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公主披着火红的裘衣带着宫女走出昭华殿,告别时,尤回头对昭华公主再三叮嘱:“姐姐,你可是答应我了,别跟安小子计较……”
昭华公主让自己的女官将剩下半个人参果包好递到丹阳公主的宫女手里,边笑着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八十遍了。”
丹阳公主脸红红的嗔了姐姐一眼,转身带着宫女们往自己的丹阳殿走去。
昭华公主看着丹阳公主渐渐远去的背影,伸手轻轻勾了一下耳边碎发,指若春葱,青丝如黛,头上衔着明珠的缠丝宝凤钗在阳光下流离出耀眼的光华,当真是美人映日,说不尽的风情万种。丹阳公主也是一个美人儿,同样是皇家公主,论样貌看还跟她有三分相似,往她身边一站却硬是要黯淡几分,莫怪建明帝十几个女儿,独偏疼于她。
想起丹阳妹妹那一副少女情怀的模样,昭华公主微微勾起嘴,露出个似叹似悯的笑容,低声道:“傻丫头。”
你把人家当宝,说不定人家眼里你连根草都不是呢。
安鞅的意气
“天花?”
昭华公主手一顿,竹字的一横没有收回来,旁边为她伺候笔墨的丫头手掩住唇,差点没惊叫出来,一脸的惋惜。
“是的。”一小太监压低尖细的嗓子,恭敬的道:“太医院派御医去看过了,说是有八成可能是天花。安大人已经将人送走,自己也说要回安府,秋水山庄可能要封闭两月。”
歪头看着刚完成的那幅字,虽然自己马上回笔弥补,但最后那个竹字怎么看怎么败笔,算不得好了。昭华公主将笔一丢,左手毫不犹豫的一抓,将自己费了半天心神完成的字优雅的团成一团,丢在盛着清水的笔洗里。
拿了丰厚赏钱的小太监笑逐颜开的偷偷摸摸走了,昭华公主叫宫女为自己更衣,对着铜镜微微勾了嘴角。
“去禀报父皇,说本宫有事求见。”
昭华公主的软轿是建明帝特赐的,普通的妃一级别的娘娘都跟她没法比。檀香木椅上铺着浅黄色的缎子跟一整块的熊皮,宽大到近乎可以半卧。锦盖上浅黄色缎子绣着华丽的凤凰,四面垂下金线窜挂的明珠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抬轿子的不是太监,而是四个年轻美丽着长长宫裙的少女,腰间挂着一式样长长的鲜红色如意结,步伐轻盈,裙袂飘飘。洁白与浅黄的两层轻纱笼罩下,身着曳地凤裙的昭华公主慵懒的靠坐在里面,若隐若现,真宛如仙子一般。
明日要借他的桃花源,昨日刚告诉他,今日就有下人得了天花要封府?信他才有鬼呢!天花是这么好得的?
安兰楚,你自己找死,可别怪本宫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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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
听青瓷说完,长生轻轻摇了下头:“鞅儿还是年纪太小。”
紫砂立马担心的问道:“少爷做得有什么不好吗?”
昭华公主强借桃花源,要进山庄开什么诗会,安鞅固然是不高兴,紫砂这些丫头们就更不乐意了。
别看秋水山庄大,可固守的下人们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个。厨房里挥着刀子的是已经将切菜这门业务练得无比纯熟了,可那是因为他们“退隐”的日子过得正舒坦,且被长生收拾得心服口服没话说,真要让他们去伺候一群纨绔子弟公主娘们,不出乱子才怪。
江湖中人最是放荡桀骜,从来只服强者,让他们一顺溜的跪到大门口去迎接什么公主大驾,这不是开玩笑么?若不是主上人还在这里没动,真像安鞅开始所打算让长生去南庄泡温泉,恐怕人会跑得连开个大门都得安鞅自己去。
长生身边这几个常随的丫头更是。一堆人中杀出来的,别看在长生面前一个比一个乖巧,实际脾气不会比寻常公卿小姐小。要她们伺候?也得有命消受才行呀。小姐在她们心中如天人一般,要看着小姐在什么公主面前磕下头来行礼,恐怕她们能比长生自己还愤怒。
所以,自从知道少爷在想法子让那个穷得自己连个好园子都没有的什么公主来不了,大家都是千肯万肯,百般支持的。
这时见小姐摇头,紫砂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太过了,恐怕因小失大,引来杀身之祸。”
跟昭华公主斗气,不过是小事儿而已,算不得什么。可是扯上天花,这事可就闹大了。
这个连种痘都不知道落后国度,天花仍然是绝症瘟疫。天子脚下发现有天花病患,这不亚于十级大地震,恐怕皇帝都得色变。历史上不乏皇室为避天花而将年幼的皇子送出京的事情。
不管是真是假,安鞅确是达到了不让昭华公主登门的意愿,可事情经他这么郑重其事的对待,其性质已经变了。当今建明帝是个颇有气量的皇帝,别人如此而为,他可能只会哈哈一笑责备两句就算了,但安鞅不同。
安鞅是建明帝亲自相中,用心打磨着的一把刀。
他这些年费在安鞅身上的心思,甚至比用在自己儿子身上的都多。他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安鞅的心性,引导着安鞅的行事,潜移默化的将安鞅塑造成自己所希望的样子,绝不会允许他有一点点超出自己设定的地方。
就为了昭华公主要桃林宴客没有事先征询他同意这么一点小事,安鞅就敢不惜以天花大事欺君,拒公主于门外,这说明什么?
说明少年狂妄自大。更说明此人目无尊上,心中百无禁忌。今日他敢明着甩皇家公主的脸,将其欺弄于股掌之上,明日,新君又如何会被他放在眼里?
不听话的刀比一堆庸才加一块还危险,谁能放心将他开了锋刃交到不如自己的儿子手里?
“要不让公主上门,办法多得是,哪用这么复杂。鞅儿是意气了,非要跟那公主计较。”
安鞅到底还是年纪小,而且被建明帝刻意的百般纵容,虽然能进退有度,但到底摆脱不了少年得意的心性,已经是很自傲了。
这也是建明帝乐意看到的。
既然内定为帮赵夏剜毒的权臣而非梁柱,他就不会用挫折去磨砺他。希望其能干,又不能容许他心性成熟到反主,这等帝王心术,又怎是一个一直一帆风顺的十四岁少年可以明白的?
他不忿公主强横,非要明着给她个好看,却不曾想做过了头,反把真实的自己给暴露了,建明帝一个念想不对,他面临的就是杀身之祸。
长生放下茶杯,将背靠在椅背上,摇椅立刻一摇一摇的动了起来。若非牵扯到自己,秋水山庄一向被安鞅视为外人禁地,想以他的稳重,不至于犯下这么明显的错误。还缺点磨砺啊……
紫砂已经急了起来:“我去把少爷追回来!”
“站住!”长生喝道。
“小姐……”紫砂不敢置信的回头看着自家小姐。
长生头仰靠在椅背上,已然闭上了眼睛。
安鞅不是那种天资聪慧的天才级人物,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惊才绝艳,是因为他有一个很奇特的长处:特别善于学习。
不管是为人处事还是文法理学,他都如海纳百川,能全部鲸吞下去,然后吸取其精华演变成自己的东西。而且他性格的坚韧和那强烈到几乎可以用贪婪来形容的进取心,让这一天分更是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样的天分其实比什么样天生的聪慧才华都难得。
才华智慧是可以后天学的,但安鞅,如果能遇到一位好老师,他的潜力是无穷的。
这般天分,注定了成就如何都操纵在后天的经历上,而且越早启蒙越好。就像安鞅,如果他没有碰到长生,以他的出身,大概只能跟他的父母一样,成为一个小贩或者农夫,到死都不会想到自己曾拥有过什么罕见的天分特长。
不能不说,安鞅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其实是极其有远见的,他没有舍不得儿子,而是将他毫不犹豫的送进了秋水山庄,塞到当时正无聊的长生眼皮子底下。
当习惯帝王的长生,对于人才的发掘与培养几乎已经成为其本能……不光是长生,建明帝虽然帝王心术有其阴暗的一面,但权臣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最起码也要先厚实了他的底子他才能权得起来。不计较其算计,建明帝也是一位千载难逢的良师。
不得不说,安鞅,他是幸运的。
而建明帝,他运气比较背。
按常理,他的一番心思没有破绽可言,如没有什么意外,安鞅的一生脱不开他一手设计的轨道。
但这个意外还是发生了。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安鞅背后还有一位帝王心术学得或许比他还要专业些的帝王,他连儿子都没告诉的心思,在她眼睛里如同一张摊开的白纸。
或者说,自从安鞅立志要踏入仕途的时候开始,其实一直都是顺着一条早被设计好的捷径在前行的,包括建明帝的一番举动,甚至也在这设计当中。与其说建明帝发现了安鞅,不如说,是安鞅诱使建明帝发现了自己……
安鞅受着建明帝的栽培,一日日丰满羽翼,但其心里,却没记建明帝的恩。
安鞅所认同的师长,从来都只有一人。
小孩子不会懂什么救命之恩,对于安鞅来说,长生给了他一个全新的人生。她是他的师长,是他的姐姐,是他对于美丽与尊贵的全部理念,容不得他人半点轻视与慢待。
做为一个男尊女卑社会下的男性,他的保护欲是天性。所以,在安鞅第一次弄懂了阶级的存在与重要以后,他毅然决然的放弃了长生所说的把知识当情调当乐趣的生活方式,而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如何在名利场上爬得更高之上。
安鞅的改变看在长生眼里,但她没有就此多说什么。虽然安鞅这样的保护对于她来说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的。
除了秋玉络这个例外,她还没有兴趣要担负起这个“滑稽的戏班子里”任何一个人的人生。
——这个女子是冷酷的。
跟男尊社会下一般男人都自觉不愿跟女人打架一样,长生对于男性教育跟女性教育其实一直也有着不同的标准……
不能告诉鞅儿,其实她一直拿他当他们这边的“女孩儿”养来着。
亡羊补牢,大概还来得及吧……
看小姐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急得团团转的紫砂又不敢出声,跑到外面去张嘴就要喊,突然想起,先生不在庄中……
橙兮斜了她一眼,竖了竖手里的剑:“一千两。”这庄里没有黄金以下计价的身价。
紫砂狠瞪了她一眼,嘟起嘴,不满的瞪着大家道:“你们怎么都不担心,少爷万一被皇帝老头砍头了怎么办?!”
“白痴。”橙兮看都不看她了,找棵树飞身上去。她职业习惯,还是嗜好在树上睡觉。
绿衣晃了晃腿,伸手去扯紫砂今天扎的长辫子,懒洋洋的道:“我比冰块有人情味,看跟你比较熟,打个折,只要九百九十九两。”
紫砂从鼻子里哼了哼气,把辫子从绿衣手里拽出来,头一甩,进屋了。她也不管了,小姐好厉害的,小姐都不担心,少爷肯定没事。
——一群冷血的女人。
此时的皇宫,御书房内,建明帝正坐在龙椅上,手边是一摞奏折。昭华公主华丽的软轿据此不到千米,龙渊阁里处理公事的安鞅也不知道待会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危机。
庭前一阵清风过,翻起方几上长生刚放下的诗集,一页想必是拿在手里久了,风过后书页颤了两下,瘫下来再不动了。
青瓷悄无声息的上来收拾茶盏,低头随眼一看,书页上正正写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合眸浅睡的小姐,似有点了然。
建明皇帝
赵胤是一位极富有人格魅力和传奇性的帝王,翻开历史来比照,不论是功绩能力还是为君的气量眼光,没有几位帝王能跟他相比。
他出生于周朝末年,亲眼目睹了才传了两世的周王朝的崩塌。十一岁就随着伯父上战场,南征北战,从王权忠诚的捍卫者到逐鹿天下的反叛者,历经了整个乱世的起始与终结。
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世家的出身让他不乏文韬,半生的征战生涯,也注定他必然是一位铁血的军人。哪怕最憎恨他的仇敌都不得不承认,论当皇帝,他的确是极其出色的。正因为有他,才有了建明之治,才有了这空前的盛世。
他,是足以自傲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他也有着自己的心病。
建立大夏王朝的太祖皇帝并不是他父亲,而是他的伯父。当年太宗皇帝承太祖之位登基,虽有证明太祖皇帝曾在先太后临终前亲口承诺过兄终弟及,但到底没有正式册封为皇太弟。人们的观念里,还是父子相承更为正统,终太宗一朝,暗地里的议论从未停止过。
不管是太宗登基时所依照的兄终弟及,还是传统的父子相承,这皇位本该都没赵胤什么事。就算不说同样为太祖皇帝同母弟弟的梁王爷、太祖皇帝的嫡长子韩王,赵胤还有同母的嫡长兄在前,无论如何也排不到他头上。
然,功绩赫赫的赵胤远比其他竞争者甚至他的父亲埋藏得更深,更有城府,也更为果断。一场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事变,梁王与太宗嫡长子身死,韩王依附,太宗皇帝不得已黯然退位居太上,建明帝顺利登基……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上皇早已不在世上,连韩王都已经过世,赵胤帝位日益稳固。
太祖一脉没落,太宗一脉传承大夏王朝已经成为了不可动摇的事实。当年事变之事再没有人敢提起,但逼父弑兄才登基的事实在建明帝的心里埋下了无法消弭的隐患。所以他提防着自己的儿子,严厉抑制太子,提倡孝道,讲究兄友弟恭,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干各有心思的皇子没有一个敢把争斗摆到台面上来。
如今的大夏,在他的统治下蒸蒸日上,生机勃发。
去年,建明帝刚过了花甲。不过他一直保养得很好。肩宽背直,眼明神厉,开得强弓,舞得大刀,无女不欢。除了肚子稍微有点发福外,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
早年的领军生涯让他身上至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杀伐之气,随着帝王威严的越重,近几年来,几乎已经没有人能直视他的眼睛。
当然,这其中可能不包括他一向宠爱的女儿。
随着昭华公主半真半假气愤的诉说,建明帝原本还带笑的表情渐渐阴沉了下来。
“天花”?这不是一件小事,若是真的自然要重视,如果是假的……八成是假的!这就值得推敲了……
见父皇的脸色都变了,昭华公主也有些暗惊。她知道父皇素来重视安鞅,视之如弟子,宠信有加,却没有想到已经看重到这个程度了。难道真如众人所猜测的那样,父皇一心要将安鞅培养成下一代相宰?
微翘着嘴做出生气的样子。
赵漱儿知道为什么父皇十八个女儿独对自己最是宠爱,所以她从来不怕在建明帝面前表示出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
建明帝有个同母的姐姐,那位昭阳长公主据说跟现在的昭华公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在所有见过的人的传说中,昭阳长公主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上得战场握得长枪。
建明帝小时候多得这位姐姐照顾,连最开始上战场都是被姐姐保护的。
这位大长公主没等到大夏开国就逝去,一直是建明帝心中的遗憾跟痛楚。看见酷似姐姐的女儿,不自觉一腔弥补的心思全挪到她身上去了。
因而,从小昭华就知道,自己霸道一点英气一点甚至蛮横一点,她的父皇一点都不会介意,甚至会很欣喜。建明帝曾经发誓要让姐姐过上随心所欲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然而,昭阳长公主没能等到这一天,如今看见跟姐姐一模一样的女儿,莫名的就会心软下来,从不曾例外。
看着父皇派人去传召安鞅,昭华公主眼波流转,心中冷哼了一声。就冲安兰楚平日里狂妄的那个样子,落下把柄了就别指望她放过他!
跟在小黄门后面往御书房走去,听小黄门偷偷提醒自己说昭华公主去了后圣上才突然传召自己,并且脸色不太好,安鞅心中并没有半点惊惶。他早有所料,除了跟皇上告状,昭华还能拿他怎样?
安鞅心中冷笑。这等外表文静内心蛮横的女子,真正让人厌恶。她如此跟自己过不去,不过是因为自己曾拒绝过太后提出的亲事。她也不见得喜欢自己,就是不忿他拒绝了,让她觉得没面子罢了。
走进御书房跪下行礼请安,建明帝没像往常一样不待他跪下就叫免礼,而是打量着他,很久没有说话。御书房中气氛一时很是严肃,外面的侍卫太监们都连口气都不敢大喘。一腰悬长剑的白衣男子翩翩走来,还差着老远,就被一个小黄门迎上去拦住了。
遥遥望着御书房这边,云铭若有所思。
御书房内,只有父女君臣三人,安鞅跪在地上,昭华公主站在父亲身边,也乖乖的垂着头。建明皇帝坐在龙椅上,他不开口,谁也不敢说话。
看着安鞅年纪小小,举止温文,已然颇有气度的模样,建明帝心中有些复杂。
他确实挺喜欢这个少年,好学,用功,聪明,知进退,出身贫寒但不亢不卑,教导起来很有成就感。从出身到人才,完全符合他的希望。从十一岁的安鞅第一次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三年精心的教导,这少年简直让他惊喜,偶尔甚至曾闪过一下这样的念头:如果这是他的儿子该有多好……但这想法闪过就很快被自己给苦笑着否决了,安鞅如果是他儿子,恐怕就不会是今日的样子了。他的皇子中不是没有比安鞅资质更好的,相反,比安鞅更聪明的多得是,不过,当皇子的太聪明了并不是件好事。
他知道安鞅有点自傲,脾气不小,但这也正是他更欣赏他的原因,年轻人没点子锐气怎么行?一个个都成了磕头虫,还怎么办事?
不过,傲气并不代表狂妄,有脾气不代表可以百无禁忌,哪怕他如此喜爱他,把他当自己的弟子看待,有些界限还是超出一点都不能容忍的……
安抚的拍了拍女儿晃自己胳膊的手,建明沉声问道:“安鞅,朕问你,天花之事可否属实?”
安鞅抬头,正好一眼看到建明帝的眼神,心极快的跳动了一下,刚想出口的话不自禁的吞了回去。
建明帝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异样,但安鞅以弟子之实在他身边三年多,对他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或许建明帝自己都没有发现,当他怀疑一个人并且起了杀心的时候,他看那人的眼神通常都是这样陌生得让人心寒的……
皇帝竟然对他起了杀心?安鞅的脑子极快的转动着。
傻比聪明好。
暴露出缺点比完美好。
不管上位者表现出的是怎样的宽宏大量,当下属的,得到信任永远比拥有才华重要。
除非攸关生死,否则,不要欺骗。
永远不要期待侥幸的存在……
想起姐姐那双同样深沉得不见底的眼睛,安鞅很快的有了决断,一头磕在地上,用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点桀骜,大声道:“臣万死。”
建明帝眼神很快的闪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深沉的怀疑,沉声道:“说。”
事情很快的就清楚了。当然没有什么天花,而是少年不忿公主的强横,自己耍的小把戏罢了。问道怎么弄出来的假天花,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说是小时候放牛,曾经感染过牛痘,初期症状跟天花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只要发烧个一晚,立刻就好了,也没有传染性。这次一生气,不知怎麽的就想起来了。
小小年纪的中书舍人回话的时候一眼也不看公主殿下,表情还自愤愤的。看其模样,气愤程度一点不比公主殿下低,十足一个倍受宠信的桀骜少年勉强忍耐着强权,又掩不住内心清傲的模样。把个高贵优雅的昭华公主气得真跺脚。
建明帝一边听,一边啼笑皆非,心里那点子怀疑早跑得无影无踪了。手指着宠爱的弟子跟女儿:“你们,你们呀……”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父皇——”昭华公主也知道今日不能怎么样了,扯着父亲的袖子娇赖不依道。
还跪在的地上的少年斜了公主一眼,一扭头,也是一副形势比人强,仗势欺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反正我死活不服气的忿忿的模样。
“胡闹!”建明帝猛的一拍桌子,大声怒道。
昭华公主唬了一跳,不自觉的噤声,垂下手。少年也惊了一下,乖乖的低下头。
“你们都多大了!整天为这种事闹气,还有脸在朕面前说!昭华,你女儿家的,行事如此蛮横,是强盗土匪吗?堂堂一个公主,强借人家的园子,像什么话!”
昭华公主跪了下来,贝齿咬了咬下唇,低声道:“女儿知错了。”
“还有你!”建明帝又拍了一下桌子,指着低着头的弟子怒斥道:“身为五品大员,当自己还是个孩童?!正事不干,尽琢磨这些歪门邪道,真当朕真不会打你板子?!”
安鞅也乖乖的磕下头:“臣知罪。”
见两个小家伙都被训得胆战心惊乖乖巧巧了,建明帝努力板着脸,“怒气未消”的喝道:“你扣两个月的用度。你罚两个月俸禄。都给朕下去!”一人五十大板,建明帝这碗水端得甚平。这要传了出去,对安大人在圣驾面前的受宠程度恐怕又要上一个台阶了。
跪在地上的昭华公主抬头急道:“那女儿的诗宴……”
正磕头告退的安鞅闻言僵了一下,建明帝一瞪眼:“还诗宴,你……”
昭华公主抬手拉着父亲的袖子轻轻晃了两下,一脸委屈的哀求道:“女儿帖子都已经发出去了……”
看女儿可怜巴巴的模样,建明帝叹了口气,转头对安鞅慈爱的道:“兰楚,你就把园子借她一日,不用费心管她,由着她自个儿玩去。”
“臣遵旨。”
“谢父皇。”昭华公主立刻眉开眼笑了起来。
建明帝瞪了女儿一眼,不那么有力度的训斥道:“下不为例。自个儿准备酒席带上仆从去,别惊扰主人家。”
“女儿知道了~~~”昭华公主站了起来,拉着父亲的袖子娇道。
御书房外,出来的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同时转头,视线正正撞上。
僵持了一下,昭华公主先露出优雅的微笑,柔声道:“本宫抱歉,贪桃林风光,却不知道安大人会如此为难。”
安鞅亦温文的行礼:“区区小事,是安鞅小气了,多谢公主殿下不怪罪。”
又僵持了一下,昭华公主先转身上轿离去,安鞅目送着她走远。站立着的和靠在轿子里的两人同时露出冷笑,这事没完!
安鞅跟昭华两个闹事的家伙都告退了,建明帝摇摇头,继续埋头于奏折当中。不一会儿,一老太监走进来,轻声对建明帝说了些什么,建明帝点点头,对安鞅的怀疑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又批了两本奏折,建明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叫了一个太监进来,吩咐道:“让太医院找安鞅,去仔细问问那个牛痘是怎么回事,跟天花有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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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鞅走进东苑书房,青瓷走出来对他微笑,轻声道:“小姐在里面。”
书房内侧门拉开,屋檐下的木廊上铺着一大片色泽说不来的皮垫子,身着白色长袍的长生正背对着书房盘腿坐在上面打坐。安鞅脱了鞋走进去,轻轻走到长生身边,像小时候一样躺下来,头靠在长生腿上,静静闭上眼睛。
一个时辰后,长生慢慢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少年沉静的脸。
生死门前走了一趟,这少年可有些长大了?她从未在意过他的努力,只当是个男子,如爱绣花弹琴般突发奇想跑到官场上玩耍,不必放在心上。却忽略了他不过是个孩子,而政治那是多少诡诈阴险的东西。她甚至不曾用心教导过他,能到今天这程度,这孩子费了多少心思……要想成才,挫折是一种财富,只有不怕失败,能一次次站起来的人,才会懂得什么是生存。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为人当有凌云志,或许此方男儿的心气并不比她大民的女儿逊色呢……
屋檐下,面对而坐的两个人,白袍的女子慢慢说,绿袍的少年用心听,偶尔发问。两人中间的棋台,除了黑白棋子,还有一些各种形状的立起来的棋子,经过女子一枚枚的按下、移动,竟渐渐摆出了无比玄奥的气势。
指点江山。
门口一个身着黑色长衣的男子静静的站着,紫砂欢叫一声:“先生,你回……”却被男子一指点了哑穴,小姑娘气得鼓起一张圆圆的脸,南离却眼神都没有移动一下。
庭前两株桃花开得正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妖艳绚烂的美态,无言语可诉。
作者有话要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唐.李贺.《南园》
诗会(上)
秋水山庄桃花源,说是三里桃林,深入其中才知道三里是谦虚了。当年秋水山庄用良田换山林,人皆笑是败家,如今亲入其中,就连王爷公主这样眼高于顶的人物都不得不扼腕赞叹,如此美景,用什么换都是值得的。
桃花本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贵人嫌它不够雍容华贵,才子厌弃它不清高脱俗,由来地位一直不是很高。虽有桃林仙葩之称,但所谓天上人家的美景,却不是得常见的。不过,看众人的表情,这桃林仙葩的名称,今日可是有着落了。
秋水山庄的桃林比起旁处其实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只在于多、深跟纯。
多得铺天盖地。风一阵过来,那千片万片花瓣飘飞的梦幻般的美景,能让最矜持的小姐看得瞠目结舌目不转睛,迷了心神去;深得林深不知处。非是寻常桃林总是排得整整齐齐,依山依景,总有规律可循。秋水山庄的桃花林没有一点规律,转着转着就迷糊了,总觉得前面永远也走不完,花永远也看不尽;纯得除了桃花还是桃花,没有任何凑趣的其他景色,也没有半点人工建筑,别想在里面找到一个亭子石椅什么的歇脚,根本没那东西。
此时春光正好,正是桃花开得最艳的时候,一如林中,满眼落英缤纷,美得如同幻境。众人眼望此景同时一滞,回过神来,不约而同的纷纷出言“怨恨”安鞅小气,有此美景,竟小气若斯,藏匿不说。安鞅只是温和的回以浅笑。
公主小姐们的小脚娇贵,走不得几步就停下来歇息了。溪前流水声声,桃花树下铺上大大的毯子,就连高贵的公主也心甘情愿的拉好裙摆席地而坐。
漆黑的长发高高盘成云髻,黛眉画得淡淡,一双秋水目,额上贴着云母花钿,淡黄底色御绣花鸟鸣凤图的华贵裙摆拖了一地,美得高傲而优雅,倾国倾城。摊开玉雕一样的手接住一片缓缓飘下的粉红花瓣,昭华公主感叹道:“真是人间仙境。”
“太漂亮了!我也要一个!我一定也要修个跟这一模一样的林子!”丹阳公主与她装扮相似,却多些娇艳少几分高贵。两眼直放光的模样,倒也可爱。
昭华公主抬起胳膊侧倚靠着几案上,纤指懒懒的一点她额头,笑道:“还怨我么?非得我,你上哪看这样的美景去?”
丹阳公主迷醉的看着眼前梦幻般的美景,恨恨的道:“臭安小子!有个这么漂亮林子,莫怪他当宝贝似的,谁借都不让。小气鬼!”
“才知道他小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主人家,说不定小气是有苦衷呢。”昭华公主眼波流转,似有深意。
正接过侍女端上的茶小喝了一口的木参辰闻言手顿了一下。碧水青叶,茶香清淡,入口微苦却回味流长,一口下去,神清气爽,尽洗尘俗,好茶。借园子虽然小气,但这茶水却大方得紧呢。
崔兰若轻笑道:“修个新园子多慢,公主殿下不如问问,或许主人家肯卖呢。”说着,美目斜了斜不远处一行人。
丹阳公主眼也望了过去,泄气的小嘴嘟了起来:“不要问了,借都百般不情愿,还卖?想都别想。除非把安小子家抄了,让他穷得上街讨饭去,或有可能。”说得有趣,丹阳公主自己忍不住弯腰笑了起来。
凝目痴痴看着溪水流花的明熙小姐仿佛对身边的快乐充耳不闻,突然轻声吟道:“落花有意恋流水,流水无情到天涯。这世上有情的为何总是遇见那无情的呢……”
众小姐原快乐的表情顿时都有些黯淡了下来。
跑到溪边玩水的碧瑶小姐回过头来叫道:“你们怎么不来?这水清凉得很呢~~~~”
众人看着她玩得连鬓上的簪花歪了都不知道,只顾得笑得欢喜的模样,不约而同的举起团扇半遮脸,娇笑了起来。
花落如梦,这世上比花儿更美丽的,或许只有这无忧无虑的少女的笑颜吧。
男子不如女孩儿娇气,倒是愿意往林深处多走几步,不过男子也不如女子爱做梦,这桃红色漫天花飞的世界,美虽美已,也不过是一景罢了。只有晋王爷,微皱了眉,有些疑惑的道:“这林子好像有些古怪……”
桃林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要找就这京中还有不少处,但漂亮成这样的,还真是没见过。不过这明明就是普普通通的桃花林,就是长得漂亮了点,又能有什么古怪?花没异处,一定是出在这布局上,为安鞅修这林子,肯定是个园艺高手。
自觉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晋王暗暗点头,他正想把晋王府的花园重修下呢,待会拷问安鞅,找他借人用用。
做为诗会的主人,公主殿下既然已经选定了地方安坐下来,男士们当然也不会走远,就在相邻不远处,也铺了席子安顿下来。有地主安兰楚公子跟着安排,自然不会有什么不便。
除了跟昭华公主感情最好的晋魏两位王爷,从新科进士中朱、钱两位年轻俊杰,到素日里京城原本才名在外的名士公子们,凡接到了公主帖子的,竟是差不多都来了。
看来昭华公主这次帖子没少发,难怪宁肯闹到御前跟安鞅掐架,都绝不肯黄了此事丢面子。
昭华公主的诗会一向声誉甚好,一贴难求。一是高贵漂亮的公主本身魅力无穷,另一个就是那些公卿贵女们。
能入昭华公主眼的,自然不会是什么俗人。如今的晋阳,一位小姐能否出现在昭华公主的诗会上,已经成了判断京中贵女的标准。这些女子自然结成一个圈子,对于圈外的人,多是看不起的。
才子公子们要好些,不过也差不多。
在这个男女间隔如壁垒的年代,这样一场类似交流会的东西,怎么会不引得那些年轻人趋之若鹜?尤其是当今圣上大力支持爱女,甚至偶然会微服出现在宴上。有幸面君,或许一句话说得好就能直上青云,这样的好事送到了眼皮子底下,谁会傻得不接?
当然,出席率也不是百分之百,总有些有恃无恐不爱凑热闹又不怕得罪公主的。个性点的,例如安鞅,十次帖子,能去一次就不错了。位太尊贵的,例如太子,他要来用不着你的帖子,不来,你帖子发了也没用。
美酒,佳肴,鲜果,点心,书案,棋枰,画笔等等摆上,喝酒作画吟诗下棋随意。得了新诗新词,就由旁边的伶人唱出来,大家评赏。这些奏乐唱曲的伶人是昭华公主从宫里的御用教坊司挑出来,水准如何自然不用说。
昭华公主每次的诗会,总不会落空,总有那么一两首绝好的,隔日就会传唱京华,很是捧出了一些确有才华的学子。
在这个好乐崇文的时代,往往一首好诗,就能让人名利双收。
诗句还未有,有几位好画的,已经忍不住手痒的铺上画纸动起笔来。
桃源仙境,落英缤纷,流水潺潺,琴声叮咚,才子挥毫佳人笑,好一副富贵春游图。
朱成本好山水,众人都停下不走了,惟有他贪看一路美景,逆溪水而上。渐渐听不到琴音歌声和众人的欢笑嬉闹声。静静山林,清清溪流,鸟鸣更觉幽,偶一阵轻风,花开如朝华。朱成伸手拿下被吹到脸上的发带,深吸了一口气,神清气爽,只觉这才是人间仙境。
不知不觉,他越走越深,直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他愣一下,才恍然从美景中被惊得回神。
白色的曲裾滚着藏青纱的边,绕身而缠,后摆成弧形拖在地上,摆前露出一点里面深红的单衣。袖口藏青纱滚边,大幅的凤雀古纹刺绣。腰间深红博带,深红的束腰长纱带简单系结,一直垂到足上。头上同质的白底凤雀刺绣丝帕包髻,覆盖到耳旁。
大夏人男人穿长袍儒衫女子好襦裙披帛,朱成从未曾想过,汉式的古衣原来竟华美如此。或者是这世间有人,竟华美如此……
“站住。”女子侧面站着,并未回头,却显然早知不速之客的到来。声音不大,却极威势,命令的语气不容人违背。
朱成脸微有点烫,深深行了一礼:“不知秋小姐在此,愚冒昧。”为何他总是一看见这个女子就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手足无措?
女子并不答话,保持着抬目远视的模样,像是在等着什么,动都没动。朱成也不再言语,静静的看着她华贵的侧立身影。深红的轻纱微微飘起,衣华如锦,人美如玉,明明只是溪旁尘土,她却仿佛如立在九重宫阙。朱成心中一片乱糟糟的。
突然,空中长长一声鹰鸣,女子伸出胳膊,表情没有变动,可朱成觉得她似乎在这一瞬间少了几分距离,多了些许温情,一时看得痴了。
只是朱成一眨眼的功夫,一只硕大的足有一人多高的金鹰凭空出现,用铺天盖地的气势直落了下来,朝那女子扑去,地上风起尘扬,花瓣乱飞。
朱成大惊失色,顾不得尘土扑面,一面高声叫那女子闪开,一面想也没想就朝前扑去,想阻挡那巨鹰利爪尖喙。可还未等他来得及冲到那女子跟前,那只巨大的金鹰已经稳稳的落在了女子细细的胳膊上,女子居然手都没有抖一下。巨鹰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整个被黄金浇铸的一般,耀眼得刺目。
朱成保持着跑到一半的姿势僵在一鹰一人三步远的地方,目瞪口呆。
金鹰翅膀像无意般朝地上猛扇了一下,扬起的灰尘呛了朱成一头一脸。朱成赶忙用袖子遮面,闭上眼睛。等他好不容易挥开灰尘睁开眼睛,金鹰已经在亲热的轻啄长生的手心撒娇,一副很是纯良的样子。
长生伸手抚摸它的羽毛,问道:“又去猎场找吃的了?”
金鹰像偷吃的小孩被逮着一般,“哑哑”的怪叫,左右蹭着脑袋,抓着胳膊的两只爪子甚至还左右互换了一下。朱成怀疑如果它有尾巴的话,肯定也是一个劲摇摆着的。
长生似笑非笑的斜眼看着它:“不承认,嗯?”嗯字的尾音挑高了那么一点点。
朱成瞠目结舌的看到那只金鹰居然乖乖的垂下了头,还很羞愧的用翅膀遮住。
长生屈指隔着翅膀精准的弹在它脑门上:“下次带只熊回来,烧熊掌吃。”
小金爪子夸张的滑了一下。它还是个未成年儿童,抓只小羊幼鹿什么的,还凑合。要带老熊,那么死沉死沉的,它可飞不起来,难道要它用嘴啄着,一路从地上拖回来?这也太不符合它英明神武的形象了。
精怪的家伙,低着大脑袋挨挨蹭蹭,一个劲儿的讨饶。
女子哈哈笑了一声。再说了些什么,朱成可就没听见了。因为就在他一眨眼间,只觉眼前一闪,这一鹰一人连影子都不见了。朱成愣愣的站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刚是做了一场梦。
不知怎么的走下山来,远远看见他的人影,钱祟高叫了起来:“伯定,你干什么去了?快来看看我这幅画。”
待朱成走近,钱祟已经发现他的不对,放下画鬼叫道:“你这大半天上哪去了,怎么搞得这一身土?”
“啊?没,没事,不小心摔了一下。”朱成应付道,忙伸开袖子弹身上的灰。不知怎么的,看见安鞅瞥过来询问的目光,他有点心虚。
没等他收拾干净,钱祟已经迫不及待扯着他往书案那走去:“先别忙,赶紧来看看我这副画,很久没手感这么好了,你可得给我提首好诗。”
围着书案赏画的人让开,每个人都是满脸的笑容。其他人多都往公主小姐跟前献殷情去了,这边都是些赏画的人。旁边案上还有不少写好的诗词,看情形,诗会已经进行了还一会儿了,朱成才发觉自己原来去了那么久。
流水桃花,落英缤纷,钱祟的画本来就好,这副更是难得的佳品。朱成仔细看了两眼,暗暗点头。同样是画流水桃花,钱祟没有随俗画那伤春悲秋的落花意境,而是不管是花还是水,都画得生机勃勃的,意态盎然。用色大胆大气,画出了桃花灼灼其华的味道。
安鞅笑道:“今日之画,是斋芳兄夺冠了,可他什么诗都不满意,非要等着伯定你来。”
“是呀是呀,伯定兄来。”
“没错,没有伯定兄的兰章之句,今日不算尽兴。”
文人相轻。虽然朱成的诗词才华已经被大家公认,但众人心中也未免不是滋味,倒是要看看朱成能写出什么来。
只有安鞅,他素来不善诗词,也不喜这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人会在这方面不识趣的纠缠他。
朱成本就有点清高的文人脾气,这时被众人推到浪尖,也不谦虚,抬手润笔,直接就在钱祟画上的留白之处落笔了。
佳人林前溪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此诗一气呵成,停笔时看到佳人两个字,朱成愣住了。
钱祟反复低吟着“可爱深红爱浅红”,半响,猛然一击掌,大叫道:“好!”
朱成还有些慌乱,抬头正好看见安鞅,他的视线落在佳人两个字上,突然转过脸来看自己。朱成心中咯噔一下,这个素来温文的少年,没想到还有如此森寒的眼光。
“伯定兄果然是好诗才,可不知这佳人二字,作何解释?”看着朱成,安鞅微笑着,慢慢道。刚那冰冷的眼神,仿佛是朱成的错觉。
朱成正不知该怎么说,大大咧咧的钱祟一拍安鞅的肩膀,凑他耳边道:“兰楚兄,这你都不明白?你看,佳人呀~~~”钱祟挤眉弄眼的往公主小姐那边抬了抬下巴,旁边听见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嘿嘿笑起来。
安鞅恍然,却还是不信,笑着问朱成道:“是这样,伯定兄?”眼睛犹盯着朱成不放,似乎连他一丝一毫表情动作都不放过。
朱成微微侧了脸:“嗯。”
“果真?”
“自然。”
钱祟不解的推了推安鞅:“兰楚兄,你这是怎么了,不如此这还能有什么意思?”
安鞅又盯着朱成看了一会儿,缓缓收回视线,淡淡一笑,状似随意般道:“我还以为伯定兄访得林深,遇见什么佳人了呢。”
“还能有什么佳人,莫非兰楚兄你这桃林成精,还有那能迷人心魂的桃花女妖不成?”钱祟随口接了一句。
众人哈哈大笑。
朱成视线落在远处,神色有些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杜甫。
诗会(下)
有画有诗,岂能没有新曲?众人都知道安鞅秉性,要他作曲,最是艰难,此时大好的机会,岂能放过他?大家纷纷起哄,闹着非要听兰楚新曲。
安鞅无奈,只得在琴前坐了。略微一沉吟,十指在琴弦上稍一拨弄,未久,一首新曲已成。昭华公主从教坊司中挑出来的这几个歌女都是极佳的,只听安鞅小声哼了几句,自己再稍加熟练,便已能配着丝竹唱出三分味道。
春色明媚,春风醺人,一句“春光懒困倚微风”唱得众人都微微合眼,摇头晃脑,似乎入了意境。待到乐伶唱到“可爱深红爱浅红”反复再三,声渐弱,众人犹沉浸良久。
晋王手一击掌,叹道:“可惜皇兄不在,不然有他操琴,完美已。”此话中所指皇兄,当今太子也。善琴。传说其琴到兴处,能引来百鸟起舞,百兽肃穆,虎兔共卧。可惜兰楚曲固然难求,太子殿下的琴音却更求之不得,世人多扼腕。
“是啊……”有幸曾听过太子殿下琴音的人皆点头。
丹阳公主嗔了一眼面色平淡的安鞅,娇声笑道:“皇兄若觉得可惜,不妨向父皇求一声,请太子哥哥跟兰楚大人都到乐坊司中兼一职,就不愁没有好琴新曲可听了。”
晋王脸一黑,想想这个后果,额头都冒汗,连连摆手道:“休言休言,丹阳休害孤。孤虽好乐,却不是那程憨子,万万不敢。”
众人皆忍俊不禁,就连小姐们也都以扇挡脸偷笑。
这也是个陈旧的趣事了。那教坊司的主事,姓程,原是个好乐成痴的憨人。一次偶听见太子殿下琴音,引以为天音,竟不识得太子真颜,苦苦纠缠求其入教坊司。待知道真相后,吓得一身冷汗,当场瘫软。偏又死性不改。当日曲江宴上,新科状元一首新曲惊四座,这位老大人又见猎心喜,满眼放光,直言道要状元公子入教坊司当一乐臣,惹得圣上哭笑不得。
昭华公主撑着头,看了一眼坐下的兰楚公子。这位公子被人拿来取闹却面色不敢,就连在野外也跽坐得很典雅。父皇赞他兰芳之华,这相貌犹在其次,更甚的是那举手投足间良好的教养。温淡中透着古朴,却又容颜艳丽,莫怪能引得一城女子倾慕。
稍远处的新科状元郎又是别一番气质了。世家子弟美风仪,更兼兰章之句,才华横溢,她这座上几位小姐,多是心高气傲之辈,却也有几双美目总偷偷往那边望去。
晋王英俊,魏王豪迈,其他公子们也都是风流俊俏的人物,可有这两人在,众人竟皆宛如陪衬。
日渐西下,游人当归。
丹阳公主看着天边日暮的光晕,惋惜的叹道:“真漂亮,都舍不得走了。”
昭华公主闻言暗暗一笑,拿起案上金铃,轻轻晃了两下。听见铃声,包括晋王魏王在内,众人皆抬眼上望,安静下来。
昭华公主放下金铃,微笑道:“今日尽善尽美,不能不谢主人家。区区桃花,原本俗物,却整治得如此宛如仙境,当是一兰心慧质的妙人,不可不见。传南安侯爷长女木芙蓉小姐来。”
众人皆一愣。木参辰眼睛瞪大了一下,随即立刻溜了一眼安鞅。朱成举着箸的手一呆。众小姐面面相觑,表情都有点怪异。得昭华公主诗会召见,这位名声不显地位尴尬的小姐,可是要入京城贵女圈了……
状元花之事因为迟迟不见下文,已慢慢淡去,此时再提起这位小姐,大家不禁又重新燃起了好奇之心。
想起关于那位小姐貌若天人的传言,众人于好奇中尚多了几分热切。
正身跽坐的安鞅温淡的垂下眼,慢慢站起身来。他早知道,昭华定然不会这么罢休。
他记得从前读三国,小小孩童第一次知道何谓男儿,知道男儿当有凌云志。他记得第一次走上朝堂,虽是动机不良,却未尝没有豪气干云。他记得圣上令自己翻阅旧折陈宗,一点点学着理事,慢慢知道天下民生……
生为男儿,岂无壮志岂无热血?然而……
安鞅轻轻理了理袖子,抬头直眼看着昭华公主,清清淡淡的道:“家姐不见外客。”
满座色变。
未等昭华公主有反应,丹阳公主已经纤手猛得一拍案几,喝道:“大胆!”一边人站了起来,“安鞅你喝醉了,胡言乱语的,还不快坐下!”
丹阳心里急得不行,安鞅一定疯了,让他义姐出来见见能怎么了?小小贵女,岂能拒绝皇室公主的召见?这等狂妄之事,蔑视皇权,传出去就是父皇都不能回护他。
她身后的两个宫女已经走近安鞅,伸手要扶安鞅坐下。
安鞅挥开宫女,微微侧身,折扇在手中转了一圈,竟然微笑了起来,继续道:“家姐性静,厌见外客。公主如果尽兴了,请回吧。”
昭华公主看着他,慢慢笑起来,优雅的柔声道:“安大人,本宫没听错吧,你这是在驱赶本宫?”
“姐——”
昭华公主按住妹妹,盯着安鞅,重复道:“可是此意,嗯?安大人?”
“公主即听得明白, 何必再问?安某说了,请公主回。”
众人皆眼巴巴的望着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这两人,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得公主召见不是好事么,安大人怎么这么大反应?那秋水山庄之主、侯府大小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般狂傲,连公主传召都不来?
晋王魏王起身站在姐姐身后。且不管缘由,安鞅藐视皇家威严,这是忤逆大罪,不可饶恕。只有丹阳公主,看看安鞅又看看姐姐,神色惊慌。
众人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公主殿下震怒,这可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一个个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昭华公主的诗会也来过几次了,这种事情还是头回碰到,真苦也。
公主带来的禁卫已经眼盯着安鞅手按在刀柄上了,一触即发。
昭华公主突然仰头脆声笑起来。
笑罢,脸一肃,眼望着安鞅,冷道:“本宫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物让你安兰楚连命都不要了!本宫都见不得?来呀,帮本宫去请下这位架子大的木大小姐,看本宫今日是见得还是见不得!”
“诺。”一宫女应声往山庄内走去。
这样的昭华公主,让旁边犹犹豫豫想要居中圆转的丹阳公主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安鞅站着不动,公主也不说怎么处置他,就这么僵持着。
众人这么干看着,汗一滴一滴的滑下来。
钱祟心道:乖乖,这皇家公主果然可怕,刚还是个高贵优雅得不得了的绝色美人呢,说翻脸就翻脸,这脾气大得咧~~~~钱祟偷偷摸摸的龇了龇牙,难怪没人愿意尚公主,这么个母老虎放在家里,还不许纳妾,这日子还有什么乐趣……想到这里,他偷眼看了下朱成,这一看立时把他吓了一跳:这兰楚兄跟公主殿相斗,伯定怎么吓成这样?脸色都变了……难道传言皇上有意招伯定为驸马,竟是真的不成?
安慰的拍了拍好友的肩,钱祟一脸的同情。
朱成一点没感觉到好友的怜悯。他正七上八下,担忧之情,一点也不下于丹阳公主。只是丹阳公主担心安鞅,他却担心的是那仅见过两面的女子。
他隐约有些明白,安鞅为何宁愿冒着忤逆大罪,都不肯让秋小姐出现在公主面前。那样的女子,断是不会对公主殿下屈膝的,安鞅是担心她,想自己一肩担下……只是他能如愿么?
皇权之下,七尺男儿尚不能直立,那单薄的一个女子,何以如此傻,要那般骄傲……安鞅为何又要这么傻,宁肯丢了性命前程,也要维护她的骄傲?
朱成眨了下眼睛,只觉得无论心还是双目,都酸涩无比。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宫女音讯全无。昭华公主诧异的笑起来:“还真这么难请?习武是吧,左右,再请!”
“诺。”这次应声而出的是公主带的两个皇家侍卫。
朱成已经不看那意气风发的公主也不再看孑然独立的安鞅,他凝目注视林中绚丽的桃花,沉甸甸的忧伤。
又一炷香过去了。
昭华公主笑得越发兴味:“再去两个人替本宫催催。”其实她不在乎人能不能请来,宫中禁卫,那位习武的小姐扣得越多越好,甚至杀了都行。擅杀皇室禁卫,看他安鞅这次怎么脱身!
安鞅只轻蔑的笑笑,动都没动。
这桃花林是他姐当年心血来潮研究阵法弄出来的产物,虽说现在风景好吧,但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消受得起的。大阵不动,随便开两个小阵,也足够那几个人走到死了。谁杀她的人了?自己走迷了路怪谁……
早在安鞅站起来跟昭华公主掐上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东苑。小宫女确实如安鞅所想,还在桃林里面转悠着,可秋水山庄那些闲得无事看热闹的跑起来可比小宫女快多了。
吕四儿一听就跳了起来,借他们林子吃了喝了玩了还欺负他们阿鞅,找死呢!吕四儿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被长生随手甩了根羽毛,扎在地上成木偶了。
少年维护之心可感,可被人维护惯了,觉得人家无条件维护她是理所当然的长生,只说了一个字:“蠢。”就继续埋头在小金身上挑羽毛拔下来准备试试手感做支笔。
被拔羽毛的小金一点不惧,反而得意洋洋的展开翅膀,鸟嘴朝天,一副我很强壮的模样。
待再有消息来说,林子里已经困了三拨人了,长生才终于挑到了她满意的羽毛,在小金再挑挑吧再挑挑吧的期待目光中收了手,朝青瓷点点头。
青瓷回屋取出一块玉牌拿在手里,早等得抓耳挠腮的紫砂跳起来一伸手:“我去!”这块牌子昨天晚上就被青瓷从犄角旮旯里翻腾了出来,就等着今日用来对付这些个公主王爷的。
没等紫砂拿到手,旁边伸出一只手取走青瓷手中的玉牌。
紫砂愣愣的看着南离消失的背影:“先生什么时候变这么勤快了?”先生可不比小姐勤快多少,平日里也是有一个字绝不说两个,能睡觉绝不散步的人,他能主动接手,真让人诧异。难道那个傲慢的公主连先生都给惹毛了?紫砂抖了一下。
青瓷无奈的将两手一摊。
长生手抬起轻轻一松一摆,六根长长的金色羽毛轻轻飘起又缓缓落下,在长生摊开的手掌中排得整整齐齐。低头看着掌中的羽毛,长生轻飘飘的道:“有趣点了。”
又是一炷香过去,第三拨人也如沉大海,一去无踪影。昭华公主不准备派第四拨了,勾起嘴角站了起来。早坐得浑身不自在的众人连忙都站了起来,丹阳公主一把拉住姐姐的袖子,急得都快掉眼泪了。
少年临风而立,桃红色花瓣缓缓飘落,美斯,叹斯。众人看着,仿佛这一刻飘落的不是花瓣,而是眼前这俊美少年前途无量的未来。大家都明白,这事可大不可小,纵使圣上往日里再维护,这次也绝对不会庇护他。明熙小姐脸色煞白,紧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昭华公主莞尔,有些叹气的道:“果然是位难见的大小姐呢,还真让本宫有些好奇了。也罢,本宫就亲自去看看她。”
公主话音刚落,远处突然飞过来一抹绿影,直直的钉在昭华公主面前。然后是五个人,包括那个娇小的宫女,都被人毫不留情的丢了出来,摔在地上成了落地葫芦。众人连忙闪避。
林中缓缓走出来一个身着黑色长衣的青年。面容平凡,目却森寒,被他一眼扫过,众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不由主的低头回避。
黑衣人朝安鞅点点头:“你回去。”
安鞅转身就走,毫不犹豫。听声音大概是南离。这人没事就爱换脸,除了他姐,估计没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能让他记得声音就不错了。
昭华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碧绿的翡翠玉牌。这块巴掌大的玉牌被人竖着钉在地上,竟然丝毫未损,还是正面朝着公主等人的,牌上几个金字闪闪发光。
昭华公主仔细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没错,是太祖的翡翠灵牌,一个字都没错……
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明里各占一方的豪杰们为一统天下杀得乱七八糟,暗里奇人异士纷纷出世,火上浇油,为天下增添了无数变数。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四大宗师。
四大宗师各有立场,其中力助赵阀的是无为道宗。若无无为道宗保护,赵阀早给人杀得断子绝孙了,哪还有什么赵夏王朝。尤其是无为道宗的明德宗师,无数次救得太祖性命不说,更在赵阀拥有绝对性的优势后,与其他三大宗师约战。那一战,四大宗师同时立誓隐退,不再插手世俗之事。
天下大定之后,太祖特意用翡翠制了一面自己的灵牌送给明德宗师。见此灵牌,凡赵氏子弟,必以大礼待之。
昭华公主的脸色慢慢发白,她身旁的晋王魏王丹阳公主也都表情呆滞。这面翡翠玉牌,外人不知道,赵氏子弟还能不认识自家太祖牌位么?此牌一出,代表眼前的就是他们绝对得罪不起的人……谁能想到不过是赏个花开个诗会,传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区区侯府庶女,竟会惹出这块牌子来……
昭华暗骂自己大意,安鞅那么聪明之人,没有一点倚仗,他安敢如此大胆?眼下祖训在上,却是不能不拜的。
正当昭华晋王他们要跪下去行礼,黑衣人突然冷声喝道:“滚!”长袖一卷,收了玉牌,人也闪身不见了。只留下尴尬的皇室四人,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一干小姐公子们。
诗会草草收场,昭华回头看了看秋水山庄,狠狠一咬牙:“回宫!”太祖玉灵牌出现在秋水山庄,这事要赶紧禀报父皇!
秋氏有女
今日云铭正好当值,昭华公主前脚刚走,后脚他就被建明帝传召进去了。
“明德大师在秋水山庄?”一见云铭进来,建明帝不耐的挥手免了他行礼,迫不及待的问道。自赵夏江山渐定之后,四大宗师皆陆续传出死讯,但建明帝自然知道,这不过是这些人避世的借口罢了。最起码无为道宗的明德大师,他确切知道至今还能吃能喝,活得好好的。
自接到昭华公主的帖子,云铭就隐约预感会出事,果然后来安鞅就跟公主大闹了一场。可惜圣上到底偏袒公主,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今天一整日他都心神不宁的,早前远远看见昭华公主脸色,他立时就了然了。那等女子,岂是这些小脚女子可以招惹的?昭华公主素日里也算是个聪明之人,怎就这么不依不饶,看来是吃了苦头了。
心中暗暗一叹,云铭沉默的遥遥头。
建明帝脸色一沉:“大师他把太祖玉灵牌送人了?”
云铭默默点头。
建明帝一拍御案,站了起来。太祖当日以玉刻自己的灵牌相送,何等之重?明德大师也默契的许诺过,这面灵牌必在他去世之后送还赵夏宗室。此时竟然送人了!当然,大师人还活得好好的,也没说他活着期间不能送人使用,但这未免也太……
在宣政殿里踱了好几圈,建明帝终于压下心中对大师的不满,一屁股在龙椅上坐下,缓和下情绪沉声继续问道:“送于何人了?”
云铭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秋水山庄之主、父亲长女、秋氏长生小姐。”
“就是木元齐休妻后生的那个女儿?”当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宫中女人们八卦,太后对南安侯爷很是不满,他也是有所耳闻的。后来安鞅神童横空出世,旧事不免重提,他暗地里曾对安鞅的出身仔细调查过,对这女子倒也不陌生。不过只当是一野性好武的寻常姑娘,有点心气,却没料到她竟有这等本事。
“明德大师到底为何将太祖玉牌交予她?”建明帝奇道。除非大师是老糊涂了,否则建明帝不相信他会不分轻重的将这面对赵氏后人来说堪比玉玺的牌子乱送。
这次云铭沉默了良久,终还是慢慢的开口道:“大约在五年前,家师与秋小姐偶遇,爱其才,盘旋半月,临别,家师以太祖陛下灵牌相赠。”
“爱其才,爱其才……”建明帝念了两句,一生武痴的明德大师还能爱什么才?灵光一闪,猛然站了起来,看着云铭不敢置信的失声道,“难道……”
云铭点头,语气有些感慨:“当时秋小姐的修为就已达天人之境,浑然无破绽,只是不堪招数。家师与其切磋半月,爱才心切,倾囊相授。半月后,家师不敌。”
“大宗师……”建明帝跌坐在龙椅上,口中喃喃道,脸色已然大变。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德大师居然败了?
就是当年四大宗师齐聚,也是明德大师居翘楚,才能逼得其他三位宗师同时立誓退隐。可就是这位堪称天下第一的明德大师,居然在四十多年后败了……这事如果传将出去,天下都得震三震。
建明帝此时的心情,简直想把那迂腐的明德疯老头揪出来暴打一顿。不堪招数,不堪招数你还不赶紧乘机了结了她?居然还倾囊相授,弄出这么一个恐怖人物。你老头好,山上一躲,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啥事没有。可谁替朕收拾?爱才心切,爱才心切你渡她出家呀,干嘛把她放朕眼皮子底下!还把太祖玉灵牌都送给了她,这岂不是让她掏出牌子来,朕还得上前磕两个头?!
“那女子当时年几何?”
“比小妹大两日,方十一。”云铭的心情也不平静。当年师父跟秋大小姐切磋,允了他在旁观战。一日日看着那女子从败到胜,虽说是早入先天之人,不过是领悟些招式,但那震撼,至今未散。
“十一,十一……”建明帝苦笑。安鞅中状元那年也是十一。这些年花在安鞅身上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侠以武犯禁。像宗师大宗师这种不算在凡俗中的人,乱世的时候自然需要用来压阵脚,可在这太平年间却是朝廷最大的隐患。不受控制的绝对性杀伤力量,只手可翻天,又这么年轻,不若明德大师清心寡欲远离红尘,突然冒出来,真让人头疼呀。
“明德大师可曾有话交代朕?”
半响没听到回声,抬头看,云铭正魂游天外,直愣愣的,不知道想些什么。建明帝不免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云铭猛然惊转神来,微微垂目道:“与秋小姐相斗后,家师闭死关,曾言:今生直至破碎虚空之日,再不入红尘半步。”
言下之意就是这人你可直接当他是死的,半点指望不上。
“秋长生……”建明帝看了云铭两眼,五年前知道有这么个人物,偏到今日朕问才说。有心责备几句,却终是挥挥手什么都没说的让云铭退下了。无为道宗的弟子,到底还是师命大于皇命,不是能放心用的人呀。建明帝心中很是失望。
这么个人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动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一点迹象都没察觉到,手底下养的这么多人,简直都是废物!幸好这次昭华冲撞让她露了痕迹,不然真等到扶植起安鞅,成了气候,新君如何收拾得住?
想到这里,建明帝都觉得后背心发凉。
宣政殿内一片寂静,建明帝一个人沉默的坐了很久,突然对着空气淡淡的道:“双喜,你亲自去试试她。便宜行事,不成立退,不可露了痕迹。”
“老奴明白。”一个驮着背,浑身阴冷的老太监不知从哪冒出,低头恭敬的行了一礼,又不知从哪消失了。
建明帝的表情有些狠厉。见识过宗师那么恐怖的杀伤力,皇家岂能没有半点防备?这位大宗师安分就罢了,若不安分……哼!这世界终究是皇权至上的世界,不是任何人凭着几下武力就可以乱来的。
云铭走出宣政殿,远远回头看了眼。其实他有句话没有说,当年明德大师与秋长生斗了半月,只评了一句:可惜……
建明帝或许还没想明白,就算是宗师跟宗师,那也是不一样的。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宗师都只有武学天分的。他师父什么都好,就是拿一类人没办法,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太祖皇帝套住了。
云铭也是在第一眼见过秋长生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的王者气度,不战而屈百万兵当真不是夸张……
明德大师的意思是:可惜她来晚了五十年。
五十年前,天下大乱,群雄逐鹿。
秋水山庄。
安鞅低头站着,表情是说不出的沮丧。他以为他可以保护她了,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力。平日里的风光,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说什么聪明,说什么智慧,什么权谋策略全是虚的,皇权威压下,区区一个公主,就可以弄得他前功尽弃,束手无策。
长生取了一根一尺多长的金色羽毛笔拿在右手试手感,漫不经心的道:“泄气了?”
安鞅咬了咬牙:“没。”
羽毛尖在砚台上蘸了蘸墨。
安鞅猛得抬起头来,虽仍然有不甘,但眼神已经明亮:“我承认这次是我输了,但没关系。我还年轻,我不着急。”
一尺多长的灿金色羽毛优雅的握在三指间,非常的华丽。笔尖在白纸上一沾就走,行云流水般流畅,如果不是吸墨性太差,总要停下来重新蘸墨,这样的书写简直是一首韵律的诗歌。长生蘸了几次墨,才将那句话写完。当然没有正经吸水笔好用,不过也凑合了。
退开两步满意的欣赏着,字还是横写的看着舒服,她记忆力还不错,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
青瓷紫砂等人都是一脸的迷惑,小姐能用硬笔写出一手好字,她们已经不觉得新奇了,只是这鬼画符样的是什么?不可能是字吧……
这要换那位与姬君长生陛下敌对了半生,最后不光彩的死于内部谋杀的那位大帝来,一定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名言:
Veni vidi vici
长生丢下羽毛笔,拍了拍手,撇了一眼书桌上平板的砚台,吩咐道:“青瓷,给我准备个墨水瓶子。”然后转过身,抬手轻轻揉乱了安鞅的头发。
看着姐姐平静的脸,少年终于松开了紧锁的眉头,眼睛闪闪发亮,稚嫩朝气的模样,一如海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
“姐,这是什么?”拿着姐姐的鬼画符,安鞅疑惑的问道。
“吾见,吾至,吾征服。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男子一生豪言。”长生答道。
“吾见,吾至,吾征服……”喃喃念了两遍,安鞅眼睛放光,“如此霸气,方是男儿!”
长生淡淡一笑。
是的,这是个男儿,在她的世界,他也是个男儿。
她生平唯一一次任性的踏上疆场,与她敌对的就是这位男子,一位西方庞大奴隶国度的君主。
她与他神交半生,真正面对的就那么一次。
最后他输了,输给了人。
以男子之身登上帝位的他,输在自己最亲近的人手里。他的侄女,领着一帮他守护着的国民臣子背叛了他,亲自将匕首捅进了未曾设防的他胸膛里。
她也没赢,输给了天。
她破烂的身体,最终也没让她完成最后的心愿,亲自指挥完一场战役。她在战场病发,不得不半途返京。六个月后,于大民帝国燕京驾崩。
这一年,天空中先后坠下两颗当世最耀眼的帝星。
她与他的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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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朱成的书房中依旧亮着灯光。他现在当然不用再借住安府了,就连老母亲,也在前几日由族人护送到了京城。正应当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丝毫不见轻松。
面前摊开着一卷书,朱成的心思明显不在书上,只愣愣的盯着灯火出神,连母亲推门进来盯着他看了许久都未曾察觉。
老人轻轻走近,在书桌上放在托盘,朱成眼前现出一个影子,猛的一惊抬头,这才连忙站起来搀扶住母亲:“娘,您怎么还没歇息?”
“娘给你炖了点汤。”老人一脸慈爱的看着儿子。
朱成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娘,这种事您不用自己做了。您身体不好,要多歇着。”
“她们还手生,不知道你的口味,等娘教会她们了就不自己动手了。来,快趁热喝。”
“嗯,娘,您坐着。”朱成接过碗端在手里,先扶着母亲在椅子上坐下来,才乖乖的拿起勺子一口一口的喝汤。
朱老夫人坐在一边欣慰的看着儿子。
这些年苦了这孩子了。没日没夜的读书,还要为糊口奔波。族中的孩子再次都至少是手指不沾阳春水,可这孩子硬是要争这口气,宁肯摆摊给人家写信,都不肯低头。一直到中了举人才好些。如今可算是熬出头了。
“成儿呀,你可有什么中意的姑娘?”老人突然道。
朱成一口汤险些没呛出来,忙放下碗,拿起手巾擦嘴,有些心虚的掩饰道:“娘,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老人叹了口气:“以前家境穷,高不成低不就的,没顾上。如今你状元也中了,年岁也差不多了,屋里该有房媳妇了。”其实老人还另有一番心思。世家子弟婚配严格,一般都是彼此通婚,男不外娶,女不外嫁。以前跟族中断绝关系不相往来也就罢了,如今儿子高中状元,眼下这族中又靠了过来。到底出身摆在那里,读书人哪能数典忘祖,又是做晚辈的,怎能不认?但认祖归宗归认祖归宗,老人却不愿意让儿子的婚配也由着族里安排去了,受气这么多年,这点子心气还是要争的。乘着族里还没有打算,先给儿子娶了,了了这桩心事。
“没上京前就有几家媒人上门来说了,娘都没答应,想着先问问你的意思。你自己心里有没有相中的?”婚姻大事虽然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但凡贴心一点的父母,都还是会事先问问孩子的心意的。有他自己也中意一拍即合的自然好,没有再托媒人不迟,也省得生事。
见儿子支支吾吾的不说,脸却是红了,知子莫若母,老人哪能不明白?当下就笑了起来:“可是有了?跟娘你还不好意思什么!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娘这就给你托媒人去。”
朱成眼前不自禁的浮现出那女子臂托着金鹰站在风里的模样,慢慢是安鞅孑然独立单薄的模样,定了定神,轻声道:“是有位小姐……”
老人兴奋得站了起来:“哪家小姐?”
“她身世有些复杂……”灯光映着朱成俊秀的脸,低低声音,娓娓道来。
良久,老人轻轻叹道:“也是位可怜的姑娘,好端端的大家小姐,落得这么个不明不白的。”
“娘——”
低头看儿子着急的模样,老人一下子笑了,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娘明日就给你找媒人说去。听你这么说,像是位有心气儿的姑娘,娘喜欢。咱不管他什么出身不出身的,是位好姑娘就行。族里怎么说,娘给你撑着。”
世家出身,深谙礼教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是很不容易的。朱成看着母亲慈爱的眼,鼻子微微有点发酸。
月姗姗下。依然是这间书房,依然是这盏灯火,依然是灯下的这个人,不过朱成的心绪更难平静了。她可会觉得自己唐突?会答应吗?那样傲气的女子,会看上自己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吗?
想到入神处,朱成眼波柔和,唇角上扬,有些傻气。
这一刻,朱成没有想太多,他只是单纯的想像安鞅一样。用自己或许单薄或许脆弱的肩膀,将那特立独行,不容世俗的女子护在身后。不让尘埃沾了她,不让凡庸污了她,不让权贵折了她,哪怕只是小小小小的,也想圈起一片天,将她,深深的,深深的护在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凯撒的名言。
嗯,当成引用诗词一样吧,只借了这句话,没借凯撒这个人。汗……饶头,大家懂不?我自己都糊涂了。。。。
问卿可是良家子
三更时分,万籁俱静,除了几盏长明灯,整个山庄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潜了进去。
这位不速之客看来对路径是极熟的,进去后直奔东苑,一点犹豫都没有。
东苑正屋外,橙兮抱着长剑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垂首,闭着眸,似乎是睡着了。这时谁要是有夜视眼,往她身前看看,保不准会惊得一跳。零零落落的,躺了三、四只飞蛾的尸体,间或还有几只早熟的蚊子……
她只是这一个角落。
秋水山庄平日里的防御,一般都是很具有军事风格的双岗双哨,一明一暗。不过,今夜是个例外。
今夜这看似平静的秋水山庄,起码有一大半人都摩拳擦掌两眼放光的等待着。平静的生活过得太久了,难免手痒。自从听先生说今夜可能会不太平静后,大家伙儿全都热血沸腾,从前不安分的基因集体复苏,发誓要将那胆敢班门弄斧的狂妄份子以最具黑暗特色的方式拿下。甚至开赌,赌这人会在哪一道倒下。当然,如果来的是一群就更好,大伙儿都能活动活动。
不过,他们可能要失望了。
因为那个黑影已经站在目标的床帏前,门外橙兮睁大眼睛不甘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看情景,竟是连手指尖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被人制服了。
此时橙兮的心里是惊骇又是愤怒,一直到被人制服,时间不超过一秒,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这人太恐怖了。
要说担心,却是没有的,只是这回夸下海口的大伙儿的面子算是丢大发了。
相较于秋水山庄其他人的兴奋劲,长生倒是早早大被高卧,睡得没心没肺。这人从前受过身体不好的苦,落下毛病,年纪轻轻的,极重养生学,早睡晚起,绝不失眠。
不过大宗师就是大宗师,要是会在睡梦中被人干掉,估计这大宗师也就没人稀罕了。
黑影刚到床帏前准备伸手,里面已经砸出一个东西来,伴随着的还有被惊扰了睡眠的甚为戾气的声音:
“滚!”
黑影极快的想闪躲,却惊骇的发现,这看似寻常的一掷,凭他的修为,竟躲无可躲,只能冒险接下来。说来话长,其实不过一眨眼。这潜入山庄如入无人之境的夜行人被砸得退了三步,才被迫接下这宗暗器,衣襟已经湿了一大片。原不过是个放在床头的寻常水杯。
事不可为,这黑影也是个极果决之人,当下脚尖一点,转身就走。
这会儿没等到橙兮动静而觉得不对的青瓷等人已经赶了过来,正想追出去,却被长生叫住了。
“放他去。”床帏里传出半睡半醒的瞌睡声音,“是位宗师。都下去睡。”
众人相视骇然。四大宗师都已放话说去世了,这还哪来的宗师?难道这年头宗师这么不值钱了?
只有南离若有所思。早该有所预料的,一国之主,岂能没点后手?宗师虽然稀罕,但帝王暗藏一个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些家伙免不了要沮丧一段日子了。这么多人全神戒备的,竟让人悄无声息的摸到主上床前,让主上亲自出手才被惊走。还黑夜的王者职业杀手呢,虽说来人强得出乎意料吧,但面子丢了就是丢了。
让秋水山庄一干人等咬牙切齿的夜行人,此刻也没有觉得得意。
一身黑衣的双喜跪在建明帝面前,人本就阴森,现在更是阴得毛骨悚然。他的功法阴损,自十多年前进入宗师之境以来,自信就是面对明德大师也有一拼之力,却没想到被个区区水杯惊了回来,连人影都没见着。听说还是个未满十六的黄毛丫头……
宗师有宗师的尊严,如果不是主子严令不能露了痕迹,他断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的。
建明帝挥挥手,让双喜退下休息。
他脸色并不见太失望,因为原本他就没指望双喜这次能有什么收获。只是不太相信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竟能有如此骇人的修为,而存心试探一番罢了。既然证明了她确实有这样的实力,那么自然又该另番计较,武力,终究不是王者之道。只是安鞅呀……建明帝想来犹是惋惜,虽然这番心事没人知道吧,但三年的苦心化作东流,心里终归是不太舒服。
想到这里,建明帝连南安侯爷都有点埋怨了起来。若非他好端端的休妻,这女子没准还在深闺里乖乖绣花呢,走什么天下习什么武,闹得朕这番头疼!
看着桌上那一堆关于秋水山庄的资料,建明帝疲惫的揉揉太阳穴,淡淡道:“拟旨。”
能当帝王的人,到底没一个是简单的。安鞅看着桌上那卷明黄的卷轴,暗道这建明皇帝果然是个一代帝王,对人心的把握,已臻化境。
这是一道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的恩旨。
自这道旨下,从此这天下就再没有什么南安侯府庶出的小姐木芙蓉了。秋将军后,秋氏贵女,虽不若南安侯府门第高贵,但终归是有名有份名正言顺了。日后再不怕他侯府拿什么人伦礼教来压人,就是南安侯爷,也再不能摆什么父亲架子了。
长生表情平淡。这才是帝王之术,比派个宗师偷偷摸摸的高明多了。要是她,最少也派个大宗师嘛,宗师失了手,多丢人。
就算是大宗师,也在乎人伦道德,这东西虽然不伤筋不动骨的,但是扯起来总是麻烦。换了那个木芙蓉,就算是大宗师,接了他这旨,也得领他这份人情。没见安鞅,就算被她教导了这么多年,观念依旧难改,为这事高兴成这样。
不过,安鞅也没高兴太久。
那厢,朱老夫人想了又想,觉得找个普通媒婆上门去有点不够重视,也不太妥善。可她刚到京城,在京中没有故旧,又不愿让族里插手,上哪里找合适的媒人去?最后,无奈带了丫头,自己打听着亲自上门来了。
老人家在门口停下轿子,遣人上前通报。先说是求见秋夫人,听得说夫人不在府上,老人有些踌躇了。
这府上竟然没有一个大人,这亲事怎么提?想想儿子,老人琢磨了一下,就求见小姐吧。秋氏夫人再嫁,听说这府上向来是小姐自己做主,再不济,先见见儿子心仪的姑娘也好呀。
此时正是午饭后一个时辰左右,安鞅正陪着姐姐在东苑院子里喝下午茶。就连小金都在庭院内学着小鸡用两只爪子在地上瞎走,全然没个神鹰样儿,间或还凑着大脑袋过来要几块点心。吕四儿追着小金要拔羽毛,被小金呼扇两下就扇到一边歇着。
门房处来报,门外有位自称朱郑氏的老夫人求见小姐,说是新科状元之母。
长生摇头。不认识。
朱伯定的母亲,她怎么会找上门来?安鞅皱着眉头站起来:“我去见见。”自从义父义母迁居苏州之后,家里门面上的对外,一向是他出面的。
朱老夫人被请到客厅喝茶。
客厅装饰的不甚精心,因为秋大小姐从不曾来客厅见过客。自从秋玉络不在了后,安鞅又不在秋水山庄见客,这客厅纯粹就是个摆设。
老人出身世家,虽然因为生活艰难而过早的显出老态,但通身的教养摆在那里,一眼看去,就知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太太。原先见那黑森森的大铁门,老人还怕会是个富贵逼人的小姐,此时见客厅朴素大方,反而松了口气,暗有几分赞许。
安鞅出来,以晚辈之礼相见,口称伯母,老人忙起身相扶。一边打量,一边心里就很欢喜了。难得这小小年纪,长这般俊俏,又这般温文尔雅,弟弟如此,姐姐定然也不会差。家中无大人,兄弟也是可以做主的。
寒暄了两句,老人就直接把来意说了。安鞅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傻傻的看着朱老夫人,直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朱老夫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安大人?”
“伯母,您刚说什么?”安鞅狼狈的擦着嘴,哪里还有刚被丫头偷看的俊美文雅样。
朱老夫人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有些欢喜又有些揣揣的将为儿子提亲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这回听清了,确实是提亲,跟他姐,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安鞅“蹭”的一下站起来,匆忙的道:“伯母请稍候,晚辈去去就来。”一边不待老人家多问,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等老人家听明白,眼前已经没人了。老人愣了一下,慈爱的笑起来,到底还是个孩子,毛毛躁躁的。
安鞅一口气跑到东苑,还觉得惊魂未定。真晴天霹雳呀,十六年没有媒人上门,都快忘了他姐也是一个待嫁的妙龄少女了。不过他真没想到,朱成竟真的会求了母亲上门来正式提亲……
见他一头汗,一脸白的样子冲进来,紫砂忙拧了块手巾递过去,问他怎么了。安鞅接过巾子来擦汗,连喘了好几口气,支支吾吾的把朱老夫人的来意说了。
听他说完,众人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连听圣旨时眉眼也没抬的长生都愣了一下。青瓷取茶叶的手僵在半空中。南离倒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明显的呆滞,显然这张新脸大概又不是本尊。
绿衣伸手用力掐了紫砂一下,看着紫砂“痛痛痛”的团起脸来,迟钝的点下头,喃喃道:“不是幻听呀……”
紫砂抱着胳膊气结。
只有吕四儿跟小金还在远处打闹,没被吓着。
媒婆,提亲,瞥眼旁边怎么看怎么气势十足的女子……一时之间,大家的表情都有点古怪。
青瓷首先反应过来,抿着嘴笑道:“状元郎倒是一表人才,人好像也厚道。”
这话一出,不光安鞅皱眉,连南离都轻飘飘的瞟了她一眼。瞟得青瓷浑身发凉。
橙兮冷道:“书生,太弱。”
紫砂不同意:“又不是打打杀杀,不用太强吧。”再强还能强过她家小姐?
绿衣点头支持紫砂:“也是,秀才人老实,听话。”对她家小姐来说,老实听话最重要。
死性不改的青瓷忍不住开口纠正道:“不是秀才,都中状元了,起码也是个进士。”
绿衣大大咧咧的道:“反正就是个书呆子。”
“你们都不要吵。姐,你怎么看?”安鞅被她们一人一句,说得脸色越来越黑,盯着他姐,有些紧张的问道。
是哦,她们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关键是小姐她怎么想的。众人不约而同的同时转头看着长生。
就在众人目光炯炯火热焦急的期盼注视下,长生慢悠悠的撑起下巴:“好像挺有趣……”看她表情,似乎真的很感兴趣的样子。
“姐——”安鞅跳了起来。
“还真从没有人向朕、我求过亲呢……”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这都需要多大勇气呀。
听长生这么说,众人表情都有些黯然。安鞅虽然还是不愿,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是呀,他们怎么都忽略了,主上/他姐素日里表现的再强,那也还是一个姑娘家,怎可能没有一点少女的心思……
——你们都想多了。
安鞅面色深沉,双眼隐露杀气。朱伯定,早知道就不收留你了,找小流氓混混去骚扰你,偷你银子盗你名帖,让你中了状元就敢肖想当新郎!
南离轻轻走过来,递给长生一杯温茶。深邃的眸中竟浮现出几许温柔。
长生喝了口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鞅儿,去问问状元郎可还是良家子。若是,再论婚嫁之事不迟。”其实长生也是觉得新奇,因为就是出身高贵人又近乎完美的夙歌,都只敢自荐枕席,漫说娶她,就是嫁字都没敢说过。
良家子=清白姑娘。
姑娘们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南离眼角有点抽搐。安鞅甩着袖子出门:“我去辞了老夫人。”虽然他也很不满朱成唐突,但他姐这人,唉……要让她出面,连他都会忍不住同情状元郎的,还是自己拦下来吧。
后面长生依旧大笑。姑娘家,能像她这般大笑的,也少见。
安鞅一径头疼,该怎么跟老人家说呢?当然不能真的问说,你家儿子是否还是清白之身。真要用这个理由辞了亲,状元郎没法见人了。
旁人只当是说笑,听着她朗朗笑声,谁能真的明白,这女子,竟是真的非良家子不要呢?非清白男儿,怎入得我姬君门庭……
长生笑,大民男儿多仙葩,千挑万选尤不足,何时姬君家的女儿,竟会沦落到让人随便就敢上门说下嫁?
长生笑,若让夙歌知道,那高傲的男子会气得吐血吧。
远处小金听得长生狂笑,以为玩儿呢,扑腾着翅膀兴奋的冲过来,迎面就被长生敲了一指:“像什么样儿,你是苍鹰,不是草鸡。”
小金像是听懂了,嘴扯着长生的衣服,翅膀一扇,预飞了起来。长生哈哈大笑,顺着小金的拉扯,人轻飘飘的飞起来。一时尘土飞扬,羽毛乱飞,今日这下午茶,算是毁了。
南离袖子轻轻一摆,扑面而来的尘土立时如有了重量般直线下垂的落在地上,再不起半点。他微微扬起头,脸上唯一真实的那双眼睛,安静的看着那与金鹰比高,直欲往天上去的女子。
白鸟悠悠下
虽然安鞅说得很委婉,但朱老夫人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家小姐没有看上自家儿子。至于年龄小,性子桀骜,暂时不考虑婚事等等的,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府中就姐弟两个,再没有大人,他这匆匆去匆匆回的,还能去问谁?自然是小姐自己的主意。
老夫人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暗怪儿子鲁莽。她听儿子那么说,以为他心里有数呢,没料到素日里稳重的儿子也有晕了头的时候。人家小姐根本没半点心理准备,这般唐突的上门来,不被拒绝才怪。唉……这样被拒绝了,可就不好说了,这事难办。
朱老夫人有点尴尬,可看直道歉的安鞅,脸红红的,眼神闪躲,额头冒汗,样子竟比她还为难,明显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十六年华的小姐,一个半大的孩子,她还能怎么办?
坐在轿子里,老人直发愁回去该怎么跟儿子说。或许再等等,等这府上大人回来了再提这事,或有转机。
老人心里这样盘算着,哪知回到家中,首先受惊的却是自己。
儿子尚在翰林院还未回来,一位盛装的妇人正在厅中团团转。看见朱老夫人进门,她急忙迈着小脚迎了过来,忙不迭的道:“哎哟,郑家妹子,你这是到哪去了?快快,赶紧换衣服,太后殿下传召进宫呢。”
朱老夫人愣住了,浑浑噩噩的被拖着匆忙找出儿子中状元后宫中赏赐给她的服饰装扮起来,又被慌慌张张的拉上进宫的车驾。直到人都已经站在寿安宫外等传唤了,才开始额头密密麻麻的冒汗。心里直揣揣,这太后千岁,好端端的怎么会召见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妇人?
陪着她一道进宫的就是刚在她家中等候的妇人,是荆楚朱氏当今族长的正室。按品级算,也是二品诰命夫人,很是尊贵,不过在太后面前也就不算什么了。
与朱老夫人的不知所措相比,这位夫人倒是老神在在的,显然心里有数,还有空意味深长的安慰朱老夫人道:“没事的,不用担心。没准是桩天大的好事呢。”
的确是桩天大的好事,好得朱老夫人都觉得承受不起。走出皇宫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朱邢氏在旁边与有荣焉的恭喜道:“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呀。”
朱老夫人干巴巴的苦笑。
福气倒没觉得,反而是惊吓受了不少。这下让她怎么跟儿子交待?儿子心仪的姑娘没求到,反而替他做主尚了一位公主……
按照朱老夫人的想法,宁肯儿子娶一位不是世家出身的寻常姑娘,也不愿要个公主当儿媳妇。这皇家贵重,高攀未必是福。可太后千岁主动提亲,还有族中当家夫人在旁边撺掇,对儿子知根知底的,让她连个推脱的借口都找不到。
唉……朱老夫人拿出帕子擦头上的汗。
昭华公主……听说是最得圣上喜欢的公主,自家儿子这驸马,还是圣上钦点的。唉,但愿不要太骄横才是。
想到这里,朱老夫人心中生起一股家将不家,儿子将不再是儿子的悲凉。
由来公主难嫁,不是没有道理的。得供菩萨一样供着不说,做公公婆婆的要给她磕头,丈夫不能纳妾,居住公主府,出入都得依着公主的章法,不得公主首肯,平日里夫妻想见一面都见不着,更别提什么温良贤淑了。当驸马,除了极少数有福的,其他大多数都是在遭罪。
她熬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就为了儿子出息,以后能过上舒心的日子,再喝上一口媳妇端上的热茶,含饴弄孙,安生的度过余年么?看看,现在这闹得什么事!
朱老夫人这些年日子过得苦,人心气却还是在的。比起娶个公主儿媳妇后的重重不如意,老人家更心疼儿子,让儿子当这个驸马,她是千万个不情愿。哪怕你昭华公主再尊贵再好,是皇帝手心里的宝呢,这唯一的儿子,可不也是老人心里最重要的支柱吗?凭什么那么出色的儿子,要娶尊大佛回来一辈子受气?
这时,老夫人不免又想起秋水山庄那位小姐了,唉……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这小姐要是答应下亲事多好,她也有理由推了太后千岁。眼下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
还不知道回家怎么跟儿子说呢,认命吧。
且不管待朱成知道母亲替他许了跟公主的婚事后,心中是如何晴天霹雳吧。建明帝自给长生下过一道圣旨后,再无动作,朝内朝外一片平静。
不管是长生还是建明帝,目前,这两人心里都没有要见见面的想法。
建明帝是觉得见一个少女大宗师别扭,她又有太祖玉灵牌在身,传召吧,万一性子古怪,不来,岂不是自讨没趣?亲自去吧,未免屈尊,索性眼不见为净。说到底,大宗师虽然不能等闲视之,却也只是个江湖散人。她不惹事就好,密切注意要注意,太亲密的接触还是算了,万一一个言语不对,后果不好收拾。
长生也没有心思面对一位帝王。自己当了一世的帝王,她比谁都更明白国家机器的厉害,那纠缠起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了。况且,虽然接受了无法回家的现实,但这并不能代表,这个世界在她眼里就不荒唐不滑稽了,对这样的世界她没有任何欲望。看看热闹取个乐可以,她可没兴致自个儿往戏台子上跳。既然没有想法,对于那位至尊,自然也是能不见最好。
旁人当然不免要议论下这位被圣上亲下圣旨正名过问的秋家大小姐,也有诗会时在场的公子小姐们回家中说起那一面惊走公主王爷的奇怪玉牌。这些公子小姐都出自名门,家中大人对于传说中的太祖玉灵牌多少有些耳闻。在他们的严厉警告下,大家好奇归好奇,却没有谁真的敢上门惊扰。就这样,因为大家默契的一致抱持着一种摸不清门道的潭子不跳,不如敬而远之的打算,秋水山庄神秘的大小姐,继续神秘中,并且似乎越来越神秘了。
就在这样的平静中,时间悄无声息的滑到了六月,晋阳再次风起云涌,即将掀起另一轮高潮。
先是这一期春闱之事算是过去了,所有的进士都已安排妥当。该留京的留京,该外放的外放,除了有门道跟极其出众的几位直接进了翰林院,其他的大多都是离京外任。新进士备受关注的华光慢慢腿去,他们将做为最低级的官员,开始人生一直持续到死亡的宦海攀爬。进士,不过是第一步,日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然后是昭华公主的婚事。
前期准备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这位建明帝最宠爱的公主,将在八月十五中秋吉日,与准驸马新科状元郎朱成正式大婚。驸马出身世家,相貌英俊,才华横溢,匹配高贵美丽的昭华公主,正是郎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做为父亲的建明帝也是大喜,对这位自己亲选的女婿青眼有加。在皇帝陛下的亲自过问下,昭华公主婚礼的准备工作已经大大超出了以往所有公主出嫁的规模,到正式大婚那日,还不知会风光成什么样子。
最后就是仕女大选。
已经正式确认下来,就在九月重阳登高之时。所有公卿官宦家的小姐,年龄合适未定亲的,都必须参加。仕女大选非是寻常选秀女,非公卿官宦出身的贵女不取,民间女子是不够资格的。这事由太后率宗室的名义操办,为帝选妃尚是其次,主要是十几位王爷。几乎所有当太后跟皇帝的似乎都有着指婚的癖好,尚未成婚的一次解决了省心,已经成婚了的也可以再收个侧室,多子多孙,为皇室开枝散叶,皆大欢喜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虽然现在离九月还早,但离京远的官员,已经开始准备送女入京了。这就像科举,早点到地方以逸待劳摇着扇子进考场,总比匆匆忙忙一身尘土跑进来强。
照例,外面的尘嚣,再热闹也吹不到秋水山庄这一亩三分地。
榕树下,绿衣长裙飘飘的走过来。高腰的长裙一直系到腋下,上身着窄袖短襦,手挽三丈多长的雪白披帛。这一身,正是时下女子最婀娜的装扮。不过她手臂上托着一只雪白的鸽子,那份淑女气算是没了。
鸽子腿上绑着一个精巧细致的小圆筒,按特定的手法拧开,里面是一小卷白纸。这就是这个时代最便捷的送信方式,比驿站的快马接替还要快。不过好的信鸽很难得,不光要成本,还需要专业的养鸽人,很难找。
坐下树下第三遍看三国志,还看得哈哈大笑的长生接过信卷,展开来只瞅了一眼,便微笑起来。随手递给青瓷。青瓷看了,也欢喜起来:“动作真快,这就好了!”
紫砂呆呆的问道:“什么这么快就好了?”
青瓷咪咪笑:“是北大人,说东海的庄子修好了。”
“东海?”紫砂欢喜得跳了起来,“太好了!再不用憋在京城这气闷的地方了!小姐,咱们什么时候走?”
“随时。给你们几日收拾行李。”
“我这就去!”紫砂掉头就往屋里冲,那行动力,让众人看得失笑。
正在写书函的安鞅抬头愣愣的道:“姐,你又要去东海?”
长生点头,又摇头:“不是又要去,我欲在东海长住。”
其实早在到了东海看到回家无望之后,长生就留了玄武一干人等在那修建庄园,已打算好要在海边定居了。还有东海上几处海岛,她也别有企图。
原先在大民,东海上就有皇室的度假小岛。还是在太祖手里圈的地,名字也取得极具太祖特色:蓬莱,方丈,瀛洲。就算回不了家,她总可以原样修几个度假岛吧?从前她身体不好,这度假小岛也就只跟母皇去了一次。这回时间一大把,倒是可以老死其上了。
安鞅手中的笔“吧嗒”一声掉在纸上,匀染出好大一片,这一下午的劳动成果,算是毁了。
“不回来了?”
长生没有回答,只站起身来,负手往晋阳皇宫方向看去,神情是说不来的漠然。晋阳的格局,跟燕京是极像的,只是那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红墙黄瓦却不是她的汉广宫。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京城由来就是纷争之地,没得消停,但这台戏就是唱得再热闹,她却已没心思看。既然这样,那还在搁这儿待着干嘛?去东海,听听潮涨潮落,了此余生吧。
安鞅什么都不说,伸手抽了张新纸,换了支笔,重新蘸了墨,唰唰唰的埋头写起来。
吕四儿又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罚扎马步。不过他显然已不将这曾嚎啕大哭的“苦刑”放在眼里,一边稳稳的如钉在地上般扎着马步,一边驾轻就熟的磨着墨,还能有心思努力伸长了脖子,好奇道:“阿鞅,你干嘛呢?”
“乞骸骨,告老还乡。”安鞅头也不抬的道。
南离一口水喷了出来。
长生低头看着安鞅,也有些失笑:“鞅儿,你尚有大好前途。”建明帝是不会再把他当权臣培养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依安鞅的资质,日后入主中堂,也不是没可能。
安鞅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手上的笔却径自唰唰的没停下来。
见他这样,长生眨了下眼睛,也就不再多说。既如此,那就算了,男儿家的,少在官场上滚打,也没什么不好。只可惜她还曾忏悔过几秒,预备改变教育方向,用心指导一下呢。
因为连安鞅都要一并走人,所以临时改变主意打算来个集体大搬迁,除了三两只留守,剩下人都走。
这回可真是要彻彻底底的退隐江湖,安享晚年了。
再听吕四儿侃一阵海中的大鱼,惊涛骇浪的刺激,这些原本就不安分的家伙越加兴奋得睡不着,半夜还跟勤劳的小蚂蚁似的,进进出出的忙乎。就连最老实忠厚的竹心,都忍不住拖出了大箱子,一件件往里放安鞅要带走的东西。不过谁也没有紫砂的情形严重,除了已经睡下的长生她不敢去惊扰,青瓷绿衣等人,里里外外被她烦了个遍。就差没卷起床上的被子往箱子里塞了,恨不得天一亮就坐上马车闪人。
此时,情绪高涨的人们谁也没有留意到这兴奋的人群中少了个人。
夜色下,南离握着白玉酒杯,月光清辉照在他脸上,面上一贯的没有表情,眼中浮现出的却是一片落寞。
安鞅每次看见神出鬼没的南离,都忍不住要臆想下他真实的面容。虽然从来都没有答案,但安鞅肯定,南离真实的面容,一定比他所有的面具中最俊美的还要出色上许多。因为他的眼睛,从来都是那样的高贵与忧伤。
他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每一个都不简单,每一个背后似乎都有着说不尽前尘旧事,但南离,尤其不一样。
空中“哑哑”传来两声鹰鸣。只有小金,才会在长生入睡后还敢扑往东苑去。
南离抬头,远远的注视着那庞大的影子消失在东苑。你也懂人的情感吗,为了什么要不惜离家万里追来?
良久,他垂下眼睛暗沉沉的笑了两声,低声自语道:“如果追不上了,那怎么办……”这声音是如此的清平。
夜凉如水。
寒波澹澹起
大家都是行动派,长生说给几日收拾,其实不到两日,便已经都准备妥当,可以走人了。唯一麻烦点的安鞅,长生也没放在心上。就算不走辞官这道程序,在安府放上官服鱼袋跟一纸书笺直接消失,她也不认为建明帝会如何大发雷霆。那老狐狸巴不得自己清心寡欲,一走老远,直接隐到深山老林里去,贴一个安鞅算不得什么。
然而,事情总是有意外的。
“主上。”
长生手指在摇椅扶手上轻轻点了两下。南离脱了鞋进来,在垫子上端端的跽坐下来。长生闭着眼睛,摇椅轻轻晃荡,她习惯在午后小睡下。今日跟往日,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
南离看着她平静的脸,几乎想要就这样转身离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没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气质。比如安鞅,表现得再如何温和平静,总掩盖不了一身的朝气,生机勃勃。而这个女子,更像一个千帆过尽的老人,再犀利傲慢,她也没有半点躁气。她藐视天下,但你甚至不能说她桀骜,因为她是一片死海,一口枯井,虽然深不见底,实则毫无波澜。
是心境的原因么,大宗师的境界,难道会让人省略了年华直接苍老?
众人都为即将到来的东海之行兴致勃勃,只有她,一直平淡得像一个旁观者。秋水山庄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为适应她,费过不少心思,可她说丢就丢,没有半点不舍。甚至秋玉络,她的生身母亲,该是这世上唯一能牵动她些许的人吧?她也是送得远远的,从不曾想念。就好像她对侯府白氏夫人所说,她欠了秋玉络的。这个“欠”字,是恩是债,唯独不是感情。
如此冷酷的人呀,犹胜过他的父皇。南离看着她,不知为何,眼睛忍不住要微笑起来。
“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四处硝烟,九州支离破碎,民不聊生。再有宗师出世,以绝对性武力介入乱世,各有扶持,无人可约束,事态一时僵持不下。”
长生睁开眼睛,平淡的看着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平静得一如既往。
南离伸出一只手,长生没有躲,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
他只是温柔撩起她脸颊上几缕碎发,轻轻顺到耳后,然后便收了回去。如换了个人般,此时的南离的温柔、高贵,平和,哪里还有半点冰冷之气,或者说,这个才是真实的他?
“此药名‘锁’,取困龙之意。出自当年一位天纵奇才的药师,专为克制天下宗师所制。一炉双丸,一毒一解,入水既化,无色无味。与旁人无用,唯独对到宗师境界之人,犹如一条锁链,只锁那飞天的翅膀。那位药师只制了两炉,便死而非命,一干弟子被杀得一个不剩,此药就此绝也。两对药,一对当年慈航静斋取走用来对付魔门之主,另一对传说是毁在药炉了,却没有人知道,其实是落在太宗皇帝手里了。”
长生依旧漠然。
南离也很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我隐在魔门隐宗,只当是一秘,却没有想到,会因为青楼的暴露,而让你摸到隐宗直接将满门挑灭。”南离微微摇头,似乎也觉得隐匿了数百年之久,连当年群雄逐鹿之时都没有参合进来的隐宗灭得有些冤枉。
的确,任谁也想不到,所谓的“老字号”杀手组织——青楼,其实不过是一个门面上的幌子罢了,藏身在他后面的,正是那号称世上最神秘的魔门六宗之隐宗。这一宗的理念不知道是什么,从来不出世,以至于连魔门中人现在都以为魔门只有五宗。不过隐宗隐起来要干什么,这已经不重要,因为他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了。
长生单手撑头,侧脸看着南离,示意他继续。
南离看着她,微笑,笑容温柔而忧伤:“秋夫人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长生眯起细长的眼睛,眸黑如夜。南离知道,这一刻,他们已经咫尺天涯。
“姐,御林军——”安鞅一脸着急的冲了进来,叫声噶然而止,僵在原地,傻了般的看着那个跽坐在他姐侧面的男子。
这是一个极高贵的男子。肤色白得近乎病态,高高的额头,深深的眼睛,眼睫毛比女子还要长而浓密。这样的高贵并不刺眼,反而是极其的动人,让人迷醉,因为他即使是高高在上,也忧郁得让人心痴。
“太子殿下……”安鞅喃喃道。
紫砂捂了嘴巴站在门外,不敢置信的瞪大一双眼睛。
橙兮长剑出鞘直指他面门:“解药!”
南离优雅的站起来,俯身轻轻一吻落在长生额边:“我名赵曦。”
长生慢慢勾起嘴角,这是一个嘲讽的笑容。虽然有心理准备,南离依旧给刺痛得心脏猛烈收缩了一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的冷酷与决绝,一旦被视之如敝屣了,便什么都不是了。
他在门外微微顿住脚,里面那女子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连声叹息都没有。南离,不,现在应该叫他赵曦,暄曦太子,他背对她静静的站着,然后走了出去。
“太子殿下,千岁!”
众口一声,声势近乎排山倒海。密密麻麻的人齐刷刷的跪下,金盔金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一步步走去,无人敢抬头窥视。
他衣袂飘飘,尊贵高雅,目视远方,眼神浅浅忧伤,点滴不沾尘俗。正如传言所说,是个谪仙般的皇子。
孝贤德皇后的长子,太宗皇帝寄予厚望的皇孙,是世间至善至美的代表。他深邃的眼睛,可以让最邪恶的罪犯自惭形秽;忧郁的神情,能使天下的女子心碎;他手抚琴弦,能让残暴的老虎与怯弱的兔子和睦共处。
孤僻古怪不染世事的太子,神秘高贵的先生南离?安鞅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成拳。
“先生——”紫砂冲出东苑冲着那本该熟悉却突然如此陌生的背影大声叫道,眼中泪光盈盈。这还是个浑金璞玉样的女孩,隐宗被灭时,她刚被训练没多久,还没有被摧残得扭曲而麻木,还善良和充满梦想。
没有人回头,没有人应声。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先生,有的只是一个闲着没事爱玩狡兔三窟的暄曦太子。
她无意间撞破了他潜龙的踪迹,他不肯放了她逍遥,要拖她入人世沉浮。
打上个不解的死结,梗梗你一生。
长生伸着懒腰从摇椅上起身,叫道:“泡茶。”
何须解,挥刀便是。
番外: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正是秋日,大道两旁梧桐正是于彼朝阳,却不见凤凰,或许是有的,只是这凤凰不立在树上,而在梧桐树下。
整洁的大道,两旁梧桐挺立,沉重的雕花大铁门深锁。门里面沉睡着的,就是那再不会飞翔起来的凤凰。
没错,这华美宁静的存在,不是哪位帝王的行宫,而是建在燕京西山上的烈士陵园,或者人们更习惯称呼它为——皇家陵园。自太祖皇帝坚持不肯为自己修建皇陵,而将自己的骨灰埋在她的烈士身边,至今367年来,姬君家已经有二十三位帝王葬在了这里。从开国太祖玄皇帝一直到去年秋天驾崩的圣英宗皇帝——姬君长生陛下。
这个圣字是今上坚持,内阁跟宗室一致同意,加在英字前面的。
这里春风起时有炫目得铺天盖地的桃花,夏季有一池塘连着一池塘的睡莲,有从山顶一直蔓延到山脚下的梧桐静听秋雨,有红梅挺立在白雪中装点严冬。唯独没有一点尘嚣。
这是大民的圣地,是死者永恒的安宁之地。
就在这秋风瑟瑟的午后,大道那端缓缓行过来一辆典雅华贵的马车。虽然车厢上镶着明显的贵族纹章,但守门的兵士并没有一点要放行的意思。
先帝入陵不足一年,按照规矩,皇家陵园必须封闭一年,除了特殊情况跟清明扫墓日,任何人都不能入内。
士兵走下站台行礼,马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手上托着一块令牌,士兵接过仔细验证无误,再一行礼让开,铁门缓缓打开,马车渐去渐远。
站岗的两位士兵目送马车在大道尽头拐弯不见后,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表情都有些怜悯。是翮羽君——先帝的近身长侍。
陵园深深深几许,但也终有到达之时。秋意沉沉的梧桐站岗,平整的草坪铺地,高大的华表,洁白宽大的行道,凶猛威武的金银雕坐兽,汉白玉的台阶,漆黑的大理石台,还有一面泣血荆棘鸟的浮雕,圣英宗陛下的一生,只剩下了这些。
一身披黑色貂皮斗篷,身形修长的贵族男子站在台前。这是一位极其高贵优雅的俊美男子,其气质之高华,就是在公卿贵族中都很少见。美中不足的是,这男子脸色苍白,身体虚浮,分明已然病入膏盲,时日无多了。
男子蹲下身,修长苍白的手指长生两字上一点一点轻轻慢慢的挪动着,面带微笑,却眼神凄凉。旁边的侍从努力扶着他,眼圈红红的闪着泪花:“公子,陛下也不愿看见您这样……”
男子摇头,声音嘶哑而低沉:“她不会。”
手指停在生字最后一笔,迟迟舍不得划下,眼前终于朦胧。
再看不见了,那个一身黑袍歪靠在软塌上脸色苍白眼神却深沉如苍茫大海的女子,再看不见了。
相遇之初,她不过年方十二,却仿佛已经无比高大。他比她年长三岁,却稚嫩如孩童,在她一瞥之下懵懵懂懂的丢失了心魂。
为这一腔痴念,他抛弃贵公子的身份坚持留在她身边当宫侍,整十年。那女子是如此尊贵,如此睿智,也如此寡情,她的眼神总是深沉睿智又严酷如寒冬。她的精神强大到能庇护下整个大民帝国一直到遥远的海外异域,可她的肉体却脆弱得如秋风下飘飘摇摇的落叶,或许瞬间就是终点。
十年的贴身守候,他从不敢奢望她的心,只想努力留下她的生命。
然而她还是走了。
没有像先前无数次昏迷又无数次醒来一样,这次大民帝国等待了三天,所有人祈求了三天,可她再没有醒来。
只剩一点装在盒子里的灰烬,埋在这漆黑的大理石碑下。
“燕儿,我求你一件事。”
他不是她的皇后,没有资格躺在她身边。他是唯一为她侍过寝的人,非是专宠,而是那冷酷的君王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既然接受了一个人,多少就要费一些心思,而她本人又是极其讨厌浪费一点点的心思,所以这样的人当然越少越好。她为他费的心思,就是留了一张册封翮羽君的诏书放在皇太妹那里,直到她驾崩才允许打开。
这样的君位是爵衔,虽然不能传承,却可以终生享有皇室待遇,可以再嫁甚至招妻……
直到她死,他都只是她的长侍,却偏偏在没有她的世界里,她承认了他曾为她的君……
小侍从终于哭了出来:“公子,您别、别……”
翮羽君眷恋不舍的轻抚着碑上的名字,笑得温柔深情。我的陛下,我狠心的陛下呀,若天上神佛有灵,我愿粉身碎骨,祈你来生再无病痛纠缠,逍遥长生;祈天宽地阔,任你飞翔;祈水秀山清,尽入你目;祈欢喜悲伤随你恣意,莫再让我想怨你,都心疼得无法呼吸……
宫中太后与嫆和陛下,得知有人偷进皇室陵园,意图挖圣英皇帝的陵墓时,都万分震怒,连夜赶到西山,御前夜审。
刚开始死活不肯说的少年,看着怀中荷包被搜走,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荷包中是一点点骨灰。少年遵照主子生前的嘱托,偷偷取出来,想埋在圣英宗皇帝陛下墓旁。
嫆和陛下久久说不出话来,太后紧握着荷包悲伤得掉下眼泪:“夙歌这孩子,何苦呢……”
翮羽君,金蔷薇公爵府的大公子,名:夙歌。
——完——
&&&太祖家法:正室生育权。长女继承制。&&&
——姬君,卫,姬三家,必须遵循正室生育权法,只有正夫才有生育权,皇帝亦不例外。违者私生子没有身份,生父剥夺身份。情节严重者,生母亦除名,其名下所有财产由其长女继承,若无子息,正夫继。若是皇帝违此法并一意孤行,退其帝位居太上,皇位由长公主继承,若无公主,依照皇位继承顺位推。(所谓情节严重,一般都是指母亲坚决要承认私生子地位……)
知名案例:当年太宗之女,文宗皇帝宠爱梅贵君,贵君有孕,文宗皇帝欲废太祖家法,朝中不无支持者,却经当时以安乐大长帝卿为首的宗室强烈对抗,文宗皇帝险些被退位居太上,让长公主登基。最后,文宗皇帝无奈,梅贵君腹中三月的胎儿被落,知法犯法阴谋怀孕的梅贵君亦被打入冷宫。期间牵扯进此事件中的梅氏一族,经查实有涉案者,无一宽恕。
卷三
人心由来苦
东苑,书房。
长生翻看着一本折子。
是安鞅呈上去请求“告老”的折子,太子殿下刚派人装在礼盒里送来的。里面干干净净,除了安鞅的正文,几乎没有人翻看过的痕迹。
安鞅一眼看见,立刻脸就沉了下来。
这折子是他亲手写了呈上去的,就是不知道在哪个环节被太子扣了下来。
太子给人印象一直是良善高洁与世无争的,声势甚至还不如几位王爷,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最起码就他知道的那几位呼声甚高的王爷,没有一位有这个胆量跟能耐,敢悄无声息的扣下直呈御览的折子。
青瓷跪在地上,脸上早不见常有的笑容。
橙兮立在长生身后,眼神冰冷。绿衣手卷着她那三丈多长的雪白披帛,一脸漠然。就连平日里最活泼的紫砂都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
安鞅默默的扭过了头去。他与青瓷她们的性质是不一样的。他算是亲属,而青瓷她们是下属。平日里看来没什么区别,但一旦碰到正事,比如现在他姐处理下属,他是不能插手的。
“去刑堂领十板子吧。”长生淡淡道。
所谓刑堂,出自长生的手笔,顾名思义,它就是个军法处。这个机制现在已经很完善,不过在长生的身边,用的反倒不是很多。因为这都是些聪明人,近几年来,已经很难犯上一回需要上刑堂的错误。
治大国若烹小鲜,换到长生就是烹小鲜若治大国了。若是一国之主,事必躬亲只能累死,长生从前就很擅长甩手,现在更是甩得没心没肺。
这次南离之事,其实根本大部分原因在她自己,她根本没用心思在上面。漫说南离,就是所有人都跑得一个不剩了,她恐怕也顶多皱皱眉,觉得重新找人麻烦而已。不过南离走人就走人吧,居然还下毒暗算她,这让长生觉得有点不悦了。
是的,就是不悦,不悦而已。一般情况下,长生其实是个挺有“淑女”风度的人,对男人的容忍度,一直高于女人。
——她甚至不打男人。
朱雀门大半被赵曦带走,苏州秋夫人的车驾已经到了半路,青瓷做为内管事,对此一点察觉都没有,如此严重的失职,十板子的责罚实在不算重。好在长生还算有自觉,将大部分原因都归结到了自己身上,这才手下留情。
“是!”青瓷俯身应下,然后起身,准备去刑堂领罚。
长生挥了挥手:“先记下吧,有空再打。”
“是。”绿衣冲着青瓷龇了龇牙。她就是刑堂堂主,别看柔弱弱的像个大家闺秀,此人的威慑程度还在冷冰冰的橙兮之上。
长生屈指敲了敲桌子,一众人表情都严肃了起来。
“清洗朱雀门,所有被赵曦知晓的情报线全部由暗转明,暗线另设。”长生清声道。
“是。”绿衣站直身体应道。
“调井补南离的缺。”
“是。”青瓷应道,嘴角有点抽搐。南离者,赤,朱雀也,非是人名,而是职位。即内又外,内侍与外臣的综合,也就是所谓的家臣。想到井那整天瞌睡不醒的德行,也难怪青瓷嘴角抽搐。
长生迷了迷眼睛,突然笑得有点邪气的道:“潜出关了吧?叫他回来。”
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大师兄……想到大师兄在知道主上竟然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被太子下毒,那张脸会寒什么样……所有人,包括橙兮在内,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让玄武留在东海,庄子修建完了就继续造大船吧。其他人等,一概原样。”长生打了个呵欠,示意话题到底为止。至于上京的秋玉络那边要换人去保护,这点如果还要她交代的话,这些人就真的不用要了。
“姐!”安鞅忍不住出声,犹豫道:“那毒……”
正准备出去的青瓷等人都回头将目光落在长生脸上,这问题她们也一直揪在心头,没敢问。
长生摸了摸鼻子:“放了四十多年的东西,也不知道过期没。这人一点卫生意识都没有。”
“姐——”安鞅额头青筋暴突。
“女儿处事,岂在蛮力乎?”长生还有心情拽文。其实她根本最不擅长的就是武斗。
众人脸色都有点发黑。大宗师也!被她说得跟个胸口碎大石的一样。
“姐!你认真一点,先找大夫看看!”安鞅焦虑道。那药听起来怪恐怖的,虽然寻常大夫可能没办法,但好歹先看看安心。
长生将折子合起来拿在手里,轻轻一下敲在安鞅头上。这还用他提醒,论对身体健康的重视,她比他着紧多了。简单说了句没事,然后将折子递给他:“收起来,以后用。”
安鞅接过折子,再要说什么,长生已经挥挥手,示意他们都走人。
青瓷走出东苑,抬头担忧的看了看天。太子想做什么?但愿不要太过分才是,真惹火了小姐,安定才不到五十年的天下重新大乱,以为小姐她不敢么?
书房内,长生屈指敲了敲桌子,自语道:“赵曦,祖父器重的皇孙,丧母的太子,高洁、温顺、善良、与世无争……你想做什么?”要经营一个这样的形象很辛苦的,而且很需要天分。想了想,大概三成了然,还有七成,得等拿到详细资料才能进一步推敲。
长生无所谓的摇摇头,取过三国志第六卷,翘着腿看起来。
青瓷她们如临大敌的,其实她本人倒没觉得有什么。背叛吗?这种程度对她来说,还算不得是背叛,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能让她觉得被背叛了。何况南离、咳、赵曦,是个美人呀……女人么,对于美人,一般总是要大度一点的……
她顶多也就有些好奇,那个男子他想做什么?无利不起早,她不相信堂堂一国王储,会闲得没事做没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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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不同于别的宫室,总是隐隐有丝竹声。东宫大部分时间都是极安静的,曾被人笑说,太子谪仙在此,谁敢起凡音污耳?所以,天下的乐师,都没有人敢抱着琴走进东宫。
不管是不是因为太子琴音穷尽天下丝竹吧,宁静已经成了东宫的气质,就连宫内的侍卫宫女内侍们,都比旁处的看着似乎要少言寡语许多。
就在这样一个安静得连风都没有的午后,一头戴名贵凤冠,身着曳地长裙,手挽刺绣披帛的华衣女子,领着一众宫侍遥遥而来,直到门前。
门口侍卫依旧挺直了背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女子停住了脚步,温声问道:“太子在里面吗?”
“在。娘娘。”侍卫板着脸道。
“通报一声,说本宫求见。”柳娉婷微微侧身,伸出白嫩的手接过宫女捧在手里的托盘,手腕上宝石金钏相碰,发出一声轻响。托盘放着一个瓷色柔美如青玉的青花瓷盅,还有一只白玉小碗,跟一柄雕花的玉勺。
“诺。”侍卫看了一眼太子妃手里的托盘,却没有转身,只是招过来一个小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内侍看了太子妃一眼,点点头,往里而去。
柳娉婷双手托着分量不轻的朱红托盘,安静的等在门外。
轻如烟罗一样美丽的大袖外衫一直拖到地上,凤冠上点翠的金凤衔着宝石斜斜垂在髻边。美貌端丽的脸,淡淡薄妆,优雅而柔顺,是个极赏心悦目的美人。
六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微热,她穿着华衣端着托盘宁静平和的模样,像一幅画,百般柔情尽在不言中。
她便是太子妃。是当今圣上亲自给太子选中的妻子,与太子大婚已经有八年。可这八载,她从来连一丝都没有摸到过丈夫的心思。
不过一会儿,那小内侍已经回了话出来,弯腰行了一礼,面有难色的道:“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说请您先回去。”
这就是她的夫君,他从来的都是坦率的,不见就是不想见。柳娉婷轻轻点头,有些失落,但还是柔顺道:“知道了。本宫先回去,你把这汤送进去,看太子得空了,记得给他喝。”说着,把托盘递给内侍,留恋的抬头往里望了一眼,转身搭着宫女的手走了。
内侍捧着托盘弯腰恭送,待太子妃一行走得远了,才起身。低头看着托盘上的汤盅,有些同情有些叹息的摇了摇头。
他才调来东宫没多久,却也已经知道,太子跟太子妃娘娘是不亲近的。太子妃娘娘请见十次,九次都被拒绝。
太子妃没有直接回宫,在小道上让宫侍们散开,自己往花园中走去。
正是六月好时光,园中花开正好,太子妃折了一支在手里,艳红的花衬着芙蓉面颊,人比花娇。但她却明显没有赏花的心情,拿着花枝在手里转了一圈,缓缓呼出一口气,似心事重重。
太子高洁和气,又不贪花恋色,除了她这个正妃是皇上钦定的,竟一个侧妃都没有纳过。人都道她有福气,尤其是娘家的姐妹们,说来总是又羡又妒的,太子妃每每只能笑笑不语。这福气也是如人饮水,未喝过这碗水,怎能想到这水是何滋味?
她初知皇上选中她嫁于那仙人般的太子,欢喜得心都快蹦出来的,可如今眨眼就是八年过去,她才终于明白,所谓的仙人,便是只能远观的。不是说太子不好,他很好,太好了,好得让人无所适从。她与他夫妻八年,至今在他面前还不敢抬起头来,漫说什么抱怨了,就是他眼神稍微流露出一点责备,都让她惶恐不已。
她宁愿他不好,对她发脾气,责骂她,总还像是看到她的存在了。可他不会。他不会说她好,也不会说她不好,甚至没有大声跟她说过一句话,他只会柔和又不容拒绝的,将她推开。如同陌路。
想到昨日太后叫她去所说的话,柳娉婷柳眉微蹙,眼神茫然,表情不由凄惶,有些哀伤。
八年未有子息,太后已经对她忍耐到极限了,九月的仕女大选,无论她肯不肯,不管怎么样,这东宫少不得要多添几位主子。
她没有一点法子,就是自己的娘家,也多得是姐妹们想要趁这次大选挤进东宫来。对于父兄们来说,多嫁几个女儿,总比一个保险。没有人站在她这边。
至于太子……太子清风明月,岂会为这等俗事挂心。选便选,纳便纳,反正也就多几个流动摆设,就像当年娶她一样。
孩子,她不想要孩子么?可这孩子总不是一个人能生出来的……她实在无法跟人启齿,八年夫妻,她至今还是完璧……
太子高洁,已近乎病态,竟连夫妻情事都嫌污秽,碰都不碰她一下。她每次看见他清风抚琴的模样,都心疼得落下泪来,为他百般遮掩,连跟自己的母亲都没说。
这红墙黄金瓦,世间至高至上的地方,富贵无双,荣华无尽,可对那谪仙般的男子,竟如牢笼一般。他永远飘飘在人群外,将心锁在平静的笑容下,重重包裹,谁也不让碰。
她的夫君啊,她愿为他不惜一切,可他不要她。宁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守着一个人的孤寂,也不多看她一眼。
一直到深夜,太子说饿了,小福子才瞅着机会,将太子妃送来的汤热了给太子呈上。
赵曦喝了一碗,将碗递给小福子,道:“再盛一碗。”
小福子一喜,也不知是不是想起太子妃失落的表情昏了头,竟然大胆的道:“殿下晚膳都没怎么用,果然还是太子妃娘娘送来的这汤合殿下口味。”
赵曦看了他一眼,喝了汤,将碗放在一边。
次日,小福子公公就被调到钟粹宫去了。李公公搭着拂尘看着哭丧着脸的小福子叹气,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挺机灵的,怎么竟这么不懂事?这汤你呈上就呈上了,主子没问,多嘴干什么?主子跟前能随便说话么?做奴才的,最忌讳的就是多嘴好事。好在太子心慈,只是调走了他,换个狠心点的主子,被打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太子妃看到小福子后,有些愕然,在知道事情经过,她笑容苦涩。好生的安慰了小福子几句,便让他先下去休息,以后就跟在她身边听使唤。小太监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我的夫君啊……柳娉婷按住心口,闭了眼睛,一滴眼泪风干在眼角。
来客
朗朗晴日,东宫上方突然响起三声清亮的弹剑声。众人都未有所觉,唯有站在大太阳底下,拿着金剪刀,优雅的修剪着花枝的太子殿下抬起了头。——说实话,虽然他很屈尊,而且也很用心,但这可怜的花未必会感谢他。这点从他旁边那个脸部时不时抽搐一下的老太监身上可以看出来。
一剪刀将自己觉得长得不规范的地方剪下,又诡异的提起壶来浇了点水,赵曦这才满意的回身将剪刀递给内侍。而照管花园的那个老太监早已经是两眼发直,脸色发青,待太子殿下一走,立刻抱起那盆被太子殿下精心照料过得的牡丹,飞一般的冲回花房里阴凉处。
这可是株“姚黄”呀,老太监心疼得差点没哭出来。
赵曦在水盆里净了手,又接过雪白的巾子来上下反掌轻按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吩咐内侍们都退下。侍卫们恪尽职守的守在门外,而屋内,却已不见了太子的身影。
皇宫侧面一座小山上,一儒生打扮的蓝衣人站在观景亭外,背手而立。安然的姿态,若一座山峰挺立在前。
未久,身着太子常服的赵曦轻飘飘落在他身后五步之处。
“你有何解释?”蓝衣人没有回头,在赵曦落地的同时开口问道。声音平和,淡漠,没有一丝波动。
赵曦走上前,与他并立,看着山下景象,并不答话。
这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山,青山绿树,碧草如茵。虽然人工斧凿太重,少了几分自然的清幽韵味,但总的来说,仍不失为一赏心悦目的好去处。当然,如果是夏日正午,烈阳当空的情况下,那还是算了。
从山上俯视下去,可以看到大半个晋阳城。实际上这就是皇室的登高望远之处,只不过素日里少有主子愿意爬这么高,所以大半时间都是空闲着的,相对的警戒也就不如深宫中来得严密。
赵曦身为太子,禀性高洁,心思却甚为诡异,踪迹更是匪夷所思。在长生摸到隐宗之前,他已经在隐宗经营了数年了。期间也结识一些出色之人,尤以三个为甚,四人间堪称兄弟。当年长生通过青楼顺藤摸瓜摸到隐宗,看中了其训练得现成的人才跟庞大的财富,费了将近半年的工夫以图之。
其间几番纠葛,最后南离等四人同时许下誓言,认长生为主,追随一生,而今他却是食言了。
赵曦不说,蓝衣人也不再问。他身上滚龙纹的太子常服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很多时候,人没有对错,只有立场的不同。
蓝衣人一伸掌,吸来放置在亭中石桌的一坛酒,排开泥封自己喝了半坛子,然后丢给赵曦。
赵曦伸手接过,却是一口一口,优雅的抱在手里慢慢喝。
蓝衣人也不着急,安静的直到他喝完,才一柄长剑出鞘,只取他面门。赵曦心中叹息,侧身一闪,酒坛子落在地上“哐啷”一声,碎成陶片。
蓝衣人的剑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但这柄长剑在他手里完全是个凶器,毫不逊色于任何一柄千古名剑。剑气若江河倒倾,笼罩赵曦全身,看着无所为,实际四面八方全是杀招,无处可闪。
赵曦诡异的闪动,如风中的落叶,岌岌可危,却总是能不偏不离的找着一丝空隙,尤还有心思微笑道:“你功法已成了?恭喜恭喜。”
蓝衣人不曾回话,只是剑光一闪,越加严密,饶是赵曦身法精妙,也渐有些吃力不住,分不心来再多言了。他们这一群人,论身手,除了长生,当以这蓝衣人最高,赵曦原就不是他的对手。尤其这蓝衣人向来沉迷武道,心无旁骛,更不是其他人可以比的。这还是剑,若是换了他最趁手的刀来,恐怕没有兵器在手赵曦走不过百招。
赵曦连连转换身法,步步精妙,转眼已经移动了数百下,长剑却始终不离他喉间一寸的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观景亭警戒松,却不代表没有,这两人打斗动静太大,不多会儿,已经引来了宫中侍卫。待看清场中的人,人皆一下子刷白了脸,惊叫道:“太子殿下!”
然后就是一片乱哄哄的高呼:“有刺客——”
随着一阵噪杂的脚步声,这里立刻被大内侍卫和御林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准妄动。”赵曦喝道。就这一声喝,剑气便划开他领口处一片衣襟,让众人冒了一头的冷汗。
大内侍卫刚要入场援手,却被赵曦这一声喝,都立在旁边没敢动。护卫皇宫的御林军紧急调来了弩箭,一支支寒光闪闪的箭头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对准了场中。不过他们却更不敢乱动,那两人动作太快,根本看不清谁是谁,误伤了太子,谁也吃罪不起。
侍卫总管眼直直的望着场中缠斗的两人,额头冒汗,握着刀的手直爆青筋。今日他当值,竟然让刺客直接找上了太子,太子无恙他还有条活路,太子若有个什么闪失,他不光自己性命不保,还会连累父母妻儿。所以此刻,就他最为紧张。
形势如此严峻,蓝衣人却丝毫未改颜色,剑芒依旧下下不离赵曦喉间,没有丝毫偏移。赵曦无奈,只能凭着身法硬抗,稍有闪失,剑芒就会瞬间刺入他的喉腔。
森森剑光如万顷星落,隐隐竟有风雷之声。此时就是最没有眼力的人都看出来了,太子殿下不是这刺客的对手。只是凭着身法精妙硬抗,而且也抗不了太久了,百招之内,必然落败,形势实在是危机得很。
有点见识的大内侍卫早已经是面色凝重,心中大骇。这蓝衣人是个绝顶的高手。更让人意外的是,太子殿下居然也身手不俗,最起码蓝衣人这剑,他们都没有信心单打独斗能接下这么多招。
就在众人提心吊胆之时,蓝衣人手中剑芒突然一长,眼疾的某位高手脱口惊呼:“太子小心!”旁人都已面无人色。
众人心仿佛一下子从心口跳了出来,近乎闭目不敢再看。说来长,其实就是一瞬间。再定神看,却见那蓝衣人已经收手侧立一旁,地上飘飘落下一片蓝色衣襟。太子也站住了身形,垂目看着那片衣襟,似乎没有受伤的样子。
侍卫们长出了一口气。只要太子没事,他们就保住了性命。
因为太子殿下还在那刺客攻击范围内,那刺客剑还在手中,看了他的速度,大内侍卫们更不敢随意冲上前去激怒了他。只是御林军,齐齐张弓,将弩箭对准了他,只待长官一声令下,就将他射成只刺猬。
众人这时才看清这刺客的模样。一身儒衫,通身没有丝毫杀气,只是站在那里,却仿若是一座山峦,让人不自觉的油然而生崇敬之心。他大白日闯进皇宫来行刺,竟然还没做半点乔装,实在是猖狂之极。
蓝衣人握剑的手指微微一动,没等紧张得直冒汗的侍卫总管反应过来下令放箭,地上那片衣襟已经被分成了三份,连点尘土都没有扬起。
“再有下次,我必取你性命。”蓝衣人冷淡道。
丝毫不顾及那对着他的森森弩箭,收剑入鞘,转身腾飞而起。眼见着太子殿下已经没有了危险,侍卫总管果断的一挥手:“放箭!”
瞬间,密密麻麻的弩箭从四面八方直奔那蓝衣人而去,却立刻大半数的被倒转而回,侍卫手中有盾牌格挡,倒没怎么伤着,可那刺客已经在箭羽中消失了踪影。大内侍卫留下几人来保护太子,其余都飞身直追上前去。今日罪已是不轻,再若让这刺客就这么脱身了,众人不死也都掉层皮。
“此后,再休提兄弟二字。”声音远远传来。
跪在地上请罪的侍卫总管原本有些羞愧,此时不免多看了太子殿下几眼。听这么说,这人竟跟太子殿下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赵曦平静的看着地上的三片蓝布。还说没被影响,换做从前,他一定毫不吝啬的割下三片衣襟来,而不是将一块再分成三份。
割袍断义这种东西原来还能委任,并且是以这样小气的方式,还给自己碰到了。没理会众人紧张兮兮的狂吼“御医御医”,赵曦淡淡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落在众人眼里,清远飘渺,一如既往的高贵而忧郁。只是比起往日里只是不沾世俗的仙气,联想起刚刚太子殿下的身手,平添了几分高深莫测,让人有些发寒。
这宫里的主子,果然没一个是简单的。某些人心里直摇头,再看这传言中最是与世无争的太子,已经多了一分警惕。
蓝衣人身轻若燕的在宫墙间轻点腾飞,众人围追堵截,竟无一人能稍微阻挡他一下。墙下御林军纷纷射出弩箭,也都鞭长莫及。一群大内侍卫追着他上下翻飞,却近不得他身,偶然一两个迎面冲上去,都是一照面就摔了下来,都没人看清他用的什么暗器。
就这么纠缠着,蓝衣人渐渐越去越远。
一直到外侧宫墙,才见一腰悬长剑的白衣人踏着青砖地面缓缓走来。
蓝衣人停住了脚步,面无表情看着他。
“苍兄,别来无恙?”云铭也停住了脚步,看着蓝衣人微笑道。
苍潜并不回答,长剑直接出鞘。这要让后面那群一向自命不凡的大内侍卫们看到,一定能气得吐出血来,他们一群群殴人家,人家竟然连剑都没拔出来。
云铭动作也不慢,就在苍潜的剑芒到他身前之时,他的龙泉剑便也已经出鞘。
苍潜无声无息的一剑刺出,龙泉剑毫无花哨的格挡,两人一来一往,动作都极快,场中只见剑芒,不见人影。就一个照面的工夫,已经相互交手了数十下。
云铭的剑法,华丽优雅,一丝不带有烟尘味。苍潜却是简到及至,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两人是老对手了,对对方的风格都很熟悉,虽然今日苍潜是长剑在手,而不是他惯用的刀,但差别不会太大,最少千招之内,分不出胜负来。
这时若有懂门道的江湖人旁观,一定能看得如痴如醉,大呼过瘾。
云铭出身无为道宗,讲究清静无为,剑法也是一派正气。而苍潜却是正宗的魔门子弟,一出手就见杀气,凛然若带血光,招招狠毒实用,看着就让人心寒。这两人,正是当今除宗师外,正邪两道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这等精彩的交手,委实难得。
云铭几年未曾碰到对手畅快淋漓的打一架,不由慢慢打得兴致起来。突然见苍潜屈指一弹,一道指风袭来,不觉“咦”了一声,就这一个闪神,苍潜一连数剑逼开他的纠缠,人借力后飘,一下就去得远了。
待大内侍卫追过来,蓝衣人早无影无踪了,只看见云铭缓缓收剑归鞘。
“云大人?”某大内侍卫期期艾艾的问道。不管相信竟然连云大人都失手了。
云铭微微摇头。这人果然又进步了。要生死相斗,他们可能还在五五之间,可他若一心要走,自己却是留不住的。况且,他也没想留住他,他很清楚他是谁的人。
当年青楼之事,他受师命,中途有插手,就与他交手过数次,谁也奈何不得谁。如今,反倒是他们与她,更亲近了。那一手弹指,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防不胜防,分明就是她当年专门研究了用来偷袭的功夫……
说来青楼这区区一杀手组织,还真是了不起,培养出来的几个人,个个都是顶尖的,也难怪引得她那般费心思。
兄弟……让苍潜称之为兄弟的人,南离、西白、玄武,太子殿下,您是哪位呢?云铭抬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微微眯起了眼。
当杀手的太子,这世道还真是诡异呀。
与此同时,晋阳城外长亭旁,一顺三辆双马的长途马车缓缓驶来。等在长亭中的安鞅迎上前去,居中的马车车窗帘拉开,露出一张柔美的妇人脸。
安鞅端端的弯腰行下礼去,唤道:“义母。”
那美妇人已经欢喜的笑出来,忙道:“鞅儿,快上来。”
秋玉络到京了。
狭路
秋玉络在门口脱下鞋,然后轻手轻脚的走进去。长生无可救药的嗜好光脚到处跑,所以在她身边呆着,你就得习惯进门先脱鞋。东苑到南苑间,有条全木地板的曲廊相连接,小时候吕四儿跟安鞅,没少被罚在那抹地板。
屋内有些昏暗,床前竹帘半下,静得连声蝉鸣也听不见,一脚踏进去,通身清凉。
长生正在睡午觉。侧着身子躺在长椅上,一手搭在头边,一手平放在腿上,宽大的袖子铺了一席。黑发梳了个道髻,插着支凤头古玉长簪。右衽交领的宽松长衣,没有束腰,轻软的料子,里面大概除了她那怪异得羞死人的两条带子内衣什么都没穿,露出修长的颈项和入鬓的长眉。眼微合,脸部线条很柔和。
平心而论,这样的样貌之美是足够让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虽然她通身毫无脂粉,耳垂光洁,还光着一双脚。
秋玉络在躺椅前停住脚步,静静看着浅睡的女儿,嘴角扬起笑意,眼神也温柔下来。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女儿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虽然现在她已经再为人妇,另有了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但这个长女在她心目中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把母亲嫁出去的女儿,由古到今,只独有她的长生,不是么?
如今她再回京来,被奶娘笑称为回娘家……虽窘迫也古怪,但秋玉络却觉得无比的安心。有女儿在,对她而言,宛如又回到父亲不曾过世之时,她可以尽情没心没肺的快乐美满,再没有彷徨惶恐之感。
她的长生,是这天底下独一份的美丽珍贵的女子,只是不知道,有何等男子能不为世俗所惑,懂得她的好,珍她重她。人总要相互依存着才会觉得幸福,才能活下去。长生,太寂寞了……秋玉络轻轻叹了口气。
“娘。”
长生睁开眼睛,微微坐起来,看着那个盯着她发傻的女人唤道。
秋玉络收起了飘忽的神思,笑着走过来,在躺椅上侧身稍坐下,食指纤纤一点点在女儿额头,佯怒道:“不孝女,宁肯睡觉都不去接娘。”脸上却是带笑的。
长生没有躲,眉间现出无奈,道:“一路可好?”她不是很习惯一个女人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尤其这个人还是她娘。
秋玉络从鼻子里哼气,不满道:“不好!天热,一路尽呆在马车里,闷死了。”边抱怨,一双涂着蔻丹的娇嫩的手还边托着女儿的脸左看右看。啧啧,我家女儿是越长越好了,那什么什么江南第一美女,根本不够看。
七月流火的天顶着大太阳赶路,不呆在马车里呆哪?长生斜了她一眼,头微微往后靠,避开秋玉络不知道洗没洗过三遍的“爪子”,淡道:“夏日自然是热的,这么着急上京作甚?”
秋玉络的手终于舍得从女儿脸上拿下来,笑容从脸上腿去,着急道:“说来娘正想问你呢,皇上怎麽会突然下旨给我封什么平郡夫人?又是仕女大选,不是你也要去吧?写信问你你也不回,我在苏州怎么也坐不住,这就来了。”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自家女儿的与众不同,但秋玉络这次还真是吓得不轻。她虽从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对她的脾气却还是多少心里有数的,这仕女大选要非得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祸事。
信?长生了然,定是那前南离太子殿下给扣下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在哪个环节劫下的。苍潜也该到了,要清洗到什么程度呢……看了眼满脸都是疲色的秋玉络,和声道:“你去梳洗歇息下,有话晚上再说。先在晋阳住一阵,等我事了了再送你回去。”
“哦。”秋玉络问了一堆问题没得到一个答案,也不纠缠,就这么乖乖的站起来,这时才开始觉得浑身酸疼。大夏天的坐着马车跑了近千里路,对一向娇生惯养的她来说,还真是受罪不少。刚急着见女儿没觉得,这一下,疲累全来了。
将秋玉络送到门口,回娘家么,熟门熟路的,仆人都是一路从苏州跟着伺候过来,自然不用她再特意交代什么。拿起案上金铃轻轻晃了两下,走进来却是睡眼惺忪的井。长生接过冰凉的毛巾来净脸,边疑惑的挑了挑眉。
井打了个呵欠,眉皱得蚯蚓似的,苦着脸道:“大师兄到了。”
一语道尽一切,长生了然,奇道:“你怎么没去?”潜一向是连坐制、宁杀错三千不放过一个的奉行者,她可不认为他会善良的漏过井就为了不让她找不到人给她拧毛巾。
井木木的道:“我排最后。”
“呃……”长生同情的看了井一眼,无语。一般被苍潜排在最后的,都是重点关照的,这次的事跟井没什么关系,八成是因为他继任南离,被前任给连累了,也不无考核之意。
大家都是练武之人,切磋是没什么,可纯挨打,谁也不乐意呀。别看她混到了大宗师,可说起教人习武,没几个能听懂的,那些人还是苍潜调教起来顺手。长生没心没肺的伸了个懒腰,光脚踩着地板转往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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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书房门外,身着一袭普通蓝布儒衫的男子单膝点地跪下去。
桌前白色丝质长袍的女子抬起头来,侧脸看着他,道:“潜。”
男子站起身来,英俊的脸甚至可以说得上儒雅,没有丝毫杀气,任谁也不会相信这居然就是至今还在江湖黑道榜上排名第一的凶人。长生放下手中灿金的羽毛笔,仔细打量了他一阵,惋惜道:“还差一线。”
虽然差的只是临门一脚,可自古以来,不知多少武者都困在这门前,费劲一生心血都没找到破门之路。这是心境,却不是旁人可以帮得上忙的,所以长生也只能惋惜。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在娘胎里勤奋了一下就混到大宗师了,所以,没得经验好给人家讲,总不能跟人说你也先死一死,然后重投次胎就成了吧?
苍潜走进来,随手取过一旁衣架上搭着的轻薄外衫给长生披在身上,却没有说话。长生淡淡一笑,拿起“鹰”毛笔继续埋头宗卷中。不同于南离的沉默是内敛的忧伤,这个男子的沉默是岩石一般,冷硬、真实而毫无波动的。
南苑内,东倒西歪躺了一堆人,无一不是鼻青脸肿不成人型。包括爱笑的青瓷,酷酷的橙兮,优雅的绿衣,娇憨的紫砂,一干美人,全都是猪头的造型,无一例外。还有一只金鸡独立造型的偌大金鹰,它是看这边热闹,兴致勃勃俯冲下来凑份子的,正撞枪口上,纯一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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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城东街,一辆华丽的马车在楼前停下。车夫下车放下脚踏,片刻,马车门打开,两位丫鬟装扮的妙龄女子走下来,先扶出一位华贵美丽的夫人,再两位头戴轻纱帷帽的小姐搭着丫鬟的手先后走下来。
后一位身着鹅黄色纱裙的小姐轻轻撩起帷帽轻纱来,抬头看了看木牌上“银楼”二字,奇道:“这就是晋阳最大的银楼么?就叫‘银楼’?确有些古怪。”
走前那位身着白色长裙的小姐在帷帽轻纱后面轻笑道:“未必是最大的,却是最好的。”
鹅黄色纱裙的小姐微微提起裙角,踏上台阶,左右顾盼了一下,笑起来,道:“我相信它是最好的了。”
“为何?”最先下来的夫人边走边顺口问道。
鹅黄纱裙的小姐抿着嘴笑:“看这门口连个迎客都没有,可不有恃无恐,骄傲得很么。”
三人都笑起来。说话间,已经撩起门帘进了大堂了。
虽然门外没人迎客,但这一进大堂,立时就有伙计迎了上来,边行礼问好,边将贵客引到一旁坐下,一会儿就送上了清茶点心。
丫鬟伺候着两位小姐摘下帷帽,露出两张亦嗔亦怒的娇美的脸来。白裙的女子,气质高雅,年纪要小些。黄纱裙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眼睛水汪汪的顾盼间仿佛会说话,下巴尖尖的,皮肤白里透红,粉扑扑的,很是美丽。
她好奇的抬眼先粗略看了一圈。
这大堂像富贵人家的客厅多过像银楼,跟她印象中的银楼完全不一样,它甚至连一件首饰都没看见。四周零落有致摆着几盆花草,墙上挂着字画,左右开着两道拱形的门,垂着珠帘。若要不说,谁也不会相信这是卖珠宝首饰的银楼。
这位漂亮的小姐好奇的打量了一阵,伸手按住椅子,悄悄的把身子往前挪了挪,努力坐正。
这椅子太矮了,一坐下,裙子都拖地上了。而且它是弧形的,整个人都往后滑,没法好好坐,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太别扭了,还那么长,三个人坐着都有余。
柳芳馨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坐具。不过,做得可真漂亮呀,不知是哪家木匠做的,或许待会可以跟店主打听一下……
“夫人、两位小姐好。”一位胖胖的店主模样的中年人走过来,作揖问好道,“是要看首饰么?要成套的还是单项?”
白月询问了一下两个女孩子的意见,淡声道:“看头面首饰,要新奇精巧点的,不拘材质。”
店主眼光毒得很,一眼就看出主客是两位小姐中话音带着江南软腔的那位,笑着道:“我们这里的头面首饰都是独一份,绝没有重样的。”九月仕女大选在即,各地贵女们陆续到京,他们这已经接待过不少刚到京的贵女了,就是晋阳的贵女,来新做首饰的也不少。
精美的银盘上垫着黑色丝绒布,一排八套,被伙计们小心的从离间托出,轻轻的放置在长几上。各种簪钗、珠翠、金胜、步摇、挑心、头箍、掩鬓等等,安静的躺在黑丝绒中,各色宝石,名贵的美玉,璀璨的火钻,珠光宝气,照得人眼花缭乱。
女人就跟西方传说中的龙一样,对这类亮晶晶的东西总是缺乏抵抗力。一时间,大家的眼睛都闪亮了起来。三个丫鬟羡慕惊奇的看着,夫人小姐们却是可以尽情把玩的。
这几套东西,一看材质做工,就知道是顶级的,绝对价格不菲。三位贵客欣赏的把玩挑选,根本没有要担心价钱的模样。
这家店主的眼光的确毒,拿出来的东西,刚刚正好比她们现身上用的好一截,没有天价到人根本买不起,也没有稍微次一点。
黄金宝石的固然精致富贵,那镂空雕花古木掐银丝的长簪也清奇得露骨,珠翠耀眼,步摇显尽摇曳风流姿态……这家的首饰果然是名不虚传,俗的大气,雅的高贵,素的出尘,就算这三位都是看惯了极品首饰之人,此时也是满眼赞叹。
柳芳馨刚到京,对京里现今流行的首饰款式更要陌生些。这一眼看去,只觉得每套都好,样式都跟自己往常见的大不一样,各有各的特色,简直挑不出来,让人恨不得一气儿全要了。
她们看一件,那疑似店主的胖胖中年人就滔滔不绝的从质材到做工给她们介绍一遍,间或还带出点这类首饰的起源历史典故来,专业得很。
木参辰每套首饰都大概看了一下,抬头问店主道:“掌柜的,你这头面首饰也能成套定做的吧?”
店主笑道:“当然可以,小姐需要定做什么样的,只管吩咐。若有花样,我们也都能做。”说来这还是“有间车行”招来的潮流,现在富贵人家已经越来越习惯给自己设计个独有的标志了,尤其是年轻的贵女小姐们,首饰都要带着自己独有花样的才好。
柳芳馨把玩着一件雕花金质围髻,笑眯眯的瞥了木参辰一眼,并不说话。她的母亲是南安侯爷同母的嫡姐,跟木参辰是堂表姐妹的关系,收舅舅一套头面首饰不算什么。不过定做么,当然有自家人给她置办。柳国公的嫡孙女,当今太子妃是她大伯的女儿,说来,她那大伯还是庶出,太子妃虽是嫡出的女儿,还不如她这嫡子嫡孙女的身份高贵呢。当年太子选妃,若非她年龄不够,又怎么轮得到让那位堂姐占了太子妃之位?她是真正的贵女,这次仕女大选,就算不入东宫跟堂姐共侍一夫,也少不了一个王妃,区区首饰么,还不随便她挑。
“表小姐,喜欢么?”白月看着她把这件金质围髻拿在手里看半天了,出声问道。
“嗯。舅母,这家的首饰都不错,这件围髻更少见。”柳芳馨笑道。
白月微笑着点点头:“表小姐眼光好,我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么别致的围髻。”弧形的雕花金梁下悬挂的不是常用的珠子,而是花瓣状的五彩碎玉,自髻前一直覆盖到额际,华美而轻灵,全无围髻头饰原本的富贵老气,正配年轻的女孩子,当真让人爱不释手。
这正说笑间,里面传来说话声,一阵珠帘轻响,有人自内堂走出来。
白月等人却没有想到内堂还有人,不禁都抬头望去,这一看白月就怔住了。只见右边的拱形门处,一个相貌斯文的年轻人正伸手打起珠帘,一位夫人边款款走出来,边笑着侧脸跟这个年轻人说话,手里还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这位夫人抬头,无意间扫过眼来,也看见了正望着她目不转睛的白月,也愣住了。
正与那位夫人说话的年轻人见夫人突然失语,顺着夫人视线望去,一眼就看到白月几人,视线落在白月身上,立刻了然。迷了迷眼睛,扫了一眼长几上的首饰,笑着抱拳走上前去:“夫人、小姐,看头面首饰?可有中意的?”
接待了白月等人半天的中年人胖子忙介绍道:“这是我们东家。”
柳芳馨和木参辰都矜持的点了点头,心里颇有些诧异,没想到这貌似书生的年轻人竟会是这家银楼之主。
木参辰想的比柳芳馨还要多些,她不比柳芳馨一向居住江南,对京里的事都不知晓,她生在这圈子里,自然对身边的大小事都有份独有的敏感。这家银楼,本是家百年的老店,也就近几年,突然出类拔萃起来,晋阳的富贵人家当然不会对其太陌生,可却也是才刚知道,东家原不是那位胖胖的掌柜,而是这么一位年轻人。
这突然冒出来的东家,倒让原本没奇怪的事奇怪起来了。既然胖掌柜不是东家,为什么这些年一直都要默认自己就是店主呢?既已经遮掩得无人怀疑了,为什么又要突然这么轻易的暴露出来说自己东家?这事想来还真是蹊跷,总不会为一时好玩吧?
这时的白月夫人没理会店主问好,还怔怔的望着那位从内堂出来的夫人,这眼神已经颇有些失礼了,连心思百转的木参辰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也朝那位夫人细细的打量去。
一看就是位娇贵的夫人。打扮着高雅,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懂行的人一眼可以看出来,俱都价值不菲。相貌柔美温柔,非常的有气质。不过她脸色发白,神情有些不对。还有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姑娘,也让她觉得有些古怪,但哪里古怪,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哎呀!”柳芳馨突然失声叫了出来,大家都吓了一跳。
“太漂亮了——”柳芳馨喃喃道,盯着那小姑娘的两只眼睛简直能放出光来。
木参辰疑惑的看去,这一看,自己也呆了一下。原来那小姑娘单手艰难的抱着个跟她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头胖娃娃。那娃娃表情娇憨,虽然五官极其夸张,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跟小姑娘神似来,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样的料子款式。胖乎乎的,极其的圆满可爱,一看就让人觉得心里软绵绵的,恨不得也抱上一抱,十分招女孩跟小孩子的喜欢。
小姑娘被两人看得警惕了起来,挣开母亲的手,两只手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娃娃,一下子就闪躲到母亲后面去了。看其架势,防强盗一般。
看小姑娘跑这两步,木参辰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知道这小姑娘为什么让她觉得古怪了。原来这小姑娘行走非常伶俐,淡粉色的绣花鞋露在外面,竟是一双大脚,而且她那身衣服,曲裾深衣,腰间系带,虽然粉色绣花,可爱上许多,但这装扮在她的记忆中非常的深刻……
又仔细看了几眼那柔美的妇人,木参辰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柳芳馨追着店主问那娃娃是不是在这家银楼做的,能不能定做的时候,白月终于回过神。心中暗叹一声,端正了表情,慢慢站了起来,走前了几步,低头垂目屈身福下礼去:“夫人……”
这一刻,十六年的时光在两人中间悠悠过去。
果然是她……木参辰咬了咬下唇,也站起来跟着母亲沉默的一礼,然后搀住母亲,安静的垂下眼睛看着地面。
“参辰……”柳芳馨也是位聪慧的姑娘,但还是明显被这一幕给搞糊涂了。那位夫人是谁?难道是宫里的娘娘微服出来么,怎么舅母跟参辰都这般模样?
虽然隔了十六年了,但秋玉络跟白月一样,一眼就认出了对面的人。白月还能镇静自若,秋玉络却要强自遏制住自己,才能不颤抖起来。
她现在有夫有女幸福美满,但过去发生的事不是现在幸福了就可以彻底忘记的。有个秘密,她藏着,直到现在,连女儿都没敢告诉。
当年,她见过她的。
乖巧的将军之女,柔弱的侯府夫人,绣楼里天真无邪的长大,深深侯府里无欲无求的生活,一辈子连人都不会恨,三寸小脚甚至一步都没有踏上过大街的青石板。就是这样的她,生平第一次背着婆婆跟丈夫,央着奶娘千方百计的打听到那位女子的住处,坐着雇来的轿子偷偷摸摸寻上门去。
她求过她。
想起那一幕,秋玉络的手不自觉的抓紧胸口,窒息的近乎要昏厥过去。
太耻辱了。所以,怎么忘都忘不掉;所以,一个字都不敢跟夫君跟女儿说。
她曾跪在地上求过她。
她非是要跟她抢那个男人,只是胆小懦弱的她,想都不敢想“被休”这两个字,也实在不知道离开了侯府,毫无主见举目无亲的她,还能怎么活下去。可是被休弃了再悲惨的死去,这样没用的她,让温柔的娘亲、锦绣十里为自己送嫁的爹爹看见了,该心痛成什么样呀……所以,她去求她了,不求她退让,只求她能同意以平妻之份嫁入侯府。
没用的她,曾在她面前屈膝跪着哀求过。她的女儿,骄傲得如同云霄上的孤鹰一样,她怎敢让女儿知道,做为娘的她曾那样的丢弃自尊的屈辱过……
十六年后的再次面对面,秋玉络脑海里的女子一遍遍的在跪下去,跪下去……她苍白着脸,仓惶四顾。她强自镇定不让自己失态,可抓着衣襟的手已经发白。她知道自己应该骄傲的抬起头,扬起下巴,可羞耻的感觉已经快把她掩埋了。
人是不能逃避的,不管是对自己还是他人。
十六年
三个丫鬟跟柳芳馨都好奇的看着秋玉络,心里暗暗猜测着,不知这突然冒出来、让白月母女恭敬相待的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成为众人视线焦点的秋玉络久久没有说话。她面无血色,紧按着胸口,微微颤抖,勉强支撑着的模样,除了那躲在母亲背后的小姑娘,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妥。
年轻的银楼东家仿佛不经意般的往大堂左侧看去,那里垂着的珠帘始终没有一丝动静。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去。装聋作哑才是一个好店主的本分。这等贵客间的纠葛,确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银楼之主可以插手的。
柳芳馨站起来,走近白月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叫了一句:“舅母……”
她不知道舅母跟这位贵夫人有何纠葛,但在外面闹成这样子未免太不体面。九月大选在即,闹坏了名声,对谁都不好,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唉,这位夫人一看就是柔柔弱弱很堪怜的模样,不知跟舅母是什么关系,她这位舅母的手段,她远在江南都是曾有听闻的。
明明是白月恭敬的起身行礼,但秋玉络惊惶的模样,却让不知情的人都将她当成了弱者。
形势明摆着的,白月虽然屈身行礼,但平和优雅,面色如常。可看受礼的秋玉络,柔弱的身子仓惶得如同秋风中落叶,谁需要援助,一目了然。
这一声“舅母”让秋玉络的视线落在了柳芳馨脸上,仔细看了两眼,脸上露出似遥远似茫然又有些伤感的表情来。按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下,往后温柔的拍了两下,安抚住不安的小女儿。
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对柳芳馨点了点头,柔声道:“是芳儿吗?你都长大了。”
叶老夫人只有柳芳馨的母亲这么一个亲生的女儿,没去江南前,木大小姐基本三天就要抱着女儿回次娘家。秋玉络从前跟那个大姑子感情挺不错,没少给她照顾孩子。
柳芳馨瞪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不明白这位陌生的夫人为什么会这么亲切的叫她小名。秋玉络被休的时候,她才刚两岁,当然不会记得这位曾经哄着她睡觉的“舅母”。
“夫人,您是……”
秋玉络抿了抿嘴,微微侧过脸,没有说话。她虽然从不会想太多,但此时心中也不免涌起几分悲伤。十六年的时光,就这么眨眼一般的过去了,若非那场变故,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直坐在左侧小厅内,透过珠帘将这一幕完全收入眼中的长生看着秋玉络的表情,有些无奈的微微摇头,转而冲一旁的安鞅扬了下下巴。
很清楚自己义母的性格,知道这种场面她绝对应付不来的安鞅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去一手撩起珠帘。
珠子碰撞的清脆声音引得一众人全往这边看来。那银楼年轻的东家也同安鞅般松了一大口气,使个眼色,机灵的伙计赶紧上前挂起珠帘。
原躲在母亲后面的小姑娘眼睛比谁尖,“哧溜”一下,抱着娃娃就窜了过去。安鞅笑着弯下腰来扯了扯她的包包头:“满意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把脸藏在娃娃后面,羞羞的笑,溜溜眼去偷偷看坐在长椅上大姐。当看到大姐身边那个圆滚滚粉团儿一样的三、四岁小男孩时,还狠狠的瞪了一眼。
秋玉络恐怕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开心的人了,她表情变化之大,让安鞅都有些哭笑不得。她也想跟小女儿一样赶紧跑过去,可她的小脚长裙明显没有女儿利索,好在还有个贴心的义子,马上就过来扶她了。
安鞅走过来的时候木参辰抬眼看了他一眼,可安鞅却只对白月夫人礼貌的点了点头,就赶紧伸手扶住秋玉络。
看着安鞅小心的扶着秋玉络慢慢走的背影,木参辰咬了咬下唇,有点伤心,有点茫然,还有点隐隐的绝望。
将两只腿全放在长椅上,侧着身坐在大姐身边,一本正经的埋头解一个九连环的小男孩,扭过头来冲二姐吐了吐舌头,奶声奶气的道:“哭鼻子,羞……”虽是个横圆竖圆的胖墩儿,但眉眼跟秋玉络有八分相似,细致柔美得像个女娃娃。也是两个鬏鬏的包包头,粉蓝的丝质小褂子,胸前挂着一个精致的金项圈。眼睛亮闪闪的,精灵的样子,很可爱。
小姑娘黑溜溜的大眼睛全用来瞪弟弟了,举着娃娃在他跟前一阵炫耀,娇声道:“你才羞!我也有了,比你的漂亮。”
小姑娘会这样是有缘由的,话还得从过年的时候说起。
今年过年,长生虽然人没有去苏州,但还是照常派人送去了年礼。偏不知她怎么搞得,给弟弟送了这样一个仿真人的软绵绵娇憨可爱的大头娃娃,却给妹妹送了把锋利的小弯刀……
不得不说,这软绵绵的娃娃对女孩,尤其是小女孩,吸引力近乎是无敌的,连秋玉络都怀疑女儿是不是搞错了。小女娃眼睁睁的看着弟弟抱着漂亮的娃娃钻进被窝,再低头看看自己冷冰冰的弯刀,委屈得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这一委屈就委屈了大半年,直到这次回京来见着大姐,才如愿有了自己的娃娃,刚拿到手。
小男孩瞟了她的娃娃一眼,不屑道:“妇道人家。”低头,胖乎乎的小手继续摆弄着九连环。
小女娃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好在还有人主持公道,安鞅扶着秋玉络走过来,屈指重重敲了小男孩一指,板着脸佯怒道:“赵珂你说什么呢,找打是不是?!”
小男孩被他敲了一指,抱着头张牙舞爪的就要跳起来。长生转过头往下淡淡一瞥,意图造反的皮猴子立马就老实了,乖乖的低下头,继续摆弄九连环。
虽然年纪小小,但也都早早的了然,大姐的权威是无敌的……
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长生淡声道:“好了?”
“嗯!”小姑娘大力的点头,双手用力抱紧自己的娃娃,有些依恋的看着姐姐,粉嘟嘟的脸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
长生眼里很少见的闪过一丝笑意,竟有些许温柔。
虽然对待两个弟妹之间,人大多都觉得她重弟轻妹,偏心的很。但是天知道,她只是不太习惯罢了。在她的观念里,理所当然的认定男孩要宠,而女孩儿却是不能太娇气的。
……
安鞅给义母倒了杯凉茶端上,秋玉络感激的看了乖义子一眼,低头喝茶,从茶盖上方偷偷的溜了女儿一眼。
长生心里叹了口气。虽然秋玉络没说,但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结合她的个性,当年发生过什么事,猜也猜到了。罢了,懦弱就懦弱点吧,总归她得护着她这一辈子。
看着始终维持着毫无挑剔的仪态面色不改的白月,长生淡声道:“白夫人。”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长生自己是个信奉丛林法则的人,但道理讲归讲,事关到自己,人心里总是会有些不爽的。而且她的性格里,从来也没有完美的道德大家这一点。倒是护短,是祖传的。
白月轻轻点头:“秋小姐。”虽然在她看来这位大小姐的威慑度比她的母亲高太多太多,但做为她父亲的妻,无论如何都不能向一个羞怒生父的晚辈屈身的。
她身后的木参辰双手相叠,微微屈膝对着长生一福。有了今上的那道圣旨,这个异母的姐姐等于就是过继给了秋家,再没有了嫡庶之别,长幼有序,这礼,她是该拜的。
柳芳馨却是有些瞠目结舌了,这刚冒出来的少年少见的俊美温雅,两个孩子也都童稚可爱,但任谁都不如中间那个女子给人的感觉震撼。
长生看了一眼旁边坐立不安的秋玉络,低头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我娘怕你,日后凡她所在请你退避十丈。”
坐在长椅上双腿交叠架起的女子,黑色的裙裾一直拖在地上,只披肩长的黑发用黑色红纹的棉帕松松系着垂在身后,宽大的袖子上用厚重纯正暗红色的丝线刺绣着古雅的图形。素白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的声音,清晰刺耳,眼微垂,漫不经心的模样,让白月从头顶一直寒到足底。
死死拉住愤怒得不断挣扎的女儿,白月看着坐在女儿身边乖巧的埋头喝茶的秋玉络,惨笑了一下,道:“白月知道了。”
木参辰被母亲拉住了胳膊,气得浑身发抖,悲愤的叫了出来:“秋长生,你欺人太甚!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娘!娘你放开我,放开我——”
“参儿……”白月双目微红,不顾一起的死命拉着气得失去理智的女儿往门口走去。
正玩九连环的姐弟两个抬起头,黑溜溜的大眼好奇的看着这两个原本很漂亮的婆婆阿姨,安鞅在一人头上敲了一指,姐弟两一式样的撇了撇嘴,又低头琢磨他们的九连环去了。
秋玉络面色似有不忍,长生淡淡斜了她一眼,她立马抱起茶盏,老老实实的喝茶。
长生冷哼了一声,算她识相,她要敢开口求情,看她不把丢到苏州去再不管了。不是她实在弱得没救了,以为自己很喜欢搭理这档子破事么?
柳芳馨边跟着舅母往外走边回头,至今她都看得稀里糊涂,没搞明白。不过,这女子虽然怪异,可那味道真是……简直没法形容了,自己怎么坐怎么别扭的那古怪长椅,她就那么架着腿居中端坐,竟无比贴近,如原就该如此一般。自己一向倨傲,今日方知,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女子……
马车内,木参辰仍然气得浑身发抖,白月努力安抚着女儿,柳芳馨忍了半天没忍住,犹豫着细细声问道:“她们,是谁?”
白月没有说话,木参辰看了一眼柳芳馨,突然古怪的笑起来:“谁?祖母唯一承认的孙女儿,我的大姐,你的表妹,秋水山庄的大小姐,太子殿下的红颜知己。尊贵的太子殿下,为着她,三日一趟,亲自上门呢。”
柳芳馨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
谁是谁的债
次日午后,云铭在庄外叩门求见。
赵曦拿着一枚白子,悠然道:“人常道父母难为,殊不知这为人子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长生按下一枚黑子,漫声道:“太子殿下这是身有所感?”
赵曦哑然,低头去看棋盘,半真假的抱怨道:“小姐词锋敏锐,但这般挤兑,可不是个好主人家所为。”
除了眼观鼻鼻观心如入定老僧般的苍潜,旁边人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都直翻白眼。
长生没理会赵曦的抱怨,掂着棋子在手里想了想,突然吩咐紫砂去把赵珉儿带来。
白衣白鞋白束发,连腰间龙泉剑的剑穗都是白色的,书生公子少侠们好着白色的不少,但能穿得这般贴切,且好到云铭这程度的,却也没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从不见他身上出现过其他颜色。
习的道家之法,自有一身清净之气,远远翩翩而来,黑发白衣飞扬的模样,就连绿衣都忍不住眯起眼睛赞叹了一句:“这无为道宗的弟子,确也是个人物。”
青瓷掩唇偷笑:“恐怕漏了‘俊俏’两字吧?”
绿衣懒懒的一扭头,不屑哼声道:“切,矫揉造作装腔作势的,算什么。”魔门隐宗现在虽已不复存在,但出身魔门的她们,对道门的子弟,还是有着本能的厌恶。除了长生,总无可无不可的让人看不透,众人——包括赵曦在内,对这位无为道宗的天才弟子,都没什么好感。
不过十几丈的距离,两丫头的碎嘴显然不足以遮蔽像云铭这等高人的耳目。当然,像长生这种主子,指望她大喝一声“没规矩,放肆”然后把两丫头拖下去打板子,给客人赔礼,那是不可能的。好在云铭似乎也没这么指望过。
丫头虽然放肆,客人却很有修养,就算明知道人家就是当面说给他听的,也都只当是没听见,面上并无不愉之色。这份风度,比起高贵的太子殿下来,也不予多让。
看见赵曦在,云铭也没有觉得意外。秋水山庄之主是太子殿下的“新欢”,东宫新主的热门人选,正是眼下晋阳最热门的八卦,他当然也听说过。况且他还正好猜到了赵曦的另一个身份,更不会大惊小怪了。
按剑微躬身遥遥对着太子殿下行了半礼。以他明德大师关门弟子的身份,就是在御前,也不过是单膝相跪,这太子么,也就只受得起他半礼了。
要知道明德大师不过才收了三个入室弟子,另外两个都是胡子半白的老道士,全窝在山门里面修身养性。无为道宗在世俗间行走的弟子,就他一位,几乎等同于大师的代言人,地位超脱得很。
“小姐,多时不见,一向安好?”对待长生云铭反倒比对太子殿下慎重得多了——至少表面看起来是。长生与他师父平辈论交,说来,他还是小辈。行礼,直到长生点头,这才坐下来,轻声问候道。
窝在椅子里的长生懒懒的单手撑起头,斜眼看着云铭,似笑非笑。就连赵曦也是一脸的饶有兴味,把视线从棋局中移开。
他不是很在意云铭对他的忽视,毕竟,在云铭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还曾面对面的交过手呢。当然,表面上还是要做作一下的。
很高姿态的和善看了云铭一眼,太子殿下优雅的笑道:“云大人今日倒清闲,竟有空到这山林野间来。”
这人明显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除了违制类的重檐御瓦什么的没有,这秋水山庄要算是山林野间,那那些个冬宫夏宫岂不都是茅草土坯?
“饶太子殿下挂心了,铭今日不当值。”云铭答道。知道赵曦就是原长生身边那四位其中之一,对这位太子殿下的表现,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长生却是不愿听这两人在她面前一言一语了,虽然他们都算是个气貌居佳的美男子。轻敲了敲椅子扶手,不耐烦道:“云铭,所为何来?”
——这位陛下还是受了些这边的影响的,不然,从前她不会这么没风度的对待美男。
云铭心中苦笑,对着长生抱拳行了一礼,恳切道:“铭为昨日之事而来。小妹无知,念其年幼,尚无恶行,请小姐宽恕。”
“哦?”长生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就为这个?”她原就没想对那个小丫头怎么样,当她是那种连三言两语都受不了的睚眦必报之人么?哼~皇帝那边是他透露的吧,以为我脾气很好么?
这大榕树下,原就是个清风徐徐,无比舒坦的地方。再加上宽大舒适的座椅,隔着世间嘈杂,闻着茶香淡淡,黑白纵横,莫怪她一日懒倦过一日,竟半分涟漪都兴不起了。云铭看着她黑眸闪动,很是不善的模样,心中连连苦笑。还是这般戾气,睚眦必报。
“家母老了。铭将于府中设一佛堂,请她老人家每日念佛吃斋,日后也当远避,不敢再惊扰平郡夫人。前尘旧事,小姐,请让它如流水过吧,铭将不胜感激。”云铭站起身来,垂首,略有些沉重的道。
年轻骄傲的道门骄子,美如冠玉,白衣翩翩立着的模样,凝重而伤感,无言的艰涩与无奈。就是青瓷看此景,也不免微微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高傲的男子,他一身洁白仿佛不染尘埃,他长剑犀利面对人称武学天才的苍潜都一直旗鼓相当,却甘心这样的弯下腰去。子不言父过,儿不嫌母丑。曾经发生过的事是非曲直已经没有意义,重要的是,为人子女者,他没有选择。
……
长生下了一粒黑子,不置可否。倒是一直闭目打坐的苍潜睁开眼睛来看了云铭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惋惜,然后闭目不再看他。同样的惋惜还同时在太子殿下深沉的眸中一闪而过。而长生,她表情平淡,仿无所觉。
“姐姐。”赵珉儿被紫砂领过来,有模有样的行礼。一身白色的练功服,精致的眉眼,倒像个小仙子,如果不看她立刻躲到姐姐身后去的伶俐的脚步的话。
小姑娘长得不如弟弟那么像母亲,但害羞娇怯弱的性子却得了几分,反不如弟弟胆大。
长生伸手拉了她出来,对云铭说道:“这是赵珉儿,我妹妹。你将她送去无为道宗,让明德收为弟子。”
赵曦低头咳嗽了两声,呛了口茶。他敢打赌,在云铭上门前,长生都绝对没想起这念头。小姑娘扭头看着姐姐,脸上有些惶恐了。
“家师,闭关了……”云铭也是目瞪口呆,喃喃的道,诧异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掩饰。
“叫他出来。”长生不以为然道。
说什么闭关闭到破碎虚空不能被打扰,纯粹是故作神秘胡说八道。吃喝拉撒总要的吧?他是宗师没错,可还不是神仙。顶多就是比人家吃得少些罢了。人家一日三顿,要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他可能三日一顿,只要一壶清水两个馒头就行了。闭关开关,那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长生见过他闭关的地方,可不是什么面壁的山洞,布置舒坦得不比她的桃花林差到哪里去。老头就是躲起来不想见人,在里面是不是每天蒙头大睡,谁知道呢。
云铭默然,看看快哭出来的小姑娘,又看看她冷酷的大姐,心里直哭笑不得。
“今日天晚了,明日来接她。”长生是个行动派,看了看天色,当下就拍板决定了。
“哦。”云铭条件反射的应道。
“就这样,你去吧。”
云铭一直到人站在秋水山庄门外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轻抚了一下长剑,抬头看天,无可奈何的淡淡一笑。
也就她,能把这么件大事说得随随便便,完全不当回事。他记得他师父以前收他,说过是关门弟子来着,而且,虽然道门不拘男女,可无为道宗好像还真没有女弟子……
还能怎么办,回宗门叩关吧。反正师父自己都拿她没办法,何况是他这当徒弟的。
是何变故,让她原本睥睨而飞扬的神采竟变得如此索然?跟太子殿下有关系么?师父说红尘乱心,要入得世俗,添一身衣香,却不沾上片叶尘埃,才得道心通明,自己真能做得到么?
“灵云小子这回惨了,我记得明德老头脾气不怎么好……”赵曦看着云铭恍恍惚惚的走出去,幸灾乐祸的道。
灵云就是云铭,他在无为道宗排灵字辈,明德老道又懒,随随便便就给自己宝贝徒弟取了女气十足的道号。
橙兮突然道:“道宗弟子设佛堂,可以?”
一阵静默。
“行吧……又不是他自己去念佛经。”良久,绿衣干巴巴的道。
众皆头上冒冷汗。这是什么古怪的话题,就算姓云的念佛经被明德老头爆揍,又与她们何干?
赵珉儿眼泪吧嗒吧嗒的掉,长生瞟了赵曦一眼,太子殿下立刻了然,很识趣的站起来告辞。临了,还不忘顺手在棋盘上按下最后一枚白子。本来厮杀得难分难解,甚至黑子还有几分优势的局面立刻大变,黑子兵败如山倒,无生机也。
长生面不改色,青瓷等人嘴角却都有些抽搐。
要不是确定自己没有神智混乱,连她们都快以为自家小姐跟这位高贵的太子殿下真的是偶然相遇,然后情投意合了……尤其是紫砂,小丫头现在一见这位太子殿下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腮帮子气鼓鼓的。
今儿也不例外,见太子殿下站起来告辞,小丫头立刻就故意高声叫了一句:“南离——,太子殿下要走了。”
揍你一顿不行,我还不能气气你么?其实小丫头的心里也不好受,对于先生非先生而是太子,最接受不了的人就是她,当日眼睛都哭肿了,才成今日这咬牙切齿的模样。
躺在不远处树梢上打瞌睡的井眉眼都没动一下。走就走呗,又不用他送客,叫他做什么?小丫头每次就会这一招,也不腻味。
赵曦只是微微一笑。小丫头这样稚嫩的小伎俩,怎么可能伤得到宫中打滚早已千锤百炼的皇族骄子?若是那边懒倦的小姐肯这样出声唤声“南离”,或是太子殿下从容的脚步会稍微颤抖一下吧,只可惜,这样的无聊事,她又怎么可能费心?
绣着四爪团龙的杏黄色长衣的衣襟在风中轻轻飘起,眼睛极深,散在玉冠外的碎发有些曲卷,极高贵而忧郁的脸。传言赵夏皇族有胡人的血统,或许是真的。
一直守候在苑外的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侍卫和宫人们簇拥上来,伺候太子殿下摆驾回宫。
太子殿下泰然自若,长生小姐表情平淡,只有紫砂小丫头鼓着眼睛,扯着树叶,越发气得气不打一处来。
欺骗、背叛、下毒……就算不仇家相见分外眼红,至少也不应该是这么若无其事的和乐融融吧?居然一个堂晃晃的上门来,一个无可无不可的就接待了……小姐,太子,还有大师兄,这都是高人——高深得莫名其妙的人,搞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
十七八岁的少年,沉醉的摆着七巧板玩,母亲可能会欣慰的微笑:这孩子,还有一颗童稚的心灵。因为那一般都意味纯良与善美。然,不管是太子赵曦,或者长生,都是一个比一个更深沉的人,如果有一天她们也摆起七巧板来了,或许旁人只会吓得颤抖吧。
同理,单纯的非黑即白的善恶属于孩子。天真的爱情,也只属于冲动的少年跟梦幻的少女。成人的世界,满是深沉无底的沟壑。而且,大多都是混沌的灰色。
秋玉络迈着小碎步匆匆赶到南苑。
在姐姐跟前一直死命忍着不敢哭出声的小姑娘,一看到娘亲过来,“哇”的一声,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她就知道姐姐一向都是更喜欢弟弟不喜欢她。平时抱弟弟不抱她;弟弟吃糖,她就要先学会什么节制;给弟弟做精致漂亮的娃娃,随便丢给她冷冰冰的小刀;弟弟天天玩儿,她天天扎马步练武;现在还要把她送得远远的,明明她也很乖的……越想越委屈,小姑娘粉嫩嫩的脸上眼泪鼻涕流得乱七八糟,边“哇哇”的哭,边张着嘴巴一抽一抽的呼吸,上气不接下气,伤心极了。
秋玉络搂着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的小女儿,犹豫着有些不舍的道:“长生,一定要去吗?她年纪还小……”
长生看了秋玉络一眼,没有说话。秋玉络立刻就什么都不说了,她明白,一旦大女儿露出这个表情,那就是什么都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没用。
“去帮她收拾行李。”长生淡淡的道。
“哦。”秋玉络眼圈红红的答应着。
小姑娘哭得越发歇斯底里,秋玉络伸手擦眼睛。
长生看着这母女两一个哭得天崩地裂,一个眼泪汪汪的模样,揉了揉额角,直头疼。两年前秋玉络叫了人来给赵珉儿缠脚,那情形跟现在一模一样。
长生自己特立独行,那是因为她完全有自信可以负担起自己的一生,被大众孤立非议诟病等她都完全无所谓,可其他人呢?她可以被社会排斥在外,其他人也可以吗?她可以孑然一身过一辈子,赵珉儿也可以吗?
她完全没有意愿再像如对待秋玉络一般,再承担另一个人的一生,哪怕这个人是秋玉络的女儿。
当年赵珉儿不肯缠足,秋玉络也狠不下心来给小女儿缠上,既如此,就要早早的学着能自己有本事站得起来。光站着不够,她甚至还得能飞。不然,她只会是一个悲剧。
以自己的性格,跟在自己身边对她没什么好处。明德老头功夫不错,做为师者的能力也不错,无为道宗的理念不错,最重要的是无为道宗这块招牌够硬。只要不是太冥顽不灵,她想,这是她能为她做得最好的安排。
日后能怎么样,只能靠她自己了。
这个,妇人——无论作为一个人,还是一个有思想的生物,都只能对男人俯首听命的社会。她不理解吗?她当然理解。她曾做为一个上位者,旁观过这么一个弱势群体,她当然知道,想要孑然独立,超脱世俗,需要多大的心智跟力量。
身为太祖玄景二帝心爱的长子,曾执掌帅印征战沙场,集尊荣美貌智慧于一身,堪称一代天骄的安乐大长帝卿。就是这么出色的男子,太祖陛下许他婚姻不拘出身,完全自由。可终他一生都没有找到心仪的女子,将自己嫁出去。
没有如斯强悍的背景,没有如斯强大而又通情理溺爱的父母,没有如斯坚强的心灵,想要与世俗“背道而驰”又一生幸福,赵珉儿你如果只会哭,凭什么?
第二日,云铭如约来接赵珉儿。
不知道晚上姐姐跟她说了什么,小姑娘虽然眼睛肿肿的,但一直强忍着没有哭。
双手紧紧抱着个偌大的娃娃,后面的丫头拎着个小包裹,里面就一点换洗衣裳,就连丫头也是送了她到地方就要回来的。小姑娘就这么凄凄凉凉,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人家上了马车。
这一上无为道宗,最少五年出不得山门,小姑娘的爹还不知道好端端的这就丢了一个女儿,不过,知道了他也不会说什么。
入无为道宗,还拜在明德大师门下,那是人家求都求不来的。
马车缓缓驶动,云铭低头看着抱着娃娃鼻子一抽一抽的小姑娘,很有些感叹,果然不愧是她的妹妹,竟然都忍着没哭。刚想宽慰几句,小姑娘突然一把扑到马车窗前,猛的探出头去,哭着冲后面大声喊:“姐,要来接我——”
秋玉络哭得稀里哗啦的。
云铭以手掩额,一头黑线。闹得他跟人牙子似的,想到被叩关出来的师父,他也很想哭。但他能说不么?
天上人间
井一脸麻木的坐在椅子上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习惯性的摸了摸袖子,除了自己的手什么都没摸到。眨巴了下眼睛想起来,他标志性的掏刀子当众修指甲的行为被他家主上训斥为不雅,那把杀人越货修指甲居家旅行必带的宝贝刀子被没收了很久了。
放弃般的拖后椅子靠在墙上,整个人蜷缩进去,外面清寂的笛音已经到了慢慢收尾的阶段。
看了眼被一群貌美少年围在中间,懒懒斜倚在椅子上的美丽女子,井将身体往椅子里又缩了缩,绝望的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会死得很惨。
这是太康坊上唯一一家兼做“小倌”生意的青楼。
当你家主子在天麻麻黑的时候跟你说,她要出去逛逛,还偏偏就找上你的时候,井不知道,除了花街柳巷还能领着她上哪……
至于她们为什么会诡异的出现在这都是“小倌”的邀月楼西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最重要的是大师兄一定要明鉴呀!他发誓,他是真的不知道……呃,先生都不搁他们一块儿混了,也许不会理这茬儿,不管这么多了吧?
大概……
她们明明在东楼听小曲儿来着,主上还看人家跳舞看得捶桌子爆笑,不知哪个天杀的嘀咕了一句今儿西厢谁挂牌来着,天知道他家主上想什么了,突然就说要来西厢坐坐……井两眼露寒光,那位多嘴多舌的,最好祈祷别再让他看见!
井都快哭了。
如果说带主上逛青楼只是死罪难逃的话,那招小倌绝对是求死不能。
主上平日里怎么样都好,就是某些个怪癖让人实在无法理解。当初不喜女子,连沐浴更衣都预让男子近身伺候的时候,从木头脸的大师兄到深沉眼的先生,集体色变。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挑出青瓷几位,以集体罢工相胁,主上这才应允,改变了主意,态度至今还勉强得很……后来听说,从前是安鞅少爷暴走夫人哭着以死威逼,才让主上一直未能如愿,阿弥驼佛……
从此大家都知道了,在某些方面,主上她自有一套古怪的见解,千万放纵不得。而且根本无法沟通,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力隔阂。
现在他居然敢带她上“小倌”楼,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
此时,邀月楼的老鸨也正一脸的痴呆。
可怜的妈妈,她跟着从东楼跑到西厢,这脸上的表情就一直这样,没缓过来。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她从花魁混到老鸨,经营着这偌大一个邀月楼,东楼美妓花魁西厢俊俏少年,风月场上打滚几十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
往日里也不是没有女客上门,可那一般都是泼辣的妇人来砸场子打架的,就算偶尔有贵小姐好奇探秘吧,人那也只限于东楼,而且好歹总还穿着一身男装,不管装得像不像,大家心照不宣就是。
这让人一眼都不敢多看的女子,照照耀耀的穿着一袭黑色华裙,东楼听小曲看歌舞爆笑不说,居然还跑西厢招小倌,亘古未闻呀……
这到底是哪府上的贵人呀,难道是王府的郡主或者宫里的公主?待会不会有人为了名声上门来灭口吧?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妈妈这头,能留到明儿早上不?
不比东楼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热闹,嗜好小倌这口又能上得起这邀月楼西厢的,非富即贵,来头都不小。所以西厢根本没设大堂坐,都在二楼上面,一个个包厢相互隔开。客人在包厢内往下能清晰的看清场中人,外面人却又窥视不到里面风月隐事,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
现在场中是一眉目清俊的少年。双手横持玉笛,一曲“梅花落”由高到低渐渐静息。虽是说梅,但凄凉的笛声似乎给这糜烂的夜带来几分秋意。笛音落下,很久都没有人出声。
他就是今日始挂牌卖身的小倌,夙歌。
年十五,原就是邀月楼出了名的清倌儿,早已名声在外,今日专为他而来的此道中人极多。
发高束,袍飘逸,并没有太多的脂粉妆饰,但在有某种特殊爱好的人眼里,光其肉体,就已经足够吸引人。十六、七岁正是最青涩却又诱惑的时候。
少年拿着笛子垂手静静立在中间,表情说不上悲,也说不上喜,甚至不见其忐忑紧张,他微微仰头,专注的看着远处一处跳动的烛火。只有垂在身边紧紧握着笛子,近乎要握碎的手,才能窥视到他心中些许不甘。
南萧北笛,说得再好听,捧得再高,也不过是个低贱人罢了。清倌儿,还能清一辈子?早晚有这么一天。
他十岁就被亲生父亲卖到这邀月楼来,至今已经五年,能熬到今日才挂牌子,运气已经是太好太好了。小倌不比妓女,同样是卖身,小倌卖的就是个幼、稚嫩,等到上了二十,送上门都没人要。这西厢,十二三岁的童子烟视媚行的到处都是,能留他到十五,妈妈对他已经很不错了。
“一千!”楼上东侧包厢内爆出第一声叫价。这风月场里清官儿挂牌,倒有些像后世的珍品拍卖叫价,价高者得。最后胜者不光得其初夜,还能连包一月,一月后,这名小倌就正式挂上花牌,卖艺也卖身了。
随着第一声开价,场面慢慢沸腾了起来。夙歌本身就极红,吊了这么些年,让对他有心的人胃口都吊起来了,这价格立刻就攀得很高。
老鸨也顾不得再想包厢里那位烫手的贵女了,竖着耳朵听众人的叫价,满脸放红光,眼珠子都似乎渐渐绿了起来。
亏得她忍住了,好吃好喝的供了五年,这一日还不得全回本儿了?虽说夙歌这五年也没闲着,卖曲儿也没少给她赚钱。不过小倌么,到底卖身子才是正经的,胃口吊吊也就罢了,见好就该收,再拖几年就不值钱了。看看,这开价就是一千两白银,十个都当不得他一个呢。
外面叫得热闹,井看着他家主上撑着头斜眼朝他看过来,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青瓷管家呢?橙兮护卫呢?甚至紫砂小丫头等等,这都哪去了?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不过就一杀手……含着眼泪拿起绑着红绸用来叫价的鼓杵,闭着眼睛敲下去。
他真的会死的……
“一万。”
某间包厢里颤巍巍的飘出来一句,细弱蚊吟,但奇怪的是,每个人都听见了。原本沸腾得有如菜市场的西厢立刻静了下来。已经叫到五千两了,这位翻倍加,看来是势在必得了。当下大多人都暗暗摇头,放弃了。反正以后又不是玩不到,范不着费上这么多银子,还得罪人。
老鸨激动得油光满面,脸上的胭脂都快盖不住了。
一万两!天啦!!上月醉月楼的花魁文青姑娘被赎身也不过才两万两。老娘五年调教的一小子,挂牌都赶上她花魁赎身的一半了,让她醉月楼以后再有脸跟老娘叫板抢生意!
谁出的这么高的价?芙蓉包厢里的魏爷还是牡丹包厢里的李爷?他们两位对夙歌最是痴缠了,尤其是李爷,人家可是国舅爷呀~~~~
片刻后,老鸨儿一脸痴呆的抬头看着二楼漆画着落枫的包厢门,她记得,这间包厢里,好像就是那位只带了一个随从的贵女……
红枫包厢里伺候的少年,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中间那女子,有生以来都没这么安静过。他们也想到,这位小姐竟然会真的开价包人,还以为就是位离经叛道的贵女来看个稀奇呢……
可惜呀,要在平常,看这么位豪客,还不得一个个黏糊上去嗔闹娇赖上几句?好歹吃不着肉蹭点汤喝喝,可他们都乖乖的,只敢用眼睛相互瞟瞟,连那女子的衣角都没敢伸手沾一下。
开玩笑,没看红木大桌上圆溜溜的那么大一个洞么?这是旁边那位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随从掂着颗葡萄随手砸出来的。桌上这还一大盘子新鲜葡萄呢,谁脑袋比红木硬?
其实,就算不被这般警告,他们也未必敢黏糊上去。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凄凉。
违背伦常雌伏在男人身下的男人,天生面对女子就不免要自惭形秽的气弱几分,何况是这么尊贵的一位贵女,看她一眼都恨不得委顿到泥土去呢。
想着,众人都有些不知道什么意味的看着外面的夙歌。挂牌日遇见这么位女客,该羡慕还是该同情,他们也说不出来。
牡丹包厢内,挺着个满是肥油的大肚子,躺在妖媚少年腿上张嘴让人喂葡萄的国舅爷皱起了眉头。
他早放话出来,夙歌他要定了,这谁吃了豹子胆在跟他叫板?
“一万两千两!”狠了狠心,国舅爷咬牙道。
“一万,金子。”井抱着头蹲在椅子上,死就死吧,他不管了。
国舅爷爷“呼”的一下坐了起来,整个西厢一片哗然。
现在正金贵银贱,金银比价甚至到了一兑十一,一万两黄金,这可是自赵夏朝以来,太康坊上从未有过的天价呀!
老鸨抓着手巾用力的揪着胸口,激动都喘不过气来。一万,一万两黄金呀~~~~有这个价,太康坊上从此就她邀月楼头一号,醉月楼那不要脸的老太婆以后只能喝她的洗脚水!管他是大爷还是小姐呢,给钱就是主!
他竟值这么多钱呢,夙歌勾起嘴角,讽刺的笑。这要让他那现在不知混在哪里、是死是活的赌鬼爹知道,恐怕会吐血呢, 当年他卖他不过才卖了三十两,银子。
西厢内半响没有动静,大家都知道,除非再冒出来一个狂人,否则这个价格是定死了,没人能再高了。包括李国舅爷,就算出得起这个价,他也没这个胆子用万两黄金去买一个小倌初夜,太离谱了,他的贵妃姐姐都罩不住他。
狠狠一巴掌将旁边剥葡萄的妖媚少年扇到一边,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了,国舅爷气得咬牙切齿的。
大爷我非得看看,这是哪个不要命的在跟本国舅爷过不去!
不光是国舅爷在发狠,西厢内众人心里都在猜:这位豪客是谁?
老鸨眉开眼笑的带着夙歌走进红枫包厢,她不是没感觉到背后灼热的目光,但现在先把钱捞到手才是正经。
进得包厢,没开口先堆上一脸笑,一边不动声色的一眼就发现,包厢内的小倌们虽然是围在那小姐身边,却都垂首束手的乖乖站着,木桩子似的,表情都没有多的,哪有往日里的妖媚机灵劲儿。
再看看桌面,扫到那个连着桌布一起洞穿了的大洞时,心疼得脸皮子抽了一下,这可是上好的红木大桌,很贵的!看样子,这小姐是连嘴都没沾一下嘛,果然是女儿家做派,她这特意交代人上的最好的碧螺春,就是王公贵族都招待得起呢。
不着痕迹的将这些看在眼里,老鸨不耐烦的冲着小倌们连连挥手喝道:“下去,都下去!没得污了小姐眼睛!”
小姐?后面的夙歌一愣。抬头看去,那斜斜倚靠的大椅上,翩翩广袖,裙摆拖到地上的,可不正是一位的小姐?夙歌一触到她的目光,立时不由自主的垂下头去。这小姐好生威势……
“那个,小姐呀——,……”老鸨扭着水蛇腰凑过来想要巴结几句,哪知这一张口就卡了壳。有钱的大爷公子们见得多了,这有钱的小姐该怎么招呼呢……
这时,老鸨心中已经确定,这小姐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贵女。贵女家教森严,绝不可能跑到这花街柳巷中来听曲儿不说,就算宫里的公主,也绝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拿出一万两黄金来包一个小倌的。
是南方哪位富商小姐吧,可这通身的气派又怎么说?难道商人门户里可以养出这样的女子?老鸨暗暗摇头,她敢用她看人看了几十年的眼光赌咒,这绝对不可能。
找不到话好说,老鸨随手把夙歌让到身前:“唉,我们这夙歌呀……”又卡了。
老鸨儿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干笑得上好的粉都快抖落了。风月场上混迹了近三十年,她还没像今日这么尴尬过。
这年代,对女子的名节看得甚重。面对着这么一位一掷万金跑来买小倌的小姐,饶是她八面玲珑,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呼。难道她还能跟人小姐说,我们夙歌人美身段好,包您满意?……最后只得把夙歌那南萧北笛与江南白大公子齐名的名声一阵猛夸。
夙歌侧脸盯着墙壁,心里悲凉嘲讽得只想疯狂一阵大笑。
卖身给一位女子,对他而言,比原想最不堪的还要觉得羞耻。
说什么南萧北笛,他一个卖身的小倌,凭什么跟人家大公子相提并论?可笑的是,他居然还卖给了一个女子。这就是官宦权贵,一个个男盗女娼,外表光鲜,时时把礼义廉耻挂在嘴边,内里其实比谁都更肮脏糜烂,女人都能出来嫖男人了,哈,哈哈!
长生眼皮子抬了一下,呱噪的老鸨立马消声。懒洋洋的伸出手,竖起两根素白的手指来向后招了招。
井满心绝望的悲凉,歪歪扭扭的站起来,从怀里抽出两张金票递给老鸨。
老鸨眉开眼笑的接过,刚想转身走,井又抽了一张出来递过去,脸皱得咸菜似的,不情不愿的艰难道:“赎身。”
饶是正一心愤世嫉俗的夙歌,听见这两个字也猛的抬起了头。
这是刚一小倌不知是不是好心说的。原来这太康坊上的规矩,挂牌日要有客人出价破了这坊中的最高的记录,再添一半,就能为其赎身,楼里不能拒绝。这是风月场里默认的规矩。只是这万两黄金的天价一出,可怜了后面人了,这价没这么好破的。
老鸨踌躇了一下,放夙歌走,她还真舍不得。
井懒懒的将金票轻轻拍在桌子上,老鸨看着红木桌上慢慢陷下去的手,忙不迭的一把抽过金票来紧紧攥在手心里,陪着笑道:“奴家这就取卖身契去。”夙歌虽然可惜,但这价钱说实话高得都骇人了,范不着再贪心不足得罪这来历不明的人。
薄薄的一页纸递到面前,夙歌一阵茫然,呆了好一会儿,才手有些颤抖的接过。紧接着,又是一张纸递过来,是跟给老鸨的一样的五千两一张的金票。夙歌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那耀眼得刺目的女子。
“把名字换了。”已经站起来让随从给她系斗篷的女子淡淡道。
就这样?夙歌站在原地盯着两张纸看了半响,突然转身拔腿追出去,追到楼门口,人猛得站住,愣住了。
一整条长街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两排宫灯将太康坊照得亮如白昼。
街两边笔直的各站着一列金甲金盔的军士,一个个面无表情肃立,腰间悬挂制式军刀,两排长枪闪着森森寒光。
街那端是一辆华丽的马车。道中站着一位披着一袭及地长的杏黄色翻龙纹斗篷的男子,长长的眉,深深的眼睛,宽宽的额,高贵得仿佛不应出现在这个尘世中。
夜风轻吹起他微微有些曲卷的长发,他就这么立在街心,安静的看着那女子。
夙歌曾无比厌恨自己太过于出色的容貌,此时方知道,跟这个男子比起来,自己什么都不是。
所有人跪了一地。夙歌听见后面桌椅反倒的声音,有人在喃喃道:太子殿下……
刚为他花了两万两黄金的女子行云流水的从这位尊贵的殿下肩旁擦过,刺绣着凤雀古纹的黑色斗篷将将及地。
……
他自然的转身,落后她半步。杏黄色斗篷上四爪的金龙仿佛欲飞起来,黑色斗篷上缀着的黑曜石深沉的华丽着。
侍从伸手拉开马车门,伏身跪下去。
天上人间。
不可承受之“恨”
“儿臣请罪。”御书房内,太子赵曦撩起衣袍跪倒下去。
建明帝放下茶盏,沉着声音道:“起来吧。”
太子站起身来,沉默着。像“谢父皇”那样的套式,他是不会说的。
“你这太子当得好呀,半夜调御林军封太康坊,成何体统!”建明阴沉着一张脸,声音不高不低的道。其实在等待太子殿下送了人回家再大驾回宫这段时间,他吃了一碗粥喝了半盏茶,怒气都给消磨得差不多了,不过样子还是要摆一下的。
“儿臣知罪。”赵曦垂下眼睛,没有受惊,脸上也没有太多知罪的表情,只是一个儿子面对父亲无理的责问,得体的附和罢了。
他的这意思,做为父亲的建明帝如何不明白?东宫的御林军,都在太子的权限之内,封了一条街吧,也不过才动用了数百人,就是区区一位公主出行,也得有这个仪驾,何况他堂堂一国太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虽然时间跟地点跟其本意都很是不妥,大失了皇家体统,但指望这个一向我行我素性情古怪得出了名的太子在乎这些,纯属做梦。
看着穿着杏黄色刺绣云龙纹缀着明珠的华丽太子常服还一派清远高洁的儿子,建明帝习惯性的一阵头疼。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一介俗人,祖上也没有人炼丹求道的先例,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比道士还道士、清心寡欲的儿子来?多年前,他一怒之下,甚至曾下旨,就连太子的寝衣都得给他绣上龙凤牡丹、花鸟虫鱼等符合他身份的图案,越富贵越好,越华丽越好,但就这效果看来,是一点都没有。
为他生下这个儿子的女人,孝贤德皇后,是与他少年结发的发妻,他给了她做为一个女人无上的尊荣,可她的脸,即使是透着她唯一留存在世上的孩子,也已经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并不是因为建明帝本性冷酷无情,他只是一直都太忙。
忙着打天下,忙着争天下,先给父亲争,然后给自己争,最后忙着稳固天下治天下,实在没有多余心思浪费在女人身上。他儿女众多,也正是因为雨露均沾的缘故。专宠,这个词在建明帝的女人中是不存在的。
赵曦是嫡子,却不是他的长子,在皇子中,他才排行第七。至于加上公主排第几,建明帝就想不起来了。孝贤德皇后故世后,他没打算费劲再给自己挑个皇后出来,所以,赵曦是他唯一嫡出的孩子。
和他所有儿子都不同,这个嫡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不再敬畏他,不会在他面前诚惶诚恐。建明帝甚至怀疑,如果有一天自己跟他说把他废了,他可能也就只是这么清高高淡漠的“哦”一声表示知道了了事。这样的性子,让他不知该苦笑还是欣慰。
因为自己从立太子当日开始就严厉的抑制了太子做为,到如今太子等于就是一闲人,实力比起他那些已经开始办差的兄弟都不如。出于愧疚的心理,建明帝对这个儿子其他方面一直很宽厚,少有干涉他。
或许自己还得再好好想想吧。叹了口气,建明帝看着儿子,放缓了语气,道:“那秋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姑娘家,逛青楼实在不像话……好歹也装扮一下……你也是,悄悄接出来也就是了,闹得这不成体统!”
赵曦很干脆的低头认错:“儿臣知罪,是一时心急了。”
大概自觉跟儿子谈这事有些自毁形象吧,建明帝的表情有些古怪,清了两下嗓子,道:“你跟那秋小姐到底是怎样?太后都来跟朕旁敲侧击了好几次了。你那东宫至今还只有柳氏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没有子息不行。若秋家小姐有意,朕准她与柳氏东西并列,有孕即为正,即刻就让宗室为你们操办。”
关于太子的不近女色,做父亲也是明白些的,并一直对此不满。虽然把女人视作消遣的建明帝对所谓的儿女情长看不上眼,但对于这个古怪的儿子,若能动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赵曦沉默了一下,道:“儿臣尚无此意。”
建明帝听他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忍俊不禁,有些同情又有些好笑的看着太子。心中直暗笑,说什么尚无此意,儿子呀,你是还搞不定吧~~~~
大宗师是那么容易娶到手的?一入宗师,便不在世俗当中。当年太祖皇帝苦恋静斋的徐仙子,悬后位而待,不也未能如愿么?这些一心沉醉于虚渺天道的人,性子那是一个比一个古怪,这秋家小姐半夜逛青楼挥金如土买小倌,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善主。
能看到这个一向高洁得仿佛人往他跟前一站,就要自觉俗不可耐的儿子跌落凡尘踢到铁板,建明帝心中还是颇为暗爽的。
“把这个给她,让她没事别拿着太祖灵牌乱晃。”建明帝丢了一个小锦盒给赵曦,里面是一块雕着龙纹的玉牌,功用大概跟诸位皇子身上佩戴的差不多。想到长生拿着太祖玉灵牌叫开城门,建明帝的嘴角都有点抽搐。
赵曦接了,表情还是那么清远的无所谓,建明帝看着就头疼,挥手道:“你下去休息吧。”
赵曦行礼告退,建明帝想起什么,叫道:“跟秋家小姐说,何日得空,朕想见她一面。”赵曦点头,头都没回。
建明帝扶额轻叹,当父亲难,当皇帝难,又当皇帝又当父亲更难上加难。
“双喜,你看我的这个儿子,真是什么与世无争,良善?”烛光下,建明帝的脸半阴半亮,说不出的深沉。
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老太监回答。太子高洁或许不假,良善?开玩笑呢……至于是不是与世无争,那次宫变之前,谁猜到了最后的赢家居然会是这个只会打仗的莽夫皇子?
建明帝也没指望老太监会说什么,径直叹息一声。当皇帝,当父亲,终归还是前者更重要,如同当年他在皇权父子兄弟间的选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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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东宫位于皇城的东侧,离正宫比较远。当年太宗皇帝退位居太上后移居到此时,这座宫院被称之为“太清宫”。
赵曦自出生起,就备受祖父宠爱。太宗皇帝退位以后,更是几乎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这个孙儿身上,祖孙感情很好。太宗皇帝临终遗旨交代,将“太清宫”留给孙儿当东宫。
传说这东宫中留着太宗皇帝留给太子的手书,就是建明帝都不乐意到东宫来。虽然不知道这传言是否属实,但建明帝这十几年,踏入东宫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
一路灯座,烛火通明,太子殿下摆驾回宫。宫中的太子妃柳娉婷早就被惊醒了,披着一袭斗篷,领着宫女太监等候在宫门前,见太子回来,盈盈拜下去。太子妃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干涩,显然是在这里等很久了。
太子殿下只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清淡道:“你回去休息吧。”转身往自己的宫苑走去。
“太子!”太子妃失声道。
太子站住脚,微微侧脸。
太子妃咬了咬唇,温婉道:“臣妾备了宵夜,殿下去尝尝吧。”低低的柔声,已微微的带着哀求。
“天色已晚,不必了。”杏黄色的斗篷一展,太子殿下已经去得远了。
太子妃闭了眼睛,泪潸然而下。
没有人知道,这些日子关于太子与秋家小姐的传言带给了她怎样的痛苦。这个她自十六岁便爱上的男人,她爱他爱到没了自我,爱到可以无怨无悔的隐忍包容他的一切。但他若非是洁症成病态,而只是嫌弃她,因而结缡八年不碰她一指的话,她再没有了一丝活路。
我的夫君,你何狠心至此……
第二日一大早,赵曦就出了宫赶到秋水山庄,昨夜长生阴郁的神态实在让他放心不下。而且,她问他借御医,还是一群……
秋水山庄,以东苑为中心,现笼罩着前所未有的超低气压,就连秋玉络跟苍潜等人都全部被轰了出来,没人敢靠近。
忐忑不安等候了良久,御医们终于鱼贯而出,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古怪。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御医们都支支吾吾相互推诿,半天说不清楚,向来良善的太子殿下怒了。
被点名的倒霉蛋站出来,无奈的道:“那位贵小姐,问臣等要‘落宫’之法。”
这间屋子里除了御医们就只有秋玉络、安鞅、苍潜跟赵曦四人,安鞅皱了眉,奇道:“何谓‘落宫’之法?”
御医支吾了一下,艰难道:“宫者,妇人子宫也……”
秋玉络捂住嘴巴倒抽了一口气,众皆色变,连苍潜都有些脸色发白。
“你们跟她说了?”太子殿下失口追问道。
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紧紧盯在这御医身上。
一白发苍苍的老御医摸了摸胡子,很学究的摇头感叹道:“此等要求,匪夷所思,老臣等闻所未闻,想说也实在不知从何说起。还得回去翻翻医书,仔细研究一下才行,落砂红花等物……”
“住口!”太子殿下一拍桌子,怒声打断了老御医的嘀咕。
秋玉络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夫人?”太子询问的看着秋玉络,早听得七上八下,心都快跳出来了的秋玉络连连点头,虚弱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赵曦阴着脸看着那群御医,冷声道:“你们都下去。把这事忘了,那什么‘落宫’之法,不许研究!若再让孤听到一个字,莫怪孤心狠!”
御医们忙不迭的应声下来,其实这等邪恶的事情,医者本心,就算有法子他们都未必敢下手。何况那位小姐跟太子殿下这般暧昧,日后说不定贵成什么样,借他们几个胆,他们也不敢乱来。
御医们出去,秋玉络都忘了太子在座了,丝绢捂着嘴,眼圈红红立时就掉下泪来:“这孩子,怎能这么想……”
不肯穿耳,不肯缠足,不肯行及笄礼,现在竟然还……这可不能再让她乱来呀!
安鞅忙扶着她,小声安慰。
赵曦揉了揉额角,与苍潜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一样的苦笑。有什么纠葛先放到一边,至少现在他们的意愿是一样的。
叫了青瓷来细问。安鞅看了赵曦一眼,站起身来客客气气的行礼道:“太子殿下,这是下臣家事,实不敢惊扰千岁。”言下之意就是逐客。安鞅的想法很古典。怎么说都是他姐的私事,而且女儿家的这等闺阁私隐之事,他一个大男人,又外人,还敌我未明,搅和进来算什么事?
赵曦只看着青瓷,对安鞅仿若未闻。如果只是秋玉络跟安鞅,根本不可能从青瓷嘴里问出什么话来。
青瓷左右看看这些人,不说话。
苍潜冷声道:“说!”
青瓷低头看着脚,还是什么都不说。
赵曦冰冷的道:“你再不说,她就自己找到‘落宫’之法了。”
青瓷脸色大变,思量了良久,才终于小声的挤出了几个字:“小姐,月信来了……”
秋玉络看了看在场的那三个大小男人,脸上顿时一片通红,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青瓷也真是的,女儿的这种私隐之事,怎么能说给他们知晓?
但赵曦苍潜都是何等灵智之人,青瓷这短短一句话,他们就已经差不多都想明白了。
赵曦跟苍潜对视了一眼,捂了额头,直有些哭笑不得。
安鞅也是脸色发黑。
他们该拿那古怪的女子怎么办呦~~~~
难怪她昨日那般行径,两万金子算不得什么,但她整个人都不对劲。
长生躺在东苑书房檐下的摇椅上,懒懒的一晃一晃,神色茫然,连小金张着翅膀单脚翩翩做美人舞都没能逗笑她。
跳了半天没人欣赏,小金有些委屈的扑腾过来,大脑袋直蹭她胳膊。
长生有气无力的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微微一叹。
靠!她爷爷的,她都忍不住要爆粗口了。这叫什么破事!她真接受不了!!这要让嫆和她们知道了,还不得笑得抽死过去?……她爷爷的,还一个月一次,说把那什么子宫拿掉一了百了吧,那些个老头一个个头摇得跟抽风似的,就那水平还御医,赵家没被灭族真是奇迹!她说男人都靠不住吧!
还会生孩子……长生这么坚强的人都忍不住脸色发白,颤抖了一下。没错,她早知道这里女人会生孩子的,像她自己,就是秋玉络生的。但知道归知道,她可从来没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想过。
一群庸医!
……
还能怎么……在想到彻底解决的办法之前,禁欲吧……她爷爷的,叫一个健康的大女人好端端的禁欲,这是非常不人道的——!
向来杀伐果决的长生很光棍的下了决心,心里直骂“爹”。
至于那什么一月一次的月信,天神啊~~~~~~~~~~~~~~~世上还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么?上辈子病怏怏的,没过过一天舒坦的日子,这辈子又跑到男不男女不女的诡异地方,她爷爷的!
摸着小金头的手不自觉的捏紧,长生又抓狂了……
东苑门外,赵曦抬头看了看,犹豫的停下脚步:“孤还是过几日再来吧……”反正这事也不急这一时,听说女人那几日尤为暴躁,还是先避避的好。这枪口上撞上去,他也担心被修理得瑞气千条不好看。以为她不敢么?
秋玉络求助的看着义子,安鞅沉默了。
惹谁也不要去惹抓狂的女人,尤其他姐这种不能以常理度之的,还是等她心情好点再说……
轻薄桃花逐水流
秋水山庄虽大,却也气闷,尤其是在心情不畅的时候。腻歪了众人一个个欲言又止又如临大敌的模样,长生一个人悄悄出了山庄。一路蜿蜒而上,未几即达山顶。高高俯视下,深深吐了口气,胸中闷气似乎消散不少。
负手站在崖边,视线远远落在空茫,长生没有表情的肃着脸。风吹过,发与衣襟飘起,人却巍然不动,如尊顽石。
天是苍苍的一片,万里无云。随着山风吹来,竟铮铮两声传来隐隐古琴音,长生侧耳细听,一个男子的歌声高亢响起。
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
仰观与俯察,韬略胸中存
躬耕从未忘忧国,谁知热血在山林
凤兮,凤兮,思高举
世乱时危久沉吟
凤兮,凤兮,思高举
世乱时危久沉吟
茅庐承三顾,促膝纵横论
半生遇知己,蛰人感举深
明朝携剑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尘
龙兮,龙兮,风云会
长啸一声舒怀襟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
余年还做垅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
猿鹤听我再抚琴
歌者声落,琴音不绝。歌不算好,琴也只是将将。但操琴做歌之人想是满腹心事,意恨难平,琴歌中带心音,发一腔意气,说不出的沉郁忧伤。山林寂静,琴音若泣,竟成草木同伤的意境。
长生静静的听着。
这首《出山曲》她并不陌生,原本便是她大民的古曲。安鞅少时读三国,读到三顾茅庐这节,她曾为之唱过此曲,安鞅一时爱煞。后他金榜高中,曲江宴上,人取笑小状元郎枉担了天才之名,竟不善诗词。安鞅年少不忿,当庭抚琴而歌,唱的就是这首《出山曲》,满场抚掌惊赞。
此后,此曲流传,深受儒门士子们的喜爱,百唱不厌。
但此时做歌之人,显然没有风云欲起,壮志满怀的心情。琴音戚戚,意兴惆怅,歌声苍凉自伤,非但没有伤感中带出鹏举之意,反而隐隐透着一腔绝望。料是一个不得志,或者遭遇了什么打击的书生。
歌罢琴音延延未绝。这家乡的曲子,长生听来亲切,轻踏着拍子,朗声开口,将歌后半余声为他续完。
天道常变易,运数杳难寻
成败在人谋,一诺竭忠悃
女儿在世当有为,为民播下太平春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
余年还做垅亩民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
余年还做垅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声音清亮朗朗,一字一顿,直冲天际,虽然长生心情也不好,没将这歌唱得如何豪气,但比起男子恨意绵绵的忧伤来,还是铿锵得多了。操琴之人想必是愣了一下,琴声曾有稍断,但很快的反应过来,重理琴弦,续了下去。到最后琴随歌走,意境陡然而变,伤郁一扫而空,呈现出鹰击长空翼展苍穹的画面。
只是那句女儿,琴者听着手一愣,琴音有滑调。他却不知,这词原长生唱时便是“女儿在世”,后安鞅顺势给改成了“丈夫在世”。他好运,听得是此间“正版原唱”。
歌声落,琴音止,安静了良久,长生微微皱了眉。不知谁家男子,爬此高山来将一曲“出山”唱得宛如上刑场,倒不好打扰,算了,下山吧。
转身欲走,身后传来男子半犹豫的声音:“可是秋小姐?”
长生回了头,一个身着儒衫的男子抱着琴匆匆从山壁一侧转出来,正一脸惊喜的看着自己。看着面熟,是那位诗才与子美先生如出一辙的书生,叫什么名字,却未曾留意。
看长生表情,朱成心中了然,微微一拜道:“朱某有礼。”
长生看了他一身沾着露水的儒衫,再看了看他抱在怀中的古琴,淡淡点头,道:“你抚此曲不得意,不唱也罢。”
朱成闻言一滞,有些苦涩的艰难道:“小姐说得是。”
“山高雾重,多出虫兽。公子孤身不便,还是早下山吧。”随口丢下一句,长生转身要走。
朱成心中一急,失声唤道:“小姐留步!”
“有事?”长生回了头,疑惑的看着他。
朱成看着她,沉默良久,面上的表情几番变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眼神一点一点的暗沉下去,沉淀成一种无言的深切。终于摇了头,沉静的看着长生,慢慢道:“世道艰辛,人心叵测。小姐,保重。”
短短十二字,这男子说得如此慎重,若有千钧。
长生似有些惊异的看着朱成,她才刚想起来,他就是托其母向她求过亲的人。当时她乍一听,只觉荒唐,此时见此子恳切的模样,竟也有些无言。
点了头:“公子保重。”
痴痴看着那女子一袭青衣翩翩走远,朱成心中一片空荡荡的。
未久,耳边竟又响起脚步声,睁大眼睛,却是那女子去而复返。
“走吧,我送你下山。”长生淡淡道。看她表情,竟仿佛是理所当然。
朱成木然的抱起琴,跟着她的脚步走。一路呆呆的看着她在前面抚枝踏叶的开道,看着她黑发飞扬衣襟飘飘,看着她用树枝挑起草丛中的蛇甩往远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仿佛只是一眨眼,人已经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山脚下。女子向他微微点头,转身大步流星的远去。朱成站在路旁,成了一尊抱琴的雕塑。
就此一别,一生绝。
她是飞行天际穿云一现的苍鹰,是路过崖边不着痕迹的山风,原就不是他一个迂腐书生的狭小世界可以包容得下的。
有缘邂逅,有缘同行,也曾琴歌相和,或此一生足。
朱成闭了眼睛,双眸欲湿。
深夜。
朱老夫人轻轻推开书房门,朱成伏在书桌上睡着了。书桌白纸上凌乱的狂草书着一首诗,墨迹已干。老夫人掌了灯拿起来细看:
肠断青山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
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字迹草得几乎无法辨认,字里行间那股癫狂的绝望几乎欲透纸而出。宛如一腔嘶喊,最后无力的化成了被风吹散的柳絮,随水流的落花……老人放下诗,蹒跚着取了一件衣衫来给儿子披上。看着儿子睡梦中犹紧拧的眉头,低头抹了两下眼睛,心中一阵揪痛。
次日,八月十五中秋吉日,合家团圆,万家欢庆。
昭华公主一身鲜红的嫁衣,磕头拜别祖母,璀璨珠帘挡住了含泪的眼,一步三回头的依依离宫。彩绸锦缎红毯从皇宫一直铺到公主府。一路鞭炮雷响,鲜花铺满道,铜锣震耳,丝竹悠扬,金铃声声,彩旌飘扬。
公主府内,身着喜庆彩衣的宫女们欢快的挥舞着长袖,旋转着裙摆,边歌边舞: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身着红袍、面傅粉头簪花的驸马俊如潘安,明珠金玉凤冠、鲜红嫁衣拖地的公主艳若朝霞,两人手中相连的绸带锦花一团红,红得厚重耀眼。
司仪高叫:行礼——
明珠凤冠后,公主的脸微微红。
建明帝抚着胡子老怀大慰的哈哈笑,大笔一挥,普天同庆。
府门外,铜钱干果从宫女们挎着篮子里一把一把的抓出,洒向空中,塞到小儿手中,众欢声如雷。
华章美句零落金玉台阶,终成富贵繁花。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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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
看着那庞然大物挣脱了网冲天而去,得意的在空中盘旋两圈后消失在天边,男子恨恨的将马鞭甩在地上。
“天生灵物,算了吧。”另一个青年男子从埋伏的地方走出来,随意道。
“不行,本王非得逮着它不可!”男子冲天愤怒的举举拳头,不肯罢休。
赵彧看赵赜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颇有些同情。
数月前,这皇家猎场,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金色巨鹰,近一人高的身形,通身羽毛如黄金浇铸般灿烂耀眼,双翼展开足有数丈长,前所未见的华美雄健,灵性十足。
刚发现时,人们引以为神物,不敢射伤。不料这仪表堂堂的大家伙实际却是十足无耻的小偷,隔个十天半月就跑来肆虐一通,还连吃带拿,创造了无数血案,其行为之嚣张之残忍,简直人“兽”共愤。
好猎的九皇子燕王赵赜正巧在猎场行宫,对此贼“一见倾心”,发誓要活逮了它送给建明帝当寿礼。然,此飞贼滑得跟个老油子似的,简直是偷摸拐盗的行家里手。双方交手数次。燕王人多势众,却动不得杀伤性武器,缚手缚脚。金鹰独占制空权,奸猾似鬼,回回都是吃得饱饱的后得意的高速窜逃,让人望空兴叹。
猎物没逮着,还赔上不少钓饵,让赵赜对其又爱又恨,直牙痒痒。
“等本王逮住它,一定拔光它的金毛架上火烤它个外焦里酥!”拍着自己一身的灰头土脸,赵赜恨恨的发誓道。
“等你逮着再说吧。”赵彧懒懒的道。连弓箭都不肯用,生怕伤了它,鬼才信他会舍得烤了它。
“哼~等着瞧!”赵赜拉着缰绳跳上马,道,“等本王抓到这大家伙,带回宫让他们开开眼界,看看什么才叫神鹰金鹏,绝不是那一堆臭鱼烂肉。”
赵彧懒洋洋的也翻身上马,不那么诚意的告诫道:“小声点小声点,你所谓的一堆臭鱼烂肉可是神兽鲲鹏。圣上金口谕令的。”神兽死了也是神兽么,不能因为人家臭了点烂了点就歧视人家。
赵赜嘴角抽搐道:“神兽鲲鹏,被剥光了皮烂得发臭的神兽鲲鹏,谁信?那皮呢?难不成是蓬莱岛上的仙人剥了皮做鞋子去了么?”
赵彧很和气的微笑:“我信。”
赵赜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老头子老糊涂了,捧着一堆臭肉当祥瑞。还赏赐呢,按本王的意思,就该把那些个满口胡说八道欺君的混蛋一人打上几百板子,再把那些腐肉全喂他们吃了,看还祥瑞不祥瑞!”
“糊没糊涂我不知道,但谁要以为他老人家糊涂了,谁就一定是个大糊涂。”赵彧打了个呵欠,含含糊糊的道。
赵赜甩甩马鞭子,哼哼两声,不说话了。跟在两人身后的侍卫一个个板着脸,权当没听见。
放马慢慢悠悠的走了半路,赵赜突然疑惑的道:“你说这大家伙最几次怎么总是围着那头老熊打转,难不成它还想斗熊不成?”这不太可能吧,好几百斤重的老熊,皮厚肉粗的,应该也不合它的胃口呀。
“说不准它想啃熊掌呢。”赵彧随口道。
“那下次就烤个熊掌来吊它。网子得再密再结实点才行,或许可以装几个小倒钩……”赵赜摸着下巴,详细琢磨着可行性。
赵彧无语了。为了这大家伙,他们泡在猎场几个月了,还不腻味呢?
“我们差不多该回宫了,仕女大选快要有结果了吧。反正这次是逃不掉了,先下手为强,去挑个漂亮的先。”
“不行,逮着那大家伙再说!不就是女人么,还能怎么漂亮,吹了灯都一样,没趣儿的紧。”赵赜一口否决。
赵彧拉着缰绳的手滑了一下:“吹了灯都一样……什么话,白天怎么办,不用看的么?你想要怎样有趣儿的?太子那个泡青楼买小倌的够有趣儿不?”眨了下眼睛,赵彧俊若温玉的脸上竟浮现出几分邪气。
“白天?长得丑,借她个胆子她敢白天在本王跟前晃悠!”赵赜不屑道,继而在马上哈哈一通狂笑,“太子那个清高的和尚,挑来挑去就挑了位这样的主,你别说,本王还真想瞧瞧,莫不是位尼姑不成?”
“听说是个大美人呢。”赵彧对这流氓无语了,自语般的嘀咕道,“尼姑,尼姑怎么了,你看不上尼姑么?静斋的都是尼姑,你有本事娶一个来看看,那匹万里追风孤就送给你。”
“静斋……”赵赜龇了龇牙,“算了吧,美人尼姑也是尼姑,本王一见和尚尼姑就倒霉,你喜欢自个儿娶去。”
“尼姑,那么有钱,尼姑也行呀……”赵彧眼望远方,喃喃道。
作者有话要说:歌词出自《三国演义》插曲:孔明出山。有兴趣可以听听看:
http://mp3.baidu.com/m?f=ms&tn=baidump3&ct=134217728&lf=&rn=&word=%BF%D7%C3%F7%B3%F6%C9%BD&lm=-1
肠断青山欲尽头——肠断春江欲尽头。嗯,还是杜甫^_^
后面的宫女唱的婚歌,也是三国演义的大婚插曲,还挺好听的。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vdspzOVtyvg/
清风无事一局棋
太子妃带着柳芳馨一路往寿安宫走去。柳芳馨顺利通过仕女初选,近乎半只脚已经踏入东宫。这本是预料中的事情,所以也没有怎么觉得欣喜。说来,柳家女子为东宫女主,这还是太宗皇帝生前亲自与柳国公定下的,若不是柳芳馨年纪小,太子正妃这名分也轮不到柳娉婷头上去。如今,太子妃与太子结缡八年无所出,柳芳馨再去东宫占一席之地,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路行来,太子妃再三叮嘱,柳芳馨轻轻颔首以应。从简单轻挽的发髻到刺绣着绿萼的披帛,都恰到好处,高雅却不会盛气凌人。眼神明亮,气质从容,显尽名门大家风范。
柳娉婷看了心中却稍有不安。
这位堂妹论相貌论才华样样都比自己强,而且是个极聪明的人,不过这等聪明,在东宫,恐非是福
她一直想找个机会,让太子跟堂妹先见上一面,却始终未能如愿。其实,说来见或不见又有何意义?就是太子,恐也是做不得主的……堂妹貌美聪慧,太子会喜欢她么?若也不喜,如对待自己般冷落于她,她也肯如自己一般,忍气吞声百般遮掩么?万一闹出事来,如何得了……
太子妃这一走神,不知不觉人已经到了“寿安宫”门外,却被早等候在那里的一个大太监给拦了下来。
太监给太子妃行礼,笑道:“奴婢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太后千岁正召见平郡夫人,交代娘娘若来了稍候片刻。”
平郡夫人……太子妃心中一跳,强掩了神色的不经意般道:“公公免礼。只有平郡夫人?”
太监笑笑,道:“回娘娘话,里面是只有平郡夫人,不过……”
太子妃会意,掏出块羊脂玉饰偷偷塞到太监手里。太监飞快的溜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将玉饰拢在袖子里,悄声道:“奴婢听闻那秋家小姐也陪着平郡夫人进宫了,不过眼下不在寿安宫,似乎往御花园里去了。”
旁边的柳芳馨眉眼一动,秋家小姐?眼前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个束发女子、身着黑色华裙架着腿闲坐的模样,那双细长的眼睛,淡淡开阖间凛然若有光。那般女子,原不是谁都能轻易忘却的。
此时,她已经知道了那日亲切唤她小名的柔弱贵妇是谁。人生如梦,最后竟对面不相识,未必不惆怅。
柳娉婷心里“咯噔”一下,诧异道:“太后召见她了?”
太监看了太子妃一眼,心领神会的道:“没有,太后千岁只传召了平郡夫人。”
“多谢公公。”柳娉婷对太监点点头,拉了堂妹往一旁侧殿去等候。边走边疑惑的想:即是太后不曾召见,那秋家小姐怎能进得宫来?太后既不怪罪也不召见,竟若不知一般,这太奇怪了。先是圣上亲下圣旨为其明身,再是莫名其妙给秋氏夫人封号,然后免选仕女,秋家小姐手中太祖的玉灵牌从何而来?圣上与太后都如此恩待秋氏母女,到底是何缘故,仅仅只是为了那一块牌子么?
柳娉婷摇了摇头,这绝不可能,那秋家小姐一定另有倚仗。她早悄悄吩咐了人去查,却至今都没得到详尽的消息,这秋小姐还是一团迷雾。
柳芳馨轻轻拉住一脸恍惚的太子妃,笑吟吟的道:“姐姐,我们去御花园中等太后千岁传唤吧。”她能理解,为何她的这个堂姐,一听到秋家小姐就如此神不守舍。太子钟情于秋家小姐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如同结缡八年尚无子息的太子太子妃夫妻感情冷淡一样,都是晋阳并不隐秘的八卦。
她并不同情她,说到底,目前她离嫁给太子只差一个形式。等她进了东宫,她跟她也是对手,尤其她还占着正妃的名位……她不被太子喜欢,不是什么坏事。
这个堂姐,还如从前在家中一样,是个毫无主见的,只会一味应和的女子,莫怪八年都抓不住太子殿下的心。说来跟她从前那位“舅母”竟有几分相似,却不知,她那位强势的“表妹”又会如何对待这位太子妃……
想着那女子当日轻描淡写就让舅母忍气吞声的模样,柳芳馨若有深意的微笑起来。
“这,不好吧……”太子妃犹豫着。她日夜都想亲眼看看那位秋家小姐是怎样的人,但临了,却没有了勇气。
柳芳馨伸手拉着堂姐就往外走,边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我也好奇着呢,一直想去拜会一下这位妹妹。御花园是往这边走么?”
太子妃这才想起来,论血缘,她的这位堂妹跟那位秋家小姐还是表姐妹的关系。软绵绵无力的劝了几句,人半推半就的被堂妹拉着往御花园走去。
“姐姐,长生表妹为何不曾参加遴选?我原以为能遇见她呢。”柳芳馨边走边问道。
“嗯,秋小姐有皇上特许,无需参加仕女遴选的。”太子妃并不知道建明帝为何对秋小姐另眼相看,只当是那面太祖玉灵牌的原因。
“可惜了呢,原还想结伴而居呢。”柳芳馨笑道。其实她很清楚,若秋长生参加仕女大选,只会成一个笑话,哪有可能与她结伴而居。颜、形、德、工,凭她那双大脚,这首关就过不去。自太祖开国,宫中还未曾有过大脚女主子呢。
京中好事之人茶余饭后八卦,谈论起那位秋小姐,多在南安侯府的陈年公案和太子殿下、安鞅大人之间。关于那位小姐本身,在其出现在太康坊之前,信息是极少的。所以那一双大脚,就成了人们诟病的重点所在。
一个女子,不管其容颜何等艳丽,踩着一双不合时宜的大脚,就算不得是位美人。
太子妃看了堂妹一眼,并不答话。心中不免又想起了太子。太子性高洁却倨傲,目无下尘,表面虽良善,不苛责于人,却极难以相处的。以堂妹这好强玲珑的个性,跟太子殿下必定是处不来的,何况现又多了秋小姐这个变数。父辈们一心让堂妹入主东宫,究竟是福是祸……
御花园深广,柳氏姐妹入园半日也未寻见长生人影。行至一假山处歇脚,正想让宫女太监们四下去寻找,柳芳馨突然伸手轻扯堂姐的袖子。
她抬头望着山上小亭,示意柳娉婷道:“姐姐,你看,那位仿佛就是长生表妹。”
太子妃急忙抬头看去。山上小亭,依稀见一着黑色衣裙的女子正与人对弈,隔得有些远,面目看不清楚。柳娉婷不自觉走近了一些,却无意中扫见女子对面坐着的那位身着锦袍、身材微有些发福的五十许男子。柳娉婷看到那男子的脸,脸色一下子煞白了,一把拉了堂妹避开去。
“姐姐,怎么了?”柳芳馨疑惑道。
太子妃强拖着堂妹慌慌张张的走了好远,才回过头来,冒着冷汗直结巴道:“圣、圣上……”
柳芳馨急忙回头看去,亭中人影已经看不真切了。愕然。
柳娉婷自袖中取出绢帕来拭汗,她刚还奇怪今日御花园中为何如此寂静,连个宫人的影子都看不见,却没料到,原是圣驾在此。
圣上私见秋家小姐,为何呢?柳芳馨垂目沉思,柳娉婷也忧心忡忡。
山上小亭,建明帝按下一枚黑子杀了白子一条大龙,抚须畅快的哈哈大笑起来:“小姐,这局可是朕赢了。”
长生看了看棋面,白子已无所为,耸耸肩,很干脆的投子认输。拎起旁边一小酒坛子,也不耐烦一碗一碗倒,直接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了半坛。放下坛子,却取了宫人手中手巾来擦嘴拭手,能将这般豪爽呈现出一派优雅雍容的女子,独她一份。
建明帝笑眯眯的看着她,抚掌叹道:“朕这酒藏了多年,今日得遇小姐,才不算亏了它。”
“你喝得不比我少。”长生不以为然道,半坛子烈酒灌下去,脸都没有没有红一下。架起腿,“再敢来否?”
掂起棋子的细长手指,白若有光,建明帝看着,微一瞬有些失神,随即伸手取子,豪气道:“如何不敢?”
当即就在棋枰上落下一枚黑子,长生微微眯起眼睛,随手将手中的白子丢入棋盒中,轻轻一敲桌子。内侍忍着笑走近前来,将两人手边的棋盒交换过来。
长生扬扬下巴,示意建明帝继续。
建明帝自棋盒中取了一枚白玉棋子又按下,边摇头叹息般的道:“有独醒时,山海河声凉到枕。方寸间,区区女子,何必计较。”
长生取黑石棋子应了一手,随口回道:“无可争处,联峰山色静于棋。黑白道,垂垂老者,务须小气。”
建明帝一愣,念了两遍区区女子与垂垂老者,再看对面女子眯着细长的眼睛不以为然的样子,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长生微一皱眉,以棋子敲桌催促。就说是老头吧,这般无礼的大笑,也是很没形象的,她已经很忍耐了。
建明帝却不知人在嫌弃他不够形象,抚须连连笑,好久才应了一手。
这两人初相见时可没有这么和睦,甚至可以说是极不对盘的。
建明帝本是有备而来。从得知这女子昭然进宫后,他就有心来见她一面。说实话,对于这个近来传说纷纭的女子,他是不喜的。且不说王者对大宗师这种失控力量本能的厌恶,一个半夜泡花街还一掷万金买小倌的贵女,实在无法让人生出什么好感。
御花园中初见,建明帝很得体的调整好面部表情,表现出一位老者跟帝王尊荣宽容的风度,可那花前的女子却是堂晃晃的审视人家许久后,才将在人家花园里攀折下的名花移交到左手,冲着人家伸出右手来,平平淡淡的招呼道:“皇帝陛下。”那般气度,竟若万花丛中,她才是王者一般。
莫说是内侍们被她这样的举动吓得不轻,就是建明帝都呆滞了一下,思虑良久,迟疑的伸手相握,看那女子微颔首赞许的模样,意识到自己没做错,一瞬间竟还有了些许得意之感……当然,他很快的反应过来,立时心中就起了杀意。
她左手中的花枝轻轻转了一圈,若一切了然般,看着自己,竟目光暗闪的浅笑了一下。她的眼神,深沉冷酷中透着萧索的清淡,傲慢的俯视着。这绝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武者。建明帝立刻了然,他没法震慑她,不管是凭帝王的威严还是用老者的权威……一如自己也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一样。
这是一个上位者傲慢的尊严,不可折辱,甚至没有道理可讲。
他似乎能感觉身后双喜紧张得绷紧的神经。
几乎在同时,他哈哈大笑起来,她懒懒的松开手,深深浅浅,花瓣落了一地。
竟就一见如故了。
石桌石凳,两人同时坐下,建明帝心中诧异不悦,这女子,竟然忤逆到一点礼仪不知么?但他随即发现,对方居然也是一副目微沉的模样……
——都是习惯自己站着,就没人敢先坐下的主。
喝茶时也一样。
就在这样古怪的气氛下,两人居然相安无事的坐下来下棋了……并且,还赌起了酒,甚至有越来越愉快的趋势……
两人的棋力只在五五之数,一来一往,谁拿黑子谁赢。却不是因为棋力都高,而是棋力都太臭。素日里与人下棋,不是赢不了就是看人让得难受,难得能有如此“棋逢对手”的痛快,故你来我往的,下得兴致起来,开头那些不愉快竟像是不曾发生一般了。
至于边下着棋,边心里怎么想的,除了两人自己,估计谁也不知道。
这边,柳氏姐妹急忙出园去。于园门口见一行人匆匆行来,那熟悉的云龙纹华服身影,让太子妃远远的就拉着堂妹侧身让道行礼。
一行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袍摆飞起,若有风般,一点稍停没有。
直到太子殿下去得远了,柳芳馨才不着痕迹的悄悄回头,将视线定在那高挑的玉冠男子背影上。
人言太子殿下翩翩有若谪仙,高贵不似浊世中人,原只当是传言夸大有误,今日匆匆一见,方知此番风采,果非俗人也。
柳芳馨不自禁悄悄红了脸,芳心一阵乱跳。
若说从前只是一个模糊的被迫贯穿了整个成长历程的命运的影子,今日悄悄萌动的,却是少女如梦的情怀。只是注定,这样名门大家的贵女,即使是梦,也多是丛林无声厮杀的残酷,现实得容不下半点懵懂的色彩。
我为你努力了半生呵。
自小在梦里描绘的影子,对着窗外无限的憧憬,一步步走来揣揣的期盼。冬日抚琴僵冷的手,夏日静坐曳地的长裙,一卷卷的书,一步步的礼仪,永远的知书达理,永远的优雅从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为你努力了半生呵……才终于来到你身边,你怎么能不是我的?
柳娉婷安静的看着堂妹慢慢沉下来的眼睛,心渐渐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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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
亭中内侍同时屈身行礼,沉迷在棋局中的建明帝抬起头,乍见太子,抚掌笑道:“你倒是来得快。”
赵曦对建明帝躬身行了一礼,示意内侍们起身,方淡淡道:“儿臣刚去给祖母请安,正巧遇见平郡夫人出来。”
始终盯着棋局,头也没抬的长生闻言丢下棋子,看着赵曦问道:“她出来了?”边说着,人已经站了起来。虽说这局按规律看来,应该是她赢了,但她们下过四局了,这是第五局,她没吃亏,无所谓了。
话说,她是因为知道自己棋不行,让不让人先手都没大碍,还不如风度点,他为什么要先持黑子呢?万一她下棋有鞅儿一半水准,他岂不是会输得很没面子?难道还指望她让着他么?这老头,好生大的赌性……
“嗯。”赵曦答道,不顾旁边宫人快要掉下来的眼珠,跟自己父亲古怪的表情,顺手为她把斗篷带子系上,“我让平郡夫人稍坐等候了。”
长生点头,心安理得的享受了人家儿子的服侍,回头对建明帝爽快的笑道:“皇帝陛下,这局棋做和如何?”
建明帝正有趣的看着儿子不同寻常的表现,闻言,亦豪情的一挥手:“小姐何出此言,朕且将此局封存,留待小姐得空再续。”
赵曦扫了一眼棋面,对这种程度的对弈是否有封存的价值不置可否。
长生却一本正经的点头:“善。”
建明帝看了眼太子,笑道:“暄曦,你代为父送小姐回去。”
赵曦点头,行礼告退。长生却早已在下台阶了,赵曦不紧不慢的跟上去。建明帝居上高高看得表情越来越古怪,突然开口大声道:“小姐,宫中尚有好酒,得空请常来品尝。”
长生远远抬起手,只一响指以应。
慢慢悠悠的赵曦却突然回了头,对父亲轻柔一笑,笑得建明帝浑身一凉,微笑的表情都僵住了。
两人去得远了,建明帝在小亭中坐了许久,方敲着桌子叹道:“好一位奇女子!莫怪以暄曦的孤僻古怪,竟甘心让她三分。”
只是越这等女子,越是让不得,他这个一心护花的儿子,恐怕降她不住呢。
“刘朝,在此设一大座。”建明帝突然吩咐道。不知怎么的,他看那女子模样,就知道她不喜这凉冰冰的石凳,若是有一舒服大椅,让她懒懒斜倚,不知该是何等风情……
刘公公应声道:“诺。”
长生将双手拢在袖子,一路打着呵欠,旁若无人的懒懒而行。只有细长的眸中,偶闪过一线光芒,一瞬即逝。
好一位皇帝,廉颇未老,赵曦恐怕还斗不过他这位父亲呢。
唉,此间男子,一个个意气权欲十足,未免太不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别说我带有欺骗性质哈,我发誓,这真的是重新写的,从吃完晚饭折腾到现在,一点没偷懒。。。。
嗯,看着变化不大,其实很大(暴汗……)
重阳夜
重阳夜。
建明帝重视家庭成员间的联系,喜看兄友弟恭儿孙绕膝合家团圆的热闹,越到晚年越是如此。这日重阳,白日里登高赏菊了不说,入夜,还在兴庆宫大摆家宴,叫齐了一众儿女来吃蟹喝酒。从上月刚尚昭华公主的女婿,到未满周岁的儿孙辈,一个不缺。
偌大的兴庆宫内外灯火通明,珠翠闪耀,华衣飘香,尽显皇室气派。端坐上位的建明帝似乎也少了些平日里的威严,“龙”膝上坐着刚两周岁的十八皇子,时不时的哈哈一阵大笑,显得平易近人上许多。
这样的对比下,坐在他左手边的东宫太子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太子高洁、性格怪异、孤僻好静,这大家都是知晓的。虽说是建明帝先压制了东宫,将个太子压抑得与世无争毫无做为,可太子自己也是不争气。其性之独,在这麽多兄弟姐妹当中,居然没有一个能与之相谈甚欢的,可见其人不好接近到什么程度了。这情况日益严重,听说,连建明帝都已经暗暗开始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对待东宫有些太过。
而且东宫人丁单薄,至今只有太子妃一位女主,还无子息。比起其他各府妻妾成群托儿抱女的热闹,至尊贵的东宫,竟给人以荒凉之感,让人看之黯然。
当然,这黯然只能维持到看见太子殿下那张脸之前。
倒不是大家都反感太子,极度厌恶他,实在是他那人让人没法说,就说眼下吧:
龙凤案,白玉壁,黄金椅,酒香四溢,锦绣华衣,灯火辉煌的欢宴,有帝王与太后在上,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心情坏得想投缳,这时也得配合气氛拿出笑脸来。唯独太子,自顾自的浅酌,目深深,神淡淡,一脸的生人勿近,高傲孤洁的样子。
那情景,就像是大家饿了好几天饥肠辘辘的都快断气了,突然看见前面一堆香喷喷的酒肉,正想扑上去大吃大喝一顿,突然有个人站起来说主人家不在,咱们不能不告自取什么什么的,其人宝相庄严,形象高大得刺目……直让人打从心眼里郁闷。
“这个假和尚,本王一看他就浑身不自在!”燕王赵赜刚去给太子敬了酒下来,直牙疼般的闷声道。说来,这样一位太子的存在,真让人郁闷呀,哪天他要真登了基,偌大一个大夏江山,万千子民,岂不都得跟着他不食人间烟火了不成?
像他这样想法的王爷们大有人在。
太后也在叹息:“这东宫得赶快多添些人,热闹点才行呀……”
建明帝看了眼目不斜视的太子,对太后打趣儿般道:“这可难了,咱们太子眼光高,太过热闹要让他嫌聒噪了。”
太后一眼看到旁边柔顺的太子妃,笑吟吟的道:“哀家看柳国公那个小孙女,倒是个识大体又明快的丫头,跟太子可堪良配。”
建明帝将十八皇子抱起来交给太监抱下去,笑道:“您老人家说好自然就是好的。”
太后微笑着颔首。
不远处,驸马朱成忍不住一再将视线放在太子身上。他没有想到,一国太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满堂金玉,一派热闹的荣华富贵景象,唯有这个男子,头戴玉冠,身着华衣,神情却清淡高洁,若处身山林流泉间一般。倒是跟那个女子有些相似,都是一副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气质。
如果说那女子的萧索中尚有无上霸气的话,这位暄曦太子,反倒是高贵中浸染着无底的忧郁,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牵扯到一起去?再加上太子的背景处境,她能安然吗?以那女子的睿智,怎么会看不透这点,跟皇室子弟牵扯上?
“驸马?”旁边已经挽起高髻凤钗绾发的昭华公主轻轻拉了他,探头顺着朱成的视线望去,笑问道,“驸马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朱成急忙回了神,有些愧疚的道。他与昭华大婚尚不到一月,婚后的生活,比原先设想的要好多了。昭华人高雅貌美,还颇具才气,琴棋书画样样不俗,性情也不算骄横,以一位公主来说,可说是无可挑剔。纵使母亲,也渐渐颇有赞许。
然,他却总是心不在焉。自成为驸马,他可说是已经与仕途绝缘,再无抱负可言,终生可望的,不过一词臣尔。日日喝酒赏花,闲情逸致,反倒总是要想起那女子来。想起落雪无声的那一只手;想起她架鹰轻笑的模样;想起自己山顶神伤奏琴,突有歌声合来;想起她说:“你,不唱也罢”时,心中无地自容般的痛……一日日的,总要想起,如同困守中的仰望。
他再没有如何念想,只是深深的埋在心底,惟愿她如意平安。
所以,忍不住去打量观察太子,这个传言中与她关系密切的人。
昭华已经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坐在上方的太子,颇有些不以为然的道:“是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性情最是古怪,整日关在东宫养花弹琴,什么事都不闻不问,跟谁都不亲。”昭华公主凑到朱成耳边小声道,“我们兄弟姐妹当中,父皇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了。”
朱成唬了一大跳,不禁道:“这是为何?”
昭华公主笑嗔了朱成一眼,低声道:“呆子!”果然是个书呆子,聪明只在书里头了,一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皇帝不喜欢太子,这种事情能顺便乱问的么?伸手拉了朱成起来,“走吧,我们去给父皇请安。”
这就可见昭华公主的受宠程度了,一干凤子龙孙嫔妃佳丽,只有她敢一路招招摇摇的拉着驸马直奔高台上建明帝去。诸位王爷对这位皇妹多是笑脸相待,连带得朱成这个驸马也是水涨船高。
“父皇……”礼刚行了一半,建明帝就已经和蔼的笑起来,伸手招呼爱女与女婿到跟前来。
没过多久,太子向建明帝与太后躬身行礼,竟是要先离席了。建明帝没有如往常一般,一见这个儿子这般不合群不通情理的举动就皱眉不悦,反倒是很和善的挥手,径直让他去了,而且似乎还笑得很温和……
赵赜端着酒杯看着这情景奇怪的喃喃道:“这老头子,今儿是糊涂了?嗯?赵彧,赵彧?”
转头,贤王赵彧也不见了。
少了太子,席面上似乎要更热闹上几分,与世无争的太子竟然还有这样的存在感,虽然原因古怪,也不得不让人感叹呀。
这样的太子,多少也算是一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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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
兴庆宫前,突有人出声唤道,赵曦回转身来,原是贤王赵彧,微微点头,应道:“贤王。”
贤王赵彧是太祖嫡长子先韩王的嫡子,别看年纪不大,却是大夏如今位最尊贵的亲王,他这亲王爵的含金量比一般皇子们的都高。
甚至私下里还有人议论,要论血统,贤王赵彧比当今建明帝都要来得正统。要不是当年太祖皇帝驾崩时,太宗皇帝正大权在握,按“兄终弟及”之说强行登基,那么坐上龙椅的该是韩王殿下,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会是建明帝,而是他,太祖嫡孙赵彧。
建明帝当年宫变夺位,最让人掉眼珠子的就是韩王居然有在暗中支援。
太宗皇帝登基用的是“兄终弟及”之名,按这说法,太宗之后,皇位要再还给侄子的。当时,最热门的诸君人选有三位:太祖太宗之弟梁王,太祖嫡长子韩王,太宗嫡长子晋王,怎么排也排不到建明帝身上去。谁也不曾料到建明帝的异军突起,更没料到的是:韩王居然会为他人作嫁……
事后,建明帝也是投桃报李,对韩王府大加封赏,一等亲王爵世袭罔替不说,还将韩王改成了贤王,为宗室之首。
如今,太祖一脉势已无法再起,贤王府自己与龙椅无缘,但无可否认,他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龙椅在皇子中的摆动。
贤王赵彧本身就是个极沉稳之人,朝野中名声都甚好,建明帝甚至有“国之栋梁”之赞,比起貌似无为的太子来,他要强势得多了。诸皇子中,不管有心没心的,再傻也不会想去得罪这位王爷,巴结尚恐不及。当然,也不是没有异数,例如眼前的太子。
就是赵彧这么聪明的人,多年的观察,对这位太子,也依旧如云里雾里,琢磨不透。这位太子,不是真没有野心,就是藏得太好。这世上真有谪仙吗?赵彧不信。那眼前这良善高洁的太子,未免也太可怕了。
“太子殿下,宴尚未散,何事让您这么匆匆离席?莫非是佳人有约不成?”赵彧促狭般的笑道。
“然。”太子答道。
赵彧一滞,他早知道这位太子不好接触,谁跟他都说不上三句话,但这未免也太那个了……
“能让太子殿下都坐不住的,定是位绝世佳人,不知是京中哪位小姐?难道是那位秋水山庄之主?”赵彧继续亲切的寒暄道。
“然。”太子再答。态高洁,目清淡,也许他是无意,但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副尔等皆凡夫俗子,不屑孤多说的模样。
这一刻,赵彧真想试试,来上一句【那臣与你同往一观如何?】看太子能不能变变脸,多蹦出几个字来。当然,这样完全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只是好风度的微笑,翩翩躬身一礼:“既如此,臣就不耽搁殿下了。”
太子转身就走。
赵彧躬身相送,面上带笑,仪态完美,无可挑剔。暗地里却在狂跳脚。靠!难怪谁提起太子都是一副牙痒痒眼皮子直抽经的模样,俗话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位简直就是没道!别说助了,谁能跟他在一起多待上三句话的功夫,都是神人一个!
不知怎么的,赵彧突然很是同情起那位秋家小姐来。
这位太子,说不定会是个很有趣的人。赵彧微笑起来。
燕王赵赜从宫内走出来,看见一脸温润的微笑着的赵彧,顿时一寒,本来有些醉的脑子都一下吓醒了几分……
摸了摸脸,上前一把逮住他:“在这干嘛呢?你输给本王的酒还没喝完,想逃可不行!”
“不干嘛,想一位神人……”赵彧道。
赵赜拖着他就往坐席上走:“喝糊涂了吧你,这黑灯瞎火的,哪来的神人?神鹰倒是有一只。我说,你可是答应本王了,如果本王替你把婚事挡了,你就帮本王把那只大家伙逮到手。走走走,咱们这就找皇祖母说去……”
出了兴庆宫,欢声笑语听不见了,丝竹声也渐渐淡去,太子赵曦带着侍卫宫人,叫来马车,直接离开皇城,出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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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山庄,安鞅离去后,青瓷等人也都告退下去,只留下母女二人。秋玉络看着一杯杯品酒的女儿,深深的忧虑着。
长生的眼,由来都是倨傲的,狭长清冽,即便是偶一柔和,也如有深意,让人自觉远观而畏惧亲近。笑也总是猖狂无比,带着高高在上俯视而下的意味。
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样的年代,纵使秋玉络再怎么偏袒宽心,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纵色与红尘绝,也半分不惹人爱怜。而女子的幸福,总归是要系在男人身上的。
秋玉络不曾想过这世上还另有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不会知道,带着这样气质的女子,是如何的倾绝了红尘五百年。她只用一个平凡母亲的心,深深的忧虑着。
九九重阳,是长生的生辰。
十六年前她的出生,带给母亲的是无尽的绝望痛苦与泪不尽不忍舍的求生意念。十六年后,堆满厅堂的,是一室的华彩。
感那三年哺育梳洗之恩,长生曾说,你这一生无论如何骄横无道,我尽皆维护之。秋玉络非是骄横之人,所以听了女儿理智得若无情感的话,含着眼泪上了花轿。从此心中了然,原来在女儿眼里,懦弱没用的自己原也是个负担。
其后不是不幸福,但时常想起女儿孤身一人傲然独立的样子,心仍然会痛。
这次再见女儿,女儿行为如常,但眉宇间的讥讽索然,身为母亲的,如何能看不见?
她的长生,理智得冷酷,骄傲得寂寞,可这天底下,如果连生身的母亲都不能软化她的心,那又何人可以?秋玉络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女儿若平常幸福的笑容,但她明白,这幸福绝对不可能在皇宫深院里找到。
想着白日里那传圣旨来的内侍捧着东西鱼贯而入的情形,秋玉络直胆战心惊,整整一天都坐立不安。
从莫名赐封的平郡夫人,到太子殿下的频频登门,再到太后千岁的召见,如今是圣上亲自赐宴送酒,秋玉络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太后只是寒暄问候了几句,亲切无比,甚至一句都没有提起女儿,可就是这若有深意的亲切、不提,更让她心中惊惧。一个被侯府休弃之时都没人多关注的弱女子,她不认为如今的她除了女儿,还有什么值得天家另眼相看的。尤其是女儿与太子之间,怎么看也不像是只有三五日的交情。
她个性虽软弱,一向不问世事,却还不至于糊涂。皇宫那般水深的地方,以女儿的个性,搅和了进去,绝不是什么好事。她虽然看不懂女儿意欲何为,却知道这一切都很危险,稍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她只愿女儿一生安乐,不想什么荣华富贵。
“长生……”秋玉络忧心忡忡的望着女儿,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好生劝她一劝。那依椅懒卧的女子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似乎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却没有解释意思。浅笑一声,清香的菊花酒仰头倾落,意也疏狂。
门外报说,太子殿下来了,秋玉络脸色黯然的叹息一声,起身回避。她不知道女儿在做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诚心跪在菩萨面前日夜祈祷,一切平安。
重阳日,日登高赏菊,夜欢宴饮盛。太子殿下似乎是在宫中宴席途中直接抽身而来,犹是一身夜宴华衣。做太子能做得如他这般闲情逸致肆无忌惮的,也算是绝妙了。
锦衣华冠。月白的氅服,偌大的一朵一朵灿烂金菊花开并茂,纹饰繁复得让人目眩。白玉的高冠束髻,发全部束起,深沉的眉眼更显高贵清绝。高挑的身形,一路行来,月光分外眷恋,拂柳分花,倒真仿如天人一般了。
长生单手撑起头,赏析的看着,若有赞叹:倒是一个美人,只可惜,身有所属。若非此间古怪,按她的教养,上不见臣夫,此处虽没有她的臣,但这等人夫,她是断不可能私见的。
赵曦走近前来,自顾自的落座,见她双眸微迷,面露惋惜的模样,微皱了眉,道:“又在想些什么古怪的东西?”
长生持了酒杯在手,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浆,轻叹道:“卿本佳人,奈何无心。”她可没有要勾搭人有妇之夫的意念,奈何此间女子,未免太不争气。即便是个美人,若自己看管不住,又何必收入房中?图增添了烦扰,自己可怜不说,还劳她枉担了窥人夫婿的不良名声。
赵曦伸手为自己倒酒,漫应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无心?”边持杯伸手与长生轻轻一磕,轻笑道:“贺芳辰,岁岁年华如锦。”
长生淡淡看了他一眼,低头浅饮。
赵曦静静的看着她,容颜清远,眉眼却温柔。他曾想,这女子心中一定另有一方与世迥然的天地吧,所以她睥睨天下,却掩不住一身的索然与倦怠。只是她的世界,太遥远,也被间隔得太厚太虚渺,若有可能,费尽一生去触摸靠近,终有一日,或能窥得一方风景,此一生乐也……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念想罢了。
她与他,纵使到了死亡那日,相互间的距离,也只能是遥不可及。
像她酷爱的那只传说中能唱出天底下最动听歌声的鸟儿,一生寻找,最后将胸口刺穿,鲜血滴在荆棘上,浴血而歌,你可能听到我这生命最初也是最后的歌唱?
一口饮尽了杯中酒,赵曦站起来道:“我走了。”他从宴席中脱身匆匆而来,原为的不过就是在她入睡前,与她碰杯,喝这一盅酒罢了。
匆匆来,带来一身酒香,匆匆走,带走的也是一身酒香。
空中鹰鸣,一颗偌大的脑袋带着一阵风扑过来,长生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小家伙,你看见了么?”
看见了什么,她却没有说了。
小金却管不着人心几多丘壑,何等复杂,一头埋进酒坛里,只顾喝它的酒。
空气中,除了酒香似乎还有人在叹息。
“潜,你在可惜么?”转着手中酒杯,长生轻声问道。
“无可惜处,我只怕你后悔。”
“后悔?”长生看着小金贪酒的模样,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你两眼放光,意兴盎然,运筹帷幄的模样,怀念中带着深切的悲伤,若权谋能让你玩得开心,纵天崩地裂又如何。儒衫飘飘的苍潜飞身盘膝坐在屋顶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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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钟粹宫。一身盛装的太子妃终于忍不住,掩面失声痛哭。高髻上,镶嵌着火钻鎏金为眼的翡翠凤钗似乎也黯然失色,
“殿下,您不能再这样……”声音无比的绝望。不只是为了自己,更为这让她爱得心力交瘁的男子。
今日仕女已进裕华园,一月后,最少三位仕女会被指到东宫来,她为太子隐瞒了八年的难言之事,将不能再隐瞒下去,到时候会引起何等风波,她想都不敢想。一个身有隐疾、无后、不被看重、手中又没有任何权柄的一国太子,一干兄弟在侧虎视眈眈,何有生路?
今日她强忍着心痛求太子迎娶秋家小姐进宫,太子也只是摇头不肯。这什么都不做的,到底意欲何为?
在太子妃绝望的哭声中,太子神色淡淡的转身,走了出去。
朱墙黄瓦,地上的灯火似乎欲与天上的星辰争辉,这原就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提着宫灯的宫女,垂手跟随的内侍,都仿佛只是一背景。
赵曦脚踩着青砖,一个人安静的走着。
山静似太古
青峦山,神秀峰。
这本不是什么名山,风景一般,山脚下几十里外有一个普通的小村镇,百来户人家,也就赶集日热闹一点,跟景盛二字搭不上边。不过,二十多年前,这里倒是热闹过一阵子,背刀佩剑的江湖人从四面八方朝圣一般的赶到这里来。因为,当时传言,武林圣地“无为道宗”的宗门便在此山当中,无数梦想着天下第一,梦想着天道的武者,入山一找就是数年。至今,尚有人说,山下村镇里面藏龙卧虎,隐藏着不少不肯死心的江湖人,其中不乏顶级的人物。
世俗间的道士,看准了时机,在这附近一气儿修建了十几座道观,趁着热闹广收信徒,南华北斗什么的,各种流派应有尽有,很是兴盛了一阵。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些个热血澎湃的武者们有没有找到无为道宗已不为人知,反倒是道门一脉,在这青峦山下兴旺了起来。走没几步,就能看到一个道袍飘飘的道士,有的道士至今尚有腰悬长剑的习惯。
青峦山广大,光主峰就有九座,郁郁葱葱,连绵不尽,其余大小各峰数不胜数,更有悬崖峭壁,沉潭峡谷,飞鸟难度,渺无人迹。神秀峰在淹没在其中,很不显眼。
竹林中,一个道袍胡乱套着的老头愁眉苦脸的盘在一个蒲团上。
他就是那个宣称要闭关闭到破碎虚空的明德老头。要不是看白衣飘飘一表人才的云铭老老实实的双膝着地跪在他面前,任谁看了这个浑身邋里邋遢乱没形象的糟老头,都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力战三大宗师不败、当今天下第一、人皆敬仰、据人模糊推算最少也超一百岁了的逆天级人物,一代道门宗师武林神话。
“灵云啊,你仍执意要下山去?”看了眼心爱的关门弟子,明德老头问道,手里拿着棉布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一个小酒坛子,面露垂涎之色。这是极品的猴儿酒,还是五十多年前峨眉的慧然神尼送给他的,埋在这神秀峰的寒潭底下整五十年了,如今挖出来喝味道正正好。
“徒儿心意已决。”云铭低着头,坚定的道。
“唉……”明德老头长叹了口气。这次云铭回山,他一眼就看出徒儿心境不对,预让他留在山门闭关苦修十年,可云铭却有俗事放不下,明德再三告诫,仍执意不改。
“你想清楚了,这次下山,你终生或再难大成矣。”明德再一次警告道。
云铭紧了紧手,狠心道:“徒儿想清楚了,绝不悔。”
“罢了,既如此,你就自去吧。”该说的都说了,既挽留不成,明德也就很干脆不再做努力了,只是脸上不免流露出几分痛惜。
见师父如此,云铭心中愧疚不已,眼眶红红的磕下头,道:“请师父赎罪,待弟子俗事一了,必然即刻回山闭关,从此再不涉红尘半步。”
“既去了,就勿旁骛,唉……”明德叹了一声,对云铭的承诺,没放在心上。天心难测,赵家老二那二小子当年打仗的时候就是个不省油的主,生的也是一窝狼崽子,没一个吃素的。赵胤小子如今琢磨着今年上泰山封禅,这晋阳眼见就没几天平静了,这一个偌大的转盘,谁要是转进去了,再要出来,可就由不得你了。
还有那让他头疼不已的丫头,那可是个不眨眼的狠心主。云铭心境有变,他能看出来,那丫头必然也是心里有数,她让云铭回山来,未必没有让他一躲的意思,可云铭到底还是放不下。偏她还把妹妹送上了门来,竟皆在她算计之中,灵云呀……
唉……天心难测,世事如棋,他都闭死关来躲了,却还是被那丫头给揪了出来。三清在上,老道老了,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这天下爱咋咋地,管他老赵家怎么内讧,他还是躲山上调教调教徒弟,清净的好……想起那个硬被塞上来,抱着娃娃哇哇哭了三天的新出炉的小弟子,明德老眉老脸又纠结成了一团。三清在上~~~~老道活了一百零九岁,还从来没带过娃娃,还是女娃娃……无量道尊呀,他前世欠了那丫头什么了……
呸呸!明德老头赶紧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道德经来忏悔,轮回前世什么的,可是那光头秃瓢家的浑说,跟他道门扯不上干系,三清在上,老道就是一时失神,绝没有背教叛门的意思……
“弟子去了。”云铭重重的一头磕在地上。
“去吧去吧。”明德意兴阑珊的挥手道。
这个关门弟子他是极喜欢的。早年他收了两个弟子,都是迂腐有余悟性不足,难得他真传。后来在晋阳偶遇云铭,为他资质所惊,大喜过望的直接当场掠走,匆匆回到山门,点上香炉就要收徒,还是年纪小小的云铭提醒,才想到派子弟去告知南安侯府一声。眼见着云铭离大成只差一脚,已能传他衣钵,却半途而废,饶是明德的心境,都痛惜不已。
云铭又磕了一头,才站起来转身准备走。
唉……可惜他调教了这么多年的衣钵弟子呀,老道活了一百零九岁,好容易才找到这么个好资质的徒弟,容易么?长生丫头,你好歹留着他一命,不然老道跟你没完!明德抱着酒坛子,拿棉布珍惜的又擦拭了一圈,准备拍开泥封好好喝上一顿,稍解稍解心绪。
走了没两步的云铭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看了那坛酒,道:“师父,这可是寒潭下那坛埋了五十年的猴儿酒?”
“怎么?”明德警惕的看着云铭,将酒坛子一把抱在怀里,心中大叫不好。
云铭神色古怪的道:“弟子来时,秋前辈曾有交待,说是师父输给她的一坛猴儿酒,埋在寒潭底下,如今正到了时候,嘱徒儿回去时,挖出来给她带回去。可是这坛?”
如晴天霹雳,明德呆滞在原地。
片刻后,云铭提着一个寒玉匣子下了神秀峰。竹林中一阵尘烟弥漫,道心通明的明德大师在竹林中一阵歇斯底里的暴跳。
“这个不肖混球——”你就不会等为师开封喝完了再说,不肖呀!
无量道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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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绵绵。
大好的下午,长生躺在榕树下的吊床上一晃一晃的打瞌睡,只觉平生从未有过如此逍遥的时光,简直荒废得奢侈。
从前劳碌命就不说了,自在这边重生之后,无知觉的三年不算,其后也是一直忙忙碌碌的为熟悉新环境,四处收集着信息。——看东苑那扩大至半边的书库,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历史卜算岐黄技术那一堆书,全是她为熟悉新的生存环境所用。虽然很多都是当笑话书看的。
尤其自从把秋玉络嫁出去后,因为钱财都给秋玉络当了嫁妆,只一个秋水山庄留住,坚持女儿处事当挺天立地的她,连自食其力这点都算在她的女儿原则上了。偏又要求高,不肯将就,很是为生活劳碌了一阵。再以后,开始常年奔波在大江南北,走遍大夏国界边境,也是忙得脚不沾地。直到这次从东海回来,彻底死了心,人才闲散了下来。
别说,整日闲着没事听风望月也挺惬意的,只是人常说悠哉不知时日过,她怎么觉得正好相反?忙忙碌碌的那十几年仿佛眨眼般就过去了,这晃晃悠悠的半天,倒是度日如年。
代替了南离常年跟在她身边当保镖随身管家的井倒挂在树丫上,仿佛万年都睡不醒。
倒不是他标新立异刻意摆酷,而是自从那次醉花楼之行后,他就再也没有沾过床铺,没用正常态睡过了。据大师兄说,这样训练效果好……而他的辛苦多年攒下来的娶媳妇本养老本也被一骨碌全扣光了,他强烈怀疑这个缺德主意出自他从前的直属上司,不然,青瓷不可能对他的身家知道得这么清楚,误差没超过一两银子……还有西白,送了信鸽过来,告诉他,他今年的薪水分红统统没了……现在他身无分文,一无所有,身上的衣服还是三天前换的,庄上洗衣服的大婶小丫头,全是安鞅少爷的死忠……怎一个凄凉了得……
对于井的凄凉处境,长生虽然都看在眼里,但敲山震虎呀,做为被震的那只老虎,她很聪明外加冷血的保持了沉默。
“无聊呀……”长生叹息一声,明明睡到午时才起,这又昏昏欲睡了。今日太子殿下也没来找她喝茶下棋,除了他,她还真没有更好的棋友了。
下棋么,当然要旗鼓相当才有意思,苍潜不好这道,安鞅她不是对手。只有赵曦,打南离那会儿就是她专用的棋友。虽然她棋艺如此之逊,但一点不妨碍赵曦跟她下得有滋有味,你争我夺,厮杀激烈,一局棋能下一天。其人能像催眠一般的,任意降低自己的水平来配合她,如羚羊挂角,一点不着痕迹不难受,不像安鞅,让都让得她索然无味。赵曦这点,一直让安鞅觉得很神奇,曾挖空心思想学来着,不过赵曦说他水准不够……
当然,那紫禁宫里的建明帝也凑合,可都说了紫禁宫了,谁耐烦为下棋跑去找那老头。
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安鞅看了她一眼,微沉了眸,考虑着是不是拉她出去逛逛街什么的。自从那次她跑去逛花街闹得万人瞩目以后,安鞅也就不再想藏不藏的了,他姐心情最重要嘛,年纪轻轻这么老态龙钟的,让人看不过去。
——他也不数数自己几岁。
叹无聊的人通常都会遭天谴,很快,有聊的事就来。
青瓷笑眯眯的走进来,道:“小姐,门外有位自称是东门柳氏的夫人求见。”
东门柳夫人,东宫柳氏,太子妃……长生眼角抽了一下,干脆利落的道:“不见。”跟人夫搞不清楚,正主来了吧,这么不占理的事,当然是躲着点的好。
“怎么说呢?”青瓷眨巴着眼睛,好歹也是一国太子妃耶,虽然人家是易装来的吧,但就这么打发了,不太好吧。
“就说没空。”长生很光棍的道。
青瓷:……
秋水山庄门外,柳娉婷坐在马车来,有些忐忑的等着。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这里的,事前再三确定太子被圣上叫去了,不在此处。
柳芳馨为东宫侧妃的事差不多已经定了下来,看太后的意思,还有几位仕女,都在此列。柳娉婷不知道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她只是觉得无论如何,她要见秋小姐一面。
没多时,秋水山庄的侧门打开,出来一个小袖短襦青丝罗长裙的美貌少女,柳芳馨隔着马车车窗的珠帘纱幕看见,先是一滞,然后摇头,应该不是。
果然,那笑吟吟的女子上前来,行了一礼后,抱歉的道:“家小姐今儿事忙,不便见客,请夫人改日再来。”
“岂有此理,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我家主子……”马车外,一个尖声尖气的侍从把腰一挺,怒气冲冲的就要翻脸。
青瓷淡淡一挑眉。
“小福子,退下!”马车内,太子妃喝道。
侍从狠狠瞪了青瓷一眼,弯腰退到一边。
柳娉婷在马车内沉默了一下,柔声道:“转告你家小姐,即是事忙,本不该打扰,但妾身情非得已,便在此静候。”
青瓷一愣,转而强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我家小姐她今日确实、很忙,恐不得空……”
“没关系,妾身能等。”柳娉婷依旧轻柔的道,没有一丝火气。
“那,好吧……”青瓷没法了,只得再转入庄中。
其实,按理来说,无需长生多说,她既不愿见,她们自然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打发掉来人。可今儿来的人却不同寻常,在青瓷她们看来,简直比建明帝亲自来了还要麻烦一点。毕竟是太子正妻,饶是青瓷,不免也有几分看在从前的先生份上,不好为难于她。
这边青瓷再回话进去,长生纠结了一下,她宁肯来个“正常”疑似戴了“绿帽子”的女人,怒气冲冲的踹她家门,破口大骂,提棍子来跟她对打。这般柔弱弱涂脂抹粉的“人妖”般的女人,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这叫什么破事!
长生从吊床上慢腾腾的爬起来,伸个懒腰:“让她进来。”
秋水山庄门外,柳娉婷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嘴,伸出一只手,优雅端庄的被人搀扶下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零点问题,我大概很难克服-_-
夏虫与冰
人类历经万年千年进化了道德、礼仪、律法来约束自身的欲望,以期待更美好的生活,可天是从来不变的,天底下的事情,往往也总是毫无道理可言。
榕树下,长生单手撑着头坐在扶手椅上,因为刚在吊床上一阵晃悠,简单系着的头发乱了,索性就松开了发带。便服素裙琉璃簪的太子妃搭着侍从的手,优雅娴静的走进来,看着树下散发长袍的女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颔首柔声道:“打扰小姐,妾身柳氏。”
长生伸手一指对面的座椅:“坐。”
太子妃站着没动,身体有点僵,连扶着她的小福子都感觉到了。这勾引殿下的狐狸精未免也太野蛮不知礼了!本就是抱着一定要为主子出口气的心而来的小福子公公抬头就要训斥,可一看到那女子暗沉沉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浑身一凉,瑟缩了一下,结巴了两下没说出话来。
见有下人过来,太子妃才沉默的坐下来。青瓷带着婢女们托着茶点送上来,而后皆尽散去,太子妃看了长生一眼,也出声吩咐侍从们都退下。小福子公公不情不愿的束手低头走出去,眼睛偷偷斜了对面那女子一眼,心中担忧不已。
因为长生特殊的作息习惯,下午茶都当成正餐来吃,所以给她先把汤盛了上来。光可鉴人的精致银碗,长柄雕花银勺,文火熬得香浓的汤,绿树,木桌,藤椅。柳娉婷看着喝汤的长生,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面前倒是一杯沏得很正常的茶。
汤香浓郁茶香淡淡中,太子妃静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先皇在世时为太子殿下许下跟柳家的婚事,妾身及笄年被圣上钦点嫁入东宫,至今八年,说来犹如做梦一般。”柳娉婷端庄优雅的稍坐在金色的藤编扶手椅上,收回飘远的视线落在长生脸上,柔静的一笑,那样的哀伤,“曾以为殿下一生就此清孤,然天地到底眷爱殿下,世上尚有小姐。”
长生喝了口汤,不置可否。她有点不太明白这位太子妃的意思了,原想着,碰上人来吵架也不能耽误了自己吃饭的。
“东宫冷清,殿下于养花操琴之外,再无所好,难见欢颜,妾身日日觉得愧惭。今有小姐,万分庆幸,小姐若肯,妾身愿以钟粹宫相让,供小姐起居。”
长生一口汤含在嘴里,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太子妃是什么意思。咽下汤,丢下勺子,端起水杯来喝了一口水,拿起旁边的白色餐巾来慢慢擦嘴。直乌云压顶,满头黑线。
由来只见过贤良淑德的夫男,谁听说过女儿竟也能这么大方的?这要换了正常时候,家中老人岂不要气得提起棍子把这没出息的女人打死了算?!
强忍了嘴角抽搐,长生匪夷所思的看了一眼对面柔柔弱弱一派温良大度的女子,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柳娉婷却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还有顾忌,交叠着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艰涩的道:“小姐可是以为妾身心口不一,日后再为难于您?妾身即刻就可亲自去向圣上请旨,绝无反悔。”
“不必。”长生丢下餐巾,简洁道。
“那小姐的意思是?”柳娉婷满怀希翼的看着她。
“无意。”长生干脆的回道。
“小姐尚有何顾忌?不妨直言,妾身尽可……”柳娉婷倾身向前,急忙道。
长生挑眉,打断了她:“夫人事前没跟太子殿下商议过吧?”
柳娉婷缓缓坐正了身,紧盯着长生,认真的肃穆道:“东宫女眷之事,尽在妾身权责之内,妾身尽可做主,无需知会殿下。”
进来这么久头一次见她这么有气势,却是因为这个,长生一阵哑然。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吧?她跟这种女人没法沟通。摇了摇头,径直道:“夫人误会了,无需再说。”
柳娉婷沉默了一下,道:“小姐可是觉得妾身不够诚意?妾身……”
长生四指一敲桌面,“噔”的一声闷响,柳娉婷猛的住嘴,受惊般的看着她。长生微皱着眉,不悦道:“夫人来意我已知,少陪。青瓷,送夫人。”
青瓷应声走出来,伸手引道:“夫人,请。”
良好的教养与太子妃的尊严让柳娉婷没法再坐下去。她放在膝上的握成了拳,又慢慢松开,优雅的站起身来,看着长生冷淡若无情意的表情,虽黯然却仍轻柔的道:“妾身语出于心,请小姐考虑一下,妾身还会再来求见。”颔首矜贵的一礼,转身走出去。
长生头靠在椅背上,仰首望天,一阵无语。
走了没两步,柳娉婷突然又停了下来,低声若苦涩般的道:“古人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殿下天人也,妾身常羞惭惶恐,虽素不知何谓道,但今日见小姐,却觉得似乎也是可以死了。”秋风悄然路过,秋香色的裙角轻扬,披帛上刺绣的花瓣似乎也要飞起来,一叶成之字形曲折缠绵的依依落地,如同这个女子,带着即将凋残的美丽,盛放得如此寂寥。
“站住!”长生喝道。
柳娉婷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小福子公公回头对长生怒目而视。
“人当自重,而后人重之。情爱小事,去自去,来便来,区区男子,不要也罢,何至这些生生死死?女儿在世,无能无为便罢了,无己何必再苟活?我不喜见,夫人今后勿来。”
说着,暴戾的扫了一眼小福子,小福子吓得“嗖”的一下转过了头去,小腿肚子直颤。
柳娉婷回转头来呆呆的看着满脸不耐烦的长生,如看九天怪物一般。
“摆饭。安鞅,送太子妃出去。”长生站起来一甩袖子,往东苑走去。青瓷很干脆的转身,落地无声的尾随而去。
一直躲在一边的安鞅摸了摸鼻子,苦笑着走了出来,对太子妃温文尔雅的躬身行礼:“臣安鞅,见过太子妃娘娘。”
柳娉婷惊转神来,搭着小福子的手臂,勉强颔首道:“本宫微服,安大人无需多礼。”
“谢娘娘,娘娘请。”安鞅侧身伸手相让。
“啊?哦……”太子妃脸上还残有惊恐的神色,直到坐在马车里良久才缓和过来,捂着心口直惊惧,这秋家小姐怎么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一个人,简直是大逆不道……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这两个人沟通起来十分困难,谁也没法理解谁,长生以后还是跟男性们就混混就好了,别带坏了人良家妇女……
树静人不静
木参辰平静的跪下谢恩,上座太后看她稳重、不形于色的表现,赞许的暗暗点头,对左手边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笑着道:“淑筠,哀家可给你挑了个好媳妇。”
淑贵妃笑应道:“托太后费心,臣妾代赜儿叩谢。”说着,作势站起来蹲身一福。
“你呀,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经!”太后被她逗得乐起来。
淑贵妃李淑筠是燕王赵赜的生母,别看眼下逗趣的模样,实际是个颇有深度也很贤淑的女子。
她从还是太祖皇帝在位的时候就嫁给了建明帝,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孝贤德皇后故世后,建明帝不再册立皇后,这么多年执掌后宫的,就是这位淑贵妃。
虽说现在依旧是风韵犹存的美貌,但建明帝自十年前起,差不多就不再招她侍寝了,她也没有了争宠的心思,全部念想都在子女身上。
如今后宫诸多嫔妃中,反倒她是最淡然的一位。
她生有两女一子。
两位年长的公主早招了驸马,如今连孩子都已经有了,只有最小的儿子,燕王赵赜,人说好听点是风流,实际就是放荡不羁。横挑鼻子竖挑眼,燕王府后院塞满莺莺燕燕来历五花八门的女子,正经娶进门的王妃却一个也没有,早成了淑贵妃的一块心病。偏此子还颇得建明帝喜爱,有建明帝纵容在前,淑贵妃也不好怎么逼迫,好在趁着这次仕女大选的机会,可把这事就办妥了。
木参辰谢恩出去。
“这个燕王呀,说来这回还是他亲自来求的呢。”老太后想起什么,有趣儿般的道。
淑贵妃瞪大了眼睛:“当真?不可能吧……”
“哀家先前还怕他不乐意又跟皇帝闹去,不曾想……”
殿中一干贵妇们八卦得热闹,木参辰慢慢的,一步步走出宫去,看着来接自己回府的母亲,心中一阵茫然。只等定了日子待嫁,这一生,便是如此了么?
白月也憔悴了许多,拉着女儿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不是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只是,那是不可能的呀……
这个时候,云铭刚提了装酒的寒玉匣子走下青峦山。因为师父最后的提醒,他走得很急,但任他再怎么日夜兼程的赶路,到晋阳,最少也要半月。那个时候,建明帝已经在去往泰山封禅的路上了。
燕王府,燕王赵赜兴冲冲的跑出来,跳上马就直奔贤王府。他不在乎要娶什么女人,只记挂着赵彧答应了他,说有法子帮他活逮到那只神气活现的大鹰。
虽然府里谋士跟他分析的娶木侯府之女怎么利弊时,他也听得很仔细,并且认真的与之探讨,衡量得失,但这一切跟木参辰本人实际是没什么关系的。
对赵赜而言,女人么,不过就是个生孩子的物事罢了,哪怕她出身高贵,哪怕她貌美如花,也就只是个消遣,挤不进男人的万丈雄心。这桩婚事定下来后,他想木元齐父子,想南疆那二十万大军,想身为明德大师关门弟子的云铭等等这些,比想木参辰本人要费心得多了,虽然这些都是在娶了木参辰以后才会跟他划上关系的附带因素。
这就是赵赜的本性。
这不是什么悲哀的事,在这个年代,这样才是正常的。
一场政治的联姻,不管对于生养自己的父亲还是寄托一生的夫婿,或许那个联系这本不想干的两者之间的女子,才是附带因素。
只有木参辰,只有她的梦里,依然缠绵着那个被雨困在庙里的午后。
那时她只是个狼狈躲雨的富家千金,他也还没有名动京华。两个只能称之为孩童的少男少女,因为同样的原因,困在一座庙中。一样早熟,一样聪慧,一样美貌,眼睛里面闪动着一样的欣赏。
那时,他不知道她是白月的女儿,她也不知道他唤秋玉络母亲。
等到再次重新相识,少年艳若桃李却冷淡的容颜在一步步飘远,直至再也看不清楚,木参辰却纠缠在那个下着雨的午后,无法醒来。
晋阳少雨,尤其那样缠绵得让人以为处身在江南的一场春雨,再后来的几年,木参辰再也没有看见过了。
白月不知道女儿对那个注定无缘的少年因什么起的意念,她只是看着女儿的脸,悲凉的发现,她跟自己一样,是个骨子里执拗得宁愿疯狂的悲哀女子……
赵赜风风火火的闯进贤王府,一把拉了赵彧就走。
这位王爷骨子里是个颇大气的人,有点子洒脱的意境。和所有的皇子一样,他也有野心,他也不甘寂寞,该做的事他都做了,该勾结拉拢的他也一个没漏下,但这些一点也不影响他商量完这些以后,再兴致勃勃的跑去猎场猎鹰——在建明帝赴泰山封禅之前,在诸皇子都躲在府里敲算盘,没空没心思理会旁事之际。
这也是为什么贤王赵彧在诸皇子中只跟他有点私交的原因。
在贤燕两位王爷到达猎场的两天后,小金没有回来。
起先,长生并没有在意,因为小金三两日不回来是常事。其实她跟小金,还并不是什么主宠的关系,只不过是因为金鹰的眷恋,而暂时凑在一起罢了。长生不曾驯养也没有拘束于它,哪天飞走了,再不回来,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以后三天,小金都没有回来。大家心里都明白,金鹰这样的天地灵物,原本就不应该盘旋在晋阳这样嘈杂却狭小的天空上,差不多了恋家回返,那也是动物的本性。只有吕四儿常望着天空嘀嘀咕咕不舍的埋怨着:杂毛笨鸟,好歹回家也打声招呼吧,没良心!
长生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天空。
小金失踪的第四日,去皇家猎场打探的人回来报,行宫那边,贤王跟燕王抓到了一只金色的神鹰,正锁在铁笼子里张罗着带回京,献给建明帝。
贪吃总会出事的。长生叹气一声站起来,招呼紫砂给自己换衣服。
依照小金的卖相,等两位王爷把它送进了宫,建明帝一兴奋,再来个鲲鹏祥瑞什么的,那就麻烦了。
半路去抢?那是不可能的。长生换了外出的衣服,坐上马车,直接找建明帝要去了。
猎场行宫庭院,赵赜将一只血淋淋的肥兔子丢进铁笼子里。
铁笼子足有一人多高,栅栏之间只有一掌宽,是他老早就准备好了,特意为这大家伙准备的,今儿可算是用上了。
因为闹腾得厉害,他已经饿了这大家伙四天了。
金鹰早不复原来的精力旺盛,埋着头懒洋洋的趴在笼子里,两只爪子上全锁着细铁链,另一头栓在笼子铁栏上。模样很是萧条,让真心喜爱它的赵赜看了都有些郁闷。
赵彧瞧也不瞧一眼的道:“没用的,鹰不是从小喂养的,根本没法驯服,它不会吃的。你还是放了它吧,不然会饿死的。”
赵赜也是资深的架鹰牵犬之辈,如何不知?不过,好容易才弄到手,就这么放了,实在是舍不得,“再看两天……”赵赜不情不愿的道。
赵彧晒着太阳,无奈的摇了摇头。突然,赵赜惊喜的叫了起来:“它吃了!”
赵彧惊讶的转头,站起身走过来:“这不可能,它不会吃你喂的……”
话只说了一半,赵彧哑然了。因为那只看起来很神俊很高傲很有气节的神鹰,真的在吃赵赜丢进笼子里的兔子。而且吃得很是凶狠傲慢……
“哈哈,本王就说嘛,这神鹰就该是本王的!”赵赜高兴得眉飞色舞,肯吃,说明它还能驯服,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这不合常理,赵彧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叫人去拿点熟肉来。”
怎么?赵赜疑惑的看着他。赵彧没有解释,很快,两只烤得金黄酥香的野鸭子便被丢了进去,果然,金鹰很快放弃了血淋淋的兔子,转而来啃烤鸭子。
赵彧仔细的看着它吃鸭子的模样,又让人点了烛火往铁笼子边凑了凑,扯鸭子吃的大鹰头都没抬。
两只烤鸭很快吃得就剩骨头,又喝了大半瓶子水,大鹰在笼子里铺着的稻草上蹭了蹭嘴,方才慢腾腾的趴下来,继续闭目养神。由始至终,都没有抬眼瞟一下赵家两位王爷。傲慢矜贵得好像它不是阶下囚,而是被请来的贵客一般。
事情很明显了,这时赵赜也已经有些看明白了,赵彧一掌拍在赵赜肩上:“这只鹰是人家养的。”
“不可能!”赵赜脱口道。
赵彧一挑眉,赵赜瞪着他,好久,才丧气的垂头道:“大概吧。”让他接受有人在他之前,将他看中的神鹰收入了囊中,对于一向霸道的赵赜来说,实在有些困难。
“不是大概,是一定。”赵彧不容他心存侥幸。肯吃东西,不怕火,还挑熟食,这绝不可能是纯野生的动物,一定有人曾喂养过才会这样。
这种情况比纯野性难驯的还要麻烦。野生的还存在有驯服的可能,虽然很不容易,但这种被人驯服过的鹰,虽不用担心它绝食而死,却绝对不存在再次认主的可能。给吃就吃,给喝就喝,一有机会,它就会逃跑……
除非你一直把它锁在笼子里,可一只鹰,如果只能锁在笼子里,你还费劲逮它干嘛?烤来吃么?
“让本王知道是谁,一定活剐了他!”赵赜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越想越愤怒。那人偷偷摸摸把鹰驯养了也就罢了,居然还放它出来皇家猎场的捕食,这不是存心跟他叫板么?谁不知道他燕王殿下见着好鹰就不能自拔?
赵彧拍着他的肩膀,幸灾乐祸的道:“送到厨房去吧,王爷我还真没吃过烤‘神鹰’呢。”神鹰两个字特别的刺耳。
赵赜狠狠瞪着那只费了他数月功夫,外加“卖身”才弄到手的二赖子一样的所谓“神鹰”,良久,才咬牙道:“卖相好就行,本王这就回宫将它送给父皇。”
“圣上封禅在即,见此‘祥瑞’肯定高兴,没准还会再赏你几个美女。”赵彧哈哈大笑起来。
【异姓为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禅梁父,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封禅,可以说一位帝王一生至高的荣耀,没有谁不想。
从周前的诸侯分割,到周统一天下却只传了两世就亡,天下再次动乱,再到周灭夏启,至今已经有四百多年没有帝王上泰山封禅了。
夏初,因天下未安,太祖太宗虽然也想,却一直没来得及实现。
现天下太平,四方安定,盛世初现。建明帝半生峥嵘,历经乱世,南征北战,直至天下一统。养生安民,励精图治,如今年六十有一,在位二十二年,国事日上,也算是符合了异姓为王,致太平的说法,他说想往泰山封禅,也是情理之中的,就是最苛责的言官都无法多说什么。
自去年他六十大寿后提起此事,商议准备了将近一年,日子定在今年的十月,就是眼下。
赵赜撇了撇嘴,抬眼望天:“封禅,封禅好呀……”其实按赵赜的想法吧,这个封禅,那是一定要去的,但最好的时机不是现在,再发展个十年左右方才差不多……当然,这话是没人敢说的。自古来能活到古稀之年的帝王,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等十年,站在泰山告天的说不定是谁呢,这个时候你跑去跟建明帝说等十年,这不是找死么?
赵彧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将话题扯开了去。
谁都知道建明帝为什么要现在上泰山封禅,更清楚封禅之后建明帝会将全部心思放在哪里。别看赵彧跟赵赜关系好像不错,两人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能说,似乎是好友的模样,其实彼此心里都很明白,还早得很呢。
赵彧到底支持谁,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此时的紫禁宫,建明帝正皱着眉,不太相信的确认:“小姐,你说是燕王抓了你的宠物,一只幼鹰?确定是燕王?”
“嗯,自小养大的,刚放出去就被你家燕王抓走了,听说是要送给皇帝陛下你当寿礼。”长生凤眼寒光闪闪的看着建明帝,若有杀气。
传了燕王府的下人来问,确定燕王的确是去猎场了,对于自家儿子的秉性多少有些了解的建明帝有些尴尬,呵呵干笑了两声。他可是知道天道中人都有些怪癖的,像明德大师,太祖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在大师洗浴的时候,让人将他那件破破烂烂的脏道袍给直接丢了,后来让大师给知道了,当下他老人家就发飙,非得逼着太祖皇帝给他找回来不可……谁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大宗师会有什么怪癖呢……
在长生杀气森寒的注视下,建明帝一时忘了细想儿子怎么会找只普通的鹰来给自己当寿礼,大义凌然的一拍桌,刚正不阿的道:“你放心,朕这就让这混小子给你送回去!”
长生脸沉着,浑身戾气,依旧是很不满的样子。建明帝看了看自己的宣室殿,估摸着不够一个大宗师肆虐的,于是果断的大义灭亲,说一定让燕王亲自登门给她赔礼道歉。长生这才勉强罢休,怒气冲冲的甩着袖子,施施然离宫而去。
于是乎,燕王跟贤王“押送”着“神鹰”才走到半路,就接到建明帝言辞犀利的训斥,命令燕王立刻亲自把“小”鹰给秋水山庄送回去,并且要向长生小姐恳切的赔礼道歉。
因为长生说自小养大,还刚放出去,建明帝就以为是只刚训练放飞的幼鹰……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就是个头稍微大了点。
作者有话要说:不可否认,沙猪型的男人,其实也另有魅力。
最近觉得写的男性都还算温和(老头子级别的例外),换一个典型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沙猪型男人,是不是会比较好玩?
乱世逞凶持血刃
如今站在秋水山庄门外,很多人都想不起来,建造这山庄的主人,是陪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二十四位一等军侯将军之一。赵夏开国的时候,当今的建明帝,也在这二十四位之中。
秋老将军是个粗人,更是个怪人。
说他是粗人,他到娶妻之后才跟夫人学会认字,打架惯用一把菜刀,杀起人来状若疯虎,满脸放光若有瘾,满朝文武,实在找不到比他更粗俗的了。
说他怪,首先他的名字就很怪,他叫秋馍馍,大白馍馍的那个馍馍。这名字跟个大老爷们实在不相称,而且也不雅,在他有点名声以后,不知多少人曾善意的劝他改改,他每次一听这话就掏出菜刀搁人家鼻子底下晃悠,搞得最后没人再敢劝了。不好称呼,他这名字也就没人叫,以前叫秋兄弟,后来叫秋将军,再后来就成了秋老将军。据小道消息传言,就是太祖太宗陛下,也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秋将军的名字……
其次,他的性情比他的名字更怪。
他没爹没娘,没根没族,就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讨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只记得自己姓秋。
讨饭讨到十几岁,他也不知道到底十几,他不会数数。反正就是他差不多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的时候,那谁高喊了一句什么昏君无道王侯将相啥的,群雄并起了。天下于是乎大乱,是个男人有点能耐的都忙着圈地盘,整个天下乌烟瘴气,打得一塌糊涂。不过,这些跟一个乞丐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每日傍晚,他照常悠哉的去天天必去的一户人家讨晚饭吃。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个心肠特善的妇人,从不让他空手而归,也不会恶言相向,偶尔剩余的一点肉菜,都舍得倒在他豁口的盆子里。小秋子当乞丐那会儿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仗着人家心善,天天傍晚准时端着破盆子敲门,简直把自己当成人家的第三个儿子了。当然了,要一个从五岁讨饭讨到十几岁都没饿死的职业乞丐因为知耻而让自己饿肚子,这不道德。好在那家不光妇人心善,男主人也是个老实迂腐的私塾先生,就这么让他吃了三年。
不过,这天,小秋子没有吃到他的晚饭。
他去的时候,私塾先生家门户大开,从来都是整整洁洁的小院子凌乱不堪,一院子血腥气,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走进去。天天端饭菜给他的妇人衣衫凌乱的倒在屋里,嘴边是咬断的半截舌头,满脸血污。时不时想教他学几个字,却总被他嗤之以鼻的私塾先生趴在门框上,一手紧攥着一把菜刀,一手抓在青砖上,五个指头都是血,两眼赤红瞪得老大,他伸手合了几次都没合上。小秋子从来不知道,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妇人,竟有这样的勇气。而那整天摇头晃脑说君子什么什么、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先生,竟能用五指在青砖上抠出五个洞来,握在手里的菜刀,自己用尽了力气怎么拔都拔不出。两个小男孩,五岁的被竖着穿在棍子上,三岁的那个摔在地上,脑浆迸裂,还有那个他蹲在墙角下常听见念“人之初性本善”的小姑娘,赤裸着身体倒在一堆污秽中,腿上全是血,童稚的脸上是永恒定格的惊恐。
秋馍馍吃惊的看着这一切,仿佛才知道:这是,乱世。
这样的情景下,当然没有剩饭剩菜给他吃,不过他也没有空手而回。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握着那把从先生手里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掰开好不容易才抽出来的菜刀。断了粮的他,没奈何,只得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馍馍,秋馍馍,因为他最后一顿讨来的饭就是两个大馍馍,妇人将热乎乎的它们轻柔的塞到他手里。
就这样,拎着一把菜刀的秋馍馍血气方刚的投身到打天下的滚滚浪潮中,从此再没有回头。
不结党,疯狂敛财,凶残,没有弟子,吃独食,冷血,没义气,英雄枭雄奸雄他都跟过,最后太祖皇帝拍着他肩膀上欣喜的说:“幸甚幸甚。”,这才最终定下来。秋馍馍出来的时候是一匹孤狼,到天下打完的时候还是一匹孤狼。
年到不惑,功臣中就数他交权交得最痛快,也数他敛财敛得最凶。
堪堪养老的年龄,他才娶妻。
他妻叶若水,是败寇之后,也是全家死光没亲没族的孤人一个,长得漂亮,人除了书画琴棋跟哭,什么都不会。而秋馍馍大字不识一个,这样的两个人,居然伉俪情深,大隐于市的关上门过起日子来。那样的恩爱,让不知多少女人叹她命好,谁曾想到,那个传说中嗜好生吃人心脏的野蛮人,竟会是如此深情专一的良人?
可秋馍馍的独,也让他过世后再没有门第可言,唯一的女儿被休出侯府门,连个站出来说话的人都没有。若非有个性情古怪一点不下于他的外孙女出现,恐怕人们都想不起来大夏的开国功勋中还有这么个人物。
赵赜仰望着秋水山庄的大铁门,心中有些感叹,这原是显赫人家。自古以来,有几个开国将军,能另类成秋馍馍那样?
晋阳地价贵比黄金,可这整个山头,内圈十里荷塘三里桃林,外加后来用良田换来的山林,秋水山庄占地足足三百公顷,堪比皇家园林。而且就是全部圈了居住,基本没有收益,这份奢华,就是在晋阳也是独一份。
秋水山庄的大手笔,引致城郊一带风光绝好,各家公卿显贵纷纷来此买地修建私庄,可离此最近的私庄,跑马也要一炷香。因为方圆数里都是秋水山庄所有,主人根本不卖。
赵赜不奇怪秋水山庄的富有,从前的秋老将军就是一位拿着世袭的爵位跟太祖换地换钱的主。当年跟太祖打天下的人,哪个不是公卿侯爵封妻荫子?只有他,只捞了一个将军头衔,其他的全换成地跟钱了。
南安侯爷被人称做情痴,那可是实打实的情痴,平郡夫人的那份嫁妆,不是哪个男人都舍得下的……
当年周朝京城被破,周帝在宫中自刎,第一个破城冲入皇宫就是这位秋将军。至于他搜刮了多少钱财走,谁也说不清楚,连太祖好奇都没好意思问,因为那个时候秋馍馍还没跟太祖他老人家混……跟他一块的还有他的结拜兄弟,南安侯府的老侯爷,这兄弟俩将那位以骄奢淫逸出名的周帝的皇宫搜刮得干干净净。老侯爷夫人的梳妆匣子,就是连宫里的娘娘们都垂涎三尺,毕竟赵夏立国未久,论奢侈跟周帝不在一个级别。这些东西,听说现在都在这位秋长生小姐手里,想想,她有多有钱……
开始觉得奇怪,后来想想也是,除了她,谁还能在晋阳不动声色的圈养这么大一只异种金鹰?赵赜现在只好奇,庄中何人驯服了这只鹰?若真是从小养大的,为何安鞅从来没说过?
不等铁门打开,一个健壮的汉子直接翻墙跳了出来,飞身直扑被黑布罩着的大笼子。
赵赜目光暗暗一沉,好身手。
汉子三两下扯开黑布,看到里面被铁链锁着的金鹰,失声道:“小金——”
金鹰高傲的昂起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吕四儿却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让你横,让你狂,你也有今天!被活逮了吧,烤熟没?”原来他这么快冲出来,不是担心,原是为了第一时间嘲笑它。
金鹰羞恼得金毛都乍起来了,巨大的羽翼呼扇得漫天飞屑。
吕四儿围着笼子转了两圈,又伸手扯了锁着金鹰脚足的铁链来看,嘴里“啧啧”有声,摇头晃脑乐得不行。气得金鹰探头用力去啄他,不过吕四儿的身手远比他的体型要灵活轻盈得多了,哪里是现在被锁在笼子里的小金可以欺负得到的?真是虎落平阳,蛟龙搁浅,一个不甘,一个狂笑,这鹰恨人跳的,怎一个热闹可说。
骑在马上的赵赜心里惋惜的叹了口气,看这情景,倒真是她家养的。
直到这时,秋水山庄的大铁门才缓缓打开,一长裙曳地、衣袂飘飘的美貌女子懒洋洋的走出来。
赵赜眯着眼打量她,倒是个美人。人却径直坐在马上没动。他倒要看看,她预备怎样让他赔礼道歉。
那女子没有理会他,施施然走到笼子前,仔细打量了一下小金的状况,这才抬头看了一眼赵赜。
赵赜傲慢的居上临下看着她,丝毫没有要拿钥匙打开笼子的意思。
女子低下头,慢吞吞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单手横握,绕着笼子走了一圈。吕四儿伸手抓着铁栏往上一提,整个精铁打造的笼子上半部就整整齐齐的被他提了起来。
赵赜脸色微微一变,竟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刃。而后愤怒的眯起眼,心中冷笑不已,果是个蛮横无理的女子,太子那和尚,怎么会看上这等没教养的女人?
吕四儿抱着个铁笼子上半部,左右看了一下,老实的将之轻轻放在赵赜马车旁边,方便人家待会带走。
小金振奋的扑腾着翅膀,呀呀的连声叫,似乎在催促。女子匕首握在手里,精确轻巧的轻轻闪动两下,“玎珰”两声,锁着金鹰的铁环便断开脱了下来。一阵狂风伴着金影扑面而来,赵赜大惊,没来得及闪躲,忙抬手遮目,差点没跌下马去。
就在这时,山庄深处远远传来一声清亮的弹剑之声,两只犀利巨大的爪子在落到赵赜脸上之前猛地收了回去,金鹰冲天而起,盘旋了两圈,愤怒的“呀呀”叫着,终不甘不愿的往山庄内飞去。
饶是小金收爪及时,也不知它是不是故意的,还是惊了赵赜的马。这匹来自草原的烈马撒腿狂奔,马背上的赵赜差点没被甩出去,好在他骑术精湛,很快的坐稳,并俯身温和的安抚受惊的爱马。绕是如此,也已经跑了很远了,等他再纵马跑回来时,人也已经狼狈不堪。
门口不见了那个汉子跟少女,铁门也已经紧闭,一直坐在马车里没露面的赵彧探出头来,看着他忍俊不禁的道:“回府吧。”
赵赜跳下马来,抛开缰绳,沉着脸怒气冲冲的道:“回府?”
赵彧笑眯眯的点头,头往秋水山庄的大铁门偏了一下,道:“人家说她家小姐没空见你,免了你的道歉了。还有什么损失费什么的,等她们检查好宠物,会派人把账单送到你府上去。”
“什么?损失费?”赵赜瞪大了眼睛。
赵彧一本正经的点头:“或者直接送到圣上那里。”
赵赜哑然,停了一会儿才疑惑道:“刚女子是谁?”
“一个小丫头。”
……
“你想清楚了,那小姐可有太祖皇帝的玉灵牌在手……”赵彧在赵赜背后闲闲的道。那牌子丢出来,做子孙可是要行礼的,想对个黄毛丫头行礼么?
赵赜猛的顿住脚步,咬牙切齿的盯着大铁门看了良久,最后一甩袖子,怒冲冲的走上马车:“不回府,进宫!”
赵彧皱了下眉。进宫去询问圣上么?圣上封禅在即,实在不该为了这等小事去惊扰他。何况此时圣上已经做了决断,何必不休不饶,跟个小丫头过不去?燕王若只这等行事,那也太让人失望了。
“母妃这次随父皇去泰山,明年四月才得回,准备了些东西送进宫去给她。”赵赜笑道。
“燕王孝心可嘉。”赵彧笑赞道。
赵赜哈哈大笑两声,倒也不谦虚。
就在这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排前的侍卫策马过来道:“王爷,是太子殿下。”
赵赜撩起车窗帘往外看了一眼,果然,对面过来的可不就是东宫的御林军扈从,太子的马车应该就在后面。
“这太子,真走得这般勤,着魔了不成?”赵赜嘀咕了一声,吩咐道,“靠边让道。”
“诺。”
车驾让到一边,赵赜赵彧也都下了车,站在路边。
“听说近来连城门卫都小心恭敬了许多,因为太子殿下过往频繁。”赵彧有趣般的笑道。
赵赜挑了挑眉,没有答话。
太子的仪仗很快的从这边路过,两位王爷站在路旁,可太子的马车没有停顿一下,车窗都没有打开招呼一声,就这么扬尘而过。
绕是赵彧都眼皮子颤了两下。赵赜无所谓的重新上了马车,继续跟赵彧闲扯,心情似乎反倒是好了起来。
赵彧指尖点在额际,轻轻按了两下,这位太子,再不通世俗也不至于如此行径吧?真是魔障了不成?太古怪了。想着想着,不禁微笑起来,事情是越来越好玩了。
秋水山庄内,小金垂头丧气的趴在地上,翅膀盖着头,死活不肯出来。对鹰来说,被人活逮关在笼子里,很伤自尊的。
作者有话要说:晕,都这个点了-_-
比较一下,有个概念。
承德避暑山庄560公顷,圆明园350公顷,颐和园290公顷,北海71公顷。
风云动往事尘埃
长生玩味的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不禁想着,男人,不管是在大民还是大夏,这都是一群奇怪的生物。例如眼前这位,他姓:木,名:元齐,是为她现在这个躯体提供了一半基因的人,虽然自己不这么认为,不过这是事实。
爱者爱之如宝,弃者弃之如敝屣,多么任性的生物。
木元齐任由着她打量,眉宇间强撑着那一点做为父亲的尊严。他的心情很古怪,虽然再一次确定,他真的没有办法喜欢这个也来自于他血脉的女儿。就算曾有愧疚,也在她傲慢无礼的行止中耗了一个干干净净。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成长得很出色,出色得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如果可能,她是他这辈子最不愿意见的人。
这是他的女儿……这种感觉很复杂。
看着木元齐渐渐沉怒的脸色,长生无所谓的一挑眉,不值一哂,算了,她没有跟男人斤斤计较的习惯,何况这个男人,也不值得她费心思。
结束了这对木元齐来说越来越无法忍受的沉默,长生平淡道:“秋玉络在庄中,你能求得她应许,我便答应你。”
木元齐眼眸一沉,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
真是当爹的,真拽……长生叹了口气,看来秋玉络的好欺负真是十几年了人家还记得呀,看这如释重负,犹豫都不带一下的。一边唤人带木元齐去秋玉络那边,一边却暗暗叫了人把秋玉络带到东苑来。
跟我耍脾气是吧?今儿你不跪下来,我跟你姓!皇帝肚里能航海的长生暗想。
秋玉络兴致勃勃的带着胖儿子来找女儿玩,不知道为什么女儿今日竟很有空闲,带着儿子玩儿,偶尔还能凑空看两眼她绣的花。
木元齐不骄不躁的等在兰芳阁外,领他来的婢女进去很久了还没有出来回报。木元齐并不着急,他知道这兰芳阁,名字叫做阁,其实是一个亭台楼阁具备的江南式园林,当年秋老将军将女儿养在此园中,就是他,曾游遍秋水山庄各处,唯有这园子,成婚前也从来不曾进去过。直到洞房花烛,挑开秋玉络头上的红头盖,才知道这个自小与自己定亲的女子长得什么样儿。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他未曾放在心上的女子的容貌已经不复记忆,唯独那温顺怯弱的性子,还很清晰。他相信,就算是现在,那女子也肯定依旧是柔弱顺从的模样,连大声说句话都不会。
难以想象,那样女子,竟会有这么一个女儿……
女婢出来,面不改色的道:“稍候。”她只说稍候,可没说是夫人吩咐的,不算骗他。
木元齐负了手,微微颔首。女婢竟然也没有让他进去,就这么让他站着等在外面。
一炷香,两柱香,半个时辰过去,木元齐渐渐不那么有风度了。
直到午饭用过,秋玉络由另一条路回到兰芳阁,小睡了一下,整整两个时辰后,丫鬟才进来通报她:南安侯府木元齐求见。
秋玉络一下子愣在屋里,良久才反应过来,直觉的转身就要奔去东苑,青瓷早有准备的按住她,柔声道:“小姐让他过来的。”她当然不会说都已经在外面等了两个时辰了。
听到是女儿的主意,又看了看刚莫名其妙坚持要送她回来的青瓷,秋玉络慢慢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请他到雨楼外厅。”雨楼是兰芳阁最靠外的建筑,顾名思义,就是给秋玉络登高听雨用的。
站了两个时辰才见女婢出来道有请,木元齐性子再好,也不是个没脾气的泥人,何况他原本性情就说不上好呢。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未曾想那桀骜忤逆的女儿没怎么着,这记忆中柔弱无害的前妻,倒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会如愿么?木元齐不那么肯定了。不过,想想白月跟辰儿,他最终还是狠狠心一甩袖子,走了进去。
……
…………
秋玉络眼眶红红的从屋中走出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抹抹眼睛,挺直了背,露出一向温婉的笑容,朝女儿与儿子盈盈走去。
长生背对她倚靠石柱侧坐着,一条腿架在石栏上,水面上一片残荷,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趴在石栏上,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小胖手捏着一条小鱼喂水上的天鹅。秋玉络走过去,先搬下长生不雅的脚,嗔怪的瞪了她一眼,然后目视着儿子逗着一群天鹅在九曲游廊上格格笑着跑来跑去,一脸温柔。
“还好?”长生问道。
秋玉络点头,淡淡一笑,似乎终于释怀。
长生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没有再说什么。未久,秋玉络迟疑的道:“长生,他是否有事相求?”
长生点头,随口道:“是有点事。”
秋玉络大惊,一把抓住女儿,急道:“什么事?你可不能答应他!”像木元齐那种人,求到一向不闻不问的女儿门上,甚至不惜向她这个下堂妇下跪道歉,可想而知肯定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而一个女子,能让生父舍了尊严哀求的,无非脱不过“终身”二字。联想起这两月热热闹闹的皇室与贵女的婚配,莫怪秋玉络立刻就将脑筋转到联姻之类上去了,直惊得魂飞魄散。
她秋玉络自己是个从父从夫软弱无用妇人没错,可她的长生,却万万不行!她是期盼长生能早日找个好人家托付终身,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是这个理,但木元齐,他有什么资格来安排她家长生的婚事?
“绝对不行!”深谙女怕嫁错郎之苦的秋玉络急得脸色都变了,没等女儿回答,斩钉截铁的道,“你不好说,我去找他!”急匆匆的转身就要走。
长生伸手拉住她,有些疑惑的道:“你不同意?”据她了解,秋玉络不是能下这种狠心的人呀,事实上,她软绵得自己都早已经绝望了。
“当然不同意!”秋玉络叫道,简直不明白一向聪明的女儿怎么会答应这样的傻事,“长生,你糊涂了不成?怎么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终身大事?什么跟什么呀……闹半天两人原来一直都在各讲各的,长生有些啼笑皆非,她永远也搞不懂这里女人的思维逻辑是怎么转的。
直截了当道:“不是这回事。”
“啊?啊……不是呀……”秋玉络无力的伸手扶了一把石栏,松了一大口气道:“不是就好。”真是吓死她了。然后又好奇起来:“那是什么事呀?”
“小事。”长生道。
“哦。”秋玉络知道这是女儿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她也就不再追问了。
秋玉络虽然笨点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至少她超级听话,长生一向对她这点很满意。一只小天鹅追着小胖子要鱼吃,甚至拍腾着翅膀扑到石桥上面来,小胖子把小鱼藏在身后,咯咯笑着跟小天鹅绕圈子。两个青衣男仆,年纪小点的那个提着装鱼的水桶,另一个跟在他们后面,小心看顾着小胖子,以防他掉下水去。
秋玉络看着,不禁也笑起来,道:“这孩子,简直没一下消停的。我一个人可带不了他,原说这次不带他来,结果被他闹腾得没办法。都是你太宠他了,他爹爹现在稍微训他两句,他就拖着你送他的娃娃哭着说要离家出走去找姐姐……”
长生挑挑眉,她倒是不知道,原来这小胖子已经学会离家出走了……
“大姐,大姐,救命呀——”秋玉络话音刚落,小胖子就捣腾着两条小短腿朝长生冲过来,一个劲儿往她身后藏,脏兮兮的手抓起长生的袖子挡住头,笑得喘不过气。一群天鹅紧随着恶狠狠的冲他杀过来。也不知他干什么了,气得天鹅们都忘了自己有翅膀会飞,居然跟鸭子一样,大步迈着两只鹅掌,伸长脖子用嘴对他攻击。
“哎呀——”秋玉络侧脸,以手挡目。
长生没被小胖子拉住的那只手往外一摆,长袖子一展,隔开扑过来的天鹅们,人同时站起来,手轻轻扬起,袖子一收一卷,带起一股旋风,天鹅们顺势伸展羽翼次第飞了起来,飞过长生的手,盘旋着,飞向天空去。一片雪白中,金绣的黑色衣袖分外耀眼。
赵珂张大嘴巴,崇拜的看着,口水流得老长。
两个男仆连忙过来,垂手静立在一边。其中那个提着水桶的少年,小心的偷偷抬头看了长生一眼,又赶紧垂下,那神色,竟跟小胖子赵珂差不多。
秋玉络伸手想牵过儿子,看到他那一身,又赶紧缩了回去,板着脸训斥道:“小坏蛋!看你的手,姐姐的衣服都给你弄脏了。”不过她这软声细语的,实在没什么威信,小胖子躲在大姐身后格格笑,一点不惧。
长生伸手拉了他出来,大拇指抹了抹他口水滴答的嘴,也不避讳他那一双腥气浓浓的脏手,就这么把他抱起来。小胖子脏兮兮的圈着姐姐的脖子,软声道:“大姐大姐,你教我飞好不好?”
“很辛苦的。”长生随手理了理他被天鹅攻击得一团糟的包包头,不过,她理过以后好像反而更乱了……
“我才不怕!”小胖子晃了晃脑袋,扬起头,下巴冲天,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发带绢帕不合时宜的掉下来,乱糟糟的长毛散了一肩。
“看你表现,我考虑看看。”长生将小胖子递给两个男仆,吩咐道,“带他去换衣服。”
小男孩捡起地上的发带绢帕,年纪大一点的男仆伸手来接,小胖子却挣扎着让人家放下他,理了理衣裳,彬彬有礼像模像样的施礼道:“母亲姐姐先请慢聊,赵珂去去便来。”说着,倒退三步转身,一理袖子,挺胸抬头,雄赳赳气壮壮的抬起小短腿迈着方步,似乎这就要好好表现一番似的。不过,临了还没忘冲秋玉络做个鬼脸。
秋玉络好容易才乐过气来,对长生嗔怒道:“长生,你都快把他给宠坏了!”
长生挑挑眉,有很宠么?她怎么没觉得。赵珂才四岁,人精灵古怪,很像从前的嫆和。不过,她从八岁开始调教只比自己小五分钟的嫆和,这都管得她服服帖帖的,她不认为赵珂还能怎么翻上天去。至于宠么……长生一根眉毛颤了颤,秋玉络是相较于赵珉儿说的吧?在饱受秋玉络诟病的这方面,她始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母女俩慢慢走回岸上去,踌躇了好久,秋玉络轻声道:“南安侯爷,不为难的话,能帮就帮帮他吧……他毕竟,是你父亲……”
长生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放下了?”
秋玉络有些不好意思的释然道:“没关系了。这么多年,看到他跪下,再没关系了。”双眼目视着前方,眸中盈盈有泪光。
就是再温顺的女子,怀着身孕被休弃的耻辱也牢固的纠结在她心里。尤其在再嫁以后,教养导致的强烈自尊,因为过得幸福反而越发的感到愧惭。怕京中众人非议给夫君与儿女带来耻辱,才会远远的避到苏州去。就是在苏州,她也是深居简出,从不与大户人家来往。今日那男子来,那声抱歉,才终于让她对过往全部释怀,他承认了,是他的过错,不是她。
她不知道女儿用了什么法子让他来的,但对她来说,这就够了。从此,她便可以安安心心的好生过日子,就算以后珉儿珂儿再问起来,为什么大姐没有爹爹,她也不必再羞愧得躲起来哭。
真跪下了呀,待会得好好夸一夸青瓷。长生淡淡道:“后日,我派人送你们回苏州。”
“你不去吗?”秋玉络问道。她记得女儿原本是说要亲自送她们回去的。
“我还有点事。”
秋玉络担心的看着女儿,好久才细声道:“嗯。”然后又不舍的叮嘱,“事了了立刻来。今年去苏州过年,好么?我们等你。”
长生沉默了一下,才道:“好。”
秋玉络欢喜得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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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侯府,白月静静坐着,木元齐走进来,握着她的肩膀,温声道:“她答应了,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白月紧握着夫君的手,知道他肯定受了不少刁难,心酸道:“元齐,都是我不好……”
“别说傻话了。”木元齐眼眸一暗,沉声道:“我木元齐岂是连妻儿都护不住之人!”
白月痴痴的看着他,这个自己抛弃一切深爱的男人。
“月儿,我把木海他们都留下,再调重兵守卫府中,你跟辰儿别出府,一定要等到铭儿回来。”木元齐停了一下,继续道,“如果不行,就往秋水山庄去,她答应了我,不会见死不救。”
白月点点头,擦干眼泪,柔声道:“元齐,你也一定要小心,别担心我们。妾身就算拼死,也绝不会让她们动参儿一下!”一向端庄娇丽的容颜,竟浮现出几分杀气。
次日,建明帝率后宫贵妇、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倭国高丽等若干小国使节酋长,扈从仪仗,车乘浩浩荡荡连绵数百里,去往泰山封禅。安鞅亦在其列。皇子们却一个没带。
京中,太子监国。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章是先父女后夫妻的,结果写父女发现没啥好写的,写夫妻又猛打呵欠。。。。后来估摸着这两人交代一下就行了,所以我当机立断的删除,换了两省略号。然后把下章的内容往前提了一点。。。。
很多谜吧?
咱们下章再说。(趴床上昏死过去)
关于时间,我已经羞愧得8知道说什么了。。。。
夜黑,故人来
官道亭前,秋玉络依依不舍的望着女儿,叮嘱道:“一定要来,啊?”
长生颔首,秋玉络又念叨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拉儿子:“珂儿,我们走了。”
小胖子死死抱着长生的腿,头埋着,任秋玉络怎么说怎么拉,就是不动一下,那样子,看得秋玉络都有些嫉妒了。长生冲秋玉络点点头,秋玉络无奈放了手,自己先上了马车。长生再弯腰去抱小胖子,小胖子挣扎了一下,终还是松了手,让姐姐将自己抱起来,小胳膊改用力圈着姐姐的脖子,眼泪在眼眶里一颤一颤。
长生素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幸好赵珂是个男娃,这要是女孩,这般娇赖,说不定就要被她训斥上两句。不过,就是男娃,那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小胖子虽然眼泪一闪一闪的,可也没有大哭大闹,由着姐姐抱着自己走向马车去。
“下雪的时候,就去看你。”看小胖子死死忍着不哭的模样,长生到底心软了一下,伸手一抹他两眼,轻声道。
小胖子哗的一下,就掉下眼泪来,用力抽了两下鼻子,好容易才松开一只胳膊,伸出胖胖的手指,奶声奶气道:“拉钩。”
等长生如愿用大拇指跟他印了章,他才勉强罢休,继续讨价还价道:“那我也要小马驹跟刀。”谁说只有二姐不满意的,他其实也一直对二姐神气的小马驹跟漂亮小刀眼馋得不得了,只是他才不像笨蛋二姐那么喜欢哭。娃娃漂亮归漂亮,哪里是男子汉玩的东西。
“好。”长生莞尔。
“要跟‘墨影’一样的。”赵柯赶紧补充道。墨影是长生的坐骑,她亲自在草原驯服回来的野马王,通体缎子一般的漆黑,跑起来跟影子一样,因此得名。
“你倒是会挑。”长生哈哈一笑。酒,马,兵器,女儿所好者,不外如是,不过在大民时,这些东西虽然唾手可得,却都只能望而兴叹。如今她无事一身轻,自然不知不觉的就放纵了些。她的确已经挑了最好的母马去给墨影配种了,但是否能生下一样通体漆黑神骏的后代,现在还未可知。不料这就给人盯上了。
“你要是学会了骑马,就给你。”长生爽快道。
小胖子雀跃的欢喜起来,眼睛溜溜转了一圈:“还要小鹰。”小家伙垂涎那只大鹰很久了。
长生拧了拧他的鼻子,对这小贪心鬼道:“你要能驯服,什么都有。”说话间,已经将他抱上了马车,递给车中的秋玉络,小胖子立刻又跨下脸来。
秋玉络伸手接过还死赖着不愿松手儿子,看着马车外面负手而立的女儿,自己眼眶也有些红了,从车窗里伸出手去,再三叮嘱:“早点来——”
十二骑,三辆马车扬尘而去,走到老远,似乎还能听到童声高喊“姐姐”的声音。长生一拉缰绳转身,黑马黑衣,如影子般,在官道上飞驰而过。
井迷迷糊糊的追催着他那匹似乎跟他一样备赖的肥马跟上,橙兮抬头往城门楼上冷冷看了一眼,脚尖轻轻一踢马腹,追上前去。见橙兮骑马飞出去了,井那匹磨磨蹭蹭消极怠工的肥马顿时如打了兴奋剂一般,四蹄生风,疾冲出去,马上歪歪倒倒的井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被掀翻掉下来。他眼皮往上掀了掀,又歪歪倒倒的打瞌睡去了。
城门楼上,一人两眼放光,击掌而赞:“美人,好马,倒是养眼。”
一人在其身后没好气的猛翻白眼:“九哥,那就是你恨得牙痒痒的秋家小姐。”
赵赜哑然,击掌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随即,若无其事的一甩袖子,不屑道:“蛮妇。”
他到后来才知道秋长生怎么含糊的误导了他父皇,可那时建明帝金口银牙已开,不好再更改,那只金鹰就这么被她骗回去了,后来还让他赔了一千两银子什么损失费,闹得他至今被人取笑……此等刁妇,莫怪连圣人都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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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木参辰被人猛烈摇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娘?”
白月匆匆拉了她起来:“穿上衣服,快。”
木参辰被母亲慌乱的神色惊醒了神,疑惑道:“娘,你怎么了。”
“先别问,快穿好衣服。”白月不由分说,拿着衣服就往她身上套。
随便套上衣服,来不及梳妆,木参辰就被白月匆匆推出门。侯府后侧极隐蔽的一处小门,早等着一辆马车。驾车的人木参辰认得,是木海,父亲身边多年的亲卫,却不知为何,在这深夜鬼鬼祟祟的躲到后门当车夫。白月推着木参辰上马车,对木海吩咐道:“快点,送小姐去秋水山庄。”
木参辰一把抓住马车门处,惊道:“娘,到底怎么了?”
白月急得额头冒汗,推着女儿:“娘以后再跟你说,快走。”
“不,你不说清楚,女儿不走!”木参辰拒不肯上马车。
白月看了眼一脸倔强的女儿,抬手并指在她身上飞快几点,然后抱起她丢上马车,心有些酸楚的匆匆道:“到秋水山庄要听大小姐吩咐,不可耍性子,娘随后就来。”
木参辰瞪大的眼睛,一动不动的躺在的马车里,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来不知道,母亲居然会武。
马车门被紧紧关上,白月对木海道:“木海,小姐就拜托你了,一定要尽快赶到秋水山庄。”
木海沉默的点头,正准备走,漆黑的夜空中突然传来女子轻柔如歌般美妙的声音:“师叔这匆匆忙忙的,要将小师妹送到哪里去?”
白月闻声脸色大变,搭在肩上的柔软披帛如皮鞭般猛的同时一击两马后臀:“走!”
两马受惊,疾奔出去,木海利落的提起缰绳,驾驭起马车来,径直向路口笔直的冲去。
“恐怕不太好走呢。”空中两声轻笑。
路口前方突然走出两个提着灯笼的白纱长裙少女,昏黄的白纱灯照着她们秀丽的脸,裙角飘飘,双足若不沾地般的轻盈。看着脚步不急不缓,却在呼吸间,人就接近了数丈。白月暗惊,人也飞身扑上前去。马车冲到两个白纱少女身边,只见她们将灯笼换了只手,两只素手轻轻一点,疾驰中的两匹骏马便前蹄一曲,一头栽倒在地,眼见就已经没了气息。
赶到的白月将将在马车翻到前将木参辰抱出来,一退数丈,暗叹一声,解了女儿的穴。木海也马车上脱身,双手紧握着一把宽刀,挡在木参辰身前。
白月将女儿护在自己身后,紧盯着一个方向,冷声道:“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出来!”
“师叔既然有请,晚辈怎敢不敬?”两声如银铃般的笑声,黑夜里走出一个白影来,女子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勾魂掠魄的眼睛,白纱的曳地长裙,眼波流转间,既纯真又魅惑,若精灵若仙子又多几分妩媚。绕是木参辰一女子,都不禁一滞,虽未见真容,却已风华绝代。
“你是灵儿?”
女子朝白月款款一福,笑吟吟的道:“是呢,白灵儿拜见师叔。”
木参辰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切,疑惑的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是谁?什么师叔?您认识她们?”
白月暗暗按住女儿的手,眼神示意她少安毋躁,木参辰惊讶的发现,母亲居然是一手的汗,还微微有些颤抖。
白灵儿清脆的笑起来,似纯真和善的看着木参辰:“师叔的女儿,生得真是漂亮呢,连灵儿看着都欢喜。”
白月将木参辰往木海那边推,低声道:“待会我挡住她们,你带参儿赶紧走。”
“娘——”木参辰也不是傻子,当然看出眼前这境况不对,但她不明白为何母亲如此如临大敌。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什么强人敢撒野?还有她堂堂侯府,府中护卫森严,高叫一声,定然都过来了,何惧几个江湖女子?
这边木参辰还在惊疑不定,那边蒙面女子却已经一步步走近来,边走边轻笑着道:“师叔,家师对您很失望呢,所以才让灵儿来请教请教师叔,是为何故呢——”
白灵儿说到是为何故几个字,白月已经率先扑上前去,一条雪白的披帛笔直若剑一般,凶狠的直逼白灵儿面门。没有人怀疑,这下如果打实,比用石头砸,效果差不到哪里去。木参不敢置信看着这一切,几乎以为自己实在梦中。眼前这将一条披帛舞神出鬼没,快得看不清影子,若暗夜鬼魅一般的白月,真的是她那素日里优雅大方的母亲?
“灵儿持礼而来,师叔怎么兵刃相见呢?”白灵儿柔声笑着,只以一双素手迎战,似乎还胜任有余。身姿轻盈若仙,漫天掌影若花一般,开开谢谢,煞是好看。两人纠缠着,半天分不出胜负来。
木参辰当然不会放着娘亲在一边拼命,急忙高声呼叫道:“来人呀!有刺客,快来人呀!”
人是来了,却不是她期盼的府中护卫,而是若干白衣少女,一样的提着灯笼缓缓走出来,足有二十多人。这一方小地,一下子竟也亮如白昼。
白月一展披帛挡住白灵儿,另一手伸手入怀,掏出无数银光朝那些提灯少女打去,口中喝道:“快走!”
木海扛起木参辰,纵身,趁乱疾走。
这一挡,白月却因为后背大开,被白灵儿狠狠拍了一掌,身体一个踉跄。
“娘——”木参辰惊道。
“走!”白月喝道,又回身去缠住白灵儿。
那些提灯笼的白纱少女,闪避开白月这一狠毒暗器的,都飞身朝木海追去。白月不顾一切的扑过来,再次挡住她们,披帛一卷,一抽,数人喷血摔下,自己却又挨了后面追来的白灵儿一掌。
“师叔哪里去,灵儿还没请教完呢。”白灵儿笑吟吟的,柔声道。木海带着木参辰一下子就消失在黑夜里,她似乎也不怎么在意。
这边闹腾得如此厉害,可偌大的侯府却如无人一般,一点动静都没有。
晋阳到底是京城重地,守卫森严,纵使魔门也不敢如何放肆,只要能脱身出去,惊动京城禁卫,自然就有救了。白月多年不动武,原就差白灵儿几分,又挨了她两掌,人渐渐不支,只勉强招架,一面思量着如何脱身。
正当白月思量着要逃之时,一个偌大的黑影突然砸到场中。是木海,眉心一点血痕,早没了气息。白月心一颤,一个不防备,被白灵儿一掌击中,人飞起来,跌在地上。黑夜里,缓缓走出一个斯文俊秀的白衣男子,一身寒气,很是阴冷,只见他手轻轻一抬,手里提着的东西朝白月飞过来,正是木参辰。白月急忙接住她,还有气息,只是被点了穴。白月心一松,一口鲜血吐出来。
白灵儿娇笑道:“别把我们太子妃摔坏了,师兄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这娇滴滴的女儿家,也舍得辣手摧花~~~~”
木参辰大睁着眼睛,又是惊恐又是不解,她自小娇生惯养,接触的都是琴棋书画贵女公子,几曾见过这杀人的场面?白月抱着女儿,狼狈的跌在地上,看着那一男一女,心中慢慢绝望。其实,她早知道她们会来,只是没想到她们来得这么快,圣驾昨日刚出京,今日她们就找上门来了,让她措手不及。
她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从参儿被指婚给燕王起,从自己对木元齐动了私情,妄想脱离师门控制起……
“动手。”白衣男子冷道。
白灵儿看了他一眼,无奈的自己走过来,对白月叹道:“师叔,师门规矩你也懂,别怪灵儿心狠了。”
白月艰难的求道:“取我性命去,别碰我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有教过她一点武功,你们放过她。”
白灵儿怜悯的摇摇头:“师叔,看来你真是夫人当太久,人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哪里还有半分当年月魔女的风采。”
白月面色惨淡,眼神渐渐凄厉,厉声道:“我夫掌南疆二十万军,你们杀我儿,真不怕我夫大军乎?”
白灵儿长叹了一声:“怕呀……所以本来好好的事,你为何不听话呢?好好的太子妃不做,非要去当什么燕王妃,你瞧瞧这闹得,燕王也没来救你们嘛~~~~~”
白月凄凉惨笑:“你们只是要我儿入东宫当耳目棋子,太子妃,那太子又岂是好相与之人?”不管嫁给谁,皇家弟子对魔门女子,都只是利用,岂能有真心?不管是太子还是燕王,得知她的出身之后,岂会好生对待她女儿?
当年赵夏天下定,四大宗师隐退,却只是表面平静,除了无为道宗退避持无为之道,尚有一位宗师原是外族,剩下魔门跟静斋,却是生死的对头,世代以来,争斗从未休止过。不过,这争斗,已经慢慢由江湖转到庙堂天下之上。她本是魔门弟子,被派到南安侯身边,动了私情之后,一心想摆脱师门控制,好生过日子,所以才会想方设法违抗师门令没将女儿送入东宫为侧妃,妄想图一个安泰,然,终是不能如愿。
眼见是无可为,白月凄厉的笑起来:“太子,你们将宝压在太子身上,真当太子那么好控制?”
白灵儿脸一冷,冷声道:“那就不必师叔您操心了。”说着,一手挥开白月,另一手反掌朝木参辰心口拍去。
千钧一发之际,白月猛的冲过来扑身挡住木参辰,白灵儿一掌按在她后背上,一口血喷在木参辰身上。木参辰说不出话来,只焦急的看着母亲,眼泪泉涌而出。白月却为了保住女儿,顾不得许多了,状似疯虎般的厉声道:“你们不能碰我女儿,隐宗之主就在京中,你们不想魔门五宗俱灭,就别碰我女儿!”
此言一出,白灵儿顿时色变,随即白月便被人揪着脖子拎了起来:“她在哪?”却是那一直站在一边的阴冷白衣男子。
白月好容易抓住这最后的稻草,如何会放弃?亦冷声道:“我不会告诉你们,但,奉劝你们,别碰我女儿。”
白衣男子沉默,但眼中分明若有鬼火起,饶是白灵儿,都瑟缩了一下,但白月为救女儿,如何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咬紧了牙关,就是不松口。
白灵儿突然冷笑了一声,道:“白月,你休得借隐宗之主欺人,想那隐宗之主,行踪飘忽,岂会为你母女出头?”
白月笑起来:“为我是不会,可她答应了的,她既在京,你们焉敢杀我女儿!”
白衣男子紧了紧手,冷道:“她在哪?”
白月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可她垂下头,宁死也不说。
白灵儿轻声道:“师兄,她一定是为救女儿瞎说的,隐宗之主不可能在京中。”
白衣男子甩手,将白月丢在地上:“带她们回去。”
“师父说——”
白衣男子冷冷的看着白灵儿,目光寒若有质,直刺人心肺,白灵儿咬咬牙,冲持灯女子挥手,怒道:“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瀑布汗。。。。情况好像越来越眼中,我争取把它调整过来。。。。
小三,还有纯粹因为自己外遇而抛弃糟糠之妻的男人,我个人对这种生物是及其厌恶的。但不可否认,这种生物,别说是在三妻四妾的古代,就是在男女平等的现代,这种生物,他们也都大多生活的很好,而那糟糠之妻,就算是死了,也只能是死了。
嗯,这书,其实跟这方面没什么关系,说到底,这种对于第三者的强烈愤恨,其实只是一种女性的情绪,男人,大多数,不会有这种心理。就算戴绿帽子,对男性来说,更多觉得的是耻辱。
女孩,想要幸福,靠别人有良心是不够的,自己要自强的,不管从实质的物质还是心理。当你把一切乃至自我都交托在一个男人身上的时候,等于就是给了他选择抛弃的权利。
长生么。。。嗯,这点她做得很好,虽然这可能是因为她还没学会当女人。。。。
非要我说点个人看法的话,我就说,我厌恶那些为了爱情就可以抛妻弃子,不要父母,不讲道德,伤害别人等等这类型的生物。这样的爱情,哪怕男女主角们伟大善良得都是小白,感天动地的,我也只觉得是垃圾。
看见为爱情要死要活,因为被抛弃而自杀等等这类的,不管男人女人,我顶多觉得可怜可悲,不会同情怜悯,更不会仗义执言什么的。
擦汗。。。。。望天,忘了自己在写言情了。。。再看看,嗯,选的传奇。。。。
群魔乱舞
就在白月母女都被点上穴准备带走的时候,负手静立的白衣男子才慢悠悠的转头看向一侧暗处,淡淡道:“出来。”白灵儿一皱眉,手往后轻轻一招,无数泛着蓝光的银点朝那边打过去,黑夜里若绽开无数朵幽幽蓝花。
毫无动静,这些美丽的夺命暗器如泥沉入海一般,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好一会儿,才依稀传来含糊的几声抱怨,白月双眼飞快的闪过一丝亮光。
“就说你不行,被发现了吧,逊!”一个手挽披帛的女子呵欠连天的走出来,边走还边抱怨着。旁边的紫砂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如果不是她突然踹了自己一脚,自己能暴露么?绿衣屈指一敲她头:“别瞪了,人家早发现你了。”
白灵儿美目轻眨了一下,疑惑的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比起自己一行本色的嚣张,这两人中规中矩的黑色夜行衣就显得要低调多了。不过前面那个年岁稍微大些的女子,虽然是穿着专业的夜行衣,手上却不伦不类的挽着三丈多长的雪白披帛,怪异无比。
绿衣走到亮处来,手懒懒的一抖,披帛中掉出无数蓝旺旺的铁蒺藜,叮叮铃铃的落了一地。
白灵儿看着这些东西,美眸轻轻一转,清脆一笑,双手快速比划出一个花一般的手势,柔声道:“圣门白灵儿有礼,我门在此处理内务,来的是何处朋友?”
绿衣翻了个白眼:“魔门就魔门,死撑面子叫什么圣门。”
白衣男子的目光却落在绿衣的披帛上,冷道:“隐宗?”
绿衣心一动,没想到会给人一眼就认出来,转而仔细朝那男子看去。白衣男子冷笑,也没见他做什么,可这一冷笑,却像换了个人一般,面目大变,原本只是普通斯文俊秀的面容突然耀眼起来。
见此,绿衣原本轻松的神态一滞,没有想到就白月母女两个,居然能把他招来,不由暗暗有些后悔,不该私自带紫砂这丫头出来。干笑两声,装傻道:“什么什么宗,奴家姐妹俩就是路过,路过……”一边暗暗示意紫砂,准备落跑。
紫砂却两眼放光,一副痴迷崇拜的看着那白衣男子:“绿衣,跟大师兄灵云牛鼻子齐名的那个就是他么?万里飘血,千古一芣苢,果然长得比大师兄跟灵云牛鼻子都好看,不过怎么不是红衣服?唔~唔唔~~~~”
白衣男子的丹凤眼阴冷冷的沉下来,绿衣用力捂住紫砂的嘴,干巴巴的道:“误会,哈哈,小孩子不懂事瞎说,误会……”险些没吐血,这傻丫头怎么突然机灵起来了,居然也把人给人认出来了?可这机灵得也太不是地方了。
大师兄呀,你在哪里,再不来我跟紫砂这少根筋的丫头就要交待在这里了……转而一想,她们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个家伙,小姐也不知道呀,万一小姐察觉到她跟紫砂溜出来了后,就索性没再派大师兄他们过来呢?想想自家小姐,这种事情她的确很有可能做得出来。绿衣额头冒出豆大的一滴汗,这下惨了。
笑吟吟的白灵儿突然就沉下脸,挥手喝道:“拿下她们!”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九名白衣女子如踩着云一般的轻盈飘来,将绿衣与紫砂包围在中间,飞花一般的穿梭,灯笼若无意般的随手放在地上,手持的灯柄却变成了一把把细剑。
绿衣叹了口气。正巧她跟紫砂,都是那种对阵法一窍不通的白痴……往日里还能凑合凑合一力破十巧有蛮力可用,如今有这么个人物在旁边,大概是没用了……
紫砂瞪大眼睛,好险的躲开一柄直刺心口的细剑,气愤的叫道:“干嘛呀,怎么这么不讲理!”
绿衣嘴角微抽,死丫头还搞不清楚状况,都这时候了,谁还跟你讲理?心中腹诽,手底下却一点不慢,足尖轻轻一点,披帛轻舒曼舞,一下子圈走六柄细剑。雪白的披帛如穿云白龙一般,刚柔并济,收卷自如,配合着飘忽不定的步伐,煞是好看。
“咦?”这下连白灵儿也看出来了,绿衣的这一手跟白月简直是如出一辙,只是还要精妙上许多。白灵儿的眼睛沉了下来,天魔舞是魔门独有的上乘武学,非嫡系弟子不传,现魔门五宗一统,身负天魔舞又非魔门弟子的,除了尚游离在外的隐宗还能有谁?
随着绿衣身法越发曼妙,白衣男子目沉沉的,竟缓缓露出一丝的笑容来,灯火映照下,阴冷得令人发指。
两个丫头的武功比这些白衣女子高出不知道多少,苦在不懂阵法,被脚下的灯笼晃的头晕目眩,总出昏招。绿衣又要照顾紫砂,又提心防备着旁边要危险得多的人,虽然现在还不露败像,但心里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姑奶奶回去一定死磕阵法轻功,绿衣心中狂骂,瞅着机会,猛踹了紫砂一脚:“先走!”
紫砂也不耽搁,顺势飞身就撤。白灵儿裙角微杨,飞身而起,娇声笑着:“姑娘哪里去?”莹白的手掌朝紫砂拍去,带起一阵狂风,隐隐若有风雷声
好狠的丫头,紫砂怪叫着,赶紧闪,三转两转撞到一个人身上,猛的一抬头,喜得叫出声来:“大师兄!”
一手拎着紫砂脖子将她往后一让,另一手随手一掌直直毫无花架子的朝白灵儿拍去,无声无息,却让白灵儿脸色大变,狼狈闪避。拎着紫砂飘下来,落地时一脚踢起一颗石子,围困着绿衣的九盏灯九灭一飞。雪白披帛狂卷,九个白衣女子齐齐细剑脱手,狠狠的跌在地上,口中喷血,不能活了。绿衣淡淡一收披帛,重新优雅的挽着手里,亭亭玉立,眉目含煞。
将拎在手里的紫砂往地上一放,苍潜抬眸看了她们一眼,两个丫头齐齐垂头束手,满脸沮丧。
“回去领罚。”苍潜淡淡道。
“苍潜,是你!”白灵儿裙角飞旋,脚步一错,轻盈曼妙的飘落在地,慢慢的走过来,面纱一阵颤动,两眼复杂的看着这个儒衫男子。
“在灵云回来前,不能动她们。”扫了一眼地上的白月跟木参辰,苍潜没理会白灵儿,直接看着白衣男子,面无表情道。
“是她说的?”白衣男子亦漠然道。
苍潜挥手凌空拍开白月被封住的穴道,没有答话,白衣男子也没有阻拦他。白月一脱身,顾不得自己伤势沉重,赶紧去看女儿。试了几遍,木参辰身上的穴她却无法解开,急得双目含泪。白衣男子袖子随意一摆,木参辰浑身一僵,立时扑到母亲怀里,浑身颤抖。
“她在哪里?”
“秋水山庄。”苍潜带着紫砂绿衣,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黑夜里。
“就这样?”白灵儿皱着眉道,不但没完成任务,还贴上几个人手,为她那么一句话,就这么罢手?
白衣男子却已经转身走了。
“师兄!”看着他的背影,白灵儿不满的跺了跺脚,抱怨了一声。然后眼波流转,回转身朝白月微微一福,亲切的笑道,“惊扰师叔,灵儿赔礼。”
木参辰埋着头不敢看笑面如花的她,白月倚在女儿身上,抬手理了理乱发,淡淡道:“无妨。”
“那灵儿先行告退了,改日再来拜访,请师叔千万多保重呢。”白灵儿娇声笑着,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持灯的白衣女子如来时一样鬼魅的消失了,连地上的尸体都不见了,如果不是木海跟两匹马的尸体躺在一边,还有地上翻到的马车,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般。
“娘……”木参辰惊魂未定的看着这一切,紧紧抓着母亲的胳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娘——!”
白月的身体无力的倒了下来,嘴角的鲜血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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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除了夫人突然生病,南安侯府没有一点异常,该扫地的扫地,该烧水的烧水,改做早饭的做早饭,没有人知道昨夜就在府中后门处,两位主人从鬼门关前轮转了一圈回来。
白月虚弱的躺在床上,抚着女儿的头发爱怜的道:“做得很好。”
木参辰两眼血丝,双手直颤抖。昨夜母亲昏过去以后,她艰难的把她拖到房中,又跌跌撞撞的跑去大哥府中找人求救,一点没敢惊动府中睡得不省人事的其他人,连木海尸体什么的,都是大哥府中那两个人处理的。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熬到现在,木参辰就为了等一个答案。
白月苦涩道:“本不想让你知道的。”
木参辰抓住母亲的手,急道:“娘——”
“说来话长……”白月头靠在丝枕上,脸色黯然的将这一切慢慢解释给女儿听。
话还得从十多年说起,那时她还是叱咤江湖的月魔女,貌美如花,一曲天魔舞罕有敌手,江湖少侠公子爱慕者无数。
她生于魔门,长于魔门,浪迹于江湖,练得铁石心肠,却还是一点一滴的被那侯门男子一腔真情所打动,慢慢假戏真做,竟动了真情。
讲到自己万般挣扎后,狠心将真相告诉木侯爷却被他原谅时,白月嘴角含笑,一脸温柔。
那样幸福的日子,让她几乎已经忘了江湖,忘了师门,忘了自己身负的使命,只愿自己也是一个平凡的女子,相夫教子,就这样平淡幸福的走完一生。
自从云铭意外被明德大师收入门下后,她更隐隐有了希望,跟师门已经是面合心离,时刻想着脱离她们。自诸皇子成年,魔门就已经将主意打到了木参辰身上,白月岂能让她们如愿?她和木侯爷想尽办法,极力促成了木参辰跟燕王的婚事,就已经是明着跟魔门翻脸了。
魔门支持的是东宫太子,她这样的背叛,岂能被放过?本来魔门五宗自上代门主陨后各有所属,互不相干,甚至水火不容,不料这次却统一的如此迅速,以致让她措手不及,更没料到她们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找上门来,先前安排的后手一点没用。好在大小姐守信,不然母女两个逃不过此劫。
木参辰早听得瞠目结舌,看着母亲久久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这其中竟有如斯复杂的缘故。娴雅大方的母亲,竟是什么江湖魔女……
“这跟秋长生有什么关系?”良久,木参辰问道。
白月沉声道:“叫大小姐。”伸手轻轻抚着女儿的脸,白月慈爱的叮嘱道,“听娘的话,别问了,你不懂。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在铭儿回来前,只有她能保你平安。”
看着母亲焦虑憔悴的模样,木参辰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哽咽着乖乖的点头,白月这才放下心来,疲惫的睡去。木参辰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东边旭日初升,一阵眩晕,伸手扶住了门柱才没倒下去。她彷徨的睁着眼睛,这往日里看惯的侯府,竟如做梦一般,一切都虚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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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燕王赵赜手持着一个白玉酒杯,慵懒的倚靠在座上,漫不经心的道:“这么说,魔门是太子的人,白月母女竟被人救下了?”
窗前侧立着一个头戴轻纱斗笠的青衣女子,声若清泉一般的动人,不带一丝烟尘味:“那是你未过门的王妃,王爷坐视不理,未免太过心狠。”
赵赜挑眉一笑,仰脖将酒倒进嘴里:“我佛慈悲,你们大慈大悲,那怎么不去救人?就会说风凉话。”
青衣女子心静如水般的道:“那是他人师门内务,旁人没有插手的道理。”
“本王不跟你打嘴仗,反正怎么说都是你们有理。”赵赜嘀咕着站起来,“守了一晚上,本王要去补个眠。”
“是何人惊走的血芣苢,王爷当真一点都不知道么?”
“这种事你们都不知道了,本王怎么会知道?本王哪有空管这些江湖武林之事。”
青衣人不再言语,赵赜打着呵欠去补觉。
居然活下来了,不然,看木元齐赤红着眼扯二十万大军跟太子翻脸,比联姻效果还佳,多好。赵赜万般遗憾的想着。秋水山庄居然拆太子的台,也许贤王说得对,就冲着钱,也去窜窜门,熟悉熟悉下……想着那黑衣女子张狂的模样,赵赜冷哼了一声,倒头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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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白灵儿冷着脸道:“隐宗之主在京,太子殿下为何事先不说?”
赵曦拿着金剪刀专心致志的修剪着带露水的花枝,头都不抬。一个老太监走过来,恭敬的躬身道:“殿下,该上朝了。”
赵曦慢条斯理的放下剪刀回殿净手,白灵儿跟了进去。内侍们拿来朝服,赵曦这才抬眸如见着什么秽物般扫了白灵儿一眼。白灵儿柳眉一竖,几乎要翻脸,最后还是忍着气,走了出去。如果不是师门选定了他,这个皇子相较于其他心思深沉野心勃勃的皇子来好控制多了,她真想抬手一掌把这个有洁癖的太子给拍死。
白月叛门,等太子登基,魔门必定要重新选一个嫡传弟子送入后宫去,会是谁呢?晨曦中,白灵儿颤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芣苢——fu yi
这个名字是随手在诗经里面翻的,没什么特别意思。
本来说周末正好可以调整好时间的,结果天太冷了,没暖气,窝被子里看小说看着睡着了,等我打开台灯一摸钟,完了。。。
我一定会调整过来的。。。。
观人间世
“白月该死!”白灵儿狠狠一拍桌站起来,精致若白瓷般的脸上满是杀气。这么多年辛苦的布局眼见化为东流水,又冒出隐宗之主这么一个变数,真叫佛都火大。
“师兄!”见血芣苢半响没点反应,白灵儿不满道,“你说到底怎么办嘛!”
血芣苢慢慢放下那两页薄薄的纸,仿若未闻的走出门去。
“你去哪里?”白灵儿忙叫道。
没人回答,血芣苢已经走得没影了,白灵儿恼得连连跺脚。旁边一弟子埋怨道:“血宗宗主也太不像话……”话还没说完,就被白灵儿一个巴掌闪得飞起来撞到墙壁上,猛得喷出一大口血。
“带出去。”白灵儿看着手,淡淡道。
两个身着白纱的女子出来,安静的将尸体抬了出去。
白灵儿冷笑,自己虽然叫血芣苢师兄,但两人不同宗,根本没有什么情分可言。这次行事,名义上是以她为主,他只是师父许了什么条件交换才勉强同意来帮衬一下,平时连她都根本不敢太招惹他。万一惹烦了他,翻脸动手那也不是不可能的。魔门弟子生性如此,尤以血芣苢最是危险,血宗五大弟子,四个死在他手上,可见其人之狠辣。
他们,也配乱嚼舌根?
拿起血芣苢刚放下的东西来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秋长生其人。白灵儿不禁越发恨道:“该死的白月!”隐宗之主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点不知,真正可恨。
云铭那边尚还好说,但若隐宗之主非要插一手,这个叛门之徒倒真不好收拾了。白灵儿默默沉吟起来。师父刚统一了圣门,若纵本宗背门弟子逍遥在外,门主之威何在?何以在五宗立足?
无论如何,白月非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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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水榭,九曲游廊,玉阶石柱,接天莲叶,若是在夏日里,水面上芙蓉花开,荷叶青碧,定是绝好的一景。可主人家却是古怪的性子,花开景盛时偏不爱涉足这芙蓉水榭,反而是冬初秋末,当湖边落英萧瑟水面残叶凄凄时,要来住个三五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随着歌声,一人破开晨雾,赤脚缓缓而来,歌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那里,已经掩不住莞尔,笑起来。
身后一提着水桶扛着鱼竿的浓眉大眼汉子轰隆隆大声不满的道:“什么嘉宾,恶客才对。”
又有几声“哑哑”鹰鸣吵杂之声,像是在表示赞同。
血芣苢站在岸边,平静的抬眼看去,看着那从晨雾里走出的一行人,从肩上偌大的金鹰,高高挽起的袖子,卷起的裤脚,一直看到踩在玉石阶上的赤裸的足。
难得早起,晨钓回来的长生抬手屈指一弹金鹰的头,小金不情愿的“哑哑”叫了两声,死蹭活赖就是不肯走。直到长生捞出水桶里唯一一条鱼来喂给它,这才满意的展开翅膀高飞而去。吕四儿狠狠瞪了血芣苢一眼,拎着空空如也的水桶嘀嘀咕咕的追着小金跑了。
“芣苢,好久不见。”看着岸上血色长衫的男子,长生笑道。
“你好生悠闲。”血芣苢歪头打量着她,突然也淡笑起来,若一瞬花开,血红的长衫被金鹰临走的一扇带得飞扬起来,画一样的眉目,耀眼而又阴冷,让人几乎移不开眼睛。
“凑合凑合。”长生走上岸,赤裸的足踩在泥地上,弯腰去洗手。
“怎么个凑合法?”血芣苢话音未落,犀利冰寒的剑气已经悄无声息的笼罩了长生全身。
长生哈哈两声轻笑,人若轻烟飘起,素手轻弹起两滴水珠,血芣苢随手折下的树枝断为三截。
“小姐我不打男人。”长生高傲的道,人已经足不沾地的飘落在三丈之外。
血芣苢脸黑了一下,丢下手中剩余的一截树枝,拍了拍手,走向前:“你要涉这趟浑水?”
长生光脚丫子踩在青石板上,袖子裤脚都高高卷起,被小金扑腾得乱糟糟的发髻垂在脑后,毫无形象的大迈步走着,含糊的道:“不一定……”
“那是为何?”血芣苢负手跟上,慢悠悠的道。
“无聊。”长生亦没什么诚意的回答,反问道:“你呢?来这忙乎什么?”
血芣苢冷笑了一声,阴沉沉的道:“改朝换代。”
长生用冰凉的手搓了搓脸,呵欠连天的道:“有号令武林,一统江湖么?”
“慢慢来。”血芣苢半真半假的道。
青石板伸入一片竹林,长生轻拍了一掌,掉下两个青花坛子来,递了一个血芣苢,一边自己先揭开喝了一口:“被你看中那倒霉蛋是谁,白宗?”
坛子居然没有封口,只蒙着一层薄纱,血芣苢伸手揭去,仰头喝了一口。是酒,极苦的酒,露珠一样的清冷,只是咽下去后,才反上来一阵淡淡竹香。因为酒太苦,这随后的竹香便显得极为甜美,能勾人上瘾一般。血芣苢又喝了一口,缓缓咽下,才道:“白宗主一统魔门五宗,风光无限,何出此言?”
长生不屑道:“真有这么风光,还能轮到她?别跟我说你高风亮节,学会谦让了。”
血芣苢眼底露出笑意:“技不如人。”
长生喝了口酒,望着天边,慨然道:“有人跟我说过,男人,尤其是漂亮的男人,最是会骗人,色令智昏,千万信不得。”
血芣苢一阵无语的看着她在旁边做派,良久才道:“谁跟你说的?”
“我娘。”
“胡扯。”秋玉络会是能说这种话的人?尽瞎掰。
“不信拉倒。”长生懒得跟他解释。
晨雾渐渐散去,竹屋已在眼前,想起什么,长生突然八卦兮兮的问道:“芣苢,灵云小子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血芣苢眨了一下眼睛,道:“白月生的。”
长生挑起眉,血芣苢面不改色的继续道:“那就哪里捡的,这事白宗一手安排的,没人知道。”长生继续挑眉,血芣苢轻声笑起来,勾勾手指道,“附耳过来。”
一血宗宗主,一大宗师,两人凑一块嘀嘀咕咕的八卦起来,未久,长生拍掌笑起来:“果然如此,了不起的白月,竟还是给她反算了一招。”而后又摇头叹道,“苦命的灵云小子,魔门加静斋,抗得住么?”
血芣苢淡淡道:“扛不住也得扛,不还有明德老头么。”
“除非灵云死了,否则明德老头一点指望不上。”长生挥了挥手,没什么同情心的感叹道:“投胎也要看准呀……”
“明德老头自己不会出来,但无为道宗这么多年经营的势力,够灵云用的了。”
“正好一个势均力敌,对么?”长生邪气的笑道。
血芣苢喝了口酒,不置可否。
说着,已到门前,青瓷笑吟吟的走出来,长生将半空的酒坛子丢给她,转身对血芣苢道:“我不管你们做什么,记住了,灵云回来之前,不许动白月母女。”
血芣苢转了一下酒坛子:“灵云回来之后呢?”
“随便,我不管。”
“木参辰,你的妹妹,死了也可以?”血芣苢似笑非笑的看着长生,仿佛是要看透她一般,阴冷邪魅的脸,这样的表情很讨厌。
长生皱了下眉,然后笑起来:“我不管。不过,恐怕没这么容易,昨日可不止你们进京来了。”说着心情很好转身进门,口里还跩着词道:“吾醉欲眠卿且去,好走,不送。”
血芣苢哂然,不以为意的也将酒坛子丢给青瓷:“放着,明日再来喝。”说着,干脆的闪身离去。
青瓷抱着两个酒坛子摇着头走进屋里,这又是一个麻烦的人。不过,小姐是怎么知道他进京来了的?明明一点情报都没有接到呀。
长生闭着眼睛,懒洋洋的躺在热气腾腾的汤池里,如果不是血芣苢来了,赵曦怎么可能会拿解药给她?只等云铭回来,这台戏就可以开唱了,从庙堂到江湖,情仇恩怨,真是台热闹的大戏。云铭的身世,果然跟赵曦所说一样,可现今魔主却还蒙在鼓里,血芣苢明显是想坐等看戏,这样的魔门居然敢挑上赵曦,长生几乎要大笑起来。
建明帝离京,太子监国,人心思动,这样的戏码,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那看似无为实际却操纵着这一切的太子,到底要做什么呢?凭赵曦的本事,要天下根本无需这般复杂,他就是什么不做,就这么干等着,皇位也铁定掉他头上,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摆下这么大一个局面?赵曦,你想清楚了么?经不起诱惑,画蛇添足,没弄清楚对手就掀底牌,会死得很惨的。
赵曦,你留下我来,要让我看什么?
长生古怪的笑起来,你又为什么肯定,我一定会留下来看这乌烟瘴气的一场闹剧?一个女人,总是仰望着另一个女人的背影长大,若心中有大海,又岂会留恋沟渠?那西行记里的僧人,在面对男儿国主托国相求都未曾动摇过,如今看来,并没有什么难度嘛。
天下,谁又知道天下有多大……
作者有话要说:睁不开眼睛了,爬去睡觉~~
浮云难断无为子
云铭赶到晋阳时,不光木参辰婚事已定,建明帝离京都已经大半月。见他进来,木参辰立刻红了眼眶,泪水如泉一样涌出来。
因为不放心,白月早让木参辰搬过来与她同住。此时见到云铭,她也是松了一口气,跟长子简单说了几句,就闭目沉沉睡去。白灵儿下手阴毒,她受伤不轻,至今未好。
木参辰紧紧拉着兄长的衣袖,哭得累了,也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父亲陪着皇上远去泰山,同胞弟弟在南方族中自小难得一见,母亲伤重在床。这么多天,她提心吊胆内外应付,未得一日好眠,早身心俱疲,如今见长兄回来,才终于放下负担,再也熬不住了。
木参辰睡得很沉,甚至小声的打着呼。她也不过才十六岁,虽聪慧,却到底是娇生惯养,几曾应对过这样的事情?她秀美的脸上透露着彷徨与哀伤,却也多了些许沉静与深沉,不过才区区数月,就像换了个人一般,这种成长让人伤感。
云铭把袖子从妹妹手里轻轻拉出来,为她盖上被子,又去东屋看了看母亲,这才轻轻带上门,落地无声的走出去。
离京不过数月,晋阳内外已然大变,朝中太子监国,各位王爷冷眼旁观,朝臣们装聋作哑,一副风雨欲来之势。朝外静斋与魔门也是相互对峙,一触即发,俨然一搏生死之态。
魔门后面显然站着的是东宫太子,按照惯例,静斋一定也有所依傍,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肯定脱不开那几位王爷。朝内朝外,一团乱麻。那个一向圣明得说得上冷酷的皇上,不像是这么糊涂的人,他会没想到这样的局面?还是他刻意如此?
隐宗……他早怀疑,区区青楼何止那般棘手,原是如此。太子殿下是南离,她欲助他么?因为这样,所以才将自己支开?若非他不在,魔门静斋,岂能这般轻易的进得晋阳?
云铭腰悬长剑,一身洁白的站在院中,剑一样的眉,温淡的眼,清冷的脸,若青峦山的峰顶,永远不化的冰雪,永远清淡的洁白。
树上时有枯黄的残叶,在他面前无声的飘落。
他突然想到另一个人,他未曾谋面的父亲,那个桀骜不可一世,一个人写满了一页血腥史,成为整个武林噩梦的男人。若是他面对今日的局面,会如何呢?或许兴奋得迫不及待,或许根本就不屑一顾……
血无殇,他的父亲,上代的魔主,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传说是个有着不老的容颜的,妖孽一般的存在。谣言说他是上上代血宗宗主从某王府偷出来的世子,在周灭皇室子弟死绝后,他是仅存的末世皇孙。才几岁,就因为忤逆不驯,被血宗宗主逐出门墙,打得半残丢在宗门内做杂役。可他毕竟不是一个甘寂寞的男人。从区区杂役到血宗宗主,一统魔门成为魔主,再至横空出世争霸天下,他的一生,纵使在他所活跃的英雄枭雄奸雄豪雄等等风流人物、如天上的繁星一般数也数不清的年代,他也依旧闪耀着耀眼得让人心寒的光芒。至今仍然是一个禁忌。
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少年血无殇这般狂笑着,带着一身血腥气,带着他的杀道,走入那个疯狂的乱世。魔门在他手里达到极盛,于他之后,落到极败。如果不是他让自己人都恐惧不安,不是静斋拼死一搏,不是明德大师强横,归根结底,如果不是他太年轻,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他其实不爱天下,只是极尽杀戮。
他死得很寂寞,也很萧索,一位天纵奇才的药师耗尽生命研制出的奇药,深深锁住了他,锁住他一生的张狂,锁住他腥风血雨的杀道。魔门内部反叛,他身中天下第一奇药,静斋自宗师起八位大弟子倾巢而出,千里追杀于他,却还是让他脱身而去,八大弟子死伤其六。
他本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的一位,比无为道宗的明德大师整整年轻一半。他也是当时武道资质最好的一位,静斋不惜舍下面子,宁肯破坏规矩也要下毒来对付他,连明德大师都叹息不舍,承认最有可能得窥天道的就是他。
静斋下药之前,就将那唯一的解药毁去,天下第一奇药,整整困了他十年,直到他死去。谁也没能杀了他,他是自己杀了自己。当毒不能解,杀道不能成,天道无望的时候,他于寂寥中,结束了自己再无欲求的生命。
白月于他,不过是个女奴,春风一度,连脸都没仔细看过的区区女子,却意外的怀上了他唯一的孩子。不知白月当时是怎么想的,她怕他怕到浑身发抖,恨他恨到咬牙切齿,却还是偷偷摸摸的生下了孩子,将他丢在一户农家。直到若干年后,他又被人捡回来,引到她面前,成为一对真真假假的孤儿寡母。
云铭成年后,从青峦山上艺成下来,白月关在密室里将这曲曲折折的身世讲给他听,不无几分得意。她自信做得天衣无缝,这世上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云铭原就是她亲生的孩子。她虽然恨血无殇,直到这么多年后,还想起来就怕得颤抖,却还是将这些一五一十的说给了云铭听。他的父亲,纵使是个恶魔,也是个惊才绝艳的恶魔,非是鸡鸣狗盗之辈。
习得无为心法,道心通明,一心追求清静无为的云铭,知道这些后,也忍不住呆了几秒,最后只能无奈苦笑。他倒宁肯他是个鸡鸣狗盗之类。
血无殇的儿子,这事传出去,天下无他立足之地。
辛苦的人生,生出来就这么不消停……长生端着热茶,想起那一身洁白的男子,叹了一句。
云铭守在母亲房门外,望着落叶,平静的沉下眼睛。父母,原是不能选择的,只能承受。
一众白纱少女如入无人之境般,排成两列,悄无声息的走进这侯府内院。依旧是白纱蒙面的白灵儿,纯真魅惑的眼睛,柔若耳语的笑声,款款踏空而来,笑着清声道:“灵云,圣门无意于无为道宗为难,还请行个方便。”
云铭哂然,这世上还有杀人母,让其子行个方便的……也不答话,只是伸手解了腰间长剑。
白灵儿轻声一叹,右手轻轻一招,白纱少女们将云铭围在当中,脚下踏着玄妙的步伐,轻纱裙角飞扬,细剑若万千灵蛇,来去无踪迹。这些少女们,虽然年轻,功力也并不是太强,可自出生以来就练这一套剑法,一套剑阵,练得比走路还纯熟,近乎成了本能,踏步挥剑根本无需思考,配合得天衣无缝。三人一组,九人即为一阵,而后九九相扣,越多越强,连绵不绝。此时有二十七人,白灵儿自信就是她自己,一旦陷入阵中,短时间内也难脱身。
一身白衣的云铭长剑握在手中,若与白纱少女们共舞一般,剑芒来去,丝毫不见烟火气,看着就在眼前,可寒剑袭去,连他衣衫都沾不着。不懂的人,咋一看,还以为他也是组成剑阵的一份子,连白纱少女们杀气腾腾的剑阵,都放佛受了他的影响,飘逸无尘起来。
白灵儿在旁边看着,忍不住两眼赞叹,果然不亏是灵云,与苍潜血芣苢齐名的人物。静斋在血无殇手中受创太重,至今未复元气,这代也没有能与苍潜他们三人相提并论的弟子。隐宗之主一手遮天,苍潜血芣苢灵云三中之二出自圣门,可惜隐宗游离在外,历来不从圣主号令,不然就算是明德老头亲来,又有何惧?
不过,若隐宗之主从圣主令,这圣主之位还能落到师父头上?白灵儿眼睛里闪过一丝古怪。这样也好,虽然隐宗不从圣主令,但其主旨是隐世,传薪火,至少从来不会与圣门为难。灵云再强,只他一人,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白灵儿看云铭已被缠入剑阵之中,自己按照计划,飞身朝门中扑去。她是非要诛杀白月不可。
刚扬掌欲拍门,屋檐上却突然飘下数个青影,两道剑光迎面朝白灵儿袭来。
白灵儿一愣,素白轻拍剑身,人往后避去,轻盈的落在树上。看着这七个青袍道士,笑吟吟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喝道:“你无为道宗与我圣门有言在先,这是何意?真要与我圣门为难不成?”
正处身在剑阵包围中云铭突然飞身起,一剑若流星下,漫天星点,几声剑身相撞的清脆声,数名少女倒飞跌出去,手中细剑只剩了一半。剩余人等一点不受影响,极快的补上那几人的位置,剑阵继续将云铭包围起来。
云铭微一皱眉,出声道:“真要我下杀手不成?”
白灵儿冷着脸轻轻一击掌,众少女飞快的退开去,连那倒在地上的少女似乎也没有受什么伤。
“灵云,你动用宗门弟子与我圣门为难,可是明德大师同意的?”白灵儿质问道。
云铭平静的道:“宗门之外,一概归灵云所属,向来就是如此。”
白灵儿沉默了一下,突然轻笑起来,娇声道:“灵云此言,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无为道宗要强插一手?”
云铭摇头,道:“无为道宗久不涉世俗之争,无此意。”
白灵儿冷笑,问道:“白月可是我圣门弟子?”
云铭点头:“然。”
“处置白月,可属我圣门内务?”
云铭再点头:“然。”
白灵儿一指那七名青袍道士,冷声质问:“既如此,这作何解?”
云铭叹了一声,淡淡道:“人子之道。”
白灵儿脆声大笑起来:“没想到无为高徒也学会了巧言令色!”随即一板脸,“你灵云不过是家师无意捡来的一孤儿,又多年处身无为道宗,未生未养,与白月何来人子之言?”
云铭卷袖轻轻一拂长剑,不语。
白灵儿笑吟吟的看着云铭,轻声道:“你执意如此?”
云铭还是不语,人却缓缓向房门处走去,并无一点退避之意。
血芣苢不在,没有人能挡云铭,今日是不可为了。白灵儿心中大怒,脸上却笑意不绝,挥手示意下属们退去,自己也一点树梢,飘身飞起来。
“白月逆徒,我圣门非杀不可。灵云,我们后会有期。”笑声寥寥,人已去得远了。
云铭轻叹了一声,他无意杀人,此事看来却是不得善了了。
雕花的木门被轻轻拉开,木参辰披着一件长衫,散着头发,一脸苍白的看着云铭:“哥,你不是,不是……”
云铭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别乱想。”
木参辰低下头,想哭,却发现眼睛干涩得掉不出眼泪来。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每一个人都不真实起来,她渐渐觉得茫然。偶尔甚至会想起那个凤眼犀利的女子,想起去世的祖母,她生前对母亲与她是那样的厌恶,视她们如闯入家门的窃贼,甚至从不与她们同桌用餐……原来这都是真的么?她们真的占了鹊巢的鸠么?
长生撑着头走神,赵曦掂着白玉棋子轻轻敲了敲桌面,问道:“想什么?”
“明德老头真的不知云铭是血无殇之子?”长生随口道,眼睛盯着棋面陷入了长考。
赵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淡道:“知与不知,又有何妨。”
长生想了足有小半盏茶的工夫,才下了一枚子,又抱着温热的水杯在手中转。赵曦看了她一眼,起身取了一件薄绒的披肩来给她搭在肩上。北方的初冬,临水而居,已经有些寒意。
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赵曦,想起正焦头烂额的云铭,长生突然笑起来,道:“好玩么?”这位太子殿下真正是个妙人,处身风暴的中心,却最是安然,步步若有深意,其实没有一点落在实处。
赵曦挑眉看了她一眼:“玩?”随手落了枚白子下去。
长生冷哼了一声。
赵曦不置可否,再次轻敲桌面,示意她落子。长生眼睛转到棋面上,一下子就想不起别的来了,又一次陷入漫长的长考中。赵曦看着她微拧的眉,微笑起来。别人都觉得跟长生下棋是种折磨,只有赵曦不以为然,哪怕是简单得一目了然的局面,他也可以悠然的等着她长考上大半个时辰。
夜冷烛干
按下最后一枚白子,也不用数目,赵曦直接递过去一管长笛,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自己放松了背脊靠在扶手椅上,架起腿,一洗耳恭听的模样。
长生无语地接过,低头盯了半晌,竖着拿在手里顿了顿,神情说不出的古怪。细细长长的竹管,直长静雅,色泽枯素,带着一股子清气,似乎凑唇上去,立时就能用九天之音破萧而起。光看这卖相,不用试就知道,定是管好乐之人求之不得的好笛。她下起赌输是常有之事,可前世今生加起来,从来也没有人要求过她一首笛曲。
“真只要听我吹笛?”握着笛子敲了敲手掌,长生确认到。
赵曦单手撑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琴箫什么的,可以。”
长生默然,倒没有睁眼狡辩说没有器物。赵曦其人,太子那会儿出行就浩浩荡荡的没有低调过,加上监国这两字以后,就更是只有嫌人多没有嫌人少得份。虽然连乐器都带着很是诡异,但这么一个人,怎么想都不过分,慢说琴箫了,你就是要编鼓大钟,他也立时能在院子里给你摆上一套出来。
竹笛捏在手里,手指摸索着搭配好,大无畏地凑到嘴边。
无声……
赵曦撇过头去,茶盏挡着嘴,眼睫毛一阵颤动。
长生脸黑了一下。好吧,她承认,她其实根本就不会吹笛。事实上所谓君子六艺,乐之道,她一样都不会。棋劳神,琴伤心,她从前天天喝药养生还来不及,哪有空折腾这些风雅的玩意。到了这边后 ,她也忙着养家糊口打家劫舍熟悉生存环境,就更没有心思浪费在这上面上了。安 倒是学的还不错,不过那都是先生的功劳,跟她可没什么关系。前后两辈加起来,丝竹管弦什么的,她充其量也就擅长个欣赏。非要她表现一下……打军鼓算吗?
没搭理忍俊不禁的赵曦,长生站起身走到床前,单腿一架侧身坐在窗台上再接再厉的继续摸索着。原本就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东西,每一会就给她找到了门道,很快吹出了声音来。
如锋利的指甲划过桌面,碎瓷片在铁板上撕刮,赵曦眉颤了好一会才忍了下来。是有声音,不过也就只是声音而已,所谓的调,那是绝对没有的。而且气息绵长,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尖锐单薄的笛音只高不下,简直撕云裂日,赶得上音杀。院外的东宫师从不亏训练有素,犹自面不改色,青瓷等人却都青白着脸,纷纷用丝巾塞住耳朵,瞬间跑的没影了。
井痛苦地抱着头诅咒:“见过有这么空闲吗?水灾旱灾蝗灾造反的都赶紧的吧……”
尽管难听,但若掩住耳朵只用眼睛,她持笛的姿态却是一幅画。一幅水墨画,窗外的落叶,是江南水乡梅雨时节的绵绵细雨,微掩地那双眸,不在冷淡威仪,黑与白构成了静默的她,仿佛错觉般的高雅与轻柔。
赵曦撑着头,平静地听着,如同是一生中最美的最动听的天籁。
明日,这位监国太子,将在太后的主持下迎娶四位出生名门的侧妃。
就在刚才,谈到血无殇,长生突然道她其实从未中过毒。太子淡淡一笑,回道,他根本也就不曾下过毒。
他跟她是这样的两个人。
长生许了赵曦一个必输的赌约,赵曦说,要听她一曲清笛。
他与她是这样的两个人。
大红的被褥,大红的锦缎,大红的椅垫,描绘着龙凤的大红烛,柳芳馨盖着大红盖头,安静的坐在这一片鲜艳的红色之中。
她的嫁衣很精致很美丽,从裙摆到领上的刺花绣边,都完美的找不到半点瑕疵,除了那仿佛被水调和过冲淡的水红色。
今日是她嫁人的日子,她终于以女主子的身份被大轿抬进了这座宫殿。她心如鹿撞地等待着那人来挑起她的盖头来,这样羞怯地期待,甚至让她一时忘却了这身不够完美的水红嫁衣的委屈。因为只是侧妃,是妾,所以哪怕是太子,也可以差不多就行地在太后的主持下如期成婚。连那远不如自己的木参辰表妹,指婚给了燕王,只因为是正室王妃,所以就得拖延婚期直到御驾回京。
他是值得她受委屈的。柳芳馨摊开袖中紧握地手,端正优雅地放在膝上。
今夜的新娘不止她一个,一共四个,四位同样出生高贵,同样貌美,用样知书达理,同样水红嫁衣的名门闺女。可新郎只有一位。
她的战争,从现在开始。
这个红烛辉映地不眠夜,不光四位等候的新娘紧张,就是钟粹宫的太子妃,也不曾安眠。
他今夜会进谁的房间?挑起谁的盖头?牵起谁的手?
五个女人的心,一样的踹踹。
“殿下。”老太监小心翼翼的轻声唤着。
书桌后的太子殿下早换下了那一身鲜艳的红衣,虽然是大喜之日,这位无人敢灌酒的监国太子身上却没有一丝酒味,翻看着奏折的模样,也不像是个今夜是新郎官的人。
“快把这些快马发出去。”赵曦指了叠在一起的三本折子,吩咐道。建明帝虽然御驾在外,但每日八百里加急送去的奏折却一份也不会少。
“诺。”老太监赶上来收拾。
看太子依旧手不停,半分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老太监暗暗叹了口气,知道不能劝,只得沉默地退下了。
夜,渐渐地深了。
太子妃看烛火,笑这个悲凉的自己,为何就是放不下。
红烛妒流尚着丽眼泪,一点点变短,走向那必然的干涸。
不同华室里的四个新娘,依旧头盖着红盖头,笔直优雅地坐在新床上等待着。
直到三更时分,柳芳馨才等到回应,却不是她想的那个人,是个内侍,恭敬地传话::“请娘娘歇息。”
柳芳馨咬了咬下唇,在盖头底下轻声问:“太子殿下,去哪了?”
她当然没有得到答案,这个太子身边的内侍只会恭敬地说:“请娘娘歇息。”
同样的话,另外三位侧妃也在问,自然也都只得到了这一句。
太子妃没问,她亲眼看着太子殿下风一般的飞出了东宫,那样的匆忙,训练有素的大内侍卫甚至一个也没能跟上。
几乎在太子冲出东宫的同时,秋水山庄,青瓷等所有人,跪了一地。从未有过的惊惧,甚至都顾不上诧异,一向浑噩的吕四沉静下来的时候,原来眼睛也是那样的明亮。
刚刚到的消息,离苏州只剩不到三日路程的秋玉络一行遇上山贼劫道——秋玉络死了。
没有人敢抬头去看着一刻黑衣女子的脸。
赵曦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黑骑黑衣在晋阳城门前一闪而过的影子。
她走了。
一,二部到此完结
剩下的我来贴吧:长生 作者:书闲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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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坑啊!大坑。。。 没有完的,甚至都不知道会不会有结尾。
-maple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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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5/2009 postreply
20:3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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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得经过漫长的等待
-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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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0/2009 postreply
00:3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