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长生 作者:书闲庭

 果然如此,要回大民,她最少需要一批从事海事的人手,一艘能出海的大船,这不是一件短期内可以解决的容易的事情。
  据她观察,这里的科技技术比起大民来起码差了两百到三百年,糊窗户用的是纱跟纸,连玻璃都没有,还在使用铜镜。以此类推,恐怕造船的技术也不怎么样,更别提航海人才了,有没有能出海的船都未可知。
  人才,技术,钱,她需要的东西很多,但没有人会把一个三岁的女孩当回事。
  她前世就是帝王,再清楚不过上位者对于不受控制的异类的态度。并且大民帝国,咳咳,在西方国家的名声确实……好在这名声应该还没有传到这里来……前路漫漫,最少十年的时间,她没法有什么做为。
  当务之急,她要韬光养晦,不动声色的长大,同时寻找资源……
  
  父后,嫆和,你们等着我,我一定能回去!
  ——虽然姬君长生心中已经隐约的明白,问题并不只是海外的一个“男子国”那么简单,但显然,她现在并不承认。
  
  一个大周天运转完,姬君长生慢慢收功睁开眼睛,黑瞳直直的迎视着阳光,没有丝毫不适。
  
  不幸中的万幸,最起码她是真的武功大成,进入先天之境了。外在表现也早已做到返璞归真,不是一个境界的人都看不出来。
  虽然一点招式都不会,但纯以武力而言,一般习武的人连她的衣角都挨不着。飞花摘叶踏雪无痕这种武林人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境界,对她已经不是什么困难。抽空去哪个武林门派中逛逛,偷点秘籍什么的出来学点招式也就是了。
  谢天谢地,根据她的推断,这地方应该还没有火器,以她现在身手,足以自保。失误率不超过0.1%……
  
  “芙蓉,吃早饭了哦。”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秋玉络站在竹桥上一脸温柔的仰头看着女儿。
  
  姬君长生轻盈的飞身下来,悄然无声的落在秋玉络身前,忽略掉秋玉络后面的丫头倒抽气的惊呼声。
  自从刚知道境况的时候因为受惊过度不小心漏出了底子,她以后也就懒得装了。这些女人被整体奴教弱化得惨不忍睹,又不是第一次看见,还每次都张大嘴巴一脸傻相,资质差得令人发指……她可受不了整天身边到处晃荡的都是这样不合格的仆人,想办法慢慢换掉吧。
  
  “累了吧?”秋玉络蹲下身子,爱怜的掏出手帕来在她额上擦了两下莫须有的汗,又把手里抱着的外衣来给她套上,“早晨天气还冷,出来要多穿点。”
  
  姬君长生垂下眼眸,并没有抗拒。自己这个新的身体是这个女人生出来的,按照正常推理,她就等同于她的父后。她要是对她无理,估计以后回去让父后他老人家知道了,会把自己打成猪头。而且秋玉络这番慈母之心实在让人感慨,她姬君家从来没有忘恩负义的教义,所以她对她的容忍度算得上很高。
  
  “今天早上熬了蔬菜粥哦,很好吃的。等下先尝尝看喜不喜欢,喜欢要多吃一点,不喜欢娘再让她们换。”秋玉络拉着女儿的手,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
  
  姬君长生斜了亭中石桌下一眼,一言不发顺从的让秋玉络牵着她的手走了。
  
  日上三竿时分,从石桌后面的地上迷迷糊糊的坐起来一个男孩。约莫是十几岁的模样,粗胳膊长腿显得人很壮。眼若铜铃,眉毛浓直,鼻直口方,长得很憨厚,并不难看。但跟年龄不相符的幼稚的表情,使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呆傻。
  
  他两只手握拳用力揉了揉眼睛,想起什么,很快的从地上爬起来,抱着亭中柱子,嗖嗖两下爬上去,仰起身子,伸头往亭上看去。一眼看见空空荡荡的亭顶,他就撅起嘴,孩子气的委屈道:“四儿又睡着了,小姐又走了……”
  
  垂头丧气的滑下来,没走上两步就又已经高兴起来:“肚子饿了,吃饭!”说着拔腿就往岸上跑,大脚板一起一落踩得竹桥“呀呀”响。
  
  他叫四儿,大名就叫吕四儿。
  
  秋水山庄周围百多亩地都归秋家所有,吕四儿的爹娘原是租种秋家土地的佃户。一日夜间,不知因何缘故他家中失火,夫妻两个跟两个哥哥都没有跑出来,他虽得救,人却傻了。
  吕家夫妇没什么亲戚,还有一个大儿子听说小时候被人带走不知去了哪里,剩他一个痴傻了的孩子无依无靠。村里人心慈,东家一顿西家一餐的接济他,胡乱的活了下来。后被山庄的管家赵爷看见了,回去跟秋大小姐一说。秋玉络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那被大夫诊断为醒了也是痴傻儿的女儿来,心中大怜,让人给带进了庄里来。
  慢慢给教得也知道点事了,只是脑子里落下的毛病大夫也没有法子。
  
  姬君长生刚醒来的时候,一门心思要学走路。刚开始腿脚没力,总摔,又不让人扶,大家伙儿都围成一圈盯着,提心吊胆。吕四儿也悄悄的蹲在一边,好奇的看着这个漂亮的小女娃娃。
  正好长生没走稳又摔了一跤,没等人注意到,他就一哧溜冲进去一只手就把小女娃给拎了起来。奇怪的是,坚持不让人扶的小女娃独没有排斥他,也不生气。
  就此让傻四儿大受鼓舞,单纯的脑袋里面大概觉得这个小娃娃很是投缘。尤其在见过姬君长生飞来飞去的功夫后,更是两眼冒火花,一脸的崇拜,竟然就这样粘上了。
  
  这几日,姬君长生每天都太阳尚未升起之时来湖心小亭打坐,他也天天一大早爬起来。不敢爬到亭子顶上去打扰看起来就不太善的小女娃,就老实的在下面等,可每次都等得不知不觉在桌子底下睡过去。他引以为投缘的小朋友并不搭理他,明知道他在桌子底下睡过去了,也一次都没有在走的时候顺便叫他一声。
  
  早饭过后,秋玉络靠着窗,坐在女儿身边捧着一卷《春秋》读给她听。虽然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能不能听懂,但女儿似乎很喜欢听她读书,所以,也就慢慢的养成了这个习惯。
  刚读了两页,下人就进来报侯府老夫人来了,秋玉络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人立时变得苍白起来。
  


吾名长生
  理性的劝服通常比强行掠夺更让人痛苦绝望,而秋玉络眼下正体会着这种绝望。
  
  秋水山庄的正厅,南安侯府的老夫人微微垂下眼掐着手中的佛珠,看她的神情,似乎也有些不忍,但这种不忍显然并不足以让她改变主意。
  
  秋玉络坐在她右侧边,身子靠在椅子一侧的扶手上,一手捂着嘴,伤心的哭泣着。不时的摇着头,哽咽的道:“不……不行……不行……”
  
  奶娘站在她的身后,一边担心的看着她家小姐,一边紧绷着一张脸,神情很愤慨。王嬷嬷站在老夫人身侧,似乎不忍心看秋玉络痛苦的样子,视线低垂着看地面。
  稍远处,大口站着一个青袍素装满面风尘色的中年男子。他也正专注的看着这边,微微拧紧了眉,显然有些愤怒。
  
  他是山庄的管家,姓赵,人们都叫他赵爷。
  听说秋老将军曾对他有恩,三年前正是他给出的主意,才让秋玉络要回了女儿,随后他自己还一直留在山庄里当了管家。这三年多亏了他帮忙打理一切,要不然就秋玉络跟奶娘两个妇道人家,就算拿着南安侯府返还的大笔嫁妆,也不知道该怎样让自己衣食无忧。
  但,就眼下情况而言,他虽然担忧,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毕竟这是秋玉络跟南安侯府的家事,外人,尤其是下人,没有插手的余地。
  
  和三年前一样,老夫人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要带走自己的大孙女,虽然她这次的态度好多了,但对秋玉络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知道老夫人说到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知道对于女儿的将来来说,回侯府比在她身边好;知道她确实会很疼女儿;知道会像她所说的,女儿由祖母亲自带着,不用担心在侯府会受到什么欺负。甚至老夫人还承诺,会想办法让所谓的庶出成为虚话。
  可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她才更伤心。因为她已经明白自己的抗拒是多么虚弱,多么无力,毫无希望。做为一个母亲,显然,她不得不为女儿做出最好的选择。可这天底下还有比让一个母亲被迫离开自己的孩子更残酷的事情吗?
  她的女儿昏睡了三年才醒来,还没有叫过她一声娘。
  想到再看不到女儿皱着眉喝粥的小脸,不能牵着她的手,清晨哪怕把整个山庄翻过来也再找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不能再在窗台下沐浴着阳光读书给她听,秋玉络就悲伤得喘不过气来。
  女儿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长大,时间会消磨一切,会把她们变成世上两个似乎没有关系的人。
  
  不!不能这样!
  她会死去的,生命中再没有一点光芒,她会就这样绝望的死去的。
  
  秋玉络颤抖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奶娘连忙伸手扶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几乎是愤恨的怒视着老夫人。她从秋玉络刚出生就开始带她了,几乎就等同于是她的母亲。她曾亲眼见过也是在这个山庄里,老侯爷夫人是怎样抱着尚年幼的小姐信誓旦旦的跟夫人说,一定会视若己出。
  如果不是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早忍不住拿起笤帚把她们全打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秋玉络擦了擦眼泪,努力坐直了身子,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叶老夫人哽咽道:“芙蓉她才刚好,可能会不习惯,过一些日子,或者再大两岁……”
  
  叶老夫人把手中的佛珠套回到腕上,叹着气道:“我这也是没办法,都是为了芙蓉。玉娘,你也明白,这么拖着,对你对芙蓉都不好。”看着秋玉络惨白的脸,老夫人狠狠心,继续道,“就今天,去抱芙蓉出来。”
  
  秋玉络慌得语无伦次:“今天?今天不行……没收拾东西……也没跟芙蓉说……”
  
  “不用收拾东西,我都给她准备好了,抱她出来就行。”
  
  “你们怎么能这样!”奶娘气得大声吼道,踏上前就要跟老夫人发火。门口的管家赵爷看到这状态,也赶紧走到正厅来。不料两人却是被秋玉络给拦住了。
  
  秋玉络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虽然身体摇摇欲坠,脸上哭得一塌糊涂,却还是看着老夫人勉强坚持道:“您请稍微等等,我去叫芙蓉来……总要收拾一些东西……用过午饭再走吧……”说着,眼泪还是忍不住又滚下来。
  
  老夫人看着秋玉络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应许:“好吧。”
  
  秋玉络屈身一礼,转身低头擦着眼泪往外走,抬头时却掩嘴惊呼了一下,众人都转头朝外看去。
  
  大门口正站着一个三、四的小女孩,头上两侧各扎了一个圆鬏,包发的粉蓝色丝帕直垂到耳朵上。童子特有的粉嫩嫩的小脸,一双眼睛又细又长,看起来格外华丽。
  
  “芙蓉!”秋玉络赶紧两步就小跑过去,蹲下身子,慌忙道:“你怎么来了,哪不舒服吗?”虽然被迫要把女儿交给别人,但秋玉络并不希望女儿看见她悲惨的样子。她原打算在午饭过后,女儿午睡的时候,悄悄将她抱给她的祖母带走。
  
  姬君长生看了秋玉络一眼,对她红肿的眼睛和惨兮兮的模样皱了皱眉,并不理会她要牵自己离开的手,径直往大厅走去。
  虽然三岁小孩的腿很短,身体看起来也是圆滚滚的像个娃娃,粉蓝底绣粉红小花的衣服更是十足幼稚,但神奇的是她走起来居然有模有样,很有气势。
  秋玉络愣了一下,两步就追了上去,竟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就这么小脚乖乖的跟在后面走。
  
  “芙蓉宝贝儿,来,到祖母这里来~~~”叶老夫人一看到姬君长生就眉开眼笑。撇开愧疚的心理不讲,这个孙女确实很招她喜欢。事实上,这样漂亮灵性的小孩,很难不让人喜欢。
  
  姬君长生并不理会叶老夫人张开的手,离她五、六步远就站了脚,看着叶老夫人道:“你要带我走?”
  童音稚嫩娇气,但冷淡的味道还是能听得非常清楚。而且听起来很奇怪,明明是她在仰着头,却是很理所当然的俯视的感觉。似乎她很习惯用这样上位者的口吻跟人说话。
  
  众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气,秋玉络更是双手捂着嘴差点没惊叫出来。虽然姬君长生自从醒来以后就一直表现得不同寻常,但她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讲话。
  
  在姬君长生醒来的半个月期间老夫人也来看过她好几回,而且明显受惊程度没有其他人那么强烈,三岁的小孩,或许看见她能走路起,认为她会说话也理所当然了呢。
  一个才三岁的孩子这样理智有条理的问话很怪异,老人家更多还是觉得自己孙女聪明可爱,掩不住一脸喜爱的表情,笑道:“对呀,芙蓉跟老祖母回家,老祖母给芙蓉准备了很漂亮很漂亮的屋子,还有很多很多好东西~~~”
  
  姬君长生回头看了眼强忍着眼泪的秋玉络,继续道:“她去吗?”
  
  老夫人看了看秋玉络一眼,面露难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芙蓉啊,这个……”该怎么跟小孩子解释大人间复杂的情形?
  
  姬君长生不耐的打断了老夫人的话:“她没有丈夫了对吗?”
  
  “……是……可是你爹他……”或许是姬君长生表现得太理所当然,叶老夫人一点也没觉得这样跟一个三岁的小孩对话有什么不对。
  
  姬君长生的小脸上微微露出一点不悦:“她都没有丈夫了,我哪来的爹?她是我……娘,对吧?”没有人听出来她最后几个字说得不是那么情愿。
  
  秋玉络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的看着女儿,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她第一次听到女儿叫她娘。
  
  看着小女娃稚嫩的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老夫人有点尴尬又有点为难,犹豫道:“不是这样……芙蓉啊……”
  
  姬君长生小手一挥,不耐烦的道:“别喊芙蓉,我不叫芙蓉。我是……长生,”看了秋玉络一眼:“秋长生。”
  
  秋玉络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女儿,放声哭了起来。
  
  姬君长生侧着脸,任由秋玉络抱着,秋玉络哭什么跟老夫人叫什么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她的眼睛又细又长,眼瞳仿佛是闪烁着星光的漆黑的无尽的夜空,那样的华丽与深沉,以至于甚至没有人能扑捉到这双眼睛中,那一刹那如流星一样划过的比许多成人还要深切的忧伤。
  
  她名长生。
  生为大民帝国的皇长女,第一皇位继承人,她的母皇父后坚持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十足不符合皇家体统的名字,只为了字面上那个一目了然的朴素的愿望——长生。
  她的母亲强大而睿智,从来不曾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她的父亲骄傲而慈爱,绝不会背叛妻子更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妹妹,是个聪明好动的傻瓜;滴血的荆棘鸟,能站在这面旗下,冠上姬君这个姓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让她无比头疼的混蛋。
  她的帝国幅员辽阔,那里的人民善良而淳朴,女儿勇敢坚强,男子俊美欢乐,那是孕育了她的故乡,她为之不惜死的地方,她一定要回去的家园。
  


缠足
  秋水山庄南苑有棵老榕树,冠盖华美,气根垂挂,荫下可遮近百人,蔚为壮观,仅此一树便穷尽一苑之景。
  
  这日春光正好。
  
  树下铺着一张矮矮的原木色大方桌,一张长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垂髫童子正脊背笔直的跪坐在长席上,抬手悬腕,专心写字。
  看她小手刚刚能握稳笔的模样,却偏偏有股极强的领域般的气势,让人不敢以为幼稚之龄就轻易取笑。
  
  另有一个身材粗壮面容憨傻的少年,扎着马步半蹲在桌旁,一手握拳放在腰间,另一只手居然伸直了在砚台中为桌前写字的童子磨墨。砚台旁的桌面干干净净,竟是一滴墨汁都不曾溅出来。另有清水等物俱在他两手范围之类。
  少年边扎着马步边忙乎,都在一双手间,身体纹丝不能动,因为他左右两肩上还各顶着一碗齐碗沿满的水。看他人高马大铜铃大眼的模样,不像是个乖巧用功的人,偏偏此时额头上累得直冒汗,却哼都没有哼一声。
  树下还挂着一个吊床,没有风,金色的绳网安静的垂着。
  
  最后一个字写完,长生习惯性的在句末点了一下。放下笔,轻吹了两下,挪开镇纸,拿起自己写的字来看,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因为实用性,大民早已流行硬笔书写,毛笔书法虽然也还是读书人必学的,但她从前因为身体原因,这方面的功课却是省下来了。硬笔字她能写,吸水笔什么好的她都用过,做却做不出来,除非学最原始那般,拔根鹅毛来沾着墨写,料想比毛笔方便不到哪里去。
  习惯了从左到右的横排字,突然书写起从右到左的竖排字来,总少了几分布局的美感,偏偏眼光还养得极高,如何能让自己满意?长生叹了口气,还是慢慢来吧。把自己差强人意的作品团巴团巴丢在桌上。
  偌大的方桌,除了文房之物,剩下大半张桌子堆的全是这种纸团。
  吕四儿手收回到腰间,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腮帮子鼓了起来,就剩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他倒不是学聪明会看人脸色了,而是被点了哑穴笑不出来。可怜见的,他为了能飞着玩,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半吊子的长生拿着张从医书里翻出来人体穴位图,自己胡乱琢磨出来的点穴手法,基本全实验在他身上了。
  
  “什么事?”拿起湿手巾来擦手,长生放松了肩膀身体微微后坐,这才开口清声问道。
  
  吕四儿先是眼睛瞪大了一下,然后很聪明没有转头,只用眼珠子极力往旁边瞟去。他可没有忘记前几天也是这样,他兴冲冲的转头去看,一下子就把肩膀上的碗给翻了,然后被这个小不点小姐点了穴道扎马步扎了整整一天,事后全身疼得他哭嚎了半宿。
  春兰站在约有十步远的地方,她来了有一会儿了,看大小姐在写字,一直没敢惊扰。这时才走近前来,微微屈身福了一下,边接过擦手巾边答道:“刚绿儿来说夫人请小姐过去。”
  
  “说什么事了吗?”
  “没有。”
  
  长生自席子上站了起来,春兰忙蹲下去给她穿鞋子。
  
  吕四儿一脸期待的瞅着她,长生瞟了一眼炉中的香,让春兰掐了燃了一半的,重新拿了一支新的点上,道:“这炷香烧完了,你才能起来。”
  说着,小娃娃迈着绝大多数贵族大人看了都汗颜的优雅的步伐,施施然的,走了。
  春兰同情的看了一眼吕四儿,赶紧跟了上去。
  四儿看着有小孩拳头那么粗,大人手臂那么长,塞在精致小巧的香炉里几乎要翻倒的“巨”香,再看看旁边刚刚点的那支线一样细的小香,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
  
  一堆浆得笔直的十尺长的布条,平底软鞋,针线,棉花,脚盆,剪刀……长生扫了一圈这些东西,再去看人,秋玉络心虚的躲避着她的目光。
  
  “哎哟~~这就是小姐?哎呀呀~~~~真是漂亮得跟仙童似的~~~老婆子走东窜西这么多年,这么灵气的女娃娃还是头次看到~~~”
  屋里还有一个头上包着头巾,面相精悍的小个子老婆子,迎上前来,边两眼放光嘴边不住的啧啧惊叹,边不自禁的就要伸手去摸小女娃粉嫩嫩的小脸。
  
  春兰连忙一把挡住了,奶娘喝声道:“杨婆子,别没规矩!”
  
  秋玉络伸手把长生拉到了身边。她从前是没出过大门的绣楼小姐,后来又是最规矩不过的侯爷夫人,哪里会跟这类人打交道。虽然不满这人的举动,却也只是张开手抱住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杨婆子却是八面玲珑之人,见这情景自己先笑了:“知道了知道了,是老婆子唐突了,怪不得夫人心疼,小姐这玉娃娃一样的人,别让我这老婆子给吓着了~~”
  
  秋玉络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转头伸手去理了理女儿头发,摸摸手有点凉,轻声问道:“从哪里过来的?”
  
  “南苑。”长生用下巴点了一下桌上的东西,“这是干什么?”
  
  秋玉络肩膀缩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求助的眼光看向奶娘。上次为了穿耳洞的事闹得女儿大发脾气,到底还是没穿,这次她更不敢开口了。奶娘显然也跟她想得一样,此时是一点义气都不讲,左右看看突然道:“我去厨房看看。”说着人就飞快的闪了。
  
  杨婆子对着门口高声叫道:“看看水烧好没,好了就让提上来。”然后边收拾着东西边嘴里唠唠叨叨着:“干什么?呵呵~~这可是好事。小姐您还小,不懂。像你们这样的富贵小姐才有这样的福气。别害怕,疼疼就过去了,老婆子手艺好着呢,像王侍郎家的崔尚书家的小姐们都是请的老婆子去的。就放心交给老婆子好了,保证您这一双小脚呀比谁的都漂亮~~~~”
  
  脚?长生了然了,低头看了看秋玉络:“要给我缠足?”
  
  秋玉络的脚在裙子底下缩了缩,有些哀求拉着女儿的手小声道:“长生,你听娘一次,啊?忍忍,女儿家都是要缠的。”
  
  杨婆子噼里啪啦的打开盒子,拆开里面纸包着的明矾粉检查,大声道:“当然要缠!不缠不行!这等好事,一般人家的女儿想缠都不行呢。”
  
  “要我像你这样,路都走不了几步?”长生没理会这婆子,只看着秋玉络淡淡道。
  
  突然到了这么一个想都不曾想象到过的地方,要说没有一点好奇心那是不可能的。这两年,长生通过各种方法了解着这个世界的一切。随着了解越多,慢慢在相似中也找出许多不同来,其中就有女性缠足这一项。
  最初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时候,她被这个男权社会下的男性变态的审美情趣与女性温顺的扭曲迎合惊得冒了一头冷汗。大民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听都没有听说过。大民的男子就如这边的女子一样,也讲究应该闺阁紧锁三从四德,但比起这边索性把女子的脚给废了,还以美的目光来赞赏评析,那是大大的不如了。
  秋玉络洗一次脚要洗半个多时辰,还要紧紧锁在房里,连她跟奶娘都不让看,可想而知一双脚畸形成了什么样子。
  把为自己生孩子延续后代的人废了双脚让其站立不稳行走不能,还大声赞美宣扬,让其以这样一双残足为傲,这简直是病态。
  知道这些以后长生才渐渐有些理解并同情像秋玉络这样的女人,而不再只是单纯的看不上眼,觉得她们太软弱太逆来顺受,一点志气没有。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经过了千年的演变沉淀下来的文化习俗,非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的。在无力反抗的情况下,顺从世俗让自己活得更好,这不也是正是人的生存本能?如同大民的男子,虽然比此方女子要好得多,但终归也还是属于弱势群体。
  但同情归同情,不代表她也会把自己变成那个鬼样子。她可没办法想象自己也踩着一双三寸长的肉脚,走路摇摇摆摆扭扭捏捏的样子……虽然她从前走路也常让人扶,但生病跟自残那是两码事。
  
  “诶~~~缠了小脚走路才好看!”秋玉络没有回答,杨婆子抢着点头肯定道。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长生漫声道。这是她在这边的诗集里看到的一首诗,据说还是一位大文豪所写,盛赞女人畸形小脚之美,她实在觉得太难以理解,所以记了下来,准备回去后当成笑话讲给父后跟嫆和她们听。
  
  秋玉络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女孩儿缠足刚开始缠足都是不肯,要哭要闹的,她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但做母亲宁肯把孩子绑起来,把碎瓷片放在裹布里面,用棍子敲断女儿的腿,这脚都是要缠的。
  她不行,她可做不到,别说真下手去打了,想象一下自己都心疼得哆嗦。自从女儿那次把侯府老夫人说退,她现在看女儿的眼光一般都是崇拜状的,言听计从。山庄里的人,包括赵爷,现在都是更听女儿的。她这个娘亲从文到武再到威信声望,都不是女儿的对手,她不肯缠,自己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不缠不行啊,大脚姑娘,日后不知该被人怎样取笑,嫁都嫁不出去。想到这严重的后果,秋玉络抱着女儿细细声求道:“长生,娘真的是为你好,就缠了吧,啊?”
  
  长生好气又好笑,这算什么事?本想拂袖走人,看秋玉络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了忍,道:“为何只有大家小姐才能缠足?”
  
  因为看见一个五岁小女娃不光有条有理的问话,还能出口成章而惊得愣了半天的杨婆子回过神来,又插嘴道:“哎哟~~~我的大小姐呀,老婆子见过这么多家小姐,像您这样的可真没有。那些个诗呀词呀的,老婆子是一句也没听懂。您这话也说得明白,一点不像个娃娃。怎么不明白这个理儿呢?为什么只有大家小姐才有这福分?您想呀,这脚缠上好看是好看了,但走路也确实是不利落了,除了千金小姐,一辈子富贵命,普通人家的女儿哪有这个福气。”
  
  听完杨婆子此言,长生想了想,拉开秋玉络的手,面对她微微施了一礼,正色道:“长生外无叔舅挡风,内无父兄遮雨,孑然一身犹觉单薄,再自残了双足不良于行,自立尚且不能,何来的富贵可言?若有水火袭来,奔走逃生尚无力,更妄论一生安泰?娘,这脚,不缠也罢。但您若真坚持要女儿缠,女儿也就为娘亲缠上。”
  长生看着秋玉络等她回答。
  
  秋玉络怔怔的看着女儿。女儿头扎一方黑色绣纹丝帕,身上穿的是她自己要求定做的上衣下裳相连的黑色汉式深衣,腰间束带,宽广的袖子直垂到膝下。双眼漆黑,神采傲然。乍一看,几乎难以辨析男女。
  眨了一下水雾涌上来的眼睛,秋玉络道:“不缠了,我们不缠了。”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儿,本身要在这个世道上直挺挺的站着已经是够苦的了,怎能再废了一双脚?何况她的女儿是如此骄傲,如此神采,男儿尚且不如,她怎么能残了她一双脚,让她变得跟自己一样,只能等着别人施舍垂怜,自己连路都走不了?
  
  长生冷淡一笑。
  幸好秋玉络没让她失望,好容易有个健康的身体,她当然不会为了那么一个不可理喻的理由就把自己给残废了,刚的问话也不过是说来试探秋玉络罢了。她要坚持非得让把她脚给缠了,她们这勉强忍耐的母女情分也算是到头了。
  
  “去吃点心?”
  “哎。”秋玉络喜滋滋的拉着女儿的手往外走。
  
  杨婆子留在后头一愣一愣的,举着缠脚布叫道:“夫人——夫人——小姐——怎么都走了?怎么了这是……”
  
  奶娘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笑呵呵的道:“麻烦您了,用不着了这些都,这点银子您拿着喝茶,来,我送您出去。”
  “真不缠了?”
  “不缠了。”
  
  杨婆子走出山庄大门还一路啧啧的摇头惋惜:“可惜了,那么漂亮聪明的女娃娃,做娘的偏狠不下心来,可给耽误了,可惜了唷可惜……”
  
  南苑内,吕四儿好不容易看着那支巨香快要烧到头了,不知从哪飞来一只蜻蜓,居然就停在他鼻尖上。蝉翼颤颤的,尾巴一扫一扫,他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去……
  愣愣的看着手里接住的两只空碗,四儿“哇”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那首恋脚诗是苏轼的,架空哈~诗词乱用,表计较。。。。


溺水,后果很严重
  夏日。
  秋玉络跟奶娘带着几个丫头坐在一起做些针线活。
  距离女儿病好醒来已经有五年了,这五年来她过得相当舒心。
  女儿好得出奇,根本不需要她操心。山庄里别的事也用不着她管,内里的事有奶娘,外面有赵爷照看着,账目产业什么的,赵爷现在都直接去跟女儿沟通。她差不多又恢复了未出嫁时每天只管琢磨点新点心,绣绣花弹弹琴,让裁缝来做几身新衣裳的清闲无忧的日子。没有应酬,没有夫君要小心伺候,不用端着正房夫人的架子,不用上下周全,也没有什么规矩,私心以为,这样的日子比什么侯府夫人要舒服多了。
  人身子也好了,越发容光秀美。
  
  王嬷嬷当年就跟侯府老夫人回去了,倒是从前一同过来的春兰夏香四个丫头,老夫人后来把她们的卖身契都送了过来,算是自家的了。
  老夫人当时虽然生气,心里毕竟还是疼这个孙女。长生自更名改姓以后,再不肯要侯府送来的月用,老夫人就自己常来看望孙女。每次都大箱大笼的送东西。没穿耳洞,老人家气了几个月,没缠足更是气得大发雷霆。
  她一向是怕这个前任婆婆的,好在她老人家向来拧不过孙女,渐渐似乎也是认命了。虽然常叹气愁说以后长大嫁人该怎么办,然后就大笔大笔的给做一套套金银首饰,秋玉络当了她五年儿媳妇,老夫人对她也不错,却也没见老人家这么大方过。似乎是想用多点身家来补贴上没缠足的“缺憾”。
  
  秋玉络自己也是担心的,但这种担心每次在看到女儿那副沉静的表情时,就不由自主的烟消云散了。她越来越明白,女儿跟自己是不同的,甚至跟老夫人还有所有的小姐姑娘们都是不同的,或许像奶娘所说的,菩萨心中自有定数,她们想操心也是操心不来的。还不如安下心来过日子就好。
  
  最后一针绣上,咬断线头,把针插回针垫上,举起来仔细看,又拆开了绷架,在腿上抚平,指腹摸上去一片柔软细密,这才满意的笑了。女儿不喜花哨,又挑剔得紧,她能为她做的不多,这是件白色丝质的长袍晨衣,在这上面绣点花,还是她亲手绣的,料想女儿应该不会太抗拒。
  
  “长生现在干什么呢?”抬起头,秋玉络问道。像一般娘亲教养女儿一样,拉着女儿跟她们坐一块,边闲聊边做针线活,这种梦早几年她就不做了。前儿她兴致勃勃的带着女儿去放纸鸢,绿儿跟奶娘都已经笑话她说,您玩得挺开心,不枉小小姐抽出空来……
  
  她的大丫头绿儿给主子倒了杯茶,笑道:“刚去看过了,春兰姐姐说小姐正看书呢,就没进去打扰。”
  
  秋玉络担心道:“又看书?整日里看书,也不怕闷坏了,我得瞧瞧去。”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奶娘从自己的针线活中抬起头来,笑道:“您别老惦记着打扰她,这刚陪您吃过点心不到一个时辰呢。小小姐好一个人呆着琢磨点东西,您老烦她该不高兴了。”
  
  秋玉络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坐了下来,微微鼓了鼓脸,有点委屈道:“我是怕她一个人闷着了……”
  
  奶娘挑了一下线,笑出声来:“哪能闷着了,前儿刚送来的那一车书,小小姐的书房里都快堆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呢。您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儿,跟小小姐都搞不清谁才是做娘的了。”
  
  “奶娘!”秋玉络不满道。
  
  是啊,母女两谁才是不懂事的那个,秋水山庄上下早有公认。大家都笑了起来。
  
  “今儿外头怎么也这么安静?”不能去“打扰”女儿,秋玉络端起杯子来喝茶。胳膊懒洋洋的支在玉石桌面上,笼烟色蝉翼轻纱的袖子滑下,绿汪汪的翡翠镯子衬得一截手腕皓白如雪,。
  
  “前一阵小小姐不是说要挖个十里荷塘吗,今儿用过午饭赵爷就出去找人谈去了,把四儿也带去了。”奶娘边做活边头也不抬的答道。
  
  “真挖呀?我们有那么多银子么?”秋玉络担心的道。
  她本来一向锦衣玉食,不曾懂过金钱上的事情。直到被休出侯府,就两个丫头跟奶娘跟在身边,秋水山庄又多年没主人在,颇有点凄风惨雨的样子。有一阵生活过得一团糟,拿着钱也不知道该怎么长久打算,这才渐渐知道了些生存的忧虑。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随着救星赵爷的从天而降和女儿的早熟,她在这方面没必要也没能懂得更多些。
  
  奶娘满不在乎的道:“小姐您这就不用管了,小小姐说行,赵爷也同意,大概就是可以了。”
  
  “哦。”秋玉络应道,真的就不再多想了。
  
  绿儿眨巴了下眼睛,一脸憧憬的道:“到时候我们可以划了小船去采莲蓬,夏香说可好玩了。”夏香是江南水乡长大的丫头。
  
  “就是啊,小姐答应说到时候圈起一块来让我们下水玩儿呢。”莺儿也两眼放光。
  
  秋玉络抿着嘴直笑。她从侯府带出来的两个丫头都让嫁人了,身边的绿儿莺儿是赵爷管家后买回来的,现在不过也都才十六、七岁,正是好玩的时候。而且当大丫头培养的,没受过什么累,她向来也少有约束,所以性子都还活泼。
  
  奶娘笑骂道:“看看你们,这还没影儿呢,人就开始野了!”
  
  正说笑着呢,夏香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夫人,出事了!”
  
  众人皆大惊,奶娘“蹭”的一下站起来道:“怎么了?”
  
  三句两句问明白,原来是山庄旁边村子里的佃户,一个男娃娃在河里玩不小心被水淹了,慌慌张张的送了来庄子里。附近只有山庄里有马车可以快马加鞭去城里请大夫,而且赵爷懂点医术,平时庄里谁头疼脑热的,都是请他看看就好了。眼下赵爷不在,秋玉络赶紧派人去城里请大夫。
  
  按说被水呛了,及时救上来醒过来也就好了,可那男孩身体滚烫,浑身哆嗦,嘴里直叫冷,眼看着人就快不行了,爹娘急得直掉眼泪。
  
  大夫来了,把了脉又扎了针,最后直摇头。
  
  “寒气入了心脉,不行了。”
  
  男孩爹娘两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当下做娘的抱着已经昏迷不醒的孩子就哭了起来,当爹的拉着大夫直磕头。
  
  大夫一脸的为难:“若有人能逼出他心脉中寒气,让其降温退烧,还有一救,眼下老夫也无能为力呀……”
  
  秋玉络在后院听见丫头回报,也觉得一阵难过。她本心善,又受过同样的苦,很能理解。吩咐下人们好在照料,看看能帮什么忙,都帮一下,诊费什么的,也帮着给了。
  
  正当佃户夫妇两抱着儿子绝望痛哭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淡青色很古雅的曲裾深衣,青面绣花的软底鞋,头发往上梳成一个圆髻,扎着同色的丝帕。神情冷淡,两只眼睛又细又长,看起来极其高贵。粉嫩嫩的脸还有点婴儿肥,看其美貌,应该是个女孩儿,却有着少年芝兰般的慨然沉稳气度,让性别又模糊了起来。
  
  她目中无人的径直走近长椅前打量已经不省人事的男孩。农户夫妇两虽然不识得她是谁,却能看到下人们人恭敬的态度,也认得跟在她身后的春兰姑娘,是庄里得力的大丫环,约莫也就猜到了女孩的身份,很谦卑的不敢说什么,由着她拉起儿子的手来把脉。
  农妇一脸希翼的看着她。虽然是个小姑娘,但做娘的但凡看见有一线希望都不肯放弃的。
  长生把了脉,皱起眉头来,有些犹豫。久病成良医,她虽未学医,但多少也懂一点,而且这男孩的问题简单,解救之道她心里已然有数,不过救还是不救,她有些犹豫。
  
  或许是福至心灵,或许是一点灵犀,男孩的娘,那平庸的农妇看了她的脸色,突然就一把跪倒在地,对着她死命的磕头:“求小姐慈悲,求小姐慈悲……”
  
  “长生……”秋玉络听见说女儿出来了,自己忍不住也跑了过来,见此景,不忍的推了推女儿的肩,“你有法子么?行就救救吧……”
  
  听见夫人这么说,农妇的声音越发的凄凉,额头都磕出了血丝来:“求小姐救救我儿子吧,来世贫妇愿做牛做马报答小姐大恩大德……”
  
  长生安慰的拍拍母亲揪紧她衣服的手,开口道:“救是能救,不过……”
  
  “不过什么?”农妇一脸着急的看着她,男孩的爹也一把跪了下来:“小姐若能救得我儿一命,小人愿倾家荡产卖身为奴,一切但凭小姐使唤!”
  
  秉着对女儿盲目的信任,秋玉络晃着女儿的手,小声道:“救救吧,救救吧,是缺什么药材么?家里都还有点……”
  
  绿儿莺儿春兰夏香等一众人等也都两眼水汪汪的看着自家小姐。
  
  长生按了下额角,觉得有点头疼,无奈沉声道:“不用你们做牛做马,不过我若救他一命,他从此就归我了,如何?”
  
  众人都一愣。
  
  “答应我就救,不答应便罢,他不能再拖了,速速想好。”长生冷着脸道。
  
  “答应答应,他爹——”农妇口不迭的应道,死命的晃着丈夫的肩膀。做爹的一咬牙,反正也是她家的佃户,跟半个奴才也差不多,儿子卖身为奴总比没命了强:“行,小姐写契书来,小人这就盖手印!”
  
  “不用。”长生一挥手,指了一个男仆,“把他抱屋里去。”自己随后跟着进去了。众人眼巴巴的跟了一串在后头,全给关门外了,就放了两个男仆进去。
  
  男孩被剥光了衣服放在床上,长生皱了皱眉,让男仆去把他扶着坐起来,自己伸手运气给他逼出寒气。
  六岁的男孩已经差不多该教事儿了,她既然看光了他,就把他先要了来放着,日后总不能再说她无礼坏人名节了吧?
  ————陛下,您实在是多心了。
  
  半个时辰后,农夫夫妇两抱着呼吸平稳的儿子开心得不知该说什么。秋玉络一径瞅着女儿,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出要人家的儿子,前儿说给买几个小丫头搁她身边伺候她不是不要么,难道是要小厮?可女儿家用小厮也太不成体统了……
  
  这一生原本可以平凡安然的,孩子们夏天下河玩水一定要慎重啊!
  


“劝”嫁
  秋水山庄是江南园林式样的建筑群,原为的就是养病所建,风景极其的好。整个山庄除了待客的正厅,人居住的屋子都是用长廊小径花草假山等相连的院落。虽然都是江南一脉的精致楼阁,但迁就着秋老将军,还是留了东苑一处宽敞简单的风格,让老将军起居。
  长生醒来以后就挑了东苑居住,还嫌视野不够开阔,清了一些景,把东苑跟南苑连通了起来,九曲回廊,成为整个山庄最庞大的院落。
  
  东苑的书房原是秋老将军的书房。
  秋老将军出身贫寒,年少时没读过什么书,却娶了个满腹诗书的妻子。晚年间人赋闲下来,反倒是爱起诗书来,书房本身就布置得很大。长生是个好享受又极其挑剔的人,为这常待的书房,费了不少心思,几乎全盘推到重盖。将书房的几面墙都拆了,撤了青砖面,重铺了木地板,涂以清漆,光脚踩上去极其舒服。门都改用了推拉式的格子门,一拉开,满室阳光洒进来。
  门外正对着庭院,宽大的屋檐下摆着一把藤编的摇椅,阳光熙熙,凉风徐徐,摇椅自动缓慢而有规律的一摇一晃着。
  
  长生穿着宽松的长袍懒懒的躺在摇椅上闭目假寐,一卷书垂在手边,摇椅旁是一个小桌,桌子上红泥小炉煨着一壶茶,清香淡淡,一派安然。
  虽然这么一副景象,配合着一个八岁小姑娘犹带着婴儿肥的稚气的脸看起来有点古怪,偏她做起来就是无比自然。
  正昏昏欲睡间,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养老般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长生平静的睁开眼睛,人躺着没动。不用猜她也知道,敢这么直闯她院子里的,除了她这世的那个娘,没有旁人。
  
  “长生你在哪里?快来看呀~~~~”
  
  人没到,声音已经传来了。
  
  长生没起身,反而踢掉了脚下勾着的缎面软拖鞋,曲折了腿,侧身蜷躺,手支在摇椅扶手上微微撑起了头。不是没有头疼过,这样阴阳颠倒的一群男男女女,在她看来自然是无比荒唐的。然,托从前生病的福,她对情绪的控制已经浑然成了本能,凑凑合合的五年,从荒谬到好笑,竟然也渐渐习惯了下来——当然是别人习惯她。
  
  “长生——”
  
  “夫人,小姐在书房呢。”
  
  “哎,搬过来,小心着点儿。”
  
  听着声音,秋玉络人已经进来了,湖水色的裙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她虽然没有把脚放掉,但是在女儿皱着眉头的无语下,还是改穿了宽松的软底鞋。这在她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或许因为想着自己已经是被休的人了,再没什么好顾及的,能舒服就舒服一点吧,所以才会这么痛快。
  
  长生微微抬了眼看去。
  秋玉络自己搬了花进来,放在桌子上,凑到女儿跟前,献宝般的说:“长生你看这盆寒兰~~”秋玉络是个很普通的贵族女子,每日里绣花弹琴吃喝闲聊,都是习惯,没什么特别,唯有兰草,独得她青睐,喜爱非常。
  长生没有先打量,缓缓深呼吸了一下,幽香清远,香中带寒,沁芳淡然,让人闻之神色一清,回味清远韵长,当不亏国香一说。再看其形色,绿叶窄而直立,五、六白色小花点缀其中,气清、色清、神清、韵清,一草在此,满屋幽静,是一盆极品的银铃寒兰。
  
  “好兰。”长生赞道。
  “是吧是吧!”见女儿都难得一声赞,秋玉络欢喜起来,“那盆绿墨已经是墨兰中的极品,寒兰我也从未看过这么好的。”
  “管家拿来的?”长生随口道,并不带有疑问。这么一盆兰草价值千金,除了管家赵爷,山庄里没别人还能有这心思跟本事。
  “嗯!”秋玉络眼睛就没离开过那盆银铃,“长生,就放你书房好不好?”
  “放你兰芳阁吧,这花娇贵,春兰打理不好,没几天养死了可惜。”
  “我每天过来照料……”
  长生眉轻轻一挑,秋玉络声音小了下来:“好吧好吧,娘是怕你闷着了嘛~~~太漂亮了……”
  
  看着秋玉络一脸痴迷的样子,长生若有所思。
  
  秋玉络正闭目夸张陶醉的闻着花香,白玉翡翠的耳坠子在耳边轻轻晃动,眉色画得淡淡的柳眉,小巧的瓜子脸,肤色白得有点不健康,但配着她本就纤弱的气质看起来刚刚好。湖水色的外衣上绣着大朵精致华丽的白花,手腕纤细,碧绿的翡翠镯子几乎要滑下来。
  
  虽然很不习惯看女人这么脂粉气,也无法欣赏女子的纤纤柔弱举止无力的模样,但就单纯外表而言,不算上自己心理上的别扭,秋玉络无疑是美丽的。她本是官家千金,也浸染琴棋书画,身上自然有一种养尊处优的贵气。因为本身的性格原因,这几年快乐起来以后,她身上甚至还时常体现出一种少女的幼稚天真之美来。虽然长生自己对这种脆弱之美觉得荒谬,但不能否认,或许她很符合这个地方的审美观。
  她才二十八岁,在大民,二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儿风华正茂的黄金年华,而她,似乎就想这么等待苍老凋零。
  
  长生很能理解刚开始醒来时看见她的模样,这样娇气的女子,就像桌上这盆兰花一样,一夜风雨就能耗尽所有生命。虽然她自己觉得很满足,但那是因为她谦卑顺从惯了不敢多想。一生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过去了,连惋惜的念头都不会有,何等悲哀。
  长生心里不是没有过愧疚,或许在自己看来,她已经对她很迁就很忍耐,但毕竟自己变相的剥夺了做她母亲的快乐,虽然她本人并没有那个意识。她曾经做过人家的女儿,看见过母皇父后欢喜的样子,秋玉络觉得自己的女儿聪慧不凡,很得意很满足,但长生自己明白,那是不一样。按事实来说,秋玉络并没有做过母亲,因为自己实际说不上是她的女儿。她常以父后来想她,很清楚自己做了残酷的事情。
  
  沉默的思量了一会儿,长生看了门口的春兰一眼,示意她带着丫头们都出去。然后突然对着秋玉络道:“娘,你嫁了赵管家吧。”
  让女人嫁给男人很别扭,但基于秋玉络一贯的表现,长生对她用“嫁”这个字一点没觉得障碍。
  
  秋玉络两眼瞪大,欢喜色僵在眉梢,神情有些茫然。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虽然人有点老了,相貌也差了点,但难得是本分,你这性子,配着正好合适,就嫁了他吧。”长生丝毫不觉得自己话说得别扭,自顾自的道。
  
  秋玉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没听错,手拉着女儿的袖子,细着声音,直颤抖道:“长生,你别误会,娘没有,没有……”
  
  她是典型的传统千金小姐的性子,从前依赖着父亲,后来以夫为天,现在聪慧早熟的女儿取代了她的父亲和丈夫,成为依托了她生命的另一棵大树。女人,名节最重,虽然被人休了出来,但再嫁的念头她是想都没想过,此时听女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对秋玉络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直吓得她魂飞魄散。要是她平时的举止让女儿觉得她不检点,有了什么误会,她真正是不要活了。
  
  长生奇怪的看着秋玉络惶恐的样子,继而反应过来,撑着头有点哭笑不得。娶个郎君也至于吓成这样?这叫什么事,真荒唐。
  安抚的拍拍母亲的手:“没事,旁的你就别多想了,先告诉我赵管家这人你觉得怎么样?”
  
  “长生,”秋玉络急得都快哭了:“你别瞎想,娘跟赵大哥、赵管家没有什么的,真的没有!娘可以发誓!”
  
  “别急,我知道没有,你现在想想嘛。”
  
  秋玉络脸色发白,“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你别瞎说,娘从没有过半分这个心思!”
  
  “不愿意?也”长生并不被秋玉络厉色所惧,手撑着下巴皱着眉头道“也是,赵管家条件是差了点,年纪太大了,长得不好看,似乎也不像是清白之身……”
  
  “长生!”秋玉络窘迫得满脸涨红,难得的厉声呵斥女儿道,“你怎么能这么妄论长辈!赵大哥哪里年纪很大?而且他仪表堂堂的,还有什么清白……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这么说话!”说到后来秋玉络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急得额头直冒汗。
  
  长生了然的看着她:“这么说你没有不满意?”
  
  “你……你……”秋玉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素来没管教过女儿,从未体验过什么叫长辈的威严,这时想骂几句都不知该怎么说,左右分辨不清,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娘不跟你多说,你好好看书,别瞎想些乱七八糟的!”说罢,慌慌张张的夺门而出。
  
  长生目送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挑了挑眉。
  
  伸个懒腰坐了起来,趿拉上软鞋,扫了一眼桌上那盆银铃寒兰。
  
  算了,她这个娘虽然性子软弱,没个女儿家样,人还算是不错的,看在她们好歹也可以说是母女一场,就为她划算划算下半辈子吧。这样等哪天她回去了,她们这一家子也不至于再让人欺负得凄风惨雨的,上下找不出一个能办事的。赵管家条件是差了点,难得是人能干还死心眼儿,对她这个娘可算是死心塌地,好端端的军官不做跑来给她当管家,虽说是念得上辈的恩情,但既然都念了,那就念着照顾一辈子吧。
  
  长生没考虑过赵全管家会不会愿意。她娘人长得漂亮,又比他小,还有大笔嫁妆,不嫌他老不嫌他穷不嫌他过往复杂,就是人软弱了点,但看赵管家那样也不是不能接受,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陛下呀,不是这么算的。
  
  转出书房,长生一边叫人更衣,一边吩咐丫鬟道:“春兰,去请奶娘过来一下。再去找一下赵管家,说我有事找他,半个时辰后在西苑等我。”
  
  看赵管家这么费心思给搜罗的兰芳阁那么一院子兰花,说是单纯的报恩好像过了点……那秋老将军就是个糊涂虫,既然有这么一个现成的老实厚道的上佳人选,干嘛把个养得只会哭的女儿托孤托到侯府那么复杂的地方去?又不图他钱财又不图他出身,真正是脑子坏掉了。
  撞见个赵全死心眼,二十年前的恩都惦记着,撞见个自己运气不好瞎投胎,算秋玉络运气。
  
  三个月后,在如今秋水山庄当家小姐的拍板决定下,秋玉络再度披上嫁衣被女儿塞进花轿嫁了出去,改称赵夫人。婚事操办得很正式和盛大,甚至还超过当年秋玉络嫁侯府,全部财产,除了秋水山庄自己留住,剩下长生全给秋玉络当了嫁妆。
  晋阳上流八卦妇人群中,一阵哗然。连那已经将这对母女遗忘得差不多了的南安侯爷都被人打趣得有些不悦,毕竟就算是休弃掉的女人,为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还堂晃晃的再嫁,有些让大男人的面子挂不住。
  
  当然,在长生看来,男人的面子,那纯是一个笑话。
  



卷二
爱喝花酒的翰林学士(上)
  夏,建明二十一年。
  
  年关将至,京城晋阳的城门口日日热闹非常,往来进城采办跟送年货的车马络绎不绝。因为明年就是三年一期的春闱大试,所以进城的行人中还夹杂着零星几个儒衫飘飘的书生学子。
  二月初九就是大考之期,外地的士子们一般是头年秋天就到京城,以便有时间四处交游行卷,博个好名声。眼下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八号,现在才堪堪赶到京城的士子,不是家中显赫早有划算不需要费这考前工夫,就是家境贫寒,路途遥远,不得不拖到寒冬腊月才起行。
  眼前这位年轻的青衫举子显然是属于后者。
  
  晋阳属长江以北,冬季较南方寒冷许多,这位年轻人身上单薄的棉衣显然不足以御寒,他紧裹着斗篷在亭中踏步,犹还保有几分读书人的风范。他的书童小厮却是耐不住,猴子一般上蹿下跳,搓着双手呵气,跺脚,不住的问道:“少爷,钱少爷能不能来呀?这冷死了,要不咱们先进城吧?”
  
  “别急,钱兄说了会来接的,不好失约,再等等。”朱成口中虽然这么说,人却也焦急的抬头往官道方向看去。
  
  他是荆楚的士子,原本秋天时就该跟好友一块到达京城的。不料临行时家中寡母突然病重,实在走不开,拖沓了几月。直到年底母亲病稍好便催促着他启程,才至今日方到。
  眼下考期已近,又是年关,京城为供士子价钱合适的客栈多是已经住满了,剩下都价钱昂贵,以他的家境实在是负担不起几月的食宿,少不得只能想办法去道观借宿了。先期到京城的同乡好友说到城外来接他,至今不见人影。这寒冬腊月的,他又人生地不熟,好友若真失约,他恐怕连今晚落脚之处都发愁。
  想到这里,朱成虽然面上还沉稳,心里却多少也有了几分忧虑。
  
  “伯定——伯定——”
  
  正想着,远远突然传来几声高呼,朱成大喜,顺着声音看去,书童已经早早跳了起来:“少爷,是钱少爷!”
  
  一辆马车快速的朝着这边驶来,马车上一书生探出头来,正使劲朝这边挥手。
  
  朱成走出亭子迎上前去,马车“唰”的一声,正好停在他跟前。
  车上书生已经笨拙的爬了下来,急急的走上来,边作揖边忙不迭的一脸歉意道:“伯定,等急了吧,哎呀,都怪我,原想好用这辆马车的,偏偏忘了跟门房那边打招呼了,结果李兄他们早说好今日要出行,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商讨下来。”
  
  “不妨事,斋芳你费心了,我也才刚到。”见好友如此为自己费心思,朱成满心感动,忙宽慰道。
  
  “好在你到了,我一直担心怕你错过考期呢。”钱祟抖着身上的雪花,边打量着好友,边道。
  
  “怎么会,还有两月呢。”朱成微笑的看着好友,看来北方的严寒并没有冻僵好友跳脱的性子,还是那么神采飞扬。
  
  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就这么站在风雪里哈哈大笑起来。
  
  等书童把行李都搬上马车,钱祟拉着好友也踏进车内。关上车门,车夫一甩鞭子,马车飞快的朝城门驶去,显然是早打好了招呼,城门口的小卒没有拦阻。
  
  马车外表虽然素净,里面却宽敞舒服。座位上都垫着厚厚的棉垫,用丝绒包着边,放着软绵绵的靠枕,中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正烧得旺旺的炭火。车窗处厚棉的帘子支起,露出一角蝉翼纱窗,以便通风透气。
  
  朱成就着炭火烤了烤手,坐在软软的座位上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缓过了气来,看着好友奇怪道:“斋芳,刚你说与人商讨,这马车是你借来的?”这马车一看就是近几年才从京城兴起的四轮转轴马车,价格极其昂贵,他这好友虽然家境也算富有,却也不是轻易就能购置得起的。
  
  钱祟神秘的笑笑,避而不答道:“伯定,伯母病可好了?”
  
  朱成面带忧色道:“用了些药,却未大好,她老执意不肯让我伺候,直催着我启程。”
  
  钱祟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就行。科考在即,你且放宽心好好应试,到时候中个进士回去,老人家一高兴,什么病都好了。”
  
  朱成点点头,脸色和缓起来,摇头道:“一期取士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天下近千名士子相争,哪那么容易就榜上有名。”
  
  “伯定谦虚了,以你的才学,最少也在三甲之列。”钱祟不以为然道。
  
  朱成淡淡一笑:“天下才人数不胜数,可不敢如此狂妄自大。”
  
  钱祟挥挥手,显然明白自己这位好友的脾性,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道:“离科考之期尚有两月,伯定你打算在何处落脚?现在想在京城中找合适的客栈可难办的很。”
  
  朱成叹了一口气,在深知自己境况的好友面前也不用掩饰,道:“我也没什么好挑剔的,预在京中找一处道观落脚。”
  
  钱祟皱了皱眉头,而后笑了起来,突然道:“伯定,你可还记得我们曾谈论过的小状元安兰楚安大人?”
  
  “安兰楚?可是安鞅?”
  
  钱祟忙摆手道:“诶,安大人提前加冠了,字兰楚,切不可再如此称呼!”
  
  “当然记得,怎么了?”朱成一脸疑惑。怎么可能不记得,三年前的一甲头名状元,应试时年方十一岁,皇上亲口赞誉为神童,称其有兰芳之华,相宰之质。虽然依照状元的惯例进了翰林院,官方为七品编修,但圣上亲口赐封他为御书房行走,特赐其配银鱼袋。
  着绿色官服而配银鱼袋者,举国上下就此一人,圣眷一时无两,天下士子说来都是一脸的艳羡。朱成虽然不是攀高慕远之人,但对这位小状元还是如雷贯耳的。
  
  钱祟不无得意的说:“数月前,我往状元府投卷了。“
  
  朱成皱了皱眉:“向那么个小娃娃行卷?”
  
  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素来有些傲气,钱祟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提醒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别看安大人年纪小,才华横溢不说,人也明智锦绣,在京城可是广为人赞。圣上极其看重,任他为御书房行走,虽然还没有参议的资格,但大臣们御书房议事许他旁听。并且其多有文章都是圣上亲自查看圈点,科举进士皆称天子门生,但唯有这位大人才真正是个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依照现在形势看来,等其历练个十年八年,我朝最年轻的相辅说不定就落在这位大人身上,你万万不可因其年纪小而轻视于他!切切!切切!”
  
  朱成有些惊讶,默默点了点头。头名状元算不得什么,状元三年一位,不过这位年纪太小而奇特了一点罢了。但这个御书房行走却是了不得的,而且由圣上亲自圈点其文章,这简直就差不多以弟子相待了,一般皇子都未必有此殊荣,实在潜力巨大,料想真是个奇才。
  
  见好友受教,钱祟说上了瘾,继续道:“这些都不算,京中关于这位小状元爷的逸事可是层出不穷。别看他年纪还小,那品貌气度可真没得说。我说句实话,过几年等他再长大些恐怕连你都赶不上了,圣上赞他有兰芳之华可谓名副其实。据说连宫中太后都极其欣赏,想以昭华公主尙之,都因皇上不肯,才未能如愿。”
  
  见好友对安小状元品貌风范如此推崇,朱成不免对他起了些好奇之心。
  
  他本身可算是世家子弟,荆楚朱氏那可是自战国时期传承下来的名门世家,与琅嬛王氏相比都毫不逊色。不过他父亲原就属于偏僻的旁支,连个秀才都未曾考中,只在族中领些份例过活,备受族人奚落。后来父亲一气之下跟族中大家闹翻了,家境更是艰难。
  儒学世家,除了才华,最重的便是气度风范。这气度风范可不光是相貌长得好便可以说好的,那秦楼楚馆中的小倌相貌不可谓不好,可能说其风度好么?贵族讲究的是高贵雍容,儒门世家要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那种境界,让人一看就备生好感,要刻在骨子里,举手投足点滴不留痕迹,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出来的。
  朱成生来相貌斯文,又天资聪慧,父亲为争一口气,对他更是十倍的严厉,如今他轮起品貌风度来,在族中已无人可及。
  那安小状元既然还在他之上,也难怪会被宫中太后相中,但皇上居然不同意,更可见对其是如何的看重。要知道,国法严律,内戚无实职。驸马虽然尊贵,却也只能任虚职不能入朝为官,当今圣上既然一心想将这位小状元当成日后的相宰来培养,自然不会同意将公主指给他。
  
  一路说着小状元的八卦,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马车停了下来。
  钱祟推开马车门先下了车,朱成紧随其后,原以为好友是要为他洗尘接风的,却见眼前不是酒楼客栈而是一府第门前,疑惑道:“斋芳兄,这是何人府第?为何来此?”
  
  钱祟笑道:“你且抬头看。”
  
  朱成抬头,见府前匾额上正写着“安府”两字,看匾额簇新发亮,像是新挂上去的,
  
  钱祟也抬头看着这块匾额,想起什么,忍俊不禁道:“这便是圣上赐给安大人的状元府了。前几日还挂着‘状元府’的匾额呢,安大人上折子说是怕春闱后新状元出来,拜访的走错大门,平白的把他家门槛踏破了,请求圣上同意给换块匾额。”
  
  朱成从未听说过还有人敢为这种事上折子,惊奇道:“圣上就这么答应了?”
  
  “哪里呀~~被圣上下旨好一阵训斥!”钱祟笑了起来,“不过圣上拿他当弟子看,圣眷甚重,到底还是给赐了这块匾额下来。”
  
  朱成惊叹,算见识到这位御前第一大红人是红到什么程度了。
  
  “即是安大人府上,你带我来此作甚?”
  
  钱祟哈哈一笑:“我就住在这府中。”
  
  朱成奇道:“你跟安大人有旧?”
  
  “哪里~~”钱祟嘿嘿笑道:“不是说我刚道京城时曾来状元府投卷么?正好碰到那日安大人在府上,当时看见我那首‘秋暮’小诗,就请我进去了。嘿嘿,我们谈得颇为投缘,大人听闻我在京中无亲还留住在客栈里,就让我搬到他府上来了……”
  
  “真是好运气!”朱成不无羡慕道。
  
  举子应试前向官员显贵等知名之士行卷此乃惯例,以图得到青睐赞赏而科场平顺,时常有士子因为某位大人一声赞而声名鹊起。也有外地士子因为行卷,被某位大人爱其才而邀请入府居住的,但很难得,一是这样平易近人爱才的达官贵人不多,二是即便碰到这样的贵人因为士子众多,很难脱颖而出得其青睐。所以,钱祟的运气的确是好,当然,其才华也确实是有的。
  
  钱祟看来也对自己这件事颇为满意,兴冲冲拉着朱成进府:“这辆马车就是安大人府上的,安大人不用,调给了我们。我们先进去。”
  
  话说我们,可见留住状元府的举子并不只有钱祟一人了,想必都是跟钱祟一样行卷到此才得状元爷青睐的有学之士。朱成踌躇着,拉住了兴奋的好友:“伯定,这不好吧。我还是先到客栈,改日再来拜访……”
  
  钱祟被拉得退了几步,想想,犹豫了一下:“也好,你先在客栈住一晚,我曾向大人提过你,如果今天能见到他,必然先帮你打声招呼。明*****过来投卷,以你的才华,一定没问题的。”
  
  “嗯。”朱成答应道。其实他心里并不是那么情愿,纯粹是不想驳了好友的一片好意。他本是颇为清高傲气的人,向一个年纪比自己小一大截的少年行卷请指教,这让他不怎么甘心。虽然好友将他说得才华横溢花团锦簇,但他都只是半信半疑。毕竟十四岁,还勉强不过是一童子,再有才华,又能出众到哪里去?天下只听圣上说其是神童,却没见他有何好诗佳句流传出来。倒是听过他的好曲,听闻当今圣上也是个好乐之人,说不定只是凑巧博了上者所好罢了。
  ——读书人,多是心高气傲的。
  
  正准备重新上马车离开,钱祟突然兴奋起来,拉住好友道:“伯定先别忙着走,你看,安大人正好回来了。”
  
  一辆双人的轻便型马车轻巧的驶来停在府门前,虽然称不上很华丽,但细节处的精致足以让内行人惊叹。且不说拉车的两匹马如何神骏,光车头不显山不露水的两盏琉璃灯就价值不菲了,车辕上极不显眼的‘TP’形标志,表示它出自发明四轮转轴马车最早的产家——‘有间车行’。
  
  这种马车是近几年才兴起的 ,的确可说是一大创举,一经推出就受到了人们的极大追捧。
  ‘有间车行’的老板不知道是谁,竟然没有乘机大敛钱财,反倒将技术无偿的交给了工部,也不追究各方车行偷师仿制。自己每年只有少少的十几辆产出,而且价钱相对其他车行的同类产品昂贵得就像它车行的名字一样,简直就没有要卖的诚意。还从来没有现货,只接受定制。
  偏偏就这样反而更让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以拥有正宗‘有间车行’出品的私人马车为荣,连宫中贵人都不愿用工部御制的宁肯到这来下订单,可见“有间车行”的物美价贵的高端路线走得是如何的成功。
  
  可这位小状元爷不光自己现用着这贵死人的马车,仔细打量,就是被他淘汰了让给客人们出行的马车都是“有间车行”的正品货,足见其能量之大。
  
  因为被好友夸赞了一路,朱成也没急着走,好奇的朝这位朝中新贵看去。
  
  可能是刚从宫中回来,身上还穿着七品的绿色官服,外面却披着件火红的狐皮大氅,腰间系着银鱼袋。
  或许北方男儿普遍比南方男人要高些,或许是那本身的气质所致,以朱成的眼光看来,并不觉得是个年方十四的童子,已经是堂皇少年人的翩翩风采。相貌自然是好的,但更奇特的是那眉目间自有一种跟这袭红氅绿衣银鱼袋相匹配的气质。在他身上没有孩童的浮躁之气,反而是温和平静的,比起书生之气来又多了一份明丽,当可称得上是兰芳之华。因尚年幼,这种气质尚糅合着童子人见人爱的灵气,让人望之忘俗。
  莫怪当今圣上敢在他还是孩童之时就断言其有相辅之质,而费心思去培养,就是朱成一向傲气,此时也不得不暗赞一声,果是个人物!
  
  安小状元下车时也看见这边两人了,并没有直接进府,而是转身往这边走来,钱祟拉着好友迎上前去。
  
  安鞅打量了一下朱成,然后笑道:“斋芳兄,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位有八斗荆楚之才,七成清江之质的同乡好友?”
  
  朱成想不到好友会如此推崇自己,微有些愧然,对翰林大人作揖行礼。
  
  钱祟嘿嘿一笑,道:“可不,这就是我那好友朱成朱伯定了,兰楚你看看我可有夸张,这人才比你也差不到哪去吧?伯定,这是翰林学士安大人。”
  
  安鞅笑而不语。
  
  朱成又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学生见过安大人。”不管心里怎么不甘愿,现在在这位小安大人面前他还是只有称后辈学生的份。
  
  “伯定兄不用拘束,我字兰楚,和斋芳兄一般,叫我兰楚就行。”
  
  “学生不敢。”
  
  又仔细看了朱成一眼,安鞅摇摇头,哈哈笑道:“斋芳兄,你这位同乡可不及你豁达。”
  
  钱祟看来跟这位安大人是混得极熟了,并不拘礼,嘻笑道:“我这位好友是出了名的老实守礼,比不得我泼皮无赖,浪荡子一个。”
  
  安鞅冷哼了一声:“本公子听出来了,你这是在说本公子是浪荡子!”
  
  “不敢不敢。”钱祟口中这么说,神情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边跟钱祟说笑,边注意到朱成人虽然始终保持彬彬有礼的风度,衣衫却单薄不经风,面色已经有些发红。安鞅微微一笑,转身道:“先进府吧。斋芳你带伯定兄去稍洗尘色,过会来书房见我。”
  
  没等朱成推辞,钱祟一把拉着他跟在安鞅后面进了大门。
  
  一路跟着钱祟到他居住的客舍,钱祟的书童在门口就已经迎了上来,边接行李边鞠躬微笑道:“朱少爷,您到了?”
  
  “嗯。”朱成跟他点点头,责备朱成道:“斋芳,你怎能这么跟安大人说话,大没规矩了。”
  
  钱祟一摆手,大大咧咧的道:“你不懂,过几*****就明白了,安大人不是那么迂腐的人,年龄也还小,不喜欢人称呼他官职,而且我们以诗文会友,呼叫字号也是应该的。快,先别急着忙乎,赶紧拿名帖出来。”
  
  “干什么?”朱成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钱祟边指挥书童铺纸磨墨,边道:“挑一首你得意的写下来,我们去书房见安大人,虽说安大人对你印象不错,但行卷的规矩还是要的。”
  
  朱成犹豫着,虽然刚见到这位安大人的气度他已经没了那份轻视之心,但托着好友面子进府留住他却不那么情愿。照钱祟所说,这府中尚有其他几位举子,都是行卷中才华横溢才被安大人请至府中的,他没经过正经的行卷规矩,不愿意被人说是借的好友情分,招人非议。
  
  钱祟看他磨蹭,转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失笑道:“你当安大人年纪小就是好说话的人,小猫小狗都随意收留?我可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不说让你挑一首最得意的么?每日来安大人门下投卷的举子不下数十,可至今能在府中留住的包括我在内也不过才四人,万一大人看不上眼,这免费的状元府你可休想蹭上。”
  
  听好友这么一说,朱成傲气上来,稍加思量,录了一首自己至今最为喜爱的小诗,吹干了墨,卷起跟名帖拿在一起随着下人往安府书房走去。
  


爱喝花酒的翰林学士(下)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安鞅坐在书桌后面拿着这首诗低声颂了好几遍,方拍桌惊叹道:“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好一首《望岳》,此诗一出,人皆望泰山而词穷,笔力枯绝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此句可堪称千古写泰山之绝句也,伯定心胸气魄,于斯可观!”
  
  “太好了!”钱祟兴奋的一拍朱成的肩。他知道有安鞅这一言赞叹千古称绝,足够好友在京城中名声鹊起,最起码那诗才之名是跑不掉了。这对他后面的科考是很有好处的,就算金榜无名,前途也不会黯淡。
  他与朱成虽然在荆楚也颇有才名,但人到京城才知道,天下奇人应有尽有,藏龙卧虎,小小的荆楚才子丢在京城里找都找不着,唯有在京城中搏下一片名声来,才可号称是名闻天下。
  
  安鞅跟朱成都知道他的习性,并不以为意,反而见他为好友如此欣喜,一片赤诚之心,皆面露微笑。
  朱成有些激动,自己的诗写得如何自己心里是有数的,但也没有想到这年纪小小的翰林大人竟然会给了他这么高的评价,不由油然升起一种伯牙遇子期的感觉来。
  
  钱祟激动之下又重重拍了朱成一记,不满道:“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这首《望岳》我都没有见过,现在才拿出来,太过分了!”
  朱成抱歉的解释道:“这是在家中新写的,那年齐鲁之游没得什么好句,数月前某日深夜,突然从梦中惊醒,醒来时当日泰山之景历历在前,这才有了此诗。”
  齐鲁之游两人是结伴去的,当然知道好友没有说假话,所以钱祟只是啧啧惊叹,口中虽然抱怨,脸色却并无不豫。
  
  安鞅好奇道:“伯定兄嗜好出游?”
  朱成微微颔首,一笑道:“小小癖好,山川大地,钟灵神秀,实言之不尽,美不胜收也。”
  安鞅点头,叹道:“是啊,可惜我至今从未出过京城,及不得伯丁兄踏遍山河,这目光着实是短浅了。”语毕,神色颇有点古怪。
  以为他是失落。毕竟年纪尚小,还是好玩的时候,虽然平日里一副沉稳的模样,偶尔还是露出一丝童心来。钱祟朱成急忙宽慰道:“大人前程远大,登山游水之事日后有得是机会,不急一时。”
  安鞅微微一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人未得功名以前,条件允许的话大多都喜欢仿古人游学一番,不过安鞅现在对朱成的家境颇有些了解,像他这样还能坚持游历山河,此人气魄并不如第一眼所见一般,单纯是个彬彬守礼的迂腐书生。
  想到这里,他不免又多打量了朱成一下。
  
  稍加梳洗去了风尘之色,换了件干净的儒衫,虽然只是普通的细绫料子,束发也只是简单的粗布带子,但丝毫不能遮盖住他身上浓浓的书卷气。举止间深合礼数,不亢不卑,神清目朗,清高中见儒雅,虽说是再不以荆楚朱氏为列,但其人其才由内到外体现都是地道的千年儒门世家,名门子弟底蕴醇厚,温文尔雅的风范,让人不免心生赞叹。
  现在正是盛世初显,骚人墨客该有何等风姿,简直可以以他为标本。
  曾以为他风貌虽佳,人却迂腐,但由此一首《望岳》可见其人心中自有沟壑,别具一般气魄。不难想到,此人但若得一良风稍助,便能扶摇直上青云。
  
  思及此,安鞅眼睛转了一下,笑道:“伯定兄刚到京城,还没来得及找落脚之处吧?如果不嫌我府中简陋,就在此住下如何?”
  钱祟开心得直扯着好友的衣袖,催促他赶紧答应下来,朱成犹豫了一下,正欲开口,安鞅人已经站了起来,诚恳道:“虽然饭食不敢说精致,但比客栈要安静些许,尚有斋芳兄子显兄他们几位作伴,一同准备大考,也算是惬意,伯定切勿推辞才是。”
  见主人家如此盛情,自己又确实需要,而且跟好友在一起更再好不过了,朱成也就不再推脱,站起身来作揖谢道:“如此甚好,多谢大人了。”
  见他如此干脆,安鞅又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起来,扬声叫管家进来给他安排住舍。
  
  安府管家进来听此一说,面色为难起来,踌躇道:“大人,府中已经没有多余的客舍了……”
  安鞅愣了一下,他却是当真不清楚,想想也是,一个七品小官的府第能有多大?何况他从来没在这上面费过心思。
  见主人为难,朱成忙想出声解围,钱祟已经跳了起来,忙不迭的道:“伯定可以跟我住,我那小院就住我一人正嫌空旷,跟我住一块。”
  安鞅摇头不赞成道:“本是独居的小院,怎能挤上数月?这样吧,伯定你看我这书房如何,你将就一下住这可好?”
  朱成吓了一跳,怎么能因为自己让主人家把日日要用的书房腾出来?!忙摆手拒绝道:“不,不行,这怎么成!我还是另想法子自找住处为佳。”
  “已近年关,此时京中哪有合适的住处?不用多说,就这么决定了!”不顾朱成万般推诿,安鞅拍板决定道。
  
  住处的事安排下来,安鞅眼睛转了一下,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道:“为伯定兄洗尘,今夜就去‘醉月楼’定一席吧,斋芳兄顺道告之一下子显兄他们几个,晚上同去。”
  “好。”钱祟满口应道,脸上露出同样的笑容,“我正好带伯定过去给他们介绍。”
  “如此甚好。”
  
  被好友拉着告辞出来,朱成犹抱怨道:“斋芳,你怎么能答应了呢,怎么可以让大人为我把书房腾出来,这太不合适了,等等,我一定要去拒绝,情愿跟你挤挤。”
  钱祟拉住他,不以为然道:“大人既然这样决定了就算了吧,客随主便嘛,反正兰楚他也不在府上住,一般也用不上。”
  “大人不住在府上?”朱成奇道。
  “嗯,兰楚是京城人士,尚留住在家中,难得过来一趟。”
  “哦……”朱成想想,而后释然。别看安大人已经是个翰林学士,出入宫廷,穿官服挂鱼袋,一本正经的。但算起年纪来,毕竟不过才十四岁,住在父母身边也是应该的。不过就此看来,这位安大人出身必定不是寻常人家,非富即贵。
  
  #########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马车在“醉月楼”前停下,朱成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嗅着空中弥漫的脂粉气,有些结巴道:“斋芳,这,这‘醉月楼’是青楼?”
  先他一步下来的山东士子何函何子显摇着扇子道:“然也,‘醉月楼’正是太康坊最负盛名的红粉名楼之一,内有解语之花,皆天下难得的佳人,不可不看也。”
  最后下来的安鞅眨着眼睛怪笑道:“怎么,伯定兄莫非……从未上过青楼?”
  看着朱成面红耳赤的模样,安鞅收住了笑,奇道:“难道是真的?”
  朱成越加窘迫,众人对视几眼,哈哈大笑起来。
  何函拍着朱成的肩,不住的乐道:“哎呀呀~~~还是个童儿呀~~这可不行,今天一定得给你挑个好的!”
  
  大夏帝传到第三世,帝治开明,民间富裕,已经呈现出盛世的景象。当今天子雅量宽宏,其本身也颇具名士之风,喜管弦丝乐,由上及下,民间好乐之风也大盛。秦楼楚馆在京城极其昌盛,名妓名士名花相得益彰。到建明年间,太康坊中据不完全统计,青楼妓户已经有三百多家。
  自古以来才子就跟佳人分不开,本朝文风开放,士人皆以风流自视,狎妓更是寻常雅事,文人诗会,出游,宴乐,聚会统统都离不开这些名妓的影子。
  所谓真名士自风流,才子爱花,佳人慕才华,风流韵事人人津津乐道,扭扭捏捏的放不开反倒让人笑话小家子气。朱成也是世家出身,并不是不知道这点,只是没有想到,这年方十四岁的翰林学士大人,第一次为自己接风洗尘就会来这香艳之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罢了。
  
  众人说笑间,“醉月楼”的妈妈已经得了门口的通报,迎了出来。
  
  头簪精工细致的绢花,腰系洒金的大罗裙,肤白如粉,媚眼迷离,一步三折,腰如水蛇,人未到,香气已经袭来,可见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一代艳妓,如今也依旧可说是风韵犹在。
  这半老徐娘走近前来一把扯了安翰林的袖子,高声嗔道:“哎哟~~~~该让姑娘们都出来瞧瞧这谁呀~~~~我的状元公子,这都多日子不登我‘醉月楼’的门了?可怜姑娘们眼都望穿了,真正是个小没良心的~~!”
  鲜红的蔻丹长指,粉白的手,印在少年金线锦绣的黑色华服上,当真治艳得紧,仿佛一下子从严寒的冬日跳到了百花盛放的春季了。
  
  披着火红狐皮大氅的少年从黑色的大袖中伸出一只手指细长的手来,手中轻捏着一把小小的檀香木扇,轻轻一挑妈妈的下巴,笑道:“媚娘你今儿这眼力可就差了,今儿的主客可不是我,不必这么卖力奉承。”
  
  胡妈妈横了安鞅一眼,继而笑折了腰:“听听,这说的什么话~~~状元公子呀,您这嘴皮子姑娘们喜欢,媚娘老了可经不起您这调侃。”说着描得影沉沉的大眼已经朝旁边扫来,钱公子何公子的招呼了一圈,看见朱成时,眼睛夸张的一亮,裙角一摆,人已经攀住了朱成一只手,口中啧啧道:“这是谁家公子?好俊的模样!”
  
  朱成没来得及躲开,只感觉到一具温热丰满的人体贴在自己身上直发烫,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脸不自禁热了起来。
  
  安鞅哈哈一笑:“这是刚到京城的荆楚朱大才子,正是今儿主客。媚娘,你就这么把我们撂在门口不成?”
  
  媚娘紧拉着朱成的胳膊,向安鞅微昂起下巴,故意满不是滋味的怨声道:“媚娘可不敢,敢不让状元公子进门,我这把老骨头非被姑娘们活拆了不可,就怕公子您贵人事忙,连‘醉月楼’的大门朝哪开都忘了~~~”说着,人已经拽着朱成往‘醉月楼’走去。
  
  安鞅的扇子在手中转了一圈,微微带笑道:“今儿是文青姑娘的场,人来得不少吧?”
  
  “正是。”胡媚娘脸僵了一下,赶忙笑道,只是这笑就不那么自然了。
  
  这么一行人刚进‘醉月楼’大堂,眼光“唰”的一下都扫了过来。
  “安公子……”
  “是安公子……”
  “兰楚公子来了……”
  四处都是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还有人“蹬蹬蹬”的往楼上跑,往后院跑,就是那些来寻欢的欢客们也都是一脸惊喜与仰慕的表情,空气顿时沸腾了起来。
  
  安鞅微微一笑,满堂都亮闪了起来,看得朱成是瞠目结舌。这小小年纪的状元郎,看样子还真是万花丛中的风流人物。
  
  其中也有不少目光落在朱成身上,尤其是那些姑娘们,俱都眼前一亮,已经在开始小声打听这位从未在京城社交场上出现过的俊俏公子是谁了。
  
  胡媚娘仿佛有些不舍的松开了朱成,腻声道:“文青姑娘待会就出来了,公子是先坐大堂稍等,还是这就去包厢?”
  安鞅扇子一击掌:“坐大堂吧。”
  
  众人在大堂正中的一张圆桌上坐下,胡媚娘自去招呼几个姑娘来倒酒。
  
  朱成摆脱了那位妈妈扑鼻而来香气,理了理儒衫袖子,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
  见好友这番情景,钱祟暗笑着拉了他坐在身旁,轻声笑道:“无需拘束,我们这位安大人可是秦楼楚馆中出名的人物,从来待客都是一定要来太康坊的。千金难买兰楚曲,为求他一曲,太康坊数百妓家是钱也不要的。”
  听钱祟毫不避讳的当面议论自己,安鞅眉眼一挑,众人哄笑起来。朱成边听好友细说,边打量着这位安大人,神色掩不住的惊讶。
  
  原来这位安公子善策论,眼光敏锐,文章厚重,远见卓识,圣上喜之钦点为状元。但毕竟年龄摆在那里,于要大感抒怀的诗词之道却是不擅长,偏偏又能做得好曲,现下流行的‘长相思’‘天净沙’‘沉醉东风’等都是出自他的手笔。通常好诗好词好曲得其一就能捧出一个名角,所以那些秦楼楚馆的姑娘们人人念着想要状元郎为自己写一曲。这秦楼楚馆中不成文的规矩,于此等人才,走进哪家青楼都是不收钱的。
  
  钱祟正说着,姑娘们已经来,一人身边挨着一个坐下,席面上顿时花红柳绿,莺声燕语,热闹起来。看样子还跟钱祟等人甚熟,一句句钱公子何少爷的,一人拉着一个,亲热的调笑起来,众人都顾不上朱成了。
  
  朱成虽然也出身世家,也深谙魏晋之风,但因为家境,这种欢场,他还真是初客,不免有些手足无措。青楼的姑娘眼睛最是毒,如何看不出来?当下眼波流转,人吃吃笑起来,屈身款款一福:“奴家柳依依,见过公子。”侬软的声音,青碧色的长裙高高的束在腰上,外套织锦短襦,衬得腰细若柳,裙摆拖得极长,让朱成想起一句诗:裙拖六幅湘江水……
  “奴家为公子请酒。”一双洁白如葱似的手捧着一杯酒凑到他跟前来,娇嫩的长指托着青瓷,杯中的美酒也是一色的碧绿清澄,娥眉淡扫,江南女子灵秀妩媚的风情,顾盼间说不尽的脉脉情思,真是人如其名,杨柳依依。
  朱成低头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酒,淡淡一笑,柳依依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原不是个不堪的迂腐书生,极短的时间内便收起了青涩的尴尬,神态自若,显出风流人才来,气度立现。
  
  安鞅似乎一直注意着这边,见朱成立刻就能放松自己,泰然自若起来,眼中也有些惊讶。随后他低头浅浅一笑,跟身边的人说笑起来。
  
  喝了两杯酒,渐渐习惯了玉手持杯,媚眼如丝的香艳,朱成慢慢有心思抬头打量起这‘醉月楼’来。
  
  这‘醉月楼’果然是顶尖的青楼名坊,布置得花团锦簇金碧辉煌不说,就连倒酒的小姑娘都一个个眉目秀丽,赏心悦目。大堂中坐了有八成满的客人,也都是衣着华丽,非富即贵,要么就是儒衫飘飘的文人,虽然揽了美人在怀中调笑,也轻怜蜜爱,倒也不觉得不堪入目。
  
  别看这安大人小小的年纪,果然是欢场上的熟客,不时有人端着酒杯过来跟他打招呼,态度皆倾慕中带着恭敬。甚至有些人痴望着他一脸的眷慕,其热度并下于看倾国佳人,看得朱成哑然失笑。看他八方应对,微笑自如的模样,当真应了那句公子如玉,风华若斯。平生所见风流人物,莫过于他也。
  
  一着彩衣的明艳女子突然停了杯,侧耳细听,然后笑道:“文青姐姐要出来了。”
  众人皆停声细听去,果然丝竹之声已经息了,远远传来像是琵琶大弦一扣一扣的声音。
  安鞅听了一会儿,奇怪道:“文青这又玩什么花样?”
  花衣女子嗔望了他一眼,软声道:“公子话虽这么说,可不都是爱看文青姐姐的花样……”语气中不无羡慕之意。
  众人都笑了起来。
  
  果然,原来在包厢中的客人也都走了出来,楼上楼下,竟然一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柳依依轻声跟朱成解释。原来这“醉月楼”中有四大花魁,皆是轻易不接恩客的,平日里出场也就只陪酒唱曲。每人每月固定有一日登台献艺,可依自己的心意挑选中意的人春风一度,若是当日无人中选,这一月中纵使奉上万金,也难以一亲芳泽。
  见柳依依说得好玩,花衣女子红苕笑着接道:“最挑剔的就是文青姐姐,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不曾应允过一位客人了,所以每月文青姐姐登台之时都人山人海的,人人皆在猜到底哪家公子能得姐姐青睐,破了这记录。”
  
  欢场中的女子,所谓卖艺不卖身的一代名妓,那只是杜撰的故事罢了。除非在挂牌之前被人赎身出去,否则既然入了这行当哪有可能保持着清白?只有趁着年轻貌美之时,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混得越高越好,才能多得些自由,多赚些银钱,为后半生划算。所以,有名望的才子文人哪怕没钱也在秦楼楚馆中饱受优待,因为他们有能力让其扬名。就某一方面所言,妓女也如文人一样,最是看重名声。
  
  二楼包厢中有人下来,转过屏风,就在安鞅他们旁边一桌落座,安鞅一眼看见其中一人,顿时黑了脸,冷哼了出声。
  
  朱成认识他这大半日,见识到他的风度最是好,时常都是微微笑着的,看他变脸这还是第一次,而且是如此不加掩饰的厌恶,不禁有些奇怪。
  
  侧目看那惹安鞅不快之人,不禁心中暗赞,这晋阳果然是京城繁华之地,这一等一的人才也能成双撞见。
  那公子一身白衣胜雪,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剑眉星目,俊美中带着清冷,如一柄出鞘的寒剑现浮华世中,让人望之忘俗。比起这位安小公子来,可说是清风明月,各有千秋,不像是讨人厌的人。不知安大人为何嫌恶他至此,难道说是同行相忌,一样的翩翩公子也彼此不相容不成?
  
  觉得自己八卦的心思有趣,朱成一时失笑,却没有注意到原二分天下的目光各分了一分到他身上来。他虽一身不及那两位富贵,甚至还有些寒酸,但气质儒雅,自有一番风采,比起那两位来并不多让,而且胜在是个新面容。
  对于皮相之美的贪慕,世人都是难以克制的。
  
  关于云安两位公子的恩怨,堂上的其他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两人都是京城中出名的后进才俊,不过与这安公子对秦楼楚馆的嗜好正相反,那位云公子却是出了名的从不涉足烟花之地的人,两人在这种地方遭遇,这还是头一回。顿时众人的目光都炯炯有神盯着他们,气氛波涛汹涌,一触即发,一时竟连那即将出场的花魁都似乎被遗忘了。
  
  胡妈妈拧着丝巾站在一边,一脸的焦虑,她刚踌躇了半天没敢开口,就是为了云公子也在这事。这两位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一文一武,都是御前的大红人,皇宫大院内圣驾面前都敢掐架,她一个小小的‘醉月楼’,哪一位都得罪不起呀……
  
  “快,去催,让文青赶紧出来!”胡媚娘低声催促着底下人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两位可千万别在这闹起来……
  
  随着一声急鼓,琵琶铿锵两声脆响,堂中舞台上转出一个一身红衣的妙曼女郎来。
  
  高筒皮靴,小脚踏在舞台上声声作响,胡服劲装,高腰紧束,红裙旋转成一朵艳丽的花。裙上缀着的金铃声声,袖口缝着的明珠闪闪,一扫文青往日里跳“绿腰”的柔媚,这竟是一曲极其高难度的胡旋健舞。
  胡旋舞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跳舞的人是文青。
  文青是地道的江南女子,出名的就是那一身水乡的柔婉风情,一曲“绿腰”跳得清美婉转,荡气回肠,京中无人能出其左右。谁能想到,她竟还能跳出这么火辣的胡旋?
  
  一时人人皆目视着舞台方向,凝住了眼睛,胡妈妈轻轻舒了一口气。谁也没有注意到云安两位是眼斗了数百个回合以后,才由云公子淡淡一挑眉表示大度,这才双双转开了眼神去欣赏舞蹈的。
  
  红裙一次次飘飞旋转,长腿细腰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角度跳跃飞翔着,舞已渐渐到了高潮,随着舞娘猛然旋转折腰,乐声噶然而止,众人哄堂叫好,赞声如潮。
  文青并不多说,起身微微屈身一礼,便转到后台换衣服去了。
  众人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都隐隐兴奋起来,如此佳人,已经一年多未曾选中入幕之宾了,当真天下无风流俊杰了乎?
  
  待她换好衣服再出来,朱成才知道何谓女子百变。
  刚一曲胡旋舞,热辣刚劲,尽显奔放热情,本以为是个热情如火一样明媚的女子,不料她此时一袭简单的襦衣长裙,细腰轻盈一束,尽显温婉。秋水般的眼眸轻轻一转,躁动的人群立马便都安静了下来,只觉得通身清凉,宛如站在湘江水旁,清风徐来。
  让朱成都有些叹息,如此佳人,为何偏陷于这烟花之地。
  
  文青居中盈盈一礼,轻轻启唇道:“如往常一般,然若有能让文青心动者,不嫌文青蒲柳之姿不堪入目,当扫榻相迎。”
  
  这也是青楼中的规矩,有意攀花者送上珍物,谁能打动花魁,谁就是今晚的入幕之宾。
  
  当下台前立刻就堆满了,有千两的金票,有古董字画,有西域的珠宝,有梧桐木的古琴,一时珠光宝气,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见这文青一年的记录是多么的让人不甘,欢客们奉上的财物规格一次比一次高,真是日进斗金,晋阳富庶由此可见一斑。当然,也要有这个本事才能玩得这么大胆,若是没有自知之明,也学文青故意来这一套,多半是自取其辱的。
  也未必非得要财物才能打动人心,这些京城的名妓们,一般身家都是很厚的,也曾有过那俊俏的公子,只放了一页白纸,却被花魁宁愿倒贴给妈妈钱财也要迎入绣楼的逸事发生过。
  
  大夏风气开明,名流们皆爱惜羽毛,一般少有持身份逼迫名妓委身这种事发生。所以,看文青如往常一般,一件件珍宝自手中流过,脸上始终不见悦色,众人虽然失望,却也没有大闹,只是议论之声渐渐大起来。
  
  安鞅侧着脸跟钱祟不知在商量什么,神情都有些诡异。
  
  文青抚着梧桐木的古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了,伸手取过桌面上一卷纸随意展开。也常有文人学子们自视才华,只以自己的诗文送上,但这些名妓们日日唱词吟曲,眼光都养得极高,难得有能入眼的。但这回显然例外,因为文青已经脸色大变,薄薄的一页纸拿在手中细细品味许久,也不招呼乐师,自己张口就清唱了起来: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来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虽然女子柔婉之声没唱出这诗的气势,但不能阻碍人们为此诗惊叹。
  
  “好诗!”
  “好诗~!!”
  
  纵有那心里有些不服气的,此诗一出,也是心服口服了,甚至有人欢呼了起来,文青这一开口,一年零三个月的记录,可算是破了。
  
  文青唱罢,叹道:“奴家虽然未曾去过泰山,但见此诗也仿佛已经了然三分了。哪位是朱伯定朱公子?”
  
  朱成从文青开唱之时,就坐在下面目瞪口呆,此时被钱祟一拉,浑浑噩噩的站起来,还没反应过来,一脑子糊涂。
  
  见他人才,众人眼中都是一亮,如斯才华,正当配如此人才。明年二月就是春闱大试,如今京城中天下文人才子云集,也有些已经崭露头角的,但此子一出,今科恐怕无人可与之争锋了。
  
  文青刚还镇定自若,此时脸上却突然有些红了,恭恭敬敬的屈身微微一礼,道:“还请公子入内奉茶。”
  
  朱成瞪大了眼睛,看安鞅展扇掩脸钱祟趴桌坏笑的模样,立刻就摆明自己被他们摆了一道了,顿时气闷。可如今他也只能是赶鸭子上架了,虽然没在这欢场中混过,但他也明白,这时要是他开口拒绝,这位文青姑娘就算是完了。
  
  见朱成被人半强迫的拉入后院,安鞅与钱祟何函几人对视几眼,同时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钱祟笑得边擦眼泪,边不如羡慕的道:“这家伙,艳福不浅……”
  
  谁都明白,自今夜起,这朱成的名声便要传遍京城了。
  
  #########
  
  安鞅站在“醉月楼”门口等马车驶过来,眼角余光突然扫到旁边多了一个人,转头看去,正是他的冤家对头——云铭。
  对方也看见了他,两人互相冷冷对视了几眼,云铭先开口道:“真是个小孩子,还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安鞅冷笑道:“你云铭不是自持身份,号称从不涉足这花柳之地么,怎么也破戒了?”
  “盛情难却,应酬罢了。”云铭淡淡道。
  安鞅一把揪住云铭的领口,凑到他耳边,小声怒道:“我警告你,姓云的,你滚离我姐远一点!”
  云铭弹灰尘一样三两下弹开安鞅的手,正眼也不瞧他的傲慢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的,还是少管为妙。”
  
  看着云铭坐上马车离开,安鞅眼波流转,嘴角浅浅带笑,那精灵之感,若不以孩童视之,竟隐隐露出一股邪气,哪里还有刚才怒形于色的模样?
  ——这年头,孩子也都不简单呀。
  


惊鸿一瞥
  从驿站寄出家信出来,朱成紧紧身上的雪衣,跺了跺脚,将手伸到嘴边呵气。
  这一场雪从年前下到正月,整个城市都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虽说晋阳所属北方,但这样的大雪也是不常见的。今年定是一个硕果累累的好年景,可眼下实在是太冷了。
  
  身在此地,才知道京城的繁华景盛,完全不是地方上可以相比的。
  豪门大宅处处可见,奇人异事时时发生,公卿王爵盛宴达旦,贵族世家少年倚马斜桥,一掷千金。市井繁华,大街上车水马龙,建明盛世,当以京城为最。
  只站在大街上看看过往行人,便可清晰感受到那盛世初来的喧哗气息。难怪当官的都削尖了脑袋要往京城钻,甚至有宁愿在京为一七品小官也不愿意出京为一方大员的说法。
  这是一座机遇与冒险的城市,它富贵大气,海纳百川,似乎不管是怎样的人才,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的位置。只要你有真才实学让它接纳,摸准了它的气质,它对待你便向春风般的温暖热烈。当然,做为天子脚下的卧龙,它也有寒冬般严酷的一面存在。只是朱成现在显然正体会着它的春风,还无缘见识到它的严酷。
  
  正值春闱在即,才子文人云集,整个晋阳呈现出一种勃勃的盛世风云际会之势。做为一名士子新贵,只要你愿意,总能找得到适合你的文会诗宴可以去凑热闹。
  
  因为一首《望岳》,如今朱成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更因为是“安府”的贵客,从一开始走进这座城市,朱成的起点便比其他的士子们来得高,首先向他伸出的橄榄枝也就相对的比较高。
  赴了几次文会,赶了几场诗宴,他的表现也的确没有让众人失望。
  经过几次接触以后,京城的潮流圈便以一种极热情的姿态接纳了这位清高儒雅,才华横溢,写得一首好诗的翩翩美男子。
  同样朱成自己,也在这样交流中收获不浅。
  赵夏王朝治世宽宏,莫说王孙公子在文会诗宴上比比可见,就是那最得圣宠的昭华公主,女儿之身,也能出宫以公主的名义大摆宴席,广邀天下才子。
  席间那击箸高歌的雅士,泼墨丹青的大师,醉酒挥毫的狂僧等等,皆闻名不如见面,个个风采不凡。
  
  朱成赴了几场这样的盛宴,结交了不少曾仰慕中的人物,人也渐渐的热血沸腾起来。往日里只觉得世间知音难觅,这时才知道天下藏龙卧虎,是自己坐井观天小瞧了天下英雄。
  关于前程未来他隐隐约约有了新的明悟,对二月科考之事反而看得淡了些。
  他原就不是死读书的拘谨之人,只是迫于家境跟父亲的嘱托才不得不一心埋头在功名路上攀行。
  
  想到这些,朱成摸了摸身上簇新柔软的雪衣。
  
  这是荆楚朱氏在京中为官的某一位族伯在他到京的第二天派人给他送来的,一同送来的还有不菲的银钱财物,说是族中所给他该得的盘缠花销。礼物摆在院子里那天,钱祟欣慰的拍着他的肩说他可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熬出头了,朱成淡漠一笑。
  荆楚朱氏高门大阀,子弟众多,小小一个举子并不放在眼里。他性清高,自父亲故世以后,独自艰难奉养老母,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也就这个好友了解一些。
  
  长者赐,不敢辞。
  他上门去彬彬有礼的拜见了族伯,却婉拒了他热情让自己去他府中借住待考的邀请。
  想来今年母亲在家乡可以过一个好年。
  寒窗苦读,出人头地,父亲到死都惦念着昔日在族中受到的冷遇,耿耿不能瞑目,如今若在天有灵见今日之景,可已释怀?
  只等金榜题名,了了父亲的遗愿,此一生便可轻快了。
  
  伸手触到一片冰凉,刚停了些时候的雪花似乎又要开始飘起来。朱成急急的往“安府”走去,现下还不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大考之期到来之前还是闭门多读些书吧。
  
  突然,城门口传来一阵高声的喝骂,极是凶厉,朱成不由顿足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个小乞儿,想要趁乱混进城去,却被城门小卒蛮横的推了出来。
  
  朱成叹了一口气,就算天下已渐渐呈现盛世之景,但这样的事情还是无法避免的。
  
  小乞儿约莫还是一个孩童,脸上污黑得看不清面容,缩在一件破烂得露了棉絮的棉衣里面。瘦小的身子被城门卫推得跌到在地,勉强挣扎着爬起来,拉着城门卫还欲哀求什么,却被小卒推推搡搡的一直推出了城门外去。最后一下想必是小卒不耐他纠缠,用的力气大了点,小乞儿一下子跌得远了,摔倒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很是凄凉。
  旁观众人皆面上露出几分怜悯之色,但都是些小民,似乎都不愿多事。
  
  朱成看着,不由起了恻隐之心,想了想,转身往城门口走去。
  这乞儿多半是外地流浪而来的,他想去说说情,给城门卫偷偷塞点银子,希望能得依允放了那孩子进来。不然这样的大雪天,这样一个衣不遮体的孩子,他在城外只能冻饿而死,一夜都未必能熬得过去。若能进得城来,倒是多了一条活路,晋阳富庶,就是行乞也大多不会空手而回。
  
  正当朱成已经走到城门口,正要和城门卫商量之时,城门处又传来一阵喧哗,守门的兵卒剩下两个无奈把守着的,其他人竟然乌秧一下全都挤到城门外去了。
  
  朱成担心那至今还倒在地上乞儿不知是否有事,也走出城门探头看去,一见之下随即对城门卫的兴奋了然。
  
  原来那官道旁不知何时驶来了一架四匹马拉的华丽马车。
  
  是一架长途旅行所用的马车,虽然外表并不见有风尘之色,但它二轮的车架就是专门为了出行所设计的。二轮车架不像四轮那样对道路要求那么高,就是在崎岖的山路上也能奔行无阻。
  拉车的四匹马皆一式样的高大神骏,通体像黑缎子一样,油光放亮,唯四蹄洁白赛雪。
  竟是传说中的名驹——踏云乌骓。传说那陪伴着西楚霸王百战不败,最后义殉乌江而死的神驹,便是这个品种。光这样的一匹马,就已经价值万金,还有价无市。
  
  这么名贵的马用来拉车,这份不动声色奢华实在让人乍舌。
  虽说现在天下太平,但也不是万无一失的,用这样的马拉车做长途旅行,跟直接把成箱的黄金摊开在路面上有何差别?这主人家不是对自己太自信就是根本没把这万金名驹放在眼里,看周围后面都不见有护卫侍从赶来,或者两者都是。
  莫怪乎城门小卒都挤在了门前一脸的巴结,一般这种人打起赏来都是极其的大方。
  
  车厢上并无标识,看不出是谁家所有,但可想见定是一位王公贵族,最少也在三品以上。
  
  自“有间车行”发明新式马车以来,号称从不接受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订单。还嗜好为其制造的马车命名,什么逐日系列,奔月一型什么的。并且在车厢上画上独特的花纹标识,以一目了然。
  此举后来广为达官贵人所推崇。尤其是那些标新立异的年轻人,已经发展到自己为自己的私人马车设计标识。例如那昭华公主,其私人座驾上画的就是一朵高贵的明黄色牡丹。
  
  和从前的油碧车轩车一样,这种新式马车出来后也被分级固定了所用者使用品阶。
  五品以上是双马,五品以下只能用单马,有爵位在身或者三品以上大员才能使用四匹马拉的马车,那昭华堂堂金册公主,按礼仪所用最多也不过是六匹。不过安小状元是个例外,估计跟银鱼袋一样,是圣意特许的。
  
  就在众人殷切期盼中,那马车竟然到城门外就不再前进,也不见驾车人高声呼喝,只随手轻轻一提缰绳,行驶中的马车便悄无声息的停了下来,一点颠簸都没有。见此景,众人眼光越加闪亮了,要知道,马车好用,好车夫难寻呀!
  
  这种新式的马车驾车的手法繁杂,总体而言,马匹所用越多,对车夫的要求就越高。
  一些王公贵族虽然按品阶能使用六匹马,但平日里一般也都是两匹马出来行走。一个是太招摇,另一个就是能娴熟安全的驾驭六匹马马车的车夫实在太难找。不比寻常,这种马车车速快,一个不小心翻了车,那可就是性命攸关,实在马虎不得。所以一般大家宁愿少点排场,也要安全第一。
  
  随着马车门从里推开,也不见放下脚踏,里面就“噌”的猛然跳出一个七尺多高的壮汉下来,让没有心理准备的众人唬了一跳。
  
  这么大冷天,这汉子却只穿了一件胡服骑装式样的单衣,头发用丝帕发带束在头顶上,脚下踩着双带银扣的皮靴子。长腿大手,形体健壮结实,憨憨的颇为英气的脸,浓直漆黑的眉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闪闪发亮。是个虎生生的年轻人。
  只见他三两步走到那倒地的小乞儿面前,一只手一提溜,没费什么劲,就拎着脖子把人整个提了起来。
  看着这般情景,就是没什么善心肠的城门卫都倒抽了一口气,看这汉子的架势,那小鸡样的小乞儿估计禁不起他一下摔的。
  
  “小姐,是活的。”将人提在手里,浑然不在意的甩了甩,那汉子边往回走,边轰轰的道,嗓门大得众人都情不禁的伸手去揉耳朵。
  
  且不管众人听了这话如何别扭,那马车又有了动静,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
  
  那是一只没有任何妆饰的素白的手。
  手指修长,没有精心保养的长长指甲,没有涂得鲜红的馨香蔻丹,手指上没有耀眼的宝石金银,腕上也没有名贵的玉镯珠链,就是那牵露出的衣袖的一角,也不是贵族小姐所喜欢的任何一种名贵的丝绸绫罗,不是任何一种或优雅或绚丽或娇柔的颜色,只是一段普通的黑色广袖罢了。
  只是这黑色,不知为何,覆在那只手上,立时也似乎深沉的尊贵起来。
  
  没有任何怀疑,人们心中都无比的肯定,仅一只手便能有如此气度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尊贵非常的贵人。
  是的,是贵人,而不是美人。以单纯的美人来臆测这样一只手的主人似乎浅薄了,这一只手在这一刻所表现出来的气势带给人的感觉,让众人不约而同的撇去了脑海中更容易浮想联翩的美人的想象,而肯定的以贵人相称。
  
  说来复杂,其实不过是一个瞬间,当人们还沉浸在这样一只手的风采上窒息的时候,那声音洪亮的汉子已经提溜着吓得似乎动也不会动了的小乞儿面对着马车。那样的一只手就搭在小乞儿黑乎乎瘦干得跟鸡爪子一样的手腕上。
  
  那小乞儿想必是抬头正面看见了马车中人的脸,呈现出一种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震惊的、呆滞的表情来。
  这样的表情,让人不由得想推开了他,自己挤到马车前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何等人物、不过这车、这马、这人,隐隐表现出来的气势,让人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不过两三个念头的功夫,那只手便已经收了回去。没听见她说话,但壮汉似乎是已经了然,甩着手中那痴呆状的乞儿,用他的大嗓门问道:“喂,小子,我们庄里还缺下人,你干不干?”
  
  小乞儿显然是还没回过神来,径自望着马车内,眼睛瞪得老大,脸上还是一副痴呆的表情。
  
  壮汉摇了两下他还没反应,不高兴了,提溜着把他转过来举到面前,瞪圆一双本就铜铃般大的眼睛,怒道:“小子,到底干不干?快点说,别耽误吕爷我赶回去吃饭!”
  
  小乞儿被突然近距离凑到眼前的怒目张飞样的面孔吓到了,好容易回过神来,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忙不迭的狂点头道:“干,干的……”然后却低下了头,似乎自惭形秽的,眼神一下也不敢再往马车里面瞟去。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壮汉二话不说,手一甩就把小乞儿甩到驾车的车夫旁边。自己转身以跟他身形绝不相符的轻盈跳上马车,关上车门,马车竟然没有丝毫颤动。
  那外面披着大氅,头上带着风帽,手上套着皮手套,脸庞隐藏在风帽里面,一丝皮肤都没让人窥视到,自马车停下来以后就雕塑一样动都没动过的车夫随手一晃鞭子,就把乞儿固定在了驾车座的一侧。再举重若轻的轻轻一拉缰绳,马车立时又动了起来,竟不往城门进来,而是转头径直奔城郊外去了。
  
  见马车去得远了,城门才重新恢复了流动的状态。人们纷纷议论起来:这是哪家贵女,竟有如此气势?不是昭华公主殿下,不是南安侯府的参辰小姐,似乎也不是京城内的任何一位知名的贵女,难道是封地上哪位王爷府上的郡主来京了?看她不进城而往城外去,她去的那方向,次第零落的都是王公贵族们盖在城郊的别庄。近几年来,那里地价贵比黄金,寻常官宦人家根本置办不起。几位王爷听说都有庄子在那里。
  一定是这样了!
  某王爷府某位不得了的郡主到京了……这样的留言自城门口向外发散了起来。
  
  朱成夹杂在人流里向城内走去,小乞儿被人带走了,自然不用他再去为之求情了。虽然是被人收之为仆,但总比他四处行乞要好得多了。那小姐既然能特意停下马车来救他一命,定然是个菩萨样心肠的好心小姐,料也不会受苦。
  朱成有些感叹,京城果然是天子脚下,盛世气象,才俊云集。近日所见之人个个不凡,且不说那晋王魏王云大人安大人之类的男儿俊杰。就是女子,也都不予多让。昭华公主高贵优雅参辰小姐才气横溢等等,今日这城外偶然一瞥连面都不曾露过的小姐看来也是如此的尊贵高雅,更难得的是心中慈善,为一肮脏的小乞儿都能停步伸手……
  
  走过朱雀大街的时候,看见安小状元的马车急急的驶过车道的往城外赶去,车道两旁行人皆驻足对这辆马车凝目,神色间多是仰慕艳羡。
  虽然车内的安小状元显然没有看见自己,但朱成还是侧身以学生之礼侯等他车驶过了才重新起步。
  这安小状元果然是不住“安府”的,除了当日初见,自己就未曾看见过他。听说他家住在城外,这大年正月,他还要往宫中跑,想那传说中安小状元已经正式接触实务,只等这次春闱过了,便会调职升官之事八成是真的了。
  看见安小状元,想起钱祟所说他与那御前四品带刀侍卫云大人之间的恩怨,朱成不禁眼中带上几分笑意。
  这世上之事,说来真是荒诞好笑。
  两位本该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青年才俊,竟然牵牵扯扯的成了一对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这期间的缘故,恐怕说书之人都未必能有这么好的想象力。
  
  原来这安小状元原是那云大人继父休弃的前妻再嫁的夫婿所收的义子,那云大人便是这安小状元义母前夫后娶之妻与前夫所生之子……这关系真是错综复杂,一般人听半天都理不出头绪来。
  简单点说,就是南安侯爷与秋氏夫人生有一长女,后南安侯爷休妻另娶,秋氏夫人再嫁,云大人是那位大小姐后母带来的继兄,安小状元是她后父带来的继弟……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的恩怨纠葛,就是圣上听了都哭笑不得,由着他们闹去,再不为这两人调解。
  好在两人,一个是翰林学士,御赐银鱼袋;一个是御前带刀侍卫,御赐龙泉剑。一文一武,平日里也凑不到一块去,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所有跟帖: 

回复:回复:长生 作者:书闲庭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73472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04:02:22

贴不上了,放个链接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39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04:15:10

回复:贴不上了,放个链接 -2flyingrabbits- 给 2flyingrabbits 发送悄悄话 (42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11:56:01

太平到是彻底完了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14:26:51

终于有一个不是坑了。在那儿可以看全的太平?可以帖一下吗?谢谢 -2flyingrabbits- 给 2flyingrabbits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07/2009 postreply 15:30:41

我等了好久,看到说完结,结果还是没完,但是没有第三部的消息 -天真不是我的错- 给 天真不是我的错 发送悄悄话 天真不是我的错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14:28:44

是呀,兴致勃勃地往下看,结果发现没完 。。。 -2flyingrabbits- 给 2flyingrabbits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07/2009 postreply 15:31:48

剩下的我来贴吧:长生 作者:书闲庭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279869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17:59:02

大坑啊!大坑。。。 没有完的,甚至都不知道会不会有结尾。 -maple51- 给 maple51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05/2009 postreply 20:36:42

又得经过漫长的等待 -针时- 给 针时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30/2009 postreply 00:35:17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