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1? 口含黑玉的少年
章节字数:5150 更新时间:07-10-30 01:52
早就听说宣城的秋天,寒冷胜过京城的初冬。年复一年,积雪不化的归霞山顶吹来冽风,光顾这座不大的孤城之后,留下无尽苍寒才向帝国的中心远飏。
没有人喜欢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他常常披着晚霞,安静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风云变幻,自每一声仿若山神擂鼓的长风呼啸中,寻找真正的秋色。
那天他被飒飒风声迷惑,也许是被夹杂在长草婆娑中的另一种声响吸引,他走入草原深处,身影被高于头顶的野蒿淹没。
那天,他发现茂草隐藏着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在风音草影中颤抖。
那天,他在那里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你……”少年望着深泓,哀怜地问:“我让你的愿望实现,如何?”
深泓贪婪地听着,忘了惊讶。在宣城他是孤独的,离宫中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终日冷清。仅有的那些人总是围绕着他的母亲垂泣,不怎么与他说话。他珍惜听到的每一句话,愿意忽略这少年称呼他时,大胆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听到的“殿下”。
“我让你的愿望实现。”青色的少年又说。
深泓轻轻伸手碰触水面——水面本该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却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来自龙宫的使者,还是栖息于池塘的精魅。
少年的脸在他指端支离破碎,一道青色的阴影涣散成冰凉的粼粼波光。
“当你想要实现愿望,再来寻我。”
耳边风嘶没有掩盖青色少年细腻的低语,深泓绕遍湖边,终是寻他不见。
无限晚霞向归霞山西流,宣城离宫的殿檐挡不住它们的去势,徒劳地在绚丽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这座日久年深的宫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阴影笼罩。
第一次踏入离宫,他听到脚步在空旷的宫殿里牵出回音,感到吃惊的同时也觉得好奇。这是一种新鲜的声音。他坚强的母亲握紧了拳,像是誓不被这来自命运之神的叹息击垮。而母亲身边的宫女,当即有几人在回声消散时落下了泪。
“不要哭。”他的母亲端妃向她们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宫中展露幸福时一样雍容华贵,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你们还年轻,花容不该在泪水中衰减。”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离宫深处,挺直的背影诉说着永不屈服。
从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灵交给异族传来的佛教。深泓渐渐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风祈祷,盼望寒风将她的心愿带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鱼的声音,在阴暗的离宫里不疾不徐地回荡。
当她诵完经,总是虫鸣露重的深夜。有时深泓能从房门的罅隙里看到她独立中宵,朦胧月色勉强能勾勒出她绰约的身姿,漫天星光没有一颗可与她的容颜媲美。然而她是那样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开房门,走到她身边问:“娘娘,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低头看着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为妾输给了妾的妹妹,皇后娘娘。”
深泓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端妃俯身抚摸儿子的脸庞,微笑着回答:“当殿下不会输给您的兄弟。”
她的世界充满了输与嬴,过去和未来都用输赢衡量。
“那……会是什么时候?”深泓有四个兄弟,他想知道无可避免的角斗在何时开始,却没想到有生以来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一边摩娑他的头发,一边亲切地笑着说:“不用着急,我们等着看皇后娘娘的表演。”
深泓听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边说:“殿下,您知道吗?想要了解素氏,并不难。只要数数你有几个儿女,再看看他们的母亲是谁,就差不多知道你身边的女人各自是什么样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没看透皇后娘娘——我们等着吧。”
等什么呢?深泓隐约觉得不是好事。
果然,在一年之内,他得到两个兄弟的死讯,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他的两个哥哥一死于痢疾,一死于堕马。深泓为他们感到难过,但他也发现:他成了最年长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才三岁,深泓一想到这个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长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双眉紧锁,全然没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说什么,正在恭恭敬敬抄经书的端妃放下手中笔,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内如果有三位皇子谢世,太反常。殿下不会有事。”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样,喜欢提问。
端妃想了想,她的儿子缺乏宫廷的启蒙,必须由她言传身教。于是她敛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内离奇死去,皇位的继承轮到她的儿子——任谁也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会有人对她的品性提出质疑,襄妃也不会错失诋毁她的良机,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机会变大,她自身难保的危险加强。她不会轻举妄动,襄妃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微笑,说:“被幽禁宣城的我们,就清清静静地等着好了。”
“是皇后娘娘所为?”深泓不大相信。当她还不是皇后的时候,常常与端妃来往——她们是姐妹,长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样的温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谊,仿佛另一个母亲。端妃待她的儿子秀王,也像另一个儿子。的70
“没有手段,她怎么能当上皇后。”端妃淡淡地说完,又埋首于经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从脸上看不出来,从声音里听不出来。但你看她周围发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自那时起,深泓忐忑不安,总觉得离宫的黑暗里隐藏着一双阴森的眼睛。
他更加频繁地逃入长草深处,抱膝蹲坐湖边,与青衣少年对望。
“我实现你的愿望,但是,要少少代价。”青衣少年说,“十年的爱,十年的被爱,换你的愿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在嘴角显出讥笑:“爱”与“被爱”是什么呢?他可能一生也不会拥有。用这些无用的东西,就能交换实现他难以企及的愿望?
“这代价太廉价,我不相信。”他说完,搅乱水面一方天光云影,拂袖离开。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记这些鬼话。
深泓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离宫中没有木鱼声,没有诵经声,充斥着一种特异的声音,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随风荡漾。
他没有听过,循着那锐利的啸响来到端妃的门前。
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两人脸朝下绑在长凳上。端妃身边最身强力壮的粗使宫女,正抡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长成一声鬼哭。
深泓从未见过血珠四溅,也从未见过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条长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让他不安:她咬紧嘴唇凝望皮开肉绽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没有任何一处透露出屈服。
他站在庭院洞门下失声:“娘娘!”
素丽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赏盛放的野菊,听到儿子的惊叫后回眸莞尔,似乎对身后的苦刑浑然不觉。
“娘娘,这是谁?是来偷窃的贼吗?”深泓问。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摇头责备:“殿下,提问就是提问,不要说出你自己的推测。不要让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种解释。”
鞭声没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聪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势能指挥她的行动。
深泓的目光避开鲜血淋漓的场面,瞪大眼睛望着母亲:“他们是谁?”
端妃携起儿子的手,说:“这个女人,是我晋封端妃之后,你外公送入宫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让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将她送到我这里,由我处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应该被打死。”
可她并没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儿子的想法,幽幽地说:“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许多碎片。”
深泓怜悯地看着那女人——她还不是很老,也许和端妃的年纪相差无几。在他观察她时,她也像感应到似的,向他轻轻颔首。
深泓挣脱母亲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殿下,”那女人说:“见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像端妃娘娘这样。我已经离开她七年,而她一成未变。”
深泓的诧异无法用语言表达: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双眼已经看到了未来。看透的人,无所畏惧。
端妃打个手势,一旁的宫女走到行刑者的身边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宫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态优雅地走到女人身边。
“寄篱妹妹……”端妃缓缓地说,“你的姑姑教导你,就像她教导我一样。所以你该明白:我可以宽宥任何一个宫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饶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篱的耳边低声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的父亲叫做琚勇刚,是个军士。”
端妃对答案并不满意,摇着头说:“崔氏的女人目高于顶,不会嫁给粗鄙的军卒。”
“我说什么娘娘都不信,为何还要问我?”崔寄篱的目光冰凉,不为所动。
端妃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深泓眼看着宫女们抬着绑了崔寄篱的长凳出去,从此再没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人被提起。
空空荡荡的庭院中,他直视血肉模糊的少年——对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团东西,裹着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声。
深泓心中一动,忍着对血渍的厌恶,拾到手里。
原来是一块漂亮的墨玉佩,不过铜钱大小但质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里,没有被人发现。
深泓听到脚步声,手一抖,慌忙把它藏进袖中。宫女们向他匆匆行礼,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处理这个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声说。
宫女们回身看着他,款款道:“殿下,奴婢们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亲虽然被幽禁,但在这些死忠之间,她仍有无尚权威。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躯,昂然说:“她只是后宫妃嫔,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镇定威严,宏亮的回音仿佛从这块小小的庭院直逼云霄,响彻离宫。连比他年长的宫女们都看得愣神。长凳上的少年也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微弱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丝。
深泓的勇气得到回报,廊下传来不慌不忙的鼓掌声——端妃出现在那里,微笑着走向她的儿子。
“那么,让他做你的奴仆。”端妃说。“奴婢的孩子,当然还是为奴为婢。”
深泓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想放这少年一条生路。但他忽然想到,这荒芜的离宫是如此安静,他曾经想要一只野兔、野鸟甚至野鼠出现。现在出现了一个野孩子,效果也不会相差很远。
他点头,第一次运用梁王的权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个扈从。
少年清醒之后到深泓面前谢恩,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深泓像在皇宫中一样,郑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小人琚深凝,跪谢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深泓疑心他是否还记得他母亲,是否还惦记他母亲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讳,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经比端妃明了其中缘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给你一个。”深泓庄严地说。
少年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深泓从袖中拿出洗净的玉佩,又说:“奴婢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归我所有,由我处置。而且,你绝对不能让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东西。”
少年还是没有言语。
深泓用桌上的砚台将那块玉佩砸得粉碎。鉴于他的力气,砚台重重拍了好几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很多年后,深泓偶尔说到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听了之后,没缘由地感到怅然若失,决定再也不能提起。
而琚含玄立刻又说:“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时。”这回答似乎暗示着什么,但深泓不能确定宰相是不是已经知道:先皇的每个儿子都有一枚那样的玉佩,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如果端妃发现军卒的儿子也有那样的玉佩,她就不会宽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儿子。七岁的梁王确实救了六岁的少年。的37
那时,少年们看着几案上的石末,半晌无语。琚姓少年大胆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头,而梁王允许他目送玉佩的粉屑从自己袖底散落满地。
“我赐你一个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边说一边把砸不烂的小玉石块扔出窗外。
很多年后,尽管含玄已经不再为奴,但他还是叫这个名字。他给自己起的字,来自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或许,是其他人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单叫做“凝”,避开了皇家的忌讳。
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2? 月色霜庭
章节字数:6684 更新时间:07-10-30 01:53
含玄是个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灵活。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也能在别人不说话时,发现对方需要什么。
这敏锐的本能或者才华,让他在冷清的离宫里过得不是十分艰难。
为数不多的年轻宫女不去捉弄他。准备过冬的老鼠咬坏了她们的冬衣,气得她们说出难听的话。很快那一窝老鼠就销声匿迹——少年含玄用树杈做了一支弹弓,弹不虚发。有时他会特意把那些丑陋的小动物驱赶到没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宫女们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着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动物打得四脚朝天。当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礼时,深泓恢复主人的庄重,漠然说:“你会打弹弓。”
“小人是军卒的儿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年纪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归来时,她们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阁檐下住了鸟雀,扰人清静。不久之后,那些鸟窝就不知去向。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从把它们安置到远处的大树上。他还看到含玄用自制的简陋无比的弓箭,帮新搬迁的小鸟们赶走了前来骚扰的乌鸦。
“你还会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说。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军卒的儿子。”
含玄渐渐成了离宫的一份子。没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亲。
年轻的宫女们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时会故意逗他说话。春华秋实,夏蝉冬雪,每一样引发她们怀思的事物,都把她们的话题带向宫廷。她们向这个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讲述宫廷的繁华,其实是向陌生人倾诉对往昔的怀念。
含玄是个很好的听众,他的神情认真专注,从不打断别人的叙述,而且总是腼腆地向她们微笑,诚挚的目光像是鼓励她们说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说出来。当她们善意地取笑他的举止没有教养,他会羞涩地应诺,然后在她们游戏似的指教下改过。他学得那么快,宫廷中伶俐的内侍也不会比他更聪敏灵活。为这缘故,有些宫女喜欢他,像喜欢自己的弟弟。
只有一名宫女与她们不同,她对这个少年无话可说。有一次深泓问她,是不是含玄有哪里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的扈从与众不同。同他攀谈也许能得到一刻的轻松,但随之而来的恐怕是更长久的惶惶不安。”
这些话不知怎么被端妃知道,这个宫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并没有对那些亲近含玄的人动气。
“她们都是我挑选出来的宫女。”端妃在又一个冬季最冷的日子里,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门紧闭的殿内。来自归霞山的风仿佛要用万年雪寒把这座宫殿冰藏,孱弱的火焰无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变成一座端庄的雕像,面容平静,语气淡然。
“我挑选她们的理由,是因她们做事稳重,守口如瓶。”端妃继续说,“可是,她们被漫长的‘寂寞’击垮。只有芳鸾还记得宫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亲——她好像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被放逐的命运令人唏嘘,她却安之若素。
强装若无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离宫中所有人感到钦佩。宫女们从前也许只是害怕她,如今则是对她那令人畏惧的顽强感到佩服。而一个能让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问她,是什么样的期待让她屹立不动。难道她在渴望他父亲回心转意?他还没有发问,端妃先开口说:“殿下,您要记住:被寂寞击垮的人,只会被同情,不会被尊敬。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人,永远是那些能够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为了成就所谓的大事业。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够让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爱?”
端妃听了儿子的话,神秘地笑了笑。她冰凉的手抓住深泓纤细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边拉了几寸,侧身对他说:“殿下,让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得到天子垂爱,从来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业’。您将来也要娶素氏的女子为妻,也许还能君临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许会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践踏、斗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们抢的不是您——从来就不是您。她们抢的是那座宫殿,丹茜宫!”
她的双眼闪亮,宛如寒夜里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让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无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标不是得到男人的欢心。
“抢到你的人,不算赢家。你那可怜的爱情,算得上什么?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还是得到了丹茜宫,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开儿子的手,像是忽然觉得冷,背对着儿子向火炉靠近几分。
深泓隐约觉得,他的生母并不是对他说话。这一瞬间的发泄,是因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凝视她的背影问:“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宫……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暂时得到你的父亲。而你父亲暂时把丹茜宫交给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说到一个最平淡无奇的人,没有怨怼,没有嫉妒。“我的妹妹很会演戏,但你的父亲也不是傻瓜。他会渐渐发现,素宛嵘不是他想象的恋人。”
她回过头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丹茜宫等待的主人不是你爱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宣城的四季变换并没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变。深泓对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终于变成一种习惯。宫女们无疑也适应了这座孤城。从前她们还会向人倾诉,而现在越来越沉默。深泓不愿质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实在想不到明年对他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这是他在宣城度过的第五个冬天。听说,秀王在这年秋天随皇帝一起打猎,射杀了一只熊。深泓知道以后觉得惊讶:当初那个刚开始识字的小儿,居然变成了勇士。而他的时间却像凝滞,五年来的进步,只是在端妃的亲自教导下读完了离宫中所有的书。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惊醒,发现寝殿中的炉火熄灭。他披衣起身,刚想叫人来生火,却听见庭院中有呼呼风声。
深泓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户外的冽风立刻见机而入。他打个哆嗦之后,看到寒霜覆盖的中庭有个辗转腾挪的身影。
尚未消隐的月光洒满庭院,地上白霜闪闪发亮。少年仿佛踏在无垠的薄云上,身姿如同起舞。霜华像无数璀璨星辰,活跃在他脚下,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着两道银光,时而飘忽如身生鹤翼,时而回旋若周身环电……
难以想像,这个矫捷的人曾经被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线。深泓看得瞠目结舌,直到浑身颤抖着打个喷嚏。
少年立刻发现了他,将手中两根冰柱远远抛开,向他跪倒。
深泓问:“你在舞刀,还是舞剑?”
含玄低声回答:“回禀殿下:是剑。”
“冰做的剑?”深泓微笑。
含玄还是低着头说:“树枝太轻。”
深泓走出房门,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详:含玄去找了离宫檐下最大的冰柱,手握处用布缠了两圈,就当作剑。
“是谁教你?”
含玄依旧跪着回答:“小人的父亲。他是个军卒。”
深泓觉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问:“你的手不会冻僵?”
“回禀殿下:小人的父亲曾说,冬天边塞战士的剑柄,仿佛比真正的冰还冷。”
空中飞过一片云,笼罩少年们的月光忽明忽暗。
深泓看到他的扈从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白气,在苍凉的月色中飞散。
“你父亲对你好吗?”他问,“他总是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练习剑术?”
含玄真诚地回答:“小人的父亲对小人非常好。”
深泓没有听到一丝犹豫,于是在那个刹那有些羡慕。
“站起来说话吧。除了弹弓、弓箭和剑术,他还教你什么?”
“骑马,爬树,游水,吹笛,锄草,包扎伤口,还有打铁。”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亲是铁匠的儿子。”
“喔——”深泓这才发现少年不跪倒时,比他的身量还高。他在不经意间长得这样高大,连主人也没有发现。他在许多个深夜练习小时候学来的剑技,却没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开,走回他的寝殿关上门,那一整天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月照中庭时,含玄又提着两根冰溜出现,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长树枝,站得笔直。
“殿下?”他刚想要向这一本正经的少年行礼,却被深泓制止。
少年皇子冷淡地说:“你的剑术师出名门,绝对不是军卒所教。”
含玄深深低着头,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从哪里学来,但我要你教给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头低着,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奴仆正在难过。深泓忽然想:含玄为学习这套剑法,不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只用一句话,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没有拒绝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这就是身世带来的差别。
“我不会让你白忙。”深泓朗声说。“所有善待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得到回报。”
“‘不求回报’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真是个连宫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礼。
“殿下要求,小人无从拒绝。请恕小人失礼。”含玄说着,真的开始耐心讲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剑送给深泓,告诉深泓自己小时候学剑时,父亲也削过这样一把。
第七天,当两个少年披着月光习剑,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着他。
他立刻停下来,望着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见他眺望,缓缓走出来。
是他的母亲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颜。而深泓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目光充满无奈和伤感。
“向奴婢的儿子学习……”端妃的声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脸,不忍再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凉的香气。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宫廷时很喜欢使用的高贵香料,她在这里也保留这个喜好,让周身的香云与她在皇宫中并无二致。
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从来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转过身背对月光,对他的仆人说:“起来,继续。”
含玄不敢随便说话,一边教他剑式,一边谨慎地揣测他的脸色。
直到弦月移至树梢,深泓的学习时间结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帮忙拾柴割草,生火备炊。就在这时,他听到深泓问:“你一定还记得你父亲的长相。他什么样?”
含玄恭敬地回答:“虽然他是个军卒,但并不粗暴。他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很好,经常笑。”
“据说,我曾经见过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剑挑拨地上的霜,“宫女曾经告诉我:那天他来看我,而我睁开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站着转过身,望着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个头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还长,可含玄不觉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脸,但从那道影子中看见悲伤。
“丝毫不记得他的长相……”深泓说,“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含玄对皇家的家事完全无法插嘴,又不敢失礼地走开,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亲教你什么?”深泓又问。
含玄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于是坦然流露出复杂的微笑:“我娘教的东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也是。”
每个月初六,会有来自京城的马车光临宣城离宫。
乘车而来的是太安王妃派来的下人,他们为端妃送来大量时鲜或补给。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后斗败流落宣城,他们也知道对王妃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儿成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兴,但大女儿的不幸还是让她痛心疾首。
宣城离宫颓废荒芜,然而端妃是那么从容宁静,五年来的每一次出场都完全没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难过。唯一的麻烦是老王妃不相信他们的禀报。她不能相信好强的女儿怎能在一处废宫中安然度日。
所以这一次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来打探大姐的真实情况,他的母亲已经开始怀疑:下人们每次用谎话搪塞,其实端妃早就遇害。
看到端妃仪态万方地从晦暗的宫殿深处走来,年轻的永宁郡王松了口气。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处境,让臣问问:近来可有不顺心之事?可有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开一面,娘娘在这时着意栽培梁王,岂不是让她平白生出忌惮?只怕日后与家人相见也难了。”
见端妃不言语,永宁郡王又道:“况且让宫外的人进来,被居心叵测的人知道,不知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娘娘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宛峻……”端妃托着腮,说:“梁王是皇帝之子,却不得不向军卒的儿子请教剑术。”
永宁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缓缓回答:“宛峥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却外城侍卫可以带刀佩剑,莫说剑术教习,哪怕是一柄剑、一杆枪也不能私藏。谁知道搜出这些东西,旁人会怎么说?”
端妃冷笑一声:“懦夫。宛嵘施舍你一丁点好处,你连勇气都拿给她践踏。”
“唉——姐姐……”永宁郡王一句话哽在喉头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弃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与她的弟弟不欢而散,但她还是有条不紊地把家中捎来的东西交给各处安排用途,也赏赐了宫女们预备过年的小玩意儿。
梁王从他母亲那里得到一枚金带钩,可以挂在腰间悬剑。端妃亲手将带钩系在深泓的衣带上,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情。
当她下定决心时,目光总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凉。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开始自己练习。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剑术学习已告一段落,初四的半夜,深泓意外地发现母亲站在月影昏黄的中庭。他吃了一惊:端妃穿戴得不同寻常,那是一身精干利落的猎装。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开一张弓——深泓从未见过雍容典雅的母亲挽弓搭箭,这时如同在幻惑的梦境中看着另一个人。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头,尾端装上简陋的飞羽,前端没有箭头,而是绑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脚边的粉盒里蘸了一些面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准远处地草靶,然后静静地将扣弦的手一松。
深泓忍不住追着风声跑向草靶——箭头无法射入,“扑”一声落地,但靶心正当中多了一块粉白。
“娘娘!”深泓掩饰不住惊诧。他在这样的天气几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直取目标。
“殿下,这张弓叫做‘裂鬼’,名字虽可怕,却非强弓。我把它送给你。”端妃将弓递给儿子,说:“从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从此后每个冷彻肌骨难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挥舞他的木剑,或是一次次拉开那张“裂鬼”。他逐渐喜爱这两样东西胜过他摩挲千百遍的书。
可惜这样的日子还未长久,刚出正月,宫中就有人来。
离宫上下顿时心惊胆战。她们已经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没有灭顶之灾。这并非杞人忧天——皇帝久久不立储君,而诸王当中最年长的梁王渐渐长大。纵然秀王讨人喜欢,但只要梁王还活着,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会成为皇后遥远的噩梦。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地在主殿内接待了来自丹茜宫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过礼,捧上一只雕匣,说:“这是皇后娘娘赐您的宝剑,有个名字叫‘冰洗’。娘娘望端妃娘娘清心寡欲,好自为之。”
端妃面不改色接过剑匣,谢了她妹妹见赐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笑:“潘公公气色不错,想必皇后娘娘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吗?”端妃冷漠地哼了一声:“我怎么听说,我宫里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余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的ac
潘公公讪讪地干笑两声,不再多说,匆忙告辞。
深泓明白赐剑的意思,垂首道:“皇后娘娘以此威胁您,不准您轻举妄动?是因为我的缘故吗?”他精神沮丧,觉得以后恐怕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他喜欢的事情,于是难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儿子的肩头,微笑还是那样美好:“这算不上威胁。因为我根本没有觉得害怕。”她打开剑匣,抽出宝剑递给深泓,说:“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剑。殿下要好好爱惜。”
冰洗如同丝绸一般光滑,即使是殿内跳动的如豆灯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样耀眼。深泓对它爱不释手。后来只有一次将它递给旁人——他的母亲。
而端妃接过剑后,用它斩下了一个女子的头颅——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怀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嵘。
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3? 沉梦/垂野星
章节字数:9745 更新时间:07-10-30 01:54
大约有人觉得,已经让端妃又活了五年,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来年一个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样就寝,第二天却没醒来。不仅宫女们慌了手脚,连深泓也顿感无措。宣城仅有一名年老昏聩的医生救急,但他对端妃的状况束手无策。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论周遭人来人往如何忙乱,他始终脸色苍白地静静伫立。一道床帷隔出两个世界,外面的人匆忙慌张,却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里面的端妃那么宁静,仿佛充满生命气息的魂魄正姗姗前往另一个僻静之地,一个比离宫更空旷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静默,用心仔细去捕捉她的声息,还是无法贴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和暖的春风吹入窗牗,他只觉得寒冷。直到回忆起风中那种熟悉的气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庄重行礼道别。
那是水的气息,带着湿润,清凉,还有冰开雪残之后从湖底升起的腐朽。那复杂的气味像是在召唤——召唤这牺牲,以及他的希望。
“喂。”深泓站在水边,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实现吗?”
青色的少年在涟漪间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实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去哪里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来:“有个词叫做‘义无反顾’——当你许愿,必须下定决心,这二十年就是祭品,绝不回头去要。只有那样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东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点点头说:“我已下定决心。”
“那么就是今日起——”水波轻摇,影像涣散。深泓一阵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见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见什么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这是否南柯一梦。正在恍惚,听到有人呼唤他,“殿下——殿下!”穿过长草的是芳鸾的声音。
深泓离开池塘,走不多远就见芳鸾容光焕发地奔过来。
“端妃娘娘醒来了!”她清晰地说。
深泓无声地点点头。风拨动几步开外的湖水,哗哗的声音像有个藏在水底的人代他开怀大笑。
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期待端妃醒来,但也明白,她一醒来,必定会有另一个人永远沉睡……
在端妃醒来之后就从离宫中消失的宫女,深泓当时记得她姓甚名谁,后来渐渐忘却。他听说,端妃迅速地判断出那宫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后那宫女不知何时就无影无踪。
深泓不问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该去的地方。
端妃即使在虚弱卧床时,脸上也总是挂着娴雅的笑容。当她日渐康复,笑容就更加充满胜利的光彩。
有一天她带着夺目的光彩向深泓招手,将他唤至身边,从袖中取出一管细细的青竹,大约两寸长。“殿下请看——这就是差一点让妾殒命的毒药,它叫沉梦。”端妃拔开竹管,迅速在桌上点了一下,留下一颗晶圆的水珠。她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口气却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上数滴,不消片刻就化为清淡的毒氲,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如是那时正在睡梦里,则会死得毫无知觉。”
深泓盯着那颗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见它犹如有生命似的灵动可爱。一阵风来,它骤然缩小,顷刻就消失,唯有桌面留下一块深色痕迹。
“这是最后一滴,一丁点的危害不大。”端妃挥动衣袖,将沉梦残留的味道一挥而尽。“原先满满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了。”
“既是这样,娘娘怎么会醒来的?”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是发问。
端妃也不大确定,迟疑道:“也许是因为……我以前有几次也闻过这个味道,对它太熟悉,它伤不到我。”为什么缘故闻过这味道?她没有说。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还好端端地在这里,那几次定是有旁人没有醒来。
她偏头向深泓优雅地笑笑,“殿下记住这味道了?”
“记住了。”深泓收敛容色,郑重回答。
端妃轻轻颔首道:“以后哪怕是梦中有这香味,也要立刻醒来!……但愿殿下一生不须再闻到。”
深泓垂下头,低声问:“娘娘,你相信佛经所说的因果吗?一切所作所为,必将付出代价。”
端妃默默地凝视儿子,神情冷峻。
“我还会闻到……那是那些没有醒来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价。”深泓说。
端妃有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来:“殿下,如果被这么愚蠢的念头束缚,战士将无法拿起剑,更别说向敌人挥动——你要面对的是世上最无情的修罗场,你该顾忌的不是那些已经死了的人,而是还没有死的。”
深泓没有与她争执。
事实上,当他在修罗场中胜利后,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带回了宫廷。从此沉梦的香气在属于深泓的宫闱中飘荡不散,仿若那个顽强的、最终入主丹茜宫的女人永远不会消逝,时而在深夜里徘徊,消灭那些觊觎丹茜宫的人。
然而他一直活了下来,只是不断在香气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儿子们,以及怀有他骨肉的年轻女子。
那一次他觉得格外疲惫。
“芳鸾……”他的声音喑哑,“果然是那样么?”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质疑过芳鸾。
“康豫太后曾经教过奴婢,识别沉梦的残迹。”芳鸾已经上了年纪,态度比年轻时更加沉着。“康豫”就是端妃的谥号。
“妾将陛下交付的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药水浸过之后,见领口留下大片的痕迹。”芳鸾说,“想必有人用沉梦替换了洒在罗衣上的蔷薇水。娘娘昏厥后……已经回天乏术。陛下?”她看到出神的帝王不似平常。
“有这样的事……”深泓悠悠地说着,眼前恍若看见美丽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着喊冤。“陛下,妾不是南国的谍人!妾没有暗通南国——”她喊着喊着就昏厥不起,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芳鸾回答,“宫正司尽是她的人,陛下自然不知。只怕此事又会不了了之。”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飘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这是她要的代价。”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鸾沉声问。
深泓怔了一瞬,没有说什么。那天他走在宫廷中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可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丹茜宫。
里面的女人依然美丽,宛如白昼中敢与太阳争辉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时,她是坦然散发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颗。深泓凝视这个女人,她也无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后,深泓说:“香是用来敬佛的,绝不要让我的宫廷里出现恶毒的香味。”
她眼中晃过一片阴翳,没有答话。
可惜他挑明态度也没能阻挡沉梦,它还是像噩梦一样在深宫中飘荡。
深泓确然在未来几度闻到那缥缈的香气,数次想从睡梦中挣扎醒来……却没能成功。尽管如此,他同他的生母一样侥幸,也没有因此丧命。于是他眼看着又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香氲消散时死去。
“芳鸾……”深泓这一次连追问的力气也所剩无多。
芳鸾的声音依旧平稳,“淳媛娘娘的领口上……”
“故伎重演?”深泓摇头,“她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芳鸾看了看她的帝王,说:“可是沉梦的配方,后宫里只有太安素氏知道。”
是吗?深泓挑了挑眉头。芳鸾见状,从容道:“宰相大人在数年之前曾受托做过一次,他确实也知配方,但他并未陷入此事。”
“那么相府中的人呢?”
芳鸾十分肯定地说:“宰相所藏的沉梦配方,连妾也不知,何况府中其他人。府中就算有人偶然知道,又为何向娘娘动手?又如何向后宫下手?”
深泓闭上眼睛想了想,挥手道:“……我知道了。”
芳鸾行了跪拜大礼,悄无声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声,“你我相识已久,可我至今不能确定,你是否恨她。”
芳鸾回身,柔柔一笑:“妾何须恨她?”
“你说呢?”深泓不动声色地反问。
“陛下以为妾会为宰相而恨她?”芳鸾还是笑得宁静,“妾为何要为他去恨?……宰相与妾虽在一个宅院中,但只是妾的邻居,不过相邻之处没有看得见的墙而已。”她说罢欠身告退。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会儿,走出密室,又走到了丹茜宫。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过,连她的面孔看在眼中,也仿佛生疏了。
“陛下很久没来过。”她笑着说,“可妾宁愿今天没有这份荣幸。”
深泓含笑看着二十年的妻子。
“陛下来,是为了怀疑,而不是洗脱嫌疑。”她苦笑,把手边一只小匣推到他面前。“这把同心锁一旦锁上,必须两支钥匙一并使用才能打开。”她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镀银钥匙插入一个锁眼。“——陛下,您的呢?”
深泓默默解下颈中金匙。
锁应声而开,匣盖与匣身交接的缝隙中有微尘痕迹,应是很久没有开启。匣中那支青竹,深泓见了就觉黯然。还有一张叠好的纸,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数片难看的枯叶。
“都在这里……”她说,“你若选择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不信吗?深泓望着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如此伤感。他向她微笑作为安慰。“是我不好……”他没头没脑地说。
她也许会错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但他并不是说他相信她……他的不好,在于二十年前决心不要无用的感情,后来又让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难、多情多艰。于是当初仿佛泉水中倒映的月光一样明澈的眼神,到如今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他当初相信那个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少女,如今无法相信这个由他缔造的女人。“若星——”他轻声说,“你曾说过,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现在还觉得有趣吗?”
她有一刹那目光闪烁,旋即仰头笑答:“唯有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样的话,当她在那十方风起的草原上笑着说出时,那样天真而充满理想。第一次听到时,让他颇感心头悸动,如今只让他觉得可怕。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面,那么突然又特别,因此深泓无法忘记。
那天是夏季的某个初六。依稀是个数日大雨过后的清凉夏日,深泓记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除了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只有她鲜明。
模糊归模糊,却难以彻底忘记。深泓记得,那一天的那个时刻,太安王府的马车上跃下一个中年人,然后一个清秀的少年跟了下来。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气度不凡,而那少年个头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见他们在端妃面前跪下时,心想:真是奇妙的组合。
端妃一见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欢喜。连深泓也强烈察觉到她真心的喜悦。“惜今!”她热情地称呼对方的名字,让一旁的深泓无比诧异。
“小人李惜今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头时,双目透出温和坚定的光华。深泓一见那双眼睛,就觉得不能讨厌他。
“这是繁阳李氏第六代当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绍时,声音里透出别样的韵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表示他知道了。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当然不是来喝茶叙旧。他会成为这人的弟子。
“小人受永宁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辞简短谨慎,深泓猜测那是舅父永宁郡王事先教给他的。私下为梁王请剑术老师是永宁郡王的意思,他要姐姐端妃领这个情。
端妃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问:“现在会不会太晚?”
李惜今那双眼睛仔细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着回答:“对梁王殿下来说,足够了。”
深泓因此松了口气——他如今已经十三岁,虽然从含玄那里学来一点皮毛,但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能把这技能学好。不过这师父对他有信心,认为他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对一个王家子弟来说足够用。让深泓觉得更加轻松的是:他能够毫不费力地解读他们的对话,尽管这些成人们的对话小心而隐晦。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李惜今身边的小孩子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贺,却带有出于私心的快乐。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觉得这小孩子一刹的笑脸,已经明亮胜过他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是谁,端妃也不知道。所以她问:“惜今,这孩子是?”
“是小人现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旧惜字如金,“他无处可去,小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端妃“哦”一声,不再多问。
那天离宫中举行了皇子们通行的拜师礼,但限于条件,没有惯常的那种隆重场面。深泓对所有的礼仪烂熟于心,并未觉得丝毫不自在。让他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当它们追逐这个远道而来的男人时,舞动出灵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现的第一天就怀疑自己的母亲,然而心中已经萌发出难以抑制的阴霾。的70
端妃看出他的疑虑,平淡地说:“他曾经在我家担任教习。不过我那时没有学剑技,学了射术。所以,他其实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师父。”
“娘娘您为什么不学呢?”深泓当着李惜今的面这样问。
端妃毫不避讳,宁静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嵘一起学剑,她也许会强求我一起练习——我没有‘在她剑下绝不受伤’的把握,尤其不敢用这张脸冒险。”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应,发现他无动于衷。
“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们都到了殿下身边,殿下要懂得爱惜。”她说罢,携着梁王,亲自带李惜今到他暂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却说:“小人不能在这里住。日落之后,小人就到城外的马车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点头说:“这很好。”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么我会让人送给先生一切应用之物。”
李惜今毕恭毕敬地又说:“马车狭小,请殿下与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这件事于是圆满解决,李惜今从当天开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赶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深泓又独自琢磨他所教的东西,觉得似乎不是艰深难懂。练习一会儿之后,他看见含玄悄悄地从角落里路过。
“你去哪儿了?”他问。
含玄从容地回答:“宫女不便四处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让小人给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为意,继续练习。又过了一会儿,李惜今的那个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里观望。深泓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停下来问:“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说:“七年。”
深泓大吃一惊:“那你岂不是高手了?”
“差得远呢!”那孩子呵呵笑起来,声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欢他这样坦率的态度,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星儿。”他转动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儿。”
李惜今是个不错的剑术老师,即使面对皇子,他还是一丝不苟,没有些许轻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欢他,这时候却觉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当这个魁梧的人握着剑柄的一刹,浑身立刻笼罩一种别样的气势,那肃穆的气势好像涟漪向外荡漾,令周围的人精神一凛,不敢小窥。他拔剑出鞘时神情专注,不等剑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经挥出一片凉风。他的剑叫做焕雯,舞动时剑光灿烂,仿佛在主人周身环护一道飞电,圆满的光华仿佛朝阳一般……
冰洗也是一柄好剑,剑光却像流动的冰泉。深泓不愿让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学到的一切,但每一剑都寒意逼人,没有那种流畅而令人向往的光彩。
李惜今没有对他的招式发表评论,只是让深泓不断调整姿势和力道。当一天结束,他满意地向皇子点点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深泓听说,那天他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在端妃与他简短会面,问他话时,他才开口——这都是深泓从端妃身边的宫女那里打探得知。端妃问他,永宁郡王为什么在此时转变对梁王的态度。他回答:“宫中有变。”
初九这天正午,深泓正与他的新老师短暂地休息,一向安静的庭院忽然喧闹起来。深泓抬头观望,见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他舅父永宁郡王和端妃。
风尘仆仆的素宛峻脸色苍白,也不像深泓行礼,径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颤声喝问:“她在哪儿?!”
李惜今一见永宁郡王就跪下,把头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举动,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宁郡王这才向深泓施礼,可抬起头时,又是一脸愤愤。深泓顺他目光看去,见星儿从另一边的院门走过来,浅浅地笑着向这些大人们跪下:“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说罢又站起来向永宁郡王躬身:“女儿见过父亲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轻轻挑起,深泓也很难说那是什么意思。“你是若星。”端妃从没见过这个侄女,但不会搞错。素宛峻膝下有众多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素若星。
“星儿!”素宛峻咬牙瞪着他的女儿,咬牙切齿地说:“成何体统!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头时,脸上没有了孩子气的天真烂漫。
“女儿已经在宣城离宫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说道:“昨晚更是与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亲想让女儿入宫,怕是风言风语也不会放过女儿,让女儿那么顺利地进去。”
深泓见众人都望向他,只觉得可笑可气: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着男装,又说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没有多想。谁知一次不多想,就让她钻了空子。昨晚她确实说居所老鼠扰人清静,恳请在梁王寝殿的外室暂息一晚。深泓只当他是个小孩子,何况又想向她打听李惜今的底细,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还有短短片刻觉得她毫无心机,没料到她有这般面目。
众人见梁王只是微笑却不辩解,一时反而尴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边微笑,等着看这场面会如何发展。素宛峻脸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儿,道:“风言风语自有我应付——你以后只管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素若星一把甩开父亲,笑嘻嘻说:“就算旁人没有说三道四,皇后娘娘会怎么想呢?”
她说了这话,旁边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宁郡王的痛处——端妃与皇后一共有五个弟弟,而素宛峻从来都是与端妃比较亲,皇后总疑心他想助端妃东山再起。如今宫中似乎有什么变故,他送来一个剑师已经有些冒险,偏偏他的女儿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荐枕席……
端妃看场面僵硬,将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认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儿。现在怎么办才好呢?”话虽是向着永宁郡王说,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看着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愿从今往后侍奉姑姑与梁王殿下。”
端妃轻哦一声,没有表态。素宛峻叹口气,侧身向端妃道:“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时候……”
端妃不答话,却问素若星:“你的堂姐妹们长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机灵?”素家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儿生在同年。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们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视那些看到别人优点之后,就不敢与人去争的家伙。你若是自认入宫之际比不过她们,才来我这里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并非胆怯,只是碰巧和她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展露成熟的笑颜,深泓看了大为惊奇:如果她是素家准备入宫的女儿,那么今年应该十二岁,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长的女性。
端妃绕着若星转了一圈,哼了一声:“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点了一下头,对深泓说:“殿下,妾上表请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儿若星,如何?”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除却那些卑微的宫女之外,也只见过若星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而已。
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有另外一件:永宁郡王执意要狠狠处罚李惜今,端妃以为他已经是梁王的老师,不可再当作昔日素府的门客那样对待。
深泓向若星递个眼色,在他们讨论的间隙溜出去报信:老师当众受辱,对梁王和素若星来说也颜面无光。
可是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们前面飞奔,跑近李惜今的马车时,他大叫了一声:“师父!”
午后的风掠过寂静的原野,草尖上荡起一片沙沙声。清风带着含玄的叫声扑面而来时,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导没有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并不是因为老师因材施教、擅于点拨,而是因为他一直学的就是同样的东西。当端妃欣赏的这个男人教她妹妹剑术时,素府里除了素氏姐妹,还有崔家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寄篱。
从马车旁转过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头看见他们,一愣神之后,恢复了谦卑平静。
“你是他的老师?”深泓走上前问。
李惜今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坦言道:“从他四岁时起。不过,只有短短两年。”
若星叹了口气:“原来——前几年的时候,先生每到双月就要出门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饷教别人去了。”
李惜今没说什么。深泓也不说什么,转身要离开。
“殿下不打算责备小人?”李惜今问。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么样的徒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他笑笑:“况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责备——谁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篱就不会轻饶,你在素家执教,却每年六次离开素府去崔寄篱那里。如果我没想错,大概那边的人就是跟着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么可能放心一个住在自己家里的人自由自在地到处走?”
李惜今的嘴角抽动一下,满脸愧疚地看着含玄。深泓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若星似乎并不知道崔寄篱是谁,只觉得其中不像有好事,于是指着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让他遭罪,教过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面对若星时,神态自如了许多。
若星摇头道:“原本你爱收什么样的徒弟,旁人无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爱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让她儿子要。你以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个仆人用同一个老师?她念着你那一点点旧情,不为难你,但她跟这人的娘可没什么交情,定是拿他出气。何况他是人家门下的仆人,为难他并不需要什么借口。”
李惜今点点头,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该怎么办?”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说:“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语,别人说与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么会在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上多话?”
每次这个女弟子说得头头是道时,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断发难,就像成年人喜欢逗聪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个孩子,难免会说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郑重,淡淡地说,“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没用的话。”
若星没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浅浅一笑:“老师,不要拿你见过的那些舞刀弄剑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较。”
一个是他钟爱的第一个徒弟,另一个是与他一直很谈得来的女弟子,李惜今对他们没有戒心,还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当地笑着问:“那么,‘皇子’是什么样的小孩子?”
男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王。”
“他生来不是嬉戏取闹的,他是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说:“所以老师待他,不可以像对待以前教过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儿。”
看到他们的微笑,李惜今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在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梁王纳妃被耽搁了一段时间,据闻有些人觉得梁王年纪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又变顺利。深泓常常觉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时知道远方掌握他命运的人在想什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长年累月的镇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门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队衣着光鲜华美的人马,仿佛一道缓缓流动的虹霓。他笑着对身边的侍卫含玄说:“送嫁的排场很气派。”
“那是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机灵地回答。
这道彩虹停在城下,从中分开,若星款款走出来。连见过很多宫廷美人的宫女们也不禁赞叹她的容貌和仪态。她们不明白,这女孩儿即使放在宫廷中也会熠熠生辉,何必急着嫁给放逐蛮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们的疑窦中展露出坚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满自信。她才十三岁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选女们当中唯一一个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后唯一一个真正入主皇宫的女人。
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4? 心湖又澜
章节字数:5356 更新时间:07-10-30 01:55
事隔多年,深泓有一次对若星说:“你那时要是进了宫,怕是逃不过你那几个姐妹的命。”她的堂姐妹们于次年的七月入宫,然而三年之后皇帝驾崩,选女们被遣嫁出宫。因为邕王年纪过小,她的三个姐妹散入先帝的三个弟弟府中。而那三位亲王又在不久之后意图谋反,甚至领兵打到了宫墙之外。当时深泓与若星带兵去剿灭秀王叛乱,京城中只剩下已经成为皇太后的端妃。她亲自领兵抵抗,气势不凡,但三位亲王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其中一位亲王在宫墙前辱及皇太后清誉,他以为这女人只能忍气吞声,否则有欲盖弥彰之嫌。可惜他还没有说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后来,含玄带着一队为数不多的人马回京救护,三亲王在前后夹击下溃败,他们的家眷尽遭扼杀。
深泓原想宽恕若星的三个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亲冷笑:“陛下还没有长进吗?若是当日赐死秀王,何来北郡之乱?……我们母子的经验足可说明:把野草的种子撒在荒城,它们还是会长回京城,成为参天大树——这样的草,只要我们两棵就够了。”
她是个能对一母同胞痛下杀手的人,当初在先皇梓宫前一剑斩下怀敏皇后的头颅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他留下的诏书吗?……妹妹,他人都死了,一张废纸还能保得住你吗?现在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们都知道,我不会放过你。这是妹妹你教给我的:就算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放逐你,你也可能会回来。”
深泓记得怀敏皇后那时抿着嘴,一言不发。她到死也没有发出一声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时,眼中隐隐乞怜——那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她怀中的儿子。深泓动了恻隐之心。当端妃挥去剑上的血迹,把冰洗交给深泓时,他收剑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样直刺他弟弟秀王的胸膛。
“我饶他不死,到皇极寺修行。”深泓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这个决定留了秀王一条生路,却让他在一天夜里销声匿迹,很快带着不知怎样聚集起来的叛党占据了北部数郡。深泓不能容忍国家就此分成两个阵营,决定亲自去解决这个问题。皇太后因此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现在要去杀死更多人的兄弟。其中还包括你自己的。”深泓安然道:“尽管如此,我那时还是要放过他——他会不会变乱,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却是确凿无疑。”
“那么我不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还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说,“‘尚未可知’?……他会叛乱,几乎是人尽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宫廷里绝不能容忍血肉相残。”深泓说,“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来谢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声冷笑:“陛下真是个仁君,对待罪人,比别人对我们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归宿,而樵城相对易于安身。
“太后似乎忘了,那也是您的侄女。”深泓缓缓地说。
“我没忘记,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后面无表情地回应他,完全不顾若星这个侄女就在一旁跪着。
难得若星听了这些话之后,脸上全无一点难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听皇太后教训。
深泓带着期待看了他母亲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这时候,曾经一起于宣城共度凄寒岁月的三人,仿佛各自独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视眈眈。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声,遣退皇后。
“你知道,人的改变比任何变化都可怕。”皇太后对她儿子说,“我们已经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这里的那三个人。那个让我们三人联系在一起的宏愿,已经实现,你终于君临天下。一个愿望实现之后,人们就会有更多的愿望。现在,我们三个都要为自己的愿望而活了。”她和蔼地看了看年轻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亲只有一点让我由衷佩服——他从来不把素氏的女人当作知己,宁可忍受内心孤独,也不选择爱上素氏。”
“我并没有爱上她。”深泓缓缓地说,“我从来不明白那种感情。”
皇太后深深注视他,目光不知是安心还是遗憾,最后只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寡情少难,多情多艰……”
深泓离开太后的宫殿,在花园的小径上看到他年轻的妻子。若星的仪容光艳照人,神情柔和典雅,连浅浅一笑的笑涡当中都满含体谅。无论何时看到她,深泓都对自己说:这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皇后。
周围人退下之后,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多好的花园!”
“与你一直想要的,有几分相似?”深泓柔声问。
她仰头,星眸中闪烁着慧黠:“到明年春天,就会一模一样。”
当然,她是这里的主人了,任何东西都会随她的心愿。
深泓换个话题:“太后近来心情不好。”
“为了那个李姓的侍从。”若星说,“因为他随秀王深凛跑到北郡。”这个消息在前天得到落实,自那一刻,若星不再承认李惜今曾经是她的剑术老师。“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帮我们。”
深泓不觉痛惜,喟叹道:“他一向是个重承诺的人。也许,他与深凛的母亲之间也有承诺。”他看了看妻子,又说:“太后因此有气,你要忍让。”
“我知道。”若星神情淡然,“她并非对我不满。人们都说我和太后年轻时很像,大概她也这样觉得。无论怎样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样厌恶我,至多只是痛恨自己被这样生养塑造。”
深泓难得见她露出这般寥落的神态,轻声问:“那么你呢?可曾怨过?”
“我没有。”若星将头靠在他肩上,“我从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模样,所以也没有羡慕,没有遗憾。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星非常轻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这座宫廷,我要对她很好,很好。”
经历秀王叛乱和三王谋反,有人怀疑深泓能够在京城立足多久。然而深泓和他的母亲妻子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有疑问——答案是至死为止,他们一定能够长踞国家的巅峰,最后作为最高贵的皇族以最隆重的典礼送葬。
尽管深泓屡次将秀王睿深凛的叛军击溃,但深凛总是能神奇地携数骑逃亡。领军之人总是有这种好处,他们研究战区地形,川谷沟壑、敌我分布全都熟烂于胸,于是总能在最后关头绝处逢生。
每次失败之后,深凛总是很快又在其他地方召集数万人马,继续颇有气势地造反。北郡流传一个传奇:秀王的母亲在孕育他时,梦到一位天神,九重彩云在他身边缭绕,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种瑞兽的保护下,他投身人间化身秀王,注定成为真正的天子。但这一切都没能对国家的历史产生波澜壮阔的影响。
皇太后听过这故事之后轻蔑地一笑,向深泓说:“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向天下散布这个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时,梦到满天遍布百万神佛,护持一位庄严高贵的大神入我腹中。只不过,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稳,这才能称为‘神迹’,否则就只是哗众取宠的一个笑话而已——就像那个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当中增添一项‘妖言惑众’。”
深泓没有理会母亲的笑话,问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将军,你怎么看?这会不会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兄弟阋于墙,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帝国最高处的兄弟之间,拖下去就会演变为一场浩劫。
含玄敛容道:“和郡一战,实力差距已见分晓,陛下不须多虑。”
“那么,让这一次成为最后一战。”深泓说,“带他到我面前。”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样,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证。
皇太后目送他披着甲胄的身影从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说:“每次他出现,若星都会恰好遇到事端不来……”皇家与他们的心腹会面,是否出席全凭方便,若星不在也无可厚非。可是深泓为她的语调感到不舒服。“您在担心什么?”
“他比你小一岁,也该成婚了。”皇太后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将芳鸾赐他。”
深泓稍稍蹙眉,“芳鸾已经二十四岁……”她比含玄年长六岁,已经错过了最动人的年华,况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样少言寡语、索然无味,看起来年龄远远不止二十四岁。
“有什么关系?”皇太后冷笑,“至少芳鸾是个忠心稳重的人。像琚含玄这种人,在朝中没有亲族,日后必定营结朋党。那时你要如何了解他的动向?”
深泓的嘴动了动,还没有说出什么,太后就继续说道:“如今你格外开恩,准他剑履上殿,甲胄在身。这也许会让他对你亲近一点,感激一点,但也让他开始自认为可以成为你的心腹。渐渐,他会认为他的意见能够左右你……那时候,你要怎么反手抓住他的命脉呢?谁来帮你呢?”
深泓闭上眼睛,听到母亲说:“你难道真的以为,朝堂之上,会有所谓的朋友?”
看到深泓嘴唇轻颤却久久沉默,皇太后宽心地笑了:“那么就这样决定。”
那一次含玄凯旋时,带来了秀王和李惜今。
面见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剑术老师。若星没有一起去,她说她不需要再看见这个叛徒。
李惜今的面容仍然温和,凝望深泓时有一丝无奈。
深泓没有问为什么,径直说:“你知道太后的为人……她将敌人逼到一败涂地之后,会放过他们。但她不宽恕朋友的背叛。”他看着李惜今,开始有点同情这个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李惜今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深泓知道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便问:“你还想要什么?”
“陛下可以让我见深凝吗?”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做深凝。
深泓点头应允,待含玄来后,他就避开。但他们谈话的内容,他还是从某些途径得知。
那时李惜今并没有说许多,只对含玄委婉地说:“我年轻时,因为某些的缘故,进入一个与我有天壤之别的高门之中。你知道,我是去那里做一个特别的奴仆,教那里的小姐学习剑术。在去之前,我的师父和父亲已经告诫我,绝对不能产生非分之想。”
他腼腆地笑笑,又说:“我谨遵他们的告诫。不过,就算他们不说,我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里的贵族小姐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让我爱恋她们,就像让人去爱恋神话中的女仙一样不切实际。可是,那时我年轻,还是没能逃脱旖旎的幻想……让我心生好感的少女并不属于那个家族。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禁忌,所以并没有刻意摒弃那种感情。”
含玄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没有指望面前这位年轻显赫的将军回应,犹自说,“她比我还傻——我知道另一个世界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神话,于是我止步不前。她却不同。明明告诉她那是一个神话,她只是个凡人,可是她却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否走入神话。”他叹了口气,“听说几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后宫留名……为这缘故,她也要尝试。她以为,只要有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做到。她以为,她虽然姓崔,但她与素氏明明是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年轻美貌……她也可以在素氏的后宫里占据一席之地。”
含玄抿紧了嘴。
“我看得出来,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说,“当我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时候,她用一种坚定的眼神望着我,说,‘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因为,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后来,她真的成功了,去到了那更高的地方。”
对往昔的回忆让这个日渐衰老的男人变得温柔安详,“那时我说,不跟我走也没关系——其实不是没关系。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看她如何用一对柔弱的翅膀飞到那么陡峭的地方。还爱她吗?不。已经不是那种心情,可还是放不下……”
含玄一言不发,转身作势离去。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的母亲,都不是什么好的榜样。但愿你……不要像我这样,一生迷恋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亲那样幻想。”
含玄越走越远的脚步像往常一样稳定,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皇太后考虑了两天,终于想好了对李惜今的处罚。她让人把这男人的双手反绑,放在一匹劣马背上,由那匹马向遥远的天际奔驰。
深泓心头冰凉,看着母亲将弓拉成满月。她绝不会射偏,她是那样好的一个神箭手。
然而当那匹劣马驮着摇摇欲坠的李惜今,将要逃出一箭之地,皇太后还是没有放箭。深泓当然不敢催她,一同伫立在城门上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发出半点声音。
忽然,皇太后毫无预兆地射出了那一箭。箭带着响哨,鬼啸一般飞向远方的男人。他在马背上晃了晃,又坐稳,颠簸着化成天边一个黑点,终于消失不见。
“射偏了……”深泓难以置信地低喃。
皇太后却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坦然把弓箭丢到一旁,对她儿子说:“是啊,射偏了——不射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会难过。”
深泓诧异于她的坦率,却见阳光下的母亲展开笑颜。“啊——这是我近来的愿望:不要为了保持一贯作风,而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她轻松地说,“如果惩罚他,会比他的背叛让我更难过,我就放过他。”
深泓怔怔望着这个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亲在孩子眼中总是这么神奇。
皇太后没有在城头多停留,也没有多看天际一眼,带着一队侍从离去。
那个男人从此不再属于她的世界,他们之间的一切在鬼箭的啸响中戛然而止,她不需为老友耿耿于怀,他与素氏纠缠的时代也就此结束。
深泓立在城头向天朗声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亲一样想得开。
一年天下 外篇 番外8226;心湖 ?5? 皇权血酬
章节字数:3056 更新时间:07-10-30 01:57
与弟弟深凛阔别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深泓就发现这个弟弟与他的样貌竟然那么相似,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员之间,他们最像亲兄弟。襄妃与邕王同是柔弱和气的态度。多年不见,皇后依旧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几分慈善,一身猎装难掩温柔风范。那次会面,是在皇家的狩猎场上。时间是深泓成婚的第二年,他刚刚成为年轻的父亲,得到他的第一个女儿。
也许是因为若星生产时还太年轻,也许因为宣城的气候过于寒冷,一切都为女儿的生养增添了许多危机。她出世时是那么脆弱的一个小小婴儿,深泓和若星常常担心她仿若游丝的呼吸随时会中断。这个时常在阴阳界限上飘忽不定的生命,却让宣城的三个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这个小小的女婴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于是皇帝恩封她凤烨郡主,准深泓携妻儿自宣城同赴猎场。
端妃以若星太年轻,经验不足以照料体弱的孩儿为理由,也随深泓一起来到猎场。她没有资格伴驾出猎,没有穿猎装,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宽的长裾罗裙,把岁月带给身材的变化全隐藏起来。
当途径草原的风吹到营地,朝阳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缕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亲微笑:她衣袖飘飘,风姿绰约,同营地另一边的宛嵘皇后相比,她与马背上那位英姿飒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父皇时,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转,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侧身向他,稍片刻之后像是察觉他的注视,款款旋身行礼。她动作轻盈柔雅,仿佛还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神情间并不如何亲切,也没有显出对多年后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地留意他父亲的反应,却只见他恍若无事一般,随意地调转了马头,仿佛方才只是和一个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对。
深泓在他策马转身的瞬间,目光也冷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到你应该在的位置。”端妃对夫君的反应不以为意,拉着深泓的缰绳,不疾不徐地嘱咐,“然后,你要向我保证: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你从那个位置离开。”
作为他父皇最年长的儿子,深泓应该到一个距离帝王很近、很亲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说:“我与他已经十年未在一处……不,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
“那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儿子坚定地微笑,“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等更久。”
深泓在马背上俯视母亲的笑脸,慢慢地回敬她一个微笑。
就是在同一天,深泓见识了十一岁的秀王,先是惊诧他的样貌仿佛年少的自己,再是惊诧他在帝王身边那样随意自在地嬉戏笑闹,最后惊诧于他的骑术和箭术如此高明。
皇后望向自己的儿子时,带着母亲的自豪,而双眼转向深泓时,又带着胜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凛是众人的焦点,作为母亲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儿子具有别人夺不走的璀璨。
深泓对这一切全部以一个气定神闲的微笑作为回应。他的微笑并不能称得上温暖,然而从容得体,让随行的扈从大臣觉得这位骤然降临的皇子是那样神秘难测,他年纪虽小可态度成熟深沉,举止沉稳,于是不少人在心中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与那个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儿相比,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风范。
皇帝对深泓的态度疏离,一路也没有说几句话。深泓也无意急着引起他的注意,便用这机会静静观察他的父亲——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也许岁月偏爱他,留给他的痕迹那么轻微,轻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借助这优势,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来自母亲,今天才发现与他相似之处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从父亲的每一个传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不觉,随着他来到了半醉台。
宴饮之后,皇帝兴致勃勃要往山顶前行,见幼子嬉闹大半日已经有些倦意,他说:“时候不早,当即刻出发,早去早还。”皇后温柔地笑了笑,拉着秀王,打算在此处好好休息。往常也是这样,她与儿子就在这里等皇帝带着亲卫从山顶折返。
深泓一边站起身,一边想:他竟然是个体贴的父亲。想罢,他已经站在皇帝身边。他答应过母亲,绝不从父皇身边离开,无论父皇走到哪里,他也要跟去。
皇后见状,轻轻蹙了蹙眉头,暗暗憎恶深泓不识眼色,一时也不愿由得他们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儿不累吗?”她的声音温软,叫得亲切。
深泓淡淡地笑着反问:“凛儿已经累了吗?”他的声音清澈,话虽让人难堪,可话锋中听不出一丝逼人的气势,更像是长兄体恤年幼的弟弟。
深凛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的皇兄。从他的眼睛里深泓能看出来,这个孩子真是个孩子,好像并不明白哥哥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有什么趣味。“山顶上有什么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哥哥。
深泓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既是随侍圣驾,自然要护持前后,岂能以一己好恶辛劳,轻离左右?秀王应当同去才是。”这话说完,周围便有几个年老的侍臣颇以为然。
深凛闭上嘴不再言语,不过深泓看得出来,弟弟从那一刻开始不喜欢他。
梁王的举动被皇帝尽收眼底,他却一直冷眼看着,不置一词。这时候他忽然说:“便是想要护卫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张弓来。”
旁边有个近侍呵呵笑着走上前来,深泓瞥眼瞧见他态度自若,又见皇后神情放松,知道这人必定是在圣驾与中宫面前都得宠的人,再仔细一看,认得是曾经去过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来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张通体漆黑的弓,皇帝和蔼地向两个儿子说:“谁拉开这张弓,射下那棵树上的白花,谁就同我上去。”
深凛原本是无所谓,这时却不愿在皇兄面前落下风,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总是拉不开。他自小已同父亲一道狩猎,从未遇到这种尴尬,不禁涨红了脸。
皇帝看看深泓的体格,摇头道:“这一张似乎太强。换一张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说着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张弓,决意全力一试。
狩猎并不是他的长项,射术也只知端妃亲传的那些,至于弓,他与一张裂鬼相伴多年,并无与强弓较力的经验。
可一箭射出,远远的树梢一颤,白花飘零时,深泓恍然大悟:他母亲骗了他。
她说裂鬼的名字可怕,却非强弓。
她说了谎话。
“陛下?”若星见深泓神飘遐方,轻声唤道,“是时候了。”
深泓这才发觉自己凝望那朵跃出宫墙的白花时,想着想着又想远了。他叹了口气。
这次再见深凛,距那次狩猎似乎已经很久远。拉不开弓的耻辱,深凛早已雪清:有一次对阵时,他远远地向深泓连射三箭。深泓从箭风的呼啸中,知道那必是一张强弓。他挡开了那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纵然看不见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总是能激怒深凛。
深泓决定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这场面也不适合微笑——皇帝和他谋反就擒的弟弟会面,谁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凛被囚禁在一间干净整洁的牢狱中,是他从小长大的宣惠宫。曾经是愉快成长的乐园,如今是不见枷锁的囚笼,深泓也说不清这是他给弟弟的仁慈还是残忍。
深凛不再是那个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从来没有露出过他那样的表情,他看起来会与哥哥如出一辙。
侍卫呵斥他为何不跪时,他也笑,但那冷笑与深泓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这弑君杀父的逆贼!”深凛收敛笑容的一刹目眦近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喝,让周围所有人神情一震。
唯独深泓无动于衷。弟弟这套说辞,早在他的预料。
四三章 假象
那天发生的事,到底是什么?
很多宫人并不清楚。就同他们知道许多事情的大致过程,但不清楚大多数事情的底细一样。
这件事情的大致过程是:晚上皇后娘娘为柔媛祈福之后,觉得不大舒服。周太医与方太医立刻赶去,结果周太医走得太急,不慎摔倒。刚刚下过雨,他这一跤摔了满身泥,不得不回去换衣服。方太医不敢耽误,先行一步。
方太医十分不情愿,还有些害怕——一想到皇后那无异于常人的脉,他就害怕:他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糊涂,真是一时的糊涂、该死的糊涂!他骂了自己千千万万回,可千千万万回当中,没有一回能想到另一个选择。
他为素盈把脉,以检查“龙胎”是否无异。他只敢低头看着地面,目光却无法集中在一点。
“娘、娘娘御体无恙,大约是因大雨急寒,一时略受了湿气侵扰。”他从指尖感受不到任何危险的信息,那正常而稳定的脉搏一个劲对他说:这不是有孕之身,这不是有孕之身……
素盈收回手,轻声说:“可需用药?”
方太医知道素盈极易受风寒,每次总要病几天,胃口又时常不好。他摇摇头:“娘娘眼下不合轻易用药。臣以为用四神汤便可。”
素盈没有说什么。方太医匆匆告退,出门时恰好遇见周太医进来,他不得不多站一会儿。
大家都知道素盈信得过周太医,即便别的太医开了药方,她也要问问周太医的意思才用药。周太医一来,果然问起方太医的诊断。
素盈说:“并未用药。既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时候也不早了,两位太医下去歇着吧。”
然后,宫人们所知道的是:皇后喝过四神汤就安寝,在半夜忽然呻吟,大呼来人。
宫女们慌慌张张去看时,只见皇后卧榻上血淋淋的。虽然前些天皇后也有一次有惊无险的出血,但再次见到这场面,宫女们还是吓得六神无主,匆忙去找太医。
可方太医竟然不知去向。
◇ ◇ ◇
“叫、叫丹茜宫卫尉!”素盈雪白的面孔透出慌张和恐惧,声音不住打颤。
“娘娘,已去请周太医了。”刚刚赶来的女官以为她惊恐之下语无伦次,却见素盈努力摇头。
“丹茜宫卫尉——快!”她加重语气,说完就不住喘,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女官们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已有机灵的宫女不想那么多,飞快地跑去召唤。
很快,丹茜宫卫尉匆匆冲进屋,大步走到屏风外,跪倒叩首:“娘娘有何吩咐?”
素盈一听他的声音,用尽浑身力气撑起身子挣扎着说:“谢、谢将军——”才说了这几个字,她就头晕眼花,用手压着胸口,重重倒在床上。宫娥女官一齐惊呼,不知谁撞到屏风,“哐”一声险些砸在卫尉身上。
谢震跪着没动,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素盈。立刻有四名宫娥快步走上来,背向他站成一排,挡住他的视线。可他已经看见素盈全无血色的面孔:冷汗与泪水将她乌黑的头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晶亮的眼中不断淌出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床边,灰白的手指上还染着血。她望着他的一瞬间,只能咝咝地喘气,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的目光伤心欲绝,又带着一线期待。
这一瞥的图景让他的脸色也变成一片苍白,一颗心刹那间被揪成十七八块……
“娘娘放心——臣一定……一定彻查!”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紧握的拳头青筋暴现。向上重重叩一个头,他起身退下,每个脚步声都沉重冷硬。
皇后身边的女官都忙着救护素盈,没人注意到他恐怖的脸色,只有崔落花悄悄跟了出来。
怒气冲天的谢震大步疾走,崔落花追不上,急忙叫声:“谢将军留步!”
谢震站住,绷紧的背影依然让人害怕。
崔落花走到他身边,悠悠说:“丹茜宫中从未发生过动用私刑的事情,更未因此出过人命。”
谢震没有回答。他的呼吸粗重,愤怒仍未平息。
“谢将军短短几个月升迁丹茜宫卫尉,来之不易。相信将军知道该怎么做事。”
谢震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有些颤抖:“若是他畏罪求死呢?”
如果找到凶手又不能动刑泄恨,他就要造出那人自求死路的假象吗?崔落花斜眼看了看他——这个人果然是这样的。当素盈被白家悔婚时,平王曾经特意把事情透露给他,想要借助他的手给白信默一个教训。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猜到,任何时候,他会杀了让素盈受委屈的人……他后来看到的是对婚约释然的素盈,而不是伤心欲绝的素盈,这件事才没有像平王期待的那样闹大。
今晚,素盈在他眼前,憔悴近死。
“他若死在将军手上,您怎样也脱不开干系。再说,娘娘不认为方太医有这种胆量。将军是个仔细人,娘娘也不想让您为这样一个人获罪。”崔落花淡淡地说完,转身就走。
她已经说得很明白,就算谢震被怒气冲昏了头,也该听出其中的意思:胆小的方太医“一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仔细的谢将军要好好查明白。折腾一场,只揪住这样一个小角色,有些不值,不论为素盈还是为他自己,都不够好。
至于谢震能抓住什么人——就交给他自己来思忖吧。
手肘很疼,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撞向屏风的时候太用力,那里大概已经是一大片淤青。
◇ ◇ ◇
接下来,宫人们得知:丹茜宫卫尉命令封锁皇极寺所有可供出入之处,带人挨门挨户搜查上千间禅房厢房——没有一个人能够消失得无迹可寻,他发誓找到潜逃的方太医。
而急急忙忙赶来的周太医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为自己的明天担心的结论:皇后小产。
◇ ◇ ◇
素盈伏在血迹斑斑的床上,不顾一切地大哭。周围的宫女们无法劝她,有的看她太伤心,与她一起哭起来。
这场泪雨,她已经忍了太久。
素盈哭着哭着,想到所做一切,更加悲从中来——她曾经,因为在宰相面前暗示了皇后的私情,而吓得连日惶惶不安。至少那是一件她信以为真的事情。可现在,她作假的时候,没有害怕。
周太医的酒壶是一件巧妙的东西,分为两层,不是上下两层,而是内外两层。外面那层比较薄,周太医总是在里面灌满水。即使旁人用筷子去试壶的深浅,也不会以为它另有玄机,只当它比较厚重。
素盈知道怎样打开外层——这件稀奇的壶是她父亲送给周太医的礼物。周太医并不喝酒,但总把壶带着,向旁人表明他与平王府和皇后的关系。素盈有时候觉得,做出这种举动的他也很无奈:他已深陷在平王的派系之中不能自拔,不能背叛,于是挂一个标志昭告“外人勿近”……
今天,周太医藏在酒壶中的是牛血。素盈用水稍稍稀释,洒在床上的时候,手没有颤抖。
大大的壶塞是一整块好看的黄玉,特意弄这样大的一块,仿佛是为了炫耀壶的价值——但素盈知道如何旋开。
从里面倒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时,她不想看,把脸别过一边,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头未成形的小牛小羊或者小猪而已。
但那一刻,害怕了么?……好像没有。她在做必须做的事情,害怕无用。做不好才真正该害怕。
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素盈好像又听见姐姐说“你让我觉得害怕”。她并不觉得姐姐的话让她难过——每个人都在宫廷里改变,包括姐姐。改变的人没有权利指责她。
但谢震的反应没变……像她估计的一样。
她利用了没有改变的他。
素盈把脸埋在枕上,哭得喘不过气。
就算一场好戏能除掉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却让惟一一个会为她痛心的人将假戏当真、为她难过……想到这个她就没法不哭下去。
“娘娘!”女官当中也有见过这种场面的,只是没见过谁会像素盈这样肆无忌惮地用哭泣发泄。“娘娘,请保重身体……”
素盈哭到筋疲力尽,哭得眼前发黑、声音喑哑。
“都出去。”她无精打采地说。
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独自等她的结果。现在,她站在岔路口,她需要安静,静静地看哪一条路出现曙光——是那条写着“得逞”的路,还是那条写着“欺君之罪”的路。
女官们静静地退出去,只有崔落花没有走。
“你也出去。”素盈闭上眼睛仰面躺着。
崔落花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娘娘——是关于素湄。”
素盈睁开眼睛,轻轻地问:“她怎么了?”
“方才,她想趁乱从寺中逃走。”崔落花低声说,“她拿了娘娘写的一张字条,说是要立刻送往平王府。”
素盈不做声。她没有写什么字条。不过姐姐能够模仿许多人的字迹,会这么做也不稀奇。
“禁卫还没有放她走,卫尉就下了封禁命令。”崔落花继续说,“况且,卫尉知道娘娘的状况不像能够写字,就将她按逃宫拘禁起来。他疑心素湄与娘娘小产有关,才会在这时候逃走。”
“去告诉她,没素湄的事。”素盈一字一句慢慢说:“告诉他,素湄是害怕我,不敢在宫里呆下去,才想逃。怕我的人不敢害我,至多想想而已。”
崔落花半晌不答,素盈心疑,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娘娘,逃宫的奴婢,无论什么缘由,都要先杖打一百……素湄如何经受得起。现在,她也就剩半条命在。”
素盈呆呆望着上空,忽然说:“我要见她。”
崔落花大惊:“娘娘刚刚……这样要如何见她?”
素盈瞥了她一眼——崔落花只知素盈要她撞倒屏风,让谢震下狠心除掉方太医,却不知道素盈连小产都是假的。
“不知我们姐妹能活到几时。不见一面,太可惜了。你来想想办法。”
崔落花见素盈消沉,不忍强加违逆,只得说:“有娘娘放话,下面的人不会为难她。”说罢她就告退。
素盈还是呆呆望着上空,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
可惜太安静了,她听不见谢震为她大动干戈。
◇ ◇ ◇
再后来,宫人们听说:方太医逃不掉,躲在厕中,很快就被发现。搜查他厢房的禁卫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在角落里找到一些烧剩的纸灰和一角没有完全烧掉的信。
◇ ◇ ◇
方太医的预感告诉他:事情不妙。
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不大对劲——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觉得非常不好。他今晚忽然腹泻,对这庞大的寺院不熟悉,又不敢乱闯。迷路好几次才找到解手之地,竟被人凶神恶煞地抓了出来。
那时他才知皇后小产。
“不可能!”他失控地喊了出来——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小产?
不等他喊第二声,一根浸过水的鞭子已劈头盖脸打下来。这一顿鞭打,足足打掉他半条命,可挥鞭的人还不尽兴。
“将军手下留情!”有人上前阻拦。
鞭梢一卷,从方太医脸颊上扫过,顿时刮得鲜血淋漓。
方太医的想象力不够,想不到事情有多么糟糕。他徒劳地为自己分辩,不住嘟哝“冤枉”——他是冤枉,可要怎么证明呢?要向所有的人说“皇后早就小产”吗?他自己为皇后诊过脉,证明皇后有孕,那一样是欺君之罪。有了这个念头,他渐渐发不出声音。
丹茜宫卫尉拿过一只木托盘,上面放着许多纸灰和一块未烧尽的纸头。“这是什么?”他问。
方太医的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他感到莫名其妙。“不、不知……”他的眼睛被水、汗、血糊住,勉强看见那块纸上仅留的一行字,大多只剩一半,但勉强可以联系到一句话:“旁枝晚出,后患无穷……”
他明白了。
这是一语双关。宫中人人都把皇帝、东宫和皇孙当作一脉相连的君王,而皇后的孩子纵然是嫡出,还是被视为这条主线上蜿蜒出的旁枝。偏偏史上从不缺乏疼爱幼子的君王。皇后的孩子日后是一大隐患,皇后也将成为一大隐患……这两个“后”患,确实令人担忧。
“送信的是谁?”谢震问。
方太医无力地摇头。这栽赃太严重,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分辨。
“我没有暗害皇后娘娘。”他提着一口气说,“我没给娘娘开任何药,娘娘的四神汤也不是我动手做的……要查也该去查御膳房的人。”
“歹毒——”谢震见他竟然还无耻分辨,恨得咬牙,“四神汤中是不是有薏仁?有关薏仁引起小产的传言,你身为太医会不知道吗?”
“那只是民间传言而已,《本草》并没有说过。况且妃嫔有孕,宫中从未将薏仁纳入禁用之列。”方太医口齿不清,还未说完就被谢震一掌打得眼冒金星。
“她是皇后!哪怕只有一点传闻,也不能掉以轻心,才是太医应该做的!”
方太医勉力抬眼看看这暴跳如雷的卫尉,心想:那是你的孩子么?
周围一众禁卫也觉谢震失态,好在平日与他极为亲厚,并未多想,只当他在当值时出了这样的乱子心里难受。“卫尉,您先歇歇。给他留口气,让他说谁是主使。”
他们轮番上前,一个个凶恶地轮番发问:“早点说出来大家好受。”“你什么都没有做,这信算什么?”“为什么要躲起来?”“什么?腹泻?你以为这鬼话会有人相信?”……
方太医渐渐看清了他的处境——这不是巧合。
宫廷里没有那么多巧合,也没有那么多人相信巧合。
宫廷里有的,是让网中鱼自以为只是“恰巧”入网的阴谋。
“是她!是她!”方太医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是她的阴谋,不是我!”
“是谁?”禁卫们凑上前。
可方太医已近气竭。“……后……皇后……”
“废后?!”禁卫们倒吸冷气,面面相觑。
是呀——他们当然以为他叫的是“废后”。废后的死忠们,仍然称废后为“皇后”。而且看到那封信的残余之后,每个人都在心里的某处悄悄怀疑“会不会是缦城的那位,或者东宫的指示?”
听他叫出一声“皇后”,正合他们心中那个隐秘的猜测。谁会立刻联想到,这个“皇后”是那位痛失胎儿的“皇后”呢?
“卫尉……”“将军……”禁卫们不敢做主,望向谢震。
而谢震已经有了他需要的答案。
◇ ◇ ◇
最后,宫人们知道的结局是:方太医咬舌自尽了。
◇ ◇ ◇
“娘娘将永远无法知道淳媛死时的真正景况。”崔落花说。
素盈一直没有睡着,恍恍惚惚地回答:“人都死了,真相还有什么用?到我死的时候,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人有兴趣追究。”
“娘娘千万不要这样说!”崔落花连忙制止她说这些丧气的话。“娘娘这样年轻,还有的是机会。”
素盈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叹息。
“没有了。”
四四章 诀别I
皇后小产很少有悄无声息、大事化小的,不过素盈这一胎的代价格外大一些。查出废后在幕后指使之后,这事就移交有司推查,丹茜宫不再过问。听说废后私离缦城一事也被纠举出来,朝中如火如荼地讨论对她的惩罚。
素盈留在皇极寺静养,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这些事情。她觉得很累,可晚上总睡不好,白天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除此之外,她也读书看画或者听听女官们诵经,完全是一心休养、努力摆脱悲伤的样子——她的重头戏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由上天和那些男人们处理。
最初听到谢震禀报说方太医供出废后时,即使是老练的崔落花,也怔了一瞬。素盈没有放过这一瞬,微笑着问她:“先生,你怎么了?”只有她们两人时,素盈偶尔会叫崔落花“先生”。
崔落花没有任何回答。不过素盈能猜到——她以为谢震揪出的元凶会是东宫,没有想到竟是废后。毕竟,眼下东宫对素盈造成的威胁,要比一个遭到废黜的女人大得多。
可崔落花当下并没有提出任何疑议。过了一阵子,她才对素盈暗示:没有把东宫扯入此事,是不是素盈担心与东宫对立还有些早?
“不是。”素盈笑笑说,“先生那么聪明,只管往对我更加不利的地方猜。”
崔落花明白素盈为宫中暗传的“主脉侧枝”一说烦恼。她漠然推窗,指着外面一棵梨树道:“娘娘从树冠上能看得出哪里是侧枝、哪里是主干吗?”
素盈随便指了一下。崔落花微笑着说:“树是很奇妙的东西,折去三两枝还不至于死掉。人都知道树这东西,要时不时修修枝。被剪掉的,就一文不值。大家都是照料活下来的,让它长好,没有那么多人去深究它原先是主是侧。娘娘若是不信,立刻命人将主枝砍去,看明年侧枝上是不是依然抽叶,后年是不是照样开花。”她看着素盈,又说:“再过三年,去问旁人何处是主枝,不论是谁找到的,都只是原先侧枝上的侧枝而已。”
素盈含笑摇头:“先生……你没有说对。”
不对在哪里?她不再说下去。
崔落花不便追问,何况周太医这时候来拜见。
周太医与崔落花二人一向是素盈心腹,可崔落花察觉到:最近太医与素盈之间有一个她无法涉入的隐秘。然而她绝不敢深究,只盼素盈做事把握分寸,不要让一个秘密把全家的大好前途葬送。
“太医辛苦了。”素盈待周太医十分温和。她欠他一个道谢——这位老太医为她的计划摔了一身水,趁换衣服的空当在方太医的水壶里投下泻药,又在为素盈问诊时悄悄接了素盈塞给他的字条,趁方太医解手的功夫在他厢房内烧剩一角……如此复杂精细的事,他竟做得丝毫不差。
“难怪平王曾对我说,宫中只有周太医是信得过的人。”
周太医像是有些苦恼,说:“娘娘过誉。没有照顾好娘娘,臣罪该万死。”
素盈望着他笑笑,“是不是昨天平王特意派人到府上,让太医难堪了?”
她不问废后的事,但对自己家的事情还在留意。
周太医苦笑:“平王所说一点不错——臣确该万死……”
“太医不必多心。”素盈宽慰道,“你比我还了解平王——他要真为难你,是不会光天化日跑到府上去质问的。”她笑着拿出一个大木盒,说:“这几天平王又呈进来很多东西给我,我也用不到。这盒里的东西,太医拿去。”
周太医一边谢恩一边接过木盒,觉得十分沉重。他换了一个话题:“娘娘已在寺中休息五天,气色已经大好。此时移驾已无大碍……娘娘,差不多该回宫了。”
“怎么?这一次,女官们让你来做说客?”素盈拿起身边的书,边看边说:“这里多清静!等他们吵完了,我就回去。”
周太医无力左右她的心意,问了问素盈的饮食就退走。回到自己住处他才打开木盒,见里面只有一枝灵芝,分量不该太重。他又拍了拍木盒,发现一个暗层,里面放的是他的酒壶。
素盈手里的书已经翻得卷了边。她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明明可以倒背,偏偏还是想要一个字挨一个字看下去。
又看了几页,她放下书稍稍休息,身边的宫女才禀报:“卫尉在外面等娘娘召见。”
“快请进来。”素盈说着向宫女轻轻颔首,宫女连忙捧了另一个木盒出来。
谢震隔着屏风行过大礼,跪着不动。素盈先照常说了几句场面话,赞他办事尽心,将木盒赏他,然后赐了座。
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他也沉默。
“你们——退下。我有话单独问卫尉。”素盈遣退宫女时,崔落花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装作没有发现。
以为没有旁人,就可以随便说些什么,可是周围安静时,素盈还是想不到话题。
“娘娘,为何不回宫?”还是他先开口。
素盈笑笑说:“不急。”
谢震忽然问:“难道娘娘在等圣上来吗?”
素盈怔了,“嗤”一声笑道:“我从不等那些不会来的人。”
“娘娘的声音听起来好多了……”他的口气柔和下来,如实道:“前天西陲又来急报,圣上此刻正与大臣们商议大计,难以分身。”
“这些我知道。”素盈淡淡地说。似乎,她不关心的事情只有废后那一件而已。
“将军……”素盈努力去看屏风那边的人,依稀能看见他宽阔的肩,面孔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将军为何要往内宫升迁呢?”她问,“内宫武官,升到头,不过是东宫卫率或者丹茜宫卫尉而已。以将军的能力,有些委屈。将军原先出生入死颇有功绩,难道就这样终老么?”
其实是多此一问。她知道他为的是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也没有回答。
素盈继续问:“将军愿不愿意去西陲走这趟?”
他深深地呼吸,静静地反问:“娘娘在担心什么吗?”怕他想多了、说漏了,让她的事情功亏一篑?因此要把他打发到远方?
——他此刻是这么想的吧?不知为何,素盈觉得她正在想的就是他的心思,不会猜错。
她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为你我好……”她清晰地说出这几个字时,感到似曾相识——仿佛皇帝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劝她忘记曾经眷恋过的人……
“将军,你不是一个适合留在后宫的人。”她慢慢地说。“后宫的人,把话说到三分恰好,再多一分就是犯傻。至于无所顾忌地把情绪表现出来,那简直是不要命了。可惜,将军是最后一种人。”
“那么娘娘呢?”他大胆地反问。
素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会慢慢适应——不想让你亲眼看着我改变。”
“娘娘这句话是‘犯傻’呢,还是‘不要命’呢?”他笑了笑,素盈也跟着笑起来。
笑声稍纵即逝,还是沉默更适合他们。
“那天的事……”素盈有种冲动,想把真相说出来——只有对着这个人的时候,她非常想要说出来。可是总有个声音说:不要鲁莽!有朝一日他不像现在这样痴迷你,你今日的话就变成了把柄。
“娘娘什么都不要说了。”他的声音平静:“那天的事臣全部知道。”
素盈有些忧愁地说:“你知道的那是……”
他还是没让她说下去:“如果那是娘娘想要我相信的——我信。”
素盈心头难过地轻轻地叹了一声,低下头继续说远征的事:“内宫武官想借战功升迁,是难得的机会。要是这次赴西陲获得战功,将军的前途自然比留在丹茜宫要好得多。况且这一次并无太大风险——有兰陵郡王挂帅,料想不会有太大意外。”
他摇摇头,笑道:“娘娘,胜败向来没有定数。”顿了顿又说:“娘娘的世界只是这一块小小的宫廷,很多事情,您是不知道的。”
大概是因为他口气悲凉,素盈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伤感。
“若是将军愿意,我随时可以保荐将军。”她低声说:“你与兰陵郡王同行,我就谁也不担心了。”
“嗯?”他没有听清。
“有将军与兰陵郡王同行,我就‘什么’也不担心了。”素盈立刻改口,提高声音重新说了一遍。
“臣愿听娘娘安排。”没有抱怨,没有任何托辞,没有用虚伪的套话暗示他努力升迁到丹茜宫才几个月,还没有真正稳住脚,也没有见过她几面。
“那就这样定了。”素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也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知道这就是会面的结束,向她行礼,告退。
素盈依稀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向外走去,叫声:“将军!”见他停住,她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想了想,一字一字郑重地说:“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素盈呆了一瞬,自言自语似的轻笑道:“又不要命了……”笑过又有些失落:这也许是丹茜宫卫尉谢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后,运气好的话,他会像素飒,向更前、更高的地方走,不知道停在哪里。
对废后的处断迟迟没有下文。废后的运气也不错,恰好遇到西陲开战,她的事情反而被冷落。素盈虽然不准宫女们在她面前议论废后,但或多或少也听来一些:废后自然不承认她对素盈的阴谋,但私离缦城却无法抵赖。只需私逃一个理由,就足够她被严密拘禁。
十天、十二天、十五天过去,素盈觉得失望——上天在这时候带来战争,而那些男人们分明还不情愿处置废后,他们都让素盈觉得无法信赖。
第十六天,宰相亲临皇极寺。
素盈知道他来劝她回宫——再过两天就是素飒带军出征的日子,他们需要她出现在皇帝身旁。
可琚含玄的眼角眉梢带着嘲笑,没有一丝相劝的意思。
“回去吧。”他满是嘲弄地说,“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宠爱你。拖下去是你吃亏。”
素盈故作惊诧地瞪着他,“相爷认识我也很久了,我像是那种异想天开、以为自己能够集万千宠爱的女人?”
琚含玄看了她一眼,“龙骧将军就要带兵出征,害他妹妹小产的元凶仍安然无恙,他的皇后妹妹却孤伶伶在寺院中伤心静养——这种事情任谁听了,也觉得情理难容。只是,身为妻子,娘娘不该让丈夫为难。”
她的哥哥已经能够让皇帝觉得难以得罪了吗?素盈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么相爷给我一个台阶下吧。”
“臣来皇极寺这一趟,就是娘娘的台阶。娘娘要是看不见,不是臣的错。”
素盈微笑着不言语,偏着头看他一会儿,才说:“其实我知道。第一天,你愿意帮我陷害她。第二天,你不后悔,因为是她家先派刺客置你于死地。第三天,她真被我陷害了,你才发现:你并没想到我会得逞。第四天,你开始希望她没事……现在,你只想她好好活着。相爷,你是个有趣的人。”
他受到冒犯,看她的目光比往常更加冰冷。
素盈迎着他的目光,微笑丝毫没有变样。
他还是不放弃讽刺她:“原来,貌似很懂事的皇后,不过是个妒火中烧的女人。”
素盈点点头:“而且是个笨女人,不懂得自己熄灭这把火,必须让别人帮个忙,从根源上了断。”
他冷冷地看着她,生硬地问:“一定要她死?”
素盈苦涩地一笑:“你用这个问题去问她——我愿意用她的回答当作我的结论。如果她说‘不须。我留素盈的性命’,我也不会揪着她不放。”
琚含玄的脸色微微沉下来。“她一定会说:‘是的,我要素盈死’——原本也许不会,但你现在是个陷害她的人。她容不得肉中刺。”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素盈悠悠地说:“二十年,也差不多是你与她说再见的时候了吧?”
琚含玄望着素盈,幽深的目光中隐藏着不知名的感触。“如果二十年后,谢震要将你逼死……”
“大人。”素盈向他逼近一步,寒着脸说:“你别忘了——是你用我来取代废后的位置。我与废后之间,你已经做过选择。你选了我,这是你自己的决定。现在要改,来不及了。”
他低头看着咄咄逼人的素盈,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响亮,先是无奈,再是爽快,最后有一点温柔。
素盈被他无端的笑弄得莫名其妙。
“娘娘有便装吗?”他笑着说,“臣记得娘娘很喜欢扮成少年到处乱跑。”
“要便装做什么?”
“娘娘不是要从根源上了断?旁人做事,你会放心吗?不如……”他收敛笑容,说:“让我带娘娘去看二十年后的你。”
四五章 诀别II
素盈在皇极寺中没有便装可换,于是写了一张纸笺,交给可靠人传了出去。
琚含玄告退之后也未离开,找了一间禅房暂歇。旁人以为他劝素盈回宫不成,打算留在寺中待时再劝,也没有觉得奇怪。
用过午饭后,素盈让人唤来轩茵——轩茵原本没有陪她一起来,后来知道素盈一时半会儿不愿离开皇极寺,就来陪她解闷。素盈有时找她一起赏画,有时教她识字,若是时辰晚了也会留她同寝。宫女们已经习以为常,轩茵一来她们就放心退下。
轩茵虽然口耳有残,鼻子却灵,一进屋就发现素盈点了香。她知道素盈用香料十分挑剔讲究,从不用旁人经手的,因此并未起疑。可是与素盈一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字画,她就觉得头晕目眩,比手画脚与素盈交谈,动作也渐渐迟滞,终于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素盈将她搬到床上,把香炉熄灭,又开窗散去屋里的气味,才将嘴里醒神的草叶吐掉。看轩茵睡得香甜,她放下床上纱幔,又将屏风拉开——这样一来,如非走到近前,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床上睡着什么人。
她又静坐了一小会儿,听到外面有人轻手轻脚敲了三声门,在门口放下一样东西。素盈开门拿了那个不起眼的包袱在房中打开,见里面是一套干净的龙骧将军府里下人的衣物,换上之后发现尺寸刚好。
她算算时间差不多:此时丹茜宫卫尉正值午后交接,宫女们无事也不挑这时候走动。
寺中寂静,素盈迈出门,看到为她送来衣服的宦官还在门口守着,低声笑道:“白公公守好了,不准任何人进去。”
白信则既不问她去做什么,更不问她几时回来,只说一句“娘娘放心”,就低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素盈转了几个弯,果然看到琚含玄换了便装等在一处便门旁。
他上下打量素盈一番,冷笑道:“好胆量,对白家的人也那么放心。”
素盈的嘴角轻轻向上挑了挑,不答他。
守门的侍卫认得琚相,没有多加盘问。可他们还没走开两步,忽然听有人高声道:“请留步。”
琚含玄漠然回头,见是谢震,冷冷问:“将军不认得我?”
谢震换了常服,已交接完毕正要离开。原本他看到琚相换了便装从便门离开,又见他身边跟着一名龙骧将军府的下人,觉得其中有蹊跷。待走到琚相身边施礼时,见那下人刻意退到琚相身后避着他,他心中更加疑惑。
“相爷可有需要效劳之处?”谢震躬身说话时,留意到那名下人的手很白皙。一般奴仆垂手侧立时,手指都是自然地展开,这人却有心握成拳。谢震不禁猜测:“她”一定有一手很漂亮的指甲。
“将军不是已经交接过了?歇着去吧。”琚含玄的口气冷淡,但谢震没放在心上。
虽然早知道宰相在后宫耳目不少,但谢震没想到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带宫人出入。
“相爷……”他想要婉转阻拦,琚含玄已不理会他,带着那名下人转身离开。
谢震一抬头,恰好看见素盈的侧脸,大吃一惊。素盈也知道他看见,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声张。然而谢震担心,忍不住快走几步跟了上去。素盈叹口气,又不便出声撵他。
琚含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将军既然不放心,不妨跟着。”
三人出了旁门之后走了几十步,又出一道门,才走到皇极寺外的僻静道路上。琚含玄一抬头就看见素飒穿了一身朴素的便装骑马立在门外。
“原来娘娘已经找人护驾。”他不动声色地说,“臣为娘娘留下谢将军,看来是多此一举。”
“与相爷同行,我怎么敢怠慢。”素盈含笑跨上素飒带来的另一匹马。
谢震只当素盈小产还没有几天,一步上前挽住缰绳,低声说:“娘娘不宜骑马。”
素盈见他目光中满是担忧,刚想告诉他不必跟着,素飒却催马到她身边,示意她回头看——琚含玄的两个儿子牵着马正走过来。
“星展,云垂,来见过龙骧将军和丹茜宫卫尉。”琚含玄向儿子们点点头,又向素盈道:“原本不需让犬子在两位勇武的将军身边陪衬,不过我一向小心惯了——想必娘娘不会见怪。”
素盈听素澜说过她的夫婿云垂身手矫健,料想星展也不会差,便向谢震道:“将军愿意跟来就不要多问,我自有分寸。”
她这样说,谢震当然不再多话,走开去牵自己的马。
素飒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候看着妹妹,慢慢地摇摇头叹了一声。
素盈与他催马向前走了几步单独说话,笑道:“龙骧将军过两天就要出征,圣上还指望你为国出力。这当口上谁也不敢让你的身体出了差错。”
“要不是这个缘故,娘娘怎么会来找我?还不定要哪个胆大妄为的人陪你胡闹呢。”素飒含糊地说了一句。
素盈心里有点委屈,低下头说:“哥哥怎么这样想……妹妹觉得害怕才找你来,又不对了?”
“既然害怕,为何不干脆交给我做?何必自己跟去冒险!”素飒的口气添了几分严厉,“你如今还是郡王府的小姐么?还可以到处乱跑么?娘娘……现在回去还不迟。”
“我几时回过头?”素盈说着,看见谢震骑马过来,长出一口气,道:“哥哥什么也别问了。这件事我只能自己做,你没法代劳。”
缦城离宫距皇城并不遥远,快马半个时辰就可到达。
素盈没有对素飒和谢震做任何解释,但当一行人出了城门向西南飞驰,素飒和谢震就明白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素飒不由担心,几次忧心忡忡地望向素盈,她却一点紧张的样子也没有。直到他们几人进入小小的缦城,素盈才舒口气道:“好久没离开宫廷,差点忘了天地之大。”
素飒不愿称她为娘娘,沉声道:“你,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吧?”
“哪个皇后会亲自做那样的事?”素盈压低声音笑了笑。
素盈与哥哥都没有来过缦城,琚含玄却轻车熟路,带着他们拐东拐西来到一处失修的宫门。
“是离宫南偏门。”谢震在素盈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下马之后本能地想要去扶素盈,素盈已经敏捷地跳下马,向他略低头致谢,就从他身边走过。
素飒白了谢震一眼,冷冰冰地说:“将军好歹是丹茜宫卫尉,屈尊搀扶鄙府下人,未免太自轻自贱。”
谢震看看他,不禁叹息:“这里没有旁人,将军何必眼睁睁袖手旁观。”
素飒冷笑道:“要做事,就要做到滴水不漏——所以我早就说过,阿盈不像你这么傻。”
“她是懂事,但并不是懂事的人就不需要别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扶一下。”谢震也没好气地瞪了素飒一眼。
两人话不投机,各自闷声跟在琚含玄后面,从南偏门走入缦城离宫。
“相爷常来吧?”素盈见守卫离宫的那几个侍卫对琚含玄毕恭毕敬,而且一句话也不问,就料到那是他安排的人。
琚含玄不看素盈,仰首前行,大步走到萧索的离宫不远处,忽然驻足不前。
离宫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只有正门开了一半。里面一名宫女看见他们,急匆匆跑出来,径直跑到琚含玄身边施了一礼。
素盈认出这宫女原先是丹茜宫中的人,跟废后一起到了缦城。她的衣衫已经有些褪色,领口处已经有些松散,绣花的地方还有不显眼的脱线。素盈没料到离宫的生活竟然这样落魄,不禁蹙起眉,生了恻隐之心。
那宫女却没多看素盈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根铮亮的银尺,在琚含玄脚前面划了一道直线,一言不发地再施一礼,转身跑回宫中把宫门紧闭。
素盈看得莫名其妙,吃惊地望了望紧闭的离宫,又看看琚含玄。
琚含玄的脸色分毫未变,平静地说:“她从不见我,你自己进去吧。”
素盈犹豫地向前走了一步,素飒与谢震立刻跟上,却被星展和云垂拦住。
“云垂,你知道她是谁。”素飒瞥了妹夫一眼,口气不善。
琚云垂不为所动,淡淡地回答:“三哥,我也知道里面的人是谁——你还是不要靠近那里为妙,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见他们执意阻拦,素飒与谢震立刻各自拉住素盈一只手,将她拉回身边。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声:“整座离宫内外只有五十六个人,外面三十六侍卫,宫中十八名宫女,还有素庶人和她从前的老师崔氏。此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方才那宫女迷雁,另一个是素庶人——这里不过是安置一个失宠被废的女人,难道两位将军还怕里面有千军万马?”
素盈默默一笑抽回手,走到离宫台阶前,发现这里距离琚含玄面前那条直线刚好二十步。她踏上台阶,心跳忽地快起来。
离宫的门合得并不很严,轻推一下就开了。
素盈回头看了一眼。二十步,轻轻一推——这么简单的两件事情,最想做的人却做不到。
她再看幽暗的离宫内,又吃了一惊:虽是白天,里面却黑漆漆的。一片昏暗当中,那个雪白的身影格外耀眼。素盈呆呆看着,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可她忘了跨过门槛走进去。
她第一次见到长发垂肩的素若星,这时才发现这位废后有多好的头发。
“以前你一直梳着宫髻,太可惜了。”素盈由衷叹了一声,迈进门。
素若星转头向素盈笑了一下,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有因幽居而有分毫减损,依旧是星眸璀璨,笑生春风。
素盈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向她走近几步,看到素若星面对一盘棋,正独自悠然对弈。
“娘娘屈尊,令蓬荜生辉。”素若星坐着没有动,口气也很敷衍。素盈没有恼,笑着说:“令蓬荜生辉的,是你的美貌。”
素若星笑笑,又去看她的棋局,随口问:“娘娘会下棋吗?”
“在你面前——我不会。”素盈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她对面,细看那一局棋,“如此布局,我就更不敢说一个‘会’字了。”
素若星拈一枚白子,落在一处。“你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从不说自己哪里比旁人强,总是说自己哪里不如人。”她说,“结果诱人入了你的局,才知道凶险。”
“我几时设局了?”素盈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素若星又拾黑子,半晌落不下去,撇在一旁叹道:“是呀,你没有……上天代你设局,才是最可怕的。”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素盈说:“有时我想,如果那时候,没有纵容荣安夺了你的未婚夫……”
“可你也只是想到这里为止,不会继续幻想。”素盈看到那枚白子落下之后形势大变,一边摸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一边说:“你不是个妄想尝试后悔药的人。你不会去想,如果我嫁给信默、如果我嫁给东宫、如果宫中生水毒的时候你没有趁机驱逐选女——事情会是什么样。”
素若星看着棋盘,神色凝重地又放下一枚白子。“结果,那些我以为是为自己精心而织的未来,不过是上天要我代你完成的嫁衣。”
“相信命运,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素盈细细看了看棋局,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
“但有时候我不得不想:命运当真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素若星盯着那些黑白棋子看了好一阵,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你赢了……居然。”
素盈谦然道:“其实我并不懂如何下棋。”
“你也不懂如何做皇后。”素若星伸手拾掇棋子,一双手仍然修长纤细,美得让人心动。
素盈见她此时此刻还能如此沉静安闲,又怅然:“你与他才是绝配。”
“深泓?”素若星脱口而出,见素盈神色迟疑了一刹,笑道:“你从不敢叫他的名字?”
素盈没有做声,素若星幽幽地说:“天下独尊的人,不需要别人与他凑成绝配。”
她们相对默坐了一会儿,素若星又说:“我料到你不会放过我。”
“如果没有想好一万种可能和那一万种可能将产生的十万种后果,你不会冒险回京面圣。”素盈笑道。“如果没有准备好接受那十万种结果,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悠然。”
“可那十万种后果之中,没有这样一个素盈。”素若星的目光灼灼,“听说你变了,但我没料到是变成这样——我猜测中的那个素盈,不会在这里泰然自若地微笑。”
“你以为我会脸色苍白、二话不说拿一杯鸩酒放在你面前?”
“也许是一炉香。”素若星的嘴角有一个神秘的微笑,“不是你亲自拿来,而是某个相信了你的谎言、头脑发热的家伙,寒着脸送到我面前。”
见素盈笑而不语,素若星又缓缓地说:“凝……他二十年来一直相信我,可你第一个谎言就蒙蔽了他,让他在我需要天助的时候背叛了我——不可思议……”
素盈知道琚含玄有个表字叫“凝”,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有点不习惯。她漠然说道:“从不说谎的人,第一次总能够成功。”
素若星长长地轻吁口气就陷入沉默,神情中忽然显出疲惫,让人察觉她已经不再年轻。
素盈看了她片刻,笑出声来,一面摇头一面笑道:“娘娘——”失声叫了她,素盈才发觉这女人的气质仍能够让人将她视为皇后。素盈笑着摇摇头,“你和琚相没有料错:我确实不会向一个屈服于命运、不敢与我为敌的女人动手。可惜你的演技不够好,而我一直都知道——素若星永远只信自己,不信命。把‘天命’挂在嘴边的角色,不适合你。”
素若星出神地看着纵横交错的棋盘,半晌才微微一笑:“不是这角色不适合我,而是你一直都选择不相信。”她深深地看着素盈,神情宁静地说:“幸好,你没有成为我儿子的侧妃。”
“这算是怜惜东宫呢,还是担心东宫妃呢?”素盈低头拨弄手边那些光润的黑色棋子,轻轻地说:“娘娘一生言语审慎,这时候就不必故弄玄虚了吧?有些话,现在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素若星的眼波流动,素盈从容地与她对视,刹那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她的一些心思。
“那么,娘娘听我说,看看对不对。”素盈笑笑,拾起一枚白色棋子掂了掂,放在棋盘正中心,“曾经,中宫皇后举足轻重,牵一发动四方——”她在白子前后左右放下四枚黑子,又说:“‘皇帝’敬你,‘东宫’顺从你,‘宰相’护着你,‘外家’依赖你。”
她抬起眼睛看看素若星的表情,冷淡地摇摇头继续说:“可是如今不同了:‘皇帝’不再需要你;‘东宫’想保你,但他做不到;‘宰相’能把你拉下来,却难把你再扶上去;至于‘外家’……他们已经怂恿你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对你们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吧?你能做的所有尝试都已经试过,都已经失败。现在处境艰难,你家再攥着这枚棋子,迟早要烫手。”素盈把白色棋子小心翼翼地从棋盘上拿走,换了另外一枚白子放在“东宫”身边。“现在——东宫妃才是你们家的希望所在。”她把象征“外家”的黑子挪到了东宫妃下面。
“可是……”她拿了一枚白子放在正中心,又在“外家”空出的位置上放了新的黑子。“这里还有新的中宫皇后和她的外家……看来,是我这边比较圆满。”
说完,素盈向素若星笑了笑:“我没有说错吧?——毕竟,我的老师和你的老师虽然年岁差很多,但总归是亲姐妹,交给我们的东西也没有很多差别。”
“你想说什么?”素若星用探究的目光看着素盈。
素盈不慌不忙地说:“与你做交易。”
素若星轻蔑地笑了笑,拿起那枚废棋,“与要死的人做交易,有什么用呢?”
素盈含笑说:“偏偏我喜欢和要死的人做交易——这样谁也不好反悔。”
素若星看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问:“什么交易?”
“东宫妃。”素盈不慌不忙说。“她是你们家的希望——你别让我为难,我就不去为难她,不去为难你家。”
“素璃什么都没有做过,你能怎么为难她?。”
“文才媛也没有做过什么。”素盈淡淡地说,“可有人能够让她成为南国谍人。”
素若星看了素盈一眼,眼睛望向离宫中最黑暗的地方,“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原来是我小看了你。”
“这世上没有人是什么也不懂的。”素盈说,“何况素氏的女儿。”
素若星的脸色柔和,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要用什么来换你放过素璃?”
“你留在丹茜宫里,为东宫夫妻充当内线的所有人。”素盈微笑。“如果自己身边的狗总往外跑,该怎么办?‘杀一儆百’、‘杀掉所有背叛我的狗,重新养一窝’和‘除掉它们向之摇尾的人’——我猜,老师当年问你这个问题时,你选的应该是最后一个吧?”
素若星的嘴唇不经意地抖了一下。
“你选了第二个?”她看着素盈,笑得很古怪:“你不是因为嫉妒夫君的前妻,来亲眼看着我死。你亲自来,是为了这件事——入主丹茜宫近一年,现在终于要开始‘扫宫’。不过,你的孩子被人害没了,下狠心‘扫宫’在别人看来也不奇怪。”她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不想让宫中亲信代你来勒索我,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亲信吧?不想让平王府的故旧代劳,是因为不想把外家牵扯到丹茜宫内务当中?而且,只有亲眼看着我、亲耳听我说出来,你才能够判断名单是不是真实准确——想来想去,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真辛苦!”
素盈静静听她说,并不表态。
“这是一盘特别的棋。”素若星抚摸手中的白子,垂眼看了看棋盘,“它容不得两枚出身不同的白子。每一枚白子,只能靠它自己和身边的黑子——素璃和你都是这样。”她向手上的棋子叹了口气,“局外的棋,管不了局内的棋。你要是想把这一局下完,只能自己去猜它留下的伏笔。”
“这算不算逼我做和你一样的选择呢?”素盈摇摇头,认真地看着素若星,见她的下颌微微扬起,坚毅镇定的神情仿佛在说:我的儿子和他妻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弱。
素盈觉得自己又一次看懂了她,轻轻地笑了笑,知道再留下去也无话可说。
“娘娘,你对我的预测,似乎都有偏差。”素盈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放在素若星面前,“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娘娘调配香料——请娘娘慢慢品味。”
素若星怔怔地看着那个纸包,看了好一阵才打开来,含糊地说:“已经磨成屑了。”
这样一来,就不易看出是些什么香料,也难以推断有什么样的效果。
素盈走了几步,回头问:“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我一直想问你:淳媛是不是被你害死。”
“有些事情永远得不到答案——老师应该这样教过你。”素若星回答说,“况且你的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找到答案。去问你那个装神弄鬼的姐姐,不是更简单?”
“是吗?”素盈哀叹一声,又说:“当我哥哥领军出发,你私离缦城、勾结太医祸害中宫的事,也将有结论。你……有没有要对圣上说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他。”
“你是说,有一天,你要用我的遗言为你的良心赎罪?”素若星冷笑,双眼望着素盈时闪烁出冷冽的寒光,“不必了。他和我们一样,并不执着于真相。”
她说着向棋盘冷哼一声,把棋子慢慢扫落:“牵一发动四方?说到底不过是四面被围的一粒棋子。”然后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到屋角的琴边,铮铮地弹起来。
素盈听了片刻,推门走出去。
琚含玄神情怔忡地站在原地,出神地听着素若星的琴声。
素盈走到他身边,轻声说:“相爷,不是所有的险招都能出奇制胜。她太坚强,演不了屈服于命运的弱女子。”
琚含玄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希望她就这样活下去。可惜,她不情愿这样度过余生。”素盈缓缓吁口气,“那样一个人,住在这么一个地方,难怪她宁可把自己逼上死路也不愿苟活呢。”
琚含玄还是没有理她。
素盈听到乐曲高潮,问:“你不过去?这首曲子是《相府莲》!”
“娘娘想到哪里去了?这曲子,应该叫做《想夫怜》吧?”琚含玄漠然说:“‘曲罢问郎名为甚?想夫怜’……娘娘听不出吗?素庶人怨恨那些害她失宠的人。”
“随你。”素盈向素飒和谢震示意,正要走,却听琴声戛然而止,宫门重开,迷雁又跑了出来。
“请相爷过来,我家主人有话说。”迷雁说罢立刻跑了回去。
琚含玄神色一震,大步走上台阶,迷雁却将宫门合上,只准他隔门听着。
素盈停下脚步静听,没听清楚宫里的人说什么,只听琚含玄几乎是立刻回答:“我答应你。”似乎素若星只说了非常简短的一句话。
“哥?”素盈知道素飒耳力极好,向他一挑眉。
素飒在素盈耳边轻声道:“她说,‘照顾荣安’。”
照顾荣安。我答应你。——素若星与琚含玄之间只说了这八个字,再也没有第二段对话。
素盈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大明白,回京时心中狐疑不定:凤烨公主是素盈的大嫂,自是不须素庶人担心。东宫与宰相势同水火,已经无法和洽。但为什么是荣安?真宁公主更加幼小需要照顾,而张扬的荣安公主从不掩饰对宰相的厌恶。
素盈想了一路,想不到答案。
见她心事重重,素飒趁进入京城、马蹄放缓时到她身边说:“你不必觉得对不起谁。”
“嗯?”
“害她走到这一步是她的家族,不是你。”素飒坚定不移地说,“她家接连四代皇后,已经忘了什么是忍辱负重,一遇到挫折就不遗余力地挣扎,把她也逼上了绝路。你不过是做皇后该做的。”
素盈默然,“是不是所有的皇后……都有被逼上绝路的一天?”
“我答应你,不会让你落到她那地步。”素飒说。
平安回到皇极寺后,素飒与谢震在门外告辞。素盈溜回去时,轩茵还未醒来。素盈没有惊动她,换了衣服往正殿去拜佛。
琚含玄又来求见。
“有人告诉我,对素庶人的处断是——处死。圣上还在犹豫,不过,也不会犹豫很久了。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放过她。”他是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
素盈默默地在佛前祷告,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说话。
“娘娘,现在可否安心回宫?”他问在佛前叩拜的素盈。
“再等等吧。”素盈一边叩头,一边说。
“等到何时?”
“圣上、你、我都不必为难的时候。我想,可能是明天清晨。”素盈说着走到琚含玄身边,“她要死了,可你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呢!”
“我应该怎么样?”琚含玄反问。
二十年一直把心藏着,因为一旦被别人抓住把柄,就要给他们两人惹来麻烦。日子一天天过去,心意渐渐藏成了习惯,再难表露出来。所幸那人最后还留给他四个字。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正眼看过他,他还是把那人隔着门所说的一句托付当作宝。
“傻瓜!”素盈狠狠地说。
这一刻,她真的有点嫉妒那个被废黜的女人。二十年后,她未必能够拥有素若星此刻拥有的东西。
琚含玄一把抓住了素盈的手臂,眼中是令素盈印象深刻的冰凉。
“我答应她,要照顾荣安公主。”他说。
素盈蹙眉,“好啊!她临死时还能信得过的人是你,恭喜。”
“别为了白信默那样的男人去报复荣安公主,让我难做。”他又说。
素盈不屑地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喂!你害过很多人,所以我想你对这种事情大概有经验,问佛不如问你:有人要死了,可我并不觉得难过。这是不是一种罪孽?”
琚含玄走到佛前跪下,一边拜一边说:“这怎么能叫做罪孽?你又不是佛,只是自私的人。明天虽然有人死了,可自己还活着——想到这个就无法难过。当那将死的人比自己还重要时,自然会明白什么是难过。”
素盈在皇极寺又留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从缦城传来一个消息:素庶人在离宫畏罪自缢。
素飒再过一天就要出征。出征仪需要皇后出席,素盈命令女官们收拾妥当,移驾回宫。
宫女整理素盈身边的物品,发现一包香屑,诧异道:“娘娘几时摆弄这些东西?”
素盈平静地说:“晚上睡不好,随手弄了一些。现在用不着了——你们拿去分吧。这个对睡眠很有好处呢。”
的确是上好香料,没什么可怕的。可惜多疑的人误会它是毒药,宁可选择自缢也不会试着点燃它。
不过……素盈想,换成是她自己,也不愿死在对手手中,宁可自缢吧?
四六章 诀别III
猎猎西风中幡卷旗摇,盔明戟亮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一望无边。素盈第一次参加出征仪,眼见面前声势浩大的军队,她莫名地激动,心狂跳了几下,不由自主微笑。
皇帝主持的仪式一向无可挑剔,只是他鼓舞士气时的脸色让素盈有一点不安,联想到盛乐公主的驸马人选本该在这几天之内公之于众,但因素飒出征,事情居然拖了下来。素盈忍不住猜,是不是有人以为素飒不会回来……
戎装的素飒在阵列最前面,英姿飒爽。左右两边大多是他提拔的将领和亲信,谢震因素盈的保荐也在其中。这阵势实在不需要素盈做无谓的担心。
目光从谢震身上扫过时,素盈才想起:那天缦城之行,是他最后一次以丹茜宫卫尉的身份护在她身边。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谢震也望向素盈。
素盈看着他,心里默默说:保护我哥哥……多加小心。
他的目光坚定,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轻轻点了点头。
素飒在这时至帝后面前叩礼,皇帝说了一些勉励的话,素盈将手放在素飒肩头,无比坚决地说:“一定要回来!”
誓师时应该说的话,通常是“为国效命、马革裹尸”之类破釜沉舟的誓言,而不是一句留下后路的祈愿。
素飒却明白弦外之音——无论战果如何,只要他活着回来,她一定能设法保他。也只有他活着回来,日后才能保护她。他又深深一拜,慨然道:“臣一定不负重托,得胜归来。”
送走大军,帝后一起回到皇宫。
素盈回到丹茜宫休息,走到卧榻前时,真正吃了一惊:无数花朵被几十根丝线串成一道娇艳的花帘,花瓣上还带着晶亮水珠。
宫女笑嘻嘻地说:“圣上说,但愿娘娘透过鲜花看到的宫廷会稍稍美丽。”
素盈轻轻抚摸那些花朵,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到花帘后面,静静卧在床上。
“圣上刚从西郊回宫就不得闲吗?这时候不是该歇着么?忙些什么呢?”她慢悠悠地问。
宫女低声回答:“圣上连日来一直在昭文阁,此时大概还是在那里。”
昭文阁设有寝室,遇到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事务,皇帝会留在那里休息。出征西陲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他又进了昭文阁,想必是有人拿素庶人之死去烦他。
素盈发出模糊的一声轻哼。
帘上的花香清淡,让素盈觉得安心,很快就睡着。
这个午觉很短促,素盈迷迷糊糊醒来,宫娥就上前禀报:“娘娘,荣安公主求见。”
“不见。”素盈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
崔落花在一旁小声提醒:“娘娘不妨听听她说些什么。她见不到娘娘,一定立刻去圣上那里吵闹。”
素盈微笑道:“不听我也知道她要提她母亲的事。除了这个她还能说什么?由她去。”
“娘娘,荣安公主说话不留颜面,是出了名的。”
素盈对镜理了理妆容,回头笑道:“爱说什么是她的事。圣上怎么想,是另一回事。他有自己的主意,我才不跟着荣安闹——不见。”
宫女出去传话,很快回来说:“荣安公主已经走了。”
素盈不理睬,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和身影后面那有些蔫的花帘,悠悠问:“宫苑中的花开了吧?我想去看看——我第一次看宫中的花时,才十四岁。一眨眼,五年过去了。”
崔落花笑着摇头道:“娘娘,是四年啊!”
素盈怔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生年,又想想今年的年份,失笑道:“真的!原来今年才十八岁……还以为我已经很老了。忽然年轻了一岁,该庆祝一下,你们都跟我去吧。”
她带着宫中女官宫娥在御花园中赏花,又命肖月瑟对景弹了一曲琵琶。
满眼花叶娇艳,满耳仙乐悠扬,但素盈还是觉得神思恍惚,心中空落落无所寄托,身边也空落落的,无所依偎。
一旁有个宦官畏畏缩缩,被素盈一眼看见,问他有什么事。
“东宫求见。”宦官说。
“咦?真稀罕。”素盈浅浅一笑,“他从哪儿来?”
宦官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如实回答:“东宫殿下从昭文阁来,圣上准他拜见娘娘。”
素盈一听昭文阁三字,明白了八分,点头说:“请殿下过来吧。”
睿洵一身面圣的朝服未换,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俊雅,施礼也恭恭敬敬,但冷眼看素盈这番排场之后,他幽幽地冷声道:“兔死,狐尚且悲呢!”
素盈听他口气恶劣,不动声色地遣退众人,折下身边最近的一朵花,漠然道:“可是从没听说过狐狸死了,哪只兔子会掉眼泪。”
睿洵的嘴唇紧紧抿着,僵立着一动不动。
素盈轻轻嗅了嗅那朵花,发现花瓣上有一点尘斑,于是小心地用指尖剔去。
睿洵见状低低地叹了一声,“有一名缦城离宫的宫女回京,想要见我。因为见不到,所以她去驸马府面见荣安。”见素盈无动于衷,他又说:“她说,你逼死了我的母亲——我知道,我来问你,你也不会承认。”
“你和荣安需要我承认?”素盈徐徐地呼了口气,“你们不是已经把这当作事实,去你父皇那里告状了吗?”
“你……就这么不愿意放过一个被废为庶人的女人?”睿洵的目光透出幽寒。“为什么不干脆来对付我?”
素盈没有回答,却说:“前一段日子我生病时,殿下送的那碗藕羹很好吃。东宫殿下一直都很照顾我,您不伤我,我为什么要对付您?”她一扬手,那朵花随风飘落到睿洵脚边。
他舍不得她,只害了她腹中将要威胁他的孩子。为这个缘故,她只除掉他那个可能威胁她的母亲,不针对他。
“这算不算是一种公平的报应?”素盈问。
“这是报复,不是报应。”
睿洵拾起那朵花,低头看了半天,口气飘忽地问:“我忘了我有没有说过——四年前,你拭去花瓣上的微尘时,那一刹那,美好得让这金碧辉煌的宫廷配不上你。”
素盈黯然失神,“好像,曾经说过……我不记得。”
“那么我愿意再说一次,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他看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素盈心头颤了一下。
睿洵的神色愈加温柔,继续说:“我似乎知道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位少女与一位贵公子在这样一个亭中,一边调配香料,一边畅谈各种各样关于香料的逸闻。她从容地做事,那双手很美,那声音很美,微笑也很美。公子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看到不敢再看,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沦陷。可他不知道——已经太迟了。”
素盈垂下头,低声嗔怪:“你和你父皇一样,都喜欢讲故事。”
“是他教给我:把那当作别人的事情,想说出来时会比较容易。”睿洵望着头上蔚蓝色的无限高空,笑道:“动心这种事情,一生一次虽然不多,但已足够。足够……危险。”
素盈沉下脸作色道:“你愿意讲故事,也要看别人爱不爱听。”
“听听何妨?”睿洵微笑着说:“反正会忘记。至少,在需要忘记的时候会忘得一干二净。”
素盈沉默了。宫中的人从不多话,他自然也是一样。她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是因为相信她能够为他保密,也不是因为忘乎所以真情流露。而是——
宣战。
下决心交了底,把心思摊开,就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他把自己放到了死地,也把她推上另一块峭壁。
不知哪个能活下来。
微风和暖如摇香扇,满园花在他们周围摇曳,一片安详宁静中,他的声音舒缓轻柔。
素盈静静听他说。他对她的心意,竟有那么多。素盈听着听着,忘了细节,怔怔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有些伤感的神情。他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过:那些你给我的回忆,那些藏在心里的宝贝,我把它们还给你。那些一生只能说一次的话,就在这一刻说出口——因为我们没有未来。
素盈微笑起来,笑吟吟地听着他把往事一件件交代完毕。一边听,她一边点头附和。
当他终于停下时,素盈知道素盈与睿洵要迎来结局,往后就只有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的故事。
“阿盈……有些话,我该在十九岁时让你知道。”睿洵忧伤地笑着说,“可十九岁的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不屑于去说那些拖拖拉拉、儿女情长的话。当再想说的时候,却把那个十九岁弄丢了。”
素盈一直没有插嘴,这时候不禁陪他怅叹:“一生只有一个十五、十六岁、十七岁,我也把它们弄丢了。”
“是呀。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发现时,我已经变成了父皇那样,而你已变成我母亲那样。”
素盈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迷惘地悠悠回答:“我宁可在那之前,我们当中有一人已经死去。”
睿洵静默片刻,收敛了温柔的神态,向素盈说:“娘娘——”
“东宫殿下。”素盈微笑着想,只要这一刻过去,一切也都过去了。于是她说:“这很好,从今往后,你叫我‘娘娘’。每次你叫我‘阿盈’,总会害我后来落泪。”
他刹那失神,旋即笑道:“世上的人不哭,有两个理由,一是幸福满足无需哭泣,二是麻木。宫里的人不哭,只有一个理由。我印象中的那个少女是常常会哭的。娘娘与她不再相同,这也很好。”他顿了顿,接着说:“荣安公主指控您赐有毒的香料给素庶人。我知道娘娘的手法不会那么拙劣。娘娘身为中宫,与外朝宰相和炙手可热的武将龙骧将军一起逼到缦城——中宫、外戚与权臣联手,素庶人想不死也难。”
他寒着脸,向素盈一躬身:“我以后会记得:娘娘即使在杀鸡时,也会用牛刀。”
素盈轻轻地点了点头。睿洵没有更多话要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离去,脚步没有些许迟疑。
素盈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红墙之后,对走上前的崔落花说:“真快啊……虽然从入宫第一天就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同我的‘诀别’。”
“但娘娘并没有说任何话与他‘诀别’呢。”崔落花不动声色地说,“臣佩服娘娘的定力。只希望娘娘不会以为自己同这个人诀别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素盈回到丹茜宫时,床前已换了新的花帘。
素盈见了,轻轻地“啊”一声,低微的声音像是吃惊,又像是叹惋。
身边的小宫女问:“娘娘是不是不喜欢这颜色?”新采撷的花与早先的不同。换了一道色彩,宫室看起来也有些不一样了。
素盈摇头。花是浅粉淡黄,柔和温暖,她很喜欢。
她不喜欢的是:这宫中换什么都这样干净彻底,不留痕迹。
“我还没记住原先那个是什么样呢。”她苦笑。
小宫女一本正经地回答:“圣上说了,娘娘要是喜欢,明天照样子再做。”
素盈的笑意淡去,命人拿来她的书,斜躺在床上随意翻看。书页已经翻得卷了边,这些天来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能倒背,可她还是想多看一遍。最初看时还有些伤心,现在已经明白,世上没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
看着看着,她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宫女们并不打扰她,只拿走她手里的书放到一边的桌上。
当素盈醒来的时候,透过繁花刚好看见皇帝坐在她的书案旁,看她常在看的书。
他的眉头轻锁,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花朵太多,素盈看不清楚。
这道帘没有让她看见的宫廷变美丽,只让她看到的他更加模糊而已。
她没有弄出动静,悄悄地看着他,看他半晌盯着平放在面前的书,不翻一页。
“原来,你一直在看的是这一段。”他忽然说话,声音有些异样。
素盈不能再装睡,慢慢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那段文字:唐朝玄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平公主用事,对太子颇为忌惮。太子宫的杨氏怀孕三个月,太子说:“当权的人不希望我多子,只怕要累及杨氏。”于是拿了堕胎的草药亲自去熬,可是却将药罐失手打翻三次。“只怕是天意!”太子这样想着,放弃了。后来那孩子平安降生,就是玄宗之后的肃宗。
“他是个狠心的父亲吧?”皇帝的神情怅惘。
素盈摇头,缓缓地说:“他是个有感情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会三次打翻药罐,三次之后就为自己找了理由住手。有感情,所以后来爱一个女人爱成一场灾难。”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在他身边坐下,向她微笑,可素盈觉得他的笑容黯淡。她不慌不忙地问:“东宫与陛下商量素庶人的后事了吗?”
他合上书,淡淡地说:“有什么商量?畏罪自尽的人办后事,有先例可依。”
素盈的睫毛颤了一下——她的姐姐柔媛并没有死去很久,已经成了“先例”,化为一段有罪的往事供人借鉴:褫夺封号,无谥,席卷出宫,还家收敛。素盈又仔细地看眼前这男人:素若星嫁他的时候十三岁,他十四岁。他们以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一起长大,她为他生养过七个孩子,他们一起经历了失去三名骨肉的悲伤,以及为三个儿女嫁娶的喜悦。
他是个聪明人,竟然没有怀疑旁人加在素若星头上的罪名?聪慧美丽、多才多艺如废后,不知是哪里失去他的欢心,就这样被他如扫落叶一般扫入宫廷的历史……
素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揽着素盈的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那个少年吗?”
“我记得。他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取心愿实现。”素盈点头,“就算那孩子当时十岁,二十年也该过去了。”
他拥着她笑起来,“傻丫头——二十年确实过了。可是,少年人有太多愿望,又自以为有很多时间去交换。二十年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有了又一个愿望,甘愿付出又一个二十年。许愿一旦开始,‘二十年’就不是终点。”
素盈一阵心寒,不自觉地在他怀中瑟缩。
他浑然不觉,静静地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却付出太多用作交易。所以这一生,他都不会像明皇那样打翻一次药罐,也不会为任何红颜引来祸乱。”
素盈抬起眼望着他柔和的侧面。她无法想像,能够温言款款说出这番话的人,会以什么为代价,又会去交换什么。她实在猜不透他,只得坦言:“陛下英明,而我只是个平庸的女人。虽然恰好做了你的妻子,但我还是只能像一个平庸的女人那样,敬爱她的夫君。”
他轻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说:“辛苦你。”他停了停,在素盈耳边温柔地说:“不过——与其平庸地爱我,就不能为我变得聪明?那样对你我都会更好。”
素盈的心收紧:原来,她能给他的,并不是他需要的。她至今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并不够好。
他需要的是一位忠心又伶俐的皇后,不需要一份平庸的爱情。
“嘘——”素盈微笑着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说:“这些话留到以后慢慢说,好不好?请陛下别在今天说出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他们的口吻轻柔体贴,姿态亲昵缠绵。只是在这副旖旎的画面里,沉静的男人和柔婉的女人刻意避开对方的眼,仿佛害怕自己此刻的目光会向对方泄漏出什么心事似的。
那天晚上他留在她身边。就寝之前他向着繁花窜成的帘幕随意说:“撤了吧,要萎了。”
“别!”素盈攀住他的手臂,柔声道:“留着它——我不想在一天之内失去太多。”
他笑笑,顺她的心意。
他依然对她很好,但素盈从他的好里再也感不到任何担忧或者紧张。她曾经像他希望的那样聪明,避免他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还担心他会发现——从此可以不用背着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吃疼地向后退,瞪着放肆之后还若无其事的女人。
“你,一直都知道吧?”素盈仰面看着半空,“知道我每次都会用酒送服性寒的香料……”
也知道她后来还是没能幸免,有了身孕。
就像得不到琚含玄的默许,馨娘没可能送废后的手书到皇极寺交给素盈——得不到他的默许,东宫没可能送一碗藕羹到丹茜宫。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只要她做皇后,不要她做皇子的母亲。他已经有了储君,不要多余的人在他百年之后添乱。
这个狠心的父亲……比明皇狠心得多,竟让她的对手来处置她。
“如果,我跟那孩子一起死了呢?”素盈悲哀地问。
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柔声道:“洵一定不会让你死。”
“事有万一。”
他抚摸她的长发,拂过她脸庞的气息还是那么温暖:“如果你真不在了……其实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立另一个素氏的女人为皇后。”
素盈默不作声,忽然觉得在她旁边,在她与他之间升起一副冰缲帐,透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把他们隔在两边。
皇权、相权、丹茜宫、东宫——至尊的权力当中,素氏能稳稳地抓住一个,用这一个去影响其他三个,所以一旦抓住就不会放手,后位永远不会有空闲。素若星之后是她,她之后又是另一位素皇后。
她不是听不到他的真话,只是真话偏偏在她想听谎话的时候来到。
素盈的唇边出现一个虚幻般的笑,那样轻而慢地绽放,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完全盛开,一辈子也不会凋谢。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个笑颜。
素盈轻轻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很快,她的呼吸匀净。他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也安静地入睡。
可这睡眠十分短暂——他多年来养成奇怪的本能,无论何时总能隐约察觉到旁人在注视他。他警惕地醒来时,身边一段柔柔的呼吸顺着他的脖根滑入温暖的衾底。原来是素盈侧脸望着他,眼神迷梦一般,混沌一般,似有意味,又仿佛全无意义。
“在看什么?”他问。忽然觉得这问题以前也问过,那时她酒后微醺,两颊融融,双眸晶莹,眼里全是笑意。
她轻轻地回答:“在看帝王。”声音飘飘忽忽,娇柔无力。说罢转身背对他,连一转身也是有气无力,仿佛已经看了太久、太疲惫。
他听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有滴很大的眼泪落在枕上。
在看帝王无情是什么光景?他伸手搂住她的腰,从她肩头望向外——月光透过他送来的花帘,洒了满地花影,一室冷香。
第四十五章 孤军
后半个夜晚,素盈一直沉在一个梦里——她站在一条黑暗冷清的长廊中,周围淅淅沥沥响着雨声。仿佛在黑暗深处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她听到树叶在雨里哭泣。仿佛长廊下临无尽的湖水,她听到无数雨滴投向水面,在砸出许许多多伤痕时,发出沉闷短促的呻吟……
“阿盈,你在等谁?”有个声音温温柔柔地问。
素盈出神地眺望黑暗,恍惚地回答:“谁会来,我就等谁。”
“没有人会来。”那声音由远及近,一刹那就来到她面前。
白色的长袖在素盈眼前一飘,白衣女人伸手指着前方,向素盈微笑:“你看,这条路这么窄,又难走——这是只有你一个人的道路。”
梦中的素盈立刻明白这女人说的是真的。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落到不知几许深浅的水中,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哀轰鸣。
素盈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得心神动摇,猛然惊醒,发现窗外还是暗沉沉一片,电光交错,雷声隆隆,不知几时开始下起雨。枕边人已不见,床前的花帘也无踪无影。
这是新的一天。
她躲在锦被中不愿动弹,贪恋不知是他还是她自己留下的温暖。但宫女听到动静,上前恭请她起身。
“丹媛娘娘、恭嫔娘娘、景嫔娘娘一早来过,听说娘娘尚未起身,她们留下礼物就回去了。”
素盈自皇极寺回来之后还没有得闲让诸位妃嫔拜见,恢复宫廷生活第一天就恰好是个雨天,难为她们冒雨走了一趟。
素盈边梳洗边说:“去传句话,让她们等雨停了再过来。”
一名宫女施礼之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说:“肃嫔娘娘和安嫔娘娘求见。”
素盈有点惊讶:肃嫔多年之前不慎伤了脸,从那之后羞于面君,此后日渐失宠。而安嫔因受封之后父兄俱亡,内无子息、外无强荫,又没有姐妹姑侄相互照应,一向在深宫之中过着无声无息的日子。这两个后宫里最不爱走动的人竟也赶一个大雨天来丹茜宫。
崔落花此时进宫侍奉,正好听素盈向左右奇道:“这鬼天气怎么看也不像黄道吉日,怎么她们偏要挑这时候?”
“娘娘忘了?”崔落花从容地说,“今年七月,晏云宫的选女们入宫就满三年了。”
素盈怔了一下,失声低语:“这么快?”
崔落花静静地答:“是啊。按宫里惯例,六月前后,也是后宫里端方贤惠的妃嫔们该晋位的时候了。”
素盈无声地笑笑。端方贤惠的妃嫔?一时也想不到后宫当中有那样的人。
“娘娘不必想太多。不管是不是图着晋位,四月五月当中,三日一拜皇后已成宫里习俗。况且娘娘刚蒙不幸,她们殷勤走动、陪娘娘解闷散心也是本分。”
听她提到这事,素盈的脸上又笼阴云。她无力地挥手道:“去跟肃嫔和安嫔说一声:我知道她们来过。我今天精神不好,请她们回去吧。”
宫女还未走几步,素盈又吩咐:“景嫔她们来时,照样请回。”
轩茵来问安倒是没被拦住,素盈见她来了,就拉她一起看妃嫔们送来的礼物,问轩茵可有喜欢的。恭嫔、景嫔娘家颇有根底,出手都是灿烂精巧的宝贝,轩茵哪里敢要,只是一个劲笑。
待宫女捧上丹媛送来的礼物,素盈见是一只尺寸挺大的缎盒,很是沉重。她心中有点好奇,打开看时,却见是一座木雕宫殿。
“好大一块沉香!”旁边有识得沉香的宫女,连连赞叹。
“是块极好的水沉香。”素盈笑笑,凑上去嗅了一下,轻轻说:“这紫檀的味道还是那么好。”
崔落花知道沉香与紫檀是素盈的生母留给她兄妹二人的东西,笑道:“是娘娘的,终归要回到娘娘这里。”
素盈嗤笑道:“这东西是送给丹茜宫的,不是送我。它今天回到我手里,不过是因为我恰巧在丹茜宫里做主。”她说着“啪”一声把缎盒合上,不再多看一眼。
素盈拉着轩茵的手继续欣赏种种珍玩,眼睛却时不时往四处看看。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门边上的宫女得空溜了出去。素盈心中有底,不动声色地命人收拾起那些礼物。没多久,宫女就报说丹媛求见。
自失手打死宫女被降,丹媛不像过去那么趾高气扬,但素盈听说她在流泉宫里还是常发脾气。素盈封后之后,她们走得并不亲近。素盈第一次入宫,丹媛并未把她放在眼里。第二次进宫,丹媛对素盈虽然不错,但淳媛、柔媛、丽媛接二连三出事,丹媛全然罔顾,置身事外。虽说量力而为、明哲保身并没有错,但想来总是令人心寒。素盈第三次进宫的身份非比寻常,她知道,就算她说不问过往,丹媛心里还是存着芥蒂。所以姑侄二人索性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落得安生。
素盈打发了闲杂人,请丹媛进来,笑着问:“雨才收敛,姑姑就又走一趟,想必有要紧的事?”
丹媛规规矩矩行过礼,回答:“妾做事不得要领,惹娘娘不快——这当然是要紧的事。”
素盈赐她坐在自己左手下方,微笑道:“不吓一吓姑姑,姑姑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只有我送的礼物不入娘娘法眼,我自然应该速速来赔罪。若不是这样,恭嫔、景嫔她们也不放我独自来。”丹媛面无表情地看着素盈,又说:“恳请娘娘日后找妾时,平平常常地召唤一声就好。妾不像娘娘这么深谋远虑,加上年纪大了,最怕费心去揣测别人的心思。”
素盈笑笑:“姑姑还是这样直来直去,比我率性自在。”
丹媛也面带笑容道:“娘娘找妾究竟何事,还请明示。”
这一次轮到素盈惊奇:“听姑姑这口气,仿佛事情与你无关,是我一厢情愿似的。那我倒要问问姑姑为什么送礼给我。”
被她一问,丹媛沉默下来,半晌才字斟句酌缓缓说道:“平王前些天让人捎话进来——娘娘好容易怀上龙胎却掉了,他很难过,说娘娘毕竟年轻,做事不够周全,所以拜托妾多多照应娘娘。”
素盈原是双手交叠在膝上,含笑坐着凝望丹媛,这时笑容虽没变,放在下面的那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衫。
说到“照应”,丹媛能为皇后素盈所做的事情并不多。但素盈明白父亲的意思——为皇后着想的人,总希望后宫能有一个人代皇后处理好大多数不见光的杂务,让皇后能放心做一点别的,譬如专心致志辅弼君王、生养皇子。
琚含玄为素若星,平王为素盈——他们都找上丹媛……
素盈看着丹媛的目光变得复杂:除了这件事之外,没人寄望于她,再没人打算助她入主丹茜宫,她留着那座木头的宫殿也没有用。
“姑姑……”素盈和缓地说,“你可以拒绝。”
丹媛微微偏头看着素盈,一双妙目流动灼灼光华,可脸上那股傲气荡然无存。
“但你知道我无法那么做。”丹媛的口气失落,仿佛惋惜自己的身世。“你父亲和宰相大人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你对他们、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也很清楚。”
素盈动了动嘴,也说不出什么。
“尽管进宫这么多年,其实,我一刻都没有离开我们家,也离不开。”丹媛幽幽地说,“‘无能为力’这种话,不是谁都能说。就算我想破罐子破摔在后宫消磨余生,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还不准我这个罐子摔破:我的哥哥平王,也就是你的父亲,从不需要无用的人。而我一向托赖的宰相大人是否有兴趣关照消磨余生的人,不必我说。要是觉得他们无所谓,能够以自己的力量立足后宫,日后还能随心所欲,我大可拒绝——可我从来没有与他们划清界限的勇气。”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句,仿佛终于痛快,长长地吁口气,向怔忡的素盈笑道:“这样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娘娘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素盈静默片刻,缓缓地问:“姑姑,你觉得钦妃和平妃,哪个好听?”
丹媛“呵”的笑了一声,边笑边摇头。
素盈含笑看着丹媛,手轻放在她肩头:“姑姑不必摇头,你配得上。或者襄妃?敏妃?”
“叫什么不一样呢?”丹媛避而不答,放眼看看宫里,除了崔落花与轩茵之外没见到几个宫女,不禁叹一声:“好冷清!”
素盈从容地说:“是吗?一直没打扫过,我还觉得不够清静呢。”
“再不扫一扫,日后就难除陈垢了。”
“妥帖的帮手难找。”素盈喟叹,“幸好姑姑今天来了。”
丹媛神情惘然。“娘娘要挑这种多事的时候扫宫,只怕旁的琐事少不了。”
素盈浅浅一笑,“我从来没有以为,凭借我一双手就可以摆布偌大的后宫。老师不是说过么——孤军奋战不仅可悲,而且可耻。”她落在丹媛肩上的手用了力,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幸好我还有家人在宫里,不至于落到那地步。”
丹媛的肩膀在她手底下轻轻颤抖。她迅速恢复镇定,缓缓说:“有德有劳曰‘襄’,博闻强识曰‘敏’——妾才疏德寡,不敢妄自尊大。持善和乐为‘平’,妾也不敢冒称贤惠。”
威仪悉备为“钦”,确实适合她。
素盈放开丹媛的肩,拉起她的手笑道:“姑姑多来走动,别让我真的一次次地传你你才肯来。”
“是。应该的。”丹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多走动,她才能照应皇后。她的任务立刻开始了。
素盈看她走出宫殿的背影:身段仍然婀娜,步态依旧轻盈。可是她的今日便是昨天,明朝又是今日——这样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
雨过天晴时,天空出现一道绚丽无匹的彩虹。素盈一时心情大好,算算差不多是前面散早朝的时候,就命人取来澄清的雨水和父亲前些天送她的茶,看轩茵在她面前煎茶。
崔落花见她兴致很高,趁势问:“娘娘当真放心丹媛?”
素盈瞥了她一眼,将话题错开:“总会有人晋封,为何不能是我的姑姑?”
不过是个名号而已。给她们换个封号,也不会改变什么。后宫里那些女人要能争到后位,当初就不会让素盈从外面进来。丹媛叫“丹媛”的时候得不到皇帝的欢心,难道改成“钦妃”就能调转乾坤?
轩茵小心地将茶水滗入杯中,素盈接过来,闻过那温热的香气,又尝了尝茶味,很满意,让轩茵滗一杯出来交给宫女,说:“立刻给圣上送去。请他趁热喝吧,凉了就不好入口。”
见一旁的崔落花目光闪烁,素盈蹙眉问:“又怎么?”
崔落花犹豫地回答:“娘娘不知——圣上今早走时,脸色不好看,与平常很不一样。”
素盈怔住,崔落花又说:“圣上在生娘娘的气么?”
素盈垂下头叹了口气:“是我生他的气。不过……也没什么两样。不管谁生气,总要我来退一步。”她笑笑,“说这些废话也没用。还不把茶送过去?”
可宫女立在门边进退两难。她苦着脸一侧身,素盈就看见了她身后的皇帝。
素盈笑笑,脸色不变。轩茵与崔落花慌忙跪拜行礼。
“拿来吧。”他说着,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浅浅地尝了一口,称赞,“比闻起来还要香。”
素盈走到他身边,亲手为他杯中添了一些热茶,微笑道:“真正的香味还在后面呢。”
他温和地看着她,她就满含笑意回视他。
她可以跟他闹别扭,他也可以对她放脸色。他能放下脸色走人,而她呢?她能离得开这个人、跟他闹一辈子别扭么?
其实……她这一辈子,与丹媛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们都没有一生决绝的底气。
他身上朝服未换,是从延德殿直接过来的。素盈趁他往屏风后换常服的空当,将他身边的宦官招到一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这才知道:原来外朝又吵起来。
素盈没有问他们议论些什么,抿嘴一笑:想必是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然,也不能让他退入后宫回避。
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就是听一群才高八斗的人吵架。他们大多是科举出身,每句话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单听哪一方都很有道理。世上最辛苦的人,就是听他们高谈阔论、宣讲道理之后必须做出判断的帝王。一旦做错了判断,几百年后还会有人骂:昏君,眼瞎了不成?!他们怎会知道:帝王岂是糊涂到成心残害天下?他也是听了若干很有道理的长篇大论之后,选择了那个听起来最合理的。他只能通过那些口若悬河的人去了解天下的需要。可惜有时候,意见正确的人没能说服他。
素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微笑,被转过屏风的他看见。他微笑着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陛下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忧心的事,这还不值得高兴?”
他知她已然听说了前面的情况,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只有在暴君的朝廷里才会众口一词。”他也不提外面吵些什么,说,“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给你看。”
宦官捧过一只又小又简陋的木盒,素盈满心好奇地打开。
“哎?七兽棋?”她失笑——是小孩子们常玩的游戏棋,方形棋盘上,山、林、水、原四种地形各两块,一共八块,分蓝、白两色。两位棋手都有木雕的七种野兽猛禽:虎、豹、狼、狐、马、羚羊、鹰,一组涂成红色,一组涂成黑色。另外还有黄兔一只藏在棋盘中心。棋手们要利用七兽在不同领域中的优势设法捕捉黄兔,同时要提防和攻击对方的猛兽。
见那些兽禽雕刻得简单笨拙,素盈随口问:“这不是宫里的东西吧?”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昨天傍晚起他就在她这边,今晨上朝退朝也不见得有空,何时何地弄来这样一套棋呢?
他兴致盎然地命人摊开棋盘,说:“我们离宫送军的时候,真宁偷偷跑去外面的集市。”
这么说,他回宫之后去看过真宁公主。或者是听说了公主出宫,才特意去?
素盈微微变色,谢罪道:“是妾失于管教……”
皇帝并不介意似的挥挥手,欣然坐下。“来下一盘。”
素盈看着线条粗糙的小动物们,柔声笑道:“多年没玩过,只怕要献丑了!”
七种兽禽在四块地域上各有优劣,素盈选了红色那一组动物和白色那一片地盘,按常见的方法把它们分布开。皇帝的黑色猛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罗列,素盈看了觉得奇怪:羚羊在大多人手中都是用来做诱饵的棋,没什么大用处,可他却珍而重之,把它放在虎王身边。
两人才各自走了几步,窗外又飘凉风,暗云簇成一团,不消片刻就落下无声的雨。
素盈觉得无所谓,专心布她的局。皇帝也沉静如水,见招拆招。他身旁的宦官却有些耐不住性子,挑个空当细声说:“陛下,太子殿下他……”
皇帝无动于衷,双眼仍是流连在棋盘上。
宦官见他并未显露出不耐烦,便唏嘘道:“这雨又下来,还不知下到几时。太子殿下在雨地里等着,总是不好。”
素盈微微抬起眼表示诧异:东宫竟追他追到后宫不成?却不知是为了哪桩十万火急的事。
她看看窗外:雨下得不紧不慢,一时恐怕收不住。为东宫央求一句未尝不可,但素盈怕某些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她旧情未断,又怕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当她惺惺作态。何况她也不知东宫求的是什么,思量一番,还是对这父子之间的事情不置可否最为妥当。
皇帝抬起头向素盈轻轻一笑,眼中闪着她最猜不透的光。“皇后的棋艺很好。”他说。
素盈见他此刻只顾着棋局,便陪他一门心思下棋。可惜她一着不慎落了下风,很快输得一败涂地。
“难得布下好局,奈何一步走错,竟是草草收场!”皇帝叹了口气,收拾棋子,大有再下一盘的意思。
素盈故意输他,给他一个空当了结东宫的事,怎料他毫不在意。
宦官见状又开口为东宫求情,皇帝却冷笑道:“就是你在一旁聒噪,糟蹋了娘娘的好局——全都出去!”
他下了令,哪有人敢多说一句。宫里的人片刻走个干净。
素盈正默默摩挲手中的棋子,就听他浑厚的声音又响起:“洵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从延德殿追着我到了丹茜宫外。”
他说着移动棋盘上的黑豹,语调里没有一丝波澜:“孩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他小的时候,我恨不得给他全天下。他长大之后,却怨我不能早点把天下交给他摆弄。”
素盈边听他说话,边分心设想棋局,行棋就慢了许多。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想养育一个明白父皇的皇子,比找知己难一点。”口吻是波澜不惊,修长的手指放下黑色野兽时,却是“啪”的一声。
素盈装作没有发现他这刹那的失态,随口问:“什么事让东宫这样锲而不舍?”
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打算去崇山。他委婉地反对,却倔强地坚持异议。”
崇山,皇家猎场。仔细想想,皇帝确实有很久没有去打猎。可是,在这种时候?
素盈偏开头,又看看窗外的雨。东宫淋这场雨,做给谁看呢?让那些同样反对皇帝出猎的官员看到他的贤明?
皇帝看她一眼,“安心下棋吧。他该在你这里多跪一会儿。”
他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没有他准许,东宫想要来这里跪着也不能。他要东宫跪在这里,却不是为了今日的请求。
素盈只能苦笑:王子犯法永远不会与庶民同罪——荣安打向她的金钩可以用一杯酒勾销,她腹中一块不成形的肉换储君膝下的黄金,已然不薄。
“这事没这么容易就算完。”宁静中忽地冒出一个声音,素盈颤了一下,看见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由淡而浓出现在桌边,清晰地伫立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白衣女子一张脸冷若冰霜,伸手戳了戳棋盘:“天下将要交给那样一个人?他配得上吗?”
素盈刻意避开她,却对上皇帝征询的目光。他等她的下一步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素盈没有太多时间思索,顺手将棋放在白衣女人指向的地方,定神细看时,才发现迈出这一步后,满盘杀气腾腾。
“很凌厉。”他赞许中带着一点讶异,继而笑道:“可这一步不适合你。”
他从容地又走一步,将她的群兽封死。素盈慌忙搜寻出路,但放眼望去,不止腥风血雨销声匿迹,更没有一处留着转圜余地。她被拘在他的局中动弹不得。
这盘棋从来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素盈弃子投降,涩涩地笑道:“陛下睿智,妾甘拜下风。”
“皇后……”他拈起她最后出手的赤虎王,摇头笑道,“这样的一着,要留到一击必中的时候。轻举妄动可是大忌。”
素盈陪笑道:“妾没想到陛下的棋艺这么好。难怪陛下下棋的态度一直那么悠然。”
他瞥一眼窗外的雨,提高声音不慌不忙地唤了一声,外面的宦官立刻走进了。
“让东宫回去。”他吩咐一句。
素盈目送宦官退下,悠悠地问:“还是要去崇山?”
“带你一起去。”
“宫里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外朝的事谁来管?”素盈知道多此一问,答案一定是——“有琚相。”
“陛下对宰相,比对东宫还要放心呢。”她笑得风淡云轻。
“嫉妒?”他一笑将她拥在怀里,伸手指着棋盘,“每只豹子都希望虎王早点死去,因为虎王一死,他就能取代。大多数狼不希望虎王驾薨改朝换代。而年轻无子的羚羊在这局里没法依靠任何猛兽,是这棋盘唯一真正不希望虎王死去的——这只虎王不会把她扔出去做诱饵。”
他说的字字不假,但素盈笑不出来,在他手臂上掐一把,“我们欢欢喜喜走了,留宰相和东宫在,还不知他们又要吵成什么样。”
他低头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地问:“豹子能吃掉狼?”
素盈笑道:“不能。”
“那么,狼能左右豹子的意志?”
素盈摇头:“现在还不能。”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轻声说,“哪天他们不吵了,才真该担心。”
真到那时候,又该担心权相与储君沆瀣一气图谋宫变,他和她的死活就成了悬念。
素盈叹一声,紧接着又叹一声。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评价权臣和皇位的储君。是她说出“在看帝王”这样的话,所以他就让她真正地看,看真正的他?
看样子,她在他身边走的每一步,都没有回头路。
“愁什么?”他抚摸她的发丝时问。
“才不是发愁!”素盈不承认,推开他,说,“从真宁那儿拿走这么好玩的棋,她岂不是该难过?还她吧!以后妾一定管教她。”
“那就给她送回去。反正已经尽兴了。”他无所谓。
素盈亲手收拾所有的棋子,最后才抓起羚羊飞快地扔进盒子。木盒一关,她有一霎失落,好像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跟那些张牙舞爪的猛兽一并锁了起来。她很厌烦自己把针尖大的事也当悲剧的敏感,隐隐把怨气转嫁给这一盒棋,不想再看见它。
可是,她很快就再见它——敞开的木盒子半浮在丹茜宫后园的池塘里,水面上到处漂着死气沉沉的木头动物,泡得变了颜色。
像是有人用尽全力把它扔向丹茜宫泄愤,就算打不着丹茜宫,弄出“噗通——”的一声吓吓人,让丹茜宫那帮人忙乱一番也好。
总之……真宁不要她碰过的东西。
素盈看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木棋子时,有种奇怪的预感:她觉得那位憎恨着她的小公主,有朝一日也许会像扔这盒棋子一样,把她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
“娘娘——”见素盈望着水面发呆,她身边的宫女低声催促。
“哦!”素盈回过神,匆匆地穿过花园,匆匆地去往浣衣房。
脚步失了皇后的威严仪态,不过她顾不上计较。
去得晚了只怕见不上她暴病垂弥的姐姐。
有很多问题的答案,素盈已经放弃。但还有一些,她仍然想从她的姐姐那里知道。
第四十六章 波澜
素盈这一生还不算太长,见识有限,所以她对“暴病”、“暴毙”这类词的理解也很有限:中毒或暗杀,这是她心里首选的结论。
心里先放了这样的结论,看到面孔青灰的素湄时,她没有十分惊讶。
浣衣女们所住的宫房很简陋,倒也洁净。原本素湄因为趁后驾暂留皇极寺时出逃,被卫尉拿住后转交宫正司收囚。只因皇后特别吩咐过不得为难她,这些日子宫正司对她比较宽容,可她却在昨晚突然四肢抽搐、呼吸困难。宫正司怕在皇后面前不好担待,请了太医院医正为她抢救,眼看回天乏术,才急忙向皇后禀明。
素盈执意要见姐姐一面,虽说金玉之履不踏肃杀之地,但宫正司无法用“不合规矩”这样的借口搪塞铁了心的皇后,唯有将素湄速速送回浣衣房。
医正跪在地上向素盈禀报:“怕是熬不住了。方才她已两度昏厥。”他还要再说下去,素盈抬手制止,径直问:“她还有多少时辰?”
“一脚已在鬼门关里……”
那医正是周太医弟子,素盈不想给他难堪,简短吩咐:“你可以退下了。”
医正还欲辩解:“娘娘不知:人到这地步,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素盈知道刻不容缓,不屑听无用的道理,挥手斥退他。她阴郁地打量双眼紧闭的素湄,还未看上两眼,房外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宫正司杨芳参见娘娘。”
素盈让他进来,省了所有废话,沉着脸问:“她还能不能醒来?”
杨芳是个中等身材的宦官,不怎么抬头看人,好像对旁人的样貌神情毫不关心,以致素盈也没看清他的样貌。他低着头走到素湄身边仔细看看,木讷地回答:“这条命吊上一刻还是可以的。”
“别让她太疼。”素盈点头应允,杨芳就从怀中摸出一个包,也不让素盈看见其中的东西,将身子挡在素盈与素湄之间默不作声地鼓捣。
太医、医正一旦明白自己无法挽回人命,会顺其自然让那人死去。而在宫正司的手下,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他们从不打算让被问的人再度生龙活虎、鲜蹦活跳,他们所作的只是不计后果让人活到吐出实情。问不出结果,他们不会让人闭眼——周太医委婉表示他帮不上忙时,随口提了这些。
“听说直长杨芳是个中好手。”得到素湄垂危的消息时,丹媛如是说。她与宫正司有交情,可问及杨芳其人,她也不愿多说一句。
既然能让周太医和丹媛满脸厌恶,想必此人不会寻常。素盈并不好奇杨芳如何折腾一具半死的躯体,侧过身不看。
不消片刻,素湄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响动——素盈觉得那应该是一声尖叫,可惜素湄太虚弱,尖叫也变成了没头没尾的痛苦呻吟。
“娘娘请问吧。”杨芳卷起布包,万分小心地把它抱在怀中,又道:“娘娘记着:她一会儿会咳——头两声间隔较短,第二声之后能熬稍长时间。咳出第三声,大限就到,任谁也无能为力。”他说罢退到门外。
素湄混浊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慢慢有了一点光彩,像是难得的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拢在一起,从眼里透出来。这眼光让素盈看着心寒,几乎希望她没有睁开这双看不见希望的眼,把那一点点生命留在躯壳里。
当素湄像个木偶似的僵硬地转头看素盈,素盈便向她俯下身,柔声道:“姐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素湄认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愿说话。
素盈见她爱理不理的样子,便向门外唤一声:“杨直长——她说不出话。”
听到“杨直长”三字,素湄的嘴角抖了抖,虚弱地说:“不是不小心……是小心也没用。”
她进过宫正司,好像也知道杨芳的可怕。
素盈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掠开素湄嘴边的乱发,在她旁边坐下。
素湄一动不动,没有腾出一点空间的打算,似乎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一颗头颅还活着,能想能说能听能看。
“姐姐,要不要我叫阿澜进来,见你一面?”素盈轻声问。
素湄冷笑:“娘娘就别枉作人情了。你我都知道我撑不到那么久。既然动用了宫正司的人,想必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要着落在奴婢身上?娘娘快问,让奴婢走得利落点儿。”
素盈看了看她,收敛了笑容。
“姐姐,我晚上睡不好。”她悠悠地说,口吻像是同姐妹抱怨天气太热或是胃口不佳。“就算是白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也害怕……”
素湄唇边浮现一个诡异的笑容,静静看着她。
“姐妹们死在宫里时,父亲说——‘阿盈,我告诉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们家赶出宫廷!’”素盈的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远方或很久之前的过往,低声呢喃,“那时我觉得他没有说错:太安、威武、清河、东平、西陵、南安、北固,素氏七家已经有两家在后宫里人脉稀薄力不从心,难保我们不是第三家。”她伸出手,看着纤细的十指,“但我来了……我抓住了丹茜宫。可是抓住它的第一刻,我想知道: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水毒、遣散宫人、妃嫔病卒和出家、选女还家、皇后被废、方太医死、废后自尽……那些害过我们、想要赶走我们的人,还在不在?她们还敢不敢针对东平素家,还有没有力气暗生波澜?”
她木然垂下头注视素湄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姐姐,我想,你比我明白。”
“你不是为我好。你只是想在晚上睡个安稳觉。”素湄轻蔑地说,“否则,你该问问我这一次为何差点死去。”
她的笑容越发古怪,口吻越发轻蔑:“你虽然是后宫之主,也无法知道后宫所有的故事。我们素氏的女人,很擅长把秘密带进棺材。”她呵呵地笑起来,笑到一半突然咳了一声。
素盈冷冰冰的目光打量她一遭,不慌不忙地说:“你死之后,尸身会送回我们家。你充满秘密的棺材,会在死去的‘柔媛’身边。你们这对双生姐妹终于又能在一起,若是地下有知,但愿两位姐姐重归于好。”
素湄的脸色变了,“我不跟她葬在一起!”
“那你托梦跟父亲说吧。”素盈说,“我知道姐姐什么也不想对我说,我也没话转告父亲。”
素湄紧紧盯着素盈看,忽然脱力:“没有错……就是这表情,让我想从你身边逃开。”
素盈听她口风松动,板着脸问:“淳媛小产而死,柔媛自尽,丽媛被废,丹嫔被降——打击我们家,迈出第一步的是谁?是不是废后?”
素湄微笑,摇摇头。“你说素若星?她啊,她没有那么做。她没有害淳媛。呵!娘娘,你此刻的表情,让我又想多活一会儿、多看一会儿呢!”她咕咕地笑两声,说:“素盈,你知不知道?你自以为做得最聪明、最正义的一件事——陷害皇后为你的妹妹报仇——不过是被骗、被人利用!可你做得还不错——你不愧是我们素家的女儿,天生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素盈眼中立刻透出寒光:“……是谁告诉你我陷害废后?”
素湄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你猜吧。”
“我没有说谎。”素盈镇静而飞快地反驳,“那香气确确实实……我不会认错!我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实,我从没有说过她与琴师之间有什么,我没有诬陷她,她的事情是别人查出来的!就算不是真的,也是那些人陷害她!”
素湄什么也不评价,含笑看着她,喉咙中咯咯作响:“我不能告诉你!我绝不能告诉你真相——我要看着你这种表情,直到死。”
她说着又咳了一声。
第二声……
素盈失去了耐心。“素淳!素淳!”她咬牙,喊出姐姐的真名,双手抓住素淳的肩膀。“你害死大姐,还顶着她的名字苟且偷生。你是不是在黄土之下还想叫这个名字?别人有心面对你的墓碑缅怀你、祭奠你的时候,其实是烧纸给大姐!被你害死的大姐将得到那些人的眼泪和倾诉——你是不是想要这样?既然如此,我告诉你——那位曾经教过你弹琵琶的唐先生,父亲一直不准他踏入我们家的坟地。也许我能够说服父亲,准许唐先生每年都去……而你,你就顶着‘素湄’的名字,躺在旁边看吧!”
“住口!”素淳“啊”地大叫一声,大口大口地喘息。
素盈放开她的肩,自己也喘得浑身颤抖。
“我没有选择……大姐要害死我。”素淳努力呼吸时,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我的亲姐姐要我死,要把所有的罪推在我身上——我不再认她是我的姐姐!死也不要死在她身边!”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素盈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罪有应得!她投靠了素若星。素若星暗示她,要她有所行动表示诚意,她就做了乌絮褥送给阿槐——她自己的妹妹。事情泄露,她说她无路可走。她说,宫正司早晚会查到她,皇后也不放心她。她说,反正我祝诅的事情已经泄露,求我救救她。”素淳一边流泪一边苦笑,“我让她解脱了。我还顶着她的名字承认在后宫私授毒药,让‘丽媛’被废。就算活得辛苦,也无所谓!我活着,而且败坏了她的名誉——够了!”
“乌絮褥虽然伤身,可没那么快!”
素盈见她神情苦楚,知道她时辰不多,还想再问,忽听外面响起清泠泠的琵琶声,曲调柔缓缠绵。
素淳一听那曲子就入了神,面容也渐渐恢复宁静。“月瑟无错。”她的目光带着哀求。
“我能看出来。”素盈温和地回答。
素淳的眼泪又流淌下来。“害宫里的人,不一定非要进宫。你向宰相暗示皇后有私情时,并不在宫中。害死淳媛的人,根本不在宫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没有人针对我们家。只要别轻信人,这宫里还是能住的。”
素盈心软下来,握住她的手许诺:“姐姐,我会让你恢复素淳的身份……让那人年年去看你——一定,一定!”
素淳不知听进去没有,只顾专注地听着外面的琵琶,听着听着不知想起了谁,温婉缠绵地长长叹了一声:“唉——”尾音上一颤,变成一声咳嗽,生命就在那里戛然而止。
这一声叹息将素盈一双泪珠逼上眼眶,不等落下她就慌忙伸手拭去。
素盈看着姐姐眼中的光华一点一点褪尽,摸出手帕擦干净素淳脸上的泪痕,说:“姐姐,你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曾经想——为这个缘故,我该帮你,让你活着离开宫廷。”
她苦笑着摇头:“不只为了保你命,也是为了救我的良心。可是,我不知道能把你救到哪里,也不知道能救自己到几时。终于……救人好难,还没有开始,就夭折了……”
走出门时,素盈已神色如常,镇定地向杨芳道:“辛苦你。你这能耐我记下了。”
杨芳得了她的保证,知道日后不会没有他的好处,便恭恭敬敬地退下。
萧月瑟原抱着琵琶坐在不远的井台上,这时款款站起来,一身水淋淋的,她也不在意。
“奴婢拜见娘娘。”她怀抱琵琶盈盈拜倒,“奴婢衣衫狼狈,求娘娘恕罪。”
素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唐氏的吟揉,好得很——这曲子,里面那人,曾经弹得很动听……”
在素盈印象中,素淳的琵琶弹得并不差。可父亲却说她“天资有限”,用这模糊的理由断了她学琵琶的路,然后将她的老师唐公子扫地出门,又延请了书法家让她改去练字。原本素氏内宅有关于这事的谣言,随着素淳进宫也就日渐淡了。时隔多年,素盈在后宅听说:唐公子再度上门,苦苦请求祭拜柔媛坟冢。那时她就猜到:不是所有的谣言都是空穴来风。想不到那样的姐姐,也有过秘密的青春。
“教她弹琵琶的唐先生,是奴婢的表兄。”萧月瑟站起身,轻轻地说,“他至今未娶。”
“哦……”素盈神情惘然,无言以对。
“奴婢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故事。”萧月瑟又说,“那时他还年轻,奴婢还小。”
“我也不大清楚。”素盈叹口气,“那时,她还年少,我也还小。”
为什么美好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小时候?而且,总要错过……难道只是因为她们姓了“素”?
她们走了几步,素盈用平缓的声音说:“你表兄为她独身至今,所以你也帮着她,说了谎话——你揭发了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奸情。我说的没错吧?”
认为命运对自己不公的人,总要找一个仇恨的对象来发泄。也许是憎恨素若星的存在让她们姐妹反目,也许是害怕身份被识破,也许是积怨已久……也许还有素盈根本想不到的隐情。素淳伪造废后笔迹,萧月瑟去揭发。只要时机恰当,两个人就能扳倒一头大象。
而负责观望维护皇后的人的动向,判断何时出手最为有利的人——不需要在宫里。
素盈叹息:希望对宫廷锲而不舍的素氏仅此一个。不然她不得不考虑还有多少额外的事情需要操心。
萧月瑟走得很慢,也很稳。她从容地说:“奴婢只做自己以为对的事情,只说自己以为真的话。是不是帮了她,奴婢不知。”
素盈无声冷笑。素氏想要假手旁人,总能找到途径,很少需要明明白白地开口求助。只怕素淳几个暗示,我行我素的萧月瑟就走进她的圈套,到头来还以为一切是顺应自己的意志。
就连她素盈,也小看了某些素氏,走入了那样的圈套,成为阴谋的一部分。
“如果我不是皇后,只是素淳的妹妹,问你是否帮助过我的姐姐,你会怎么回答我?”
萧月瑟还是从容不迫:“素淳的妹妹是另一个人,一个与娘娘截然不同的人。奴婢没有见过她,不过按照素淳对她的形容,奴婢以为,她大概根本不会问。”
素盈点点头:“是……素澜,和我很不一样。”
后宫之中,后妃之死还可引动短暂的小小波澜,而一个宫女的死去,连一段稍纵即逝的插曲都称不上。即使她身为中宫皇后的姐姐,好处也只是尸身得以归家入葬而已。
隔天,平王府派人来接浣衣宫人素氏的尸身。素盈自己不便出面,指派一个小宫女去看。那小宫女回来说:“平王府来了一位管事,带着两个下人,在北泰门外用青牛车接了宫人素氏。”
素盈问:“然后呢?”
小宫女被她问住,讷讷道:“然后……他们走了,没了。”
没了。
她的双生姐妹尚且有两名兄弟来接,只因死前还有“媛”字挂在姓名前面。而她,四岁受教,十年辛苦,宫中三载费尽心机脱颖而出,荣华却不足四年就烟消云散,三年难熬的宫人生活,一声短短的“没了”,这一世就轻轻揭过。
素盈没有说什么,唤来轩茵,比划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中陪我,好久没回王府。不如这些天回去代我向平王尽尽孝心。”说罢又交给她一封书信,让她务必交与平王。
信中无非交待姐姐的后事。素盈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只有能够陪葬皇陵的女人,才是他认可的好女儿。他与素沉安排轩茵在素盈身边,原是打算遇到紧要情况时,有人方便往家中传话。素盈特意用上轩茵,希望父亲明白她看重这件事。
轩茵自是不明白这些,虽然不情愿离开素盈,但素盈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这天晚些时候就带着信回平王府去了。
素盈还未怅惘几时,出猎的计划和所用明细已送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立刻振作。
丹媛来拜见皇后时,素盈顺便向她提到出猎的事,平淡地对她说:“这一次没有让姑姑跟去,姑姑不会怪我吧?”
丹媛含蓄地笑道:“妾近来身体不适,就算娘娘厚爱,妾也不得不推辞。”
她的样子委实不像有病缠身。而素盈和她彼此也明白:既然她们已决定联手,那么一个人出猎,另一个人自然要留下守望后宫动向。
“别闹出什么事情就好。”素盈一面翻看随员名册,一面说,“这次要带四五个选女同去,也不知道谁能像我们阿槐那样好运气,一次打猎就蒙圣宠。”
“四五个会不会有点多?”
“后宫自从灾年之后就样样萧条,人多点才热闹。”
丹媛认真看着素盈,取笑道:“娘娘还这么年轻,倒是想得开。”
“年轻?就算年轻,也不能一口吞下一头骆驼。”素盈说着狡黠地笑笑,“圣上正当英年,膝下皇子却仅有东宫一位,令人唏嘘。若是哪位聪明伶俐的选女能得圣上欢心,尽快为圣上添儿添女,那便是国家之福,也是我们的福气。”
身为皇后,想要自己生孩子也许有些风险,但她不会得不到孩子——任何一名宫人诞下的男孩,都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只要她愿意,总能找到办法抱来养育。
丹媛明白她的意思,听罢欲言又止。素盈见她神情有异,便问:“什么事?想说就说出来。吞吞吐吐可不像姑姑的作风。”
丹媛笑道:“平王特别提醒过妾——妾不大相信,不过……平王说,娘娘的命格特异,抱养别人孩儿这种念头,最好想也别想。此事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再说娘娘自己正当妙龄,又不是没有机会。”
素盈知道他们怕她妄自托大,日后被皇子生母反将一军,落得一无所有,连丹茜宫也不得不拱手让人。
“以后的事情我还没有打算现在就决定。先不说了。”素盈调转话锋,看着名册蹙眉道,“荣安公主身怀六甲,竟也要一起去凑热闹。”
“公主要去,驸马就要随行,驸马手下的飞虎卫自然要出一支精锐跟着——这么说,娘娘要小心了。毕竟,她可是毫不掩饰地把娘娘当做杀母仇人,几度扬言要为母平反。”话虽如此,丹媛的神态一点不慌张,似乎对素盈很有信心。
“她那样明目张胆,至多让我脸面上难看。烦的是她这里明修栈道,旁人借此机会私底下暗渡陈仓。”
丹媛替她叹道:“偏偏,这时候丹茜宫卫尉又不在——难得让一个对娘娘死心塌地的人掌管了丹茜宫安危,这时候却指望不上。如今这位卫尉上任还没几天,不晓得是什么底细。”
素盈喝着茶,斜眼看着她,“姑姑想说什么?”
丹媛也不卖关子,径直道:“素澜想与娘娘重归于好。娘娘也知道,她丈夫可以随意动用相府青衣卫——人数虽少,但青衣卫以一当百的名声还是有的。”
素盈冷冷一笑。“怎么?我身为皇后,沦落到要靠宰相的卫士来保护?就算丹茜宫卫尉靠不住,还有大哥带飞龙卫同行呢。”话一出口,素盈已察觉不妥:飞龙卫、飞虎卫是公主们陪嫁的武人,名义上虽由驸马掌控,然而凤烨、荣安两位公主也有着绝对的操纵权。假设荣安公主真的发难,凤烨公主必定不放飞龙卫与自己妹妹做对。素飒手下精兵良多,然而他已带去边陲,借也借不回来。
素澜明知素盈左右找不到依托,才有胆量借这机会修好。
“祸生肘腋并不罕见,君王被近卫谋害的事情也有,何况皇后?留个后招未尝不可。她如今向娘娘示好,有益则合,无益则散,何必拒绝?”
“姑姑不必危言耸听。”素盈合上名册,面无表情地说,“圣上出猎这许多次,也不见得回回都有变故。我虽然无德无才,现在还没落到要靠出嫁的妹妹来保驾的地步。”
丹媛见她态度没有转变的意思,笑着为自己分辩:“娘娘知道妾这些年来与相府交情匪浅,为宰相的儿媳说一两句话也是当然,再者,她还是我的侄女、娘娘的妹妹。”
素盈没有说什么,心中却多了一种因无力而生的畏惧:东宫有左右卫率府,公主们有飞龙卫、飞虎卫,他们各自牢牢掌握一支卫队。她只有丹茜宫卫尉,却没法控制卫尉的人选替换补缺,这让她感到不安全,而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幸而那天皇帝驾临丹茜宫时,提到了狩猎,又提到了荣安公主。
“挺着大肚子还要凑热闹,简直胡闹。”他一边摇头一边说。
见素盈面有愁容,他看穿她的心思,牵着她的手,用很随意的态度说:“我已经命她乖乖呆在家里,不准随行。否则的话……不知道又要替你挡什么东西。”
素盈笑道:“公主身边的物品不会接二连三出意外。”
“一次意外还不够教训,就真该狠狠罚她了。”他说罢,若无其事地补充一句,“凤烨身体不好,也不去了。不过两位驸马还是会随行。素沉做事稳重,信默的身手好得没话说,我很喜欢带他们一起打猎。”
他已表态,素盈自然没有异议。
第四十七章 面目
五月是打麋鹿的好季节。四月底,宫中已派人在崇山起了行帐,五月中,皇帝带着皇后与一干心腹臣子浩浩荡荡驾临。他要在这里呆到七月,其间不能抛开国事,于是把他的朝廷的核心也带来了,唯独留下宰相与东宫。素盈不再相信他是个不假思索随意安排的人,知道他的计划常有用意,因此尝试用他的方式去看这个形势:东宫与宰相在京中互相掣肘,彼此怀抱杀机,无论谁被对方抓住把柄,都是死路一条。为这缘故,素盈料想他们应当会各自安分。
而后宫中,素盈也已做了安排——临行前,丹媛毫无悬念地封为钦妃。其实素盈对姑姑并不放心:她们两人都知道,平王的是非观总是一面倒地倾向于有希望的女人,只要在宫中有实力,是否心狠手辣、做过错事,他既往不咎一力扶持。素盈担心姑姑向自己倒戈一击,对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再者只钦妃一人晋封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素盈便旁敲侧击地建议皇帝让景嫔进为熙妃,安嫔进为宁妃。钦、熙、宁三妃同是二品内职,却分了先后,钦妃略高一些。但有熙、宁二妃在,多少能给钦妃找点事情做。然而皇帝并未采纳素盈的建议——大概是怕她弄出一个熙熙攘攘的后宫,又无法控制局面。既然他已经想得周到,素盈也不急于求成,欣然与他同赴猎场。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素澜以东洛郡王之妹的身份,与素沉一起随行。素盈近来已逐渐明白,皇帝不愿后宫势力与宰相结交太深。依赖宰相的钦妃不甚得宠,甚至皇后多年来与宰相若即若离,大约也有这种考虑在内。素盈的身世无法回避与相府的关系,只能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原本她就不大喜欢素澜,这一路上几乎没有正视素澜的存在。
正式出猎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银甲,一件白色滚边、绣着绀碧色云纹的青披风。也许是色彩的缘故,当素盈见他泰然自若地立马于草原之上,眼中仿佛看见一片干净无比的苍天。
帝后二人与一干贵族观赏了巫师向山原神明献祭和祝祷的舞蹈,又亲自酾酒,为狩猎带来的喧嚣向各处神明道歉,请求他们赐予丰厚的猎物,并许诺将献上牺牲。
经历这一场仪式,狩猎才正式开始。
素盈曾经参加过皇家的狩猎,但那一次的经历乏善可陈。这天她才有些明白,拥有天下的君王为什么单单迷恋这种消遣——百里草原无边无际,到此放眼四顾,方知天宽地广。风吹草舞,云卷云舒,无不诱人引吭高歌。勇士纵马驰骋,放声长啸,当真有气吞山河、呼喝风雷之势。鲜衣骏马数百骑,纵横叱咤,豪情直上云霄……“逐鹿天下”所说的景象,在此具体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干净的天,这时也风云变幻,化为草场上一股闪烁银光的青色狂飙——他扬鞭呼喝,搭弓引箭时身手矫健,英姿不输少年。
素盈在这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微笑,跟随他身边,看他全神贯注地控弦,一声锐啸,一只壮硕的麋鹿在远处扑倒。
一片喝彩声中,他开怀而笑,笑声朗朗,眼中闪动明亮的光彩,向来沉静宁和的面容忽然无比生动。素盈看得发呆,觉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寻常。
在草原上驰骋半晌,他说:“皇后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他总是带队去崇山中搜寻虎狼,但从不勉强旁人与他同去。
大约是在开阔的草原上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样低沉和缓。素盈想知道,跟着此时的他,她还能发现多少个以前所不知道的他。于是她仰起脸说:“愿与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着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兽出没,你不怕?”
素盈微笑:“遇兽则走,还能叫做‘打猎’吗?”
他笑着振臂一呼:“来吧。”
崇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林荫茂密,他们在山脚流连少时,一边向上迂行,一边巡狩猎物,行至半山,收获已颇为丰富。皇帝未能猎到虎熊,有些遗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鸡野兔,猎物之多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后来才知皇帝不愿她的猎绩黯淡,命狩人驱赶走兽到她近前。
渐渐行至高处,素盈察觉到有些冷。皇帝与她并驾齐驱,兴致却丝毫不减。
“前面有地可供暂歇。”他拿马鞭一指,素盈果然看见山腰上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他解释说:“这里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的地方。”
素盈忍俊不禁:“在这里半醉,到山巅岂不是要醉倒?那要如何下山?”
他却恢复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应:“到了山巅,你就知道:想醉倒也不容易。高处不胜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来到野外,他宛如换了一个人,但宫中那个他的痕迹,也无法丢得一干二净。
素盈见他意兴阑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从容地挽弓,一箭射出,也不看结果就向素盈笑道:“这该归功于你的好眼力,回头让人拿给你。”
素盈刚谢过恩,狩人捧了那只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没伤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饰惊诧。他把她这样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着拍了拍素盈的背,又策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干净,备下好酒,为帝后二人张开七尺坐榻。勇士们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连皇帝也把披风撇到一边,加入他们的行列,亲自动手——这在出猎时不是什么奇景,但素盈第一次看见,不免还是惊诧了一会儿。她在一旁仔细观察,发现他此刻待人的态度格外亲切,仿佛他只是一群猎人中的头领。那些护军对他依然恭敬,但态度较之平日总是放开了几分。一大队人马在半醉台上热火朝天地饮酒放歌,除了衣饰器用更为精美之外,与寻常结伴出猎的猎手并无太大差别。
素盈本在坐榻上观望,见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不敢自恃身份,即刻脱去披风,挽起衣袖走到他身边,微笑说:“我来试试。”他正坐在两位驸马中间烤一块鹿肉,见状将长扦递到素盈手上。
素盈手法灵活利索,一阵功夫将大块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盐醯佐味。众人看得默不作声,连素沉也颇感意外。他只知妹妹曾经入宫照料淳媛饮食起居,却不知她是亲力亲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尝过素盈亲手奉上的鹿肉,向众人笑道:“只怕日后的选女都不学琴棋书画,改去洗手调羹了!”
素盈听这话就知道他喜欢,心中自然高兴。她毕竟是帝王女眷,虽然不摆架子,却也不敢与众人过分亲热显得轻佻,与他们一起喝了一会儿酒,她就找个托辞,起身去附近看风景。
不一会儿,皇帝也离了侍从,悄然走到她身后,说:“转到后面更好看。”说罢携起她的手,拉她绕过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开朗——苍翠树林向外延伸,尽头的草原远远可见。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树巅,风吹过,壮丽的色彩立刻活跃起来。伴着飒飒风声,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双臂迎风入袖。“真好啊——”她的由衷赞叹,只能用这三个最简单的字表达。
他轻轻点头,指着遥远的草原说:“我应该轰轰烈烈地生在那里。”他将手臂一挥,指向树林另一面一片幽深的山谷,“然后,清清静静地死在那里。”
“陛下!”素盈忙出声制止他提不祥的话题。
他看着她笑笑,不再说。
纵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实现的愿望。他即位没多久的时候,他的陵寝就选定在王家的风水宝地,离此处的清静尚有漫长距离。据素盈所知,那里在几年前已经营造完毕。她看看身边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们并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阳要落山。
“该往上走了吧?”素盈对眼前的壮美恋恋不舍,但也期待行程终点的风景。
他却摇头说:“我们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过山顶一次——那是跟随先皇狩猎来到这里。先皇身边的大臣极力怂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后,我只觉得遗憾:为什么要走上去?为什么没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里很快要冷了,你这样子没法逗留。走吧。”
这一天他们猎绩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时,人人都欢欣自在,仿佛忘了他们来自宫廷。第二天皇帝又带队入山,捕到一只年轻的雄虎。无论场面还是战果,都令素盈大开眼界。第三天帝后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时分在湖边饮马,素盈靠着她的踏雪,极目远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画,晚风四起远飏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芦管,放在唇边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苍苍茫茫的曲调多了几分凄迷的韵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骓旁,静静倾听。
一曲吹罢,素盈叹气:美则美矣,然而在这块天地之间过一辈子的人,一定也有他们的烦恼。
她的叹息还未散去,芦笛声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乡谣。简短数声成就一段灵动曲调,他吹罢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实在愧对美景。”说着高声问身后随从,“还有谁会?”
近侍们嬉笑着纷纷吹出家乡的歌谣。一人吹笛时,众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风景。
他的芦笛吹罢就随手扔到一旁。临行时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茎柔韧的长草将他们的笛子缚在一起,小心翼翼收在腰间的锦囊里。虽然她提醒自己:他们属于变幻莫测的宫廷,今天对她微笑的人,也许明天就改变。但她还是珍惜这一刹那——又一个她见所未见的他,被她收藏。
第四天,皇帝原打算与众臣议事之后一起击鞠。素盈等来等去,不见御帐有动静。她心中生出不祥……她已渐渐学会如何从他周围的动静、从他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上来推测情况,而此时此刻观察的结果让她沉不住气。
她派人去御帐打听,然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在她有些焦虑的时候,却不得不看着那可恶的白衣女人在行帐间逍遥地飘来荡去,这让她更烦闷。
“阿盈,你知道什么是‘不幸’吗?”她说,“怀抱希望而来,却发现希望只是空中楼阁,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目标变成最最基本的‘活下去’——雄心壮志沦落到为生存挣扎,这就是‘不幸’。”她说话时从不照顾素盈的情绪。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里说:“不想看见你!”
“你差一点看不到我了!”女人在半空中迎风起舞,边舞边说,“当你把‘不幸’视为理所当然,对自己说出‘我要适应,适应这宫廷,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越来越不敢冒险,越来越沉默,所有的话在说出来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有时干脆缄口不言。结果,慢慢变成一具安静的行尸走肉——那样的你,再也不会看见我。”
她又说:“情愿安于现状的人,即使眼前有再多的选择,他们也看不见——所幸的是,你又看到我。赶快啊,阿盈!你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与其一步一步地挣扎,为何不要你亟需的大权,让局面彻底改变?”
“抉择?”素盈站在皇后大帐前,冷眼看着她,“现在的我,与你能够实现的承诺,相差很远吗?我想要的,我能够得到。就算你给更多,对我来说只是多余。我只取所需。”
“你还不知道吧……能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你,你想要向他寻求庇护的这个男人——快要死了。”白色身影轻悠悠飘到御帐顶端。
恰这时,皇帝与一众大臣走了出来。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帝似乎觉得肩头发冷,微微颤了一下。
素盈看在眼中,脸色更加苍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
“他快要死了。”白衣的女人又说了一遍。
“……你说谎!”
“信不信由你。”白衣女人漠然说,“素盈,赶快为自己打算吧!八岁的孩子不明白天下的意义,奉香的女官担不起天下的重担,可是你——皇后陛下——你马上就会发现:不能不要,否则你一无所有。”
素盈越走越快,神色不定地一直走到他身边,失礼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不明所以,见她的表情又惊疑又难过,他宽和地向她笑笑,说:“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着,轻轻挣了一下,却没把袖子从素盈手中挣脱,于是换上严肃的神情望着她。
明明是在阳光下,素盈却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眩晕,越来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放开他的衣袖随他步入御帐。
身后帘子垂下的一刹,三天的快乐隔绝在华美的御帐之外,他在她面前变回君王。
帐中有种清甜温暖的香气,毫不张扬地浮动在他们周围。
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面前,又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出神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大臣们离开之后,他的神色并不愉悦。见她眼神凄凉,他沉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素盈一哆嗦,反问:“什么?”
“兰陵郡王在西陲连败,伤亡惨重。”他眉头微锁,“上一战中他被俘,是副将谢震突袭敌营将他救回。如今西陲战事陷入僵局,形势不好。”
“什么?!”素盈一惊,立刻跪倒代兄请罪——古来帝王常把“百姓有罪,在予一人”挂在嘴边,把全天下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明君。身为他的配偶贤后,皇后自然一样照做。她的家眷做事不力,其中肯定有她的错,她必须主动求罪才显得识大体,若是求情,反而显得不明事理。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变成一种规矩。纵然素盈一心担忧她哥哥,也要按这规矩先数落自己一通,并且还要为她没能服朝装正式谢罪表示惶恐。
他随意宽慰两句,又说:“东宫请求西征。”
“战事吃紧?”素盈心下一阵紧张:东宫十四岁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带兵出征理所当然,恐怕反对的人也不多。然而阵前又不同于宫中,一旦他统帅西陲,可以轻易找到置素飒于死地的理由,就算是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
不是她过于多虑,只为身计、不顾社稷——假使东宫真的没有其他企图,区区西国,何至于让他亲自领兵?国中又不是没有可以带军的将领。历代太子挂名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带兵还好说,一旦实实在在把握兵权,谋权篡位的尚且不乏,扫除异己更是屡见不鲜。
“东宫身为储君,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她向他暗示太子的特殊地位——该担心的人不只是她,还有他。
“确实……还需再细想。”他稍稍拖长的语调,流露出对这个话题的疲惫。素盈察觉他对东宫也不放心,她反倒略微安心。
他锁着眉头在帐中慢慢踱了几步,“征虏将军战死,兰陵郡王击败西国还没有多久,它又卷土重来。兰陵郡王的队伍锐不可当,再度交锋也吃了亏。这西国,当真不可小觑。”
素盈走上前拥抱他,“不过是小小的西国,怎么能够难住想要轰轰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国与国之间的事轮不到她操心,她不想自作聪明在他跟前出谋划策。信赖他,才是最聪明的态度。
她的奉承让他“嗬”的笑一声,至少是对她短暂的满意。接着他又问:“说些别的——丹茜宫这些天还好吧?”
皇后出行,丹茜宫不会禀报动静,但他似乎知道钦妃会按时传递消息给素盈。
素盈眨一下眼睛,立刻毫不隐瞒地回答:“平安无事。”他从来不过问她在丹茜宫做些什么,这时候提起来,自然因为她哥哥在外面吃了大亏,她轻举妄动难免正中某些人下怀。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请陛下宽心。”
“但愿如此。”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你对淳媛的事情念念不忘,近来又想起她了。有些事情,揪出来容易,压下去难。如果不是你能够巧妙解决的,就放过别碰。我不想再听说你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现在。”口气虽然不甚严厉,但话里话外听起来像是责备。
素盈没有贸然回答,心中却不免怫然:今天之前,他从没用“听说”二字来旁敲侧击。今日骤然提起,多半是方才有人借故质疑她的品行,让皇帝再也不能装作不知、不闻不问——朝中从来不缺闻风而动的人,但这反应未免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过去的事、死去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皇帝看素盈脸色阴沉,不疾不徐地说,“假使日子太清闲,沉湎于无用的往事也无所谓。但有很多事情待做的人,不该拿怀旧当消遣。”
这算是责备之后的安抚?素盈睁大眼睛望着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问他:他当真能够把生离死别看得无足轻重?还是说,对他而言,忘掉一个他喜欢过的人,就像扔掉一张写错字的纸一样简单? ……可她问不出口。
“素槐可是真正的素氏女儿,并不完全像你看到的那样。”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静,连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稳。
素盈暗暗腹诽:素槐看到的他,也未必是真实的他。难道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之间那些曾经昙花一现的缱绻笑容、缠绵眼神,就可以跟死者一并葬送?
她心里酸楚:有一天她不在了,他一定也会轻而易举地把她忘记。但假使他先她而去,她恐怕没有他这样洒脱的心态。
“察见渊中鱼,不祥。”他无视她的感伤,继续说,“你把宫里的事情看得太清楚,下面的人会惶惶不安,你自己也会大失所望。”
可是,他又何尝不是看得太清楚?
她的每个想法似乎都被他听见,他又说:“脱缰固然不好,缰绳勒太紧、挥鞭太急也非明智——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不加掩饰地责备,素盈垂下头无言以对。
为一个虚幻的女人所说的一句话,她担心他的生命,担心得在众人面前失态。而他担心的,永远是深宫中那些盘根错节的隐秘和关系。
见她的神情变幻,他柔声说:“今天哪儿也不去了,你歇着吧。”
素盈一言不发地告退。
然而“歇着”这种事情,在这时候决不可能。离开他的身边,素盈心中立刻被另外一些事占据。她回到自己的行帐,沉下脸思忖自己的处境。
宫女禀报:“白公公求见。”
素盈从沉思中回神,不知他为何而来,但觉他来得正好,立刻准他进帐。
第四十八章 兄弟
白信则目不斜视,捧着一个不大的皮囊走上前。“娘娘,您的弹子袋掉在路上。”
那是素盈昨日打野兔时随身带的,未注意到腰上的绳结何时松脱,回营地时已失落不见。“你没有跟着出去,怎么捡到这东西?”
“是白将军拾到,让小人送进来。”
素盈掂了掂手里那一包铁弹子,向信则笑道:“如果今天荣安公主在,他一定当着公主的面,亲自给我送进来。”她攥着那个皮囊,不知不觉用了力,揉得起了皱。
“信则……”她微笑着说,“记不记得我把你调回丹茜宫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对你说了什么?”
“娘娘的话一针见血,小人不敢忘。”白信则低声回答。
那时她说:一个宁可与亲弟弟假装不和十几年,也要呆在宫廷中的人,应该明白——他是个阉人,只有宫廷才是他的世界。一旦出去,就算家里有钱有势、供着一位公主,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个异类,是体面人家的美中不足。
素盈记得,白潇潇早几年前就说过,白家的长子丢尽了父亲的脸,应验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连庶出的姑母都看不起他,白家还有谁会珍视一个微寒的宦官?
那时白信则屏息敛容默默听她冷嘲热讽。
素盈觉得她和这人有种微妙的缘分。她并不是十分相信“天意”、“缘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相信人心和人力的可怕,所以她更想让这人站在她一边。于是她当时坦言:她不需要白信则在人前奉承,她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白家对她的所作所为人尽皆知,既然很多人都以为她把信则调回手下是为了折磨他,那他们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演一对仇人。信则只需要像对待信默那样对她,就可以了。
听了她的话,信则并没有显露出惊诧或疑惑,只是平静地问:“小人是白家的人,娘娘不恨?”
素盈无动于衷地回答:“谈不上恨不恨。我心里,白家的分量没那么重。至于出身白家的你值不值得信赖,我情愿试试。”
第一次尝试是在皇极寺——素盈让信则守着她的房门,理由是他做了一点鸡毛蒜皮的错事,罚站,顺便守着她午睡,无论谁来惊扰都算在他头上。那一次他果真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皇后已不在房中。不仅如此,期间哪些人想要一探究竟,哪些人对皇后的举动颇有微词,他都有条不紊地一一尽数。
素盈还没有信赖他,因为一直没有找到第二个用得着他的机会。
信则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脚尖,慎重地说:“娘娘表率后宫,令各处信服。”意思是他并没有听到对皇后不利的话。
“你的耳朵不像我想的那么灵。”
素盈站起身,从妆匣中翻出一个胭脂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翡翠。她把翡翠递给白信则,正色道:“我要你做一件事。去问他一句话——他以前说过,他没法选择娶谁,但能够选择爱谁。你去问他:他是不是重新做了选择。如果是,我成全他,这块翡翠不必再拿回来。”
“娘娘……”信则略微抬起头,眼仍看着地上,不敢用目光亵渎皇后。“那是小人的兄弟。”
他在言辞中暗示素盈:试问一个连亲兄弟都可以出卖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素盈带着讥笑静静看了他片刻,又说:“一刻之后进午膳,西南面存放丹茜宫所用箱箧的营帐没有人。”
她的口吻不容分辩,为奴的人根本无从拒绝主上。白信则再不多言,将翡翠紧紧握在手心躬身告退。
兰陵郡王在西陲惨败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料到皇后心情不好,她免去午膳、紧闭后帐不见任何人,并未让他们感到异样。
而此刻的素盈觉得既危险又无措。她还没有尝试过有意去偷听别人的对话——这无论如何不是皇后风范。但她正在这样做。如果被人知道她躲在存放杂物的行帐里,容身一扇三页围屏之后,偷听一名宦官和驸马的对话,不知会怎样借题发挥?这举动大胆得超乎了素盈自己的想象,然而她期待结果。
有些事情女人必须借助男人。譬如这时,素盈不能披挂上阵辅助她的哥哥反败为胜。她需要一位青年将领。身为皇后,她也可以放出香饵去利诱,她有能力开出不错的条件。但凡是想要利诱别人的人,都要做好准备:她未必是出价最高的。受她利诱的人随时可能另谋主公、临阵倒戈。
世上只有一种砝码无法称重,就是“人情”。可惜“人情”的分量飘忽不定。
素盈并不寄望于信默对旧情念念不忘,但他几次三番在荣安面前向她表示亲近。素盈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她愿意试探,看看让他做出这种行为的原因是否还存在,看他是否愿意再次表示对她友善。
白信则比她晚来一会儿。他在帐中走了几步,脚步停在围屏前,佯装欣赏上面的狩猎图,却没有绕到后面一探究竟。他应该想到:皇后为他指定了这个地方,就不会让他落单。
信默进来时,脚步很安静,素盈几乎没有察觉。“大哥——”他唤了信则一声。
素盈从间隙望出去,信则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神情。
信则拿出那块翡翠,丝绦勾在指上,一束颜色清淡的流苏轻轻摇晃。
不需要多解释,信默就明白其中含义。他叹了口气:“白家不会介入东宫和中宫的事情——这是爹与我们的决定。”
素盈听了有些失望,但心里仍存侥幸:他的口气并不是斩钉截铁。
“她是你曾经想要娶的女人。”信则的声音放低放缓时,有令人意外的柔软温和。但信默不假思索的回答让这种气氛完全改变。
“我已经娶到了我想要的女人。”他说,“她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整个计划中最短的几天——那几天,已经过去很久。”
素盈完全怔住。“计划”……她确确实实听到这个字眼。
“可你却陷在最短的几天里。”信则的话音又细又慢,“一开始,刻意选了她作为牺牲,后来,不知不觉忘了初衷,假戏真做选她作为爱人。”
信默矢口否认:“这只是大哥的错觉。假戏若不逼真,怎么能打动素家的小姐?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大哥,我劝你不要搀和在她的事情里,不要再给白家惹麻烦。”
“你好不容易尚主,确实该慎重一些。”信则幽幽地叹口气,“可你别忘了:是你先在她心里插了一脚。她现在处境微妙,要你表明立场。你要是选错了,一样会给白家惹麻烦。”
信默很随意地应付一句,听不出关切:“她现在想起我,不过是这当口上找不到出身、能力可堪差遣的人!看看谢震就知道她怎么对待选了她的人。如果我站在她那一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请命,代替东宫领兵去西陲,既可以将东宫留在京中,又可以援助她的哥哥——我不是谢震,我不能选她。”
信默向前一步。素盈以为他去拿信则手中的翡翠,但他只是摸了摸流苏。“翡翠由大哥处理吧,不必给我。”短短的对话结束了,他想要走。
一道狭窄的缝隙间,素盈看见他转身时漠然的脸——她努力,仍觉眼前模糊不清。这真是白信默?英姿天纵、风致潇洒的白信默……这真是他的脸?与她信誓旦旦终身相许时,那张温情的脸?
信则摇头再问:“你真能撇开她?”
信默定定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不过是个女人。”
信则低低地叹息一声。仿佛有回音似的,帐中某个角落里也飘出一丝掩不住的怅叹。那声音虽然微乎其微,但信默已悚然变色,忽地抽出腰间宝剑,一剑刺出。
“不可!”信则出声制止,已来不及。
“嗤”一声,素盈鼻尖上晃过一道凉意。她本能地向后一仰,吓出一身冷汗:利刃从两页隔扇的缝隙插入,横在她面前。
“出来!”信默抽回剑,低声怒喝。
素盈站起身,离开她的藏身地。信则和信默没想到:裙钗摇曳,款款绕出围屏的会是皇后本人。他们看着素盈略显苍白的面容,呆住忘了跪礼。这只是一刹的怔忡,这兄弟二人立刻恢复常态,一个匍匐在地不敢仰视皇后,一个弃剑跪倒口称死罪。
素盈静静地看着白信默,此刻看分明了,她还是觉得陌生,于是苦笑:“我原本就没指望世上有第二个谢震。至于你……我忽然觉得,我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你。”
信默微微抬起头,眼神中满是疏远。他容色镇定,点头轻声说:“相识虽久,相处不长……再说,我们都不是那种能够轻易看透别人,或者能让人轻易看透的人。”
“也许,该换个地方说话。”素盈冷冷地提出建议。
信默却立定不动,口气平和:“娘娘,我们之间当真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素盈带着诧异端详这个无动于衷的男人——她曾经以为,他留给她的是一场足够伤心一辈子、在余生里想起来就伤感的绝爱,是一出棒打鸳鸯的悲剧,一次肝肠寸断的暮色驰骋,和一句至真至诚的许诺……但眼前这人,真是她记忆中的男主角、她十五岁时情愿托付终身的人吗?
“白信默……”素盈摇着头叹息,“你只在那时需要我?现在用不着,往后也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了,对吧?”
他丝毫不为动容。
与她有过婚约的白信默已经成为历史,眼前的他是东宫太子的妹婿。
素盈忽然明白东宫当初为何会为她的改变无限惋惜——她认为,睿洵眼中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想要看到的美好。谁知殊途同归,她看白信默时,也不过如此。
“从一开始,你想娶的就是荣安公主?”她的声音冷硬,装不出虚伪的豁达。
信默没有接口。
素盈冷冰冰地嘲讽他:“面具已经碎了,做戏还有什么意义?”
信默不得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板地回答:“娘娘颖悟。”
颖悟……过了这么久,才颖悟了……
素盈费了很大力气才点了点头:“原来——”
不是到现在他们之间变得无话可说,是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话。他说完了他准备好的谎言,现在连谎言也没有了。
素盈默默从他身边走过,擦肩的一瞬,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想偏头看她,但忍住了别过脸。
这无情无义的人……
素盈忽然想到:她的夫君有令人惊讶的先见之明——把藏身深渊中的鱼看得太清楚,果然会大失所望。
她咬紧牙,不准自己失望。
只在谎言中存在过的美好,不值得失望。
素盈走得很慢,信则也慢慢地跟着,始终走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素盈心中并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渐渐离开猎营,走入空旷的野地。
碧空里一道云痕远远地落在天野交际处,她眼望那澄蓝上仅有的洁白,望得出了神。寂静的四野中,除了偶尔从营地传来的模糊人声,就只剩下她发间的金银垂饰被风拂动发出的泠泠轻音。
打破静谧时,她的口气有点茫然,仿佛心神还在迷失:“白潇潇为他说媒,是真心想要与我家联姻吗?白家从什么时候开始谋求尚主?”
信则细声回答:“是从家父得知荣安公主时常往来东宫的时候——那时信默十四岁,公主十一岁。”
素盈回头看了信则一眼:“你说话倒是痛快!”
信则坦言道:“没有选择站在娘娘这边的,是信默,不是小人。”
素盈表情木然,并不信。“你要违背白家的意思,卷入东宫和中宫之间?”
“娘娘知道的——小人选了宫廷为家。”信则即使随随便便站着,腰和背还是不自觉地弓着。样子谦卑,说话却不慌不忙:“何况白家对小人早就不存希冀,父亲与弟弟们决定袖手旁观时,也没有知会小人。”
素盈仍然不信:这是白家兄弟惯用的伎俩,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走独木桥,不管哪个走错了,还有另一个可以救急。也许就在刚才,在她面前,这两兄弟已经用她看不见的表情交换了意见。她对白家再不敢小觑,但她不介意借此机会听上一段。他想示好,总该有诚意说些真话。
“我十五岁的时候,以为遇到一个样样出众的年轻人,发现我的优点,许诺与我白头偕老,此生就完满无缺。现在才醒悟——十五岁的我太年轻,而那时的他二十岁,出入宫廷逾十年!他不可能像我那样天真……”素盈浅浅一笑,却掩不住眼中凄凉,“如果我不是成为皇后,而是嫁入某个侯门朱户,或许偶尔想起这段感情,还会偷偷地微笑。”
这不是假话。她还记得那天的晚霞,野云四合的荒原,孤树,湖泊,他炽热的呼吸和温柔的嗓音——一切美得不可亵渎。
可惜,不是每一个付出过真心去对待的人,都会用同样的真心回报。回顾美梦,只留一声叹息:“无法想象,他在留给我这样的回忆时,心里惦记的是荣安。”
“世上有一种人,为了他们得不到的东西殚精竭虑,那些能够轻易得到的,他们都视为理所当然,不大在意——荣安公主就是这种人。”信则心平气和地说,“信默与兰陵郡王在公主眼中并没有很大分别。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兰陵郡王和所有贵族少年一样,把尚主当做荣耀,并且不掩饰他们很愿意获得这种荣耀。而信默,永远不会让公主觉得能够得到他,至少,不会让她觉得她能够得到他的全部——他永远不会把翡翠给荣安公主,甚至会让公主产生错觉,以为他还在留恋娘娘。公主心里一日有娘娘的阴影,就会一日竭力博得他的欢心。”
他摊开手,翡翠下端的流苏从掌心泻下。
素盈凝望着翡翠浅色的光彩,觉得它在白昼里有些刺眼:它和她都是信默的计划,她却把别人利用她的工具一直珍藏。
“当初,信默与令兄同在东宫,公主一向以为他们两个都属意于她,对他们几乎一视同仁。令兄处事小心谨慎,深得东宫赏识。所以信默决定另辟蹊径。
“与琚相当面生隙之后,信默被调离东宫。他向公主走远一步,公主果然向他走近两步。她在她母亲面前使力,将信默调任丹茜宫。这之后,信默决心大胆放手一搏。
“您是素飒的妹妹,门当户对,又不合进宫,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人选。公主是个相当自负的人,蛮横、不懂得体谅别人,总把自己犯的错自然而然地推到周围人身上。想到您抢走了她自以为牢牢抓住的目光,她在不知不觉中,觉得是素飒没有管好他的妹妹,放纵妹妹与人私订终身。”
“而且……”素盈背对着信则,接口道,“他事前在东宫面前告发我的哥哥,说他投靠了琚相。出入东宫的荣安公主素来厌恶琚相,更加不会挑选我哥哥。真看不出——完美正直的白信默,做事如此细心周到。”
信则微微眯上眼睛,“他非常想娶荣安公主……那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人。信默想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
素盈猝然一转身,寒意早在眼中凝聚。
“你知道,我有理由恨他,也不愁找不到报复他的机会。”她冷笑,“你在害你的弟弟呢!”
“由白家的人向娘娘坦白,总比别人添油加醋好一些。”信则将身子躬得更低,声音里显出歉意,又说,“小人愚见:信默在娘娘心中,已经没有那么重的分量。如今您是皇后,他是驸马,皆非常人。陈年往事是否值得一提再提,娘娘自然会权衡。”
素盈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喟叹:“白家不愧是……原本姓素的!”
言之凿凿……在废后的时代,他几乎升到丹茜宫都监——不是没有道理。
“娘娘若是对白家仍有余怒,尽管差遣小人。小人愿将功折罪。”信则说得磊落,然而素盈难以轻信——他是信默的哥哥,信默起誓时比他更有诚意,却是虚情假意。只这一条足够她心存芥蒂。
她不立刻表态,半开玩笑地说:“将功折罪?你能请命西征?能助我哥哥凯旋?”她随口找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情,以示她对他的能力完全不信,哪知信则却自然而然地接口:“小人不能,但小人能助郡王活着回来。”
夸口!素盈的嘴角上扬时,心中其实这样想。但信则立刻让她的想法改变。
“娘娘可知,东宫侧妃素慈有了身孕?”
素盈仔细想了想这句话,再看白信则时有些惊服。
没有什么事情不存在联系,只是有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早看见而已——在她面前站着的是前者。
“你想要什么?”素盈直截了当地问。三岁的孩子会以为:周围的人应该无条件地对她好,每个馈赠都不需要回报。但每个皇后——不论多大年纪——都明白:世上没有几个人会对她付出却毫无所求。她与白信则没有那么好的交情,他主动示好不会是分文不取的义举。
信则的腰稍稍挺直,看了素盈一眼,迅速垂下眼睑说:“效忠主上是小人的本分。”
素盈含笑继续问:“丹茜宫都监?我知道,你在几年前就有希望受领此职。”
信则明白她没有听谎话的心情,再度挺了挺腰板,眼中充满坚毅,神情骤然改变,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素盈惊讶于他瞬间的改变:那个卑躬屈膝的宦官,立刻就变成一个凛然英武的男子。她这才想起:很多年前,这人曾经是个颇有前途的少年武将。
“丹茜宫……卫尉。”他朗朗回答。
“丹茜宫卫尉?!”答案大大出乎素盈意料,让她不由自主拧起眉头。想要博得她的信任,说他想做统领宦官宫女的丹茜宫都监就不错,既不会让她太为难,听起来也可信得多。但他想要的居然是领兵五千、官拜四品的内宫武官丹茜宫卫尉。她摇头:“宦官怎么可以?”何况这个宦官是因为受到谋反的牵连而罪没入宫。
信则微笑着低垂着头,又变成一个谦恭的内臣:“对皇后娘娘来说,‘可不可以’是次要的,‘值不值得’才是首要的。”
素盈瞪着他,旋即呵呵一笑: 他的野心不小。他想要的不是与皇后故作不和、暗地交易,也不是居高临下与一群宦官宫女周旋,而是丹茜宫卫尉——他的弟弟,宫中交口称赞的白信默,经营多年加上公主通融,也只做到副卫尉而已。
不知道哪棵树上传来一声蝉鸣,在宁静的午后声扬辽远。
素盈“咦”了一声,笑道:“好早!”这是她在猎营附近第一次听到盛夏的声音。
信则却陪笑说:“不早了……它已经小心翼翼地蛰伏太久,再不抓住时机破茧,就只能一生自缚。”说话时目光灼灼,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白家眼中的风险,正是他眼中的机会。他不再甘于寂寞。
素盈开始有点相信这个人是诚心为她出力——只是有一点点相信。
至少,对她有所求的人,会向她证明他值得。
第四十九章 斗酒
独自回到后帐,素盈的心情已不是那么忐忑和沮丧,然而帐中有不速之客。
素沉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妹妹回来,立即以大礼伏地。素盈忙让他起身,赐座之后立刻问:“哥哥去御帐拜见过了?”
“在那边请过罪,才到娘娘这里。”素沉不慌不忙地回答。
在这种时候,家人才是一体的:一人有罪,众人同担。
“圣上并未见怪。”素沉又说,“只是,也没有准许我前往西陲的请求。”
“大哥!”素盈嗔怪道,“你想去西陲为何不与人商量?”
素沉泰然一笑:“娘娘与我都明白,想找一个人代替东宫很难。谁在这时候出头,就是明白地表示对储君不信任,不信任他的实力,或者不信任他对圣上的忠孝之心。”他苦涩地说:“我想,如果是我,大概没有这种顾虑——我是兰陵郡王的兄长,这时援救也非情理之外。东宫那边,凤烨公主自然有交代。”
素盈在后座上动了动身子,道:“你与三哥都离了京城,也不好。”
“圣上并未应允。”素沉的神情很不安,说:“圣上虽然是说凤烨公主身体欠佳,不能担惊受怕。但我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决定由东宫领军。”
“哦?”素盈说不上这消息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平静地问:“他怎么说?”
素沉恭谨地回答:“我说,让东宫带兵西征,无异于明珠弹雀。圣上却笑着反问,明珠藏于匣中又有何用?东宫这些年来一直处在深宫,与军将有些疏远。圣上大概是考虑到日后,有意放手让东宫培植势力。”
他见素盈沉得住气,不免有些好奇:“圣上有把握信赖储君,不怕东宫生变,谁也无话可说。可是娘娘不担心么?”
“太子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难得这样的机会历练,圣上尚且有心成全,我怎么好出面阻拦。我哥哥弄出一个烂摊子,太子去收场,无论让谁评理,我都应该感谢他才对。”素盈不动声色地说:“大哥,你尽快物色两副绝好的女将盔甲来……”
“娘娘!”素沉吃了一惊,“您想做什么?”
素盈笑道:“送人。一副给盛乐公主,一副给太子妃。”
素沉闷不做声,素盈又道:“后妃从征是我国惯例。圣祖以降,帝室亲征时,太子妃、皇后、太后、太妃随军出战司空见惯。太子要走,太子妃随行也不是惊世骇俗的事。”
“就算她不愿去,娘娘赐她盔甲,她也没有不穿的道理。”素沉像是有几分不赞同,“为兄愚钝,不知娘娘逼走太子妃有何益处?”
素盈为自己斟一杯酒,抿了一口,安闲地说:“太子夫妇不在,我会将皇孙睿歆带到丹茜宫暂时照管。若是我哥哥在战场上出了变故,我难免伤心难过、神志恍惚,也许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连累皇孙有闪失。”
素沉听了不住摇头:“他的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十个八个。素飒有个万一,可没人能赔——这人质,并不划算。”
“就算东宫不管他儿子在我这里的死活,东宫妃也舍不得。”素盈笑笑,“我刚听说,东宫侧妃有了身孕。素慈入宫有些日子了,好不容易怀上一胎,赶上东宫与东宫妃不在宫中主事。我打算准她回家养着,务必要这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万一睿歆有个意外,侧妃又生下男儿,吃亏的是东宫妃。”她眉毛一挑,又道:“我哥哥是死是活,一时半会儿与素璃没有大干系,但睿歆的安危却不同。为了她儿子的周全,她知道该怎么做。”
“东宫侧妃有孕的事情可靠?”素沉的口吻仍很猜疑,“娘娘与东宫那边几乎没来往,这事是不是该让人查查清楚?”
素盈见他百般不放心,淡淡地回道:“东宫下有三府十率上千人,也不是每个都对他忠心耿耿、心无杂念。”
素沉还想多说,素盈又道:“况且还有盛乐公主——她在西陲多年,临阵经验丰富。我去央求她出征,她没有拒绝的道理。只要她自愿请命,圣上也不忍拂逆她的心意。她原本就要嫁给三哥,阵前应该不会翻脸无情。”
素沉默默地沉思片刻,才说:“盛乐公主像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大约会如娘娘所言。但东宫妃素璃……”
“大哥可曾读过,秦昭王幸姬为一领狐白裘在昭王面前美言,让昭王放走孟尝君?”素盈慢悠悠地说,“女人的目光是很短浅的。因为人心善变,就算女人看得长远,为男人的大计牺牲,也无法知道他的伟业实现的那一天,还记不记得女人的牺牲。素璃对东宫的感情没有什么信心,她那一家在宫中又只剩她一个,她会先保自己,再考虑东宫。”
她说话时,素沉一直眉头紧锁,素盈看在眼中不禁慨叹:“大哥对我一直都不放心呢。”
素沉颔首低吁:“娘娘不像素澜、素槐她们……素氏女子从小受教,几乎个个玲珑剔透、果敢坚决,她们千人一面的确令娘娘显得禀性天然、与众不同。但论到在宫廷里生活,她们看事情的眼光和处事方式要稳妥实用得多。世上每个人都能做几件聪明事,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们,在国家的巅峰日日保持聪明。这就是素氏能够长踞宫廷数百年的道理。”他说得很缓慢,全无一丝责备和失望的态度,言语之间又字字属实,素盈听了感慨良深,默默无语。
“不知是崔先生教不得法,还是我们家家门不幸,入宫的几个姐妹都没有学到安度一生的智慧。自从娘娘腹中骨肉流失,我就担心:不知需要多少时间,娘娘才能真正明白深宫中、您身边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他说,“原本素澜常常来往宫中察伺动静,我不大操心娘娘左右。为何娘娘对她也生嫌隙,再不理睬了?”
素盈坐不住,站起身踱了几步才道:“我真不明白,素澜怎么就不肯消停?连大哥也来给她做说客?”
“四岁受教,十年苦功,却没能踏入宫廷。她曾经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能够陪侍君王、影响这个国家的未来,在国家的顶峰留下她的痕迹,结果却无可奈何地嫁了人。一切都成了泡影,接下来只剩下生几个孩子、相夫教子、吆喝一大家人……这样的一辈子,绝不是她立志要过的生活。”素沉又道:“如今宰相活着,她是相府的少夫人。一旦宰相故去,她不过是个盐商的妻子。她不甘心。但是只要娘娘还是皇后,她就是皇后的妹妹——娘娘是她的希望,她不会对娘娘不利。”
素盈从他的话里听出同情:在父亲眼里,素盈、素澜有高下之分,但对大哥而言,她们都是身世多舛的妹妹。素澜有立足宫廷的能力,却被摒除在宫廷之外;素盈逊色许多,却阴差阳错登上后位,举步维艰。皇后之家固然荣耀,但皇后一旦行差踏错,娘家受到的牵连也不小。这两个妹妹最好能相得益彰。
素盈不以为然,正要发话,素沉却又道:“娘娘过去对素槐很亲。为何同是你的妹妹,素澜投之以桃,娘娘却报以冰雪?”
素盈张了张口,原想告诉他素槐过世的真相,但又觉得多说无益,改口道:“素澜不是宫里的人,我不愿她插手皇家的事。”
“旁人却以为,娘娘是因淳媛的缘故得到圣上青眼有加,圣上对淳媛格外垂爱,所以娘娘哪怕是曾经吃过淳媛的亏,也要在圣上面前对她追思不断。素澜样样强似娘娘,因此娘娘不愿她在宫中走动。”
素盈涨红脸,提高了声音:“我愿意对谁好,也要看别人的脸色、找个理由让他们信服?”
素沉见她动了气,摇头叹道:“娘娘以前就知道,谢震因为在养父面前不敬,令圣上对他感到失望。如今外面谣传娘娘对自己的妹妹尚且厚此薄彼、心怀猜忌,传到圣上耳中,他如何肯在东宫无主时将皇孙交给你?”
素盈哑口无言瞪着自己的大哥,终于气馁妥协:“去叫素澜进来吧。”
素沉像是了却一桩心事,语重心长地对妹妹说:“正因为素澜不是宫里的人,才有她的好处。娘娘以后就知道了。”
原本姐妹之间的对话,应该比兄妹之间亲密才对,但素盈的妹妹是众姐妹中最出类拔萃的素澜。她们之间发生过太多事,有太多隐秘说不出口。素澜走入后帐时,连一向张扬的白衣女人都带着异样的神情退避几步。
素盈正在斟酒。皇帝出猎时最喜欢带上这种甘醇香冽的烈酒,以壮豪情。素盈倒了两碗放在案头,向妹妹一挑眉:“来喝酒!”
素澜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向姐姐露出不服输的笑容:“罚什么?”斗酒是国中风尚,贵族常常以此消遣。素盈端起酒碗,扬眉道:“落下风的人,要说一句真心话!嬴的人听过之后就必须忘记。”
“有趣。”素澜仰脖将一碗酒灌下,刚放下酒碗就觉得一阵眩晕,不住摇头,“这酒劲窜得好快!”
素盈喝得虽然慢,但喝完之后面不改色,微笑着将酒又斟满。
素澜自认逊色一筹,托着腮道:“姐姐你是个好人——你从来不曾得到什么好东西,所以别人对你好,你就宁愿相信对方是真心的。只要别人一生之中对你有一次好,你就会记得她的好处。这绝对算得上是个好人,可惜也为这缘故,才被素槐摆布如戏弄婴儿。”
素盈心中沉了一下,却听素澜说:“我不会把素槐做的那些事情告诉你。把真相告诉好人,是最残忍的事。”
既然她有这句话,素盈也不坚持追问。第二碗酒入喉,素澜呛了一口,面庞立刻涨得通红。素盈忍不住笑她,素澜也不见怪,惭愧地笑笑,又认了输:“姐姐,你入宫的时候,全家人欢天喜地,可我看到的是一个悲剧——父亲异想天开,想用两个月时间将一个已经成型的人塑造成皇后,那是绝对不够的。放在其他的宫廷中也许可以,但在充满素氏的后宫里,两个月与十年相比微不足道。姐姐这种性格的好人做皇后,注定是个悲剧,而且是个令人失望的悲剧。”
她说完了就抢着去将酒碗倒满。
素澜知道素盈借这个名目与她挑明态度,她也知道依素盈的性格,绝不会率先开口,因此先让了两步。在这之后,她又喝尽一碗烈酒,脸色丝毫未添狼狈,笑吟吟地等着素盈做出表示。
素盈端起碗,却觉得难以下咽,只喝了一半就放下认输。
回想过往,她已心力交瘁,缓缓地说:“上一次我们分别时,我说素槐才像是我的妹妹……因为我觉得她和我有些像。我们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嫁给皇帝,但这一生只能嫁一次,如果只是一场政治,难免若有所失。希望自己嫁的人,能让这一生只一次的婚姻看起来不是那么冰冷乏味……素槐和我,做了同样的白日梦。” 素盈的嘴唇动了动,感慨道:“现在,我没有梦了。这个地方不能做梦,只能碎梦。可你呢?你嫁了一个好人,却要奋不顾身这趟浑水?”
素澜用沉默做了回答。
素盈只得再叹口气:“素槐也许做了我不知道的事,但在我看来,她是把我当做娘家的一个姐姐。我没出嫁之前,你也曾经那样对我。但如今,你把我当做皇后。你不再是我的妹妹,倒像是想在我身边大放光芒的谋臣。”
说罢,她端起碗将剩下的一半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了,头脑也有些沉重。
素澜一言不发地为她们满上。姐妹俩端起碗一碰,各自一饮而尽。虽有几分装出的醉态,两双眼睛还是一样的清亮。她们相视一笑,再斟再饮。
几次不分胜负的推杯换盏之后,素盈让步。“你可知道,宫中勾心斗角之后全身而退的人有几个?”她沉默片刻,说:“淳姐姐死了。原因虽然不会公之于众,但我们姐妹之间说说无妨:她伪造废后笔迹,诬陷废后与人通奸,事情露了马脚。”
同样的伎俩,第一次会成功,第二次就没那么侥幸。素湄为素盈仿造的废后书信中共有十六个字。素盈让她对着宰相交付的废后手迹来写——那封信的出现,明显是为了助素盈伪造字迹。她却写了四个信中没有的字,而且有两个留在了未烧尽的残纸上。琚相不会总是气急攻心,冷静的时候,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宫中有人能将字迹模仿得以假乱真。那么废后给琴师的题诗白绢,也未必是真。
他不能声张,但他能用自己的方式查出那个人,然后用自己的方式为死去的废后讨一点公道回来。宫正司的杨芳已经暗地告知素盈:在宫正司监牢毒死她姐姐的人,是宰相爪牙。
“娘娘,请不要轻视我们的姐姐。”素澜没有显出十分意外,却有一点真实的伤感,“姐姐是真正的素氏女子,不是那么容易露马脚的人——除非她自愿。她被没入浣衣房的最初几天,我曾经央可靠的人去见她。她说,她的余生只剩一场战争,就是要当时还未被废黜的素若星和‘柔媛’一样,获罪而死、席卷归家。”
浣衣人妄想置皇后于死地,确实需要做好把余生尽数投入的准备。伪造一段奸情只是让素若星被废,却还活着。她们的姐姐,在浣衣房里看似麻木地任凭年华蹉跎,但她最终竟做到了!做到之后,她就不必再忍耐这个宫廷,她的余生也该结束。破绽、逃宫、重杖……她自己向死亡发出一连串邀请。
素盈晃着酒碗,一边寻找杯弓蛇影,一边低声说:“不知是她帮我除了素若星,还是我帮了她。”
素澜一脸肃然,“我劝过她,但她完全不理睬。不管是谁最后害她,只是顺着她留下的线索,遂了她的心意。”
素盈望着妹妹出神,不知三姨娘生的姐妹像谁,生性之中带着一股不驯,为一口不平气,为一个“不甘心”,向常人不能为的事情挑战。
“你也参与在里面。”素盈小口啜饮,眼睛从酒碗的边沿望过去,观察素澜的神色,“原本姑姑告诉我,素若星和阿槐的死没有关系。其实很多人都有谋害阿槐的嫌疑,但是——是你暗示我:你说,阿槐的亡魂搅得皇后日夜不宁。也是你对我说,那香膏只有皇后在用。其实,你可以把相府调配的香膏给我,自然也可以给大姐、二姐。那乌絮是大姐做的,但你让我以为是素若星……害阿槐的人是你,至于素若星——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没有与伶人通奸,没有谋害阿槐。你只是帮你姐姐迈出报仇的一步。”
“素若星什么都没有做过?”素澜大口喝了酒,呵呵一笑,点着头说,“她是皇后!连方太医那样的小角色都有无妄之灾,何况她是皇后。就算她不去害人,也有大把的人盼着她去。就算她没做什么,也有大把的人伺机让她百口莫辩——谁当皇后,谁就得做好这种准备!”
她为自己斟满,不屑地笑道:“这宫里,谁也不是清清白白的。不然圣上也不会废她!史书上说,曾参因为一碗夹生饭休了他的妻子——你以为这会是真相?这个借口,不过是他还留着几分旧情,不想把真相昭告天下,让他妻子承担更严重的恶名。”
素盈看着晶亮的液体倾入碗中,恍惚地问:“那么,他为她找的理由,是想掩盖什么样的真相?”
“我不知道。”素澜痛快地说,“宫里的事情那么多,总有我们无法知道的。她的事情已经无关紧要。”
一坛酒很快被她们喝得干干净净。素盈又拎出一坛,素澜不客气地揭开封印,说:“要说外朝内廷一定会出现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三哥的事情借题发挥,倒也未必。不过姐姐应该知道,别人想针对您,总能从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找个理由,拖到杆子下面挨打。”
酒喝得差不多,她开始进入正题,“本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可大可小,可惜姐姐心里清楚:三哥这件事情你既没有闹大的必要,也没有化小的把握。” 她气定神逸,仿佛已有了化险为夷的法宝,又仿佛她已经认定:行走宫廷中的女人,没有永远的敌人,她的姐姐这时候会改变对她的态度。
素盈埋头喝酒,装作没有听见。“记得先祖德皇帝的荣妃是为什么被废?”她喝得眼前有些发晕,抹抹嘴,说:“有人发现她的妹妹在家中诅咒重病的隆徽皇后晏驾,祈祷荣妃早登后位。据说荣妃与此事难脱干系,所以她被幽禁北宫,她的妹妹被鬼箭乱射而死,妹夫生瘗。其实……素氏之间一直暗传,是隆徽皇后担心她死后,荣妃晋位会将她的亲眷赶尽杀绝,所以垂弥之际泯绝隐患。荣妃的妹妹未尝不是个聪明的素氏小姐,好好地过日子也许能够长命百岁,但她偏偏自作聪明去管宫廷中的事。”
素澜向姐姐微微一笑:“我们不是她们——”
“自作聪明的人,虽然知道经验之谈有用,但从来不相信那些坏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素盈哼一声,又叫一声,“喝酒!”
“姐姐……”素澜已有三分醉意,与素盈背靠着背,嘟囔着说,“有谣传说东平素氏,也就是我们家,中了诅咒,注定姐妹相残。可我知道,让我们没有姐妹情分的,是父亲纵容,不是诅咒。”指责父亲时,她丝毫没有冒犯了长辈的感觉。
“他只认得那些在宫里混出头脸的女儿,也只认得生下那些女儿的女人——白潇潇是个特例,连我娘都对她敬而远之。除她之外,还有哪个姨娘不是仗着女儿在家里度日?一旦女儿不争气了,他是怎么对待的?素槐不过做了选女,每个人都变了脸,谁都不提她差点毒死我!十二姨娘那样不中用,他也一口一个‘棠君棠君’——简直恶心!我两个姐姐死了、废了的时候,他又是怎么对待我娘……”
她停下来向素盈涩涩地一笑:“我娘八天前死了,一个人死在祁城别邸。他没有去看一眼!他现在是平王,皇后的父亲。我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宰相的儿媳’这个身份他不放在眼里,求不到他去见我娘一面。宰相百年之后,我恐怕更加不能指望娘家。”
素盈认认真真地听她说,在她停顿的时候陪她叹了一声。
“姐姐是皇后,哥哥是驸马、是郡王、是二品龙骧将军,而我,是盐商的妻子……十四岁嫁人时,只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锦衣玉食,我也可以像其他女人那样一生满足。现在才知:我不可以这样过一辈子。”素澜仰头大口喝了几口,再添满了酒与素盈的酒碗一碰,“我和姐姐——不会相残。”
素盈已经喝得有些麻木,眼前白衣女人的身影是唯一不变的清晰。她淡淡地问:“阿澜,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很大的代价,你要不要?”
素澜转身紧盯着姐姐,琢磨她的用意。见素盈也有了醉相,她只当是句戏言,咯咯笑道:“为何不要?古来那些谋反篡位的,别说是一年权倾天下,只怕连坐拥半壁江山、半载叱咤风云也难保证,照样情愿把命搭上。”
这句话似乎很得白衣女人的赏识,她轻飘飘地落在素盈身边,温柔地把手压在素盈肩上,说:“对皇后而言,世上的一切都很难得,只有权力,任何时候下得了狠心,总能得到。为什么不要?也许你现在不知道要它来做什么,但到你丈夫死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没有它,你连自己也保不住。”
“但……天下不是人人都能要的。”素盈一口一口品尝美酒,却总觉索然无味,“不是谁都能够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看天子,再看看一人之下的宰相……相比之下,我们太年轻了。”
素澜哈哈一笑,“我们还年轻?真正老的时候,不是鹤发鸡皮,而是把以前认为美丽的一切重新看一遍,然后全盘否定——我们已经老了。”
素盈沉默了很久。素澜知道姐姐时常这样一声不吭想心事,也不管她,自顾自喝酒。过了半晌,素盈才埋头喝了一口酒,说:“妹妹有这志气,当初要是进了宫,必定有番大出息。入主丹茜宫应该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不仅这个暮气沉沉的宫廷会面目一新,只怕这个国家也要改头换面呢!”
素澜听她说得严重,话锋仍是对自己不大放心,于是敛容道:“人的命运是很难说的,老天想要成全的人是姐姐您。”
素盈手滑了一下,酒碗跌落,身上洇湿一片。
成全她的不是老天,是几个把她当做棋子放来放去的人。
“老天不成全我,我只能指望姐姐成全。”素澜忙不迭地为姐姐擦拭裙上的酒渍。
素盈托腮看着她,不明白她们怎么会是一父所出。她竟然有这样一个热衷于参与宫廷权斗的妹妹。
“酒好喝吗?”她问。
素澜宛然一笑:“娘娘赏脸,自然好喝。”
素盈把碗中残酒倒净,重新斟满道:“再喝一碗。”
最后一句真心话,她说:“你日后会后悔。”
素澜却说:“姐姐,后悔并不可怕。谁没做过几件后悔的事?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才可怕。”
第五十章 天下.一年
猎期因太子整军出发而匆匆结束。素盈照例参加了大军的出征仪,只是不如素飒出征时那么动情。骄阳似火,可艳艳阳光笼上皇室贵胄时,也像是没了热力,化不开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
皇后赐给东宫妃的盔甲很精致,但接受这件礼物的人却不能像往常一样摆出一脸和气。连日来凝滞在东宫妃脸上的冰霜不见消融的迹象。
此前,宫中发生一连串小小的事情——称不上“意外”,也算不上“风波”,因为还未兴起波澜,已然平息。事情源自东宫妃素璃不愿意随行,并以皇孙尚在襁褓为由提出异议。但后妃从征并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何况她过去有几次加入皇帝与东宫的谈话,对行军布阵做出很精辟的见解,那才华令人印象深刻。从那以后她一直被当做有真知卓见而无机会施展的裙钗女将,很多人以为她随军出征一定大有裨益。
然而素璃本人不这么觉得。她的韬略是为了在宫中鹤立鸡群,不是为了纵横沙场。她不愿轻易离开后宫,担心她不在时宫中有不易察觉的变动。
她坦率地承认自己只会纸上谈兵,但当皇后与宰相先后用微妙的方式表示出对她的信任之后,素璃很快发现:虚伪客套挽留她的人很少。皇后想要她的儿子,素璃明白。侧妃素慈想要她走得远远的,留一个清静的环境生孩子,素璃也能看出来。这是无言的强迫,然而宫中没有一只有力的手把局面逆转。
她只能靠自己,于是在势单力孤的境地中突然地病了,病情来势汹汹,看似不易好。可皇后在意她的健康,向太医院大发雷霆。太医们诚惶诚恐,只用四天就让她没有大碍,不耽误行程。
像很多素氏的女儿一样,素璃一直知道,身不由己是一件可恨又无奈的事情。当这事情放在她面前,她做不出翻天覆地的反抗,也没有让大家一起撕破脸皮的决心,更加不会觉得这件事情值得她豁出性命来抵制。她只能像所有无能为力,又对“青山犹在”怀抱希望的女人一样——选择妥协。
一次妥协,也许是反败为胜之前的一次喘息,也许意味着从此山河直下、再没有扳局的余力。素璃心里清楚。将皇孙送往丹茜宫前,她紧紧抱着儿子不愿放手,到众宫人上前来劝,她才叹了口气把熟睡的皇孙交给乳娘。
对皇后照顾皇孙一事,明确流露出不满不安的人,素璃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素盈的父亲平王。
素盈的兄妹事先明白她的用意,眼见事情依素盈的构想发展,并未有什么异议。但平王极力表示反对。
“难道娘娘没有听过养虎为患?”他为这件事情特意入宫求见,气咻咻地说,“何况那是视娘娘如寇仇的东宫的儿子!”
素盈蹙眉道:“皇孙自有爹娘,我几时说要养他?不过看顾几天而已。”
平王连连顿足叹息:“臣先前请人为娘娘批命,娘娘不可养育别人的孩子,否则一生的运气也要被那小儿带走。”
素盈向来看不上他这些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一点也未放在心上,随口安慰道:“若是凡事早有天定,你我凡人怎能回避?”
平王见她不当一回事,言语不免失望:“娘娘要是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
那日皇孙刚刚被送往丹茜宫,素盈因见父亲,尚未见到那小小的天潢贵胄。听父亲唠叨这许多,她不免扫兴。但转到后面,她的心情又稍稍宽慰。
宫女们向她齐齐跪拜,每张年轻的脸上都添了一丝明朗愉悦。素盈见状问:“皇孙在哪里?”宫女们立刻咯咯笑着拉开床帷。
听到响动,包裹在一团锦绣中的睿歆机灵地翻个身,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眼前陌生的人。
素盈一见这个粉嫩的小家伙就忍不住微笑,坐到床上逗弄他:“来,到这儿!”
睿歆咿咿呀呀地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又一翻身仰面躺倒,眼睛还是好奇地看着素盈。一众宫女围在一旁看着都笑起来。丹茜宫少有如此轻松的笑声,一时恍如春风夏至,令素盈心中静涌一股和暖之意。
有个从东宫过来的宫女说:“三翻六坐九爬——皇孙还不到九个月大,现在还不会爬呢!”话刚说完,睿歆踢腾着小小的腿,向素盈身边挪了挪。素盈见他活泼好动,心中喜欢,问他的乳母:“东宫里平常怎么叫他?”
那乳母如实答道:“皇孙有个小名叫阿寿,平日太子妃都这么叫。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是唤皇孙为‘歆儿’。”
素盈怔了一怔,“叫什么?”
乳母不知何处不对,小心翼翼答道:“是依圣上赐的名字叫的。”
素盈怅然若失,低低地唤了一声:“歆儿……”
睿歆听见,向她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素盈的袖口。素盈想轻轻挣脱,小家伙抓着不放,身子也向前跟。
“呀!会爬了!”年少的宫女们为这发现欢喜。
素盈向她们笑道:“行了,都做事去,让皇孙安静地睡一会儿。”
宫女们躬身告退,素盈仍坐在床边看着爬开两步又躺倒的睿歆,再轻唤一声:“歆儿!”
睿歆笑眯眯地含着手指躺在她身边,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向她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拥有宫廷里谁也没有的清澈光彩。素盈看着这双眼睛由衷喜欢,柔声道:“歆儿,我们是同月同日生的。”说罢自己先笑了,跟这么小的孩子讲这些,他又不懂。
“害怕吗?”她抱起睿歆,觉得小小的他比想象中要重很多。睿歆不挣扎也不哭闹,只是用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素盈把他抱在臂弯里轻轻摇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们怕我伤害你,但你一点都不怕。”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挣扎着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怀里,说:“也有人说,我这辈子不能养别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
鼓乐,燔柴,宰牲。威严的皇帝郑重地将兵符令印交给戎装的东宫睿洵。
素盈被东宫的明光甲晃得睁不开眼睛,微微收下颌、眯上眼,端庄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报她一脸寒霜。
他得知皇后愿意在他们夫妇出征时暂养皇孙,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亲自到丹茜宫,感谢皇后费心,称颂她仁慈贤惠,为皇孙将会带给她的麻烦表示歉意。素盈则鼓励他勇往直前,预祝他旗开得胜,信誓旦旦地让他对皇孙即将在丹茜宫度过的日子放心。
睿洵的言辞举止无懈可击,素盈一直含笑应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日后作史书时,这场面也能够写得很完美,稍加修饰就可以变成一段温情脉脉的宫廷插曲。
遗憾的是,谱造真实的老天不像编写史书的史官。老天不会用几个曲笔把人与人之间修饰得尽善尽美、皆大欢喜。
炎炎夏日里的出征仪原本就让人心浮气躁,而仪式的主角,天下兵马大元帅、东宫太子睿洵,在这场面中自始至终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分肃穆的神情让人看了觉得紧张,觉得他对战局没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对前途有没有把握,一名领兵出征的将帅必须在他的军队之前表现出气势昂扬、锐不可当的斗志,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规矩。
他违反了这个规矩。皇帝面露不悦,似乎是对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表现有些不满,又不便说。睿洵却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变化。素盈察言观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时,向睿洵低声道:“将士之前,殿下为何忧心忡忡?”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直到士气昂然的大军绝尘而去,他再没望向她。
皇帝一直注视着天地交接处,直到尘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见他背影僵直,心中觉得不安,走上前请他及早回宫。
他无声地转过身,眉目间忽然显露出老态,像是就要被疲惫击垮。素盈从未见过他这模样,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搀,却被他不露痕迹地避开。
素盈没有介意他的冷淡,只觉他气色反常,心头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天回宫之后,他就病了一场。
***
起初皇帝只是有轻微的不适,连他自己也没有当做大事。过了两天情况见好,他就像往常一样作息,上朝,退朝,与群臣在昭文阁议事,偶尔往丹茜宫探望皇孙。
不知是因为丹茜宫中添了一个呀呀小儿,还是因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复,皇帝来丹茜宫中走动时,神色比过去柔和安详许多。但他不怎么逗弄皇孙,平常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素盈哄睿歆玩。
素盈觉得他眼中隐约有一点点歉意,还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欢这个小小的生命。心存这种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荣安公主几次三番求见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顾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着大肚子需要别人照顾,哪里能管了别人的孩子。素盈不愿把睿歆交给她,皇帝也当她无理取闹,没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够让素盈知道:所有的选择都有代价。她选择把皇孙放在自己身边,代价就是有无数双眼睛带着偏见注视她,疑心她会对储君的独子下毒手。
素盈小心翼翼,天却仿佛不愿助她。酷夏之中,宫里有几人出现类似中暑的症状,数日不见复原,太医院认为可能是夏疠。宫人大多记得往昔那场可怕的瘟气肆虐造成的惨状,一时人心惶惶。素盈主持后宫以来第一次遇到宫里爆发疫症,幸而身边不乏出谋划策的人,她采纳众长,将一切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深得皇帝赞许。
万幸中的不幸是:睿歆在这时候病了。
纵然睿歆平日活泼健康,怎奈皇后身边近来人多而杂,也不知是有人成心陷害,还是无意将疫气带入丹茜宫中,小儿本来就容易染病,终未能幸免。
皇孙年纪太小,太医院诊断时不免加上几分小心。他们行医素来讲究一个“中和”,这时候更加审慎,接连几日用药也没见效果,从前机灵好动的睿歆还是整日毫无精神。素盈知道小儿患病拖不得,又急又气时灵机一动想起了王秋莹,立刻命人将她召入宫中。
王秋莹从宰相遇刺之后就被留在相府,由相府的女医为皇孙治病,免不了遭人非议。所幸王秋莹的医术又有长进,至于熬药喂药,素盈又事必躬亲,不消半月,睿歆就渐渐好转。
皇孙在丹茜宫染病时,多疑的人自然以为其中有故事。但经这一番波折,再说到皇后对皇孙,人人都道对亲生骨肉也不过如此。加上皇后特准王秋莹协助太医院医治宫女,宫内疫病控制得法,渐渐消停,自此宫廷内外提起皇后便赞不绝口。
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年轻的皇后还没有尊号。皇帝在继位之初就按照传统,被尊为“天皇帝”。因德行有亏而被废的太子生母也曾受尊号,但皇后素盈却没有。于是由几名德高望重的官员带头,百官上表请尊皇后素氏为仁恭皇后。
历代皇后上尊号,总会找件事情当契机,冠上“孝慈敦睦,仁德厚载”等一套说辞,但归根结底无非某些人想要攀附后族。素盈暗自猜疑,觉得自己的哥哥没有捷报传来,父兄势力也不显强盛,不知这些从政数十年、嗅觉比她灵敏的人,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后来她才发现——原来他们不像她这么看好皇帝的健康。
再后来,她不得不对这些人的远见甘拜下风。
皇孙痊愈,王秋莹功不可没,素盈对她的医术深深信服,特意要她在身边多留一些时日。但王秋莹每每见了素盈,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向素盈叩头道:“奴婢冒死也要向娘娘问个明白——娘娘近来是否还会出现入宫前的病状?”她想知道素盈是否还是看见那个白色的幻象。
旁人即便知道皇后的隐疾,也会装作不知道,或是惟妙惟肖地演戏,让人以为她早就忘记。即使是皇后的妹妹素澜,在与姐姐以斗酒为名交待心里话之后,也必须忘记——素盈可以把她说的话记一辈子,但她必须忘记皇后不愿让她记住的一字一句。然而王秋莹在相府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没有改变她的性情,要把她见过的病症弄个清清楚楚。
素盈对她的执着并未见怪,笑道:“要知道,世上有些病,医术再高明的人也治不了。”
王秋莹不服气,向素盈道:“万望娘娘恩准奴婢再试一试。”
素盈正抱着已经大好的睿歆,用一朵红花逗他玩。听了王秋莹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没有一种疗法,可以让人不再做梦?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凶残阴险?”
王秋莹答不上,素盈向她宽容地一笑:“我已想开了。人能容得下那么多欲望,为何容不下一个幻觉?”
白衣女人就在她身边不远处,看着尴尬的王秋莹,嫣然一笑。就算想要无视,她还是一直都在这里,与素盈共生十年。素盈悲哀地想——也许在她这一生里,只有这白色的窈窕身影会对她不离不弃。
有天素盈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
苍白的她俯身探向熟睡的睿歆,欣赏幼儿的睡颜时语气低迷:“就算我告诉你,我是鬼,是神,是主宰,你仍然不知道鬼是什么、神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主宰你的是什么——问我是谁,是世上最无聊的问题。”
“你有名字吗?”
她说:“我没有名字,但看到我的人,都被人叫做‘疯子’。日子久了,他们也以为自己就是疯子,最后癫狂至死。”
“从今以后,我叫你‘幽馥’,黑暗里的诱人香气。”素盈说。
一抹白色从睿歆身边远远荡开,几乎直扑向素盈,美丽无双的脸凑到素盈面前,没有呼吸。“有他在,你永远别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对新名字置若罔闻,面目阴沉地讲完了,又在睿歆周围神色凝重地飘荡。
她不是一个知心的聊天伙伴,永远不会谈论美妙的话题。素盈叹口气,埋头检看睿歆的新衣服。
“被这么多人环绕,还是沉浸在可怕的寂寞里,为一个幻觉命名。明明有那么多人表示忠心,还是用‘不信任’把自己包裹起来,只对一个幻觉说话。”她在丹茜宫中四处转悠,不忘讥笑素盈。素盈刻意忽略她,抱起那些小衣服若无其事地远离。
然而她步步紧逼。
“寂寞让很多人变坚强,也让很多人凄苦死去。不信任让很多人变精明,也让很多人陷入无谓的焦虑。皇后陛下,你想做哪种人?”她悲伤阴郁地看着素盈叹息,“仔细想想它们的区别,否则当你的夫君死去,你的皇后地位也宣告消失,在无人问津的北宫再想问题的答案,就来不及。”
不知这是不是一个危险的谶言,在一场雷雨到来之前的闷热中,素盈险些就要从丹茜宫移居北宫——崇仪宫,曾经的太后居所,后来却变成了近似于冷宫的所在。近百年中,只有一位素太后幽居崇仪宫,就是人尽皆知的可悲女子隆运太后。夫君驾崩时,她是皇后。新君登极时,她却不是新君静帝的生母,于是被遥尊于崇仪宫中不问政事。丹茜宫被幼君生母启运太后不客气地占据,从此隆运太后的时代宣告终结,再没有一件事迹传到外界。不久之后,她被启运太后废黜,被迫迁往缦城离宫,又过了不久,她给后人留下“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几个字,从皇家的历史上消失。
自从隆运之后,素氏太后们对崇仪宫颇有忌讳,更加不愿搬入其中,喜欢在丹茜宫辅佐幼帝——她们都有年幼的、尚未成婚的儿子,没有儿媳来抢丹茜宫。至于比幼子年长、其他嫔妃所生的皇子们都去了哪里?在她们成为太后之后,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当儿子成年、大婚,她们大多数能够风光地移居长宁宫颐养天年。崇仪宫越来越清冷,实则成为安置无依无靠的挂名太后的地方。
每个素氏小姐都知道这些故事,恐怕在少年时期,她们当中就有人立志:无论如何不做第二个隆运太后。而素皇后们不必暗暗发誓,心中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因为继位新君不是亲子而被弃如敝履,这样的余生太凄凉,她们绝不要。
皇后素盈,是在这天明白:她,十八岁,也怕那样的将来,怕成为崇仪宫的又一位主人。
这天傍晚,素盈正哄哭闹的睿歆,忽然进来一个黄衣宦官,慌张地向她禀报:“圣上在昭文阁骤然晕厥。”
皇帝上次的病还不能算是痊愈,素盈一听就觉得这次昏厥不祥,忙把睿歆交与宫女,自己匆匆地赶去。
偏那被她叫做幽馥的白衣女子又在她周围,脸上挂着高深的微笑,以低缓的声音乱她心曲:“其实你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迟早要走在你前面。”
素盈心烦意乱顾不上理她,直奔至昭文阁,见阁内太医的神情都不明朗。她看看其中没有周太医——皇帝的健康是一项机密,为了避免后宫或东宫知道详情之后有所图谋,太医院素来对他们格外提防,宫中与皇后、太子走得太近的太医,一般都得不到皇帝信赖。皇帝御用的总是吴、李两位太医,而从他们的口中很难打听到皇帝的真实状况。素盈上前询问几句,他们果然从容地回答:“圣上近来龙体偏弱,加之今日天气闷热,因此稍有中暑而已。”
“当真?”素盈拿不准这是否真话,紧张地亲自入内探视。
皇帝已醒来,然而脸色青灰,一双眼睛也不及平日清亮。她见了心疼,上前跪在他身边,想问他感觉如何,又怕他心胸烦闷,说话会耗了精神。
皇帝见她满面关切,握了握她的手,温柔说一声:“不碍事。”
素盈伸手拭去他额上一层细细的冷汗,嗔怪道:“都这样了,还说不碍事?”
说话时宦官送进降暑汤,素盈尝过之后,才亲自喂他慢慢地喝了。
“正好你来了,有样东西给你。”他动了动手,一旁的宦官立刻静悄悄地退去取了一只木盒进来。
素盈不解其意,茫然打开盒子,刹那便失了神——满盒都是白黄两色香花,淋着细细的水珠保持娇艳。
这特殊的花盒她不是第一次见,再见之下还是怦然心动。
“原来打算今天晚上再送到丹茜宫。”他说。
素盈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捧起花盒,埋下脸去闻,再抬起头时,鼻尖上、睫毛上都沾了亮晶晶的水珠。她向他感激地笑笑,转身走到几步开外的桌旁,轻轻地把盒子放下,又坐回他身边。
他伸手揩去她鼻端的水珠,悠悠说道:“当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先皇曾对我说:‘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女人,会特意到你面前哭泣;把你看得最重的女人,总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泣,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微笑’……先皇是个非常睿智的人。”
素盈握住他那只手,他一翻手腕反扣住她的手,笑道:“其实那天晚上,我没太看清你的样貌。”
素盈听了也笑:“可陛下说我的眉眼像某个人。”
“嗯……有些像我母亲的妹妹,那是位非常不错的皇后。”
素盈一直以为他当时说的是她的某个亲戚,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殉先帝而死的怀敏皇后。素盈朦胧地觉得,与怀敏皇后相似并非福气——外界都道她是殉帝而死,实则她死得离奇。还有人说,她是被自己的姐姐,当今皇帝的生母康豫太后赐死。无论哪种传说是真,这女子的结局都没脱离“悲惨”二字。
“你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看到一个很不错的皇后。”他心平气和地说,“你是宰相保荐的人选,态度上却在躲闪回避——你可能有些畏惧宰相,但与他并没有同样的想法;你和洵是旧识,却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你与太子之间可能有些事情,但与他也不亲近。”
素盈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自己,听他如此描述,仿佛看到一个拘谨畏缩的少女跪在夜晚的草地上,脸被他的身影掩入黑暗,但她的身姿语态还是泄漏了许多隐秘的心情。
“陛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愿意当皇后。”她宁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在任何人看来都不成问题。”他无声地笑笑,“我当时想到,这样的你,不会倒向他们任何一个,不会与其中一个合作去伤害另一个,更不会有更大更深的图谋——这正是我那时想要的皇后。”
“陛下想要的,难道不是母仪天下、表率后宫的皇后?”
他呵呵笑起来:“皇后居于深宫,能否‘母仪天下’,谁知道?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未来的君王说你不可以……你就变得不可以……至于能或不能、怎样才能协调后宫为妃嫔表率,那是成为皇后的你该操心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素盈听了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才说:“其实我也没有看清陛下龙颜——那时我以为,我不需要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依然握着她的手,没用力也没松开。“现在我说的话,你要记得清楚。”他的双眼晶亮,话语清晰坚定,“我一生虽不敢自称笃信佛法,但对释家僧众一向照顾有加,曾诏准天下十一个州郡的寺院免粮免役。当我西去净土,你可以从中选择一座寺院,为我诵经——最好远离京城,特别不能选在皇极寺。”
素盈先是手指发凉,听着听着,身子也颤抖起来。
“洵……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他的口气没有太大的失望,好像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一个有资格成为皇帝的皇子,有在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的能力,能令他的父亲一眼就选定他。他不需要将所有的兄弟赶尽杀绝,让父亲除他之外别无选择。洵没有那样的信心,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到没有人反对他的那天到来。真正有能耐的人,总是看准要害,一击必中。他却拘泥于琐碎的事,患得患失,又有太多的主意,想要天下随他心意改变——我几乎没有采纳过他的建议,因为它们缺乏说服力。然而,就算他再不济,也是我的继承人。当他君临天下,会按他的那一套大施拳脚。那时我的所有诏书都变成了一堆故纸,难以保护任何人。”
他仿若没有看见素盈的脸色苍白,犹自说道:“洵曾经数次对我优待寺院做过规劝,有几次明白地请求削减国中僧尼、要求寺院纳粮纳田税。他日继位,他一定付诸实践。但若你寺中,他不便对先皇的皇后不加礼敬,一来能保那寺院安然无恙,二来僧尼念你这点好处,也会对你格外尊护。皇极寺中……有不少人与他母亲相交甚厚,颇有渊源,你还是避开为妙。”
“陛下!”素盈虚弱地呻吟一声,用双手将脸捂上。
他的话好像遗言,她连听下去的勇气也要丧失了。他做了一个手势,不准她出声打断,接着又说:“那时……我想选的皇后,其实是一个牺牲——素皇后的未来只有两种:成为素太后,或者神秘地死去,只留一个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笔带过。”他说着说着,似是又开始眩晕,拧着眉头闭上眼睛,手也垂到床边。
素盈难过极了,同时也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在命令太医院对外严守病情时,亲口向他的皇后交待后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问。难道他不怕她会阴谋策划危险的事情?
“因为我也曾说过,不会不管年轻的羚羊。现在,我为你找第三种选择。”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不知多久之前,就对现在这一刻有十足把握:他看透了素盈做不出惊天动地的举动。
对他的一片苦心,素盈只感到没来由的失望。她是他棋盘上的一只羚羊,他凭自己的感觉把她放在这里或那里,为的是棋盘上的局势,而不是珍爱一枚棋子。
她乏力地闭上眼睛,侧身枕着他的手臂,好一会儿才止住颤抖,缓慢地问:“陛下……缦城是你为太子生母做的第三种选择?虽然她动用了皇极寺那些颇有渊源的人,得到陛下那样温柔的微笑,可她还是逃不过素皇后的命运。”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说:“她和你完全不一样。不是我不让她坐在我身边,是她不想做皇后了……”
素盈诧异地噤口,呆呆听他用无比平静的声音继续说:“微笑是宽恕她,也是因为——除了微笑,我不会再给她任何东西。你千万不要有那一天,否则我会对我的第二个皇后也失望。”
素盈惊讶中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许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渐渐停滞,沉入睡眠。
一瞬间,素盈产生恐惧,担心他不会再醒来。她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听了片刻,见他呼吸均匀,尽管鼻音略为沉重,但没有痛苦之色。她这才蹑手蹑脚退到外面,向太医们征询。
吴李两位太医异口同声,以为皇帝连日辛劳过度,中暑之后身体虚弱,沉睡是自然而然的反应。素盈不再相信他们的话,还是叮嘱他们仔细侍奉。
过了几天,皇帝的病仍不见好转,一睡就睡得很沉,不容易醒来。素盈向太医院百般打听没有结论,心情越来越沉重。
转眼七月底,该是选女们晋封的时候。但皇帝的病情似乎有转深的可能,而选女那边也得到风声,以为圣驾不稳,前途难料。先前有司层层筛选,只有三个选女完全合乎皇家的标准,其余选女或是在这三年中有过不规矩的纪录,或是身心不适应宫廷的生活,月信不准、梦呓、睡相不雅、谈吐不谨慎、神态不端庄、做事不稳重、在淑文殿的表现不够聪慧、不够敏捷、不够敦厚……一切都可以成为挑剔她们的理由。最后三个选女基本内定,封号也选好了定媛、丰媛、承媛。她们风评虽然不错,但样貌不是最出众的,言谈举止看起来也不是选女当中最妥帖的人。
在素盈看来,能在这样的精挑细选中过关斩将简直是奇迹。如果她不是宰相所荐而由选女出身,也未必能通过。自然,她也知道获选的过程别有玄机,但她一直担忧皇帝的健康,对选女不大关注。倒是钦妃对年轻女孩儿们耿耿于怀,不待她们正式受封就开始对她们放脸色。素盈知道以后劝她不要做得过分,以免日后嫔媛女官们沆瀣一气对付她。
钦妃却道:“那可是素氏的女儿,不下点狠功夫防着,谁晓得她们会耍什么把戏?好在这几个还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娘娘交给我就是了,不会伤了她们与丹茜宫的和气。”她虽然脾气不好,但这时候对素盈更加恭敬。素盈猜得出她的想法:和不少人想到一处,钦妃也觉得,如果皇帝的病体再这样拖下去而太子不能很快回来,那么就像皇朝过往中的许多类似场合一样——身为皇后的素盈会在幕后掌权。
素盈对这些热衷于预测未来的人们不置可否,每日只管在皇帝身边亲奉巾栉。
到正式册封前,皇帝的身体仍不见好转。不知什么缘故,内定为定、丰两媛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患了睡行之症,准承媛则是一耳失聪。有人暗地里以为是钦妃动了手,而钦妃大怒否认。素盈从前就知道姑姑宁攀附外臣也不齿于这种戕害,因此她怀疑是三个人有心逃避,认为理当查个清楚之后重重惩罚。但皇帝本人心不在焉,并不打算追究下去。过了几日,他因身体不好,召集僧众祈福,为表诚心,免去当年册封,立誓不再扩充后宫以节欲净心。不久又大赦天下,诏命各宫各院放怨女出宫,连选女们也一并放去,只留下几个人补了女官的缺。
素盈察觉事情不简单,找来那几个留宫的选女籍册看过,发现拨入东宫做女官的三个选女都出身将门,父兄俱是朝中品级中等、口碑良好、处事稳健的将领。
见这光景,素盈便晓得:如今皇帝有意培植几个妥帖的军将扶持太子,先是让太子亲领了兵,如今又将武官出身的女孩儿送入东宫。种种情形,倒像是他已着手准备传位。
素盈被这些发现弄得心慌意乱,不知他的大限是在十天半月之后,还是一年半载之间。
皇帝因生病接连一个月不理朝政,这在他执政的历史上并不多见,于是连宫外也渐渐得到风声。皇帝一旦在后宫闭门不出,外界就连他是生是死也不易得知。他为稳住人心,隔三差五召一二朝臣入内,但朝臣们虽然见证了他还活着,却在面对面的接触后,对他的健康状况更无信心。
一天平王入宫求见,言语间向素盈求证。素盈应对简洁,不露口风,平王便单刀直入地问:“圣上眼下是否还能亲自处理政事?”
素盈以为这问题十分不敬,正欲作色,平王却说:“娘娘应该知道,素氏皇后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这简直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暗示素盈插手朝政。素盈瞪着父亲,呵斥一声“放肆”,别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平王向她叩头谢罪,可起身之后又道:“娘娘,皇后的生活就是‘驾驭’。如今储君不在,圣上又在后宫休养不到外面。往常遇到这样的状况,也是由皇后……”
“圣上还不至于到那地步!”素盈动了气,不想听他说完。“政事由宰相理清,需要御笔亲批的,圣上还能处理。真有不测,圣上自会召太子回京。”
“照这样下去,万一某一天,圣上身体不适不能亲理,而太子又没有回来呢?”平王始终不失从容,心里仿佛早就打好了算盘。
“等圣上有精神再看。”
“第二天还是不能呢?况且眼下正有战局,有些事一刻也拖不得。”
素盈冷笑:“外面的男人们都去做什么了?”
“他们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事他们不能做主。而素氏皇后一向有这种手段。”
“是是是,”素盈叹息,“我做了主,日后他们就可以推到我身上。决策对了,是他们的筹备好、提议好;定夺错了,是我这个女人没见识、目光短浅。他们不敢怪圣上,但批判我的勇气,他们可不缺。”
“娘娘也可以这样想:今日为一件事情做主,日后就有权为更多的事情做主。在他们大放厥词之前,娘娘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实现。由他们去说,又有什么关系?也许那时,他们连批判娘娘的勇气也没有了。”
素盈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侧过半个身子不再看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出去。”
尽管素盈企盼她的夫君早日康复,但他久久卧床,让她不能好整以暇地度日。有天得了一个机会,素盈趁皇帝在丹茜宫中睡熟,悄悄召唤王秋莹入内。
王秋莹偷偷摸摸为皇帝把脉,见并未惊动他一丝一毫,这才目示素盈到远处说话。
“娘娘可知圣上自染恙之后有何症状?”
素盈忙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上面所写甚详,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种种表现都列了出来。她见王秋莹还有顾及,蹙眉道:“你在病症方面一向敢直言不讳,就明说吧。”
王秋莹并不像平日那样自信,犹豫地回答:“奴婢不曾问诊,不敢信口开河。几年前倒是见过类似的病患,那人是数年前已大病过一场,一直用药保着,后来复发——他复发的情形与圣上有些相像。但也不大好说就是一样的。”
素盈吃惊地说:“圣上一向安康,我没有见过他整日里用药。”
“药不必日日三饮,隔十几天、偶尔喝一付并不会引人注目。也许娘娘没有存心观察,或是此事保密功夫做得太好。”
“隔十几天吃一次?这是治什么病的药?”素盈心生疑窦。
王秋莹瞒不住话,低声回答:“奴婢过去所见那位病人,是排解体内余毒。他曾经中毒,之后一直用药排解,但残毒聚结……几年后终于发作。”
素盈难掩心中震撼,目瞪口呆足有半刻才缓过神,幽幽地问:“如果圣上也是那种情形……他这样子有多久了?”
“假使是那样,以圣上的样子来看,总有三四年吧,少说也有两年。”
三四年前,皇帝曾经中毒吗?素盈不知道。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虽然曾经在宫中做过女官,但就像如今的女官不会完全明白她在做的事情,当年身为女官的她,也不完全明白皇帝后妃们的所作所为。宫中的黄历翻得特别快,当她成为皇后,再没有人把三四年前的事情挂在嘴边。而他又是个那么擅长掩饰的人,他不愿被人知道的一切,都静静地消弭于无形,只留下他中过毒的身体,在几年之后做出瞒不住的反应。
“你曾经见过的那人,又活了多久?”素盈满怀期待地看着王秋莹,“你救了他?”
王秋莹却露出没有把握的样子,为难地说道:“上次那位病人又拖了四个月……至于圣上……奴婢不知其详,不敢贸然领命。请娘娘准许奴婢想个仔细。”
素盈失望地转身,掀开帷幕,默默遥望他的睡脸。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非凡的。她不是不能相信,而是根本不愿相信,他有面临死亡的一天,而那一天,居然在她还没有白头时突然到来。
不上四五天,皇帝又发生一次晕厥。素盈的期望被这又一次的危险讯号打击得一败涂地。令她不安的是,朝臣中有人再次求召太子回京。
素盈看得出宰相琚含玄不满意这种结局。这只狼果然像皇帝说过的那样,不愿看到皇位的更迭。他与太子仿佛是生来的仇敌,上一次有人做出这个提议时,他以“西陲战况紧急,不便召还主帅,何况圣体渐愈,不日可临朝理政”为由,冲散了那一波舆论。但当皇后素盈也不得不走到幕前,在一次人数很少的集会中,面对众臣质疑皇帝健康时,琚相大部分时间选择了缄口不语。
素盈看着这些中流砥柱,眼中不是他们的样貌,而是他们的派系——支持储君的人忠肝赤胆无可厚非,支持宰相的却是多数,其中还有她自己的父兄。静静听了听他们的议论和辩驳,她就明白:这次太子还是回不来。
于是她从容地宣布:“圣上虽龙体染恙,然而睿智如前。况且皇帝历来有苍天庇佑,偶遭小厄,必能否极泰来。妾自今起斋戒,入太庙为圣上祈福。诸位与其纷纷扰扰,不如同心协力,协同宰相理清政务,待圣上康复临朝。”
当即有鲁莽的武将问道:“若是圣上猝然西去,朝中又无储君主持,该如何是好?眼下当召太子回京以备紧急。”
素盈见他是曾经教导太子武艺的皇亲睿将军,漠然道:“圣上素来体魄强健,此次不过偶一染恙而已,将军不必惊慌失措、危言耸听。况且圣上只有一子,或迟或早总归要他来主持。眼下西陲战事紧迫是确凿无疑,龙体不济却是空穴来风。将军要太子弃实待虚,是何用意?”
她面色凝重,睿将军立刻领悟到:如果他再敢提出这样的话,那就不只是惑乱人心,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护太子登极。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一些体面的借口,摆脱危险的嫌疑。
素盈沉着脸站起身,宣布这场密会结束。
琚含玄自始至终没有说几句话,但素盈感到他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素盈尽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她知道这个人的企图永远不变——他想要握住束缚她的线。
并不是因为他急需一枚棋子,或是因为她不可或缺,而是因为他喜欢尽可能广泛稳固地掌握局面。此时的他,已经在朝廷中一人独重,但他仍然想从皇帝染病这件事上控制更多的人、发掘更多的爪牙,把触手伸向更远处。当他控制得越多,他需要的也更多。
某个瞬间,素盈有些动摇,想起她母亲的话:女人总要靠男人活下去。她依靠的名为“君王”的大山显露出倾颓的迹象,她该另寻出路。琚相这时需要她,只要她一个暗示,他们就能达成一致。
但素盈心中一直有个奇妙而固执的想法:宰相的强势不过是一朝一代的浮华,如今很多人只是不得不在他的檐下低头,当他们散去,那速度会比投靠他更快。成为宰相推荐的皇后,并不是素盈的选择。让她自己选择的话,她不愿意把自己的未来寄托给一缕华美的幻影。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能够态度强硬,但返回宫中,看到她夫君的状况,她就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吉兆。
于是皇后素盈沐浴斋戒,步入太庙,向祖先神明祈祷她的夫君不要被灾难击垮。
当她燃起第一枝香向上叩首,苍白的幽馥出现在氤氲里,斜倚着睿氏祖先所信奉的神兽白马。
“我说过,当你回心转意,再来向我膜拜。”她一边走向素盈一边说,“如果你打算听他的建议,那么他明天死去,和十年后死去,有什么区别吗?现在,可以是你最坏的时刻,也可以是最好契机——现在的你,知道谁对你虚伪,谁有心投靠。察伺后妃的钦妃,出谋划策的崔秉仪,耳目灵通的白信则,还有宫正司的杨芳可以让任何你不愿看到的人消失,宰相府的素澜可以得到宰相能得到的消息。素飒所握兵权虽然不重,但也令人不敢小窥。素蕙的丈夫在御史台刚刚立住了脚,稍加提拔,他就有胆量弹劾任何一个对你非议的朝臣……你已经掌握了很多,只差让你施展的天下。”
素盈平静地望着幽馥,看了片刻才在心中默念:“你真能给我天下?”
得到她的回应,幽馥立刻轻飘飘绕着她晃了一周,停驻在她面前,热切地回答:“当然——我帮你,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只要你情愿用二十年作为代价。”
素盈轻轻垂下眼睑,盯着青石地面,语调低迷:“有你见证的过去十年,我从未得到真正的快乐。美妙的瞬间,都伴随着不好的结果。这样的十年算不算代价?”
幽馥含笑摇头:“当你向我低头的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你的乞求有多可贵。所以你该从此时准备好忍辱十年,向可贵的愿望献祭。”
素盈仰头冷笑:“我肯付出我的未来,为的是不再受人摆布,而不是献祭——即使那摆布来自你,我也不会接受。但是我知道凡事都有因果,为我今日的许愿,未来的十年,我已做好寂苦的准备。你可以要那十年。”
幽馥诧异地看着素盈,很快微笑着拍了拍手。当意识到无法扭转素盈的坚持时,她便妥协。
“我绝对无法成为女皇。”素盈还是那么平静,注视着幽馥漆黑的眼睛,“首先,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够。其次……我们家族的人,都把史书读得很通。唐朝有位皇后做了女皇,当她的时代结束,她的家族几乎覆灭,残余的亲族中再也没有出过皇后。虽然她的孙子非常宠爱她家族中的一名女性后代,但只因那女子姓武,所有的人都反对武姓再登后位。她至死只是惠妃。”
她脸上始终是嘲讽似的苦笑。
“我是素氏——素氏想坐的只是后座,而不是它旁边那个。外人如何反应暂且不说,就算我的父亲有追求权力的冲动,也不会同意我痴心妄想。所有东平素氏,我的亲眷,都不会允许我有取代睿氏的企图。因为一旦我的时代结束,他们的女儿、孙女、曾孙女……连做皇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那么,你想要怎样?”
“我要我的丈夫活着。”素盈神情坚定,睁大的双眼中充满了洞悉命运的光彩,“站在高处的男人,有时需要面对江山美人的抉择。而站在高处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这么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许诺给我的天下,换作给他的寿命。”
幽馥望着素盈,看来并不吃惊,也不赞同。“他知道自己活不久,选了你和你的家族作为牺牲。”她十分不屑地说,“也许是中毒之后,疑心儿子谋害他篡位,想找一股新的势力分散太子的注意;也许想册立一个宰相推荐的女人,在表面上稳住琚相,让琚相以为他还能左右帝王的选择;也许他看中你不倚重睿洵和琚含玄,用你来实现中宫、东宫和宰相的平衡。他给你的家族无限荣耀,却只能持续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你的任务完成,他就要把你扔进寺庙。你却宁愿要他再活一年?那么你自己想要什么呢?”
素盈的神情变得甜美,柔软的嗓音缓缓说出她的愿望:“我走的每一步,都被重重束缚。甚至连未来,他也代我做了选择。我想摆脱牺牲的命运,不想顺从地走向别人为我安排的归宿。我想要他活着,看羚羊自己如何跳跃。我不需要这一年当中没有任何人来反对,我只要他在这一年里对我包容。我也不需要没人过问我的举动,我只需要他能体谅。”
幽馥耐心听完她长篇累牍的愿望,微微眯上眼睛,斜睨着素盈好一会儿,阴森森地说:“你不想做牺牲,就要不断把别人放到祭坛上,唯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不过,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愿意接受。”
她忽然贴近素盈,倏然化成一片水雾笼罩素盈的身体,转瞬消失不见。素盈觉得周身冰冷,耳中是幽馥诱惑般的声音:“暂且如此吧。当你有了更多的愿望,我会再次出现。呵,我相信,那用不了很久。”
素盈浑身一震,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她昏睡在太庙中冰凉的地板上。
皎洁的月光如梦似幻,素盈第一次从中看到一点希望,似乎会有好事发生。
果然,当她回到丹茜宫时,王秋莹很快就乘着夜色来求见。
“一年。”她向素盈保证,“奴婢尽全力,当能够为圣上拖上一年。但这一年当中……圣上只是活着,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健康,而且,时常还会很痛苦。”她说完之后,偷眼观察皇后的面色,怕她失望,却看到素盈的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是早就知道结果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一年……”素盈的声音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苍浑。
“这样的一年”几个字当中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旁人都不及她明白。
但她自己,也不能真正地完全说清。
其实没关系,只要他还在就好!
(全文完)
槐花
很多年没有在五月出现这样的溽暑天气。
这一日分明闷着一场雨,偏不爽快地落下来。恼人的潮热缠上身,无论怎样摇扇驱赶也挥之不尽。偌大的宫殿里,似乎只有清润的石地板还藏着凉气。歆儿伏在书案上,不转眼地看着地面,终于将樱草色的衫子一把抓掉,远远地抛开。陪在他身边侍读的小近侍吃了一惊,急忙去拾。拾起衫子却不见了书案后的人——原来竟四仰八叉躺到地上去了,卵青色里衣在深青地板上,宛如海上一朵浮浪。这朵浪花一边打滚一边欢笑:“可算凉快了!”小近侍吓得跪下叫苦不迭:“陛下快快起来,这被人看到了,如何是好!”
歆儿伏在地上斜眼看了看他,灵机一动:“你也把外面的脱了凉快凉快。”小近侍知道他没有一句正经话,苦笑道:“臣不敢。”歆儿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不听朕的话就是抗旨。你愁眉苦脸地挨热,更显得朕不与民同乐——你,立刻脱了!”小近侍心里喊声倒霉,又怕不听他的话引来他更奇异的想法,只得慢吞吞将外衣脱下来,老老实实跪在地下。歆儿好心地提醒一句:“躺着凉快。”小近侍没奈何,平躺好又听他说:“多躺会儿。”
这一下小近侍心知不妙,侧头一看:天子竟然抱起他的衣服逃命似的跑走了。“陛下——”
“不许乱动!”一声嘹亮的回答早已响出老远,话音里带着满满的笑意。
歆儿兜头套上那件朱红色的近侍外衫,怎么看也不大合适。他倒也不挑剔,很大度地安慰自己:“天生不是当近侍的材料,凑合穿穿吧。”
赤日炎炎的午后,人都不知去了哪里,宫廷仿佛一座空城,风声听在耳中也格外清晰。歆儿原想到太平湖边摸鱼,可转念一想:弄脏了这身衣服,姓白的小子又要回家多嘴,惹得荣安大长公主进来啰唆。到时赔他多少衣料不说,还要听那自以为是的女人一通说教,划不来,划不来!
他一边想,一边背着手四处溜达,不一会就觉得日光眩目,该找个地方乘凉。放眼向一溜宫墙上去寻,见一片绿茵茵的槐树青翠喜人,他笑眯眯点了点头。趁着周围没人,他也不迈平常那四平八稳的规矩步,在地砖上蹦一下、跳一下,心中大乐,连蹦带跳地去寻荫凉。
风里染上槐花甜香时,也送来“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下下安闲得很。歆儿心中好奇,侧身在月洞门边张望——槐树下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宫女,手持一柄竹竿剪,正在剪槐花。
歆儿见她神情专注,一时被吸引,大气也不出地一个劲看。她只是重复那几个简单的动作:仰头寻找树上一簇簇的白花,眼里再没第二样物事,然后伸长了手里的竹竿,一扯线,五尺竿头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树枝。她轻盈地兜起围裙去接,每次都不会让花落地。
歆儿紧盯着她白皙小巧的脸颊,心想:真像姑姑宫里那套瓷娃娃。不,那瓷娃娃虽然瓷色晶莹,可是神态粗糙,比不上她眉目如画。
小宫女剪了一兜花儿,低下头“哎哟”一声,蹙眉轻揉发酸的脖颈。她蹙眉的样子很好看,歆儿从没在别人脸上见过,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小宫女先是惊了一下,一见是朱衣近侍便绷起脸,背过身快步走开。
“喂!”歆儿笑嘻嘻地追了几步,问:“你剪槐花儿做什么?”
小宫女目不斜视一个劲往前走,板起面孔不回答。
歆儿装作生气,提高声音吓唬她:“这槐花是我的,谁准你剪?”
她还是不看他,反而更加快了脚步。
歆儿没趣,心中真有些不高兴,恶声恶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几乎要跑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歆儿正欲发脾气,远处一个上年纪的宫女走过来,一见他俩就停住脚步,向那小宫女招手道:“忘机,做完了活儿快点回去。”小宫女如见救星,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歆儿拍手笑道:“你叫忘机,我知道了!”
年长的宫女听他大呼小叫,牵着忘机的手一边走一边回头,虽然看不清少年的脸,可那身衣服太显眼。她低头责备:“你怎么跟六侍走到一块儿?不要招惹那六个人,咱们惹不起的。”
忘机也不分辨,轻轻地“嗯”一声,跟着她埋头走路。
歆儿见对方头也不回,只是不理他,他很无趣地叉着腰哼哼,忽然察觉周身缭绕一股香气。提起袖子一闻,清浅的槐香仿佛让衣料也变滑软了。他忍不住怔怔地看着那个周身浸在花香里的小姑娘,痴痴地笑起来。
还没笑出声,身后忽然一声霹雳似的怒喝:“陛下!”歆儿暗暗吐舌,转过身一看,果然来者不善:两个姑姑竟凑到一起找上门来。平日只要一个就令人头大,如今凑成一双,委实吓人。他也不气馁,悠闲地等她们上前来行礼。
真宁大长公主早气得脸色煞白,哪里还记得施礼,连声哆嗦:“天子着臣装,成何体统!”歆儿满不在乎地“哈”一声道:“姑姑喜欢提桶,井栏边多的是。我这里可没有。”真宁被他气得直咬牙,恨不得一掌打下去。
歆儿又咧嘴笑道:“再说,姑姑知道什么是体统?”他忽地变脸,“朕是天子!尔等妇道人家自恃长辈,整日在朕面前放脸色,成何体统?!”真宁一口气憋在胸口,打他又打不得,骂他又骂不出,恨恨地跺脚道:“西北六郡反了,群臣在昭文阁集议未果,妾不敢擅专,请陛下定夺。”
“什么?又反了?”歆儿挠挠头,不明白这个天下是怎么了。“上一次西北三郡反入北国,你说朝廷须施以颜色。听你的,该杀的人都杀了。又有人说我不仁,令西北成为不毛之地。又听你的,手忙脚乱迁了内镇八万人过去实边。这下好了,一有人就反。”他想不通,嘘气道:“可见人多了真不是什么好事情。人越多越乱——闹事的全都杀掉才清静。这一次可不往那里搬人了。”
他小小年纪将杀人说得轻描淡写,连真宁也陡的吸了口冷气。荣安笑着委婉谏道:“陛下这话可不像样……”歆儿不等她说完,冷笑道:“我不像样也不是一天两天,早知我就是如此,何必装模作样来问我?”
真宁怒得拂袖离去,荣安脸上还是笑,仿佛她比妹妹大度,不跟小孩子计较。见歆儿要开溜,她急忙拉过身旁清秀可人的小女孩,笑着说:“陛下还记不记得?这是妾的女儿,叫做锦心。”歆儿随便看了一眼,嘻嘻一笑道:“不记得了。我这脑子还要省着,日后记那些姓素的女人呐!”荣安顿时如木塑一般,尴尬地僵住。
歆儿见气跑一个、窘住一个,心里暗暗欢喜,打个哈欠,逍遥地踱回寝宫睡午觉去了。
这天黄昏果然一阵瓢泼大雨。近侍换班,谢胜换入宫来,一抬眼就看见歆儿长吁短叹,心中稀奇,不知他又玩什么花样。“陛下几时学会发愁?”谢胜年纪比歆儿小,还是一团孩子气,歆儿往日对他总比对别人还要宽和几分,他说话也比别人稍稍自在。
歆儿叹道:“一场雨,恐怕把花都打蔫了。”他伸出手臂让谢胜闻,惶惶地问:“阿胜,是不是还有些香气?”谢胜没闻到什么,小心地“嗯”一声就不敢吭气。歆儿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拍拍他的肩说:“你去给我找出来——今天在南苑太平湖不远处的地方折槐花的小宫女。”
谢胜张大了嘴巴合不拢,也说不出话来。歆儿见他这样子就丧气,又叹息道:“看你这个死心眼,就算做不到吧,连一句讨巧的话也说不出来——早晚跟你爹一样,只能打仗。”一句话伤了谢胜,他恭恭敬敬地说:“如果能像父亲一样为国效力,此生绝无怨言。”可他心里较上真。这晚歆儿就寝之后,谢胜退出帝王寝宫,也没有回自己住处,径直往太平湖方向走去。
风里偶尔还夹几点绵绵的雨丝,可皓白月光已破云而出,照得世界一片清朗。谢胜毕竟是个孩子,走着走着怕起来。飒飒风声与渺渺树梢都露出可怖的一面,居心叵测地掩住他头顶的月光。谢胜脚步越来越匆忙,渐渐乱了节奏,不留神走到了路外,在泥地苔痕上滑了一跤,灯笼也摔灭了。他想起父亲教诲,忍住了不哭,反而镇定下来,找回鹅卵石小路。
仿佛是他的镇定破解了夜晚的魔咒,风与树都宁静下来,不再为难他。一片皎皎月光洒落在小路前端,照亮了广阔的太平湖。谢胜心里却叫声不好:走着走着,竟错过了南苑植槐的地方。
他正想回头,忽然听见“啪啪”声,似乎什么东西擦着水面掠过。一圈圈涟漪在月光下抖开,起点离他并不远。谢胜向前走几步,果然看见湖边坐着一个年纪比他大一点的小宫女,正向湖心打水漂。她仿佛只是随意一挥手,石子就在水面上跃出一串漂亮的轨迹。谢胜“呀”的叫了声好,小宫女吃了一惊,待见到是孩子,也不慌了,反而微笑着问:“你会打吗?”谢胜笑着摇头说:“不像你打得这么好看。”的996a7f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忘机见走过来的竟然又是个穿朱红侍服的,暗暗后悔与他搭话,可见他年纪幼小,说话也稚声稚气,就不再多心。谢胜拾起石头打了一两次,果然不及她的轨迹长远。忘机从湖石上跃下来,手把手教了他一招。谢胜忽然闻到她身上槐花香味儿,眨眼问:“你就是今天在南苑剪槐花的那一位吗?”
忘机眼睫一颤,猜是他的同伴说的,只是不知这群纨绔子弟背后说些什么。谢胜已看出来,便道:“我叫阿胜,你呢?”
“忘机。”
谢胜身子轻轻一颤,又说:“我认得一位叫知机的,不知道……”忘机收敛笑容,微微点头道:“哦,你认识我哥哥。”
谢胜想起知机是个小宦官,立刻知道忘机也是罪人家属,但他仍赞道:“忘机,真是好名字。”忘机却淡淡地说:“罪人子孙,有什么好的?怎么能比得上谢将军的独子。”说着抛了手里石子,欠欠身便走。的d93ed5b6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
谢胜知道惹恼了她。他从来招人喜爱,此时见了一张冷面孔,心中反生歉意,觉得是自己惹人不快,于是跟在忘机身侧问:“忘机是什么意思?”
忘机不想告诉他,反问:“胜是什么意思?”
谢胜明知她是故意的,仍认真回答:“有人说是因为我生在父亲一次得胜之后。有人说是父亲希望我能像他一样常胜沙场。”“有人说?那么你父母又是怎么说的?”
谢胜停下脚步,狡黠地向忘机笑笑,仿佛透露一个重大的秘密,道:“父亲从来没说过。可是……”他拾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你看,‘月’,‘生’——好像又说了什么,是吧?也许我就是在今夜这种明亮的夜晚出生,仿佛月光送来的孩子……”
忘机看着他孩子气的脸庞笼在月光下,抿嘴笑了笑,说:“忘机的意思就是‘忘却心机’。是我父亲起的名字。他不希望我像我母亲。”
谢胜喜上眉梢,“这算我们交换秘密吗?”忘机轻轻一嗤道:“什么秘密呀!我的名字是识字的人都能看出来的。”话虽如此,脸上却再没冰霜了。
儿女
忘机回到住处,猛地看见门前坐着一人,分明等她。她讷讷地道声:“魏姨……”魏元瑶默不作声将她拉入房中,沉着脸问:“这么晚,你跑到哪儿去了?”
忘机默默地垂下头,不回答。元瑶拿她没奈何,苦口婆心道:“忘机,你家的景况你最清楚,怎么能在宫中多事呢?有个差池,可是要命的。”忘机把头垂得更低,神情中原有的一丝放松全都不见了。
她们重新洗漱睡下,忘机躺在元瑶床边的脚榻上,仰面刚好对着当空皓月。她悠悠地说:“魏姨,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没入宫中的罪人家属,魏姨好心要我来伺候,现在却像是魏姨伺候我,整日为我提心吊胆。”
元瑶笑道:“元瑶虽然身份卑微,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魏姨,我大父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有多好?有多坏?”
元瑶仔细想了想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得不到琚相恩惠的人觉得他是坏人,这是一定的。但受过他恩惠的人觉得他很好。这样想来,他也不是十分坏——真正的坏人,连那些得了他好处的人也觉得他坏。”她想起从前,又赞叹道:“再不会有像他那样的宰相了!”
“那么,我娘呢?”忘机翻个身,背对着元瑶。
元瑶心中一紧,口气就不那么友善:“在我们这里,一定要说你娘是坏人。而你,最好不要再把她当作娘。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谢胜第二天早早地入书房等天子,一见他来了就藏不住笑。歆儿笑道:“明天才是你父亲回来的日子,今天就乐成这样。”
谢胜站起身,呈上一张纸。歆儿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见纸上写着“琚忘机”三个字,立刻笑逐颜开:“真被你找到了?是哪一处的宫女?”他欢喜了一刹,猛然想起什么,顿时一身冰凉:“是琚家的人……”然而这也只是短短片刻,旋即朗朗笑道:“琚家的人也无妨——今日就把她找来。做什么呢?嗯……就让她负责采花,每天去采时新的花放在书房里。”他说得兴起,冷不丁一人道:“什么琚家的人?!”
歆儿见真宁大长公主进来,顿感扫兴,坐在书案后不作声。真宁自己夺了他面前的纸,一见那三个字就连连冷笑:“皇恩浩荡容她苟延残喘,她竟蒙混到天子眼前。真不愧是乌氏的女儿!”歆儿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大大地吃了一惊:原来小宫女有这来历。
真宁瞪了谢胜一眼,嘴上说着:“不做好事!”手里三下两下将纸撕碎,正色道:“琚家犯下谋叛大罪就不必说了。素澜怂恿夫婿裂国称帝,被夺去素姓,冠以乌氏。她在琚家生的女儿,是大逆至极的祸种。陛下怎么能器重她的女儿!”
歆儿见她这态度,怫然道:“姑姑一厢情愿夺她素姓,在我国中冠以污名。她在西北先称皇后又称太后,哪一天不是叫做‘素澜’?什么皇恩浩荡!姑姑留这小女孩儿的命,只是不敢赶尽杀绝,断了那边的想念。咦?如此说来,忘机这小姑娘去了西北,说不定还能弄个长公主来当一当呢!”
“陛下说什么混账话?!”真宁大怒道:“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乌合,哪来‘皇后’、‘公主’?!”说着胸中发闷,眼前黑气腾腾。她吓了一跳,忙将手中奏章掷在案上,颤声道:“陛下也仔细看看,别被臣子问得不知所措。”
“你自己拿金印盖了不就可以?哦,我想起来了——万一别人在我面前提起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又要说你蒙蔽君王、擅权乱政,对不对?” 歆儿的眼睛笑弯了:“怎么?姑姑也会怕这个?”
真宁胸口一阵闷痛,虚虚地怒喝:“早晚是被你气死。”歆儿笑道:“姑姑有福。”
他说出这话,不仅真宁怔住,四周的人也全骇得噤若寒蝉。歆儿也知失言,讪讪道:“姑姑有的是福气,不会那么容易离开歆儿。”这话像是辩解,但更像讽刺。真宁怒极无言,狠狠地拂袖而去。
谢胜松了口气,见皇帝面上仍是一团恶气,小心翼翼地缩到角落里。这举动当然没躲过歆儿的眼睛,他冷冷地说:“你怕什么呢?”谢胜想了想,回答说:“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什么时候连说话也害怕起来?”歆儿蹙眉咕哝:“我几时因为你们说错话就生气?”谢胜又认真想了想才说:“臣进宫前,父亲曾经仔细交待说,锋芒太盛遭人妒,言语太直祸事生。”歆儿微微一笑:“谢将军是个稳重人。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但愿我能抱朴守愚,无灾无难。”谢胜的脸红了红,谢罪道:“臣的确愚钝多事,才惹出大长公主今天来到时一场口舌。”
歆儿大笑道:“阿胜,父辈的话没有错,但不一定适合我们。锋芒太盛的如果是黄蜂,自然惹人讨厌。但如果是宝剑,光华毕露有何不对?”谢胜慌道:“陛下!”的502e4a16930e4141
“听着!”歆儿猛地拍案,见谢胜惊栗,又换上笑脸仿佛戏谑:“我生在王座上,就是注定威赫天下的宝剑。我为什么要惧怕那些黄蜂呢?”
谢胜默然一阵儿,讷讷地叹口气:“可是琚忘机不是宝剑……陛下今日让她变成别人眼中的黄蜂了。”
歆儿愣了一刹,心中也有些懊悔,口中自然不肯退步,冷笑着展开书卷装作若无其事:“无意中知道她的名字算是缘分。可是,如果在这个宫廷里,连保护自己也做不到,她的名字就不配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他瞥见谢胜神色不定,安慰道:“阿胜,你才多大?想管宫女的事,你能管得来吗?操心自己吧。谢将军明天还京,你早点换班回去,省得真宁大长公主来寻你晦气。”
谢胜谢过圣恩,心中惦记那个打水漂十分漂亮的小姐姐,待到无事时又去太平湖边。可是这一次没有遇到她,谢胜失望地往回走,却遇到同是朱衣六侍的素扬与素拂兄弟俩。
他们看见谢胜时轻蔑地笑了一声:“走远点儿!跟穿着一样衣服的你走在一起,你不觉得心虚,我们还会觉得丢人呢。”
谢胜并不生气,转身就走。却有一个娇柔的声音说:“一样是六侍,怎么就丢人了?”素扬素拂看见是诚节长公主,急忙行礼。诚节不理他们,径直走到谢胜旁边说:“你们的爹不过是个有爵无权的王侯,跟大将军的儿子站在一起,有什么地方丢人?我倒想听一听。”
六侍虽然是宫中傲视群英的少年贵族,许多年长皇族也不敢等闲视之,但他们对皇帝疼爱的唯一妹妹从来恭敬。素扬素拂不敢不答,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诚节长公主因为自幼受真宁大长公主影响,对身份之说并不介意。此时将这谢胜的身世抖出来,恐怕还是惹她鄙弃。
诚节见他们想得太久,哼一声道:“同是圣上身边近侍,却自大欺人。今天说不出个三长两短,你们就在这儿站着吧!”
素拂弱弱地说一句:“他是侍妾的儿子。”谢胜的脸立刻变色。
诚节“呵”地笑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个。以为只有你们知道这事吗?圣上尚且不嫌弃,几时轮到你们来摆架子?”说罢向谢胜点头道:“你跟我来。”
谢胜不看素家兄弟,跟着诚节来到一颗李子树下。诚节指着树杈说:“帮我拿下来!”谢胜仰头一看,脸立刻红了:树枝上竟挂着一只玲珑的绣鞋。诚节笑嘻嘻提起裙子,一只脚上只有绫袜,早被泥污了。
谢胜什么也没问,努力爬上树,将那只鞋揣在怀里。诚节又道:“帮我摘几个李子。”谢胜犹豫了一下,说:“可是还没有熟呢。”诚节又笑了:“只管摘几个!”谢胜只得从命,跳下树来脸仍然红着:“殿下,下一次吩咐别人来做这事吧。鞋是不能把李子打下来的。”
诚节呵呵一笑:“我知道鞋子没有那么大力。”一边穿上鞋一边说:“是我从树上摔下来时,不知怎么勾在上面的。”谢胜大惊:“殿下伤到哪里了?”诚节依然乐呵呵地说:“好端端的。”然后揣了那几个青李子,又对谢胜笑道:“谢将军上次答应要送我晖城的木偶。这次他回来,你帮我带进来。”
谢胜老实地答应一声,目送她笑嘻嘻地走远,脑后忽然被重重一击。他吃疼,伸手一摸,后脑正流下血来。素扬与素拂又丢了一块石头,恶狠狠地啐一口,跑走了。
谢胜自己不过是个小孩子,看着满手鲜血吓了一跳,立刻有一股火气冲上脑门,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想要追打。可是站起身就想到:对方是两个比他高大的人,即使追上去八成是找打。他愤愤地抛开石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手忽地被人拉住,一股香气将他团团包裹。
“快捂着!”忘机把手绢牢牢按在他伤口上,牵起他的手去压住。她穿着围裙,下角掖在腰带里,裙兜里全是洁白的槐花。谢胜忍不住说:“真香……”
忘机无心听那些,拉起他的手一路小跑到太医院外。裙兜里的槐花一颠一颤,洒落一路。几个医官见到一个青衣小宫女拉着朱衣六侍之一,正惊奇,细看到六侍的头上流血,急忙接入里面包扎。其中一个医官以为忘机弄伤了谢胜,厉色道:“你好大胆!这下有你好看。”
“别骂她,不关她的事。”谢胜不知怎么听见了,捂着头上的绷带跑出来喊了一句。忘机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小鬼生怕别人误会她,又让她遭殃。她心里泛起淡淡温暖,冲他笑笑,欠了欠身就兜起所剩无几的槐花走了。
谢胜见没人为难她,才老老实实坐好了包扎,忽然又担心她弄没了槐花会不会受罚,总归有些忐忑。
至于有人把青梅汤中的青梅换成生李子,害得诚节长公主那个严厉死板的女教师闹肚子——这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他,她
作为镇守东防的大将军,谢震回京述职的队伍不算排场。尽管如此,真宁大长公主仍然嫌他把精要的将军们带回来好几名,斥道:“目今正是交夏时节,东奴水草丰茂,马壮兵强,将军们应当谨慎防守。大将军把他们带回来,是什么意思?”
谢震面不改色,道:“四月一战已令东奴元气大伤,年内必定不敢再犯。此次回京正是为这些功勋卓越的将军们请赏。”
真宁冷笑,“原来是这样!我说嘛,平日从不曾见他们来得这么勤。功劳簿在哪儿?”谢震忍住心中不快,将功劳簿呈上,说:“此簿请交陛下过目。”真宁不客气地夺过来,翻看几页又是一声冷笑:“大将军真会做人情——明明是他们分内的事,到你眼中也算是大功劳!”
下跪的将军们心中更气愤,谢震压住怒意道:“臣相信殿下深明大义……”他还没有说完,真宁已转身退回帷内。谢震无可奈何,只得领着属下将军们告退。
出了宫闱禁地,一名将军难忍愤慨,脱口道:“大长公主欺人太甚!”谢震忙伸手拦住,四下看了看才歉然道:“谢某不得大长公主器重,令诸位将军受辱,实在汗颜。”的b337e84de8
“大将军说哪里话!”将军们转来宽慰他,“这真宁乱政也非三五日了,自始宠信一批卑贱之人且不必说,如今越来越不像话,竟连我们这些将领也不放在眼里。这与大将军有什么关系?哼,皇天昭昭,必有果报。” 一名将军又叹:“若非那妖女听信谗言,我们家眷怎么会被扣在京城,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
“在京城不比边防,说话须要仔细。”谢震叮咛几句,便让他们各自归家去看亲人。他自己也放松缰绳,任由马匹慢慢地前行。
这是一匹老马,走着走着,没有回到大将军府,却来到一座废园的后墙外。谢震知道它在寻旧日门庭,忙勒住缰绳眺望——墙那边的老树野藤一片翠绿,因长久无人打理,早已长得全无章法。谢震轻轻夹马,绕到一处便停下不动。
墙头上可以看见一株枯树,浑身缠满了常春藤,因此触目之处还是绿油油的。可是细看就发现枝条全是了无生迹的枯褐。
“死了……”谢震心中伤感,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怅怅地拍了拍老马的脖子:“走吧!”
谢胜得知父亲回家,赶快到堂下奉茶敬献。谢震没接茶碗,而是摸儿子头上的绷带,摸至后脑,谢胜吃疼地蹙了一下眉。谢震撤回手问:“谁打的?”
上一次谢胜被素家兄弟欺负,写信时告诉了父亲,反而被父亲训。这一次他不敢讲。谢震也不强问,又道:“你今天不是应该在宫里当值?怎么早回来?是不是闯祸了?”
谢胜连忙摇头,低头难过了半天才说:“爹,我以后可不可以不再进宫?”说罢立刻偷眼看父亲的反应——父亲一向不苟言笑,这时候嘴角轻轻向上扬,仿佛是在微笑:“讨厌宫廷吗?”
谢胜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虽然有想见的人,总觉得,只要他们还在那里,宫廷也不讨厌。可是认真想想,又不想和他们在那里相见。常在想,如果他们不是他们,我也不是我,就好了……”“你站起来。”父亲忽然这样说,谢胜站直了,眼睛迎上父亲慈爱的目光。“已经长这么高了。”父亲温和地把手放在他肩头,说:“没事的,宫廷不会把你击败。你可是那个人的孩子。”
谢胜的眼睛一亮,以为终于可以从父亲口中听到母亲的点滴。谁知父亲像看着他的样貌陷入遐思,再不说话。谢胜等了又等,只等到他说:“你去准备一下,待会儿,我要看看你这半年的武艺、功课进展如何。”
谢胜掩不住心中失望,喏喏地答应一声,去换衣服。
谢震垂下眼睛——手中的茶碗里盛着桂花茶,毕竟是去年的花,一缕香气趁着掀开盖子的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其实他并不喜欢喝桂花茶,可是没人知道。因为他总是那么专注地看着,仿佛曾经跟某一朵桂花谈过一场恋爱,要在无数花瓣里重寻她的身影,又不能用自己的呼吸唐突她似的。
这一天晚上风清气爽,谢胜却睡不着,索性抱着蛐蛐罐溜到家中的槐树下,一边呼吸正当盛时的香气,一边捉蛐蛐。他循着鸣叫,看到父亲的房间里灯光又剔亮了。不消多时,父亲与两三个人从房中出来,向外走去。风送来微微人语,谢胜听到“启程”二字,心中一酸:父亲总是趁他熟睡后离开。这一次他回来,竟只有这样短短的几个时辰。他偷偷跟上去,想默默地送父亲几步,却看到那些人往一辆马车上搬运几个大箱子。
谢胜大奇,不知这是什么名堂,趁人不备时溜到近前,见箱子并不上锁,一口极大的箱中全是布料。他合上箱子,发现父亲正严厉地站在他身后。“爹,你去哪儿?”他吃惊地问。
“回去睡。”父亲简单的回答并不能让谢胜满意,他说:“不,我跟你一起。”
倔强的口气真熟悉……谢震将儿子拦腰抱起来扛在肩上,大步向孩子的房间走。“爹!爹!我跟你一起去!”这孩子不嚷着放他下来,却凭直觉坚持己见。谢震把他放在地上,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谢胜面前的月光。
谢胜挪了两步,转到光亮处,让父亲看清他执拗的仰视。
“你知道我去哪儿?你去做什么?”谢震问。
“我去跟爹在一起。”谢胜这样回答。去哪儿有什么关系?有爹在就不会有危险。
谢震看出他的心思,笑起来。谢胜立即感受到他的温和,也笑起来。的7eabe3a1649f
谢震忽地想:别人眼中,他们父子的笑脸并不相似吧?可是有什么关系?他们都笑得真心实意。
“马车会颠簸,不准叫苦。”他说。
好像这辈子还没有出过这么远的远门。谢胜心想。
马车向着他不熟悉的方向前进,渐渐地,那几口大箱子不像初放上车时那么安分,他一直惊险地在它们之间寻找平衡。当旅途完成,谢胜迫不及待地跳出马车,置身一片开阔的庭园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建筑,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风和星空——宫廷宏伟,不及这里肃穆。京中的风能歌善舞,总带着谁家的銮铃、乐声或香气,不及这里狂放天然。京中人力创造的景致非常多,星空常被人遗忘,而这里的星空,是唯一的景色。
有人提盏昏灯,穿破黑暗走来。谢震向他抱拳,他也躬身施礼。谢胜好奇地打量:这人是个宦官,年纪好大,行动仍然利落。他见到谢震时很平静,可是看到谢胜,忍不住流露出骇异。“出什么事了?”他疑惑地转眼望向谢震,声音中有惊惧和担忧。
“白公公不必担心,一切都好。”谢震宽慰说:“这孩子一定要随我来,拦不住他。”白公公这才松口气,和祥地说:“他长大了。”
谢震轻声问:“她呢?”
“在配殿中等着。”白公公说罢静静地为他们引路。
谢震不说话,谢胜被他们庄重的样子唬得更不敢出声。一直走到一扇昏暗的木门前,白公公停下脚步,谢震对儿子说:“把绷带拆下来。”
谢胜愣了愣,见父亲的神色毋庸置疑,有点不情愿地拆了头上绷带。他伤口差一点愈合,这时似乎又弄破了,但他不敢说。谢震又道:“里面是一位娘娘,你知道怎么拜见吧?”谢胜点点头,见父亲轻轻推开门,一幅幽深典雅的画卷就在他们眼前展开了——
寂静的宫殿中,依稀可以看见高大的屋椽轮廓,描金花朵隐隐泛起一点异彩,梁上悬着宫灯,却只有坐榻两旁的烛台上有火光跳跃。这黯淡的宫殿没有让人生出一丝恐惧和压抑,只因为面西一扇通顶的窗子全开,泻下一地似雪似银的月光。
那道月光里,凭窗站着一个女人。谢胜一见她,心中“啊”的一声,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月生……这女人才像是月光里生出来的,面容与衣着素洁无暇。
他的父亲不知是不是被皎洁月色感染,单膝落地跪在她面前。谢胜急忙一起跪下。那位娘娘坐定了,谢胜忍不住再抬眼去看她——银色的月光在她背后,金色的烛光在她面前,真是黑暗中辉煌的存
她为谢震赐座,声音像清流一样令人振奋。
“你带他来,是出什么事了?”她慢慢地问,缥缈的口气好像告诉听众,世上再没有动她心魄的新闻。
“没事。胜儿执意要随着我。”谢震说:“今年秋冬所需的东西,我交给白公公了。不知道娘娘还有什么特别吩咐。”素盈摇摇头,向谢胜招手:“你来!走近一点。”
谢胜看看父亲,得到他首肯就彬彬有礼地跪到素盈几步远的地方。素盈又招手说:“来,到我身边。”谢胜吃了一惊,偷偷回头看父亲,见他仍然鼓励,才大胆地跪在素盈脚边。
素盈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问:“你有十岁了吧?”她抽回手时,惊见指上染了血迹,立刻发现谢胜后脑一道新伤,于是放下脸来:“这是怎么回事?”
谢震满怀歉意,道:“正是不想让娘娘看见,才叮嘱他取下绷带……好像是昨日与同伴玩耍时弄伤了。”
“是阿寿干的?”
“应该不是。”谢震笑道:“问他,他就是不说。这孩子打定主意就能藏得住话,很像他母亲。”
“挨打的时候像他母亲,可不妙。”素盈抽出一条长绢,为谢胜包住伤口,又说:“有一点点像他父亲才好。”
谢胜见她言语亲切,心中也不大畏惧了,眼睛滴溜溜一转,轻声问:“我父亲会怎么做?”一边说一边偷眼看谢震。
素盈抿嘴一笑,“唉,他啊,会不动声色地让小看他的人输得很惨呢。”谢胜听罢微微吃惊地看了看父亲,看到他露出一丝苦笑。
素盈让谢胜坐在她身旁,问谢震:“将军近来还好吗?这一次回京述职还顺利吗?”
谢震的神色不大痛快,说:“这几年真宁做了几件大事,很有点洋洋自得。”“荣安呢?”“荣安是外家妇,不便插手。况且真宁也不信任她。但荣安另有打算——她有个女儿,眼看长成了。”
素盈微微冷笑:“打算送入宫?她还不如真宁这个小姑娘有创见。”
“再过一百年,也不过是这么几招。”谢震不屑,忽然见儿子目光炯炯,他忙道:“娘娘,这些话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
素盈却说:“懂事的孩子,自然不会乱讲。如果不懂事,也不会把这些话当真——我们十来岁时说过的话,还有多少放在心上呢?”谢震顿了顿,回答说:“历历在目。”
素盈怔了一瞬,婉转笑道:“这么说来,将军应该是个懂事的人。”谢震微微地笑了一下,又想起别的,蹙眉道:“我担心的是阿寿。他性格爽朗不羁,恐怕越来越不合当权者的心意。他年纪还小,恐怕会有危险。”
素盈摇头说:“不会。她不会伤害阿寿,她没有能替代阿寿的傀儡。”
谢震盯着素盈看了一刻,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问:“如果,宫中需要一个新的当权者,此人必须地位崇高不逊真宁大长公主,性格温雅大度与真宁迥然不同,出身世家,能令那些受真宁排抑的贵族们服膺……”
“嘘——”素盈竖起手指,用心聆听。安静的配殿中,谢震也听到了蛐蛐的鸣叫。
谢胜难为情地从怀里掏出小小的竹罐,立刻受到父亲训斥:“成何体统!”他委屈地想:“我怎么会知道要来拜见一位娘娘呢?”偷偷去看那位娘娘的反应,却见她含笑问:“给我看看好吗?”谢胜顿时放松了心情,欢喜地把小罐放在她面前。
“你知道为什么困在笼里的蛐蛐会斗?”她似是在问谢胜,但不等他的回答就说:“困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以为杀死对方就能成为这方天地的主宰。为了争夺这个钵,它们忘了世界是多么广大。”她抬起眼睛,清澄的目光直视着谢震:“如果我们是蛐蛐,怎么办呢?跳出这个钵,在每个夜里安心歌唱,不是很好吗?”
谢胜察觉父亲陷入了异样沉默,明白这时一定要机灵地应对,于是天真地反问:“蛐蛐怎么可能跳出钵呢?除非遇到一个宅心仁厚的主人放生,不然,直到它忘了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也无法出来呀。
素盈怔怔地听着,半晌才说:“那么,你能不能为我把这只蛐蛐放到庭院里?让我可以经常听到它鸣叫。”谢胜点点头,笼起蛐蛐罐告退,跨出门时忽然听到她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咳嗽。空旷的殿中立刻到处回响起她痛苦的喘气声。谢胜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父亲竟然走到她身边,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什么样呢?”谢震深深地凝着眉轻抚素盈的后背。
谢胜看得惊呆了。白公公点了点他的肩膀,他才仓猝地合上门,惊疑不定地走到庭院中央把蛐蛐放走。见白公公坐在廊下,谢胜过去坐到他旁边,一本正经地问:“请教公公如何称呼?”
“小人姓白。”
“那位娘娘尊讳如何?请白公公告知,让下官日后避讳。”谢胜老成地说出这套话,白公公笑眯眯地看着他,回答说:“娘娘讳盈,‘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之盈。”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之盈。”谢胜静静地看着满天星光,又问:“有件事请白公公赐教:为什么我在宫里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娘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住在这里呢?”
白公公陷入沉思,像是难以总结。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说:“她是一个……本来可以成为一段传奇的人。”这回答似是而非,谢胜没有明白,还想再问。
“嘘——”白公公低声说:“听。”
蛐蛐开始唱歌了。
君侧
歆儿拿起一张纸看了看,又拿起另一张,蹙起眉说:“阿胜,你这字都写错了。”边说边把纸扔到谢胜面前。“‘天地不能两盈’——这个‘盈’,‘又’字都写成了‘乂’。”
谢胜的脸红了。父亲叮嘱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位娘娘。他知道不应该分辩,悄悄地团起那几张纸扔到瓷桶里,一抬头就看见真宁大长公主恶狠狠地站在门口盯着他。她慢慢地弯腰拣出一团纸,展开看了一眼,冷厉的目光立刻转到谢胜脸上。“你父亲跟你说什么了?”
“家父没说什么。”谢胜坦然回答。这话一点不假,告诉他避讳的是白公公。真宁显然不信,一言不发地俯视这孩子,想用沉默让他胆怯。歆儿把他们一举一动看在眼中,笑着问:“姑姑不是怕被我气死,怎么偏偏喜欢来我这里生气呢?”
真宁想到还有正经事,冷哼一声放过谢胜,道:“夏狩已经筹备得差不多,请陛下定一个出行的日子。还有从员名单也要尽早弄妥。”
一听夏狩二字,歆儿登时双眼放光。真宁一走他就在纸上写来写去,不一会儿完成了一张名单,递给谢胜看。
谢胜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连忙跪谢圣恩。他再往下又看见父亲的名字,奇怪地问:“陛下要家父随行?”“打猎人多才热闹。令尊劳苦功高,又是难得回京一趟。你们父子俩一起去纵情消遣一次,也算我的心意。”歆儿眯着眼睛说,“你今天回家去告诉他,早点准备。”谢胜微笑着没有回答。
歆儿悒悒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想带去的人不一定能去得成?”他斜着眼睛看见谢胜的脸色难堪,笑道:“放心吧,这一次一定会照我心意。”
御赐雕弓让谢胜兴奋不已。他擦了好几遍,又一次问父亲:“爹,你参加过狩猎吧?是不是很激动人心?”谢震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时说:“的确令人难忘。”第二次说:“常有意外收获。”这一次谢震看着儿子说:“狩猎是很危险的活动。”
谢胜眨了眨眼睛,“爹放心吧,我不会贪功逞强的。”谢震慢慢地点头说:“打猎的诀窍只有一个——眼里不能只有猎物,也要往身后看看有没有追逐着你的猎人。”谢胜张了张嘴,有些扫兴地说:“爹,我只是一个小孩子。”
谢震愣了,旋即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你打猎的经验和乐趣,应该由你告诉我才对。”谢胜听了这话咧嘴笑道:“我不会让爹失望。这一定会是一次很好的狩猎。爹觉得呢?”
“我?”谢震意味深长地说:“我也很期待。”
真宁试着挽弓,可是一拉之下没有成功,于是无趣地把弓抛到一边。
李怀英在一旁看着,笑道:“殿下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动武的人。”真宁撇嘴:“太平盛世,弓悬壁、剑入匣,我也懈怠了少许而已。”
“殿下既然一箭不发,为什么还要去凑热闹呢?”李怀英像是心中有事,劝道:“猎场上是怎样的刀光剑影,殿下应该知道。”真宁见他说得关切,不禁缓缓微笑:“大人不必担心。我自有万全准备。
李怀英戏谑道:“当真万全?”真宁面上腾起一层薄怒,将银弓摔在地上说:“大人如不放心,就请大人代我仔仔细细重新安排。”李怀英见她想偏了,连忙说:“下官绝没有这意思——殿下万金之躯,万一因托大而有闪失,岂不令人唏嘘?”
真宁觉得怀英讥她,冷笑道:“我本来就是个托大的人。谁有心来寻我的闪失,不妨来试试看吧!”李怀英深知她就是这种脾气,当下再不惹她,提起此时的野外美景来分她的神。
过了一会儿真宁自知理屈,叹道:“人常说,君子能忍当面之讥。大人容忍我这么多年,是个真君子。我这一辈子是当不成君子了。大人会不会小看我?”李怀英诧异道:“殿下可谓女中奇人,当世谁敢小窥?”他笑着望向真宁,又说:“这些年天下感受到的震撼,无一不是来自殿下惊人的勇气和意志。”
听她说得诚恳,真宁也自知此言不虚,静静地露出自信的笑容,“那你就继续看着吧!”
夏狩的日子定在六月第一天。谢胜眼看着连日瓢泼大雨,以为这一次一定去不成了,不想临行前天公作美大放光明。碧蓝的天空上随意散着几缕浮云,蓝色清澈,白色无暇,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尽管营地有些泥泞,歆儿却兴致不减,休息了一天就催促众人快快行动。真宁耐着性子向他解说:“这猎场广大,西边接着腾霞草原,向南是载月湖,北面的崇山是先帝最爱之处,东方密林里有数不清的禽鸟。”
歆儿充满豪气地挥鞭一指:“我去树林里打鸟儿,抓到活的还可以带回宫中解闷。”真宁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陛下请便。妾要试试运气,看能不能遇上鹿和狼。”
歆儿向谢胜招招手:“走,咱们去找叫得好听的鸟。”
谢胜的本意是跟着父亲去追捕更有挑战的猎物,遵从歆儿吩咐的一刹那还有些失望,可是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那位在空荡荡的配殿里听蛐蛐鸣叫的娘娘。如果能送给她一只善鸣的鸟,不是比蛐蛐更好吗?“你,紧跟着我。”歆儿在谢胜耳边悄悄地说:“跟紧点儿。”
见他如此器重,谢胜高兴地用力点点头。两个少年笃信好鸟在深林,带着随从向林密草长的地方行进。也不知走了多远,谢胜听见一串异样婉转的清呖,满心欢喜地摸出一枝箭,四下寻找。可那美妙的声音并不停驻,一路向更加幽深的林里飘去。谢胜握着弓箭仰着头观望,双腿控马慢慢前行。但鸣声久久沉寂,猛地一阵扑翼声后,半只鸟影也不见了。
谢胜失望地垂下手臂,向身后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随从们不知道哪里去了,跟在他身边的竟然只有皇帝一人。他慌忙在马上欠身道:“臣惶恐不胜……”
歆儿做个手势示意他安静地听——一阵又一阵鸣叫和振翅声打乱了树林的宁静,像是每个巢中的鸟儿同时受到惊吓。“发生了什么事?”谢胜陡然一惊,本能地把弓箭搭好,“陛下请到臣身后。也许是大家伙。”
“比大家伙更可怕。”歆儿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微笑着说:“你再听。”
群鸟的喧闹之后林中有片刻寂静,但是谢胜立刻又听到了嘈杂的蹄声和马嘶。“下来!”歆儿说,“别让其他人看见你。”谢胜赶紧按他的吩咐,藏在马后。交错的树木和藤萝善意地将两个孩子的身影掩藏。透过树叶,他们看见一匹失惊的马驮着一抹红影磕磕绊绊在树木之间冲撞,显然已经迷失了方向
谢胜惊骇地发现那狼狈不堪的人竟是平日高不可攀的真宁大长公主,他刚想出声喊她,嘴巴就被歆儿捂住。嗖嗖几声,数枝利箭追逐着真宁的背影,却错失目标钉在树上。那些箭入木极深,可见每一枝上都带着必杀的意愿。这一来不需要歆儿强行捂着嘴,谢胜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真宁的坐骑悲嘶一声摔倒在地,她红色的身姿被抛入草丛中。谢胜看不到她,却看到几个侍卫装束的男子奔过去,挥刀向草中砍去。谢胜看到草尖上露出一柄短刀“铮铮”的顶挡了几下,撞击出几点微弱的火花之后终于不支。那些侍卫围成一圈,一齐将佩刀向下刺……
谢胜的眼睛在这个时候被歆儿的手挡住。
“别看。”歆儿漠然而平静地说:“没什么好看的。”“陛下也别看。”谢胜心惊肉跳地伸手去遮歆儿的双眼,却被他冷冷地推开。
“我早说过,真被我气死,反而是她的福气。”歆儿出神地凝视着凶杀的现场,说:“现在,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临死时,不过是这么狼狈可悲的景象。”
“她真的死了?”谢胜恍如置身梦里,呓语似的问:“一声不响地死了吗?”没有撕心裂肺的惨叫,也没有对凶手的恶毒诅咒——那个狂傲的、睚眦必报的真宁大长公主,竟会这样窝囊地死去?他不能相信,总觉得这应该只是一幕大戏,真宁公主投入地演完了她那一份,就会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掌掴那些扮演侍卫的人,凶狠地训斥他们演得太逼真……
“她不过是个人。”歆儿见那些衣衫染血的侍卫们飞快地撤退,向谢胜说:“现在,去看看你父亲那里怎么样了。”“我父亲?”谢胜更加摸不着头脑。
“难道你不认识?”歆儿一边在谢胜的帮助下跨马,一边说:“其中有两个人,是和你父亲一起回京的睿将军和素将军。”
谢胜没有想到这样的凶杀会牵连到父亲,急忙向歆儿道:“陛下,家父绝对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歆儿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谢胜飞快地回到营地到处寻找父亲时,也有人正找他。谢胜刚刚冲出父亲那顶空无一人的帐篷,就被人拉住。“大人还认得下官吗?”那人急匆匆地问。
谢胜点点头:“你是大将军的副将,对吧?”那人几乎是半拖着谢胜一边向前走一边说:“下官姓素,出身南安素氏。请大人立刻随下官走一趟——事关大将军安危,十万火急。”
“我父亲怎么了?”谢胜停下脚步,抓住素将军的手腕大声喝问。素将军拉不动他,慌道:“大将军现下安然无恙,但是如果大人不出面,前途堪忧。”谢胜又问:“你要我去哪里?”素将军回答说:“一个大人去过的地方,快马约摸一个时辰可以到。只有大人见到那位,大将军才能高枕无忧。”
谢胜更加不解,似乎今天有很多事情跟打猎一点关系也没有,让他毫无准备。“那位?谁?”“时间紧迫,大人请上马,边走边说。”
谢胜想向随从交待几句,素将军连连摆手道:“此事暂不可外泄。下官绝无伤害大人之心,请大人不必多虑。”谢胜听了这话就有些不情愿,不住回头四顾:“我父亲在哪儿?他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这些?”
素将军带着异样的微笑说:“大将军,正在打猎。”他几乎不由分说把谢胜推上马。
那是一匹高大的骏马,谢胜没有想到一匹马可以跑得这么快。他骑术欠佳被颠得苦不堪言,加上迎面的风迫住呼吸,一路上无比艰辛。素将军虽然答应为他解惑,可是一路上紧张地赶路,根本就是一言不发。当他终于说出“能看见了”这四个字的时候,谢胜“咦”一声,觉得这里很眼熟。建筑不能算簇新,但能看得出有常常修葺的痕迹。长练似的白云在上空荡漾,将天分割得仿佛一扇囚窗。这里的宁静总让人觉得太过肃穆,不似宫中那般藏着生机。
谢胜已经想起自己几时来过。“我们来找谁?”他跳下马时问。素将军低声说:“失礼!”拉起谢胜的手大步流星沿着主道走。这一次谢胜见到了守卫在这座宫城外的卫兵,他们紧张地立在山门下,眼睁睁看着谢胜与素将军步入。三殿中央,白公公正在指挥一个年轻的宦官打扫庭院,看见风尘仆仆的两位稀客,不由得呆了呆,立刻拦在他们面前呵斥道:“大胆!难道你们不知道擅入此地是触犯刑律吗?竟然还带着弓箭刀具!”
谢胜吓了一跳,桩子似的立在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上次来去自如的地方,竟是一个禁地。
素将军毫不犹豫地跪倒,几乎是大喊:“下官求见太皇太妃!”一声霹雳似的大吼,让谢胜与白公公都惊呆了。仿佛是嫌自己的喉咙不够震撼,他又大喊了一遍。白公公出了一身冷汗,也提高嗓门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殿门被一只优雅的手打开,谢胜看见那位娘娘身穿暗青色的常服出现在朱门前。日光下的她看起来和那天夜晚有些不同,娇小苍白的脸庞和纤细的身材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可是她的态度沉着,与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看来这世上当真再没有让她动心的事了。
她没有多看谢胜,打量着素将军,悠然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跑到这里大放厥词。”
素将军膝行几步匍匐在地,“娘娘,真宁已死。臣恭迎娘娘回宫主持大局。”
素盈静静地伫立着没有动,神色并未因真宁的死讯而有变化。“我不知道你说的太皇太妃在哪里。”她说完转身欲回。的3
“娘娘!”素将军急忙出声阻拦:“谢大将军的性命就在娘娘一念之间!”
见素盈的背影僵住不动,素将军又朗朗地说:“娘娘可知,将您迎回,入主宫廷,大将军便是扫除真宁奸党的功臣。如果娘娘袖手旁观,令实惠落入外人之手,也许大将军反而会被当作刺杀大长公主的罪人——这是什么样的罪行,娘娘心中有数。娘娘要眼看这样幼小的孩子变得无依无靠,落到可悲境地?”他说着抓住了身旁的谢胜,急切地说:“大人,快为您的父亲央求这位娘娘回宫吧!”
素盈背对着他们,抓着门的手上用了力。“做出这种举动之前,他的父亲想过我们吗?”她的声音十分不满:“他能想到的,就是去杀了真宁,让我来善后?”
素将军听她说得决绝,咬了咬牙,铛的抽出腰刀拄在地上,道:“娘娘是大将军念念不忘之人,真没有想到竟会这般绝情……既然在下难逃一死,便是背负犯上罪名,也要得罪娘娘了!”说罢提刀扑向素盈。谢胜见他要动真格,不知自己腿脚怎么会突然麻利,伸开双臂挡在素盈前面。不过显然是多此一举,白公公比他更快地举起手中长帚,用柄在素将军腕上一击。这一下又狠又准,素将军手一软,那刀就跌落在地。
“你——”素盈有些意外,将手放在谢胜肩头,想要感谢他,又想称赞他,但最后摇头说:“他只是想强行挟持我回京城,不会伤害我。”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呢?”谢胜这时才后怕,小小的身子颤抖起来。令他惊叹的是:这位娘娘,一点也没有慌张。
“杀死我,不仅让他们失去了幻想中的太皇太妃,还会让他们犯上作乱的罪名更加凿凿。”素盈安闲地说,“他被你父亲委以重任,不会是个不明白这道理的人。”的84f7e69969dea92a
“娘娘会回去吗?”谢胜睁大眼睛仰望这女人,他已经不知该说她神奇,还是该说她麻木。“我不相信家父参与这种罪孽。圣上那么聪明一定会查明真相,他不会为难家父。即使娘娘不按照素将军所说的去做,家父也会平安无事。”他诚挚地说:“如果娘娘回去,就听不到这里的蛐蛐叫了。”
素盈忽然感到一阵心酸,慢慢地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说:“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已经不能留在这里,必须要回去了。”
谢胜又不明白:“为什么?娘娘明明不愿意,不是吗?”
素盈摸了摸他的头,见他后脑的伤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脸上有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慢慢的,你就会明白。”
她站起身,对抱臂而跪的素将军说:“让你的同伴来迎驾吧。陵卫是真宁亲自安排的人,你要自己想法子解决。”
素将军大喜道:“娘娘英明。陵卫之事不需娘娘担心。”说罢从背后取下劲弓,向天射出三枝鬼箭。一声尖似一声的锐啸之后,天地之间的静谧中扬起十分隐微的雷动。很快,一队堂皇利落的车马长驱直入,仿佛从地下蹦出来似的,但又像畏惧什么似的,停在宏丽的山门下不再前进。谢胜看得呆了。素盈闭上眼睛念声“罪过”,对素将军说:“为迎接妾,动用此等仪仗踏足禁地,大失人臣之礼。妾须向先帝请罪,方可离去。”
谢胜今天的惊诧在这时达到顶峰——当素将军说出“太皇太妃”时,他猜到了这位娘娘的身份。但他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位“先帝”。
素盈发现他的颜色大变,问:“怎么?大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谢胜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一个劲摇头。素盈的神色有些黯然,说:“此处乃是至圣至明天祐昭圣皇帝陵寝。妾乃昭圣皇帝惠妃素氏。”
谢胜恍然大悟:怪不得两次见她,她都是安身在配殿中。原来那紧闭的正殿,是为一个不容打扰的灵魂准备的待客之所。谢胜毕恭毕敬地向先皇享殿拜倒,目送她向那里慢慢地走去。忽然,她回头向他招手,说:“你来!”谢胜的心嗵嗵跳起来,颤声道:“臣不敢……”除了侍奉先灵的人,只有皇家男子得到允许时才能步入的先帝陵寝正殿,他怎么敢跟上去呢?单是说说这念头,已是不敬。可是素盈坚定地微笑着说:“来吧!”他唯有惴惴地跟在她身后,和她一起跪在正殿外,郑重地叩头。
素盈久久跪地不起,大约是心中默默地讲述什么。素将军等得急了,催促道:“请娘娘动身吧。”谢胜觉得他对先帝太过不敬,脸上表示了出来。素盈回头看见他表情,笑道:“这里大概只有你我眼中还有先帝。”
她拉着谢胜的手向外走,这份隆宠令小孩子不知所措,却没有让其他人惊讶。
他们在这画面中看到的是一个很好的暗示:素盈将会十分宠信和依赖迎她回宫的谢家父子,他们跟随的大将军即将带他们进入又一个胜利。
她,他
先帝的惠妃素氏还归宫廷的那一天,歆儿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藏到一个无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独自玩。她没有要他去跟前行礼,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派人寻他,仿佛她是来这里过她自己的日子,见不见这里的主人没有关系。歆儿一直躲到晚膳时分,终于感到很无趣,怏怏地回到寝宫。
这天在宫里当值的近侍是白宽,歆儿敏锐地发现今天他比往常更加窝囊,蔫蔫的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歆儿最讨厌看见他这副样子,作色道:“你摆出一张臭脸做什么?”吓得白宽跪倒在地,“臣不敢。臣有罪。”说着几乎哭出来:“陛下息怒——荣安大长公主今日闯来觐见陛下,遍寻不着,拿臣出气。陛下看,臣满头的包还没有消去呢。”
歆儿心中大为光火,暗怒荣安不识好歹。真宁尚且死在乱刀之下,她当真以为“大长公主”四个字可以横行天下?对白宽这样絮烦的家伙,歆儿也不想细说什么,托腮坐在床上,紧紧地蹙着眉头说:“你回去告诉你婶婶,朕不想见她。”
白宽又泣道:“荣安大长公主一定不信,又要说有人居心不良在陛下面前谗言,免不了还是要赏臣一顿好打……”他本想藉此央求歆儿召见荣安,可这些话正是歆儿不喜欢听的,当下怒道:“她打死你是你家的事!别在朕面前翻来覆去说这个!”白宽受了责备,呜呜地掩着脸退到外面,歆儿犹在他身后骂:“你婶婶怎么硬是把你这么没用的人塞到宫里来,也不嫌丢了白家的脸!”
白宽受屈含泪奔出宫,直直地撞在一个人身上,被她扶住。他抬头一看是惠妃娘娘,慌得抹去眼泪要跪。素盈将他搀住,问身边的白信则:“这是你侄子?”信则看也没有看,恭谨地回答:“年深日久,小人不认得了。”白宽也不曾听过这位大伯父的事迹,张口结舌傻傻地看着他。
素盈俯视跪在周围的尚宫等人,冷冷道:“里面那孩子,是从野地里拾回来的吗?”众人齐齐谢罪,说:“真宁大长公主只是名义上辅君,其实唯恐外朝非议,一直对圣上十分纵容,从不严加督导。我等也不敢违逆……”
素盈冷笑道:“如此说来下跪诸位均为媚臣,留有何用?”众人未料她回宫当日就有动作,惊得失神之际,有一队衣着簇新的新尚宫走上前——竟连替补人选也已任命好了。她们只得神色惨淡地摘下腰间金牌、玉牌,掩面退下。
歆儿听得外面动静,提着佩刀来到门前,正瞧见新尚宫们各归其位。他大惊道:“你们是谁?怎敢在此妄为!”
门前的女人一转身,挡住了他眼前的灯火月光。歆儿握紧刀柄向后退了一步。她不失时机地向前迈一步,在他面前慢慢地蹲下。
歆儿原本害怕她刚才那一刻突如其来的威严,此时却发现眼前这张面孔很和善。是这个女人——被那些妄想操纵他的人搬到他的宫廷,企图降伏他的人。他紧紧地抿着嘴与她对视。
若是皇后还可另当别论,但她不过是祖父的妃嫔。她能怎么样?不过是皇帝许多个女人中的一个罢了!歆儿这样想着,执意不向她低头,一定要让她知道谁才是今日宫廷的主人。他紧盯着素盈的嘴唇——那柔润的红色十分悦目,如果她说出恰当的话,他也可以扮演一个尊敬长辈的孩子。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的嘴唇在他专注的目光中轻轻动了动,歆儿听到她软软的声音:“阿寿!”
歆儿顿如雷霆击顶——记忆中从来没有人唤过,连他自己也几乎要忘了这个小名……
“阿寿——”她又唤一次,口气如春风迟来,令人倍感温暖欣喜。歆儿神使鬼差地回了一句:“娘娘!”一应一答像是故人重逢,让他自己也倍感诧异。
她微笑着“嗯”了一声,没有与他啰唆那一套皇家惯用的寒暄,也没有摆出强势来宣布从今往后的规矩。她手腕一翻,掌心托出一枚系着金丝绳的核桃。歆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枚雕成核桃的琥珀。“拿着,这是你父亲的。”她说:“他会想看看你长成了什么样的人。”
歆儿珍而重之将琥珀握在手里,问:“娘娘,从哪儿来的?”他问这核桃的来历,她不知是没有听清楚,还是刻意回避,报上的是自己的起点:“泰陵。”
“那是哪里?比猎场还远吗?”猎场就是歆儿迄今为止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比那里远。”她安闲地把琥珀上的丝绳绕在他手腕上,说:“明天陛下将出现在群臣面前。带着它,让你的父亲为你骄傲。
歆儿认真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件事情真是奇妙:她来自他从未到过的遥远地方,却像一个他最熟悉的人……“明天我做什么呢?”他好奇地问。
她笑得高深莫测:“这应该交给你的臣子们猜测。不妨试着给他们一个惊喜。”
“喜”倒是未必,“惊”一定是免不了的。真宁曾经说过,当他足够懂事,就让他登临玉座令天下惊服。可是在真宁看来,那一天是永远不会来到的吧?
歆儿满怀期待地沉入梦乡,梦里也在想像他出场时的景况。但当真进入神往已久的朝堂,却忍不住失望——下面的人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里多了一个皇帝。他们时而自说自话,时而相互辩论,根本不来问他的想法。歆儿紧紧攥着拳头,几乎把那颗琥珀核桃捏碎。
三位宰相还在为惠妃的尊号争吵。睿相说:“娘娘曾封仁恭皇后,如今上为太皇太后,有何不妥?”冯相反驳说:“睿大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后’字与‘帝’相配,或因夫君为帝而称皇后,或因儿子为帝而称太后。惠妃无夫无子,怎能称后?”睿相笑道:“冯大人难道忘了,娘娘早已受封仁恭皇后。”“是睿大人忘了吧?皇后尊号早在慈宁年间由先帝褫夺。娘娘降为惠妃是先帝意愿,今日又加尊号,有违先帝当日心意,实属不敬!”“褫夺娘娘尊号乃是真宁矫诏,并非先帝本意。”
刘相听到这里也站出来说:“姑且不论惠妃往日种种。且说素氏妃嫔得享尊号,因其祖先与帝室同源,其父兄对国家有功,因此素氏妃嫔拥有稀世罕见的厚待。惠妃兄长为叛国之将,妹妹为叛国伪后,怎能享此殊荣?”
他们争得横眉冷眼,歆儿大致弄清了那位娘娘一团糟的过去。
睿相自知惠妃这太皇太后的头衔底气不足,心里瞄的不过是太皇太妃,喊得高一点儿,就算让另外两位宰相几步,也不吃亏。“家人变节与惠妃何干?既然当日褫夺仁恭封号一事已成无头公案,臣亦无从证实,谨恳陛下:惠妃仁慈大度世所共知,昔日又有保育陛下之功,今日既已还朝,无愧太皇太妃之号。”
金銮殿上一片寂静。三宰面面相觑,抬眼向上一瞄:小皇帝早不知道哪里去了。三宰叹了口气,意外地在内心深处达成了一致:这是个不成器的阿斗而已。
睿相咳了一声:“既然圣上已经退朝,我等不妨退入政事堂再议其他。”他们带领一班大臣进入政事堂后,刘相心中已有计较,有心向睿相卖个人情,提议道:“谢大将军拨乱有功,应该如何封赏,还需仔细议一议。”冯相不屑道:“这有什么为难之处需要集议?”睿相呵呵一笑:“的确。皇朝不幸,开国以来变乱不少。拨乱功臣受到什么样的封赏,也不是无例可循。”冯相吃了一惊:“什么?”连刘相也略感意外:“睿大人,需要那样么?”睿相笑道:“谢大将军是这一回首屈一指的功臣。难道遵照先例封赏也不对了?”他咳了一声,“老夫出门忘了查黄历,也不知今天是诸事不顺,还是有口舌之争。真是令人不快!”他是三宰当中唯一的皇族,一开口就有附和之声。刘相冯相只得忍让一步,“大人说的倒也不错。只是不知圣上意思如何。”他们说着拟好了文书,却想起这文书还不知几时能得皇帝画敕,一起叹息着摇了摇头。
歆儿将那与他无关的金銮殿抛在脑后,带着素扬与素拂在太平湖边乘凉。一阵飒飒凉风起,湖面上荡起水波涟涟。素家兄弟虽然跋扈,对歆儿倒是十足忠心,风大时挡风,日晒时遮阳,一举一动都静静地不敢打扰歆儿出神。
歆儿望着湖心发呆:真宁死了,这三个宰相谁也不敢独立控制小皇帝,以免自己落得琚含玄和真宁的下场,又不甘心放开这大好时机。其中之一想抬出惠妃管住皇帝,另外两个当然不答应。迎惠妃回宫是睿相的如意算盘,这实在明显不过。可是他能压制其他两位宰相的意思吗?
一块石子拍打出“啪啪”声,潇洒地飞过水面,惊扰了歆儿的思绪。素拂正要去找这倒霉的家伙,一块石子同样利落地在水面上跳了几跳,隐入湖心。歆儿一时童心大发,也拾起脚边一块扁平的鹅卵石,挥手抛出去恰好击中又一块横过水面的石子。两块石子的轨迹都偏了,“噗通”沉入湖中。
歆儿跳起来,带着素家兄弟去见识那个打水漂的人,走了没几步,就见忘机沿着湖边小径向这边寻来。她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大约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就朝着黄色的龙袍拜倒。
这一次她没有逃走。
歆儿有心过去,忽然想起今日朝堂之上刘相攻讦惠妃——昔日的皇后尚且因家人受此诋毁,何况是忘机这样一个女孩子呢?他挑了另一条路。
这一次他也没有缠上她。
几年之后的一天,他们又童心大发,在湖边丢石子。忘机体虚手软,几次都打不出去,悲伤地笑着说:“如果那天,我没有抬头看你,你没有回头看我,就好了。那两块石子若是没有撞在一起,每个都有自己漂亮的轨迹。”
“可是那惊破湖面的一声撞击,还有偏离了轨迹的意外终点,其他石子化为沙砾也难以经见。这不是很值得吗?”歆儿开朗地笑着回答。
谢震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才垂下眼,又抬头看了一眼。这些年他几乎忘了她梳这样的发髻、描这样的眉、染这样的唇……是什么样子。他也几乎忘了她这样不理不睬,是什么感觉。“请娘娘责罚,臣绝无怨言。”
素盈没有正眼看他,淡淡地说:“大将军应该知道,回到这个地方,我就不再是能够随随便便骂你罚你的女人。我不能坏了宫里的规矩。”
她说完了又不理人。谢胜叹道:“娘娘,圣上需要辅佐扶持,宫中又没有名正言顺的人选。”
“这不是你一定要找我的原因。”
谢震想了片刻才沉重地说:“臣听说,圣上出猎之前,因为死了一只猎犬,杖打从人几乎至死。即使是真宁公主,他也时常当面顶撞讽刺。这样任性的话,是活不长的。这一次真宁公主已经准备好了皇位更迭的人选——是明元皇帝第十一子庆王遥的重孙,与圣上同辈,比圣上还小两岁。庆王一脉只剩这孩子一个人孤伶伶的,出身又不像圣上那样正统,易于控制。幸好真宁派去秘密接那孩子的人里面有我部将的旧友,这一次才能先下手。”他一口气说到这里,见素盈气态不变,索性把自己的道理全说给她:“虽然真宁不在了,但迟早会有其他人不能忍受他。先皇留下的最后的希望,就让他这样断绝吗?娘娘当初拼死保住的孩子,就这样让他自生自灭?让他成为一个昏君,令皇朝蒙羞?”
素盈沉静地笑起来:“大将军,你让我想起了过去我最讨厌的人——那些喜欢以小见大的朝臣,总是因为偶然发生的事,认定整个皇朝的未来一片黑暗。”
谢震坚持道:“虽然不知道皇朝的未来,但我也知道,昏君犯的错不一定一样,但有一点一定相同——他们都不觉得自己犯了错。圣上现在正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以后会不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就要看有没有人能扭转他的性子了。”
“为了这个,你把我拉回来?”素盈淡淡地说:“我这孤苦伶仃的女人,在泰陵守着先帝还算力所能及。到了幽深似海的宫廷里能有什么作为呢?”
谢震的嘴唇动了动,口气有些难过:“你……以前曾经说过,说你的余生变成了一剂毒药,能在泰陵了却残年,对自己对别人都好。可我不能眼看你那样终老,不能自己过得自在却忘了有人在一座陵墓忍着病痛。我不想,成为你心里的又一个叛徒。”
素盈沉默了,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手按在他肩上。“真傻!当初是我让你走的。”
“所以更加不能背叛。”他微笑着回答。
他们两人一坐一站,保持着那个姿势很久,连悄悄走进来的歆儿也看呆了。他觉得那是一个不容打扰的画面,又悄悄地离开玉屑宫。
过了很久之后,他无意中提起了那一天。
太皇太妃没有讲出一个字为那时的景象辩解。她只是看着歆儿和忘机说:“能够遇到一个明白你对他好,而且想要回报你的人,难道不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么?也许我一直没有办法变成一个让人畏惧的人,只是因为身边有这个人——他回报我的善意,让我知道,即使是在这宫廷里,做善良的事也是有意义的。”
家人
荣安入宫来的时候颇有大闹一场的架势。歆儿想,早晚躲不过她,索性当面赶她回去。如果能让她气得受不了,再也不进宫来,那是最好不过。想不到荣安根本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她径直去了玉屑宫。
十六字镂屏,绣花蓝色帷幔,玉屑宫中的布置俨然当年。荣安站在屏风旁,半晌没有迈开一步。银丝结花的宝蓝色帷幔前,那女人穿着淡淡的黄衫,青瓷色裙子,像是深夜星空里一朵香云托出月儿似的。她的侧脸与那一天别无二致,若不是御榻上少了端坐的父亲,荣安会以为眼前是一卷描绘当时景象的图画,几乎要问自己:真的把这女人赶出宫廷了吗?
素盈回眸看看这预料之中的访客,浅浅一笑:“你发福了。”荣安还是直直地看着她,紧绷着脸。素盈容她去沉默,自顾自捧一盏香茗,仍走到敞开的窗前看景色。的093f65e080a295f8
“你在看什么?”荣安的声音较之从前更加尖锐。素盈没有回头,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找些当年的记忆罢了。”
“你的当年有什么值得回忆?”荣安吃吃笑道,“这玉屑宫里的往事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骄傲吧?唉……‘恬不知耻’大概就是总也赶不走你的原因!”
素盈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怜悯:“记不记得盛乐曾经说过的话?看来,十年前你就应该明白的事情,至今也没往心上去。”荣安袅袅婷婷走到她面前,耳语一般说:“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只要有一口气在,你我就没有共存之理。”她退开一步打量素盈,嘲弄似的说:“这种话,你敢说出口么?活到今天,父兄、姐妹、夫婿、儿女……你有什么?”
“你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素盈说,“真宁也死了,现在你只剩一个女儿,好好地为你们母女打算一下将来吧。”
荣安怆然神伤:“真宁泉下有知,看到你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一定愤慨极了。她得罪无数人、冒了无数险,抱定终身不嫁的决心也要保住的皇家正统,居然又落到你手里……可怜的妹妹!”她悲愤地瞪着素盈,道:“你这狡猾的女人。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绝不会让歆儿受你蛊惑。”
素盈不再和她争辩。她们判断事情的标准永远不一样。
“我要告诉他,你对他的亲人做过什么。也许你会后悔没有留在泰陵。”荣安说到此处似乎倍感愉悦,耀武扬威地转身离去。白信则正好领着一名年轻的太医来为素盈诊断,与荣安错身而过。荣安失望而惋惜地看了他一眼,而信则根本没有抬眼去看她。
这颗灾星身边的人,都会迷失立场。大姐,哥哥,信默,真宁……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可是一个个,渐渐地不知走到了什么方向……只是因为多了一个她,多了一个她!荣安越想越是难压胸中那股翻腾的怒火,气势汹汹闯到歆儿的书房。
歆儿正在摆弄那颗琥珀核桃。荣安攥紧拳头问:“陛下,那琥珀是哪儿来的?”歆儿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地回答:“太皇太妃赏的见面礼。”
荣安火气上冲,提高嗓门道:“陛下知道那琥珀是什么来历?”歆儿毫无兴趣地摇摇头。荣安伸手压住起伏的胸口,冷笑道:“我知道,我说的话陛下从来不喜欢听。但今天的话,陛下一定想听。”
她一点一滴搜索脑海中的仇恨,把它们聚集成谁也不能置若罔闻的攻讦。这并不费力,让荣安自己也略感诧异:原来向一个不明所以的人揭发罪恶,比与那些心知肚明的人交换回忆,更令人快意。
歆儿渐渐陷入了沉默。荣安说得太急,说到激动处心尖不住刺痛,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她看见歆儿满不在乎的脸,高昂的兴致顿时没了。“陛下……”
“姑姑说累了吧?”歆儿嘻皮笑脸地让人送来一杯香饮,“喝完了这杯清火饮,回家歇歇。”
荣安浑身颤抖起来:“陛下,你怎么能无动于衷?我说的,是你父母与那女人的怨仇!”
歆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透出一丝不高兴。“当初你和真宁姑姑说,琚含玄害死了我父母。为你们这句话,他们家该杀的杀、该发配的发配、该没官的没官。还有那些跟他亲近的人,我听真宁姑姑的话,由她一并斩草除根。当时是不是险些把整个朝廷杀空?现在,你又来这一套——怎么今天害死我父母的人,变成了太皇太妃?”
他看着荣安,诚心实意地说:“姑姑,朝廷好不容易充实起来,你又想在后宫折腾一次?我虽然只是个一点儿大的孩子,也会嫌烦的。再说,真宁姑姑那些整人的手段,你也学不来。算了吧!”
荣安瞠目结舌:“你以为,我说这些话是想借你的手来泻私愤?”歆儿看着她的样子笑起来:“姑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像你说得那么心思歹毒、下手狠辣——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和你这样一个明目张胆地挑衅的人,怎么能活到今天?”
“以前她让你活着,是一门心思要当太皇太后!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现在终于……”
歆儿一边摇头一边嘲笑:“真宁大长公主是我的亲姑姑,前些天想杀了我用庆王的重孙来代替。她与我非亲非故,如果有心,十年前还是仁恭皇后的时候,难道找不出另一个小儿助她成为太皇太后?何必等到今天。”
荣安瞪着他,艰难地喏喏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如果姑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该想到——你一口一个‘那女人’称呼的人,对你对我,都没下狠手。”歆儿耸耸肩,向荣安笑道:“你还是别去招惹她了。”
“陛、陛下!”荣安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你会吃亏的,你会吃亏的!就连先帝,也险些被这女人算计……”
“姑姑,你们一直告诉我,先帝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如果是那样,他做事的用意,你真的能明白吗?”歆儿呵呵笑了笑,无论她再说什么也不再会理她。
荣安被这小孩子嘲弄,失望地离开。歆儿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仍是看书写字。谢胜看见荣安走了才悄悄地进来,把许多写好的纸交给他说:“陛下,今天的都写完了。”歆儿接过来看了看,点头道:“只有你的字与我的最像。走,拿去给太皇太妃看看。”荣安叫闹一通,似乎对他今日的安排和情绪全无影响。
两个小少年一起来到玉屑宫,歆儿凑到素盈身边,拿出那些纸说:“娘娘说过要看我今天的功课——在这里。”
太皇太妃一定知道荣安会到歆儿跟前煽风点火,然而她的微笑与平日一般无二。看了几页,她不紧不慢地说:“这是谢胜代笔的吧?”歆儿眼睛一转,笑道:“娘娘怎么这样说呢?”
“每次谢胜入宫当值,这个‘盈’字里面的‘又’字都写成‘乂’。平常都是写作‘フ’的。”素盈转脸望向谢胜时就不那么和气。谢胜被她瞪了一眼,心虚地垂下头。
歆儿全然不觉得被她戳穿是尴尬的事,满不在乎地说:“娘娘,一个皇帝最重要的才能不就是会用人吗?阿胜的长处是喜欢读书、字写得跟我差不多。我善用他的长处,有什么不对?”
他这狡辩乍一听仿佛有点诡异的道理。若是真宁在时,一定气得大叫:“歪理!将这功课重写十遍!”而荣安一定是束手无策地笑着说:“陛下真会说笑。”歆儿自以为什么都见识过,大人们的手段也不过是或骂或哄的那么几招。
可素盈没对他的话作评论,反而问:“陛下,在你拥有的一切当中,只有一样是无人能够夺走的——你知道是什么?”歆儿想了想,没有想出来,于是爽快地笑道:“我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这条命跟别人的一样有生老病死。有什么东西是夺不走的呢?”
“是你的学识。”素盈说。“财富、权势、亲人、朋友甚至性命,别人可以强夺,唯有学识是人抢不走的。只要你学到了,没有人能逼你忘记。只要你成为一个渊博聪明的人,没人能逼你变回愚痴粗鲁。连这唯一不受褫夺的东西,陛下也要拱手让给别人吗?陛下拥有一天四海,却是一个对自己的财富满不在乎的人。这样的话,别人又怎么会尊重你拥有的一切?”她说着用眼角扫了谢胜一眼,冷笑道:“偷了宫里那些有价的东西还要狠狠地罚呢,你偷了陛下获取学识的机会,该怎么罚?”
谢胜“嗵”的跪下道:“无论怎样责罚,臣心甘情愿。”
歆儿知道严守宫规的太皇太妃不会在后宫责罚臣子,并不为谢胜担忧,可是短短片刻竟想不出话来反驳素盈,只能在一旁直眨眼睛。素盈看着他的样子又笑道:“陛下,我的这番道理并非无懈可击。把我说的那本书背一遍,你就知道了。”
歆儿扁了扁嘴,心说:“难道我还会想不出来吗?”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眼下他实在想快点把这话题抛开。适逢宫女送来刚刚煎好的药。歆儿灵机一动,快步走上去接过来,亲自尝了一口才双手捧给素盈,笑嘻嘻地说:“不苦。”
素盈连忙嗔怪道:“这是药,陛下怎么能……”
“我听说娘娘以前每天都为先帝尝药,从来甘之如饴,没有一点怨色。”歆儿坐到她身边,看着她喝完了。那宫女接过空碗,歆儿猛瞅见她的脸,“咦”了一声。
素盈说:“她是我妹妹的女儿,叫做忘机,原来在绦作房。我身边刚好缺一个机灵的小宫女,就把她要过来了。”
歆儿明明知道,却故意问:“她母亲是娘娘的哪个妹妹?”
“我只有一个妹妹平安地生儿育女。”素盈微笑着说。
歆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问:“娘娘仍然把她当作妹妹?”他说了这话,连忘机也一并偷偷望着素盈。
素盈没有一点慌张,说:“人尽皆知的事情,不是一个不承认就能改变的。既然不能改变,坦然面对不是更好么。”
歆儿闷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问:“那娘娘能不能坦然告诉我,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着木然的素盈,他又笑:“连那位西国的皇太后尚且不避讳,娘娘为什么不能说一些我父亲的事呢?”
“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能知道天下所有的事。”素盈这样回答他。
歆儿却笑得更大声了:“可我想知道的时候,被我问到的人,必须回答。”
素盈摇头苦笑。“问问你自己的事吧,让你父亲保留他的神秘。”她说:“你知道吗?你会说的第一个字,是‘天’。这一件事,就比你父亲的一生更值得津津乐道。”
歆儿好奇地睁圆了眼睛:“你是怎么知道?”
“因为那时你就在我的怀里。”她说。
这天的云彩很漂亮。歆儿站在九曲桥上仰头望天,望了很久仍然兴致不减。谢胜静静地等在一旁,听到他说:“真美。比所有的人都美。怪不得我选了天当作这辈子说的第一个字。”
谢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地说:“陛下,还有一篇文章等着背呢。”
歆儿冲他挤了挤眼睛:“你真以为偷了我长学识的机会?哈!”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地说:“君为元首,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礼》云: 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见谢胜听得发呆,歆儿笑了:“把书拿出来看看啊!”谢胜忙从袖子里抽出片刻不离身的书,又不知该翻哪页,听歆儿说:“君臣鉴戒第六。”谢胜怔了怔——这是两天前太皇太妃亲自指定的书。可是歆儿背的,早超出自己不知多少了。
“明明已经背会了,为什么偏要死板地抄三遍才作数?”歆儿撇撇嘴,笑嘻嘻拍了拍谢胜的肩膀,“阿胜,想偷我的东西,你还得加把劲。眼下嘛,还是小心一点儿帮我抄仔细。下次,再这样故意让太皇太妃看出来,我可真不高兴了。”
“原来陛下都知道。”谢胜惭愧地涨红了脸。
歆儿伸个大懒腰,若无其事地跑去打水漂了。
初音
谢胜记得,有太皇太妃在的那几年,日子过得很宁静。谢胜不大在意宫廷里的风云变幻,不知道暗地里发生过多少争斗,也不介意每一次人事变更背后的意义。他只知道父亲不再担任边关守将,又回到京城掌起了兵权。没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他每天陪着歆儿读书写字,射箭使枪。偶尔他也听素家兄弟嘀咕外臣之间的矛盾,也曾听他们说到三宰各自对太皇太妃有些不满。每次一有这种风声,谢胜就惴惴不安,有时会忐忑地问父亲,她是否危险。可是父亲只是笑笑,而所有传闻中的麻烦,到了太皇太妃身边全都烟消云散。
谢胜并不渴望知道太多宫闱秘密,可他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孩子,他也开始明白,那一位对他很和蔼的娘娘,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孱弱。
明白这件事的不止他一个。
歆儿起初只是在太皇太妃身边嘻嘻哈哈哄她高兴,能偷懒便偷懒,能表现的时候也不会漏下,仿佛什么也不留意似的。可是有一天他带着佩服的神色对谢胜说:“睿相现在大概后悔请回这么一尊真神。而我,我也许真会吃亏。”
“怎么会呢?”谢胜说:“娘娘她不是对陛下说了那样的话吗?”
——你的祖父在那里坐了二十二年。真宁大长公主虽说没走进去,好歹在也昭文阁掌权好几年。你的父亲,一天也没有。
太皇太妃的面容永远波澜不惊。那天她遥遥地指着金銮殿,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歆儿摇头不知。素盈又说,当陛下想明白的时候,我所做的一切就不算多么稀奇的事情了。那个位置,将不会从你手中溜走。
“那时的口气和眼神,是很期待吧?”谢胜想着想着笑起来,“总觉得,太皇太妃是真心实意希望陛下能够成为一代明君,也是真心实意希望陛下的皇位永固。”
可是歆儿对先人的所作所为并不热衷。他总是想着,祖父是祖父,姑姑是姑姑,父亲是父亲,他是他。他还记着祖父的起居注里写着一句说给父亲的话:“没人能推心置腹传授一套当皇帝的诀窍。你会听到许多人出谋划策,可他们只能告诉你‘他们认为怎样做才好’。没人能告诉你‘怎样做才对’。这是世上最难揣摩的角色,对别人,对我们,都一样。”
他一直有个仿佛与生俱来的顽固念头:他一定可以过一段谁也不曾有的日子,让父亲、姑姑甚至祖父羡慕。他心里的皇帝角色有个清晰的雏形,他一定可以做到。
只为心里有这个影子不愿放弃,他一辈子也没能成为别人眼中的明君。
第一次与后宫外朝对峙,是为他的人生大事。虽然闹得太过,但歆儿始终觉得值得。
“为什么不可以?”他刚练完弓箭,那股狠劲还在周身环绕,说话也咄咄逼人:“你们常喜欢把先帝挂在嘴边。先帝不也有外姓妃子吗?”
“不是妃子,是才媛娘娘。”刘相多嘴提醒,立刻被歆儿冷冷地瞪了一眼。
睿相道:“纳外姓入后宫倒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可是封得太高,就……再说,陛下也该考虑到琚氏的出身。”歆儿懒懒地说:“同样的话你要说几遍?再说我可没好话应付你了。”
冯相一向言辞犀利,早憋了一肚子牢骚,这时不假思索地说:“陛下是否受到太皇太妃煽动,才会这样固执?要知道,那琚氏是太皇太妃的甥女,她获册封对太皇太妃百利无害。陛下却要为此受万人指摘……”
他正说得慷慨,冰冷的箭簇已指在鼻子尖。杀气腾腾的少年说:“你好像一向很喜欢鬼扯一大堆有的没的。我倒要问问你,你又是受到谁的煽动,让你借机攻讦太皇太妃?”冯相怒目圆睁,绝望而伤心地默视歆儿。
眼看三宰一个个面色难看,歆儿冷哼一声:“你们不愿意想封号,没关系,这点小事我也能做。”说罢抛下弓箭往玉屑宫去了。“陛下!”三宰齐齐给他跪下:“皇后之位怎能落在逆臣之家?陛下三思。”歆儿头也不回,一声朗笑:“是,我是要多想几次,想个响亮的封号。”
歆儿知道这一次又让一大群人不高兴。他曾经以为他不需要讨任何人的欢心,现在他不这样认为了。但他想要的是他愿意看的那一张笑脸,其他人不在他用心的范围。
一迈进玉屑宫,扑面而来一股甜爽的馨香,歆儿深深吸一口,整颗心变得欢快。他迫不及待地往里张望,看见忘机坐在榻上,专心致志地摆弄许多香料。
“这是什么新玩意儿?”歆儿凑上去问。
忘机一门心思都在那一把香料上,知他进来也没起身,说:“我听说娘娘年轻的时候是位调香的好手呢!求了几天,娘娘才答应教我的。现在让我闻这一炉,闻到哪一味,挑出来按顺序放好。”说着拿了一块香料碎屑压成的香饼,在歆儿鼻尖晃了晃:“你闻这味道美不美?”
素盈这时候从外面回来,见到这两个年轻人的样子,轻柔地唤了一声:“忘机!怎么回事?陛下站着,你竟敢坐着……”
歆儿嘻嘻笑道:“没事。”
“有事。”素盈的口气隐隐有些严厉,忘机急忙站起身退到一侧。歆儿不想她为难,就势坐在忘机的位子上,手里拨弄着那些香料岔开话头:“娘娘有这手艺,为什么不时常消遣。”他又大大地吸了一口,说:“这么温柔风雅的事,才和太皇太妃相配。”
素盈拨了拨炉里的香,立刻腾出一片新的味道,与刚才的大不相同。虽然还是夹着一丝甜甜的味道,却别有一种幽深得令人心酸的风情。香气晃了晃,恰好将她的侧脸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美丽。“有的人学了一技之长,一辈子受用。有的人学了,不过用在一时,用过了,再没那份心思。不止心思,那时的一切,都没了。”素盈说:“我学的便是这样徒增伤感的一时之长。”
好像又说到不该说的话题……歆儿闭上嘴,用心地闻那迷迷蒙蒙的香气,闻着闻着,忽然说:“娘娘,我要立忘机为皇后。”\
素盈一点没有惊讶,平淡地说:“不行。”\
歆儿对她的回答也没有惊讶,微笑着说:“能行的。忘机聪明,善良,也懂道理,能当一个好皇后。”
素盈只是看着他苦笑。歆儿不慌不忙地说:“娘娘,你是不是也觉得,一个皇后是否聪明、是否善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出身素氏,有显赫的家世和有力的父叔兄弟。这样她才能保障后宫的稳定,积极地辅佐君王。这就是娘娘从小听到和学到的道理,对吧?”他注视着素盈的眼睛,说:“可这是不对的。如果只是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人威震六宫,那么干脆在后宫设一位女宰相好了。皇后难道不是我的妻子么?不是与我偕老之人么?要我说,她是什么样的家世并不重要,她的家人是什么地位也不重要。家世我可以给她,我也可以改变她全家的命运。但是,如果我的皇后不是忘机,有谁能把她变成忘机呢?”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天真的话?”素盈的口气有些失望。
“在娘娘看来,正是天真吧。”歆儿没有生气,笑着说:“可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很简单但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先人遗忘了这么久。”
“不是忘了。是不想把心爱的女人留在一群素氏中间,害了她。”素盈微微笑着说,“素氏,可不容陛下这般小觑。将后位交与外人,这样的羞辱素氏绝不能默认。陛下想要害死忘机吗?如果真心喜欢她,或是媛或是嫔,封作什么不可?以后长长久久地宠着她就好。”
“那样才是真的害了她。”歆儿镇定地望着忘机,说:“既然要引出她的锋芒,为什么要她变成一只一掐即死的黄蜂,而不是一柄慑人的利剑?”
素盈正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在少年的眼底寻找些什么。“这样喜欢冒险,是像谁呢?”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退步:“我劝你,你也不会听吧?”
歆儿大喜过望,“我一定要让娘娘看到另一种帝王和皇后。忘机,你说呢?”
忘机却扑通跪倒:“可是,陛下,我无法成为皇后——即便变成利剑,我也无法震慑别人,只会伤到自己。”
“忘机!你怎么能说这样泄气的话!”
“陛下,”忘机笑笑说:“罪臣后人得到如此垂青,唯有性命相报。可帝王婚姻从来就不是二人之间的事。陛下已有太多举动不受常规拘束,世人已无法揣摩陛下的动向。在这一件从开国就不曾有过分毫偏差的事上,恳请陛下向世人妥协吧。不能因为我,让他们再一次觉得,主宰他们的是一个荒唐而随心所欲的天子。”
歆儿张了张嘴,有些不甘心,却没有勉强她:“那么就依你说的好了。”
外姓被册封为一品的昭妃,是王朝史上第一次。同时受封的还有睦嫔白氏——开了册封异姓的路子,歆儿也没法将荣安大长公主的女儿拒之门外。
昭妃到太皇太妃跟前敬茶时,素盈似有意似无意地夸了一句:“昭妃娘娘好巧的心思。答应嫁他的第一个瞬间,就让他服服帖帖听你的。没要那个烫手的后位,倒让他欠了你一份心意。”
忘机不置可否,笑笑说:“娘娘居然没有反对圣上的主意,反而是妾没想到的呢。”
素盈一边喝茶一边凝神想事,想着想着笑起来:“因为他的口才太好,把我迷住了……我好像,已经习惯欣赏他别出心裁的举动。阿寿是非常难得的君王,跟着他的思路,总会走到一片意想不到的开阔地。这一次,我竟然对他描绘的、没有素氏皇后的未来,有一点点好奇。”
“但那终究是不可能的,对吧?无论是宫里还是人们的心里,素氏跟后座已经无法分开。告诉世人皇后将不再是素氏,与告诉他们大地将翻覆有什么差别?”
忘机以为这位久在宫廷的太皇太妃一定会点头说:“没错。”但素盈没那么做。她宁静地、深深地看着忘机,悠然说:“谁知道呢?你有机会验证,可你错过了。”
忘机怔了。她不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对,也不觉得太皇太妃说错了什么。但是,太皇太妃不是应该比所有的人更明白什么是重要的传统、什么是必须保存的东西吗?她应该是皇帝的规束者,而不是被皇帝牵着走……
忘机看着她清凉莹澈的眼睛,忽然觉得里面闪烁的全是危险的火光。“娘娘,你好像有一点变了。和初回来时的你,不太一样。”忘机怯怯地说:“这样……好吗?”
太皇太妃笑了笑。只有笑容还是一样的平和。
阑珊
如果不是因为这位娘娘,每个人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呢?谢胜有时这样想一想。然而在宫廷里没有什么“永远”,就像歆儿常常评论别人时说的:“她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即使她应对宫廷事务十分老练,总会有化解不了的明刀暗箭在某一天突然袭来。
垂佑二年九月,西国传来伪太后的死讯。
忘机应歆儿召唤,一大清早前往御苑林中暖酒观枫。一片黄栌与红枫之间,她素白的身影从容闲适。宫人们将干枯的香叶拢作一堆焚起,在上面支炉温酒。朽叶的幽香和酒香缠绕在一起,弥漫成满园奇异的气息。
“听说是头疼症忽然加重,眼睛骤的看不见,只折腾了一天就去了。”歆儿就着瑟瑟晨风饮下一杯热酒,说:“我从未承认伪王是另一个国君,当然也没有遣使吊唁、受赠遗物之说。”
忘机拾起玉筴,从没有燃尽的叶子中拨出一枚奇迹般轮廓完好的红叶。
“她今年才三十二岁。”她一边把玩红叶,一边说:“为什么我觉得她不是病逝?”说着手指一弹,完整无缺的红叶立刻碎得千疮百孔。“不是亲生的母子,无论在外人眼中如何其乐融融,转过身,还是会各自打算。伪王如今也是英武少年,大约对她的指手画脚再也忍无可忍了——真奇怪,我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西国来了使者通报死讯,俨然把自己当作另一个国家。”歆儿说,“据说那位使者,还带着一封交给太皇太妃的密信。”他看着忘机,坚决地说:“事关重大,我会亲自问她。你别过去插嘴,就在这儿焚叶煮酒,等着我。”
忘机侧过脸看了看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这里的宫廷也有一对没有血缘的皇帝与太皇太妃。也许心里冒出那样的念头,只是因为,平日积攒了太多不好的预感……
玉屑宫前一带枫树火红如烧。歆儿远远就看见素盈带着几个宫女拾叶。一群人中,她最耐心安闲,边想心事边信步,走出很远才有一次弯腰,可捡起落叶就再不离手。歆儿看了一会儿,恰好身旁枫树摇落几片干净的红叶到他脚边,他捏起那些叶子走到她近前,打趣问:“娘娘攒许多落叶做什么?难道要学‘红叶题诗’?”
他与素盈说话随便惯了,素盈从来不恼他,今天却作色道:“这话也能乱说?”歆儿嘻嘻一笑,说:“九月的泰陵栌环松绕,满山深翠金黄之中点点枫红,一定美不胜收吧?”
素盈捧着满掌红叶,静静的目光掠过树梢直上云霄。“泰陵比京城冷得多,地上早早就起了一层浓霜,赤红的枫叶落在上面,美极了。”她说罢向歆儿笑笑,“京城还没有落霜,可我却觉得更加寒冷。进去说话吧。”
他们两个走到玉屑宫里,刻意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跟进来。歆儿开门见山地问:“娘娘手中是否有一封西边来的信?”素盈平淡地否认。
歆儿是有备而来,笑笑说:“可我听三宰说,他们已经有了使者的从人亲口交代的供词。使者往来时暗传书信,不报知君主,一概要算做密谍。西边与我们是什么关系?留着他们送来的密信,无论内容是家事还是国事,都是一桩祸事。”他向素盈伸出手:“娘娘还是把信交给我。”
素盈也笑了笑,“这可难住我。我手里的确没有什么信。至于那一封神神秘秘出现在我床头、来路不明的东西——早已被我烧了。”
“娘娘做得这么干净,看来信里提到的是真的……”歆儿眼中聚起一层似冰的迷蒙,“娘娘生过一个孩子……是真的……”他定了定神,又问:“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
“我能猜到你在担心什么。”素盈从他脸上看到另一重影子,轻声慢语道:“你和你父亲担心的事情一样。”
她正视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没有孩子。”
“那嗽疾是怎么回事?我问过太医,他说,的确很像是生产之后养护不当落下病根。”
素盈忍不住笑,眉眼都弯成月牙儿:“陛下的心思一向让我惊叹。可今日的浮想联翩,实在令人无语。”
歆儿一咬牙站起身:“娘娘,泰陵并不是只有你、白信则和谢震三个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们三个一样,铁了心守口如瓶。”他紧紧盯着素盈,一刻也不松懈,“谢大将军受真宁大长公主排挤,抛弃京中要职去泰陵任陵卫领的时候,很多人为他惋惜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会想到整日守在泰陵那样荒僻的地方,谢大将军还能在第二年春天喜得贵子。可那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也没人能说清呢。”
“陛下怎么忽然有兴趣研究谢大将军的私事?”素盈一脸迷惘,“这可不是帝王所为。”
歆儿冷笑着点点头:“好,好。我现在就去把阿胜杀了,看看你是不是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假如你是一个滥杀无辜的君王,我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素盈漫不经心地转开目光去看十六字镂屏,淡淡地说:“你的父亲为什么一天也没能坐上王座,这答案你仍然没有想出来。”
她说出这样的话,歆儿久久没有回应。素盈不经意扫了一眼,大吃一惊:以前从没有在这孩子脸上见过悲伤。
“又来了……你,总是把我当作我的父亲。”歆儿难过地笑着说,“他做过而我还没有做的事,你总是以为我迟早会做。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呢?”他说着嘴唇颤抖起来:“娘娘,在你心中,世上是不是只有大将军一个人懂得回报你的善意?我从来没有想过杀死你的儿子。只是,希望他能走得更远,不要成为你和我的危险。”
素盈呆呆地看着歆儿,疑心这孩子就要哭出来了。他眼里的水光吸引着她慢慢站起身来,想要亲手为他拭去。歆儿倔强地推开她的手,生硬地迈开大步走了。
歆儿第二次与大臣们对峙,是为了太皇太妃。据说她暗中沟通西国,为了让她那个守在边境的哥哥保住性命,她不止一次秘密地干涉军机。连谢大将军也被扯进这件不光彩的密谋。
“啊,真啰唆。”歆儿在御座上打个大哈欠,伸手向三宰指指点点:“你们有哪一个人能拿出像样的物证?”
“陛下,现有密谍口供……”
歆儿“呵”的冷笑一声:“往常你们是怎么说西边的?‘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大逆不道的乌合之众’——你们宁可相信这种人说的话,不相信天下最高贵的太皇太妃?真不知道你们和朕相比,谁更荒唐!”
“陛下——”
“都住嘴!”歆儿大力拍着御案,惊得金銮殿上一片寂静。他看了看殿门外美好秋光,口气忽然又轻松起来:“常言道,‘春狩秋猎’,打猎的时节又到了。”
一听这话大臣们猜到他又想贪玩逃避,纷纷劝阻:“陛下十日之前刚刚从御苑猎归。近来非节非庆,为何又有出猎之意?”
歆儿脸色一变,脑中转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昨夜朕梦到顺圣皇帝在黑山下郁郁徘徊,似乎受到什么阻隔,难以前行。黑山乃是人世魂灵所归之所,黑山如生妖氛,人世必起祸端。朕既是天子,也为人子,难道不应该亲自扫灭孽障,惠泽于天下,尽孝于先人吗?”的0777d5c17d4066
大臣们明知这是他信口胡诌,可是谁能在金銮殿上说皇帝根本没做这梦,又有谁能说皇帝的梦境毫无意义?便是百般阻挠,对着一贯诡辩的小皇帝,怕也是徒费口舌。有几位大臣不死心地建议皇帝在宫中设享,或是请高僧做个法会,全被歆儿否决。性情耿烈的冯相向来直谏,这时忍不住要一舒胸臆,却被刘相一声咳嗽止住。
歆儿心道:这可奇了,三宰一向神离貌不合,今日竟打起一个算盘。这趟黑山之行可要多加小心。
皇帝出猎筹备十天半月是常事,这一次匆忙准备五天就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京。
忘机不喜欢打猎,近日身体也不大好。虽然歆儿很想携她同去,她只是一味婉拒。可是宫中没了皇帝,骤添冷清。忘机整日神思飘忽,倍感无聊,时不时去玉屑宫陪伴太皇太妃解闷。
这天宫里安静得有些异样,素盈指点她调制香料到很晚,白公公突地踉踉跄跄奔入宫中。忘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色,甚至从未想过素来平静的白公公也会如此仓惶。
“娘娘!”信则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让素盈想到一个不祥的傍晚。那天他也是这样脸色苍白地跑入丹茜宫,说:“宫中有变,娘娘快走!”
此刻他竟又这样说。素盈恍如坠入前尘旧梦里,唇边浮起一个浅笑。信则见她一动不动,催促道:“娘娘,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素盈黯然神伤,伸出一手扶住发髻,眼虽不见,也知指尖正触在其中那一缕灰黑相间的发丝上。另一只撑在榻上的手紧紧抓住茵褥,抓起一把揪心的难过。
走到哪里去呢?那时,她可以拼上全部力气跑来玉屑宫,因为这里有他……有他在,她绝不会横死阶下。现在,她就在这玉屑宫里,可是没有他。让她跑到哪里去,才能找到另一个把她紧拥怀中、挥剑相护的人呢?
“忘机,你赶快回自己宫里。”素盈简单地叮咛一声,向信则道:“来的是什么人?这京城之中不听谢大将军调遣的,可不多。愿意顶着犯上作乱的风险跟着三宰起哄的,就更少了。是——荣安的私兵飞虎卫吧?”
信则侧耳听了听,口气更急:“娘娘快走吧!今日宫中乏人相护,娘娘留下等什么呢?速速前往黑山面见圣上与谢大将军,即刻回京处置逆贼。”
忘机去而复返,跑得气喘吁吁:“娘娘,正道上迎面来了好多人……”宫中本有数名宫女宦官,方才不知所措说不出话,这时始知祸起,一个个慌得哭起来。
素盈扫了他们一眼,叹惋道:“可怜这些都是没经见过的,指望不上。”说罢不再理会。又想,既是荣安的人来了,旁人多半无事,忘机留在宫里只怕活不成。她快步上去牵起忘机的手,跟着信则绕到玉屑宫后一面墙边。
忘机已没了主意,只管跟着他们奔逃,正不知逃入这死巷之中是何打算,就见白公公伸手在墙上重重地推了一把。隆隆一声闷响过后,整面墙转开一道狭缝,竟是活墙,后面是条静谧的宫道。忘机瞠目结舌:过去也曾从这条宫道上走过,恼怨这墙封死了路,害人多绕个大弯,怎能想到其中别有玄机!
素盈拉着她侧身而过,转身招呼白公公。信则却向她怆然一笑,“娘娘,我老了……不是当年那个能跑能打的年轻人。”那宫墙便是一转,又闭得严丝合缝。素盈大叫一声:“信则!你做什么?!”墙上机关原是两面皆有,可无论素盈怎样按动这一边的暗砖,硬是纹丝不动,显是那边扣死了。素盈急道:“我们是发过誓的!”
那边再没声响。忘机拽着素盈的衣袖,硬是将她拖着小跑起来。可忘机心中全无目的,跑了一阵就不知方向。反是素盈定下神道:“往北宫门走。”
忘机讷讷道:“那是大宫门。”素盈笑道:“找麻烦的人都从大门进来了,我们为何不能换个大门走出去?”“可这时候出大宫门,腰牌、口令或是准条、手谕,总要有一样。”
素盈向身后望了望,一时半会儿还没人追到这个方向。她拉起忘机的手说:“谅荣安不敢闹遍整个后宫。此时不难找到一两个藏身之处。你是寻一处稳妥的地方躲起来,还是跟着我,快做决定。”
忘机耳中听得远处人声鼎沸,颤声道:“出宫谈何容易!娘娘为何不躲一躲?禁卫、宫卫不消多时便可扫平乱党。”
“三宰与荣安这么大的举动,事先会不考虑对付禁卫、宫卫的法子吗?”素盈的声音低沉,让忘机隐隐有些害怕。“这样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遇到。我不会再相信什么宫卫、禁卫。”她说着大步向北宫门方向走去。忘机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歆儿说过枫苑里有个绝佳的匿身之地,他从小藏在那儿躲人。可是看看素盈孑然一身的背影,忘机跺了跺脚又跟上去。
宫中本该有一队队宫卫、禁卫巡查,可她们两人走了老大一段路,没遇上半个。忘机终于相信,这夜的宫廷绝非寻常。
惟有北宫门前气象森严:十二队兵卫持枪严守,银甲毫光岿然不动,浑如排兵布阵。望见素盈与忘机徒步走来,前列两名首领大喝一声止步,待看出是光华灿烂的两位贵妇,便迎上前来高声问:“贵人乃是天子内眷,何故夜至宫门?”
忘机认得服饰,一是禁军统领,一是宫门督。她不知如何应付,心自虚了,向素盈身后侧了侧身。素盈默然从颈上扯出一根丝绦,末端系着一块两指宽的玉牌。禁军统领认得玉牌,当下低声说:“小人位卑,从未有幸瞻仰娘娘圣容。印信不假,却不知……”素盈无意与他为难,道:“可将暗语来对。”忘机听得云里雾里,那统领自然明白,低声说了一句:“中秋月。”素盈不假思索地应答:“早春雷。”门督也有一句暗语:“边塞风雷隐。”素盈又道:“深宫明月生。”
两人听得字字清楚无误,立刻拜倒,“我等是禁军卫尉北宫门将与北宫门督,奉大将军令严守宫门。大将军唯恐变生肘腋,临行前吩咐过,说娘娘及至,可快马送入大将军府。”
忘机气道:“既然知道宫中有变,为何不入内平敌救驾?在此一味静守,是何用意?”素盈一扯她的手臂,又问门督:“马呢?”门将门督二人立刻引着她们出了北门,外面果然有三匹良驹。他们又道:“刚才已有快马往黑山传信,大将军黎明前定可带兵返京。”
素盈翻身上马,黯然看了看谢震为信则准备的黑风驹,向站着未动的忘机道:“快走。”忘机的脸色让她立刻恍然大悟:“你不会骑马?”
“没有学过……”忘机手足无措地看着比她高大许多的矫骑,忽见素盈腾出一只马镫,向她伸手道:“来——”
忘机从来没有见过太皇太妃这个样子,痴痴地握住她的手,踩蹬跃上她的马背,从后面拦腰保住她。这大胆的举动真是此生想也不敢想的……忘机虽然感受她温暖的背,仍觉得此刻的她仿如幻境,错愕地唤了一声:“娘娘……”
“抱紧!”素盈没有给她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流星骓一声长嘶,冲破了夜色晚风。
信则点燃最后一盏灯,玉屑宫中再没一个角落遗漏光明。宫女们已被他打发去躲避,他安然席地而坐,恰在毡毯中心。烛光里,五色彩线钩织而成的花朵纷纷环绕着他摇曳。
玉屑宫被团团围住,他能听到外面松明火把噼噼剥剥燃烧,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信则知道他不需要等太久,果然,很快就有一双轻靴踏上台阶。
荣安推门进来,只见到信则一个人,倒也没有意外,耻笑道:“这种时候她果然把你这傻瓜丢下了。离开也好,不会玷污先皇最喜欢的宫殿。我倒要看看,在这宫里,她能转到哪儿去。”
“你杀不了她。”信则悠悠闲闲地说:“我相信,即使你让她跪在脚下,用刀逼住她的咽喉——感到挫败的人,还是你。”
“白信则!”荣安大叫一声,“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白?你还知不知道谁才是你的家人?素盈到底给你什么好处,竟能让你背叛自己的家!”
“我从来没有背叛家人。”信则的手指滑过一朵花,又轻轻地碰触另外一朵,“即使他们不成器,甚至可恶可恨,我也不想撇开他们。因为我害怕……他们是我的血亲,没有他们,我将孤身一人。在茫茫宫廷里,我无法忍受成为孤儿带来的寂寞和危险。”他看着指尖那一朵嫩黄色的绣花,笑笑说:“可我早就不再害怕了。因为在宫廷里遇见娘娘。”
荣安怔了。真是不可思议……又是因为有她!
“娘娘和我相仿,都是打心眼里拒绝成为孤儿的人。”信则微笑着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那样一个安静谨慎的小姑娘,怯怯地走在他身后,好奇地向丹茜宫张望。“哪怕亲人再糟,也好过冷冷清清一无所有。宁可忍受他们添乱闯祸,也好过旁观别人热闹却与自己毫无瓜葛……拼命地想要做些事,让家人离不开自己,却没发现,我们早就是孤儿了——与上天赐给我的父亲兄弟相比,她与我更相似。”他睁大眼睛望着荣安,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家人。”
荣安气得打颤,抽出长剑比在他的颈边。信则容色不变,口气也依旧:“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到而她做不到的。除了这一件——杀死我,你将成为一个杀死兄长的弟媳,一个血染宫廷的反贼,一个真真正正、不孝不睦、不忠不义的恶人。娘娘背负一个承诺,永远没法伤害你。你能成全我完成这件事么?”
“你是个疯子!”荣安将剑锋贴着他的头顶一挥一扫,信则帽子发髻被利剑斩得乱七八糟,他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荣安恨恨地跺了跺脚,可也奈何不了他。一名全副武装的兵士进来禀报:“殿下,附近全找过,找不到她的踪影。”
荣安提起嗓子向信则怒喝:“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信则泰然回答,“没有人会知道她将在哪里停下。”
耳边呼呼风声太紧,忘机一直把脸埋在素盈的背上,紧闭着眼睛。渐渐忍受了颠簸之后,她偷偷睁眼观望。
“娘娘,这……这是去大将军府的路吗?”
“不是。”素盈顶着风说了一句就咳嗽起来,她勒住马,忘机急忙为她轻轻拍背,抬头一看,发现她们正在城门下。素盈也不理睬上前问话的卫卒,径自向城楼上高喝:“白信端!还不快快开门!”
城楼上一名守将向下张望,说:“刚才已经放了传信的快马过去。娘娘出城又为何事?请勿贸然涉险。”素盈厉声道:“你连城门守也不想当了,是不是?”说着又咳嗽起来。忘机向城门上喊道:“太皇太妃亲下口谕,守将为何置若罔闻?听闻你是白姓,难道与荣安有瓜葛,想将太皇太妃截在此处,等逆贼追来?”
城上人默然一刻,城门隆隆打开。信端说:“小人派两名护卫一路相送。”
“不必。”素盈向忘机叮咛声“坐稳”,一打马就从城门缝里倏然而过。
十月荒原,野寒袭人。快马自夜幕初降奔驰至草叶结霜的深宵,它口鼻中喷出的水雾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温暖。扑面凉飚逼得素盈顿住呼吸,一阵一阵地咳嗽。忘机见她实在难受,一再劝道:“娘娘,停下歇会儿。”素盈咳得胸腔生疼,提缰立稳,不住地大口吸气。
忘机冻得瑟瑟发抖,放眼四望,野地里不见一户人家,兜天荡地的大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扫净了满天云彩。草原像涌起银涛雪浪的大海,风声草动在这空空原野汇聚成庞大的震响,天地间仿佛翻滚着生生不息的海潮。忘机从未独自在深夜置身这般孤凉浩大的原野,顿时感到孤立无助,连方向也辨不清了。
素盈渐渐平复喘息,由衷赞叹一声:“夜色真好。”一面松开缰绳任马慢行,一面仰着头追逐星子。她头上的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枝,一枚发髻散开凌风张扬,她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任凭每一根青丝去追寻自在。
她不慌张,忘机也慢慢地忘了恐惧。两人一骑慢悠悠地在银色草原上乘风前行。素盈指着天尽头幽幽出现的一星灯火,说:“那里有人家,应是黑山脚下。我们不妨慢慢地前进。”忘机被风吹得头疼欲裂,辨不出山影与夜幕,分不清灯火与星光,只觉得满眼全是晶晶闪闪的碎屑。
“害怕么?这里和宫廷,哪个更让你无所适从?”
忘机认真想了想,几次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但最后还是摇头。
素盈温柔而缓慢地说,“有一次,我的哥哥对我说——只有衣食无忧,周旋于同样的人之间勾心斗角,你才会幻想平民的生活也许不错。让你去民间一天,可能你不觉得辛苦,因为你穿金戴银,出手阔绰。但你有什么谋生的手段?身外之物终将流散,无财无势,没有来路的女人,你打算凭什么活下去?为一个铜钱想尽办法、为难以下咽的三餐挣扎,那不是你素盈能过的日子!”
她垂下头一笑:“他言之凿凿,我也对此深信不疑,简直不知道宫廷和宫廷之外,哪个更让我害怕。可是却有另一个人对我说……”她伸出手,渴望触摸整片草原,“他那样无所畏惧地说,他的一生应该是在这里……只一瞬间,我就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地方不能战胜。”
忘机向前探身,偷眼看她,“那人,是谢大将军吗?”
“为什么?”素盈奇道:“为什么以为是他?”
因为提起那人时的神情,与平日说到大将军时一般无二……忘机心里偷偷这样想着。然而素盈是长辈,即使两人此刻如此亲近,她也不敢调皮揶揄。她抿着嘴不言语,隔了一会儿问:“娘娘为什么不去大将军府上避一避,却要往荒山野岭?” “他可是牵连在密信案里的。我到他府上,岂不是害他把共犯坐实了?他人不足信,惟信我君王……事情闹到这地步,除了到阿寿身边剖心泣血,我还有什么方式表明清白呢?”
忘机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不满道:“大将军明知道宫里不太平,当然是救人要紧,他偏把好一队禁军死死地扎在北门。”
素盈淡淡地说:“在宫里只有一样东西,谢震绝不会放手,就是他的北门禁军。北门禁军绝不会擅离职守,轻举妄动。”
忘机不服,嘀咕道:“难道会比娘娘还重要?”
素盈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偏着头叹了口气:“这次回到宫中,真的很生气,气得不想再看他。不是因为讨厌宫廷,而是因为恼恨他。他明明知道我多想离开。”
“你猜,他说了什么?”素盈的语调仿佛虚幻,“他说,‘那么这一次我就赔你一座,想走时一定能走掉的宫廷。’那时觉得这简直是梦话。可是……”她噗嗤笑了:“现在细想,我们真是胆大妄为——不要说开国以来,就是从开天辟地算起,也没有几个后妃在晚上狂奔出京,在这野地里游荡呢。”
“娘娘!你还有心说笑!”
素盈笑着笑着忽然就哧哧地又咳又喘,咳到凶时双手紧紧抓住胸口,身子一弯栽下马去。忘机吓得滑下马背,扶起素盈连声呼喊:“娘娘!娘娘!”素盈只是紧闭双目无声无息,忘机举目无人相救,急得哭起来。
呼呼风声之中忽然卷起另一种狂响,似是惊雷遁地而来。忘机眼前的泪雾中一串金屑闪耀,仿佛天上的星子纷纷惊落,飘飘摇摇坠在草原上,越来越硕大明亮。
一队持着火把的骑兵一霎就涌至忘机眼前,将她团团围住。忘机哭得泪眼婆娑,只见为首那人跃下马,三步两步迈到素盈身边,顺手扯下斗篷把她裹紧了抱在怀中。
忘机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大将军!”谢震向她点点头,镇定自若地把所带兵士一分为二,大队人马仍是回京,十余人的一队护送忘机慢慢地继续走。他自己抱起素盈领着两个亲卫飞也似的先往黑山去了。
胸口缓缓涌起一团温暖,驱散了长久的刺痛。素盈睁开眼睛,帐篷的缝隙泻入阳光。映入眼中的第一个人是谢震,她并不惊奇,向他笑了笑,问:“我怎么了?”
“没事。”他说着蹙起眉,“不是让你去大将军府吗?怎么想起来在那么冷的晚上长途跋涉。”素盈嘿嘿一笑,轻快地说:“因为没有想到顺利地走出了宫廷,索性任性一次,一口气冲到大千世界里……”
他沉下脸,“这么凶险的事情,被你当作游戏?你知道夜半荒野有多危险?竟带着一个柔软无力的孩子孤身上路!”素盈叹了口气,这一叹反让谢震不好再说什么。
“圣上对我说了信的事。那……是飒儿的信?”谢震柔声问。
素盈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字迹是很像哥哥,但没有用蓝色的纸,也没有用他的封蜡——是来自一个假素飒的信。”谢震扬眉道:“有人故意生事?是三宰的圈套?”
这一次素盈摇摇头说:“这个假素飒为了让我信以为真,信中问起我在泰陵所生的孩子现今如何——知道此事的应该是曾经在泰陵当过陵卫,跟着哥哥一起投奔西边的人。总感觉这是伪王的圈套。阿澜死得有蹊跷,他担心无法约束哥哥,希望我能回一封信,这样就有了哥哥勾结敌国的证据。那边没人见过我的字迹,不然只要仿造一封我写的信,也不会惹这么多事端。”
“你一点都不担心你哥哥呢。”谢震口气里有些怪她。素盈却笑道:“欺负到他头上,该担心的人是伪王才对。”她说完想要喝水,谢震亲自捧了一碗。素盈这时忽然发现帐篷里太安静,似乎外面也没人守卫。
“这是哪儿?”她此时才想到这个问题。
谢震没有说话,静静地托起她的头,看着她喝完了水才说:“这里哪儿也不是。不是宫廷,不是黑山,当然也不是大将军府。”他握住素盈的手,慢慢地说:“你也不是任何人,不是太皇太妃,也不是素盈。”
“你在说什么呀?”
谢震看着她迷惘的眼眸,缓缓地说:“太皇太妃夜奔出京,半路坠马,昨天晚上驾薨了。圣上今天一早扶灵柩回京发丧。宫中逆贼昨夜找不到太皇太妃,退出宫廷时,大多被堵在奉阳门内血屠,所余残党由圣上回京发落。密信一案纯属无稽之谈,太皇太妃不惜涉险明志,此事无从追查,一笔勾销,不得再提。”
“啊!”素盈骤的听到许多,不知此身是否还在梦里。“我就这样死了?回不去了?”她哑然失笑。 昨夜才与忘机说,不知道宫廷和宫廷之外,哪个更加可怕,今天忽然就变成了将要亲身体悟的一件事。刚才还在谈论三宰、伪王、哥哥,转瞬,他们都成了高不可攀的话题……
“我该怎么办呢?”她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失神。虽然不怕,可是,的确不知道何去何从。本来在梦里就已想好,醒来时要关心一下忘机的情况,询问荣安的处境,再问问三宰要如何发落。然而一瞬间,这些轮不到她来过问了。阿寿一定早就跃跃欲试,想亲手来处理他的宫廷,处置那讨厌的三宰,安排他自己的亲信吧?既不愿意伤害她,又渐渐不能忍受她。趁她昏迷,这么一个天赐良机,一声招呼也没有就做主让她死了……真是只有阿寿的脑子才会想出来的主意……
素盈又看看谢震:这个人,当时是一力赞成,还是反对无效呢?是希望她彻彻底底地离开宫廷,还是希望她继续尽忠皇朝,扭转阿寿的性子,直到磨没了小皇帝的耐心?她想得太多,转念才记起来这都无关紧要,苦笑一声:“天!我……甚至不知道离开这张床之后,该做什么。”
“知道叫苦就好。每次你抱怨之后,总是把事情解决得出奇的好。”谢震为她理了理枕上乱发,说:“外面有我留下的两个人。他们没见过太皇太妃,也不知道此时睡在帐中的人是谁。他们会送你去一个地方。”说罢他起身欲走,素盈轻轻扯住他的衣襟,问:“你呢?”
他低头看了看她,说:“圣上带走了胜儿……他知道我不会抛下胜儿,他在等我回去。”
素盈僵了短短片刻,放开了手。
他走回去意味着什么,实在再清楚不过——推翻真宁之后又一次平乱,功劳卓越,加官进爵。然后是位高权重,登峰造极。这简直就是一条注定的道路。
“我明白了。”她向皇帝的这位新宠笑笑。
其实她曾经幻想过,假设有一天她终于可以抛下一切……在幻想时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孤儿,不能抛下一切追着她了……
覆天
几片红叶被秋风恣意摆布,打着旋儿栽向湖心。谢胜坐在太平湖边,看看落叶,看看湖水,再看看摇曳的树冠,看着看着抽泣起来。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他慌忙擦干泪痕,躬身道声“娘娘。”这二字说出了口,心中又是一酸:果然叫得最心悦诚服的,还是在面对那一位的时候。
“谢大将军回来得真迟。我刚才远远地看见他见过圣上,出宫回府了。你不回家去吗?”忘机在他身边坐下,说:“大将军失去神采的样子,真令人叹息——仿佛疲惫得不得了。”
“圣上不让我走。”谢胜喃喃着说:“他说,太皇太妃突然仙去,他想让我在宫里陪他说说话。”
提起太皇太妃,忘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止一次恼恨自己不会骑马。如果会骑马,就不会连累太皇太妃,也许她就不会从马上摔落。如果会骑马,就不会那么慢吞吞地赶去黑山,到时太皇太妃已不在人世……“娘娘总是像平静完美的画,言行举止不曾有一处失去风范,那蓬勃奔放一面,早已注定要像火花一样预示着燃尽吗?”忘机想着想着,泪水又涌上眼眶。“曾经那样贴近她的温暖,居然不到一个时辰就成天人永隔。”
谢胜望着湖面,忽然说:“娘娘,我想辞官。”
“你父亲是谢大将军,也算新起的高门。圣上待你从来不薄,兴许过几年会把诚节许给你。你为什么要辞官?”
因为,即使是太皇太妃驾薨之后,也没有让圣上的面容染上一点伤感……谢胜心里这样想想,不敢说出来。“我怎么能高攀长公主呢!再说,也许父亲也会辞官。”他这样回答。
“胡说八道!”歆儿笑嘻嘻地走到他们身后,突然大叫了一声,吓得他们急忙起身施礼。“他是朝廷重臣,是军人,只因为太皇太妃驾薨,他就忘了人臣的责任?那岂能算做一个男人!”
谢胜默默地微笑起来。父亲几乎什么也做过——西陲守将,东防大将军,内宫卫尉,禁军统领……前朝受过东平素氏的牵连,几起几落,今朝是两次肃反的功臣,腾达在即。但是在父亲的心中,在其位谋其事只能算做一个忠臣。不辜负太皇太妃,才能算做一个男人吧?
歆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平静地宣布:“太皇太妃的陵寝,定于崇山之阴。”
忘机与谢胜都吃了一惊。忘机大胆地问:“不是应该与先帝合葬吗?”
歆儿拾起脚边的鹅卵石,一挥手就摔出一道长长的水漂。“听说他们感情不怎么样,先帝的年纪能当她的父亲,后来更是把她赶下后位。换了是你,愿意生生死死都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吗?”他说着又扔出一块石头,这一次用力太狠,噗通一声沉了底。
“唯一一次和她一起登上崇山的时候,她一直静静地眺望那个方向。”他挠挠头,“好像听她说过,死后应该葬在崇山之阴那样宁静安逸的地方。好像听她模模糊糊地说,死了也不会在宫里游荡,一定会去崇山……之类的话。她好像很喜欢那个地方。”
这个充满“好像”的草率的结论,让忘机哑口无言。她默默地施了一礼,转身离开。歆儿几步追上去,关切地问:“怎么不高兴了?”
忘机沉着脸轻轻摇头:“为什么不让谢胜出宫?陛下真的需要有人陪你度过失去亲人的这一刻吗?为什么在妾看来,陛下并不悲伤呢?”
歆儿咬牙瞪着她,阴郁地说:“忘机……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还是你一向都是这么狂妄大胆?”
他的口气让忘机心中一痛,忽然觉悟:此后宫廷中只剩她与地位卑微的哥哥知机,除此之外再没亲人相扶相伴……想着不由得再一次泪交于睫。
歆儿见她哭了,心中有些懊悔,牵起她的手一起在湖边漫步。他们两人常常这样一言不发地信步,可往日宁静温馨,今天却沉闷尴尬。
“看到她紧闭着眼的样子,我吓了一跳。”歆儿沉沉地吁了口气,打破沉默。
“被她吓到,也被我自己吓到——我竟然不知道心中是难过还是高兴,是希望她醒来,还是希望她永远别醒来。”他握着忘机的手上渐渐用力,“我害怕没有她的未来,更害怕有她的未来——害怕有一天我对她忍无可忍,恨不得杀了她。也害怕,她永远比我强悍有力,在帷幕之后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根本无法对抗她。更害怕有一天忍无可忍的人是她,怕她变成另一个真宁姑姑……也许她这时候离开,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忘机看了看他,心中隐约有些恐惧。毕竟是没有血缘,可以如此冷漠地表达他对一个人的逝去毫不惋惜……太皇太妃真的是坠马而死吗?会不会是像母亲一样,步入素皇后、素太后和一切素家至尊女子那神秘而严禁探究的结局……
“陛下打算如何发落荣安大长公主?”三宰密谋宫变,注定没好下场。与他们同谋的荣安大长公主是皇家血脉,忘机想知道他怎么对待自己的血亲。
歆儿的脸色阴晴不定,“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她坚信太皇太妃勾结西边,不是暗谋废立,就是贻害国家。她说她是为了保护我,如果她真想害我,就不会挑我不在的时候。她说,她从来没有想过伤我一分一毫。”他一口气说下来,笑了笑:“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可是她把我的宫廷当作什么?动辄这样带兵搅闹,怎生了得?我看她是仗着自己有三千飞虎卫才会头脑发热。这一次就把她的私兵全缴。”歆儿好奇地瞅了瞅忘机:“你怎么想起来关心她?”
忘机久久没有说话,埋头走了老远,才缓缓地说:“恭喜陛下。”
“嗯?”
“陛下的时代,真正的来到了。”
“哦。”歆儿仰头望着风云变幻的苍穹——从他第一次唤出它的名,已经足足过了十六年。
第二年歆儿册封北固素氏一个与他同年的女孩儿为皇后,而忘机生下了第一个皇子。眼看宫廷气象日新,谢震推脱说身体不好,真的要辞官。歆儿大怒:“大将军正值盛年,身体有什么不好?不准!”
谢震笑道:“西征东战,周身伤痕累累,每逢风寒阴雨,遍体痛楚——这样的人即便是在盛年,不过是拖着半废之躯妄自尊大罢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国中锐不可当的少年将领数不胜数,正等待陛下慧眼识英、大力拨擢。”
“大将军走到如今这位置,容易吗?”歆儿冷笑,“能这样轻易抛却?”
谢震坦然又笑:“荣华富贵,高官厚爵……时运所致,岂能长据?陛下如若爱惜微臣,请准臣急流勇退。微臣实在不愿待到垂垂老矣、尸位素餐时再致仕归乡,反辱一生豪情。”他抬起头,歆儿怔怔地望进他眼睛里去,忽然想:可能是件好事吧,总不能真留他一辈子。莫让他变成又一个琚含玄,害得皇家两代操心。
“可惜,可惜。”歆儿叹口气,便是准了。“大将军打算退隐何处?”
“谢家故里尚有产业,足够微臣觍颜终老。”
歆儿一笑:“那么再赐你良田百倾,奴婢三百,金银百担,锦罗千疋,归乡颐养天年。”
父亲一辞官,谢胜也没心再留宫中,隔三岔五向歆儿提出他也要辞官回家,奉养父亲。歆儿免不了又是一阵大怒:“朕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谢家?看你们的样子,恨不得插翅飞走似的!你父亲守着百倾良田,金银满屋、奴婢成群,用得着你去养活?”
谢胜讨了几次没趣,依旧锲而不舍,终于把歆儿惹烦了,捉弄他道:“你讨厌这座宫廷,是不是?好呀——把朱衣脱了,腰牌留下!你能自己走出宫门哪怕一步,我就不再留你!”
谢胜默不作声地照做,在两处宫门都碰了壁。门守即便认识他,没有见到腰牌、准条,也不敢放他出去。谢胜早知会是这样,怅怅地叹口气。这事无望成功,可是他一定要做给歆儿看,让他明白自己的决心,也许他就会改变主意。
他边走边想,一抬头看见昭妃抱着小皇子在御苑中玩耍。谢胜过去施礼,昭妃盈盈地笑道:“找到放你通过的门了吗?”见谢胜的表情,她就明白了,招手让谢胜到身边,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有这种事?”谢胜难以置信地看着昭妃,见她笑容和蔼,依稀有些太皇太妃的样子。
昭妃笑着在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你去试试看。结果会怎样,我可说不好。”
谢胜听了她的话,半信半疑地走到北门。门督正在巡检,猛地看见谢大将军的儿子直直走过来,有些摸不着头脑。谢胜鼓起勇气,向他清晰地说:“中秋月,早春雷。边塞风雷隐,深宫,深宫——”他心中恍惚地飘过一个念头,“啊”了一声。
“深宫……明月生!”
歆儿气鼓鼓来到北门时,看到谢胜正在门那一边,谦逊地向他微笑。
“是哪个放他过去?”歆儿愤愤的目光从众门卫面上一一扫过。门督跪禀:“启禀陛下——北门素来以印信、口令为凭。谢大人所持印信、所对口令一点不错,小人无从阻拦。”
“什么印信?”歆儿向谢胜瞪眼。
谢胜急忙走上前捧出一枚二指宽的扁长玉石,底侧阳刻一个“北”字。“君无戏言。”他说,“请陛下准臣……”
“哼!”歆儿把石头向他怀中一丢。“你本事真大,宫里留不住你了——走吧!”
谢胜笑逐颜开地跪谢圣恩,拿着玉石去还昭妃。
“你留着做个纪念好啦。”昭妃仍抱着皇子在园中游玩,说:“是那天晚上,太皇太妃戴在脖子上的。我怕丝带勒着她无法呼吸,为她解下来。谁知道再没有机会还给她。”她一边逗孩子,一边说:“你可以拿走。宫里没人用它了。”
“娘娘……”谢胜看着这位曾经教他打水漂的女子,真诚地说:“保重。”
谢胜说完,轻松愉快地离开——他能看到的景象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看不到的地方,也轮不到他操心。在谢胜眼中,这个宫廷很安稳,四处荡漾着春日的暖芳,似乎能够一直保持明媚灿烂。
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两年之后就迎来了歆儿这个短短的时代的终结。
垂佑五年称得上是一个天灾地孽、物怪人慌的糟年景。东边两个重镇接连颗粒无收,歆儿调拨两次,还广散了一回官仓的粮食,奈何各地歉收,拆了西墙也补不好东墙,反而让西墙也破了。大度调拨粮食只是累更多的地方发生恐慌,总觉得自己的地头上就指着这么些口粮过活,调到别处,本地也快要支撑不住。
每天看着报荒的奏章,歆儿越来越沉不住气。他很想找一个痛斥的对象,很想找到问题的症结,下狠心一口气解决,让一切回归正常。
可是怪谁呢?怪他自己没有预测到灾荒吗?——皇帝从来就不是那种从事专门行当的人,他只是一个调度者,并不是农学家。
那么要怪他没有任用正确的人吗?——义仓能够有粮可散,应该归功于大臣们建议广设义仓,存粮备荒。他们的办法很对,他也没有漠视这么好的主意。他们都没有错。遗憾的是,存入义仓的粮食太少了。不是被贪污,是大地只给那么一点。平日紧巴巴攒下的一点点,怎么禁得住普天下的百姓张口等着?
那么,只能怪天吧……歆儿悲观地想起了某一位祖先:那位皇帝不能不说是兢兢业业,可他一生的努力就是在与灾荒斗争,最后在上天的眼下落败,被人指为无能之君。
歆儿将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仰望天空上,那个成为他所说的第一个字,成为他命运庇护者的天,难道要抛弃他了吗?
夏天又一次发生骚乱,这皇朝便如风雨中的鸟巢,摇摇欲坠。
东边两个重兵之镇供不上口粮,不止百姓剥树求食,守兵也人心惶惶。终于,一群饥民豁出性命,请开军仓。擅自开仓是死罪,镇将不敢做主。他的拒绝激怒了合境饥民,当下叫嚣着杀镇将、抢口粮。镇将眼看此时便逃不过一死,索性开仓放粮之后,不待处罚便反了。
东国趁机大举兴兵,一口气打下东十二镇。
败绩传来,歆儿默了半晌才问:“谢大将军在哪儿?”
几名武将未想到他又惦念起谢震,面面相觑如实回答道:“谢家在东平郡内,此番不幸被东奴攻克。大将军若还幸存,恐怕也流落战地了。”
“那时若是没有放他还乡……”歆儿闭上眼叹了口气。
若是没放他走,现在和日后需要担心的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吧?
“我朝以戎马立国,大小名将不下百位。哪位将军能领兵将东奴赶出国境?”歆儿大声问。
一名将领道:“目下朝廷骁勇之将多,善战之将少。东奴来势凶猛,只有守备西陲的睿将军堪当此任。”
“西边的素飒难道能怠慢吗?”歆儿摇头否决。
“恰好西边在竭力防御他们西境的蛮族,未必能抽身在我国境出击。”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吧。”
歆儿与众将议至头晕脑胀,心情低落。散了一拨武将,又来一班文臣。
“四海扰扰,天下不安。请陛下下诏罪己,略安民心。”他们说。
“好吧。”歆儿有些疲惫,“写好了给朕看看。”
立刻有人呈上一叠——原来竟早有准备。歆儿冷笑着展开看了几项,脸色就变了:“这第三条,‘宠溺异姓之女,显贵罪臣之后’——是谁写的?把这旧账簿翻出来,想趁火打劫不成?”说着一把将草拟的底本扯成碎片,劈头盖脸向大臣们扔过去。
这便是他记忆中,最后一次大发脾气。再往后,连发脾气的机会也所剩无多。
听说敌人攻向京城,他呆坐了很久,哈哈一笑:“谁愿意留下陪着一座宫殿去死,我不拦他。我要找活路去啦!”
皇后素氏悚然变色,力主皇帝应该留下鼓舞士气。他嫌恶地一甩袖子:“你舍不得丹茜宫,就留下吧!我知道素氏的本事大,我们这些没本事的人,只好一走了之了!”他一溜烟跑到耽翠宫,拉着昭妃的手,凉凉地笑道:“忘机,我们不要这里了。我们再找一座都城,我为你盖另一座丹茜宫。你说,往哪里走好呢?”昭妃甩开他的手,哀婉地说:“连这里也保不住,天下就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他愣住,许久才摇头苦笑,扳着手指数:“十六、十七、十八……人生一世,居然只有三年快活。以后就算活下来,也没意思了!”说罢这话,再不提什么避难、逃亡。
这一仗打得痛快淋漓,可惜也输得哀鸿遍野。
京城沦陷之前,百僚跪请皇帝离京,为皇家正统保存血脉,以待日后重整山河。
既然说出重整山河的话,那这山河毕竟是要保不住了吧!歆儿在偌大的宫中兜兜转转,在每一处留下叹息之后,终于带着亲近之人逃了。
向北撤退的路并不好走。那一夜颠颠簸簸,歆儿也不知走到了哪座山里,只觉得山脚下一道大河清波寒澈,向上看满目的野草披霜。“忘机,你来看!”他向车中柔声一唤,忘机病恹恹的身子就慢慢地探了出来。战败与逃亡正在折磨她的信念,这副躯体亦不堪承受日夜奔走的疲惫。歆儿想让她在无望之时记住这副夜下美景,他残存的河山。
这青山绿水都是他的,他此生一直用来抢它、守它,亲眼看到它的时候,才发觉相见恨晚,相留,大约也只是短短一夜。
歆儿与忘机相偎在河岸,潺潺流水是伴此孤宵的唯一音乐。歆儿有些遗憾,觉得总归少了什么。“忘机,来打水漂吧!”
可是忘机连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歆儿看着一阵心酸,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不知是愿自心生,还是清音自回忆里腾跃,似幻似真之中,依稀有一曲婉转悠扬的笛声,恍恍惚惚在山间飘荡。歆儿闭上眼睛,朦胧中认定与它似曾相识。是在哪里听过呢?
他闭上眼睛慢慢品味,思绪忽然飞回垂佑元年——那一天既是他的生日天圣节,又是太皇太妃的生日奉圣节。两个圣节遇到一起,可谓少见。内宫外朝隆重地操办了一回,人人衣冠华丽、喜气洋洋……真是完美无缺的一天啊!宴席之中众臣戏谑,非要谢大将军出一段才艺贺寿。大将军推辞不过,从袖子里摸出一枝玉笛——十分漂亮的玉笛,一看就知道它一定会发出绝妙的声音。
没想到大将军也是个风雅的人,一枝笛子吹得妙不可言。那曲子很特别,却连宫中乐师亦不识得,只觉比世间曲调更为哀婉一些。一曲终了,席间无不赞叹服膺,唯有太皇太妃微微笑着说:“真是寂寞的笛声,将那送秋的心意表露无遗。可惜有个地方吹得略显生涩。”说罢接过大将军的笛子就重新吹了一遍——技艺竟压过了大将军。这一幕让来访的南国使者惊骇不已。据说回国之后还将此作为北地风化未开,君臣男女大防不及南国严密的证据……
忘机倚在歆儿肩头,虚弱地说:“那曲子——只听大将军与太皇太妃吹过呢……”
“啊!”歆儿这才知道笛音并非来自遐思。
万籁俱静之中仍然如此稀微,不知是绕过几座山梁,乘着哪个方向的风而来。只能听得出,有两段笛声和鸣。不一会儿就消失地无踪无影,似是被风一吹,退回了久远的记忆里,仅供珍藏,不容唐突碰触。
就像那两个人,明知道是在的,可是轻易遇不到了。
“好好一首寂寞的曲子,被他们吹得一点不寂寞,糟蹋啦!”歆儿苦笑时,喉中不知怎的,有些哽咽——如果没有记错,这一天是他和另一个人的生日。
垂佑五年的所有美好,便是在这梦幻般的一晚谢幕。
此后的颠沛流离、妻离子散让十九岁的他再没有力气回首前尘,雄心良愿消磨殆尽。没过多久,万金之躯也断送在亡旅之中。
儿时勾勒于心的那个万中无一的君主形象,是否依然值得赌上一生?望天阖目之前,他笑了笑。
这一生,竟然只是重重地写下了覆天的一笔。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所有跟帖:
•
回复: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amandayuan-
♀
(46 bytes)
()
07/08/2009 postreply
14:10:37
•
这最后一张番外写的别有一番意境,很好
-carolyy-
♀
(0 bytes)
()
07/10/2009 postreply
08:4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