡弓揉了揉我的头发,开怀笑道:“你去吧,一切有爹爹替你担待,我会向天帝王母解释的。将来你与萧家太子替爹爹诞育外孙之时,不要忘记前往楚天台,焚香告知我。”
  那红羽小鸟不停上蹿下跳,似乎十分开心。
  渡弓重新变化为金翅凤凰,我倚伏在他的脊背之上,他展开双翅飞离结界,穿越过重重云层。
  我俯视人间,见楼阁重重、连天蔽日,正是梁国京城建康。
  渡弓将我小心放落在皇宫一座大殿的顶上,欲乘风离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爹爹,你......你会去寻找妈妈么?”
  渡弓应声答道:“紫儿,冥冥中自有天意,无论将来之事如何,你永远都是爹爹的宝贝女儿,爹爹一定护你此生无忧无虑!”
  天边夕阳光芒万丈,我遥望着渡弓凌空飞舞的潇洒身姿,心中无限感动与仰慕。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我低垂下头,眸光所及处,一片湖水波光粼粼,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光影,赫然正是东宫。
  6花慢雨声迟
  我料想此时夕阳西下,萧统应该很快就会回到云华殿内,于是沿着重重殿阁的屋顶行走,轻轻一跃,躲藏在相思湖畔的茂密柳树之中,静候萧统自此出经过。
  春时嫩柳初发,随着晚风轻轻摇摆,如同美丽的少女款摆娇柔腰肢一般妩媚动人,湖畔盛开着各色牡丹与芍药花,仔细看去,其中却丛生着不少杂草,略显凌乱。
  我隐约听见两名侍女的脚步声,急忙闪身藏在树后。
  她们并肩自竹桥上经过,其中一名说道:“再过十日,便是丁贵嫔娘娘的忌日了,太子殿下一定会回京都来主持法事大典。”
  另一名摇头叹息道:“太子殿下常年不在宫中,只苦了我们蔡妃娘娘!若是似谢妃娘娘一般成仙远去,或是似沈妃娘娘一般皈依佛门脱离苦海,倒比如今好得多了。”
  先前那侍女亦低声叹道:“蔡妃娘娘心性坚忍、端庄贤淑,专心抚育小殿下,将来太子殿下登基之时,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皇后。我只是觉得,太子殿下待蔡妃娘娘虽好,可若是真心疼爱喜欢她,又怎会如此忍心抛下娘娘和小殿下,独自隐居镇江山中呢?”
  我闻听她们对答之言,心中掠过一阵阵疑惑,此时距离我上次与萧统在西湖别苑相见之时仅有短短一冬,至多绝不会超过三个月时光,她们所言之事发生的时间与顺序全然不对。
  倘若不久即是丁贵嫔的“忌日”,却不知她是何日仙逝?沈忆霜皈依佛门,其中前因后果尚且不得而知,她又是何日出家?蔡兰曦所抚养的“小殿下”,莫非是她与萧统所生之子?萧统竟然“常年”不在东宫,他又去了何处?
  我不禁太受四处张望,见东宫景物依然如故,此时将近黄昏,除了金华宫廊檐下依稀有数盏灯火之外,云华殿、凌华阁皆是一团漆黑,此两处宫阙似乎的确无人居住,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感觉。
  我等那两名侍女去得远了,急忙匆匆前往云华殿。
  殿中虽然有值守的侍女,桌椅床榻亦收拾得整齐干净,却并没有居住的痕迹,几乎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息,萧统此时显然并不在东宫,我透过开启的南窗,怔怔看着云华殿中的床榻、桌椅、案几与高台,脑海中回忆起我们新婚时的亲密情形,心头泛起一阵淡淡的悲凉感觉,茫然伫立在相思湖畔。
  我静立了半晌,轻轻擦拭眼泪,思虑片刻后向蔡兰曦的金华宫飞身而去。
  金华宫寝殿内,蔡兰曦与两名侍女一起坐在灯下,似乎在亲手织绣着一件小小衣衫,旁边侍立一人,似乎是乳母模样,正轻轻哼唱歌谣,哄着怀中的小男童入睡。
  那小男童约三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十分圆润可爱,但是相貌并不特别肖似萧统,仅仅是眉目与他略有相像,睁大眼睛张着小手叫道:“母妃抱抱!”
  蔡兰曦放下手中绣件走近乳母身旁,伸手将小男童接过,微笑着逗哄他道:“欢儿乖,母妃抱着你,早些睡觉好不好?”
  小男童十分听话,依偎在她怀中,合上双眸安睡,不久便沉入梦乡。
  她身旁侍女凝翠见状欲接过小皇子萧欢,说道:“小殿下还是喜欢粘着娘娘,将小殿下交与奴婢吧,抱得太久了,娘娘明日该胳膊疼了。”
  蔡兰曦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哪里就那么弱不禁风?殿下给他起名‘欢’字,他当真是个让人开心的孩子......自从欢儿来到我身边,这宫中岁月过得倒是快了许多。”、
  凝翠在她身侧蹲下,借着烛火微光将萧欢的额发整理齐,略带喜色道:“太子殿下半年不曾回宫了,过几日丁贵嫔娘娘法事,殿下若是回来,见小殿下长得如此伶俐可爱,一定很开心。”
  蔡兰曦神态端庄柔和,说道:“欢儿是上天赐予我的珍贵礼物,我一定会尽心教导他,让他长成一个好孩子。”她似乎想起一事,对凝翠道:“你们今日遣人去过镇江么?”
  一名小内侍急忙上前,说道:“奴才昨日命人去了。太子殿下有旨意说,过几日就回宫来,亲自预备丁贵嫔娘娘的法事。”
  凝翠接过话道:“自大通二年丁贵嫔娘娘甍逝至今,接连三年皆是如此,殿下怎会忘记?”
  蔡兰曦微微点头,说道:“将诸事准备齐全,不要让殿下太过操劳。”
  我将凝翠的话听得清楚分明,我与青蒿来到人间之时,听见梁国子民皆道此时为“大通元年”,她所言“大通二年”,正是我离开萧统之后的次年,“接连三年皆是如此”,说明时间整整过去了四年。
  为何会是四年?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立刻明白过来,我在父亲鸟神渡弓的结果内迷路了四天,那四天时光,便是人间四载!我居然忘记了凤凰神所设的结界本是仙境,我眼中的一瞬,在人间便是数日光阴。
  天意造化弄人,青蒿的一时疏忽将我送往仙界,却耽误了人世时光,萧郎在人间耐心等候着我的讯息,这一等便是四年,东宫之内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丁贵嫔三年前去世,蔡兰曦三年前生子,沈忆霜亦在几年前出家为尼。
  我轻轻合上眼眸,迫不及待从金华宫内飞奔而出。
  夜空不知何时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那雨点细密且急切,洒落在我的脸颊上,眼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心中无限伤心、惭愧,深悔自己因一时冲动误入仙界,恨不得能身生双翼,即刻飞到萧统身边与他相见。
  我在花丛间掩面低泣了半响后,悄悄向宫苑御马房而去。
  自从得知身怀有孕之后,我行事处处小心翼翼,不敢再妄动法术,惟恐因一时不慎失去这个孩子,我准备自御马房中盗取一匹上等的千里良驹,然后骑乘着它连夜赶往镇江。
  天色愈加黯淡黑沉,虽然没有闪电与惊雷,雨势却越来越大,皇宫内并无太多内侍行走。
  我在金华宫廊檐下取了一把纸伞,乘着大雨前往御马房,刚刚走到马房的围墙附近,竟然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自马房缓缓步出,正是三皇子萧纲与五皇子萧续,情急之下不得不动用隐身术藏起。
  一别四年,萧纲的样貌虽然并未改变,眼神中却透出黯沉与犀利的光芒,面容严肃、薄唇轻抿,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身上所穿并非昔日所喜欢的黑色锦衣,而是一袭浅黄色的、刺绣着五爪金龙的锦袍。
  这种锦袍的样式、质地,皆与萧统的朝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其颜色,萧统的太子朝服大多是银白色,萧纲此时所穿浅黄色金绣衣饰,较之白色更加雍容华贵,若是不知情之人,几乎就要以为他是太子。
  五皇子萧续依然是那一副悠游散漫之态,眼观天空雨势,对萧纲说:“父皇突然有雅兴骑马游赏钟山春景,三哥亲自来挑选良驹,只是这雨势太大,明日未必能够放晴。”
  三皇子萧纲面无表情,说道:“父皇既已下旨,无论有雨无雨,非去不可。”
  萧续点头道:“三哥所言极是,父皇御驾回宫似乎许久不曾出过皇城了,难得有此机会。”
  他们走出大门时,一名内侍早已等候在一旁,毕恭毕敬对萧纲道:“皇上有旨意说,今夜大雨,请三王爷留宿宫内,奴才已将御书房收拾整理干净了,恭请三王爷驾临昭文殿。”
  我心中暗暗纳罕,顿时察觉此事有异。
  四年前,皇帝萧衍因郗后病逝而至诚北同泰寺落发修行,诏命太子萧统一人担当国中之事,他却有为何突然返回皇宫?
  按照皇宫典制,成婚分封后的皇子不应在宫中过夜,萧衍居然因天降大雨让三皇子萧纲住进进昔日太子独居的昭文殿,对他的恩宠信任自不必言,况且萧纲此时衣着打扮皆与太子相仿,竟似已然取代了东宫之位。
  我越想觉得惊讶,莫非皇帝心中已有废立太子之念、只是没有昭告天下而已?丁贵嫔甍逝后,宫中必定发生过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而且必定牵连到萧统。
  岂料萧纲闻听“昭文殿”三字,语气冷淡道:“是父皇命你打扫昭文殿么?”
  那小内侍不知他何意,轻声禀道:“皇上并未指定居所,是奴才料想着三王爷素喜读书,昭文殿中书籍甚多,因此擅自作主......”
  萧纲冷冷看那小内侍一眼,说道:“宫中人尽皆知昭文殿乃是大哥旧居之所,难道你要让本王背负这个对太子不敬的名声?”
  小内侍没有想到自己本是一番巴结萧纲之意,却遭到他如此冷脸相待,一时惶惶然不知所以,只得将哀恳的目光投向五皇子萧续。
  萧统见状忙道:“三哥,父皇旨意已下,不拘住在宫中何处都一样,何必与这些没心眼的奴才们计较!大哥想必亦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
  小内侍如获救星一般,急忙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伏地叩首道:“看奴才这记性,都长在狗脑袋上了!皇上虽然不曾明言,奴才其实知道圣意诏命奴才收拾昭文殿,这才去的......”
  萧纲意味深长盯视他半响,才道:“既是父皇旨意,本王自然遵旨。”
  他言毕移步前行,身后数名内侍立刻匆匆跟随上去,货提灯引路、或撑起雨伞、或替他细心擦拭衣角的雨水,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态度恭谨畏顺较之昔日侍候萧统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统、萧纲、萧续三人虽然皆系丁贵嫔所出之子,但是,五皇子萧续对萧纲的亲热趋奉之意更加明显,仿佛早已与他结成同盟。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我从围墙后走出,见御马房内值守的内侍并不多,通往皇宫西门的小径角门并未封锁,正是盗马的大好机会,立刻悄悄潜至僻静处,截断一匹毛色鲜亮、神气威武的白色骏马缰绳,翻身跃上马背,向角门处直冲出去。
  只要越过角门,我就可以转道皇宫西门出宫。
  我刚刚在马背上坐稳,突然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几乎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就在这短短一瞬,那数名看守马匹的内侍发觉了我,齐声叫道:“何人如此放肆!竟然盗取皇宫御马!”
  我心中略觉惊慌轻击马背,那匹马闻声惊起后四蹄猛掀,我的手并未抓稳缰绳,重心倾侧后被它轻而易举地摞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马厩旁有一大块凸起的太湖石,我摔落下马时,额角恰好撞击在石尖上,一阵剧痛传来时,我眼前一片迷蒙,隐约听见内侍们的呼喝之声和数人围聚而来的脚步声。
  我咬牙忍痛从地面上站起,额角却有一缕凉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似乎是血滴。
  那些内侍们看清了我的脸,顿时大惊失色,纷纷退避三舍,向马厩外狂奔不止,一边奔跑一边大声乱叫道:“出事了!出事了!”
  我见他们如此惶恐,心中不由暗喜,顾不得额角伤口仍在流血,立刻抓住那匹马的缰绳认蹬而上。
  出乎意料的是,那匹马竟然仰天长嘶一声,又一次将我掀落下来。
  这一次,我终于被它摔昏过去。
  
  耳畔传来滴滴答答的细雨敲击窗台之声,额角仍在隐隐作痛,似乎有人在轻轻呼唤:“萱儿。”
  
  我慢慢睁开又重又涩的眼睛,发觉自己所在之处十分熟悉,一张梨木床榻、一袭淡青色纱帐、桌案上搁置的笔墨纸砚、鹤嘴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似乎正是昭文殿。
  纱帐外侧立一人,身影欣长挺秀,颇似我心中苦苦思念的太子萧统。
  这一刹那间的错觉,让我难以抑制心中激动,迅速坐起身掀开纱帐,向外娇声唤道:“萧郎!”
  那人向榻前走近一步,轻轻握住我的双手,声音似乎微带哽咽,应道:“萱儿,是我!你今日从何处来?是天外飞来的么?”
  我看清了他的脸,淡青色纱幔霎时自掌心滑落。
  眼前的男子面容并不是萧统,而是萧纲,他们兄弟二人面貌气质虽然相似,但是,世间除了萧统,决不会有任何男子能拥有一双那么清澈、那么专注的眼眸,即使是他的亲弟弟萧纲,亦同样没有。
  萧纲仿佛没有看见我失望的眼神,举手将纱帐挂系在床畔的银质帘钩上,认认真真注视着我,眸光扫过我的发丝和面容,停驻在我的额角一侧,轻声问:“额头还疼么?”
  我此时才发觉额角被敷上了膏药贴片,似乎有些肿起,见萧纲问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眸中带着淡淡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欣喜,说道:“整整四年了,若非我冒雨前来为父皇挑选马匹,一定没有机会再遇见你,今日实在是巧合。或许......亦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我回想起那日在东宫祭坛上,我被三味真火焚烧时萧纲为我不停斥责那老道与乞求丁贵嫔的情形,心中对他仍有感激之意,遂对他说道:“我此次前来人间是为了寻找萧郎,你能带我出宫,送我去镇江见他么?”
  萧纲脸色略有变化,说道:“大哥三年前就独居宫外,除了东宫几名内侍,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行踪,此事恕我不能帮你。”
  我闻言心中暗忖,以萧纲之深沉心计,他绝不可能不打听萧统在宫外的居所,此言分明是不愿帮助我。
  我并不勉强追问,详装糊涂道:“三王爷既然不知萧郎所在,那我就自己出宫去找他。”
  萧纲似乎想伸手抚摸我的发丝,我急忙向床榻内闪躲,他举手扑了个空,深沉的黑眸中竟然透出一道诡异光芒,向我俯身靠近,一边沉声说道:“萱儿!”
  他身上的“锁妖咒”极有效验,我避无可避、完全使不出半分法术,且不知他要如何对我,料想此时昭文殿外应有宫人侍候,急忙大声叫道:“来人啊......救我,救命啊!”
  萧纲捉住我的双手,低头将我的唇封堵住,如同一只被久困牢笼初获自由的猛兽般吸允着我的唇瓣,将我的呼叫声湮没其中。
  过了片刻,他才轻轻放开了我。
  殿外似乎有一名小内侍闻声前来,轻轻叩击门扉,试探着问道:“三王爷......”
  萧纲气息稍缓,向门外说道:“都给本王退下,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在此多事!”
  你发小内侍不敢不依他之言,悄无声息离去。
  我既惊且怒,不由分说举手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说道:“无耻小人......你怎能如此......乘机欺负我!”
  萧纲眸光清冷注视着我,唇角掠过一丝痛楚的微笑,说道:“欺负你?我今日就是欺负了你,大哥又能将我如何?我昔日之错便是处处忍让着他、处处退避谦恭!我半生枉作谦谦君子,最后结局却是一无所有,屈居三府之地、痛失心爱之人......如今看来,又何必作君子!”
  我用力挣扎,说道:“我本是萧郎的人,我也不喜欢你......你怎么可以对我如此无礼!”
  萧纲眼眸中泛出晶亮的水光,一手抓住我,另一手缓缓解开衣襟领口,说道:“萱儿,我喜欢你,请你原谅我。”
  7纤条寄乔木
  时近春分,窗外隐约传来春雷轰鸣之声,雨点淅淅沥沥敲打着轩窗,似乎越来越急。
  我的法术在萧纲面前毫无用处,所有的挣扎与反抗换来的却是他更为疯狂的掠夺与占有,他将我的衣裙一件一件褪下,伸手抚摸着我的背部肌肤,冰凉的唇印落在我的肩上。
  我在无限愤怒与迷乱之中看见了萧纲的眼神,他的黑眸中并没有欲望之火,更多的却是一种带着痛苦的快意,仿佛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报复、为了毁灭。
  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萧纲的心事。
  ——昭文殿,是萧统昔日批阅奏章之所,我是萧统明媒正娶的妃子,萧纲此时对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萧统。
  萧纲如今虽然得到了皇帝的宠信、兄弟的拥戴,几乎彻底取代了萧统的东宫太子之位。然而,他心中却始终无法去萧统所留下的痕迹,他迫切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证明他并非不及自己的哥哥,他想证明,萧统昔日所能拥有的一切,他同样能够拥有,而且比他得到的更多。
  诚然,萧郎他“明于庶事、纤毫必晓”,高贵孤洁而谦恭有礼,才思过人而宽宏仁善,世间男子又有几人能够似他一般完美?或许,正因萧郎的光芒掩盖了其他萧氏皇子们的才华,才会招来他的亲兄弟们的嫉妒与憎恨,而他为了平息这些嫉妒与憎恨,才不得不选择远远离开宫廷这个是非之地?
  思及此处,我抬眸看向萧纲,轻声对他说:“萧郎从未贪恋过太子之位,他分明是为了避开你们才会隐居山中!他既然甘心退让,你就一定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为何还要如此苦苦相逼?”
  萧纲的所有动作,突然因我的话而停止下来。
  昭文殿内,一时变得无比安静。
  我用锦被裹住自己,闪躲在床榻一角,萧纲以手为枕,躺在床榻上仰视帐顶的明珠流苏,沉默不语。
  过了很久很久,他俊容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缓缓说:“难道只有大哥甘心退让,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难道我天生就该不及他么?我所不及他之处,不过是迟来这世间一步而已!”
  我按捺不住,说道:“人生高下,并无及或不及之分,你若是对自己有信心,又怎会介意他人如何评价?萧郎能有今日之名声地位,难道仅仅因为他是梁国太子么?”
  萧纲闻言坐起,反问我道:“倘若他不是太子,他的名声地位从何而来?当日在兰陵,我们众多兄弟皆与你相识,你为何独独选中他?难道不是得知他是太子之后才如此么?”
  
  
  
  他此时所言,让我感觉无比震惊。
  我瞪大眼睛,对他说:“难道你以为,我喜欢萧郎,只因为他是太子?!”
  萧纲沉声答道:“并非我一人如此以为,四弟又何尝不是如此想?你说我们兄弟对他苦苦相逼,却不知道他所为……江山、美人,他所拥有之物已足够多了,太湖采莲时,他明明知道我对你一见倾心,为何还要将你从我身边夺走?又是谁在对谁苦苦相逼?”
  我摇头大声辩驳道:“此事与萧郎无关,当日在镇江沈府,他本来不愿……是我……是我……主动引诱他留在我房间里。我并非人间女子,求取那些虚名又有何用?你以为所有人都与你一般,将身份地位看得如此重要么?”
  萧纲眸中微有晶亮,却冷笑道:“果真与他无关么?萱儿,你不需要为他作任何解释!你足上那双蜻蜓绣鞋,可曾遗落在他的仙人湖别苑中?我在行宫内命匠人赶制绣鞋,他亦曾见过,且明明知道那是我赠予心爱女子之物……那夜雷雨时我虽然醉了,心中却惦记着你,我走到廊下时看见他进了你房间……他若是君子,又怎会雨夜至你身边?”
  萧纲提及昔日兰陵往事,字字句句直指萧统有意夺人所爱,破坏我与他之间原本订下的盟约。
  我情急之下,眼泪不觉涌出,说道:“事实绝非你所想的那样,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收下你的礼物、答应与你同游!可是,我……见到萧郎以后,我才知道我真心喜欢的是……”
  萧纲怔怔看着我,声音微微颤抖着说:“你是说,我不应该怨责大哥狠心,而应该恨你移情别恋才对?那么你当初,应该也曾喜欢过我了?”
  我缓了口气,思虑片刻,说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萧郎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抢夺任何人的东西,更没有故意针对你、故意让你难堪,请你们不要再误会他、再让他为难了!”
  萧纲深深看我一眼,下榻行至窗前,伸手开启一扇轩窗,一阵微凉的春风夹杂着细雨吹拂进寝殿内,淡青色的纱帐摇曳着飘起。
  我趁此机会,急忙将散落的衣裙穿好,正低头整理胸前的丝结时,听见萧纲说:“你想知道大哥为何要离开京城么?”
  他所言正是我心中疑问之事,我立刻点了点头。
  萧纲抬首仰望雨丝飘飞的夜空,说道:“三年前,母妃在映兰宫薨逝了……”
  三年前,大通二年春天。
  皇帝萧衍仍在建康城北同泰寺随宝志大师修行,丁贵嫔突然染上急病,太医院束手无策,丁贵嫔临终之时,太子萧统诏三皇子萧纲、五皇子萧续返回京都侍奉,并遣钦天监择吉祥风水宝地为丁贵嫔墓葬之所。
  丁贵嫔归葬后不久,有人密报萧衍,太子遣人在丁贵嫔墓地附近埋葬腊鹅等“厌祷”巫术之物,萧衍将信将疑,命人发掘墓地四周,果然如密报之人所言,登时大怒,随即返回京城,并亲自追查审问此事。
  萧统身边小内侍魏雅供认,此事系太子主使,只因有道人善观风水,曰丁贵嫔“墓地不利长子,若厌伏或可中延”,太子唯恐祸及自己,是以命人暗中埋藏厌祷之物魇咒他人。
  萧衍闻讯大怒,欲重重惩处萧统,诸王子皇孙皆畏惧皇帝威严不敢进言,幸有众多朝臣联名上谏本为太子担保,此事才得以平息。但是萧衍从此尽夺太子朝政议事之权,并且下旨诏回三皇子萧纲,命他长驻京城,将朝中诸事交与他处理决断。
  萧统并无怨言,悄然携藏书万卷,出宫隐居于镇江,仅在年节供奉之时才返回京城叩见皇帝。
  我听完萧纲之言,心中顿时疑窦丛生,萧统品性高洁,他决不会为了保全自己而命人行此巫术、魇咒无辜,此事必定大有内情。
  我转向萧纲,问他道:“那举证的小内侍此时身在何处?”
  萧纲剑眉略挑,应答道:“这奴才系此事经手备办之人,焉能有好结局?父皇赐他全尸,已是格外开恩了。”
  我越发觉得诡异,那小内侍魏雅虽然是萧统身边极其贴心之人,他的供言亦未必全然真实可信,皇帝为何会如此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萧纲、萧续皆是他的同胞兄弟,为何在皇帝大怒之时,挺身而出为他请命的是那些文武朝臣而不是他们?
  思及昔日佛珠之事,我心中立刻明白萧统为何离宫而去。
  ——他的父亲,身为万乘之尊,却一直在猜疑着他;他身为太子,必须用心操劳国事,却不能对皇权有丝毫的激越与冒犯,处境何其尴尬?
  ——他的兄弟,他曾经尽心尽力维护着他们、照顾着他们,而他们在紧要关头,却无一人肯为他站出来辩解一句,甚至连他最关怀体恤的七皇子湘东王萧绎,此时此刻,亦选择了沉默。
  ——他身边最亲近的侍从魏雅,居然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用几句莫须有的话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连最疼爱他的母亲丁贵嫔都以不在,这冷漠的皇宫内,值得他牵挂怀念的人,其实并不多。
  我举手推开昭文殿大门,仰望夜幕苍穹不断滴落的雨水,对萧统思念之意更加深重。
  萧纲追赶而出,在我身后立住,问:“你此刻要赶去镇江么?”
  我凝神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是。萧郎独自一人在镇江,我想早些见到他。”
  萧纲道:“镇江距离京城尚有数百里,雨夜路滑难行、马易失蹄,况且你额角还有伤,不如在我王府中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命人用马车送你前去。大哥这几日便会返回京城,你若是愿意,亦不妨在此等候着他。”
  我拾起廊檐下的一柄雨伞,说道:“多谢你一番好意,我一刻都不想等。烦劳你让御马房借我一匹马,好么?”
  萧纲神情犹豫,并未应允我的要求,过了半晌才轻声道:“适才太医替你把脉之时,说你怀有身孕,只是脉象悬浮……你虽然化身为人,与人间女子仍有差异,这孩子想必是大哥的骨肉了?”
  我听见他说“脉象悬浮”四字,当即惊慌不已,回过头追问道:“太医他还说了什么?‘
  萧纲道:“何必要太医说?你自己亦该知道,过于奔波劳累,后果将会如何。”
  我心中大骇,怔怔看了他一眼,缓缓将手中雨伞放下。
  萧纲走近我,轻轻拉着我的手,对身后小内侍道:“速备马车,送我们出宫,回晋安王府。”
  我们的马车驰出皇宫时,将近三更时分。
  萧纲将我送回晋安王府中,对我说道:“父皇命我今晚留宿宫中,我稍后就回宫去。明日一早会有太医前来替你请脉,你若是觉得身体好些了,我再送你去镇江。”
  我独自一人躺在王府偏殿的房间内,翻来覆去无法成眠,反反复复思虑萧统被陷害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此事系何人主使,那主使之人为何会对萧统如此仇恨,处心积虑设下圈套离间皇帝与萧统的父子之情?他们料想皇帝大怒后必定赐死魏雅,此人一死便无对证,萧统的罪名亦无可辩白洗刷,却不知他又是如何收买东宫小内侍魏雅,令魏雅心甘情愿冒着巨大风险替他作伪证诬陷太子?
  借着微弱的烛光明灭,手腕上渡弓赠予我的那枚小金环发出明亮的金色光芒。
  我心中微微一动,想道:“爹爹对我说有此金环可畅游三界,那么我亦可前往地界了,若是能够寻到魏雅的魂魄,问清其中情由,必定可以找出那幕后主使之人,揭穿萧郎被人设计陷害一事真相。”
  我虽然如此想,却不知前往地界之法,渡弓赠我金环之时我一心只顾前来人间,竟然不曾向他询问如何前去地界,不禁暗自懊悔不迭,迷迷糊糊中渐渐朦胧睡去。
  似乎是在梦中,我手腕上金环又倏地闪亮了一下。
  我睁开眼睛看四周,顿时大为惊讶,我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地下都城内,城中道路四通八达,亦有路人来往行走,与建康城几乎毫无二致,景物亦与人间并无区别。
  只是,人间仰首可见明亮天空,此处却是漆黑一片,光线全部来源于烛火,略显模糊昏暗,那些路人见我出现,径自三三两两从我身边经过,谈笑风生,仿佛视若无睹。
  我惊奇抬首张望,暗自猜疑此处究竟系何地,却见一人身着宫中内侍服饰,怀抱着一个水罐,自集市南端而北,我见他的形容面貌正是魏雅,心中不由大喜,迅速奔跑过去,大声喊道:“魏雅!给我站住!”
  他闻声回头,手中的水罐“当啷”一声摔落在地,碎裂成数块瓦片,似乎准备夺路而逃。
  我闪身截断他的去咯,伸手挡住他道:“别走!我有事要问你!”
  魏雅面带惶恐之色,伏地叩首道:“娘娘……奴才虽然有罪,可是奴才在地界已受过十八种刑罚了,刚刚才出炼狱……奴才知道您是上届仙人,您放过奴才吧,那种苦……奴才实在是受不住了……”
  我盯视着他道:“你要我放过你不难,但是你须得将那件事对我说个清楚明白!究竟是何人主使?你为何要害太子?”
  魏雅叩首不迭,说道:“奴才一定实话实说,决不敢有半点欺瞒娘娘……三年前,太子殿下命奴才寻钦天监勘察丁贵嫔娘娘的墓葬之地,靖惠王萧宏对奴才说他亦相中了那块墓地,让奴才设法换一处,他便给奴才三千两白银……奴才当时料想好地甚多,依他之言更换了一处,谁知后来听说新墓地侧有厌祷之物……靖惠王又来寻奴才说,此事奴才横竖脱不了干系,难免一死,若是招认系太子殿下授意,皇上钟爱太子,奴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另外再给你奴才族人良田千顷……”
  我眉尖微蹙,问道:“靖惠王萧宏?是他么?”
  魏雅忙道:“不知娘娘是否还记得,太子殿下依照律例处斩临川王一事……”
  我回想起那日与魏雅、小璃儿一起前往昭文殿偷窥萧统之时,确有朝臣为处决临川王贪赃枉法一事而争论不休,众臣中有人担忧,道是临川王系皇帝六弟靖惠王萧宏之独子,且与皇帝曾有父子之谊,不宜处斩。萧统为明律法,决意下旨处决临川王,不料竟因此招致靖惠王萧宏的对他的仇恨与报复。
  魏雅又补充说道:“靖惠王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奴才曾见过他家中使用器具,较皇宫还要奢华百倍……”
  我盯视着他道:“那些身外之物,对你真的如此重要么?萧郎对待身边之人向来温和宽厚,你竟然为了区区数千两白银,泯灭天良谋害他,你于心何忍?你收受萧宏的白银与良田,却因此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亦未曾享用过几日,却又是何苦来!”
  魏雅无言以对,涕泪交流,面带无限愧悔之色,说道:“奴才如今受过地界刑罚,明白道理了……娘娘若是见到太子殿下,请替奴才带一句话,奴才魏雅对不起殿下,来世必定为牛为马,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以赎己罪……”
  我见他模样可怜,摇摇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殿下向来仁善,想必不会怪你,你不必如此伤心了。只是那萧宏尚在人间,此事我必定要他还我萧郎一个公道!”
  魏雅哭泣不止,不停叩首。
  我正欲说话,耳畔传来侍女的轻唤之声,道:“娘娘醒来了么?”
  8.弱影掣风斜
  昨夜一场大雨过后,天空已然放晴,空气中带着一种清新的气息。
  数道清晨曙光穿透浅粉色的薄纱照射进房间内,我睁开眼睛见日照纱窗,急忙翻身坐起,问那侍女道:“三王爷回王府了么?他有没有吩咐你们借我车马?”
  那侍女举止温柔沉静、说话稳重得体,似乎并不畏惧我的狐族身份,一边替我拿来更换的衣服,一边轻声答道:“三王爷尚未回府,昨日王爷吩咐太医前来替娘娘诊脉,太医已到了,正在外面等候娘娘传诏。”
  我向她点一点头,说道:“请他进来吧。”
  我将手移动到依然纤细的腰间,细心感受着一个小小生命的微弱颤动,喜悦之中却带着淡淡的忧虑,我在天界渡过了相当于人间四载的光阴,腹中胎儿也随之长大了四年,如今孕期即将过半,它所需要的能量一定越来越多,我担心我的修炼功力太过单薄,无法保全这个孩子。
  我挽袖伸出手让他号脉时,无意中低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的形貌与昔日我在金华宫中所见尚药典御徐士茂有七分相似,年纪却略小一些,顿觉十分惊讶,说道:“你是……”
  他屏息诊视完毕,才撤回手道:“臣之兄长系原尚药典御徐士茂,如今已辞官回乡,临行前将臣举荐入宫侍奉诸位娘娘。”
  那侍女在一旁言道:“徐大人尤其精于药剂、妇产二科,宫中娘娘们凡有小恙,皆是徐大人妙手回春。”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家学渊源!请问徐大人,我的孩子此时情形如何?”
  徐之范并无讳饰之辞,直言相告说:“娘娘左右脉象皆悬浮,腹中胎儿碾转难安,娘娘须得多加小心,注重饮食调摄,更须劳逸适度、调理心神,慎重养胎为上。”
  我早已有此预感,却不知他是否看出我身为异类,试探着问他道:“以你之见,我腹中胎儿何时能够出生?”
  
  徐之范略有犹豫,才回答说:“臣虽可断定娘娘确有喜脉,但是无法确定此胎何时成形……不过,臣闻尧舜之母皆是妊娠数载方生二帝,娘娘洪福齐天,必定能为三王爷诞育小王子。”
  他似乎并不知道我就是昔日东宫内的狐族女子“谢妃”,见萧纲请他前往王府替内眷诊视,以为我是萧纲反而妃嫔,他为了宽慰我竟以尧舜生母作比,隐隐有巴结逢迎萧纲之意。
  我身旁侍女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徐之范不可再言,他立刻会意住了口。
  我假装不曾看见她的眼色,问徐之范道:“你可有药饮调摄之法么?”
  徐之范忙道:“臣有一剂家传安胎药房,十分灵验,亦并不伤身,可常年饮用。臣即刻就替娘娘将此药配制齐全,请娘娘安心。”
  正午时分,我登上晋安王府前备好的车辕,却见前方一匹马飞驰而至,萧纲的鬓发被风吹得有些微乱,匆匆下马。
  他见我尚未启程,轻舒了一口气,问道:“今日太医前来看视过你么?他如何说?”
  那侍女忙近前禀道:“徐太医来看过了,娘娘适才饮用过了安胎药,奴婢遵王爷吩咐备好了车马,正要送娘娘前往镇江去。”
  萧纲一手掀起马车帷幔,黑眸注视了我片刻,才缓缓说:“萱儿,一路小心。父皇今日一早下旨有要事交与我处理,我此次不能亲自护送你出京了,现有王府中精锐侍卫八名,应该可以保你平安见到大哥。”
  我向他微微一笑,将帷幔合起,轻声说道:“多谢三王爷。”
  马车一路飞驰,建康距离镇江不过数百里之遥,我料想不久即可见到萧统,心中稍觉宽慰,倚靠着马车背垫,随着车身颠簸摇摇晃晃打盹。
  忽然,我听见马车长嘶不止,随即传来数人相斗之声,急忙掀起马车帷幔一角向外张望,我们此时正行走建康郊外的一条僻静小路上,那些护送我的王府侍卫们纷纷拔剑出鞘,与数名黑衣蒙面之人激烈相斗。
  一名王府侍卫身中数刀,含怒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犯晋安王府的车驾!”
  那些黑衣人并不回答,似乎并非寻常劫匪,他们身形皆高大魁梧,与中原人迥异,手中所持宝刀皆系精钢所铸,他们出手十分迅速、狠毒无比,招招将人置于死地,那八名王府高手渐渐不敌,或死或伤。
  一名黑衣人向马车飞掠过来,一手掀开帷幔,一边冷笑着道:“我今日倒要看看,马车中究竟藏有何物,能劳梁国三王爷如此慎重,派遣数名高手护送出城?”
  帷幔掀起,他看见了我的面容,竟然略怔了一怔。
  随后,他的双眸立刻迸发出诡异难测的光彩,一手将我衣袖抓住,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随我走一趟吧!”
  我微微侧身闪避,将衣袖收回,含怒道:“你是何人?我身边并无贵重珠宝玉石,你们若要打劫,未免寻错人了!”
  那黑衣人眸露得意之色,低声道:“虽非珠宝玉石,却远远胜之多矣!实在想不到我今日竟机缘巧合寻觅道皇上日夜思慕之人,恕我对你不住,要将你带回去见皇上了!”
  我见他欲动手挟持我,情急之下顾不得此时身体状况不宜动用法术,挥袖将他的手掌打落,随后从马车内飞跃而出。
  偏僻道路两旁,分布着连绵不断的数座小山丘,山丘虽然不高,却生满绿树,我迅速奔逃至密密层层的树林中,纵身跃上一株高大的香樟树,轻轻缓过一口气,向树下张望。
  那些黑衣人果然纷纷追赶而至,那发现我之人眸光锐利深邃,正在林中四处梭巡窥探我的踪迹。
  他身旁一黑衣人道:“金狮护法,你适才所见果真是皇上御笔所绘之人么?”
  
  
  
  那人冷眼观看林中,说道:“我决不会看错。今日不曾劫到我们所想之物,却有意外收获!她此时必定尚未走远,你们小心寻找,皇上早有旨意,十二护法中才谁能将此女寻觅入宫,即刻荣升大国师之位,随从人等另加爵三级,你们都用心些寻找。”
  那些黑衣人闻言忙领命继续在林中细细寻觅。
  我躲藏在浓密的树荫内,腹中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绞痛感觉,心头顿时无限焦急慌乱,不敢再轻举妄助。
  他们寻觅了许久,终于发现了我的落在树下随风轻扬的一片绿色衣裙,纷纷向我所藏之树飞掠而来。
  我一动不动,心中无限凄苦,几乎要落下泪来。
  虽然我很想利用法术逃走,可是我很清楚,此刻只要我再动用半分真气,我腹中胎儿一定难以保全,为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我已经不能再反抗他们,只能柔弱无奈地停留在原地。
  他们顺利虏获了我,将我的双手束缚住,带到郊外一座民宅之中。那民宅并不显眼,外面看似并无特殊之处,进入院落内,却见无数腰悬宝刀的侍卫排列整齐站立在正房门外。
  那名为“金狮护法”的黑衣人一手拉着我,一面急速前行,在房间外叩首回禀道:“臣启奏圣上,有大喜之事!”  房间内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道:“有何喜事?梁国边防布阵图拿到了么?”
  这个声音柔脆而爽朗,我曾经在梦中听见过。
  我思忖之间,早有一人将房间门推开,移步向金狮护法与我走过来。
  他年约二十开外,两道剑眉飞入鬓,身上所穿虽是中原服饰,与他的气质却并不相符,他年轻的脸庞散发着英姿勃发的光彩,身上透出一种豪迈的王者之气。
  是当今的北魏皇帝――元翊。
  北魏与南梁自大通元年在徐州一战败北后,不敢再犯中原,两国相安无事甚久,北魏人此时为何前来中原?元翊竟然亲自悄悄潜入建康,并且言及“梁国边防布阵图”,莫非他心中再起大动干戈之意?
  元翊看见我的瞬间,双眸霎时一亮。
  他匆匆飞身步下台阶,在我面前两尺开外处停下脚步,带着惊喜与质疑仔细凝注着我,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喃喃自语道:“朕看错了么?真的是你么?”
  金狮护法躬身向他行胡礼,说道:“启奏圣上,臣在建康城外设伏多时,今日见晋安王府内数名侍卫郑重其事护送一辆马车出城,料想那萧纲诡计多端,此事必有蹊跷,遂在前方不远处劫住了他们。意外见到此女,臣犹记皇上昔日所描画之图像,因此才将她带回皇上面前。”
  元翊终于回过神来,脸庞上浮现开心的微笑,对金狮护法称赞道:“此事做得很好!朕回京后一定重重赐赏你!”
  金狮护法忙叩首谢恩,说道:“臣叩谢圣恩,萧纲手下尚有负伤逃脱之人,他失去此女踪迹,必定会四处搜寻,皇上不如及早返回……”他向前一步,对元翊细声耳语数句。
  元翊闻言向我看过来,热情的眸光不停打量着我,向我说道:“你别怕,朕带你回朕的皇宫去,只是眼下要暂且委屈你一些时候了。”
  我尚未来得及惊叫出声,元翊身旁的两名护法同时向我出手,我眼前一黑,顿时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眼眸,审视着所在之处。
  这是一座黄金嵌饰的圆拱形宫殿,呈八角之形,每一个拐角处都悬挂着臣大的铜镜,直立的圆柱上端搁置着数颗明亮璀璨的夜明殊,。四面轩窗皆被淡黄色的锦锻所掩盖,四周一片金碧辉煌。
  我所躺的圆形的床榻位于大殿中央,悬挂着一幅水粉色的鲛绡帐,一阵阵馥郁的幽香袭来,令人神思倦怠、昏昏欲睡。
  隐约听见帐外传来侍女们的叩拜之声:“奴婢参见皇上。”
  我抬起头,见元翊身穿一件深紫色的胡服皇袍,推开一扇金色的殿门迈步向我走来,他挥手示意后,殿中侍女立即纷纷退出。
  元翊举手掀起鲛绡帐一角,眼眸中带着掩藏不住的惊喜,仿佛得到了一件思念甚久的宝物一般,他静静注视着我,仔细凝视着我的黑发、面颊、颈项和肩膀,渐渐移至我的身上。
  他似乎准备伸出指尖抚摸我的脸颊,对我轻轻说道:“梦中的小仙女……朕终于找到你了!朕的名宇叫元翊,你还记得朕么?”
  我闪身躲过他的抚触,对他不理不睬。
  元翊在我身旁坐下,轻声问道:“你不认识朕了?五年前朕在行宫内梦见了一个仙女,还与她……自从那一夜之后,朕心中再也放不进其他女子,惟有她……惟你的影子!朕得神人指点才知你在南方梁国,因此派遣国中的十二大护法前往梁国寻你,只找到了那晚赠予你的信物……”
  我听他低声细诉衷情,假装与他素不相识,说道:“你是何人?此处是何处?你为何要将我从江南扮掠来?”
  元翊见我开口说话,眸中笑意更加温柔,向我靠近一些,说道:“朕终于听见你的声音了,果然像小鸟儿的鸣叫声一样动听……那天晚上你一直忍住不肯说话,朕还以为你是哑女……”
  我思及那晚他对我肆意轻薄、百般温存的情形,心头不禁隐隐作痛,含怒截断他的话,矢口否认道:“我从来不曾见过你,你梦中女子怎会是我?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元翊注视着我说:“此处是魏国都城盛乐,大魏国的疆土和这座宫殿都是我的。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宇么?你与梁国三皇子萧纲之间是何关系?”
  我仰头看他,如实说道:“我叫紫萱,是梁国太子萧统的妃子。除此之外,我与萧纲并无关系。”
  元翊闻言神色略变,重复一句道:“梁国太子萧统?朕曾经听说过此人。”他言毕骤然站起身,紧簇着眉头在殿内踱了数步。
  衣明珠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地面的大红色羊绒地毯上,不停移动摇曳,他行至一面铜镜前,顿足恨声道:“梁国太子又如何?朕实在意想不到,朕的爱妃竟然被他占据数载,元翊今生若不消此恨,岂能甘心!”
  我只觉莫名其妙,质问他道:“谁是你的爱妃?”
  元翊轻轻转过头,他本来面带不悦之色,转身之际神色却温柔和蔼,对我说道:“还能有谁?朕在行宫便已宠幸过你,只是未曾正式赐你名份而已,将来朕的铁骑踏遍中原、大魏国一统江山之时,朕亦可赐封你若妃。”
  我无奈叫道:“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肯相信?我从来都不曾见过你,亦不是你所说的梦中女子,萧郎他才是我的夫君。”
  元翊不屑一顾道:“近年来那梁帝萧衍昏庸无能,国中官员无不存私敛财,民不聊生,破梁指日可待。我若早知你在梁国萧统身边,早已派人前去将你夺了回来。”
  我听他言及梁国“萧衍昏庸无能,国中官员无不存私敛财,民不聊生,破梁指日可待”,摇头说道:“我不相信,萧郎昔日在东宫决断国政,朝野清明,天下子民莫不敬其威而称其仁。徐州、寿阳之役,你们亦应见识了梁军上下齐心、军容整肃之状,想要覆灭梁国,岂会如你所言一般容易?”
  元翊虽然见我直言四年前北魏惨败徐州城下一事,却并不生气,面带肃重之色道:“彼时朕刚刚亲政,年轻气盛未免轻敌,不过如今的北魏骑兵早已非昔日可比!朕四年来厉兵秣马,只为一雪昔日兵败徐州之辱,你且拭目以待,看萧梁一族如何被朕打败吧!”
  他言语之中颇有信心,仿佛早已有备而来。
  我在郊外民宅中早已见到那些北魏人皆形容彪悍、随身所佩戴的刀剑虎虎生威,相较于南梁的儒雅之风更显凌厉之势。元翊身为北魏皇帝,当此风华正茂之年,极欲将昔日战败之耻辱抹去,且意图逐鹿中原、称霸天下,将南梁的半壁河山据为己有。
  我向元翊道:“梁国皇帝绝非昏庸无能之辈,况且还有萧郎……”
  元翊倏地转过身,截断我的话道:“梁太子萧统不是已经离开宫廷数年了么?废立太子不过是迟早之事,那萧衍年近七十,若非老迈昏聩,岂会如此对待他!倘若此人在朝,朕灭梁或许还有几分难度,如今朕却并不担忧了。”
  他言及此处突然俯身靠近我,几乎是贴着我的脸颊说道:“爱妃,你口口声声‘萧郎’,唤他唤得如此亲切……你可知道,此处是朕召幸妃嫔的寝宫?你就不怕朕会生气吃醋么?”
  我听见“召幸”二宇,顿时惊慌不己,向后轻轻闪躲,说道:“不,我真的不是她!你不可以如此对我!”
  元翊见我如此慌张惶恐,面容带着开心的微笑,握住我两只冰凉的手,说道:“你怕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有……无论你肯不肯承认,朕知道你一定是她,那晚的情形你一定记得,对么?”
  我怔视着他,默然不语。
  他看着我,又笑道:“后宫多有绝色佳人,朕从不逼迫任何女子顺从于朕。不过,朕一定要让你忘记萧统,然后将你的心和你自己,一起都交给朕。”
  9胡服何葳蕤
  元翊命几名侍女将我带离寝宫,她们将我安置在偏殿一间小房间内,随后将门合上离去。
  我渐渐安定下来,心中暗暗想道:“这位北魏的年轻皇帝元翊,真的能够如他所言不强行欺负我么?无怜如何,今晚终究是逃过了一场大劫,况且此事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我决不会承认曾经与他相识,除了萧郎,我亦决不会对任何人间男子动心。”
  可是,以我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至江南与萧统相见。即使我心急如焚,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冲动,我必须保护好我腹中胎儿,以防因一时不慎失去我与萧郎这个珍贵的孩子而遗憾终生。
  惟今之计,只有默默等待,寻找机会返回梁国。
  次日,我晨起梳妆之时,几名侍女手托着金盘,迈步走近我,其中一名侍女跪地禀道:“皇上有旨,请娘娘更衣后一起觐见太后。”
  金盘内的衣饰皆是胡服,虽然不及南方的衣饰飘逸柔美,剪裁却极为精细,领口和袖口所绣的图纹皆是连绵起伏的山川树木之形,衣袂下坠着一排排整齐的琉璃珠,十分圆润可爱。
  我换好衣服后,在铜镜前转了一个圈,见镜中女子与那些胡服侍女颇为相似,忍不住微笑着伸手去抚摸那些细碎的琉璃珠,耳畔响起元翊的声音道:“爱妃,你换好衣服么?”
  我见他依然如此唤我,收敛了笑意,对他说道:“我可不是你的妃子!”
  元翊并不介意,拉起我的手一边向殿外行走,一边说道:“是或不是可由不得你,你随朕去见母后,朕还要母后为我们主婚。”
  他牢牢钳制住我的手,我被他拖拉着前行,急道:“主婚?元翊,我有夫君,我不能嫁给你……”
  元翊突然顿住脚步,年轻俊朗的面容微带一丝不悦,回头向我说道:“你最好莫要在朕面前提及梁国的任何人,否则,朕一定会提前让他们知道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语气很决,似乎并非一时意气。
  我追问一句道:“难道你想要率军南下进攻大梁么?”
  元翊将我的手拉得更紧,目视前方继续迈步,语气斩钉截铁,说道:“是!"
  我继续追问:“什么时候?”
  元翊并不回答我,径直将我带到一座气派恢弘的红顶宫殿前,那此宫人侍女急忙跪地迎接,称道:“奴才叩见皇上!”她们虽然恭敬,却借列队跪迎之势将殿门遮挡住。
  他神色微冷,问其中一名内侍道:“母后不在宫中么?”
  那内侍支支吾吾道:“启禀皇上,太后娘娘在……”
  元翊拉着我欲进内殿时,那内侍急忙上前一步,阻止道:“皇上恕罪……太后娘娘此时尚未起身……”
  元翊剑眉一簇,怒道:“谁要你这奴才多事!”
  他眸光移动扫视殿前侍立的宫人,见她们皆是惶惶不安之态,挺秀的眉宇间霎时流露出一缕淡淡的愤懑与无奈之色,沉默了片刻,突然高声对着殿内唤道:“儿臣在外等候,有要事启奏母后,请母后赐见!”
  过了不久,我听见殿内传来一声娇嫩婉转的女子声音道:“是翊儿么?你进来吧。”
  
  那女子声音清甜妩媚,似乎不过十八、九岁。
  
  元翊应声答道:“儿臣遵旨!”
  我们一起进入内殿时,我一眼就看见殿中的宽大贵妃榻上铺设着纯白色的羊绒锦毡,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身着一袭金色绸衣,慵懒卧于其上,元翊的面容与她极为相似,连身上那种隐隐的霸气都酷似其母。
  我不禁暗暗讶异,这垂帘听政掌管魏国朝政数年的胡太后竟是如此娇滴滴的一名纤弱女子,元翊此时二十有余,魏国胡太后身为他的生母,至少亦有四十岁,看上去仍是风华正茂的妙龄佳人。
  更令人讶异的是,胡太后榻旁侍立者并非宫中内侍或侍女,竟是两名唇红齿白、清俊异常的美少年,他们见元翊进殿,立刻垂首伏地叩拜他,说道:“臣参见皇上!”
  元翊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一般,亦并无赐起之意,那二人见状急忙看向胡太后,胡太后将玉手轻挥,示意他们退下,他们立刻悄无声息从殿后退出,顷刻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太后支起半个身子,注视了我半晌,说道:“翊儿,何事如此匆忙?”
  元翊躬身行礼,说道:“母后可记得,儿臣昔日梦中曾遇见一名仙女,且因此失去九龙环之事?儿臣曾向母后请旨,派遣十二护法前往中原寻觅她的踪迹,母后亦曾应允过儿臣暂且不立中宫,日后若是寻到此女,将其立为皇后。”
  胡太后用涂染着桃红色蔻丹的指尖按揉着太阳穴,星眸半合,懒懒答道:“似乎是有过这么一回事,我事情多,记不太清了。”
  元翊依然恭敬答道:“母后的话,儿臣句句铭记在心中,如今儿臣已经找到了她了,前来叩请母后为我们主婚。”
  他言毕将身子微侧,不再遮挡着我,让胡太后看见我的真容。
  胡太后的眸光向我直直投射而来,从我头顶的发饰一直看到脚上的小靴,几乎连一个细节都不曾放过,她凝视了我足足一盏茶时分,才展现一丝微笑,对元翊道:“这就是令你魂牵梦萦的江南女子么?”
  我被她那种无限挑剔的苛刻眼神看得无比尴尬,惶惶不安。
  元翊道:“正是,母后难道不觉得她很好么?”
  胡太后突然发出一件爽朗的笑声,说道:“好是好,只恐她心中另有所爱,辜负了你一片深情!”
  我闻言立即抬头,不知胡太后是如何看出我对元翊并无情意,却见胡太后美眸中光华逼人,看着我道:“我生于江南,长于北国,平生见过无数美人,你的姿色的确出众,怨不得翊儿因梦中一夕之情对你如此挂念……只可惜你眉溢离愁、眼含秋水,想必是与心爱之人分离所致,莫不是翊儿将你强行夺回魏国京城的?”
  我见她所言正中事实,暗自佩服他之慧眼,说道:“一切皆如太后娘娘所言,我本是梁国有夫之妇,此前亦从未见过皇上,萍水相逢时被贵国护法虏获来此地。请太后娘娘开恩赐我返回江南!”
  元翊神情紧张,急忙向胡太后道:“母后万万不可答应她!儿臣并不在乎她在梁国有无夫婿,整整四载,儿臣昼夜思念着她,今是方能得偿所愿,怎能轻易放她离开?”
  胡太后远远看着我们二人的表情,突然问道:“你在梁国的夫君是何人?”
  元翊似乎不情愿提及“萧统”这个名宇,淡淡应道:“不过是萧梁一族后裔而已。”
  胡太后点了点头,对我微笑道:“我知道了,皇上既然如此喜欢你,我就替你们主婚吧。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元翊的眼畔中透出惊喜,忙道:“母后请讲。”
  胡太后面带笑容,樱唇微启,转声说出八个字道:“欲娶此女,先灭南梁。”然后又说:“翊儿,你有此信心么?”
  元翊傲然抬首,说道:“儿臣当然有,请母后拭目以待,看我大魏铁骑如何一统山河!”
  胡太后击掌赞道:“好皇儿,如今正是灭梁的大好时机,等到天下平定、梁国覆亡时,不要说此女,就是天下美人皆可任你取求,母后一定为你今今日午时就召集大臣廷议吧!”
  元翊朗声应道:“儿臣遵旨。”
  我万万没有料到,,北魏对南梁的攻击计划竟然如此迅速,他们早已暗中筹备好了一切,准备突然发动对梁国的猛烈攻击,不知梁国边关防守的将领们是否有应对之策?
  元翊神采飞扬,带着我走出宫门,跃上一匹高大的骏马,说道:“朕带你去看一看北国山河,一定不输与江南。”
  蓝色天幕下风起云涌,魏国都城盛乐,座落在一大片莽莽苍苍的大草原上,一眼望去,不见草原尽头。春光明媚之时野外绿草丰茂,地面盛开着各种各样美丽的野花,成群的牛羊低头啃吃着牧草。
  元翊手持缰绳,带着我策马飞驰,一路向我讲述草原中的风土人情、各种神奇传说。
  我从未见过这般开阔壮丽的人间景象,听得十分入神,不禁微有赞叹之意,说道:“原来草原风光这么美。”
  他举目四顾,说道:“朕自幼在草原上长大,见惯了成群的牛羊,倒不觉得它们有多美,今日有你陪伴着朕,这些寻常风景在朕眼中亦是美景了。”
  他言及此处,双手略紧了一紧,在我耳畔轻声道:“只是不知……北国尚需多久才能取代你心目中南疆的地位?”
  元翊突然而来的亲密举止让我吓了一跳,急忙挣脱他的怀抱,不料他本未用力抱我,我挣扎之际那马儿受惊向前加速,我身体向后倾侧,元翊顺势将我抱起跃下马背,任其奔驰远去。
  我们一起跌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元翊拥着我翻滚了几下,在一个突起的小山丘处停下来,我发觉自己趴伏在他的胸膛上时,他黑黝黝的眸子带着热切的渴望,面带微笑注视着我,说道:“是朕不好,让爱妃受惊了。”
  我急忙闪身到一侧,纠正他道:“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肯改口?我有名宇,我叫紫萱……”
  他唇边浮现一抹温煦的笑意,仲手取下龙袍衣襟上沾染上的几根青草,看着我说:“朕知道,朕只是不想用一个别人曾经唤你的名字而已!你若不肯做朕的爱妃,朕该如何唤你才好?”
  我灵机一动,想起阿紫在人间的名宇“樊葛”,说道:“小葛,你可以叫我小葛。”
  元翊站起身,将手向我面前伸过来,点头说:“好,小葛,你等着朕亲自出征灭了南梁回来娶你……”
  他一语未了,我看见远方有数匹骏马急速奔驰而来,马背上几名黑衣人与那金狮护法装扮一模一样,腰间都悬挂着光亮耀眼的宝刀。他们走近元翊,纷纷下马拜倒,其中一人将一个木盒呈递拾元翊,说道:“臣已设计盗取梁国边防布阵图,恭请皇上御览!”
  元翊急忙接过木盒开启,仔细察看其中图形,眉目之间带着喜色,说道:“太好了,此次天佑大魏,梁国必败无疑!”
  我从草地上站起时,另一名黑衣人恰好向我看过来,二人目光相对之际,我们都觉得惊讶无比,元翊身后的黑衣人竟然是昔日在莲心庵发现了我却相助我隐瞒身份的魏国金狼护法郦道成。
  郦道成见我身着胡族服饰,向我微微一笑,我向他眨了一下眼晴,示意他假装不认识我,郦道成点了点头,将眸光转向一侧。
  元翊抬头见红日当顶,不再犹豫,向那些护法们说道:“你们速速随朕回宫议事,共商破梁之计!”
  当天夜晚,我心神不定,难以入眠。
  一名侍女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听见我仍在辗转反侧之声,靠近床畔低声道:“娘娘,皇上适才来过,见娘娘安睡着,回正殿去了。
  我轻应了一声。
  那侍女又道:“皇上今晚并没有点召哪位贵人……”
  我正闲得心中发闷,见她聪颖机灵且语带暗示,于是对她说道:“我睡不着,你能陪我说说话么?”
  那侍女急忙将灯盏移过,转轻坐在床榻前的小几上,问我道:“奴婢给娘娘讲故事吧,皇上小时候,最喜欢听奴婢给他讲故事……”
  我借着灯火微光,见她年约三十开外,相貌清秀、举止温柔,料想她是元翊一直随身侍候的婢女,于是对她说:“你能给我讲你们魏国的故事么?”
  那侍女微笑着帐幔放下,说道:“奴婢给娘娘讲太后娘娘的故事吧!”
  她隔着薄薄的轻纱对我说话,声音娓娓动听:“昔日太后娘娘入宫时,先帝尚无子嗣,只因魏国先祖有遗训,妃嫔中凡生长子者,立其子为嗣后便须斩杀其母,因此宫中妃嫔虽多,皆畏惧此训不敢承欢圣驾之前。后来,太后娘娘入宫为胡贵人,每日精心梳妆侍候先帝,且有言说‘能为太子之母,虽死何惧’,先帝十分宠幸太后娘娘,颁下圣旨改了这祖制,还将太后长子、就是如今的皇上立芳为太子……”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那侍女接着说道:“先帝晏驾之时,皇上才三岁,太后娘娘独自支撑起魏国天下,直至四年前皇上亲政,如今皇上临朝,亦十分尊敬太后,遇有疑难之事便问计于太后,可谓是我们北魏国的女中豪杰了,太后一向便有逐鹿中原之心愿……”
  我见她提及“逐鹿中原”,心中更觉郁闷不堪,说道:“南北本相安无事,为何一定要为了区区数府之地,如此混战不休?因战祸而受苦受难者,依然还是那些无辜百姓!”
  那侍女仿佛触动心事,语气微带感伤,说:“娘娘所言不错,奴婢的父兄,皆战死于徐州一役……两国若能和平相处,自然是好,可是奴婢听说南梁近年来曾频频侵扰魏国边境,只恐他们亦有吞并魏国之心。”
  她见我沉默不语,忙拭泪道:“奴婢不说了,娘娘困了,请早些歇息,奴婢明日一早再来侍候娘娘。”
  她将门轻轻带上,我依然毫无睡意,遥望着窗外的清明月光,想起萧统身在千里之外,又是好一阵黯然神伤。
  10 长袖入华裀
  将近三更时分,我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唿哨声响,正在疑感之际,又听见一下类似于狼啸之声。
  我想起午时在草原上遇见郦道成之事,心中微动,立即披衣而起,打开轩窗纵跃出去,跟随那隐隐的声响一直追寻到皇宫内僻静之处,果然见到一个高大的黑衣人影,他腰间佩着一柄宝刀,其上镶嵌着一颗纯金所铸狼头。
  我料定是郦道成无疑,向他说:“郦大哥,好久不见了。”
  郦道成转过身来,揭开面上黑巾,向我领首微笑,问道:“皇上终于还是找到了你。今日在皇上面前相见,我很是意外,你怎会随他来到盛乐?”
  我将别后种种情形及无意遇见金狮护法被他认出带至元翊面前、随后被元翊挟持回魏国等等情形向他大致述说了一遍。
  郦道成听闻我曾嫁与萧统,脸色微肃,沉吟道:“梁国太子萧统……我曾久闻其‘美姿貌、善举止’之名,只是不曾会过面,他既然能赢得你的芳心,想必是人中俊杰……如今他知道你被皇上掳来魏国么?”
  我无法肯定萧纲是否会将我重返人间之事告知萧统,摇了摇头道:“或许他还不知道。”
  郦道成一边眼观四周动静,一边对我说道:“听说太后有旨攻袭梁国,皇上早有准备,欲明日御驾亲征,只等此战告捷便回宫册立你为魏国皇后,此事可当真么?”
  我答道:“太后虽如此说,我决不会答应嫁给他的。况且两国尚未交战,怎见得魏国必胜?”
  郦道成轻叹道:“你身为宫妃,或许不知梁国政事情形,萧衍勤于佛事而疏于朝政,几次三番舍身佛门坐等众臣捐资赎回,朝中官吏莫不贪污敛财,那临川王父子居所之富丽繁华远远胜似梁国皇宫百倍!你夫君萧统本系监国太子,却被人陷害排挤远离京城,三皇子萧纲纵有通天本领,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无法立太子威仪,亦难取代东宫。他们内政如此腐朽不堪一击,莫非还有取胜之机会么?”
  他见我依然微带质疑之色,猛然拔出腰间饰有金狼图案的佩刀。
  暗夜中,那刀身闪烁出耀眼光芒,寒意逼人,郦道成目视宝刀,截取自己的一根发丝置于宝刀之上,轻轻吹了一口气,那根头发竟然断为两截飘落地面。
  我暗自心惊,脱口而出道:“好锋利的刀刃!”
  郦道成“呛啷”一声将宝刀归鞘,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刀系皇上遣人自海外求来精铁,召集魏国中最出色的能工巧匠耗尽心血、历时四年所铸,其刃锐不可挡,以一敌十亦足矣!况且此次御驾亲征,士气高昂,试问梁国那些残兵破刃,如何能抵挡得住魏国的百万雄狮?”
  我见此情景,心中更加焦急无比。
  
  魏国大军即将压境,若梁国朝中境况果然如元翊及郦道成所言,此次北魏大举袭梁,梁国情形着实危险。虽然人间战事孰胜孰负与我无关,可萧郎毕竟是梁国太子,我怎能眼见他国破家亡却袖手旁观?可是,若想以我一己之力相助梁国取胜,希望近乎渺茫。
  况且,即使梁国此次战胜了北魏,谁又能保证日后两国之间不会再起干戈?如何才能一劳永逸,让两国子民不再受战火纷飞之苦?
  
  我凝神思索了片刻,心中浮现一个念头,对郦道成说:“南梁与北魏难道就不能和平相处么?为何一定要征战?你们皇上进攻梁国,走为略地还是自保?倘若南梁与北魏之间缔结盟约,划地而治、互不侵扰,你觉得有几分可行?”
  郦道成沉默良久,才缓缓摇头道:“此事恐怕十分不可行。皇上虽然年少却有雄韬伟略,早已立志统一天下,他厉兵秣马数载只为此一战,怎肯就此放弃?况且南梁近年亦有扰乱边境之举,他们何尝不想吞并魏国?又岂会议和!”
  我眸光转动,目视郦道成腰间宝刀,问他道:“倘若将你的宝刀与金狮护法的宝刀互斫,不知后果将会如何?”
  郦道成略怔了一怔,似乎觉得我的问题过于奇怪,仍是回答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若是两柄宝刀互斫,难免会互锉锐气,更为严重之时,或许便是两败俱伤。”
  我点头道:“不错,如今南梁与北魏便是如此。南梁地产丰沃富饶,且以长江为天险;北魏骑兵勇猛,长于征战。我听说梁魏两国交战不下二十载,互有胜负,并无高下之分。若是一方过于孱弱,胜负应该早见分晓,何须反反复复交战不休?倘若战火连绵不灭,两国内耗不止,受苦的永远是黎民百姓,国力如何繁荣?”
  郦道成认真倾听我说完,思虑了片刻, 出声称赞道:“好!我竟从未如此设想过。你一名南国弱女子竟有如此见识,我被你说服了!倘若你能将这番话对梁魏二国皇帝说一遍,让他们似我一般心服,此事便十分可行。”
  我不禁展颜一笑,顽皮说道:“大哥走想让我去做苏秦张仪么?”
  郦道成凝视着我,眸光意味深长道:“担当此事之人恐怕非你莫属。除了你,谁能对梁国宫廷如此熟悉,又能与我们皇上如此接近?只要你努力劝说他们,或许他们肯听你之言,缔结盟约、平息干戈。”
  我沉吟着说道:“萧郎身为梁国太子,虽然他如今不理朝政,其太子威望却仍在,朝中大臣莫不敬服。他向来体恤民生,定会赞成此事,若是能让他出面联合文武百官上书奏请议和,皇帝萧衍应该会准许。只是魏国此时气势正盛,小皇帝元翊决意亲征志在必得,若想说服他,倒有些为难。”
  郦道成见我愁眉微蹙,说道:“你一定觉得,皇上之念难以打消?”
  我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郦道成竟然对我微笑了一下,轻声说:“若是别人做说客,自然难如登天;对你而言,或许易如反拿……皇上御驾亲征,难道仅仅只为昭扬大魏国威么?他又何尝不是为了心爱之人尽力一战!你如此聪明,难道还看不出他对你的心意?”
  我仰头看着郦道成。
  他眸光中带着信任和期盼,说道:“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有办法说服皇上罢兵休战的!”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梳妆整齐出了房间,站候在元翊的正殿前。
  一名值守的小内侍似乎觉得诧异,走近我悄悄低声问:“娘娘今日起得好早……奴才愚钝,不知是否昨夜皇上宣诏娘娘一早来此迎候圣驾?”
  我向小内侍眨眨眼晴,笑道:“他不宣诏我,我就不能来殿前候着他,向他叩请早安么?”
  小内侍急忙解释道:“娘娘误会了,奴才怎敢有此意……娘娘是皇上梦中天降的仙女,皇上苦苦寻觅娘娘芳踪多年,如今总算得偿心愿,奴才是替皇上开心呢!”
  我微笑不答,继续站立等候。
  小内侍掩嘴偷笑,跟随着站立在我身边。
  东方晨曦初现时,正殿大门开启,元翊身着一袭藏青色战袍大步走出,那战袍制作十分精细,宽肩细腰,衣领、袖口皆绣着各种远古图腾与红色火焰,将他年轻的脸庞衬托得更加英武挺拔,这位年及弱冠的少年天子,俨然已是战场上的一名威武将军。
  我见他出门,向前数步对他袅袅婷婷行礼,说道:“皇上早,小葛向皇上请安!”
  元翊如我所料略怔了一霎,随即疾步奔下殿前台阶,黑眸中带着惊喜的光芒,伸手扶起我道:“小葛,不必拘礼!你初来朕的京城,昨夜在宫中睡得可好么?”
  我假装害羞,轻轻退后一步,答道:“多谢皇上,我昨夜睡得很好。”
  元翊不顾宫中内侍在侧,紧紧握着我的手,低头对我说:“朕昨夜思及你就在朕身边不远之处,心中既激动又难过,几乎一夜辗转难眠……正想去偏殿探望你,不想你竟然出现在朕的眼前!你为何这么早前来见朕?莫非你也……如朕思念你一般,思念着朕么?”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却又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暗自咬牙,抬头时向他嫣然一笑,声音娇柔无比:“皇上以为是什么原因,便是什么……”
  元翊得到我的肯定回答,眉梢眼角都带着开心的笑意,几近疯狂地拥住我,大声说道:“你说什么?小葛,我没听清楚,你能再告诉我一遍么?”
  他似乎欣喜已极,竟然不再称“朕”。
  我声音略大了一些,温柔的话语和衣带间淡雅的随着缕缕和煦的春日微风,恰到好处地拂过他耳畔:“小葛听说皇上即将率军远征梁国,今日一别后不知何时方能相见,所以前来送别皇上。”
  元翊大喜过望,拥着我不停旋转,亲吻如雨点般落在我的额头和发丝上,说道:“真的么?朕没有听错么?朕的小仙女,朕果然没有白白等候你四载!谁说我们今日就要离别了?朕此次御驾亲征带你一起前去,好不好?”
  我正等他这一句话,作羞涩之态略垂首道:“好是好,可我担心……太后不准我去。”
  元翊毫不在意,朗声说道:“你什么都不必担心,朕才是大魏国的皇帝,朕说带你去便带你去,有谁敢阻拦我们?母后已经准许我们的婚事,大军得胜班师回朝后,我们就举行婚礼,你就是朕的皇后了。”
  他言及此处,情不自禁在我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我假装顾忌周围宫人,用力推开他,迅速说道:“既然我们尚未成婚,请皇上不要在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如此……小葛愿意侍候皇上南征,不知皇上能否答应我一件事情?”
  元翊眸光灼灼视我,爽朗笑道:“你说吧,不要说一件事情,即使是一千件一万件,朕都答应你!”
  我正欲说话时,他已在我耳畔低语道:“朕知道你害怕什么……破梁指日可待,朕连四年都能等,又怎会在乎区区数日?虽然朕一直很怀念那天夜晚的感觉……不过倘若等到我们大婚之夜……”
  我害羞躲闪,退后说道:“我不要听这个!”
  元翊肃了肃脸色,不再与我玩笑,回头对身后内侍们道:“传旨号令三军,即刻出发。命人通传母后,朕带朕的爱妃一起前去,让母后安心在宫中等候朕的捷报。”
  宫人急忙领旨而去。
  我们正欲出宫之时,一名小内侍匆匆赶来,跪伏在地道:“奴才启禀皇上,太后娘娘说,请皇上稍候片刻!”
  元翊脸色微变,却不得不停留在原地,等候胡太后前来送行。
  过了不久,数名侍女肩抬着一乘软轿而至,胡太后梳理着高高的灵蛇髻,发间珠钗随步轻摇,穿着一袭飘逸曳地的金红色华丽长裙,扶着一名侍女的手缓缓走下软轿。她行走之间香风拂面,步履英姿飒爽,不同于阿紫的高贵柔媚之姿,有一种耀眼炫目的美丽风情。
  我们一起躬身迎候,胡太后直视着我,对元翊说:“翊儿,你要带她一起出征么?”
  元翊点了点头,答道:“启禀母后,儿臣等候多年才寻觅到小葛,一刻都不想与她分离,请母后体恤儿臣。”
  胡太后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你还年轻,世事未必尽如人意。只是多一些人生历练,总胜似常年生长于深宫之内不知世间凶险,无论此战结局如何,你一定会有收获。你既然如此执着,我决不会阻拦你,你带着她一起去吧!母后会备好庆功酒与大婚宴,等着你凯旋归来。”
  元翊似乎并未仔细体会母亲的话意,见胡太后允许他带我一起出征,忙道:“儿臣叩谢母后,拜别母后!”
  我抬眸偷窥胡太后,见她注视儿子的眼神竟然微带叹息之色,深恐她看出我接近元翊的本意,急忙低垂下头,不敢与她的眸光相对。
  元翊与胡太后话别后,携着我的手步出宫门。
  魏国军队在校场列队整齐,一排排骑兵、步兵皆是铠甲鲜明,军容整肃,正中放置着一辆华丽车辇,郦道成与另外十一名护法各自骑乘着一匹黑色骏马,护卫在车辇周围。
  元翊意气风发,向车前内侍道:“传朕旨意,开拔!”
  那车前内侍一声令下,数枚军号顿时齐鸣,排列整齐的北魏骑兵高举着硕大的“魏”宇旗帜,浩浩荡荡列成军阵向南方进发。
  我登上马车之时,郦道成恰好向我看过来,他眸光中带着鼓励与信任的光彩,我见到他的眼神,心中稍觉安定一些,向他微微一笑。
  11 归云送春和
  魏国大军一路向南开拔,越向南走,天气越发温暖和煦。
  我们行至幽州城外时天色渐晚,大军停下脚步在郊外扎营,元翊跃下骏马,将我从车辇中拉出来,说道:“朕带你去附近散步。”
  城外四面荒凉,我跟随着元翊慢步原野之上。
  傍晚的微风吹起元翊的发梢,他的黑眸闪烁着希冀的光芒,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拂,我仰视着他年轻而有朝气的面庞,暗自思忖该如何才能搓消他的锐气,让他放弃进攻而谋求和平,心中不由低叹了一声。
  元翊察觉我神情黯然,关切问道:“随我们行军,你一定累了吧?待平定南疆后天下太平无事之时,朕就不会再出宫征战了,一心一意在宫中陪着你,好么?”
  他明知我曾嫁给萧统,却并未因我的态度突然转变而生疑,对我依然关怀体贴,我思及自已本是前来伺机劝说他议和才对他如此亲初,心中微微感动,不再因他曾乘机梦中侵占过我而讨厌他。
  我见他相问,答道:“我并不觉得累,皇上整日骑马,一定比我更累。”
  元翊面向郊野,站立在一个山丘上,他顺手解下战盔放在我的发间,带着几分游戏之意道:“这头盔好沉,朕的确觉得累了,你是朕未来的皇后,朕将皇冠给你戴上!”
  我见他心情愉悦,将战盔摘下还给他,向一旁闪躲着说:“皇
  
  
  
  
  上身为天子,可知君无戏言?虽然是玩笑话,我可句句都记下了。只是不知日后皇上平定南疆之时,真的能遵守诺言与小葛一起共享尊荣么?”
  元翊追随着我的脚步而来,自背后环拥住我的腰,笑着说:“你以为呢?”
  我想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却发觉他双臂的力量竟然强大得远远超出我的想像,不由放声尖叫。
  他并未因我的娇嗔和惊叫而放手,坚实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脊梁,温暖的气息在我耳畔荡漾回旋,柔软的双唇不停轻吻我的颈后肌肤,随后将我面向着他,双手捧起我的脸颊,毫不犹豫地吻住了我。
  虽然我并不爱元翊,但是他在我全身布下一种熟悉而迷人的感觉,勾起了我最原始的记忆,梦中的情景霎时如潮水般向我奔涌而来。
  我情不自禁接受着他的亲吻,并没有强烈挣扎和反抗,我想起了阿紫设下的那个梦游之境,元翊似乎也是如此亲吻着我,他热情的双手抚过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让我时而战栗、时而迷茫,因处忘却了我与萧统相爱时分的种种记忆。
  清新的青草香气在我鼻端弥漫,颈后传来些微刺痒的触觉,元翊唇畔叼着一根长长的蔓草,正侧躺在我身旁冲着我微笑。
  我从迷茫中回过神来,急忙看向自己,尽管并没有衣衫不整,我依然无比惭愧,深深悔恨自己所做的一切,难道妖狐族的本性就是如此,即使与一人全心相爱,依然无法抗拒其他男子的引诱么?
  我眼前浮现出萧统那双秋水般的双眸,泪水无法抑制纷纷坠落。
  元翊注视着我,神情焦急说道:“小葛,小葛,你为何要哭?朕对天起誓,只要是朕对你承诺,朕必定会做到!只要你喜欢,朕将半壁河山交与你又有何妨?”
  我惊怔一下,见他已然开口,心绪纷乱无比。
  元翊对我深情如斯,我若是再进一步,引诱他与梁国缔结盟约并不困难,若就此放弃,必定功亏一篑;可是,萧统明澈的眼神却如一柄利刃凌迟折磨着我的心,我恨不得立刻远远离开元翊,不让他再碰我一下。
  我合眸忍住泪水,心道:“萧郎,我该如何是好?是继续引诱元翊、让他应允与梁国结盟,还是不再辜负你对我的信任和爱意,设法逃离他身边?”
  我思虑片刻后,横下心扑入元翊怀中,紧贴着他坚韧的胸膛,娇柔说道:“我不相信… … 皇上若能封我半壁河山,为何执意要攻占我的家乡、伤害我的故土亲人呢?”
  元翊的身躯突然变得僵硬起来,温暖的声音微微冷了一些,带着淡淡的不悦道:“小葛,你随朕来,原来并非真心恋幕着朕,只是为了… … 向朕说这一句与南梁议和的话么?原来你的心里,还是不能忘记他!”
  他言及此处,仿佛气愤已极,用力将我环抱他的双手甩开,从山坡上站起身,向着茫茫夜空大声怒吼道:“朕决不会与南梁议和!朕一定要亲自率军攻占建康,朕一定要亲手杀了萧统!你是朕的皇后,朕决不能容忍你心中还记挂了别的男子,决不会容忍! ”
  我咬住下唇,泪珠语着脸颊一串串滑落。
  元翊见我落泪,终究还是忍不住转过身蹲在我身旁,伸手轻拭我的泪珠,说道:“不要哭,你让朕斟酌几日,朕再给你答复,好不好?朕看见你哭,心口就一阵阵发疼… …不要再折磨朕了。”
  我心乱如麻,止泪抬头看着他。
  元翊无奈叹息了一声,携着我的手漫步返回军中,将我送至为我准备的营帐内,叮嘱侍女们道:“你们一路用心侍候着娘娘,回宫后朕皆有重赏。”
  侍女们恭声应是。
  次日我们见面时,元翊却避而不谈议和之事,费尽心思给我讲一些新鲜有趣的故事,逗我开心玩笑。
  我暗自等待时机,并不急于向他追究答案。
  三日后,北魏兵临魏国边境霍丘城下,距离陈伯之镇守的寿阳城仅有数百里,他们若要发动对梁国的攻击,第一个目标便是攻占寿阳。
  当天午时,我在营帐中不断踱步行走,听见帐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哨声,立即循声来到僻静处,果然见到了郦道成的身影。
  
  他四顾无人,低声问道:“适才皇上在中军帐中召集诸位将军密议,明日一早就要进兵寿阳了!你可曾向皇上提及议和之事?”
  我摇了摇头,说:“他暂时没有应允。”
  郦道成目露焦急之色,说道:“万万不可让皇上对寿阳开战。此战若是告捷,即使皇上肯同意议和,军中将领也不会心服;若是久攻寿阳不下,皇上御驾亲征不能无功而返,他一定会调集更多大军前来助阵。战火一旦蔓延开来,绝非轻易之举就能够平息了!”
  我察觉到局势的严重性,暗自下定决心,对郦道成说:“大哥不必担心,今日我一定设法让皇上应允此事。”
  郦道成略有犹豫,说道:“你虽然想尽力而为,亦不要太过于难为自已… … 如今已至两国边境,你若是后悔了,我可以助你前往寿阳,你就可以与梁国太子相聚。”
  我向他抬眸笑道:“此事本是我提议,皇上并未明确拒绝,我怎能就此放弃?议和之事须得双方和谈,我一定有机会与萧郎相聚。”
  郦道成点一点头,道:“你若想回梁国,我随时可以相助你离开此地。”他说完此言即飞掠而去。
  我回到营帐中换下胡服,穿着一套粉红色的纱裙,将发丝挽成双髻,分别用水粉色丝带扎系住,对镜整饰妆容后,对一名侍女说道:“劳烦你代我走一趟,告诉皇上我在河畔等他一叙。”
  一条宽阔的淮水将霍丘与寿阳分割于河岸两侧,西岸是一片鲜艳明媚的桃花林,朵朵桃花争奇斗艳,河水清如明镜,映照出一个翩翩起舞的少女身影。
  我伸手攀折下一枝桃花,迎风舒展长袖,和声唱道:
  “江南郁郁兮,春草眠长;悠悠汉水兮,浮摇清光。
  杂英飞尽兮,绿杨阴重;路烟岚隔兮,山晚花折。
  杜鹃啼咽兮,艳连空山。斜阳映树兮,云雨迷崖。
  
  
  杳冥青嶂兮,钟漏紫云。故园断简兮,当楹长叹!”
  我眼角余光微转,见到元翊悄然走近桃花林,凝神观望我的舞姿,仿佛沉浸在歌词所描绘的江南胜景之中,迅速动用《娘缳诀》 心法,姿态愈加妖娆动人,引他现身来见我。
  元翊果然中我之计,向我舞蹈处走来,击掌赞道:“清歌妙舞、佳人燕姿,朕的小葛当真是仙女下凡!”
  我假装惊慌失措,几乎跌倒在地。
  元翊迅疾出手扶住我,急切问道:“怎样了?”
  我轻轻合了合双眸,随后向他投射去楚楚动人的光芒,说道:“我听说皇上在中军帐议事,以为皇上一时走不开,才会在此信步起舞… … 皇上突然出现,吓着我了……”
  元翊笑道:“你没有料到朕会来得如此之快,对么?朕的军机大事虽然重要,在朕心目中,却远远不及你的邀约让朕牵挂。”
  我佯作娇嗔道:“我才不信!”
  元翊忙握住我的手道:“真的,你适才所唱的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能再唱一首给朕听么?”
  我摇了摇头,说道:“适才所唱《忆江南》 曲,只要战火一起,美景顷刻灰飞烟灭。我能唱给皇上听的,只有‘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之句!”
  元翊闻言脸色突变,立刻沉默不语,走近淮水之畔背对我而立。
  我早有预料,走近他身后说道:“皇上生气了么?”
  元翊忍住情绪,不肯回头看我。
  我向他走近一步,柔声低唤道:“元翊… … 那天夜晚,我的指甲… … 可管刺伤了你?”
  元翊听见我的话,倏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神与我的眼神相遇那一瞬间,我从他的黑眸中看见激动与原谅的光芒,他声音带着微颤,说道:“小葛,朕梦中所见仙女并非虚无飘渺,真的是你,对么?你终于肯认朕了?”
  我不再否认,说道:“是我。”
  元翊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低头问:“告诉朕,那时候你与梁国太子萧统成婚了么?”
  我微微摇头,说道:“没有。”
  元翊沉默了一霎,说道:“小葛,朕思念你整整四载,魏宫中没有任何女子能够取代你在朕心中的他位。朕亲征梁园,亦是想尽力赢这一战,让母后为我们主婚。其实这几日朕一直在思索你对朕所言之事,但是,朕不甘心… … ”
  我依偎在他怀中,将那晚对郦道成所言道理对他述说了一遍,才道:“只要你肯议和,梁国一定会同意的,从此二国和平相处,难道不好么?”
  元翊的黑眸闪亮了一下,对我转声说道:“你要朕放弃攻梁,与他们议和,朕可以答应你。但是母后曾有言,只有灭了梁国才能娶你,所以你也要答应朕一个条件。”
  我心中隐隐已有预感,等待着他继续说。
  他凝神看着我,说道:“倘若你肯应允朕,从此彻底忘记萧统,今生今世永远陪伴在朕身边,朕便与梁国缔结盟约互不侵犯!你日后若是离开了朕,朕就立刻发兵灭梁。”
  郊外的微风吹起我的衣裙边缘,我江视着蜿蜒东流的淮水,心中思绪起伏不定:我能应允元翊的条件么?我能忘记萧统么?
  绝对不能!
  倘若没有萧郎,我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可是,我若不肯答应元翊,或者蒙骗他一时让他勉强缔约,他亦可能随时毁约,重燃战火进攻梁国,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同样毫无意义。
  元翊见我不置可否,轻声问道:“你想好了么?只要你肯答应朕,朕立刻亲笔修议和书一封发往寿阳,与梁国结盟;你若不肯,朕今晚就举兵… … ”
  我听见“举兵”二宇,急忙脱口而出道:“不要!我答应你,你与梁国议和吧!”
  元翊握着我的手,轻轻贴在胸口,说道:“你此时所言,便是千金一诺,朕记下了。”
  他接过我手中所执桃花,看也不看一眼即用力向后抛出,我眼睁睁看着那桃花枝落于淮水之中,迅速随水向下游漂去。
  我错愕之际,他举手摘下另一枝新鲜的桃花,连枝带叶插在我的鬓旁,端详着我微笑道:“新枝一定胜似旧叶,何必眷恋昨日黄花?他能给予你的,朕都会给你;他不能给予你的,朕同样会赐给你!”
  一名内侍匆勿而至,却不敢近前,远远禀道:“启奏皇上,诸位将军商认己定,恭请皇上御驾回营帐,圣裁今夜袭击寿阳之事。”
  元翊拉着我的手,向他说道:“让他们先候着,你速替朕准备笔墨,朕要写一封书信。”
  我心中稍安,愁眉舒展开来。
  元翊凝视着我,说道:“朕写好书信后,由你亲自送往梁国,朕会派人护送你前去,且在军中候你一日。一日之后若是不见你回来,你应该知道朕会如何对他们。”
  
  我心中十分清楚,元翊分明是借此机会试探我。
  可是,即使是元翊的试探,我终于能有机会重返江南与萧统相见,足够让我开心不已。
  
  12 繁星丽宵汉
  
  元翊派遣四名北魏侍昭佩跟随我前往寿阳。
  我们行至寿阳城下,守城兵士列阵以待,一名侍昭佩在马背上远远向他们朗声大呼道:“我们系魏国来使,奉我国圣上之命,求见寿阳刺史陈大人!”
  那些兵士见我们为数并不多,远眺侦察半日后,确定身后并无伏兵,缓缓将寿阳城门开启,放我们进入城中。
  我们在刺史府中花厅内等候不大,寿阳刺史陈伯之带着数名兵士迈步进入花厅内,他看见我的瞬间不由大为惊异,说道:“是你!”
  这些奉命镇守边关的将领并不了解京城内宫闱境况,陈伯之似乎并不知道萧统设法偷梁换柱让谢眺收我为义女、将我纳入东宫为侧妃,更不会知道我被三昧真火所迫化身白孤、被阿紫带离人间。
  但是,徐州一战时,我曾经连夜奔来寿阳,将丘迟的劝降书信交与陈伯之,足见护昭佩梁国之意,他突然看见我与北魏人在一起,难免会惊讶。
  我向他微笑一下,说道:“陈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陈伯之面容严肃,语气温和却十分冷淡,说道:“不知姑娘何时去了魏国?我闻听魏国皇帝亲率大军五十万驻扎在霍丘,两军交战在即,姑娘突然来此,想必是替魏主下战书来了?”
  我从衣袖中取出元翊所写书信,交给身边的梁国兵士呈递给他,说道:“两军虽然对峙,却不一定会交战,此信系魏国皇帝亲笔所书,并非求战,而是议和。此事关系魏梁二国未来国运,烦请陈将军速交与东宫太子。”
  萧统与陈伯之私交甚笃,我十分放心将此事托付给他。
  他接过书简,略扫了一眼纳入袖中,问道:“魏国国主之信,我自会转交太子殿下。只是殿下此时正在京城筹备丁贵殡娘娘祭祀大典,你们须得在寿阳等候消息。”
  我身旁一名满面虬髯的魏国诗昭佩突然出言道:“我国圣上有旨,我们至多只能在此等候三日便须返回,不知你们需要多久才能决定?”
  陈伯之沉吟一霎,说道:“此处快马至建康需耗费整整一日,若要等到太子殿下回复,约是明日晚间。”
  我并无异议,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寿阳等候。”
  我们一行数人在寿阳驿馆中住下,魏梁二国虽然并不和睦,对来使却十分优待。
  驿馆建在寿阳城西,临近古与淮河、淝河连为一体的尉升湖,湖面周五十里,水面茫茫无际,湖形纤窄处有连接南北湖岸的石桥一座。
  次日夕阳西下、彩霞漫天之际,我信步登上石桥,湖面明淑气融,流光荡漾,湖畔柳连波绿、晴醉汀花,垂柳倒影映于金色湖波中,无限婀娜多姿,令人为之沉醉。
  我眼观湖景,一时有感而发,随口低吟道:“层峦列云屏,参差对晚汀;睛痕留石色,日岚变山形… … ”吟至此处,虽觉意犹未尽,却苦于才思枯竭,不知如何将后半段续下去。
  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一缕熟悉的男子声音道:“渔舟催晚景,牧笛送春风;行歌长堤外,远岫淡霭中。”
  这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如同巨石投湖,在我心底激起惊涛骇浪,我的呼吸几乎因喜悦而窒住,迫不及待转过身看向来人。
  四载光阴飞逝,萧统并没有变化太多
  他依然身着一袭简洁而华贵的白色锦衣,俊颜依然端庄沉稳,不同的是,他的明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愁霭,如同请清晨弥漫着晨雾的湖水。当我们四目交接时,他深深凝视着我的眼眸中迸发出一缕热切的光芒,犹如晨曦乍现、云破日出。
  这一眼让我彻底明白,我的心思从未离开过萧郎身边,只须他的一个眼神,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恨不得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他所站立之处,将心中所有的相思之意向他尽情倾诉出来。
  萧统舒展双臂,紧紧拥住我。
  他的怀抱依然还是那样温暖、让我依恋不已,我在他怀中仰起脸,眸中带着幽怨与思念看向他,泪水几乎决堤而出:“萧郎……”
  我的泪水如珠串一般纷纷落下,滑过我的面颊,落入萧统的掌心内。
  他轻轻擦拭着我脸颊的泪水,柔声道:“陈将军命人送那封书简给我,我听他们言及送信之人的形貌,就知道是我的紫儿回来了… … ”
  我磨蹭着他的胸膛,哭泣着说:“紫儿好想好想萧郎… … ”
  他低头温柔地覆盖上我的双唇,他的舌尖轻柔描画着我的唇形,逐渐探入我唇间,如同一个饥渴已久的沙漠旅人啜饮着救命的甘泉,滋润着彼此干涸已久的身体与心灵。
  我热烈回应着他的亲吻,才发觉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渴望、如此眷恋他。
  湖畔柳林中,茂密柔软的青草地如同一幅细密的织锦地毯。
  我粉红色衣裙的系带皆已散开,全身娇软无力倚靠在他怀中,迷茫回应着他的亲吻,主动紧贴着他的赤裸胸膛,萧统终于放弃了矜持和顾忌,任由自己的温热掌心在我衣襟内轻轻滑动,亲吻着我的颈间肌肤。
  此时此刻,无须更多言语,我们都能感受到对方强烈的需索意图,惟有尽情相拥、共享巫山云雨,才能释放心中的思念之情。
  我娇柔低唤他的名字,向他求取更多温柔和甜蜜的感觉,发出一声声柔媚至极的轻吟。
  他毫无保留,将所有的宠爱和眷恋都倾注在我身上,往后微微喘息着道:“紫
  儿,不要怪萧郎不顾礼仪… … 且不知节制,在湖畔山野之地如此欺负你… … ”
  我安静伏在他怀中,娇声说:“湖光山色更胜似锦帐绣衾,紫儿喜欢在此处被萧郎‘欺负’… … 只恐分别日久,萧郎身边早有佳人相伴,不再喜欢小狐狸精了… … ”
  他脸泛红潮,俊容微肃道:“在萧郎心目中,紫儿并非异族,以后不准如此称呼自己。四年前你怀上了我的骨肉,如今我们的孩子在何处?他还好么?”
  
  我将他的掌心轻贴在小腹处,小心翼翼地告诉他说:“他如今一切都好。只是,他还须五年才能降生… … 他虽然是萧郎之后,却不是人间的孩子,与我一样是一只小狐……”
  萧统闻言,心跳倏地加快了速度。
  
  我心头立刻一阵紧张,想起蔡兰曦为他所生的小皇子萧欢天真可爱、童态可掬,担心他会因自己后嗣为异类而不悦,黯然说道:“虽然他的模样走… … 可是,只要他足够努力,日后还是可以修成人形的… … ”
  
  他抬眸注视着我,以温润的眸光化解我心中的疑虑,温柔说道:“只要是我的亲生骨肉,是人是狐有什么要紧?像紫儿一样不是很好么?”
  我支支吾吾说:“蔡妃姐姐为你生下了那么可爱的小皇子,你怎会喜欢一只小狐狸……”
  他低语道:“我亦不知道为何会喜欢紫儿。但是如今既然已经喜欢了小狐狸,就只能认命了,你替我延续血脉,我岂会不知感激,反而厌弃自己的孩子?”
  我们相拥低诉离情,几度缠绵。
  繁星点点布满天际时,萧统携着我的手站立在湖畔,将衣袖中书简取出,问道:“魏国这封议和书,其中究竟有何内情?元翊大举兴兵犯梁边晚,决不会只为议和而来,难道是中途改变了计划么?”
  我思虑良久,将元翊与我之间相处种种情形告知了他,却没有贸然说出我应允元翊长伴他身边之事。
  萧统明眸闪动,说道:“你所言虽然有道理,南北征战不止,结果只会两败俱
  伤,若为黎民百姓计,缔结盟约自然是好。可是,以魏国如今之势,他怎会轻易放弃万丈雄心?”
  我正在斟酌如何应答他的问题,只见湖岸畔柳枝摇动,一人身影如飞燕飘落,恰好站立在我们面前一丈远处,语气诡异,冷冷说:“若不是为了她,魏国国主的确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万丈雄心!”
  来者正是那陪伴我前来寿阳投书的数名侍昭佩之一。
  此人见我茫然不解,举手缓缓拂过面容,他手掌移开之时,显现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我不禁惊怔住。
  那满面虬髯的侍昭佩,竟然是元翊所改扮。
  元翊有心跟随着我来到寿阳,适才我与萧统在密密柳林中羁留多时,他想必早已猜到我们做了些什么。
  我只觉无限尴尬,说道:“你……你跟踪我……”
  元翊目带挑衅之意,盯住萧统说道:“朕没有偷窥你们。你的一切朕都太熟悉不过,又何须偷窥?朕只是觉得遗憾,人言梁国太子端庄持重、性情孤洁,原来不过如此而已!一旦见到绝色佳人,无论瓜田李下、桑间浦上,皆可为苟且寻欢之所!”
  他的话锋极其犀利,对萧统暗含讥刺,隐隐质疑萧统的品行,且有暗贬梁国之
  意。我并不担心萧统会被元翊的话语所激怒,却担心萧统听出他其中的暗昧之意,心中不由大为焦急,且见元翊脸色微沉,惟恐他因此而毁约,二国议和之事便要前
  功尽弃。
  我放开萧统的手,向前一步道:“你不要如此讽刺萧郎,是我不好,不该引诱他。”
  元翊眸中带着怒意,傲然说道:“小葛,你站在一边不要说话,朕在问梁国太子,且看他如何解释!”
  萧统一直面无表情,静静注视着我们,见元翊如此,向我说道:“紫儿,回我身边来吧。”
  元翊针锋相对,唤道:“小葛,你忘记了对朕的承诺么?”
  我心中犹豫不决,明知元翊语带威胁,暂时没有移动脚步,萧统的白衣身影掠过我眼前,轻轻拉住我的衣袖,说道:“紫儿,不要害怕。”
  元翊见状,倏地抽出腰间所佩宝刀向他急冲而来,怒声说道:“萧统,小葛是朕大魏国的未来皇后,请你尊重她!”
  我见萧统身无兵刃,且不似元翊时常操练,料想他会吃亏败于元翊手下,急忙动用法术将元翊的宝刀架住,却不料萧统的身形仿若一片浮云,迅疾飘出数丈之外,元翊的招式完全无法接近他。
  我惊讶无比,说道:“你会武功么?”
  萧统挺身护住我,说道:“并非武功,只是奉父皇旨意修习过一些防身之术而
  已。”他随即扬声向元翊道:“你我之事,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可否移步单独叙
  谈片刻?”
  元翊收住招式,黑眸中带着愤懑之色,朗声应道:“好!朕是该与你好好叙谈一番!”
  萧统示意我不必担心,与元翊并肩走向湖心石桥上。
  我远远观望着他们的身影,却不肯依从他们之言在此静候,于是悄悄沿着湖畔的低矮树丛,靠近观望他们对答情形。
  只听萧统说:“我们先叙国事,再论家事,如何?”
  元翊冷冷应对道:“朕与你不同,朕已是一国之君,朕的家事便是国事,并无先后之分。”
  萧统并不生气他讽刺自已仅是梁国尚未登基的东宫太子,面容依然平静如水,说道:“请问,一国之君怎会乔装改扮为使者侍从入梁国境内?你可以是魏国的使者,亦可以是紫儿的朋友,却唯独不能是魏国皇上。”
  元翊无言可辨,说道:“那我就是小葛的朋友。小葛虽然曾在梁国嫁过你,可她亦是母后为朕所定下的皇后。昔日她未嫁之时朕就已经宠幸过她,若论及先后,她该是朕的人!”
  萧统淡然道:“我初见紫儿之时,她尚且不知情爱为何物;紫儿嫁入东宫乃是明媒正娶,父皇曾颁旨昭告天下;况且,紫儿心之归属本应由她自己,并非你我所能决定。”
  元翊虽然一时被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镇住,仍不肯服输,冷笑道:“你可知道她已经应允朕忘记你,与朕相伴终生么?肤放她前来寿阳,正是要她与你作个了断,以后好一心一意跟随着朕。”
  
  萧统微微摇头,询问道:“紫儿生性纯真善良,或许只因担心魏梁二国兵连祸结导致百胜受苦受难,才会设法促成议和之事。她若非逼不得已,一定不会应允如此要求。”
  元翊微带不悦之色,说道:“实情虽然如此,她既然允诺了朕,朕就要她遵守诺言。”
  
   微风吹起萧统的白色衣袖,他静默了片刻,缓缓说:“随意允诺他人,的确是紫儿之错,我是她的夫君,自然该替她承担责任,你若有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做到。”
  元翊声音微带激动,说道:“你替她承担什么?我不要任何人的道歉,我只想要她不离开我!你可知道,朕思念了她整整四年?朕后宫佳丽无数,朕唯独忘不了她,虽然朕知道她心中另有所爱,或许是在欺骗朕、利用朕的感情,可朕还是愿意为她尝试赌这一次!”
  萧统抬眸看向元翊,语气真诚,说道:“你对紫儿的心意,我亦感同身受……我们既然都是真心疼爱她,为何不能让她过得开心一些?倘若只为一已之欲… … 我将她禁锢在身边,她怎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只要紫儿喜欢,即使她日后选择了你,我亦… … 决不会阻拦她。”
 
  元翊闻言怔住,久久不语。
  萧统远眺湖水,说道:“紫儿与我家三弟、四弟皆是知交好友,每次看见他们在一起,我虽然伤心难过,也会有按捺不住的时候,可我还是愿意看着她开心欢笑的模样。她玩累了、倦了,回到我身边来,依然还是我最心疼的紫儿;她是人也好,是异族也好,对我亦全无分别。”
  元翊看着他,脸色微带震惊,说道:“你… … 竟然真的如此爱她么?”
  萧统轻轻转身,说道:“即使有一天,要用我的生命换取她的快乐,我也决无怨言。”
  天际繁星闪烁,元翊的神情渐渐开始变化,他眼中透出无奈与黯然之色,转向湖面伫立良久,终于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我们不要谈她了,谈国事吧!”
  萧统眸光沉静,问道:“你放弃了?”
  元翊握紧双拳,转过头对萧统大笑道:“我怎会放弃我心爱之人?我会一直等着她,或许有一天,当你不再爱惜她的时候,就是朕的机会到来,届时我必定要与你决一死战!”
  他话虽如此,眼中却不再有敌意,只剩下和平与亲善。
  萧统俊朗的面容抹过一丝淡淡微笑,道:“北魏与南梁,日后若是结盟为兄弟,这样的机会,或许永远都不会有。”
  元翊望着萧统,缓缓伸出一只手。
  萧统会意,伸手与他交握,说道:“以淮水为界,互不侵扰,互通有无,如何?”
  元翊点了点头,年轻的脸庞充溢着笑意,眼光却向我藏身之处看来,轻声道:
  “请告诉紫儿,只要她能开心快乐,元翊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我对他的情意决不
  会输与你,元翊今生所憾,不过是迟来半步而已。”
  13 山露侵衣润
  月朗星繁,夜风吹起湖水,荡起阵阵涟漪。
  借着若有若无的星光,我看见萧统独立石桥之上,仿佛并未发觉我走近他,元翊早已不见踪影。
  我试着出声唤道:“萧郎…… ”
  他转过身来,俊容沉静如水,明眸带着温柔和怜惜之色,将我轻轻拥入怀中,抚摸着我的发丝说:“紫儿,为何要那么傻?为了梁国答应陪伴他一生一世?倘若元翊是强取豪夺之人,定要你遵守诺言嫁与他为皇后,你该如何是好?难道让我们的孩子变成北魏王子么?”
  我伏在他肩上,心中充溢着无限幸福之感,半合着眼眸说:“我知道错了。”
  萧统眼中隐然有泪,低叹道:“我并非责备你,只是心疼你为我所受的委屈… … 你性格天真烂漫,本该生话在自由自在之地。全是我一时私心所致,才将你纳入宫廷为妃,害你处处小心翼翼,还遭受了三昧真火的伤害,几乎魂飞魄散……”
  我微笑道:“萧郎,我在天庭遇见了我爹爹,他允诺我可以来人间陪伴你,我们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分离了!”
  他心情激动无比,说道:“真的么?我亦早已厌倦宫廷这个是非之地,此次回京正要向父皇上书辞去东宫太子之位,让父皇另择人选。你愿意陪我去镇江隐居山林么?”
  我伸手揽住他的腰,娇笑道:“若要我去并不难,我想向萧郎提一个要求。”
  他低声道:“紫儿想要什么?”
  我悄声说道:“萧郎才名传扬天下,我曾见过三王爷、七王爷所作宫体诗词,
  文辞华美、情意缠绵,我想要一首萧郎为我所作的诗……类似于陶生《闲情赋》
  、或者七王爷《采莲赋》即可……”
 
  萧统的俊容霎时有些微红,说道:“这等艳丽辞赋,我从未写过,恐怕写不好……”
  我知道他向来端庄持重,一定不肯轻易写艳情诗,以防流转后世有碍声名,在他怀中撒娇道:“可我想要萧郎为我写… … 我一定不会传扬出去,仅仅我们二人知道,好么?好么?”
  他终究拗不过我,微微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我一时高兴无比,踮起脚尖亲吻他的颈项,指尖轻揉他的胸膛,他身体一件颤栗,急速说道:“紫儿,不要如此,我们适才已经… … ”
  我悄悄微笑。
  次日,我们乘坐一辆马车返回建康。
  路上,我们仿若神仙眷侣一般,忘却了世间种种俗务,对酒吟诗、临风赏月,极尽甜蜜欢洽,萧统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回到皇宫内,将这个虚有其名的太子名号辞去,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当初受人诬陷、被皇帝冤屈之事,心境依然平和。
  
  我将丁贵殡墓地之事真相告知他后,他对魏雅与萧宏亦无恨意,说道:“临川王贪赃枉法,我从不觉得此事做错,六叔痛恨我亦在情理之中。魏雅这些年来他在我身边一直小心侍候,虽然因利叛主,我并不恨他。只是,父皇一直以为我心存恶意,故意魇咒他人,希望日后能够向父皇将此事解释明白。”
  我正掀开马车帷帘观看沼途春天风景,见他如此说,转身问道:“萧郎想将此人的阴谋曝露于皇上面前么?”
  萧统缓缓道:“倘若六叔仅针对我一人,我并不想过分追究;我虽然远离宫廷,亦有朝臣暗中告知我,六叔近年来大肆积敛货财,在王府中私藏兵器,恐怕会对父皇不利。”
  
  我眼珠转了一转,笑道:“这有何难?我回京后去他府中探听探听,便知情形如何了!”
  他急忙阻止道:“不可!你眼下最重要之事便是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不许转易动用法术,每日按时服用进补的汤药,记住了么?”
  我恐他担忧,表面应允,心中却打定主意,必定要尽快找到萧宏谋反的确凿证据,揭穿他陷害萧统的阴谋真相,还他清白名声。
  马车行驶至离京城数里时,我瞥见一辆华丽马车从城内方向疾驰而来,那马车规格仪仗皆是皇家气派,似乎是皇妃出行。
  对面驾车的小内侍亦认出太子仪仗,急忙将马车停下,在我们车前向萧统叩首,拜道:“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萧统赐起他后,问道:“你是谁家侍从?”
  那小内侍尚未来得及回答,我们早已看见对面马车内匆匆悦下一名白衣女子,正是湘东王妃徐昭佩,疾步行至车前,说道:“是太子殿下么?”
  萧统将马车帷帘掀起一角,温和说道:“昭佩,你上车来,看看谁回来了。”
  御制马车内空间尚为宽阔,徐昭佩弯腰进入马车内坐下,抬头见我,不禁微带惊叹之色道:“妹妹,竟然是你!”
  我向她甜甜微笑。
  萧统轻声解释道:“紫儿是天界的仙女,如今得到准许重下凡间,不会再离开我了。”
  徐昭佩眸带欢欣之色,微有泪光,说道:“如此就好!当日我在荆州听闻妹妹被那道人说成是妖孤化身,后随风遁去,一直不肯相信,妹妹如此娇态可人,怎会是妖精?想必是有人别有用心,有意诬陷设下的圈套!”
  我握住她的手,见她神色略带憔悴,仿佛一夜未眠,问道:“姐姐今日出城,欲往何处?”
  徐昭佩轻舒一口气,美眸中微带愤怒之色,说道:“回荆州去。若再不走,恐怕王爷与我的性命都堪虞,王爷自己不肯走,却要我……要我自己先行返回荆州。”
  萧统察觉有异,询问道:“诸位皇弟因祭奠母妃刚刚返回京城,这几日发生了何事?你们为何性命堪度虞?”
  徐昭佩道:“贵嫔娘娘祭祀大典后,王爷本欲离开,父皇宣召王爷进宫议事,命他留在京城。昨夜晚间,我与王爷在书房中叙话之时,不知何处飞来一名黑衣蒙面人,举刀行刺王爷… … 我一时情急,将手中桂花酒泼洒至那刺客的眼里,王爷徒手与他相斗,幸而侍卫们闻声赶至,否则王爷……就要被他所谋刺了!”
  萧统闻言,俊眉顿时微簇。
  我心中大为惊异,暗暗思忖道:“是谁如此痛恨七皇子萧绎?朝中人尽皆知皇帝萧衍如今最宠信之人是三皇子萧纲,萧统的东宫太子之位即将不保,但是,即使萧衍暂时对潇什加以抚恤重用,未必就有立他为太子之意。若是有人暗中谋夺皇位之人排除异己,所谋刺的对象应该是萧纲才对,怎会是萧绎?难道,那暗中派遣刺客之人,正是萧纲自己?”
  我越想越觉得可怕,不由看向萧统。
  徐昭佩略有犹豫,才道:“王爷猜想,谋刺之人,或许就是… … 就是感觉王爷对他的地位有威胁之人!”
  萧绎和徐昭佩与我的猜想相似,那幕后指使行刺萧纲之人,必定是三皇子萧纲无疑。
  他深知萧统淡泊名利的品性,此时的萧统对他早已全无威胁,二皇子萧综、四皇子萧绩、六皇子萧纶,早已纷纷失去竞争太子之位的资格,五皇子是他的忠心附庸,八皇子萧纪向来不为萧衍所喜,封地偏远,惟一有可能与他竞争太子地位的便是这个声名远播、才华仅仅略次于太子萧统的七皇子萧绎。
  况且,在这个异常敏感的时刻,皇帝萧衍将萧绎单独留在京城,意味着什么?为了保证自己顺利入驻东宫,萧纲极有可能不择手段,利用暗杀的方式除掉自已的同胞兄弟。
  萧统的明眸中显出一丝隐忧,说道:“何至于此?父皇时常教导我们兄弟友爱,如今二弟、四弟、六弟均已不在人间,为何不能让父皇晚年安宁一些?三弟行事向来稳重,此事或许还有内情。”
  徐昭佩欲言又止,沉默不语。
  我暗自揣摩萧统心意,他似乎早已心知肚明却不愿相信残酷事实,直言说道:
  “昔日萧郎在东宫,他们自然不会轻易生出夺位之念,可是,一旦萧郎自愿让出太子位,他们难免会有争夺。”
  徐昭佩终于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眸直视萧统,直言说道:“所以,殿下辞去太子之位,于梁国未必是幸事!倘若殿下不能担当这个太子之位,别的王爷难道就能够做得更好么?难道他们就不会因秉公执法而招来朝臣的怨恨么?难道他们不担心终有一日,同样会招来皇上的猜疑么!”
  她的话字字清晰,却不无道理。
  萧统微有动容,却立刻阻止她说下去,说道:“昭佩,此处临近京师,隔墙有耳,不要再说了。我四年前心意已决,如今有了紫儿在我身边,对权位更无留恋。三弟七弟皆有才华,父皇心中亦定有抉择,无论将来是谁为太子,他们必定能将梁国朝政处理妥当,更胜于我。七弟让你返回荆州,本是一番爱护之恋,你早些回去,也好让他安心。”
  徐昭佩见他意志坚决,不再劝说他,转声道:“倘若能有一知己之人相伴身边,权位的确无可留恋… … 只可惜这个道理并非人人皆能够明白、皆能够似殿下一般,倾心呵护珍惜紫萱妹妹。”
  萧统深深凝望我一眼,柔声道:“紫儿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怎能辜负她对我这份情意?惟愿此生天长地久,永不相负。”
  
  我忍不住对徐昭佩道:“姐姐,其实七王爷他对你很好,他写那首《乌栖曲》……”
  徐昭佩凝眸看我,重重握了握我的掌心,说道:“妹妹,夫妻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能与王爷有这一世的缘分,我并不曾后悔过,只是我们之间或许是孽缘……”
  她言毕向我们道别,下车而去。
  我依偎在萧统肩上,汲取他身上的郁金花香气息,说道:“萧郎,徐姐姐与七王爷明明很相爱,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心事,不曾说明白。”
 
  
  萧统眸光隔帘望着徐昭佩登车远去的娉婷背影,说道:“七弟的心结不知何时才能解开。倘若七弟能够成为太子,翌日登基为帝时,册立昭佩为梁国皇后,他们或许就不必像现在这样,他也不必再为昭佩的安危担心了。”
  
  
  
  
  211-220
  我似懂非懂,亲他的脸颊说:“我才不管谁当皇帝,我只要和萧郎在一起!”
  萧统眼神中流露出宠溺,温柔低语道:“我们马上就回京了,昨夜你一直不停玩闹……都不曾好好歇歇,小心累着腹中皇儿,趁着机会歇息片刻吧!”
  我伏在他怀中安睡,只觉无限甜蜜安全,不久就渐渐睡着。
  马车在一所宅院前停下时,我揉了揉眼睛,茫然看向萧统。
  萧统将我横抱下马车,行进院落之内,我看清了四周的环境,并非东宫,似乎只是一所普通宅邸,虽然不及皇宫华丽,却整洁幽静、树木葱茏掩映,别有一番动人景致。
  萧统径直将我带进房间内,轻放在床榻上,才道:“此处是谢侍郎的别业,亦算是你的家了,你安心在此住几日。我先将与魏国议和之事办理妥当,再入宫觐见父皇,然后带你一起返回镇江。”
  我懵懵懂懂问道:“我们不会云华殿么?那是我们的家,还有那一片相思湖水……”
  萧统摇摇头道:“今生今世我决不让你再踏入宫廷半步,决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们不会再回去了,我就在此处陪伴着你。你喜欢相思湖,我们去镇江以后,就在湖畔结庐而居,好么?”
  我满心欢喜,点了点头。
  入夜时分,徐徐微风掠过庭院,隐约传来兰草的清新香气。
  书房内灯火通明,萧统一人独处于书房内,书写送往诸朝廷大臣的信,让他们联名上书陈明与魏国结盟之利害,并且准备修书一封,以“性好山水、离宫日久,东宫之位不宜悬空”为由,向皇帝请辞太子之位。
  我替他磨好徽墨,在他身边伺候。
  萧统书写了片刻,抬头对我温柔说道:“紫儿,去歇息吧。春寒料峭,我今晚须得将这些信函都写好,你不要在此久站。”
  我在他身旁蹲下,摇摇头说:“我不累!我想在此陪伴萧郎。”
  他停下手中墨笔,站起身道:“你若不肯乖乖听话,我就只有将你押回房间去了。”
  我被他凌空抱起,接着他的颈项娇笑出声,说道:“萧郎若亲自将我押回房间,今夜恐怕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呢!”
  萧统微微一笑,并不坚持送我回房,将我轻轻放下地,我惟恐耽误他的正事,于是不再吵扰他,悄悄退步而出,将书房门合拢。
  谢府别业中仆人侍女并不多,我行至庭院中,仅有一名侍女向我走来,询问道:“娘娘此刻回房歇息么?”
  我见此刻月上柳梢,时候尚早,心中思及一事,问她道:“此处距离靖惠王府有多远?”
  那侍女道:“不远,靖惠王府就在东街,距离此处转过两条街巷既是。”
  我早有心乘夜一探靖惠王府,听说距离甚近,料想一个时辰足够我来回,萧统一定不会发觉我出门,遂向她说道:“我在庭院中随意走走,你不用跟着我了。”
  那侍女称“是”,快步离开。
  我见庭院内四周无人,轻轻纵跃围墙,按她所指点的路径,向东街靖惠王府而去。
  14 江风卷簟凉
  我临近靖惠王府不远,就已听见欢歌笑语、鼓乐吹打之声,丝竹管弦声飘数丈,美酒芳香随风扑鼻。
  我跃上靖惠王府的屋檐,见一座高楼之上灯火通明,随即勾住一根树枝向楼阁中张望。
  那楼阁四面金雕玉砌,几案之上所用器皿无不系上好金银玉石精雕细刻而成,连一把小小的唾壶亦是白玉所制,呈蟾蜍之状,形态栩栩如生,蟾蜍张嘴之处便是唾壶入口,桌案上那些盛放菜肴、果碟、点心之类的金盒,皆光华璀璨、花纹精致细密,即便是皇宫之中亦难得一见。
  楼阁中所燃并非寻常烛火,却是南海独有的“蒺藜香”,不但光芒更亮,且散发出幽幽香气,令人闻之欲醉,与楼阁中侍女们身上的香粉气息混合后,自有一种迷人心神的蛊惑力量。
  那些侍女皆身着若隐若现的各色轻纱,姿态娇娆撩人,她们的眸光含情脉脉,投向楼阁上方一张卧榻上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年约四十开外,体格健壮魁梧,相貌堂堂,身着一件金色轻袍,扣袢微散,露出结实的胸肌,怀中拥着一名美貌女子。
  那美人正将手中酒杯送至他唇边,撒娇道:“快喝了这一杯,人家再和你商议正经事!”
  男子语带戏狎之意,轻捏她的脸蛋道:“我们昔日所为之事,哪一件不正经了?你如此催促我喝酒,莫非是惦记着你那驸马,想早些回驸马府去不成?你若是想他,不如将他召唤来此,我们大家一起玩乐,岂不是更加逍遥?”
  那美人含嗔瞪他一眼,语气颇为不屑道:“唤那块不解风情的大木头来此地?无非是让我生气罢了,谁会惦记着他!昨夜他还想入府见我呢,你猜我想了个什么妙招儿将他给挡了回去?”
  男子“哦”了一声接酒饮下,兴致勃勃追问道:“你且说来听听看!不知我们的长公主如何设计消了驸马的贪色之念?”
  那美人转过头将酒杯放置在玉石桌案上,我趁她转身之际看清了她的脸,赫然竟是萧统的长姊,郗后亲生长女,永兴公主萧玉瑶。
  我虽然不太懂得人间礼仪,近日耳濡目染,却也知道大概,心中顿时惊讶不已。
  那金袍男子在靖惠王府中以姿态优游,想必是此间主人靖惠王萧宏无疑,可是,他身为皇帝萧衍同胞六弟,却与萧衍的亲生女儿、自己的嫡亲侄女永兴公主勾搭成奸,如此不顾廉耻,实在不可思议。
  永兴公主媚眼如丝,依靠在萧宏胸前,娇滴滴说道:“昨夜,我得到信儿知道他会前来,早将房门都关好了。我且命人些了一张大字,用朱笔书上他家逝世令尊的尊讳,张贴悬挂在大门板上!他纵然有满腔兴致,只怕也烟消云散了!”
  萧宏闻言,击掌数下,大笑出声道:“妙哉!妙极了!还是我的小瑶儿聪明,如此一来,你那驸马可就无计可施,只怕一年半载都不敢再来公主府邸求见你,恳请‘敦伦’之事了!哈哈,当真是妙极了!”
  永兴公主神态高傲,对萧宏秋波暗送,说道:“这个没用的蠢材废物!本公主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他若永远不来才好呢!”
  萧宏开心不已,举杯说道:“来,让我们为了公主的妙计再干一杯!”
  永兴公主饮下一杯酒,伏在萧宏怀中,二人调笑无忌,笑成一团。
  我惊得目瞪口呆,实在难以相信这美貌公主用心如此恶毒,萧氏皇族的其他公主虽然顽皮骄纵,却还没有到这般肆意胡为的地步。永兴公主为了避免驸马强行进入自己房间,竟然用朱笔写上驸马亡父的名讳,不但是对故人的极大侮辱,更是对驸马的故意耻笑和打击。
  萧统竟然会有这样的亲姐姐,不得不让人慨叹“龙生九子、种种不同”,永兴公主那驸马的忍耐力亦着实惊人,受此侮辱竟还能忍气吞声,顶着一个空空的“驸马”名号安然度日。
  我本不欲再看,却突然听见萧宏喝止那些舞乐道:“都下去!”
  那些侍女等人忙不迭将楼阁门关好,退出阁外,且听永兴公主声音略低,说道:“我明日就要进宫觐见父皇,那件事情,你筹备得如何了?”
  萧宏神色肃了肃,说道:“早已准备妥当。他听从太子上谏之言,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我将他的亲生儿子赶离宫廷,却并未斩尽杀绝,已是对他十分体恤了。本想等到他油尽灯枯、太子声名狼藉之时再顺利接手,却不料他意欲更立太子!”
  永兴公主面带恨冷之色,说道:“太子被狐狸精迷失了心智,倒是他的福气和聪明处,他倘若留在宫廷,日后必定只有死路一条。只是那老三老五与太子一般,皆是丁氏贱人所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况且,还有湘东的半个瞎子在虎视眈眈着!听说昨夜湘东王府闹刺客,由着他们闹去吧,最好互相杀个干净,倒省的我们亲自动手!”
  萧宏冷笑道:“明日一过,都用不着再闹了!”
  永兴公主点头道:“让你那两名高手假扮成我的侍女,随我一起进攻去看望父皇。我们进入寝宫后,你且听我暗号,只要他们一得手,我们就摔破玉杯,你带着人马冲进来,将遗诏换好,神不知鬼不觉将此事办妥就是。”
  萧宏伸手揉捏她的脸蛋道:“有你相助,何事不成?待我日后登基之时,必定封你为皇后,将你那驸马遣送一个边远之地,你我二人永为夫妻,永享富贵荣华。”
  永兴公主伏靠在他胸前,柔情万千道:“你可不要忘了,我腹中已有你的骨肉,昨日产婆看视过,说是男丁……临川王不在了,他就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可不能辜负我们母子!”
  萧宏大笑道:“我当然知道,你腹中孩儿,日后便是太子,你还担心什么?”
  永兴公主似乎指点他的额头,轻啐道:“我为你冒险刺杀父皇,我若不有言在先,你日后登基为帝,天下美女应有尽有,你见了那些年轻美貌的宫人,心中还会记得我么?”
  萧宏搂住她,不停甜言蜜语,拥着她缓缓倒在榻上。
  我听见他们刺杀皇帝的计划,早已心急如焚,急忙匆匆忙忙离开靖惠王府,回到谢府别业中。
  我纵跃墙头而下,见时候尚早,正在得意萧统不会发觉我出门之事,准备偷偷溜回房间假装安睡,刚转过玫瑰花丛后,听见廊檐下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子声音道:“你回来了?”
  是萧统。
  我看见他的白衣身影,不得不吐了吐舌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脸。
  萧统向我缓缓走进,俊容面无表情,语气依然温柔却带着几分严厉,说道:“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偷偷跑出去?”
  我支支吾吾说:“我看京城夜景……”
  萧统站立在我面前,说道:“是看靖惠王府的夜景吧?我从书房出来不见了你,听说你打听靖惠王府所在,料定你必是去了那里。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只不过比你早回来片刻而已。”
  我暗自沮丧不已,自从身怀有孕之后,我不但法力减退,连昔日十分敏锐的听觉和嗅觉都迟缓了许多,竟然不知道萧统随我而至靖惠王府,且一直在暗中盯视保护着我。
  萧统看着我,不再说话。
  我料他此时一定十分生气,转过玫瑰花丛,伸手胡乱去摘玫瑰花,不料手尚未碰触到玫瑰花梗,那朵花已被人轻轻摘了下来,递送到我面前。
  他柔声道:“玫瑰多刺,当心扎了手。”
  我接过玫瑰,扑到他怀中,睁大眼眸含笑看着他说:“我知道萧郎最疼紫儿了!”
  他轻拥住我,叮嘱道:“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六叔行事阴沉,府邸中机关重重,手下死士无数,他们今夜密谋必定守卫森严,倘若被人发觉你的行踪,你就不能轻易脱身了。”
  我仰头说道:“我只是不甘心任由他们无中生有,故意冤枉萧郎!况且今夜我并非全无收获,我探听到了一个重大消息,他们明日要假借永兴公主探病之名,入宫行刺皇帝!”
  他略有动容道:“我听见了。皇姐既然已经决定如此做,劝阻她亦是无用,还会打草惊蛇。莫若通知禁宫侍卫及三弟,让他们明日多加小心,加派人手躲藏在父皇床榻帷幔后,若有风吹草动,即可将那两名刺客拿下,将六叔绳之以法。”
  我眨了一下眼睛,说道:“你让三王爷去安排此事,不亲自去么?”
  
  他微笑抬头,仰望天边明月,说道:“我的书信和上疏适才都已写完,且命人分送各位太傅,明日收到他们的确切回音之后,我就带你离开京城。那时候我的辞呈就会抵达父皇的御案前,从此以后,建康城的一切都托付于三弟,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我痴痴凝望着萧统的优美侧影,他将辞让太子之事述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将一件日常使用的物品交给了自己的弟弟。
  没有愤懑,没有怨尤,没有遗憾,没有落寞。
  那一张代表着至尊无上的黄金打造的龙椅,离梁国东宫太子萧统仅有一步之遥,以他的才能,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帝君,而他,却就这么轻淡、潇洒地放弃了它。
  数百载以来,人间征战不休,天下风云变换,南北战乱频仍,宫廷明争暗斗,只因人人都在希翼着,有朝一日能够坐拥浩瀚江山、称霸天下,因此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杀戮、滔滔不绝的战火、无休无止的灾难。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纵观人间历史,一代代英雄俊杰辈出,却从未有过一人能够似萧郎一般,能够轻挥衣袖而离去,从此远离朝堂,纵情山水之间。
  努力,是一种英雄气概。
  放弃,更令人由衷钦佩。
  我忍不住泪湿眼睫,问道:“萧郎是为了我,才决定放弃不做太子么?”
  萧统替我拭泪,微笑道:“若说是为紫儿,便是为我自己……其实,我虽然自幼生长于皇家,却从未喜欢过宫廷。你离开人间四载,我独自在镇江居住的时候,反而比在宫中开心得多。”
  我心中无限憧憬,说:“不知萧郎隐居之所,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呢!”
  他面容略带神秘之色,轻声说:“你随我前去就知道了,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他言犹未已,一名家丁匆匆而至,前来禀报道:“启禀太子殿下……启禀萧公子,东宫蔡妃娘娘携带小皇子一起出宫,正在府门前求见!”
  我听说蔡兰曦来此,心中微觉不安,说道:“萧郎!”
  萧统神色从容,点头道:“请她进来,我在花厅相侯。”
  我思绪百转千回,料想此次会面便是蔡兰曦与他最后一面,借故向他说道:“萧郎,我累了,我想歇歇,不陪你见蔡姐姐和小皇子了。”
  我匆匆逃离花园回到房间内,和衣躺在床榻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萧统此生,纵使品行高洁、声名远播、天下称仁,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一人,此人便是蔡兰曦。
  他决意辞去太子之位,蔡兰曦与小皇子萧欢日后该如何在东宫内生活下去?虽然我知道蔡兰曦是一个足够勇敢、坚韧的女子,一定会将萧欢抚养成人,可是,她毕竟是萧统的妻子,他们之间有着不可磨灭的亲情,甚至还有一个骨肉相连的孩子,萧统对于她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此时此刻,我实在不敢面对蔡兰曦。
  我左思右想半日,始终无法安心,还是忍不住悄悄来到花厅之后,看见他们夫妻、父子相见情形。
  蔡兰曦身为人母之后,仅着一袭淡妆简服,灯光映衬之下,她的面容依然高贵、美丽、端庄,散发出白玉兰一般的皎洁光彩。
  她语气平淡,说道:“臣妾刚刚听父亲传信入宫,说殿下今日修书与他,才知道殿下秘密返回京城,因此贸然前来相扰。”
  小皇子萧欢趴伏在萧统怀中,睁大眼眸注视着他,怯怯低唤:“父王……”
  萧统凝望萧欢,对蔡兰曦道:“辛苦你了,一直在东宫尽心照顾欢儿。”
  蔡兰曦将萧欢接过,低头说道:“欢儿本是臣妾向殿下要来的孩子,何来辛苦之说?当年殿下说紫萱妹妹身怀有孕,若是论及产期该是那一日,殿下出宫时恰好看见了欢儿,便将他带回东宫来……这孩子与臣妾有缘,自从有了他后,臣妾再不觉得宫闱寂寞了。”
  我听至此处,才知道自己一直误解了萧统,这个小皇子萧欢,原来并非他与蔡兰曦亲生的儿子,而是他所按人间产期,以为我生产当日在京城外捡回来的弃婴。
  蔡兰曦将这个婴儿视同己出,对他倾注了许多感情,百般呵护照顾,体会着做一个母亲的喜怒哀乐。
  萧统抚摸着萧欢的额发轻声道:“倘若紫儿的孩子能够如欢儿一般可爱,我就心满意足了。”
  蔡兰曦询问道:“殿下此时,想必已有打算?”
  萧统缓缓抬眸,说道:“兰曦,太子之位父皇即日就会另择人选,或许是三弟,亦或许是七弟,他们的才能皆不下于我,无论是谁,足以担当此位。父皇与诸位兄弟平日都对你极为敬重,必定不会慢待金华宫,你不必担忧与欢儿日后之事。”
  蔡兰曦摇头道:“臣妾不担忧日后之事,臣妾只担心殿下,此时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她言及此处,话语隐隐哽咽,眸中微带泪水。
  萧统携着萧欢的小手,语气轻柔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找到紫儿了。等到我们的孩子降生之时,我一定会迎接你们前来镇江。”
  蔡兰曦似有意外之色,说道:“她……返回人间了么?”
  萧统点了点头。
  蔡兰曦面容柔和,将萧欢抱起,向萧统道:“那么,臣妾放心了,殿下日后若有喜讯,不要忘记托人传信与臣妾,臣妾必定携欢儿前往看望紫萱妹妹和她与殿下新生的皇儿。”
  我悄悄跟随而出,眼见萧统将他们母子送上返回东宫的马车,心中微觉酸涩,几颗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萧统不知何时返回,将我揽入怀中。
  夜风吹拂过庭院,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木叶沙沙声,我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凄凉和恐惧之意,紧紧抱住萧统道:“萧郎,不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依然温柔:“萧郎决不会离开紫儿,我会看着我们的孩子出世,永远陪伴在你们身边,好么?”
  我心头却更加迷茫无助,惟有更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借以驱散那种不适的感觉。
  15 杂花飞烂漫
  我们在谢府别业中等待了整整三日。
  萧统看似平静,却时刻关心着京城中的局势变化,我不知靖惠王与永兴公主的刺杀计划是否成功,萧统联合众臣上书与北魏议和之事又是否得到皇帝萧衍的准许,心中忐忑不安。
  第四日清晨,萧统走近帐幔旁,俊容微带笑意,说道:“紫儿,我们可以离开京城了。”
  我立刻从朦胧中清醒过来,问道:“真的么?”
  他点头道:“谢侍郎来书,朝廷六部官员联名上奏,恳请父皇与北魏议和,父皇昨日早朝已准奏,派遣礼部尚书赴寿阳与魏国来使会晤,从此以后梁国不会再有战乱了。”
  我心中大喜,说道:“我知道萧郎一定能说服他们的!他们接到萧郎的书信,见有如此利国利民之策,一定乐成其事!”
  他道:“如今两国国力上有悬殊,若非紫儿从中斡旋说服魏国国主,他们怎肯议和?魏国胡太后向来主战,元翊归国后于北魏众臣必定有过一番辩论才说服他们。”
  我思及元翊待我之诚意,仰首说道:“他将来应该会是一个好皇帝。”
  萧统眸光柔和注视着我,我此时才发觉自己身上粉红色的薄纱绸衣滑落至胸前,露出洁白丰润的双肩,长发微微散乱,深恐他对我的形容散漫心有微词,急忙匆匆将衣裙着好,说道:“我马上就整妆!”
  他轻轻握住我忙乱的手。说:“紫儿,在我面前何须如此顾忌?”
  我低垂着头,细声说:“我担心萧郎会嫌弃……”
  他眼眸中透出无限真诚,声音沉稳坚定,说道:“从今日起,我就不再是梁国太子了,仅仅只是你的夫君而已。我们不需要再顾忌任何人的眼光,更不需要担心声名地位,一切尽可随心所欲,只要你喜欢,俗世种种羁绊,我们皆可以不必在乎。”
  我欣喜已极,扑到他肩上,尽情体会着这来之不易的巨大幸福。
  虽然历经 艰辛,我们终于能够得到我们想要的生活,萧郎不再是太子,紫萱不再是妖狐,我们仅仅是一对两情相悦的人间夫妻,携手去往一个人间仙境,等待着我们的孩子降临人世间。
  倘若这种幸福能够伴随我们一生一世,我宁可放弃修炼成仙的机会,更不会祈求永生。
  江风阵阵,雾气苍茫。
  我们在建康城外渡口携手登上前往镇江的一艘画舫,萧统独立船头,遥望皇宫的方向。
  我从船舱中走出,将一件银白色羽缎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他回首微笑,伸手揽我入怀,对艄公道:“启程吧!”
  画舫缓缓离开渡口之际,我们隐约望见岸边两批骏马急速奔驰而来,其中一人大声呼唤道:“大哥!请稍等片刻!”
  萧统闻声,吩咐艄公停下船桨,向江岸望去,我看清了来人,他们一前一后,策马在前之人正是三皇子萧纲,后面一匹褐色马匹上乘坐之人是七皇子箫绎,他似乎不太擅长骑马,速度略慢于萧纲。
  他们在渡口驻马,行走至江岸旁,江风卷起他们二人的黑色衣衫,衣袂临风飞扬。
  三皇子萧纲眼中微有惜别之意,向我们说道:“大哥,紫萱,你们今日离开建康,小弟特来送别!”
  七皇子箫绎清秀的面容亦带悲戚,抬眸注视萧统,声音微微哽咽道:“大哥,你真的就……如此舍下我们而去么?”
  萧统拉着我的手向船头踏出一步,向萧纲道:“父皇此时情形如何?靖惠王肯认罪了么?我已将辞呈送往父皇宫中,父皇稍后即可见到了。”
  萧纲面容沉肃,应声答道:“一切皆依照大哥之言安排置备,父皇亲自审讯靖惠王,靖惠王已认罪了。父皇已知当日母妃墓地厌祷之事真相,深悔误解了大哥……”
  我听萧纲所言,皇帝萧衍虽然明白当年之事冤枉了太子萧统,且对他心存愧疚,却并无将他诏回东宫之意,足见萧衍此时宠信萧纲以及更立太子之决心。
  我心中替萧纲觉得委屈,暗自想道:“难道萧衍真的以为萧纲之才能远远胜似萧统么?皇帝放弃了太子,太子亦放弃了权位远走高飞,此时固然是各得其所,可是,对梁国日后国运而言,他们父子的决策真的是正确的决定么?”
  萧统丝毫不以为意,眸带欣然之色,说道:“父皇能够原谅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七皇子箫绎突然说道:“大哥,你若是返回京城,父皇一定愿意将你留下来。为何一定要离开?”
  三皇子萧纲闻言,神色略变了一变,沉默不语。
  
  萧统微微侧首转向箫绎,声音温和道:“七符,如今只有三弟与你能够长侍父皇身边,父皇年事已高,宫中诸事皆托付你们了。你的心事过了这许多年,应该可以放下了……好好珍惜身边之人。”
  三皇子萧纲出声道:“小弟一定谨遵大哥之命侍奉父皇,照顾好皇嫂与皇侄,请大哥放心。”
  
  七皇子箫绎惆怅看向江面,似乎有话想说,终于还是低下头去,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
  萧统见状,示意艄公波动船桨,向他们微微一笑,轻声道:“一切托付与你们,我与紫萱就此告别了。”
  我们的画舫渐行渐远,江岸上那两个黑衣人影越来越模糊,七皇子箫绎与三皇子萧纲先后策马离去,他们虽是一起前来送别萧统,离开江畔时却奔赴不同的方向,并未同行。
  我独自坐在船舷,以裙带拨弄拍击江水玩耍,隐约听见萧纲的声音道:“客行只念路,相争度京口。谁知堤上人,拭泪空摇手!萱儿,一路珍重!”
  我假装不曾听见他那声“萱儿”的呼唤之声。
  萧统行至我身边,轻声吟道:“公子远于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别前秋叶落,虽后春花芳。雷叹一声响,雨泪忽成行。怅望情无极,倾心还自伤。”
  我忍不住击掌赞道:“好诗!萧郎所作,果然无一不是佳句,即使抒发离愁别绪,亦与众不同呢。”
  他将我的粉红色轻纱衣带从江水中捞起,温柔说道:“我带你去我们的新家,江西风大,回船舱中去吧。”
  画舫临近镇江时,萧统带着我换乘了一叶小舟。
  小舟顺着江面的一条直流前行,到达一面石壁之前,我眼见前面已无路可走,惊讶回头道:“萧郎,我们走错路了!”
  萧统微微摇头,说道:“紫儿,你再往前看。”
  小舟行至石壁前时,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原来那石壁之下竟然悬空,尚有丈许高度,足以将小舟通过。只是,倘若不临近石壁前,绝对难以发现此处还有一条通道前行。
  那艄公亦笑道:“此路等闲人不易发觉,四年前萧公子前来镇江寻觅清净读书之地,小人方将此处告知萧公子的。”
  我们低头穿过石壁,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我欣喜得几
  
  
  
  
  
  乎说不出话来,拉着萧统的手大叫道:“萧郎,桃花源!此处是桃花源么?”
  小舟在清溪中顺水漂流,河岸两侧,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密密桃花林,正当春天时分,林中芬芳鲜美,落英缤纷。
  是仙境?还是人间?
  一片片粉红色的桃花瓣随风轻舞,渐渐飘落在溪面上,林间间杂着低矮灌木丛,从中盛开着一朵朵白色的小野花,散发出幽幽的淡雅香气。
  大群粉红色的小鱼儿不知是追随落花还是追随浆影,成群结队聚拢来,我蹲下身逗弄它们,它们毫无畏怯之意,用尖尖的鱼吻轻触我的指尖,痒痒的感觉让我轻笑出声。
  小舟靠近岸边,我迫不及待脱下脚上的绣鞋,在桃花林中飞舞旋转。
  微风起时,漫天的桃花瓣,梨花瓣纷纷扬扬如雪,落在我的黑发间,落在我的粉红衣袖上。
  一身白衣的萧统伫立在一座白色砌成的大翟元倩,含笑凝视着我,然后,他从背后取出一支紫玉萧,缓缓吹奏出悠扬动听的乐曲。
  我如花瓣 一般飞舞至他面前,伸手夺过紫玉萧,娇笑道:“此萧不是已经折断了么?萧郎从何处得来?”
  萧统含笑凝视着我,说道:“过去种种如昨日逝水,今日一切皆为新生,成仙的紫儿能够返回之间,折断的玉箫亦可重新接续。紫儿莫非不想听萧郎为你奏曲赋诗么?”
  我故意说道:“萧郎的萧曲固然美妙,可惜无琴筝相和!”
  他微微一笑,回头说道:“紫儿怎知此处没有琴筝?”
  一名白衣小童应声从宅院中走出,将一架筝搁置在林间笑嘻嘻说道:“公子在此处居住四载,世间怡情怡景之物应有尽有!夫人大可不必担心才是。”
  我端坐在石椅上,向萧统回眸微笑,举手轻调筝弦,悠扬的乐声便如行云流水一般自指尖滑过。
  一曲方歇,萧统走近我,滴声道:“紫儿曾对我说,要我作一首抒情之诗,不知此时可愿听么?”
  我闻言大喜,忙道:“萧郎快说啊!”
  他手执白色羽扇,沿着溪水缓缓踱步,轻声吟道:“炎光向夕敛,徙宴临前池。泉将影想得,花与面相宜。篪声如鸟弄,舞袖写风枝。欢乐不知罪。千秋常若斯!”
  我心中甜蜜无以复加,伏在他怀中,娇柔呢喃道:“欢乐不知醉,千秋长若斯……萧郎既然承诺紫儿千秋万世,就一定要遵守诺言!”
  良辰美景匆匆流逝,我们闲时赋诗相和,同赏落花,饮酒弹筝,泛舟吹箫,在桃园胜境内,不知渡过了多久的美好时光。
  我只依稀记得,庭院前的桃花林凋谢过一次,如今又已怒放在枝头。
  萧统的石屋内藏书万卷,月夜掌灯之时,我会依偎在他身边,看他聚精会神,一字一句编写《文选》。
  我几乎已忘了时间的一切,我甚至以为,我们必定能够如此,天长地久,相依相随。
  16蝶舞意徘徊
  春光明媚之时,萧统为我在桃花林中亲手种下了数株相思树。我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给相思树浇水,留心观察着树枝一点一滴的变化,但是我不再使用法术将它们拔苗助长。
  晨曦洒落在细密的树叶间,我弯腰将一勺清水洒落在树根处,身后传来萧统亲昵的呼唤声。
  我面带微笑回眸的瞬间,突然感觉到腹中传来的一阵剧痛,几乎跌倒在地,这种隐痛近日来时常发作,我明知是何缘故,却一直在安慰自己,希望这一天不要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有将胎儿生长不稳的信息告知萧统。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将我稳稳托住,我并没有摔倒。
  萧统将我平放在清溪旁的青青草地上,明眸透出担忧与焦急,俊美的面容略显暗沉,询问道:“紫儿,哪里不舒服?是……孩子情形有异么?”
  我仰躺在他怀中,咬牙忍住疼痛,向他说道:“萧郎,不是,我不要紧……”
  他握住我的一只手,平息体会脉息,脸色微变,说道:“我虽然不通医理,亦能感觉到……不要一个人承担一切,告诉我,究竟为何会如此?难道是因为你我身为异族,无法共同孕育子嗣么?”
  身体的疼痛感觉越来越清晰。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觉袭击而来,我紧紧抓住了萧统的白色衣袖,呜呜咽咽道:“是我不好,我只修行了一千年,本来没有资格孕育狐族后代……孩子生长需要耗费母体元气,我的功力不够,只能勉强坚持到此刻……我不知道还能保住它多久。可我不想失去它,因为它是我和萧郎的亲生骨肉……”
  萧统俊容霎时变得有些苍白,说道:“你明知自己不可以,为何还要如此?你是为了我,对不对?当日我在东宫之言不过是戏言,你为何要如此当真?为何要拼着性命为孕育子嗣?我的小紫儿……”
  他言及此处,明眸泛出淡淡的水光,眼神既是心疼,又是愧疚,还带着无可奈何的苍凉之意。
  我故作若无其事,淡然说:“我想为萧郎生育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若不尝试,我怎能甘心?或许……我们的诚意能够感动上天,我们能够是例外呢?”
  他紧紧拥住我,声音哽咽道:“不,我不要你用自己的性命尝试为我完成心愿!当你不能保住它的时候,你自己的元气亦会被它消耗殆尽,对不对?你们此时情形已经非常危险了,对不对?”
  我本想安慰他,腹中的疼痛却更加剧烈,让我无法说出一句话。
  萧统神情慌乱一霎,眼眸中又恢复了清明和镇定,迅速说道:“紫儿,你曾说过,你的爹爹和母亲都是上界仙人,他们若知你此时情形,一定会来救你的,你告诉我,如何才能向他们通传消息?”
  左手腕上的金环闪烁出耀眼光华,我微合了一下眼眸,阿紫和渡弓此时身在仙界,他们一个司掌主持西王母的蟠桃盛会,一个主管天下鸟族,皆是行踪不定,万分繁忙,天界与人间本是殊途,此时早已法力全失的我如何能够找到他们?
  萧统见我眼神迷离,沉默不语,将我用的更紧一些,柔声道:“别怕,有萧郎陪伴着你。他们与人间必定有联络之法,你再仔细想想,他们可曾留下过能够寻访到他们的只言片语?”
  我心神渐渐安定,脑海中开始回忆渡弓临别时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语,蓦然想起渡弓曾言:“将来你与萧家太子替爹爹孕育外孙之时,不要忘记前往楚天台,焚香告知我”,立刻对他道:“楚天台……爹爹曾说过,若要告知他一些事情……可以前往楚天台焚香……”
  萧统闻言不再犹豫,将我横抱而起,向溪水畔小舟行去,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话,闭目养神,我即刻带你前往楚天台!”
  宅院中的白衣童子驾舟将我们送出桃花源,又寻来两匹千里良驹,萧统抱着我跃上骏马急速飞驰。
  一路上,他不眠不休,唯恐耽搁了时间,快马加鞭赶赴楚地。
  当我们遥遥望见楚地的最高山脉上昂然伫立的楚天台时,他俊朗的容颜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之意,明如秋水的双眸中布满红色血丝,皎洁白衣沾染了乌黑尘土。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带憔悴,疲累,担忧的男子,竟会是昔日端庄高洁的梁国太子萧统,他为了救我,整整三日就如此抱着我,不肯停歇加急赶路,仿佛早已遗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凡人。
  我伸手抚摸着他凌乱的发丝和微长的鬓须,眼泪不由簌簌而下:“都怪紫儿太任性,连累萧郎受苦……”
  楚天台,高达千丈,下有石阶 一千九百九十九级。
  萧统不顾疲累,抱着我一步一步登上楚天台,他终于到达山顶时,将我轻柔的放在一座小亭内的青石长椅上,向我微笑道:“紫儿,我们到了!”
  我注视着他的明朗面容,用粉色纱裙衣袖轻轻拂拭他额间渗出的汗珠,心痛如绞。
  这位从小养尊处优的梁国太子,为了救我和我腹中的孩儿历尽艰难,拼尽全力,他的坚韧意志早已远远超越了一个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他对我的爱意,早已无需更多的言语表白。
  我更加坚信,那年春天在兰陵的美丽邂逅,并不是一个错误,而是我永生永世最为正确的一次抉择。倘若没有遇见萧统,倘若没有经历与他这一场曲折婉转的倾心之恋,小狐狸紫萱永远不会懂得何谓真正的爱情。
  人狐相恋又如何?
  真正的爱情,必定能够超越生死,我们又怎会在乎彼此的身份?
  萧统手拈三支净香,跪立于在楚天台上,向那一座展翅欲飞的凤凰雕像叩首祷告。
  他焚香礼毕后,恭谨退后数步,再次叩首道:“下届子民萧统,今日携爱妻紫萱前来拜祝凤凰之神。紫萱本系尊深爱女,如今身遭困厄,望尊神念及父母血脉之情,前来下届施以援手,萧统无限感激之至。”
  他跪立良久,楚天台上却无半点反应,更没有渡弓的踪迹。
  我心中无比失望,唤道:“也许爹爹外出云游,不在家中……收不到我们的讯息……”
  萧统依然挺直跪立。
  楚地天气变幻莫测,一场雷雨毫无预警向我们袭击而来。
  我在小亭内见萧统的衣衫被雨水淋的透湿,含泪唤道:“萧郎……不要拜了,过来躲避一刻吧!爹爹不会责怪你的!”
  萧统回头看我一眼,温和说道:“不要紧,我会一直等着他来的。”
  我心中一痛,伸手抚摸左手腕上金环,暗自祷告道:“爹爹,萧郎身受之痛,便如同我所受之痛一般。我腹中孩儿是我任性而为才留下的,并非萧郎本意所致,倘若你在仙界得知此事,就请不要再折磨他了!”
  眼前一道金光乍现时,雷雨声竟然全部止歇。
  一名身披金色羽毛披风的高大英俊男子伫立楚天台畔,他的眼神带着慈爱与和煦的光芒看向我,轻声道:“我的宝贝女儿,难道是在怨责父王不该考验未来的女婿么?”
  我微微撅嘴,说道:“爹爹,萧郎他快马加鞭来楚地,不辞辛苦带着女儿登临高台,莫非爹爹还不够满意?”
  渡弓面带笑意,向我所在之地飞掠而来,说道:“你身体状况如何了?让我看看。”
  萧统见此情景,心中早已明白大概,向渡弓叩首道:“小婿萧统,叩见父王。紫儿修炼时日尚浅,腹中胎儿消耗元神,恐怕难以支持下去,小婿斗胆带她前来恳求父王相救。”
  渡弓查看我片刻后,转身目视萧统,眸光微露萧然之色,沉声道:“你们的孩子便是我渡弓的外孙,此事并不难,我自有办法救他们母子。只是,你既然唤我一声父王,我就须得提醒你一件事情。”
  萧统躬身行礼,说道:“请父王明示。”
  我与他们相距极近,虽然看见渡弓嘴唇微动,似在与萧统对答什么,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只隐约觉得萧统背向着我的白衣身影轻轻颤动了一下,怀疑是自己眼花,急忙用手揉了揉眼睛。
  我再睁开眼时,萧统已站立起身,神情平静温和,向渡弓道:“多谢父王指点,小婿知道该如何做了。”
  渡弓微微点头,向他说道:“我要将紫儿带回凤凰山去,运用修行功力抱住他们母子性命。你们须得暂时分别一阵,待她平安生下孩子,我自然会设法让你们想见。”
  
  我听说渡弓要将我带回凤凰山,思及那里本是天界,即使只是一时三刻,萧统在人间不知要等候多少年,心中不由大为着急,说道:“爹爹,我不要去凤凰山!除非……我和萧郎一起去!”
  
  渡弓脸色微沉,说道:“你若要安心养胎,须得回凤凰山
  
  
  山才行,凡人怎可入仙界?他不能去,去了便是触犯天条,你要置他于死地么?
  我不禁怔住,倘若不随渡弓回天界,我腹中胎儿必然难保;若是随他前去,又要与萧统生生分离。我们历经重重险阻、他抛弃了高贵的身份地位之后,原本以为可以从此在世外桃源相伴相随终老,却还是敌不过残酷的现实,不得不又一次生离死别。
  渡弓见状,有意飞掠至楚天台后,等待萧统劝我。
  萧统走近我,将我温柔揽入怀中,说道:“紫儿听话,随父王回天界去吧,孩子孕期已过半,只需再过四载我们就能够重逢了。那时候我会再来此地,迎接你们回桃源胜地去,好么?”
  我心中百般不愿,拉住他的衣袖,摇头说:“不好。”
  他痴痴凝望着我,明眸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痛楚之意,将冰凉的唇印落在我的额头上,语气微带苍凉,缓缓道:“我的紫儿,小紫儿……萧郎亦舍不得你,能多拥有你一刻,便是上天的恩赐!能够在兰陵仙人湖畔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幸运之事,但愿……但愿来生,依然能够娶紫儿为妻!”
  我从未见过萧统如此失态拥吻我,心头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紧紧依偎在他胸前,说道:“我们一定能够再见的,一定能够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雷雨过后,山巅彩虹乍现。
  一双美丽的彩蝶在我们身旁翩翩起舞,我注目着它们的翩翩舞姿,无限仰慕向往,说道:“若是我们能像它们一样,该有多好!”
  萧统唇角微带笑意,拉着我的手走到渡弓面前,轻施一礼,恭声道:“小婿将紫儿与孩子都托付与父王了,请父王多加照拂,小婿必定每日焚香祝祷,为他们祈求平安福运。”
  渡弓将我带离人间时,我透过云层遥瞰楚天台,见萧统的白衣身影凝住不动,思及他叮嘱之言:“紫儿,无论萧郎有没有陪伴在你身边,一定要让自己快乐,不要哭,好么?”
  我将眼泪生生忍住,心中暗道:“萧郎,等着我回来。四年之后,我必定带着你的孩子前来人间与你相聚,然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17 牙弦千古绝
  凤凰山四日,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渡弓每日将自己的真气与法力源源不绝输送给我,我籍着他的支持和帮助,一天一天坚持下来,腹中小胎儿渐渐长大,再没有任何危险的征兆,我依然十分思念萧统,盼望着孩子早日降生。
  凤凰山中颇多鸟族精灵,渡弓身边的两名侍女云雁和雪莺,遵照着他的叮嘱精心照顾着我,直至我生下一只似我一般、通体毛色雪白的小狐狸。
  我平躺在软软的床榻上,隔着雪白的羽纱,看见雪莺将它围裹在一个金黄色的凤凰羽毛襁褓内。
  新生的孩子双眸微合、蜷缩着小身子安睡,虽然是初生小狐狸形状,其娇憨之态却颇似人间婴儿,它的五官轮廓清晰,下巴尖圆,眼睫毛乌黑悠长,神态之间隐隐约约有着萧统的俊影。
  雪莺小心翼翼将婴儿抱至我面前,称赞道:“公主的小狐狸好漂亮!它日后长大了,必定是一名翩翩公子爷。只是不知它修炼成人形之后,是似它父亲更多一些呢,还是似我们公主更多一些呢?”
  我伸手抚摸着它头顶柔细的白色狐毛,心中半是激动、半是喜悦,暗自想道:“他既然是男孩,一定更似萧郎。”
  云雁轻手轻脚将帐幔掀起,低声细语道:“奴婢刚刚将喜讯禀报了大王,大王马上就来看望公主了。大王听见消息高兴得不得了,说凤凰山中以后可就不止有小鸟儿,还有我们的狐族小王子呢!”
  雪莺凑近看了半日,问道:“公主,给小王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正逗弄着它的小鼻尖玩耍,思忖片刻依然犹豫不决,抬眸微笑道:“爹爹说过,只要孩子一降生就会送我们至人间与萧郎相见,萧郎他博览群书、才思过人,届时一定会为孩子取一个好名字,此事不如交与他。”
  我话音未落,渡弓的金色身影在帐外闪现,轻声问道:“乖女儿,爹爹来看你们了,此时可以进来么?”
  我将小狐狸抱在怀中,向雪莺、云雁二人点头示意。
  她们退步行出帐外,恭声说道:“公主请大王进去。”
  渡弓疾步行来,迫不及待地将我怀中小狐狸接过凝视了片刻,英俊的面庞带着满意的笑容,说道:“此子相貌秀逸、灵气十足,日后必定大有成就!紫儿将他交与我吧,我一定悉心栽培他。”
  我微觉疑惑,说道:“多谢爹爹一番好意,可是,萧郎苦侯了我们母子四年,我想先带他前往人间与萧郎团聚。”
  渡弓将襁褓交与雪莺,在我床榻之畔缓缓坐下,眸光温和慈祥,亦带着淡淡的忧虑,对我说道:“紫儿,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但是你须得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冲动、不可以意气用事,听见了么?”
  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霎时从我心底升腾而起,渡弓有何事必须如此郑重其事告知我?难道此事与萧统有所关联?
  我凝望着渡弓的眼神,压抑着剧烈的心跳,轻轻点了点头。
  渡弓取过一面水晶圆镜,将掌心自其上缓缓拂过,将镜面朝向我,我窥见镜中所现镜像,就如同灵芝仙子的通天如意一般,真是我们离开楚天台后,人间四载说发生的一切经历情形。
  我首先看见的是渡弓与萧统当时在楚天台上、避开我的那一段对话内容。
  渡弓神情严肃,对萧统道:“你可知道,我的女儿身为仙族后裔,如今她虽然修炼未成,日后必定是上界仙子,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你们本不应该结为夫妻么?”
  萧统语气谦和道:“我知道自己本系凡俗之人,从未奢望能够得到仙子垂青。数年前我于兰陵得见紫儿,与她结下一夕情缘时……虽然心中有疑,却依然无法忘却她的影子,她是仙子亦可,是凡人亦可,对我并不重要。”
  渡弓道:“我不会怀疑你待紫儿之诚意。只是,你可曾想过,紫儿对你如此眷恋情深,倘若有朝一*****魂归地府,她该如何自处?”
  萧统毫无畏惧之色,轻声道:“此事我早有预料,紫儿虽然纯真娇弱却足够坚强,我相信即使我不在人间,她亦能……与孩子一起,开心快乐生活下去,无论我魂魄归于何方,心念之中惟有她们母子。”
  他话虽如此,提及我们“母子”时,俊容却微带黯然之色。
  渡弓目光直视他,说道:“我不妨直言相告,此事于你并不遥远,你之阳寿转眼便尽,你在人间所剩时日已不多了……甚至,你根本就等不到紫儿的孩子出世的那一天!”
  萧统闻言,挺直的身影不禁微颤了一下,明眸并无畏怯,却带着无限遗憾与惆怅。
  渡弓追问道:“你真的以为,紫儿没有了你之后,依然能够开心快乐生活下去么?她能够忘记过往的一切、不再想起与你这一段缘分么?紫儿虽是狐族与鸟族后裔,却是难得一见的专情之妖,相较她的母亲更加……你真的能够忍心见她永生永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么?除非她能够成为真正的仙子,才能忘却人间痛苦和忧伤。”
  萧统被他的话所震撼,眸中射出希冀的光彩,说道:“我并不想抛下紫儿,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挽回天意,”他略停顿了一霎,突然向渡弓急促询问道:“父王既然如此说,可有解救紫儿之法么?”
  渡弓颔首道:“你天资过人,早已猜到我的用意,我虽有一法,却未必能够成功,且于你是极大考验,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试?”
  萧统点头应允道:“我愿意一试,请父王明言。”
  渡弓缓缓说道:“我从西王母身边仙子处得知消息,西王母曾有一种名为‘瑶果’的相思树,却不慎将树种遗落人间,故而有言,凡是能寻觅到仙树者,无论是神是鬼、是人是妖,即刻将其列入仙班。你若是想助紫儿位列仙班,这便是唯一、亦是最有可能的办法,只是那相思树极难寻觅,你有此信心么?”
  萧统若有所思,缓声说:“我记起了……紫儿初至人间,时常对我言及相思树,原来便是为此。请父王放心,我必定在有生之年尽我所能代替紫儿寻找仙树,即使历尽艰难,亦不会轻易放弃。”
  渡弓轻舒一口气,说道:“事在人为,结局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萧统向他叩首,声音坚定道:“我一定尽力而为,祈求天意垂怜,助我早日寻觅到相思树。”
  镜中时光飞逝,我看见了萧统策马奔赴大江南北、深山密林,在街头巷陌穿行、四处寻觅相思树及红豆果实的翩翩白衣身影。
  镇江的桃源胜地,种植着各种各样的相思树,石屋中堆满了形状、色泽各异的红豆,除了编撰《文选》,他将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寻觅和种植相思树上。
  然而,经历了整整一个寒暑,他依然一无所获。
  第二个桃花烂漫的春天,萧统突然患上了一种无名之症,他秀逸的身影更加单薄,明朗的俊颜越来越消瘦憔悴。
  我看见他独立在桃花溪水畔,掌心紧握着一把红豆,凝视着水中倒影,眸中落下数滴晶莹的泪水,喃喃说道:“紫儿,萧郎自知天命不永,只可惜至今未能寻到仙树的踪迹,我们的孩子必定很可爱,可我不能见到他了……”
  身侧一名白衣童子忍不住哭泣出声,说道:“太子殿下,外面风大,您的身体受不住,回石屋去吧!”
  萧统微微摇头,轻声咳嗽了一阵,明眸依然清澄如水,向那白衣童子道:“将铁锨拿来……我为紫儿种几株相思树,明年春天恐怕再没有机会……等到三年后紫儿返回人间时,这些树想必都能开花结果。”
  那白衣童子掩面低泣,却不敢违逆他的心意,走回石屋将铁锨取出,双手奉递与他。
  萧统接过铁锨,漫步行走至溪畔略高之处,用力挖掘沙土,细心将一颗颗红豆树种放入小坑内,伸手将其掩埋整理好。
  他静静凝视那些红豆树种良久,突然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自指尖划过,一滴滴嫣红的鲜血随即纷纷坠落在新填的沙土上,将暗黄色的灰土浮沙染红了一大片。
  那白衣童子急忙呼唤着赶过来,叫道:“殿下不可伤害自己!”
  萧统抬眸向他微微一笑,说道:“素止,你可曾听说过古人铸剑的传说么?”
  白衣童子点头道:“素止知道,欧冶子将精光贯天、日月争霸、星斗避彩、鬼神悲号的五把青铜剑献给越王,越王为五剪命名为‘湛卢、纯钩、胜邪、渔肠、巨阙’,从此欧冶子便与宝剑一起名扬天下。”
  萧统目视沙坑,轻轻说道:“若无血祭,一剑难成。我并不奢求自己将来结局如何,惟愿以血浇灌相思树,或许能够感动上界天神,护佑紫儿永生永世无忧无虑……”
  我清清楚楚看见,萧统每日坚持用自己指尖的鲜血灌溉相思树种,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清清楚楚看见,他在弥留之际,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而彻夜不眠,坚持翻阅无数本相思树种植方法典籍,心力交瘁之下,他明澈的双眸几近失明;
  我清清楚楚看见,他临终前最后一刻,将我赠予他的那一方锦帕紧握在手中,以微弱的声音呼唤着“紫儿……”
  他轻轻合上双眸的那一刻,温润的面容皎洁如美玉,手腕上的佛珠依然闪烁着璀璨光华。
  白衣童子素止哀恸不已,抚琴追忆着他,却因悲痛而勾断了那一架筝的所有丝弦。
  我猛地惊呼出声,将那一面水晶镜丢弃在地面上,泪水如同滂沱大雨一般潸潸而下,大哭道:“萧郎,萧郎,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紫儿啊!”
  渡弓向前俯身,将我拥入怀中,语带悲凉之意劝道:“乖女儿,我的紫儿,不要如此!你适才不是答应过我,不可以冲动、不可以意气用事么?萧统他本来就是凡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拼命摇头,痛哭失
  
  
  
  
  
  声道:“不,萧郎不会离开我的!他刚过而立之年,怎会如此早逝?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爹,请你立刻送我去人间,我要见萧郎,我要带着我们的孩子去见萧郎!”
  渡弓缓缓抚拍着我的背脊,说道:“紫儿,你可知道人间此时乱至何等地步?萧统之逝未必便是悲哀,或者正是他之幸运……”他将水晶镜取回至手内,送至我面前,说道:“你且先看看,他薨逝之后梁国国中境况吧!”
  我透过模糊不清的泪眼看见了水晶镜内的情形,不但看见了过去种种,亦看见了梁国的未来。
  镜中所现的一幕有一幕惨烈场景,让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四月乙巳,萧统因病而逝,时年三十一岁,皇帝萧衍哀痛无极,为其上谥书曰:“昭明太子”,他的死讯传至京城后,朝野婉愕,建康城内男女百姓皆奔走于宫门,号哭涕泣者积满街道,闻丧者莫不哀痛至极。
  五月,萧衍改立三皇子萧纲为皇太子,正式接掌东宫之位。
  六月,魏国内乱,胡太后设计毒杀了与自己政见相左的亲生儿子元翊,另立新君,拒不承认元翊与梁国所订立的“淮水之盟”,大举兴兵犯梁,攻占九城十三州。
  九月,萧衍与萧纲正式下诏讨伐魏国,并派萧衍的侄子贞阳侯萧渊明和萧衍的孙子萧会理分督诸将,由于萧会理“懦而无谋”,且以直系王孙自居,与萧渊明互生猜忌,梁军大败而归,彷徨之余,昔日魏国降将侯景在寿阳举兵反叛,随即大举进攻建康城。
  七皇子湘东王萧绎闻听建康城被围困,移缴其所督统的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雍州刺史岳阳王萧察,假命他们率兵勤王,其实按兵不动,坐观其斗,以待时机。
  次年五月,皇帝萧衍为侯景所拘押囚困,仰躺于净居殿内,因多病口苦欲喝一口蜜水,亦无人答应,凄凄惶惶之下崩殂而逝,时年八十六岁,萧衍死后近一个月,侯景才允许发丧,命太子萧纲即梁国“皇帝”之位,是为梁朝简文帝。
  六月中,萧纲登基为帝,侯景时刻对他严密监视,出屯朝堂,分兵守卫,依然将他的行动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三皇子萧纲成为梁国简文帝后,并没有如他所愿一展宏图,死于叛乱贼臣之手;七皇子萧绎,随后即位为帝,同样没有振兴梁国,魏兵入城之际,将宫中数万卷藏书付之一炬,不久被叛臣活埋而死;徐昭佩在城破之时,自投深井而死。
  萧氏皇族所有皇子王孙,或是自相残杀,或是被人诛杀,人丁凋落,惨不忍睹。
  唯一的例外是蔡兰曦与萧欢,他们远离了皇室喧嚣,安然度日。
  ——或许,渡弓所言并没有错。
  倘若萧郎仍活在人世,目睹此情此景,他情何以堪?乘风归去,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与自在。
  可是,此时此刻,我该去往何处寻觅我的萧郎?
  18.泪珠万行新
  账幔外传来一记娇细的交换之声,让我的心头掠过一阵疼,迅速向声音传来处看去。
  雪莺匆匆而入,将羽毛襁褓递给我,说道:“小王子醒来了呢!”
  我低头凝视着怀中柔弱乖巧的小白狐,眼泪愈加汹涌而出,对渡弓说道:“爹爹,我想见萧郎,求您设法让我见他一面吧!”
  渡弓抚摸着我的发丝,轻声道:“我与地府帝君尚有几分交情,萧统虽然魂魄归于地府,却并未让他投胎转世,你尚且能够见他一面。只是你们若不能寻觅到仙树,帝君亦不能护他太久,终究不能永世相伴相随。”
  我心中计议已定,扶着床榻边缘站起,向渡弓道:“爹爹,请送我至人间镇江府,我要去萧郎临终为我种植相思树之地!”
  渡弓利用法术将我送至桃源胜地,眼前又是阳春时节,桃花漫天飞舞,溪水清澈明晰,一如往昔。
  我怀抱着小白狐,静静站立在那几株萧统以鲜血浇灌的相思树前,如今三载已过,昔日的红豆早已茁出新芽,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令人惊讶的是,它们的枝叶虽然繁茂,却并未开花。
  我仰视光秃秃的花冠良久,不再犹豫,取下发上金钗,将手指划出数道血痕,心道:“萧郎,古有干将,莫邪夫妇舍身铸剑,你亲手所植,和血而栽种的相思树,又怎能没有紫儿鲜血的灌注?无论成与不成,我必定要与你生生世世永为夫妻,倘若我们不能一起成仙,就一起入地府吧!”
  小白狐虽然幼小却极为伶俐,见我指尖滴血,不停“唉唉”叫唤,尝试着用小舌头舔舐我的伤口。
  我搂紧了它,眼泪如断线珍珠,混合着狐族之血,一起落在相思树下的尘土上。
  一道眩光突然从我眼前掠过,我忍不住合了合眼眸。
  怀中的小白狐似乎无比兴奋,不停用小手拍击我的掌心,我茫然睁开眼睛,霎时被眼前所见的情景震住了。
  相思树梢,繁花正盛。
  仿佛就在刚才我的眼泪与鲜低落的瞬间,千千万万的相思花开满枝头,粉红色,浅黄色,淡紫色的花朵争奇斗艳,簇拥着一串串嫣红如血的相思子。
  那些果实似相思子,却并非相思子。
  一颗颗红豆,解释并蒂之形,果粒圆润饱满,散发出一阵阵清香悠远的异香,那馥郁的香气,令人几疑自己身处仙境之中。
  瑶果。
  这就是瑶果,并非人间的红豆。
  我的眼泪再一次倾泄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哀伤,而是惊喜,为了我与萧郎的鲜血所浇灌出的“瑶果”仙树而惊喜。
  我一个箭步冲到相思树下,紧紧环抱住树干,含泪微笑道:“萧郎,我们终于种植出瑶果了,我们终于寻到仙树了!”
  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甜润的女子声音道:“我的小紫萱,妈妈恭喜你,终于完成了西王母的心愿,从此可以位列仙班了。”
  我惊愕回头,竟然看见了一身紫衣的阿紫,她足踏彩云,手执仙界佛扫,美丽的面容带着赞许和欣慰。
  渡弓的身影在她身后不远处悄悄闪现,阿紫并未回头,我却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相知相许的深厚情意。
  我看着阿紫,坚决无比摇了摇头,说道:“妈妈,我不要位列仙班,我只要与萧郎在一起!”
  阿紫的俏颜掠过一丝笑意,向渡弓道:“你当初是如何向中国笨女儿解释的 ?她至今还以为种植‘瑶果’仅系她一人之力!”
  渡弓并不介意阿紫的娇声轻嗔,朗声大笑道:“她明不明白并不要紧,当初若非是你托我将追寻此树之任务交付与他们,他们怎能有机会得到西王母嘉奖?梁国太子对她确实一片真心,方能与她合植仙树,稍后她见到心上人,自然就会知道了。”
  我惊喜已极,唤道:“爹爹,妈妈,你们是说……西王母要嘉奖我们……是我与萧郎二人么?”
  渡弓与阿紫相视一笑,并不回答我。
  我眼见他们的身影掠上云端,心中焦急不已,唤道:“告诉紫儿啊,西王母她……准备如何处置我们?”
  晴空朗朗,云彩消失不见。
  桃花飘落,溪水潺潺如故,耳畔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洞箫之声,声调悠扬婉转,悦耳动人。
  我恍恍惚惚,缓缓转过身来,遥遥望见一个白衣身影,手执一枝紫玉箫,从天边浮云端徐徐降落在溪畔的轻舟上,微风起处,他宽大飘逸的襟袖在风中飞扬,左手腕上,是一串散发光华的佛珠。
  他的面容如同皎洁无暇的纯洁美玉,鼻梁挺直秀逸,唇角带着些许淡淡的笑意,轻声曼吟道:
  “济河之隔。载离寒暑。甫旋兰陵。遽临太湖。分手澄江。中心多绪。形反桂宫 。情留芳渚。
  有命自天。亦徂梦菀。欣此同席。欢焉忘饭。九派仍临。三江未反。滔滔不归 。悠悠斯远。
  面移已夕。华烛云景。屑屑风生。昭昭月影。高宇即清。虚堂复静。义府载陈。玄言斯逞。
  纶言遄降。伊尔用行。有行安适。义乃维城。载脂朱毂。亦抗翠旌。如朝饥谨。独钟予情。
  解携襟袖。雨面莫收。予若西岳。尔譬东流。兴言思此。心焉如浮。玉颜虽阻。相思常驻!”
  一缕淡淡熟悉的郁金花香气息袭近身前,我凝视着他的身影,泪水模糊了眼睛。
  小白狐在我们怀中幸福地合上小小的双眸。
  溪水畔,粉色桃花,漫天飞舞。
  (完结)
  《兰陵相思赋》动笔时间是2007年3月,完稿时间是2007年11月,全文共计40万字。写此文的初衷,本来是为了写一篇同人文。
  《兰陵相思赋》是一个童话故事,这也是它与《花落燕云梦》最大的不同之处,《花落》更多的参杂了一些现实因素,而《兰陵》的本质是构建了一个虚拟的浪漫空间。在文字方面,《花落》比较随意,《兰陵》也许进行过更多的雕琢。
  所以,可想而知,喜欢这两篇文章的读者或许根本没有交集,看《花落》的书友如果去看《兰陵》,也许多半是因为《紫百合》涂鸦的缘故;同样,看《兰陵》的书友去看《花落》,得到的感悟和2006年在网络上看文的朋友们必定不同。从大家留下的一些评论来看,喜欢《兰陵》的朋友会说《花落》好看,但是她们还坚持喜欢昭明太子;支持《花落》的朋友依然是爱棣棣~~~
  无论大家更喜欢哪一篇,其实都没有关系,某百合都是很高兴地接受大家的意见~~
  再说说《唐宫外传》,2005年一片宫廷文,曾忝居某网“古代宫廷侯爵类”榜首三甲半年之久,因此结识了许多宫廷文作者(当时榜上还有《后宫》,《凌妃》,《芳树吟》,《毂珠夫人》等等),好像还有一片耽美的男皇后文,当时的情形着实热闹。某合因交游广阔,将此文签约给一版商朋友,正因书号问题搁置郁闷时,恰逢九界主编大人青眼垂顾相邀,遂改签兰亭文化,岂料2006风云突变,穿越文当道,出版社安排“盛世唐朝”系列书时,有限排列了N部穿越文,然后的然后的然后才是《唐宫外传》。
  
  罗嗦完毕,言归正传。
  
  《兰陵相思赋》与《唐宫外传》同属紫玉萧宫廷系列,但是相比之下《唐宫》公家现实,甚至比《花落》的现实还要现实,后面部分的后妃之间争斗,出版稿基本还原了起初的构想。小狐狸是聪明的,同时她也很幸运,但是《唐宫》的女主小茉可能没有她那么幸运,因为她不是神仙也不是穿越女,《兰陵相思赋》是一部可爱的童话,那是百合所能YY的理想极致。
  再说说新文,《轩辕情剑》大约会在年后开张,《西京水龙吟》的计划暂时搁置,因为对这部小说的构思越多,偶越发觉得赵祯整个人值得大书特书一番,故而,应该好好斟酌之后再行YY~~
  貌似又偏题了~~汗~~
  说《兰陵相思赋》,大家觉得郁闷的时候去看看这个,一定会觉得十分扬眉吐气~~十分得意洋洋~~十分高兴~~
  童话么~~
  写完《兰陵相思赋》后,很久很久都不敢回顾写过的完结稿。
  因为,每一次翻开熟悉的文档页面,脑海中都会跳跃出他们的身影。
  桃花缤纷飞舞,那手执紫玉萧的白衣男子,那赤足旋舞的可爱小狐仙,他们隐居之地,是陶公渊明人迹罕至的桃花源,是逃避浊世的人间仙境。
  我崇拜朱棣。
  然后,我曾经真正用心爱过萧统。
  因为热爱,才会洋洋洒洒写下40万字,才会在落笔之后无法回顾。
  就像秋水在长评中说过的那样,字字句句,皆是情深。
  萧统为小狐狸所做到的一切,是朱棣所不能做到的,也是紫百合文中所有男主们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或许,终我一生香寻觅一个这样的男子,都是所欲不能。
  他是仙人。
  所以他只能存活于文字之间。
  截取一段文中的原话,致我亲爱的萧统和亲爱的小狐狸紫萱~~~
  “他将辞让太子之事述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将一件日常使用的物品交给了自己的弟弟。
  没有愤懑,没有怨尤,没有遗憾,没有落寞。
  那一张代表着至尊无上的黄金打造的龙椅,离梁国东宫太子萧统仅有一步之遥,以他的才能,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帝君,而他,却就这么轻淡,潇洒地放弃了它。
  数百载以来,人间征战不休,天下风云变幻,南北战乱频仍,宫廷明争暗斗,只因人人都在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坐拥浩瀚江山,称霸天下,因此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杀戮,滔滔不绝的战火,无休无止的灾难。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纵观人间历史,一代代英雄俊杰辈出,却从未有过一人能够似萧郎一般,能够轻挥衣袖而离去,从此远离朝堂,纵情山水之间。
  努力,是一种英雄气概。
  放弃,更令人由衷钦佩。”
  无需更多的言语,我想,萧统回事我永远永远最挚爱的男主,他在紫百合心目中的地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兰陵》之后,紫百合笔下,再无萧郎。


所有跟帖: 

谢谢, 感动中。。。 -poof- 给 poof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21/2009 postreply 19:50:02

好看啊,可惜是个童话故事,现实生活里那能找到这样的萧郎? -jhnn- 给 jhnn 发送悄悄话 jhnn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22/2009 postreply 20:5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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