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
TIPS——必读~!!
1.和大多数晋江的小说一样:千万别把这文当历史来看!无良作者就是一早把YY当习惯的人,YY已成为她精神的一部分,水乳交融、难解难分,以至于她很想写点儿正经东西的时候,在潜意识里已经将该文YY到底……=_=||||
于是乎:本文就是一大杂烩,大辽大金北魏大明大清的东东都有,还有部分细节(比如很少上镜的器物)来自战国的某坟墓。结论:看故事的请进。研究古代史的,如果能够容忍本文并给点意见,请容我膜拜您一番。
2.作者yy的水准尚待提高——如果您想看一个名叫“皇帝”实则就是个小白的男人谈恋爱,或者若干面若桃李的雌性动物与一个锦衣玉食的雄性动物谈恋爱——不用进来了。俺的YY功力,还没能让主人公们的生存目的是谈情说爱。如果您想看一个名叫“女人”,其实是个万能女神的家伙翻云覆雨翻天覆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身边的男人比土星的卫星还多——不用进来了。俺的想象力有限,那种女人写不出来。
3.希望能轻松看文的读者,很对不起,这个文是用来杀脑细胞的——而且,还是以非常低劣的手法将脑细胞非常痛苦地杀死。
纠结很久,终于建了一个QQ群——24205847——终于,也会建QQ群了。这是我个人迈向“电不白”的一小步,也是我个人迈向“非Q白”的一大步(hohooo)
说了这么多,居然忘了说比上面那些都重要的事情——
亲爱的误入或特意入或通过其他途径方式来看本文的筒子们:如果你觉得这篇文章很雷,无论是在第一个字被雷到还是在第10万个字被雷到,请您毫不犹豫把这个大雷扔掉,千万别勉强自己看下去——我已经知道太多读者抱怨太多“越看越雷”的文章,由此得知:读者们勉强自己的唯一结果,就是与作者演变成一段孽缘——读者觉得文章烂,作者觉得读者没眼光……唉,真正的孽缘啊孽缘。
我不想事情变成那样,所以——雷的话赶快走吧!
我本人不大介意负分评,但考虑到留负分评也会害您在这颗大雷上浪费时间,因此不建议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的您继续浪费时间。不过如果吞下这颗雷已经让您变成一个火药桶,不发泄不痛快——那就让孽缘来得更猛烈!我雷死你,你拍死我吧!(小煌于07年6月26日)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一年天下 楔子 楔子
章节字数:1223 更新时间:07-10-10 22:43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
是真正的权倾天下啊——你的所作所为无人反对,仿佛你所做的正是众望所归;你的一言一行绝不会听到相反的声音,宛如所有的一切正合人心,理该受到拥戴;你的任性、你的残忍、你的荒唐,绝对没人过问,周围每个人对你的感情,只剩下体谅和容忍,没有抵触和抗议。
当然,这样做的代价是此前十年的隐忍——周围所有的人都有一刻辉煌,唯独你籍籍无名。这无名让他们对你冷眼相看,甚至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不得不因为他们的喜好和决定而牺牲自己,随波逐流。纵然有刹那的绚烂闪耀,也会被他们踏入更深的黑暗。这样的日子要绵延十年。
还有,一年的豪权之后是十年的寂苦——没有朋友,没有亲眷,没有关心你的人……每个夜晚,你孤单、怅惘,只能在冷冷清清中哀声叹气,没有人分享你的痛苦,没有人留意到你日以继夜地悲泣……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支配苍生的命运,你愿不愿意用这样的二十年来交换?
彩幡随风而卷,恍若染出满天霓虹。鼓乐隆重,响彻云霄。宗庙外跪着上百男男女女,个个衣着华美,气态不俗。男子在东,女子在西,共同膜拜祭坛上享受香烟的祖宗神像。
透过缭绕的香烟,素盈定定地望着那绝美的女人,不知所措。
女人有一双冰莹的眼睛。素盈见过许多美人,谁也没有这样一双眼:看人的时候冷冷的,无言的睥睨带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冷酷之中也有支配苍生的怜悯。
女人的体态极美,随意一坐,也是动人的图画。她软绵绵地坐在青铜鹿背上,轻轻抚着鹿的角,十指赛过最完美的白玉。
素盈不明白,这女人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那头青铜鹿,是素氏的保护神,从来只被膜拜,不被乘骑。素盈小的时候不明所以,在祭奠散后摸了摸鹿角,就被父亲和几位长辈厉声呵斥。这女人怎么敢坐在上面?而且是在这全族大典的日子。
“如果用二十年来交换,你要不要那一年?”女人的口唇并未有丝毫翕动,只是眼睛直勾勾盯着素盈。
“你问的是我吗?”素盈在祭典上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说话,只是心里这样想了想,便看见美人轻轻颔首。
“素盈,你要不要一年的权倾天下?”她加上了素盈的名字,这次是准确无误了。
素盈一怔,旋即在心中嘻笑道:“我不需要。你去问她们——”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周围屏息凝神的众位姐妹。
而美人只是摇头,冷淡的声音说:“我看中的是你。如果你回心转意,再来膜拜我吧。”
说着,她一扭腰肢,消失在铜鹿背上。
大典司仪在此时用悠长的声调高声吆喝:“素氏子孙参拜始祖女神——跪——再跪……”
素盈跟着周围的姐妹向着祭坛一拜又拜,心里却知道:那里已经没有她们跪拜的神祗。
这一桩八岁的奇遇带来的兴奋和神秘,很快在素盈心中褪色,只余下一句未曾减弱的承诺:“如果你回心转意,再来膜拜我。”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一章 丹茜宫
章节字数:4149 更新时间:07-10-10 22:47
慈明二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积雪未消,新雪又至,整个冬季没见几个晴天,人人都觉得心烦。
素盈的生日就赶上这心烦的天气。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情愉快地立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鸟雀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素盈看了没一会儿,那些鸟儿忽然呼啦一声全飞走了,大公子素沉那边的管事素明笑嘻嘻走进小院,冲她说:“六小姐,听说您这边有块上好的沉香木?大公子想要借用……”
素盈还没答话,她的贴身丫鬟轩叶已经沉着脸放话:“真有意思!别的小姐过生日,府里上上下下忙着送礼。我们小姐过生日,没有礼物就罢了,竟然还伸手要东西?这是什么道理!大公子手边什么好东西没有?还惦记我们小姐的一块木头?”她顿了顿,双眼瞪着素明。素明刚想开口说什么,轩叶故意抢在他前头,又道:“我们小姐这块沉香是九夫人留下的,能随便出借吗?小姐晚上睡不好,一定要枕这块沉香安神,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素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悻悻道:“九夫人的东西,还不是老爷赏的?说的好像是她家祖传似的!不借就不借吧,哪儿来这么多话?”他讨个没趣,这就要走。
轩叶还要抢白,被素盈拦住了。“素管事留步。”她轻声笑着问:“大哥要这块沉香做什么?”
素明对素盈毕竟恭敬一点,回答道:“下个月是丹嫔娘娘的生辰,大公子要请人雕个精致东西送进去。”
“什么精致东西?”素盈满脸好奇,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满是期待。
素明看看这个精致玲珑的小姐,心想她也就是个孩子,坏就坏在身边的丫头太刁蛮,老惹是生非给她添乱,其实六小姐本身没做过什么惹人讨厌的事情。心里这个念头一转,素明的神情就缓和了:“是个小宫殿,图纸都画好了,在三公子那里。三公子也拿了一块极品紫檀木给大公子——那也是九夫人留下的。”
三公子素飒是素盈的亲哥哥,因为少年有为,在素家的待遇比素盈好得多。素明特意这样说,无非是给素盈一点暗示。
“轩叶,把我那块沉香拿给素管事。”小小的素盈眨眨眼睛,笑嘻嘻说:“既然哥哥的紫檀也用到一处,我这块沉香正好凑个热闹。”
轩叶想要说什么,最后只跺了跺脚,赌气回房里抱出一块又大又沉重的沉香木,往素明怀里一塞,“好吧,好吧,你们兄妹就这点私房,早晚折腾没了!”
“素管事别跟丫头一般见识。”素盈看了素明一眼,半垂下眼睛,似乎也为轩叶的表现而过意不去。
轩叶眼睁睁看素明把沉香抱走,心里舍不得,扪着心口叹气:“小姐,你在这家里也太好欺负!这真是一块木头都不给你留了。”
素盈的嘴角一扬,稚气未脱的脸上立刻有种特别的光彩。“轩叶呀轩叶,你真是白白比我年长一岁!”她在丫鬟的背上拍了一把,笑道:“你没听到吗?那是给姑姑的生辰贺礼!我哪儿敢阻挠爹爹一番心意。”
轩叶不服气:“要是郡王开口,婢子当然没话说。可是大公子……”
素盈摇头,“你当那真是大哥要送的?你没听到:那是宫殿的木雕。大哥才没这种念头——分明是爹暗暗祝祷姑姑入主丹茜宫,才要雕这么个东西,又不好以自己的名义明目张胆地送,才打了大哥的名义。”
轩叶咬了咬嘴唇:“小姐你想得太多了。”
“就算信不过我的推断,你还信不过三哥?”素盈轻声一笑,“他跟大哥一向互相看不上眼,哪儿有这份好心,成就大哥的礼物?”
“好啦、好啦。”轩叶吐口气,“反正你决定——我不想那么多,只要小姐不被人欺负就行。”
素盈拉起她的手摇了摇,又是一脸孩子气:“轩叶,既然图纸在哥哥那边,我们去看个新鲜。你把哥哥上次留在这里的书找出来,顺便给他送过去。”
素飒这天恰好在家,见了妹妹,第一句话就是:“来看图纸?”
“哥哥最知道我的心思。”素盈三步两步凑到素飒身边,看他展开一卷图画——果然,是丹茜宫的模样。
“爹爹还真是不知道避讳。”素盈微哂,“这东西摆到姑姑宫里,不知道要招惹多少麻烦。”
素飒却满不在乎地笑道:“那不正好让大姐、二姐渔翁得利?”
“还是哥哥比我想得多。”素盈嘟了嘟嘴巴,把图纸推到一边,“上次你给我的书,我看完了——轩叶,把书给哥哥。”
轩叶红着脸走到这兄妹俩身边,低着头将一摞书放在素飒手边。
素盈见她那样,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轩叶平常多么伶牙俐齿,一到哥哥面前就哑巴了。”
素飒却并不放在心上,一笑带过,关切地问妹妹:“看懂了么?有不懂的就问。这些天,刚好有范家的几位公子在府中做客——他们家几代都是史官。”
素盈撇撇嘴,“没有什么不懂的——古时候的事情,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手。这次该看《晋书》。哥哥还有什么好书,一并给我好了。”
素飒满意地拍了拍素盈的肩膀,叹息道:“你比七妹、八妹聪明得多,可惜。”
“我看书是为了自己喜欢,又不是为其他。有什么好可惜?”素盈低头摩挲那一卷图纸,淡淡地说:“反正我这一辈子跟丹茜宫没缘分。”
丹茜宫——正宫皇后的居所——自尚未营造时起,就酝酿着不祥的种子。
皇帝营造一座新宫殿,难免会听到反对的声音,这不稀奇。他已经有那么多宫殿,而天下还有那么多百姓头上无片瓦、脚下无寸地。朝中当然会有臣子提出反对意见,如果没有这种臣子,反倒是王朝的悲哀。
但这些臣子也知道:他们只能提出意见,采纳与否,只取决于皇帝。
于是,建造丹茜宫的决定被皇帝宣布,被部分朝臣反对,但最后还是破土动工,没有人对结果感到意外。
大多数宫殿的建造,到了这一步已无话好说,然而丹茜宫最大的争议才正式登场:皇帝宠爱的敬妃素氏,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突发奇想地建议皇帝用丹茜草汁涂染这座新落成的宫殿。
如今它叫“丹茜宫”,自然是因为敬妃的提议获得成功。想到用丹茜草汁做红染料,实在是一种创意。丹茜草的红汁色泽明艳,带有幽幽异香,而且不易褪色,是宫廷御用的布匹染料。还没有人想过用它来装饰宫殿,而试验的结果非常令人满意。
但在当时,这个提议引起的轩然大波却将敬妃卷入“性奢华不贤”的漩涡——她只记得讨皇帝的欢心,急于为他的新宫殿出谋划策,头晕脑热之下忘了这世上不是只有皇帝一个人能左右她的前途。
每次想到这个故事,素盈都忍不住一声叹息:这就是宫廷。富贵不属于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人。
素盈知道这个故事的真相:用丹茜草做涂料是另一名嫔妃顺妃的主意。顺妃素氏若有意若无意地透露这个点子,又装作十分后悔泄露出来,敬妃思量几次,并没有想出其中的险恶,便抢了这个创意去邀功。
她的失败不在她走错了第一步,而在于她太过自信,在漩涡的中心带着勇气和舆论斗争。她太过于相信自己的魅力,她要用这魅力与舆论争夺皇帝的偏爱。争执的最后,早已无关那座宫殿的染料,而成了朝臣对一个嫔妃品性的声讨——作为一个侍奉天子的人,贤惠礼让才是她该做的,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慢朝中众多臣子的建议?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皇帝越来越头疼,而敬妃只道再坚持一阵就赢得整场战争。她越陷越深,忘了后宫是多么庞大的仓库,有无数后备美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而不用让皇帝头疼操心。
顺妃了解敬妃。顺妃还是个孩子时,就从当将军的父亲那里听过:打赢一场战争的第一步,就是了解敌人。她赢了敬妃,用内宫外廷的舆论打击了自己的劲敌——原本皇帝就没有格外宠爱敬妃,而且在这场无底的争吵中,他对敬妃的些许维护都被朝臣视为乱国的潜因。皇帝向朝臣屈服——因为他们义无反顾,没有后顾之忧,越是尖锐勇敢地直谏,越可以为他们留下千古传颂的美名,为这美名,他们不在乎被罢官或处死。反正,他们也知道:皇帝不能那么做。要皇帝疏远一个妃子,比要他承担昏君的恶名容易得多。
朝臣胜了皇帝——他终于疏远了所谓的“红颜祸水”敬妃。
顺妃胜了朝臣——他们甚至不知道:整件事从顺妃一句貌似无心的快语而出,而结果又让她十分满意。
但顺妃的结局也未好到哪里。因为她没有从宫中找出自己所有的敌人——这太难,很多时候,原先的盟友忽然就反目成仇,防不胜防。
当丹茜宫落成时,皇帝宣布将它赐给顺妃,立刻引来一轮反对的浪潮:太后仍然住在简朴的宫中,却将如此奢华的宫殿赐予妃嫔,孝道何在?
太后素氏并非皇帝的生母,甚至比皇帝还要年轻一两岁。皇帝对她一向并无特别的好感,但她是太后,是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女人。她一直自信满满地以为,这座新落成的宫殿非她莫属。
圆滑的顺妃立刻主动让步,然而太后对她已经失去好感。
获得一个人的欢心很难,失去一个人的欢心,只需要一件事、一瞬间。
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之后,丹茜宫成为年轻的太后的宫殿。她看着瑰伟的宫殿,冷笑丹茜宫犹在,但自作聪明的妃子们无缘得见时,连她,也不知道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
为保持宫殿的朱漆历久不衰,两年便要用草汁重新凃丹。丹茜草产量不低,但用来涂抹一座宫殿,还是比较夸张。这项大工程所需的丹茜草,由太后娘家的亲戚提供,不消两年,他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指责他们欺压百姓、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牟取巨暴利的言论充斥宫廷。
年轻的太后压不住阵脚,又气又急之下因病殒身。
“这世上没有永远能保住的东西,只有永远得不到的。”她在病榻上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驾薨之后,她的那一支素氏家族也走了下坡路。
从那以后,丹茜宫不再用芳草涂抹,一番风波终于在表面上平息。人人都说洋溢着喜庆红色的丹茜宫,是这个王朝的不祥之地。
但入主丹茜宫,仍是素家每一个女孩子的使命。
“素家的宿命,与我无关。”素盈咬了咬下唇,仰起头,换上明朗的笑脸,“我现在这样才好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喜欢的也不用勉强去做。”
素飒什么也没说,笑得讳莫如深。“我这里还有块极好的沉香,你拿去用吧。今天不是你生日么?哥哥就拿那个做贺礼。”
“还好娘给我生了一个哥哥……”素盈调皮地吐吐舌头,“不然,我在这家里可真的没盼头。”说完,她牵着双颊通红的轩叶,抱了一大摞书本走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二章 世家8226;素
章节字数:3213 更新时间:07-10-10 22:50
素盈一直很好奇:世上怎么会有“世家”这个奇妙的形态。一家人中,有一个人喜欢了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后继地入了这行,着实稀奇。要知道,一个家族,少说百十号人,怎么可能都喜欢一件事情呢?
这只是素盈年少时的迷惘。年纪稍大,这些疑窦便径自解开:并非其他人也喜欢这行,而是有前人铺路,走这行便轻巧一些。久而久之,只要提起自己是这家的人,混这行也格外容易。即使不混这行,也能让人敬三分。
世上有很多世家。渤海郭家是律学世家,子弟能畅谈从古至今的圣典。素盈常常看见郭家子弟在她父亲的书房里高谈阔论。繁阳李家,时代擅长击技,一把长剑舞得光耀全庭。素盈常见他们和大哥在演武堂上切磋。临安冯氏一家和素家有点像——代代重女轻男。冯家女子个个歌声曼妙、舞姿翩迁,纵声舒袖时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常在姐姐的舞榭中看到她们展歌喉、旋舞衣。姐姐们平日多么倨傲,这时也要屏息敛容,只把一双眼睛仔细地看。
素盈想,花匠、石匠、厨师、乐师这种父子相承的卑微职业算不上世家,不然的话,她家里里外外都要被世家子弟包围。从内院到外堂,齐集这么多世家着实不易。以至于年幼的素盈曾经以为,世人皆以家族为划分行业的单位。
因为从小跟他们接触,所以素盈知道:世家都有些奇怪的气节,仿佛世上只有他们源远流长,世上其他人的家谱不足为道。这种奇怪的自尊让世家中最年轻的人也带着一种老气横秋的倨傲,像是早已在世上打滚几十年。
这也难怪。他们一出生就有了那么多的经验,难免会有种深邃沉厚的性格。
不过,再傲慢的世家子弟,见了幼小的素盈,也会客气几分。
大概是因为她也出身世家。
当然,世上没人用“世家”这个词形容素家,不过素盈觉得很贴切——后妃世家。不错,她家不出文人、剑客、乐工、名姬,出后妃。
素家的历史,和天子家一样久远。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位骑着白马的天神和地上一名骑着青鹿的女仙在那罗河的源头相遇,他们生下一对儿女,男孩叫睿,女孩叫素。后来,这对兄妹结为夫妻,所生的部族却在某一年分裂为二,一个以睿为名,另一个以素为名。再后来,睿素两家为征服天下又合二为一,他们打败了许多部族,睿家一直是国家的统治者,而分享了他们血脉的素家则为保证神圣的血脉提供自家的女儿。
这只是一个美化的传说而已。事情的真相没人能确切地说出,但要猜到九分,也不难:以白马为图腾的睿部落和以青鹿为图腾的素部落结盟,统一了这片大地,建立这个国家。为了保证世代同心同德,他们创造了两族本是同源的神话,又约为婚姻,永不变更。
总而言之,王朝的历史是皇家的历史,也是素家的历史。
从开国皇帝的正妻景华皇后素氏,到二世的永孝皇后素氏,三世的睿德皇后素氏,四世的启运皇后素氏……再到历代皇后之外,见诸载册的妃嫔,无非是华妃素氏、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顺妃、敬妃、贤妃、淑妃……一大堆头衔后落款“素氏”二字,像是认准素家字号,不将名分授予第二家。
民间戏语,说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这当然只是戏语。三世真宗有一位田贵媛,身份不高,但夹在本朝野史《后宫诸妃志》一片素氏之中,足够刺眼。素盈从看到她名字的那天,就佩服这个女人在宫廷中立足的能力,也佩服先帝的勇气。若国家是一个人,素氏就是半个肉身,任谁也不敢轻易撇开。他却在宫廷——国家的心窝里——惦着另一个女人,虽然不能给她高贵的身份,却给了她王朝历史上的特例。
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过。
后宫是皇帝的后宫,也是素氏的后宫。
素氏的女子天生一种命运——入主后宫。安置王朝最高贵女性的丹茜宫,只能属于素氏。
只要是后宫中最崇高的,一定属于素氏。
纵然是不祥之地,素氏也不会拱手让出。
哪怕是葬身之地,也是素氏的葬身之地,不与外人。
然而,并不是每个素氏女子都有那样的机缘和能力。
这个世家太过庞大,谱系繁众,即使后宫众多嫔妃都出自素氏,彼此的血脉也相去甚远。当没有外姓可以和素氏女子一较高下,她们就不再顾念同姓之情。素氏要的不是荣耀全族,而是一房之尊。素氏要的,是自己这一脉可以压倒别的姓素的人。
所以素氏家族略有一点重女轻男,但不严重:女孩儿是眼前的荣华,男孩儿维系这荣华的传承。况且素家男子一向与皇族通婚,虽不如宫中的姐妹们红极一时,却也能保证家族荣宠不绝。
在素家,男男女女各得其所,都有无限美好的希望。只有一种人没有地位:不可能入宫的女子。
例如素盈。
并不是因为素盈出身不好。她这一支素氏,若干年前也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丹茜宫的第一位主人素太后,就是素盈的祖父的祖父的妹妹。只是从那时起,随着素太后过世,这一脉的风水就转走了。
不过没有关系,素盈目前在宫中的姑姑已经步步高升,三个月前荣封丹嫔。两个姐姐在宫中也站稳了脚跟,稍加时日,不愁找到脱颖而出的机会。大哥娶了皇帝的大女儿凤烨公主。素氏其他支脉对素家或虎视眈眈,或刮目相看——这正是时来运转的前兆。素盈的的出身,实在比某些日渐没落的素氏好得多。
也不是因为她身体残疾。虽然多余的运气没有,但五官端正、四肢健全、头脑清晰这一点小福气她还是有的——想必老天爷没打算交给她重大的任务,所以也没用残酷的考验折磨她。
在素盈老爹的眼中,这个女儿唯一要命的缺陷,就是生错了时间。
不不不,不是她的八字太硬,而是她生在不前不后的年份,浪费了这个女儿身。
皇家崇尚“七”,入宫女子七年一选,选女年龄必须“二七”——十四岁,入宫教养三年,十七岁时正式侍奉帝王。这就是为什么每隔七年国家会迎来素氏的生育高峰。
素盈恰好不是生在高峰。上一次拔女时,她八岁。下一次拔女时,她十五岁——与选女无缘。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摸不到宫廷的边。想要入宫,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疏通关系,改了年纪——然而那么低等的手段,风险大、隐患多,随时都会被人倒打一耙,不如不做。
或者可以想办法在皇后身边谋个小职位,再不行,年纪大些的时候在宫中教习嫔妃,没准就得到圣眼青睐。只是那样的机缘微乎其微。
何况,当今皇后虽然姓素,却不是素盈这一支。后宫诸妃更容不得身边有人见缝插针。再说素盈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是三姨娘所出,一个是十二姨娘所出,都生得极好,恰好赶上十四岁入宫。有了她们两个,老爹对素盈几乎不再多看一眼,省得看了之后又要气她生不逢时。
素家的女儿得天独厚的本钱,就是她们拥有有朝一日大权在握的潜力。素盈连入宫的第一标准都达不到,自然属于没有这种潜力的女孩。
她就像那武林世家中天生不能习武的男儿,书画世家中天生辨不清颜色的残废。她是这后妃世家中多余的存在,能在家中过得随心所欲,全仗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素飒比素盈大四岁,今年十七,在东宫做太子侍从。
很小的时候,素盈就明白,哥哥的前途就是她的前途。她自己,是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
女人,总是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素盈死去的母亲那样说。
她在临终的时候说这些话,不知是给素盈听,还是给素飒听。总之当哥哥的素飒那时起就很有男子汉的气概。素盈想,她对哥哥的信赖,大约让他也十分幸福。所以她尽一个孩子全部的努力去依附他、讨好他,让他关爱她、宠溺她。他们像一对孤零零的小动物,从对方身上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素飒努力做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他在这个家里保护妹妹,有朝一日,他会为素盈找一个值得托付后半生的男人,把妹妹交到那人手里继续呵护。
只是,小时候,素盈从不知道,男人长大的时候,身体里会有另一颗心一起长大——野心。
她的哥哥,就有这样一颗心。
她没有看到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三章 咏花堂
章节字数:6297 更新时间:07-10-12 14:33
腊月是一年最忙的时候,公子小姐们几乎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而素盈这边一如既往,十分冷清,只有素飒时不时派人过来送她一些过年的应用之物。这景况也不是一天两天。数年来,素盈对此早就见怪不怪。唯独轩叶每到过年就要为素盈鸣不平,结果不外乎跟各处管事的下人们吵起来——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天翻地覆,最终也只有她自己为素盈落几滴辛酸泪而已。素盈反倒要宽慰她。
“小姐的心性太淡。”轩叶常常摇头叹气,“你这样子忍来忍去,别人不会看重你,反而更加以为你能让他们随便欺负。”
“大概是腊月生的缘故。”素盈轻轻一笑,打趣道:“生我那天又特别冷,所以,这是老天注定我的性情凉薄,也注定要我忍。”
轩叶为她叹了一声,不知怎地走了神,忽然说:“老天真不公平——生日差一个来月,整个人的命都不一样了。听说丹嫔娘娘也是赶在一个大冷天出生的,偏巧是那年正月初七,又赶上选女,又有个‘七’字讨喜……如今那风光啊……”说着说着,她察觉自己失言,忙在嘴上打一下,“不说这个!”
素盈知她单纯,并未见怪,可心里也有点淡淡的失落。
严冬来得凶猛,走得也利落。寒风卷着残雪遥遥而去,北国的春天如约而至。
立春那天,素府上下都吃春饼应景。但素盈吃得乏味——今年吃到的春饼有两种,一种是七姨娘送来的,她是滦州人,厨子给她的春饼特意做成滦州风味,薄薄的饼里夹了虾皮和蟹肉。素盈并不喜欢海鲜,勉强吃了一个,剩下的就分给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另一种是大哥送来的:上次素盈给他一块木头,他就借春饼表示自己领情。然而他送来的春饼又是他中意的猪油拌油炸豆腐馅儿,素盈更加反感,又不好说出来。这一回,她只好赔笑吃了几个,不敢分给下人,以免大哥心生芥蒂。自那以后两天,她觉得肚子里发腻,什么也不想吃。
素盈死去的娘是冕州人氏,她小时候吃的都是特意请冕州厨子做的春饼。当然,现在这种宠爱不会降临在她身上。所幸素盈记性奇佳,只要各种材料备齐,她也能动手做出十分好吃的春饼。
素盈今天来了兴致,吩咐轩叶去哥哥那里要点儿食材,自己先跑到偏房里生火。
在北国,女儿家不像南国少女那样住在绣楼里。素家这样有身份的人家,每个女儿都有一个小院,正房给小姐住,两边的偏房一个是给丫鬟们住的,另一个是灶间,负责做饭烧水——按规矩,女儿不能上饭桌和家人一起吃饭,都在各自的小院里解决,所有食材由大厨房提供。
事实上,小姐们的心思才不会花在吃饭上,她们大多吩咐一声,让大厨在做全家饭的时候多做一点送来。素盈以前也是这样吃饭,然而母亲去世之后,这个规矩不得不变了。厨房送来的饭菜不佳,后来干脆没她的份。下人们的嘴脸一变,什么难听的话也敢说出来。“按规矩是小姐自己在院里做饭”,“你以为谁都能使唤我们?”之类的话,素盈没少听。
素盈一直以来也是被母亲当宝一样捧着供着,没受过半点委屈。听他们冷言冷语听得傻眼,哪儿还能说出话来反驳。那些日子,三哥素飒刚刚被送入东宫侍读,整月不见回来,她和轩叶无依无靠,主仆二人硬是饿得抱头痛哭。素盈仗着自己年纪小,去父亲跟前大哭大闹——反正童言无忌。父亲拿她没辙,吩咐厨房备食材,让她的丫鬟们给她开小灶,不可怠慢。
轩叶从小就进府伺候小姐们,没有学过做饭。于是父亲又指派了一个会做饭的丫头来伺候。谁知半个月后,素盈就上吐下泻,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轩叶又哭又骂,撵走了那个丫头,自己琢磨着给素盈做好吃的,调养了三四个月,素盈才又养起精神。
从那时候起,她们主仆两个凡事亲历亲为,几年下来两人的手艺都不差。轩叶起初死活不让素盈动手,后来想想:万一有天自己不在了,新来的丫头又摸不清素盈的口味,又要让她闹肚子。这样一想,她也就由素盈去调羹做菜。
素盈当然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在做饭,这种自贬身份的事情让别人知道了,只会把她贬得更低。因此全府上下的人都以为那些好吃好喝是轩叶一手操办,哪个小院里遇到游宴之类,都说几句好话,让她帮忙置办几样。
轩叶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有了这个本事,更加不怕其他下人。遇到不顺眼的,别说请她做点心,就算是请她吃,也要挨她一顿臭骂。
这些年来,素府上下都知道轩叶的手艺越来越好,脾气越来越霸道。
反倒是素盈的心眼越来越多,也学会了看人办事,遇上惹不起的兄弟姐妹来请托,她先陪着笑答应下来,然后再劝轩叶洗手调羹。
这些年来,素府上下也都知道,六小姐素盈越来越温驯乖巧,越来越好说话。
素盈和面生火,一切就绪,就等轩叶拿菜来。等来等去不见轩叶的人影,她有点心焦,跑到院门口四处张望,好半天才看见轩叶气呼呼地走回来。
“又怎么了?”素盈看她脸色就知道没好事。
轩叶一声不吭,径直走进灶间,气鼓鼓地把各色菜蔬往锅台上一摔,说:“大厨房那些人简直气死我了!跟他们要什么都说没有!勉强给三五葱姜蒜,都是挑剩下的不好的!”
素盈皱眉:“不是让你去三哥那里要吗?怎么跑去大厨房?平白受气。”
轩叶的脸红了,“三公子那边又不开灶,哪儿来食材?”
“你去跟他说,他自然会派人去厨房要。”素盈淡淡地说,“就算他不开灶,厨房也不敢怠慢。我就不信厨房的人连三哥也不放在眼里。”她一边说着一边检点,笑道:“我们素府厨房不会有不好的东西。这些菜蔬不过是有点小小瑕疵,不影响味道。”
轩叶一边洗菜一边抱怨,素盈微笑着听,两人很快做出二三十个晶莹剔透的春饼。有说有笑地吃了几个之后,素盈忽然说:“拿个好看的食盒,装十二个。”
轩叶一听就明白,麻利地找出一个干净漂亮的圆盒。“小姐要给七姨娘送去?”
七姨娘白潇潇收礼喜欢收十二的倍数,素府上下都知道。
素盈“嗯”一声,挑了十二个样子精巧的春饼放在盒中,摆成一个精致的花形,看看无可挑剔,便满意地拉着轩叶往七姨娘的小院走去。
素盈的母亲去世那年,素府七夫人白潇潇生的头胎子也没养活,而且以后不能再生了。白潇潇伤心欲绝,看到年幼的素盈兄妹失去母亲十分可怜,便和素老爷说了一声,将他们两个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
当初派给素盈做饭的丫鬟,也是七姨娘那边过来的。就因为这个缘故,轩叶对七姨娘一直怀恨在心。她始终觉得,素盈那时候差点送命,是那个丫鬟在饭里做了手脚。那时候素盈年纪小,凡事自己没法做主,轩叶比她稍长一岁,就代她拿主意把那丫鬟撵走,因此跟七姨娘那里也闹得很不愉快。白潇潇虽然在名义上算是素盈兄妹的养母,但由始至终也没有亲近过。
素盈年纪稍大,就明白这家里的事情复杂,当年是否中毒还很难说,即便真是中毒,也未必是七姨娘的主意。而且七姨娘白潇潇虽然膝下无子,却一直荣宠不绝,在家中十分气粗。于是最近一两年,素盈有意和她亲近。白潇潇也明白自己总有年老色驰的一天,到那时候,有素飒素盈兄妹俩,总比一无所有要强。两人都有这样的主意,一拍即合,在表面上倒也其乐融融。
然而下人们都知道,她们貌合神离,白潇潇这时候宠爱未衰,还没真正把素盈兄妹当回事。下人们是靠看眼色吃饭的,明白其中的关系,自然不会在素盈身上费心思,对她还是冷冷淡淡。
素盈也明白,自己眼下没什么地位,以后也未必有大出息,受点小委屈,七姨娘不会真正放在心上——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但她看准了白潇潇日后肯定不会亏待素飒,哥哥以后还要仰仗白潇潇在父亲面前说话,所以她也不在意这位姨娘怎么看自己,只管把表面功夫做好。
素府每个姬妾都有自己的小院,白潇潇的小院位置很好,是她进门之后从先前住这里的姨娘手里抢来的。因为十几年来得宠,这小院的门槛被踩得光溜溜。
素盈一进门,就看见白潇潇的丫鬟在整理一箱春季衣物,大概是因天气好,拿出来翻晒——每一件都光华灿烂,摊在小院里,像聚拢了一片片艳丽的晚霞。
丫鬟们看见轩叶手里的食盒就明白她的来意。“夫人出去了,六小姐要送什么东西,放下就行。”丫鬟们说,“等夫人回来自然能看见。”
素盈笑了笑没接茬。
要是白潇潇回来之后真能看见这盒春饼,才是怪事呢!素盈清楚得很,只要她转身走人,那盒春饼立刻被丫鬟们瓜分。这种事情她不是没遇到过。前年她和轩叶送来一盒凉糕,就是被这些丫鬟吃了。等白潇潇问起的时候,她们竟说:“反正那东西毫不起眼,只配给我们这些下人尝尝,怎么能拿来放在夫人面前呢?您的肠子可是精细得很,吃坏了怎么办!”白潇潇一向放纵这些丫头,居然什么也没说。这件事情素盈很快就听说了,她气得牙齿打颤,发誓再也不听信这些丫鬟们的鬼话。
“七姨娘今天去哪里走动?”素盈笑吟吟地问。
“去咏花堂找女先生。”
“正好我也要去那边走走,顺便拿过去吧。”素盈边说边往外走。
丫鬟们忙说:“这怎么能劳动小姐呢!该我们送过去才对。”
“反正轩叶也没事做,让她拿好了。姐姐们都在忙,怎么能劳动你们?”素盈微笑着谢绝,拉起轩叶就走。
看着她们二人走出小院,一个丫鬟啧啧道:“别看六小姐小小年纪,心眼可不少啊!这以后还了得?还有那个轩叶,府里再养她几年,只怕没几人能入她眼了。”
另一个丫鬟不服气,哼一声道:“她再聪明也没用!有本事进后宫跟大小姐二小姐争去!进不了宫,心眼再多能怎么样!”
轩叶一边走,一边打了两个喷嚏,恨恨地说:“准是那一帮死丫头在嚼舌根!”
“省省吧!你跟她们斗气,能斗到头吗?”素盈走了几步,忽然说,“你赶快回去,把我们昨天晚上做的豆糕包四块。”
“给咏花堂的崔先生是不是?”轩叶笑着答应一声,“给崔先生,我情愿多跑一趟。”
“我在这儿等你,快点儿——别拿有颜色、有花样的纸包,崔先生会讨厌。”
“我知道。”
咏花堂是素府中一处较大的庭院。素老爷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还很有情趣。某天,他在这院子里饮酒作乐,看看身边妻妾如花,一高兴,就为此处题名“咏花堂”。不仅如此,他还为十二个妻妾用花命名。正妻当然是花王牡丹。七姨娘白潇潇是虞美人,素盈死去的母亲九姨娘是水仙君。
年轻的欢娱很快消逝,素老爷发现:如花一般的美人们日复一日衰退,他身边添了一群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当年的情趣很快不见了,素老爷开始盘算:这个可以送进宫,这个不成器,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打发了就行,这个体弱,只怕养不活……孩子们稍长,该读书识字。素老爷开口:咏花堂闲着也是闲着,给小姐们读书用吧。
有了书房,当然要请先生进驻。智通崔家的三小姐在一群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素家小姐们的女教习。
崔三小姐名叫落花,为自己起的号叫做西风女居士,性情也像风似的,随意而淡泊。她今年二十六岁,一直没嫁人。这是崔家一个奇怪的现象:崔家不少女孩儿有出息,一生没嫁人的也很多。大概是看多了人情世故,不愿意嫁人了吧——很多人都这样说。
崔家和素家的关系极其紧密:崔氏代代为宫中妃嫔担任教习,几乎是素氏的专用教师。崔家的人深知素氏对后宫的执着,于是培养自己的孩子成为专门教育少女的教习。一年一年这样做下来,崔氏诸女也积攒了很多经验和人脉,素氏越来越看重她们,而崔氏也不甘于屈身寻常人家,索性专门在素家任职。
崔氏教的东西很多,天文地理、政治历史、人情世故……她们自己看了很多书,看了太多之后,就悲叹女子的命运,不愿委身男人。崔氏看事情的眼光十分独到,教的东西很特殊——她们都能从任何事件中发掘出后宫的生存之道,这也是素家请她们的原因。
素盈和轩叶来到咏花堂外时,正好听到崔先生在讲汉时的故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温和,但口吻中总是透着凝重严峻。
素盈没听到她讲些什么,只听到她问:“如果是你们,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办?”
七妹素澜咯咯一笑说:“遇到那样的人啊,你要不让她知道你的厉害,她总会变着法子爬到你头上!所以,我说啊——对那些没前途的家伙们,要让她们知道谁说的话管用!”
八妹素槐柔声道:“其实有时候,与其向那些人施威风,不如好好相处——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素澜一声冷哼,“妹妹真傻!你以为给人家一点儿好处,人家就对你念念不忘了?人家要的,你可给不起!”
素槐讷讷地回答:“妹妹不像七姐那样聪明,没什么本事去惹人。”
素盈在窗外听得心惊:两个妹妹比她小一岁而已,却早就不是孩子。转念又想,轩叶比自己年长一岁,不也是时常犯傻?厉害不厉害,跟年纪可没什么关系。
这时听素澜不依不饶地问:“老师,你来说说我和槐妹谁说的对!”
崔先生淡淡地说:“两位小姐性格迥异,接人处事当然各有分寸。”
“到底是谁的做法好?”素澜一定要讨个结果。
崔先生笑了一声,说:“天下的事,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对与不对。争辩对或不对,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事情,就算争上一百年也没有分断——要是你能站在最高处呼喝后宫,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素澜和素槐若有所思,都不说话了。
崔先生提高声音问:“是谁一直在外面?”
素盈急忙走到门口向崔先生笑道:“听老师一直在讲话,素盈没敢进来打扰。”
崔先生和以往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干净俐落。她只在教习的时候薄施粉黛,平日并不注重对颜面的修饰。她的样貌端正平凡,看不出胜于常人之处,但每当开口说话,就别有气度。
崔先生向素盈微微施个礼,素槐向六姐打声招呼,素澜却像什么也没看见,只管看她的书。
“小姐们下午还有琴课,这就回去准备吧。”崔先生打发了素澜素槐,向素盈微微一笑:“六小姐好久没来了。”
素盈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因为她注定是不能进后宫的,所以也不必到咏花堂学什么后宫之道。
轩叶道:“婢子做了一些豆糕,给您送来尝尝。”
崔先生看着轩叶把用干净白纸包好的豆糕放在桌上,向素盈点点头,仿佛知道是她的主意,嘴里却说:“轩叶的心思也越来越细致了。”
轩叶只当是夸奖她,嘻嘻一笑。
崔先生拈了一块拇指大的豆糕尝了尝,对轩叶的手艺赞不绝口,素盈也在旁边帮腔,把轩叶夸得美滋滋。说着说着,崔先生忽然问:“六小姐也听到刚才的话了,不知道六小姐怎么想?”
素盈诧异地反问:“我又不用为这些东西操心,崔先生干吗问我?”
“随便问问罢了。六小姐要是觉得不便,不说也罢。”
素盈看崔先生面色讪讪,从容地说:“素盈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心得。不过,我倒是觉得……真有什么想法,即使是老师问,也不该说出来的。”
崔先生眼睛一亮。虽然只是一瞬的光华,但素盈已经察觉到这位老师对自己的赞赏。
崔先生立刻又变得若无其事,柔声说:“我有一个年长许多的姐姐,也是做女教习的。她常常问学生:后宫里的人鱼龙混杂,怎么对她们才好呢?许多小姐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只有一位小姐什么也不回答。我姐姐私下问她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她很平淡地笑了笑,说,老师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该一直追问我了。”
素盈的眼睛眨了眨,“您的这位姐姐,是哪一位?”
崔先生有许多姐妹,其中不乏出色的女教习。
“她啊,后来跟这位小姐进宫了。”崔先生一边吃豆糕,一边平平地说:“那位小姐就是当今皇后。”
一年天下 正文 第四章 白潇潇
章节字数:3139 更新时间:07-10-12 14:36
素盈知道这是崔先生在夸她,但不敢接口,忙说:“哎,正经事情被我忘了——丫鬟们说七夫人来这边,我怎么没看到?”
崔先生并未纠缠不放,颔首道:“夫人去后院看花。你从侧门过去就能看见。”
素盈拉着轩叶走进后院,崔先生因课已散,也抱了书一同走出去。
春风尚未催开院中花朵,放眼看去还是一片萧条。素盈一眼看见七姨娘白潇潇坐在石椅上发呆,急忙过去打招呼。
白潇潇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容貌可称倾国倾城,神情总是尖刻锐利,眉宇间常带暴戾之气。会看相的下人们偷偷说:七夫人这样子不像能攒住福气。
白潇潇也知道自己命相不好,可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素盈听丫鬟们传闲话时说过,七夫人曾经大咧咧地张扬道:“反正我也没有善终的福气,要趁活着的时候该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素盈有时候很佩服这位姨娘的胆识,但要说喜欢,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此时白潇潇呆坐在后院,一身珠光宝气的艳妆,不管怎么看都美得不可方物。可素盈隐隐觉得,被那些珠光包裹起来的不是一个美人,而是一股深深的哀怨之气,凉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潇潇拉着素盈的手叹了口气:“当年你爹在这里开玩笑,封我们十二人为花的时候,你才两岁。你娘那时候还在呢!你爹赠她‘水仙君’的名字时,我说:‘水仙根又浅、花又弱,太没福气了!老爷该送九妹妹一个好名字。’可你娘什么也没说,笑着应允了——后来果然命薄。当初你爹要赠我‘芭蕉姬’的名字,说我这个‘潇潇’刚好跟芭蕉风韵相似。我可不答应——我讨厌芭蕉那么凄凉惨薄的样子。我喜欢虞美人,叶子像是玲珑的芭蕉,但好歹多了一朵热闹的花。可惜……”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唇边有一丝不大显眼的皱纹,“可惜我还是逃不过孤零零的命。名字取不好真是误人!阿盈的名字就很好,什么时候都是完满的——还是你娘聪慧,会取名。”
说着,她也察觉自己多话,“哎呀,我怎么跟老太婆似的!”
大约是刚刚感慨过,她的微笑也比平常柔和一些:“阿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难道是今天来听崔先生授课?”
素盈柔声答:“轩叶做了些春饼,送来给姨娘尝鲜。”
崔落花在一旁夸道:“六小姐天生聪慧,又有一份孝心,当真难得。”
白潇潇笑道:“先生也不必这样夸她,小孩子都是被夸坏的。我有个侄子,四五岁就出落得聪明伶俐不同凡响。人人都说他日后定然大有出息,必能光耀门楣。谁能想到真长大了,竟是个作奸犯科的材料,最后被没为宫奴,丢尽了他父亲的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轩叶看到素盈使眼色,急忙把春饼端到白潇潇面前。白潇潇伸手拈了一个,掰开看了一眼,立刻笑道:“这馅新鲜有趣!什么做的?”
轩叶立刻回答:“有豌豆、鲜笋、鲜菇、豆干、葱末、蒜白。”
白潇潇身边的丫鬟庭梅听了,笑着说:“这是六小姐的一片孝心,要是别人送这种东西,我们夫人可看不上呢。”
“行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白潇潇呵斥一句,把春饼放在盒里,和颜悦色地向尴尬的轩叶说:“她什么也不会做,这是嫉妒你呢。轩叶,把食盒给庭梅拿着就行。我回去慢慢吃。”
素盈乖巧地接口:“是啊,这里风大,吃了东西会不舒服。姨娘拿回去热一热再吃。”
“我知道。”白潇潇僵硬地笑了笑,说:“阿盈早点回去吧,小心受凉。”
离开咏花堂,轩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小姐,这种人就叫不识好歹!亏你还惦记她!看她那样子,好像怕我们在饼里下毒似的。”
素盈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冷不热地说:“小心是应该的。”
“那小姐干嘛也生气?”
“我气她把我当傻子。她以为我是傻瓜,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害人?”素盈冷冷地说,“我还气她跟我死去的娘比来比去。我娘都死了那么久,还被她拿出来评头论足——呵,难不成府里的活人斗不过她,她觉得活着没劲,非要跟死人一较高低?!”
素盈长长出了好几口气,拉着轩叶的手说:“到了有人的地方,你要提醒我,不能像个怨妇似的。”
“知——道——啦。”轩叶看着素盈,口气中满是怜惜:“小姐啊,我有时候觉得,你活得也很吃力。”
素盈扫了她一眼,眼里的苍凉让轩叶的心陡然一跳。
“至少我还活着,不是?”素盈淡淡地说,“人人欺负我的时候,都觉得我没有出头之日。可是不欺负我的时候,她们又怕我万一有时来运转的时候报复她们,所以又巴不得世上没我……这种事情走到哪里都一样,也没所谓辛苦不辛苦。”
她哼一声,缓缓道:“真想早点离开这儿。”
轩叶笑她:“过些日子三公子帮你挑一个好人家,你想留也不行!”
这年素盈就十四岁了,因她不用进宫,也不必死守着帝王家遵循的“女十四而纳”这条原则。可在素家看来,女儿十四岁出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嫁人的玩笑话说了没多久,就有人上门说媒。
来的人是白潇潇身边的丫鬟庭菊。她带了白潇潇为春饼送的谢礼,顺便说:“我们夫人有个侄子,很有本事呢!他和三公子一样在东宫任职,今年十九岁,尚未娶亲。”
说到最后四个字,素盈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脸颊飞红,诺诺应付了两句。
“要是小姐有心,我们夫人就去跟老爷提这件事情了。”庭菊又说。
“姨娘的眼光我当然信得过。”素盈的声音很小,口气也不怎么肯定。
庭菊嘴快,不给她思量的空暇便说:“那就这么定了吧——七小姐、八小姐明年就进宫了,难不成你这个当姐姐的反而要落在她们后面。”
素盈的脸上一阵发白,低声喃喃:“说的也是。那就请姨娘跟爹爹提吧。”
那天素飒从东宫当值回来,素盈连忙过去,告诉他白潇潇做媒的事情。
素飒正在吃点心,慢悠悠地说:“她也太多心了!好像不做这门亲事,你就不能死心塌地对她好似的!”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素盈有点委屈,“前天你进宫去了,我还做了春饼给她。”
素飒听了眉头一蹙,口气也严厉起来:“又不是过节,别随便做那玩意儿送人——娘就是吃春饼死的,府里人人心里忌讳这东西。”
素盈听了脸色也变了:“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素飒沉默片刻,漠然道:“当时医生不是这么说。他说娘是身体虚弱加上突发痢疾,没撑过去。可我不明白:娘只吃了一个春饼,至于吗?别人心里也这样嘀咕,只是嘴里不会说。”
素盈默不作声,半晌才问:“哥哥,你认识七姨娘那个亲戚么?”
素飒想了想,“姓白的有好几个,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哪个是她侄子。如果是白信默,那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素盈听了这个名字,悄悄地记在心里。却听到素飒又说:“我去跟爹爹说,让他别想这回事。”
“为什么?”素盈不明白。
素飒眼神炯炯,按着素盈的肩膀,缓缓道:“你配得上更好的。”
素盈摇头微笑:“爹可不会这么想。”
“那要看怎么跟他讲。”素飒的神情自信而高深,连素盈都看不透。
过了几天,素盈得知这门亲事果然荒了。素老爷把素盈叫到跟前,面无表情地发话:“你七姨娘想给你说门亲事,听说你也情愿。但我觉得不用这么着急。要是对方也有这份心意,不妨稍等一等。反正你年纪还小。”
至于为什么要等等看,素老爷却没说。
这门亲事没做成,七姨娘白潇潇十分扫兴,看素盈时的眼光不免又淡了一点。
轩叶为此愤愤不平:“是老爷不答应,跟我们小姐有什么关系?”
素盈没表态,只是好奇哥哥到底说了些什么,竟然让爹爹留她在家里。去问素飒,素飒什么也不提,笑道:“不用急,过些天你就知道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五章 权臣8226;琚
章节字数:7689 更新时间:07-10-14 12:16
仲春的一天,素飒忽然拿着一个包袱来找素盈,进门地一件事情就是把轩叶支开,对妹妹说:“换上这个。”
素盈诧异地解开包袱,发现里面是一套干净的男装。“哥哥,这是做什么?”
“换上这个跟我出一趟门。”素飒神色从容,“别多问。哥哥什么时候害过你?”
素盈撇撇嘴——北国女儿不像南国那么拘束,平日出门也不受什么限制。素盈一向怕惹人闲话,所以很少出门走动。若是真想去市集上游玩,就这样前往也未尝不可。干吗非要穿一身男装呢?她很想问,但素飒摆明了不会告诉她。
素盈顺从地换上那身衣服,素飒看了看,满意地说:“不错。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不过到了那里,你不能随便说话。“
“我知道!我这样子就像哥哥身边的跟班,哪儿敢在人家面前开口。”素盈不知哥哥要带他去见什么人,心中十分好奇。
素飒嘻嘻一笑:“知道你机灵。”他想了想,又说:“要是有机会单独跟那人相处,我自然会为你引见。到时候,不管他问你什么,你只要往好里说就是。”
素盈更加诧异了,脱口问道:“哥哥到底带我去见谁?”
“是个大人物。”素飒不多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身着男装的素盈低着头跟在素飒的马后,总觉得别人在看自己。一路上她一直红着脸,被素飒笑话了好几次。
他们很快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富华楼前。素盈知道很多权贵喜欢在这里饮宴聚会。谁知素飒坦然从富华楼前走过,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前下马,站在高大的骏马后对素盈低低地说:“我先进去。你拴好马之后随便在周围看看,要是发现容色可疑的人,进去给我使个眼色。”
虽然素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这样紧张,但还是点点头一一照做。素飒若无其事地进了酒馆,素盈用力牵着他的马走到一旁的马厩。
谁知那匹马不听素盈使唤,一个劲摇头摆尾,鼻中“咴咴”地喷出又湿又热的气,喷得素盈满头满脸都是。素盈力气小,拼命扯着缰绳不敢放手,好几次差点被倔强的马拉倒在地。
她正狼狈,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笑她。素盈又羞又气,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公子,服饰、马具并不华丽,却能看得出作工不俗。这公子相貌堂堂,分明不是寻常人,身边却不带一个随从,只身倚在马旁看着素盈微笑。
素盈拖不住哥哥的马,双手累得酸困。“公子!请公子帮个忙……”她的目光充满央求,那位公子看在眼里不忍拒绝,走到她身旁接过缰绳,稳稳地拉着马儿走进马厩,从容地把缰绳系在马桩上。
“这匹马我认识,是素三公子的坐骑。你是素家的下人?”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素盈,眼中满是不相信。
素盈红着脸点点头,不敢多话。
“这么说素三公子已经来了。”那位公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你怎么还不进去?”
“小的不敢走在公子前面。”素盈低垂着头,模仿府里下人们的口气。
那位公子无声地笑了一下,又看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到素盈前头去了。
素盈徐徐地舒了口气,这才大着胆子仔细地环顾四周:有一两个路人心不在焉地聊着天,在不远处的富华楼前徘徊,时不时向楼中扫上两眼,但没留意这个不起眼的小店。素盈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整理了头发、衣服,这才走进去。
店面虽然小,里面却挺宽敞。光线不太好,素盈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哥哥站在二楼一个灰蒙蒙的雅间门口向她招手。素盈急忙低头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声说:“有两个人神色不对,都在富华楼门口溜达呢,没到这边来。”她顺势从门缝中瞄了一眼:雅间中还有几位公子,素盈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衣着都很朴素,可个个气度不凡,像是极力避免张扬才刻意打扮成这样。贵族的公子从小就耳濡目染受着周围环境的教育,他们的谨慎与那些小心翼翼踏入仕途的文人不同,他们的豪气也与身经百战的武将或一掷千金的富豪不同——素盈见过的外人并不很多,但这样的差别还是能察觉出来。
“你眼力挺好嘛!”素飒低声笑道,“那两个人我也看见了,多半是专门盯梢权臣的。”
素盈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帮她系马的公子从隔壁一个小房间走出来,手脸都已经濯洗过,更加容光焕发。她急忙把头垂得更低,一步退到素飒身后。
“素公子!”对方向素飒行了见面礼,瞥了素盈一眼,对素飒说:“原来素公子也在被邀之列。”
素飒淡淡一笑,“承蒙那位大人抬爱。白公子也在受邀之列,倒是令人意外。”
素盈听说那人姓白,忍不住抬眼细看:这位白公子相貌文雅,神情开朗,应该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青年。因为曾与白家有过婚配的意思,素盈心中对这个“白”字有些敏感,好奇他是不是七姨娘的侄子。
白公子和素飒闲谈几句,两人的言谈暧昧不明,像在对暗语。素盈听来一知半解,索然无味。
忽然,他们都噤声,毕恭毕敬地退到两边。素盈也跟着后退几步,从哥哥身后偷偷望,发现小店中又进来一个人。这人披了一件颜色黯淡的披风,连头脸一并遮盖,身边没有随从,来得无声无息。若不是素飒他们有所反应,素盈才不会发现店中多了这样一个人。
那人路过白公子和素飒身边,只是略略点头,说声:“进去坐!”便走到雅间旁边的偏室,想必是去盥洗。
素盈满腹疑惑,不由得想要跟着哥哥进去,却被素飒伸手拦了一下。素飒的动作轻微,但素盈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目不斜视地乖乖站在门口。
那位贵客一定是从偏室的另一个门进了雅间。素盈没有再看到他,却听雅间里众位公子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稍为年长的声音在低低地说些什么。
小店里十分热闹,他的声音在嘈杂中难以辨认,素盈索性不再听,一门心思观察店里面来来去去的人。直到站得腿脚麻痹,她终于不耐烦了,在门口轻轻跺脚耸肩,不敢惊动了里面的人。正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公子。素盈吓得缩在一旁,两眼定定地看着地板。
几位公子陆陆续续走了,素盈才松口气,偷眼观察他们的背影:这些公子年纪大约都在十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能与她的哥哥相聚一堂,想必身份也不会差距悬殊。只是素盈敏感地发觉:他们交换眼神时十分苦恼,像是有件大事难以决定。
白公子最后一个出来,经过素盈身边时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了笑。那笑声似乎别有用意,素盈听了很不舒服。
他好像没什么烦恼似的。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可惜白公子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素飒没有出来。素盈疑惑地向雅间里张望,就见哥哥走到门边,用很低的声音柔声说:“阿盈,进来拜见琚大人。”
他的声音低微,却在周围一片嘈杂中令素盈大吃一惊。
第一是为那人的姓氏:琚氏在北国比较罕见。朝中有位琚宰相独揽大权,然而他绝不准自己的亲族为官,于是京城官员上上下下只有一位琚大人,那便是宰相琚含玄。
第二,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她拜见那位大人。她只是个闺门中的女孩儿,虽然有个非同寻常的姓氏,但京中素氏女儿数不胜数,想藉此高攀一人之下的宰相,仍是难上加难。
素盈定定心神,走进雅间,正好迎上主座上那人锐利的目光。
那人不过三十五六岁,面容不及素飒和白公子那样温润俊秀,倒也十分英朗。素盈和他目光对视,暗暗怔了一下——她识人不多,像这样沉稳冷漠的人更是第一次见到。他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盯着素盈看了一眼,素盈的心就不知怎么突地跳了一下,身体也跟着轻轻颤抖。她慌忙欠身施礼,掩盖自己的失态。
琚大人一声不响地看了她片刻,爽朗地笑道:“右卫率的妹妹果然不同凡响,好清秀的小姐!刚才打个照面,我心里就奇怪:素卫率为什么带这么俊秀的小僮来——现在可以明说了吧?”
素盈也一直奇怪:别的公子出身一定不寻常,却都是只身前来,唯独哥哥带着自己。她的眼睛轻轻一转,静静看着哥哥,等他说说前因后果。
东宫右卫率素飒的官品算是很高——姑姑生下八皇子时、晋为丹嫔时,圣上两次大赐素家,素家兄弟官阶都各升一级;大姐二姐由选女受封丽媛、柔媛时,他们又升了一级。借着女眷缘故,素飒年纪轻轻已经在东宫官署中担任要职。
即使平时年少气盛,在琚宰相面前,素飒也是恭恭敬敬,没有半分怠慢。
“在大人面前不敢信口雌黄,下官就直说吧。”素飒稳稳地说,“下官和妹妹从小没有母亲,妹妹心思细腻,常常因为不能侍奉慈母而遗憾。听说琚夫人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下官斗胆,想请夫人收妹妹为义女。”
他的口气波澜不惊,像是不计较结果。素盈听了却无比震撼:琚夫人想要女儿的事情她闻所未闻,更不知道哥哥怎么敢在宰相面前直言不讳地推荐妹妹去当人家夫人的干女儿。
即使不看,素盈也能感觉到琚含玄的眼睛在自己身上转了几圈——他的目光还是那样冷漠,并没有为素飒的建议起一丝变化。很快,他又开口说话,不是回答素飒,却是温和地问素盈:“你会骑马吗?”
素盈记得哥哥让她什么都往好里说,便轻轻点头说:“学过。”
“会射箭吗?”
素盈微微一笑,“略懂一些。”
“会抚琴吗?”
素盈这一次松了口气,舒坦地回答:“会的。”
琚含玄似乎也知道她前面心虚,并不追问,忽然又问:“会调香吗?”
“咦?”调香这种事情从没听说过,素盈不敢贸然答应,抬起眼看了看琚含玄,低声道:“素盈愚钝,没有学过。”
“我知道你没有学过。你只要说‘会’,然后在我要看你调香的时候不露马脚就行了。”琚含玄竟然毫不掩饰地说:“要做我的干女儿,不能连这点胆量也没有。”
素盈窘得面红耳赤,素飒却大喜过望,一推素盈,道:“还不赶快拜见你义父。”
素盈只得又再行礼。
琚含玄微笑着看素飒,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的意思。别人要是有这样的心思,我一定笑话他不知好歹。可你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计勇气,我倒是很喜欢。可惜,你是东宫的人,我不方便认你为义子——收了你的妹妹,我还害怕别人说三道四呢。”
素飒急忙回答:“大人有这心意,素飒已感恩不尽。大人的事情,量别人也不敢蜚短流长。”
琚含玄拉起素盈看了看,赞道:“果然和丹嫔一脉相承。丹嫔一向识抬举,早晚会晋为妃的。”素盈被他看得脸红,不好作声,忽然听义父问:“你对香料知道多少?”
素飒见妹妹无从作答,便插嘴道:“不知大人为何对香料这么在意?”
琚含玄笑笑,说:“我们北国原来不太注重这些,可是前一段日子宫中忽然流行起来。丹茜宫还专门设了一名女官为皇后调香。”
丹茜宫三个字让素盈心旌摇曳,更加留神听义父的话,听到他加重鼻音哼了一声:“偏偏丹茜宫的奉香不识好歹……我看她在宫中呆不长。女儿从今回去就学着调香吧,总有用上的时候。”
素盈连声答应,心中暗自嘀咕:听他这话,似乎能够很轻易把她送进宫中顶替那位女官。可是,宰相的手能够伸入后宫吗?这样的事情素盈没听说过。
琚含玄又和素飒寒暄几句,便彼此告辞。他披上来时那件黯淡的披风,锋芒顿时掩在其中,再看不到什么过人之处。
回家的路上,素盈仍是跟在哥哥的马后。闷闷走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公子,那位大人……他为什么说知道你的意思?为什么说喜欢你的心计?”
素飒不动声色地说:“这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素盈赌气道:“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就别送我去当人家干女儿!你自己怎么不认他当义父?”
“大人也说了,不方便认我。他肯认你,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指望他答应让自己的夫人收下你,哪怕只有一个承诺也好。没想到他这样痛快——那位大人办事果然干脆。”素飒感叹了几句,话锋一转,对素盈说,“这件事情不要在家里声张。过些日子大人自然会有所表示。”
素盈跺脚道:“我就是不明白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你那点聪明,在大人面前差远了。想弄明白朝臣在做什么,你还欠火候呢。”素飒放出这样一句话,再也不跟素盈多说什么。素盈没有办法,只好不再问,等到以后有机会自然能知道。
她回家以后绝口不提小饭馆中的聚会。过了三天,琚府果然派了一行人带着礼物来到素家。对方没有张扬,但素老爷还是隆重接待,得知宰相想要收他的六女儿为义女。这样的好事岂有拒绝的道理?素老爷急忙把素盈找来,收了琚府的礼物,只等良辰吉日让素盈过琚府去见礼。琚府的人却说不必,暗暗叮嘱素老爷:这件事还是不要弄出很大动静为好。
素老爷更是没有不答应的意思——与相府攀上关系虽然值得吹嘘,但朝中嫉妒、眼红、提防的人只怕更多。何况朝臣的派系一向不稳固,依附了宰相,不知何时何事会跟着他一并倒霉。当然,眼下毕竟没有这种苗头,素老爷还是欢喜多过担忧。
“好在听了你哥哥的话,留你在府里。要是着着急急打发了你反倒失算。”素老爷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拊掌:“琚大人岂会收别人家未过门的媳妇当义女?”
素盈心道:哥哥不知道搞什么勾当,只要是哥哥的妹子,就算是别人的媳妇、寡妇,或许宰相照样肯认。但被爹爹一说,反而提醒了素盈:哥哥不想让她出嫁,其中肯定还有其他蹊跷。转念又一想,哥哥从来都是为了自己好,他办事又细心,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一件好事立刻成了素府的大新闻,姨娘、妹妹纷纷来道喜。素盈明知她们虚伪,却不得不应付,折腾了一整天才把来来去去的人都打发了。
最不高兴的人要说白潇潇,她特意到素盈面前讽刺她:“怪不得看不上我们家信默,原来是攀到高枝,等更好的人家呢!”
素盈静静地回话:“姨娘好歹也算我的半个娘,阿盈偶尔有一点小福气,有什么不好的?”
“这样说,好像我还要沾你的光似的!”白潇潇冷哼一声,很不高兴地走了。素盈察觉自己说话不周到,但恼她多心,也懒得去解释。
最高兴的人要说轩叶——她先谢老天有眼,又谢死去的九夫人保佑,再来就是把那些势利眼的人们挨个数落一遍。
素盈没精神教训她,晚上就寝时才说:“轩叶,得意不可忘形,否则苦头在后面呢。”
轩叶道:“小姐这下是宰相的义女了,能有什么苦头?”
素盈淡然一笑:“万一有一天义父失势呢?”
“那怎么可能!”轩叶呸了几声,“小姐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其实素盈在心中暗想:万一有一天哥哥在义父眼里一文不名呢?
这个念头当然不能说出来。她叹口气,幽幽道:“我宁可只是嫁个好人家,也不想这样——像在浪尖上似的,忽然就拔高了。只怕哪天会摔得粉碎。”
“小姐真是的!”轩叶喜滋滋道:“这应该叫否极泰来!后面的好事情多着呢!”
好事真像轩叶说的那样,接连不断地来到素盈面前。
先是一位南来的调香高手忽然出现在门口,声称素府有异香传来,上天命他收此人为关门弟子。素老爷惊疑不定地叫出家眷请他一一过目,他立刻认出素盈,当即收素盈为徒。从那天开始,素盈就认真学习调香。
难得的是她悟性很好,师父很满意,有一次不禁露出口风:“本来被迫收徒,我还不大情愿,看来上天果然已经安排好了……”素盈装作没有听到,其实心里明白:义父要她学调香,凑巧就有老师上门,其中的内情不言而喻。
又过了几天,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宦官要见素盈。素老爷见此人气度非凡,更加诚惶诚恐。素飒倒是气定神逸,可是素盈从哥哥眼里看到一点兴奋和热切——凭素盈对哥哥的了解,看得出他对这事早有预料。
那位使者说:“听说贵府六小姐是位调香高手,宫中有位贵人想请小姐调一味香,名字在这个锦囊中。宫中要得很急,劳烦小姐即刻调配。事成必有重谢。”他不说这位贵人是谁,素老爷试探几次未果,也就识趣不再过问,只是对素盈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务必全神贯注。
素盈自然不会大意,在自己房中摒退众人,打开锦囊一看,里面有张小签,所写名目是“凌霄落英”或“春来芳满庭”任选其一。签上字体隽秀清丽,可是最后一笔蹭花了,似是写字的人不等墨迹干透就仓促封缄,可见确实急用。
素盈从没听过“凌霄落英”的配法,对另一样倒是很有心得。她当下打定主意,用尽心思选好香料,磨的磨、碾的碾,再仔细地将一样样、一层层香料放进宦官带来的香炉中,又用彩绢仔细扎紧香炉,最后认真写了一张花笺,说明烧到何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味道。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素老爷送走了那位宦官,心中仍在惊疑。素盈却有了三分把握,径直去找素飒。
“哥哥,那个香炉的花纹是五彩红龙。”她一边说一边看素飒的神色。
素飒不置可否,素盈又道:“来人说要香的人身份高贵。我虽然没学过后宫制度,也知道每位嫔宫中配一个小蓝地黄龙香炉、每位妃宫中配一大一小两个绿地紫龙香炉,贵妃宫中配两大两小四个黄地绿龙香炉……至于五彩红龙,那是丹茜宫才有的配置——那是皇后的使者!”
“知道得这么清楚,还说没学过宫中制度?肯定是什么时候偷看姐姐们扔掉的书吧?”素飒看着妹妹微微一笑:“大概皇后不愿意声张这事,不想借别人的香炉,只好冒险用自己的——今天后宫里斗香呢。”
素盈不解地看着哥哥问:“皇后身边不是有个从南国来的奉香吗?为什么还要让外面的人为她调配?再说,她怎么知道我会调香?”
“那个奉香啊,今天没有了。”素飒淡淡地说:“那个人不知怎么想的,非要出宫采办香料。偏偏她倒霉,遇到强盗,被人家割掉鼻子。”
他的口气平常,素盈却已经听得毛骨悚然:“什么?”
“阿盈,你只管好好地调香就行了,其他事情别问那么多。不要枉费你义父在皇后面前几次三番夸你的本事。”
素飒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素盈已经猜到八分:宰相的手确实能够伸入后宫,打倒他不满意的人,扶起他中意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哥哥,你到底给妹妹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义父啊?”
“这个义父要让你以后的日子比过去十四年都好——我是这样期望的。”素飒深深地看着妹妹,眼中全是温柔。他伸手摸了摸素盈清瘦的脸庞,说:“他要保护你,再没人敢欺负你、小看我们——我是这样期望的。现在一切都按照我期望的那样进行,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
素盈忐忑不安地看看哥哥,欲言又止。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琚含玄那样的人物,能从一介武夫一步步走到宰相的宝座,又怎么会白白让素飒满足心愿而不要他回报呢?像他那样的人,要求的回报又怎么会简单呢?哥哥当初也说过,他只求琚含玄的夫人能收素盈为义女,没想到他本人爽快地认了素盈——妥协到这种地步,恐怕他心中所求的东西已经超出素盈兄妹的想象。
“我怕哥哥陷进去就不能自主。”她的心事一多,口气也跟着沉重起来。
素飒的脸上滑过一丝不常见的凄凉,他努力笑笑,宽慰道:“傻丫头,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我们虽然不自在,好歹还可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处在我们这样的地位,还有什么好求的?”
一年天下 正文 第六章 皇后8226;素
章节字数:6042 更新时间:07-10-14 12:19
素盈最初对摆弄香料有兴趣,一是为了好玩,打发时间,二是因为调香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手笔,却是她会而诸位姐妹都不会的。但自从知道香中还有自己没听说过的名目“凌霄落英”,反倒激起她暗暗的好胜的心性,想着既然学一次,就学出一点名堂。
再者,她私底下猜到宰相因看不惯,将奉香的鼻子割去。她学调香本就是宰相的意思,万一一事无成,自己虽是素氏小姐,却也不知他会如何对待,又不知她不成器会不会累及哥哥。事已至此,除了更加刻苦跟师父学习,素盈也别无他想。
调香事件过去一段日子,宫中也没有来人回信。素老爷心里没底,一个劲追问素盈那只香炉是什么样的。素盈避而不答,只说香炉是铜的、没有花纹。
素老爷想了想,以为宫中的人心细、不露马脚。又过了几天,丹嫔托人捎话给素老爷,请他代买各样香料。宫中香料品种不及民间繁多,有些香料又在尚食那里管理,不便索取。上次斗香大会上,皇后分明是用了外面的香料才拔得头筹,丹嫔心中不服气,也教训自己的小宫女练习调香。素老爷忙不迭采购了各色香料,特意对来人说:“六小姐就善长调香,请丹嫔留心:要是有机会,让阿盈到她身边岂不更好?”
丹嫔还没传出话来,素府先来了丹茜宫的使者。
“皇后听说六小姐调香的本事很不错,想请六小姐进宫调香鉴赏。”宦官笑眯眯地说着,上下打量素盈之后很是满意:“皇后最近迷这个玩艺,小姐尽心去做自然不会受亏待。”
素盈心知调香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人生契机往往就是一件小事——宫中眼下正风行调香,只管尽力而为,未必不是她的机会。素老爷自然也晓得这番道理,连忙诺诺答应,催女儿梳洗更衣。
轩叶似乎有了预感,给素盈梳头时十分迟疑,喃喃自语道:“小姐要是从此进了宫,那是大好事。可是婢子以后就没法过了……”
“别胡说。”素盈低声喝止,“你啊,总说些没影子的事情。娘娘只是想看看我调香,什么时候说要我进去了?就算真让我进了宫,家里还有哥哥照顾你呢!”
轩叶咬着嘴唇摇摇头:“小姐不知道,下人有下人的难处。”
“我怎么不知道?”素盈看着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万一进宫去当奉香,我还不是人家的下人?”
轩叶咕哝道:“那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还是不知道的。”
时候不早,素盈不敢跟她斗嘴耽搁,一收拾妥当就随宦官去了。
牛车在禁苑门口停下,素盈知道以她这样的身份只能走进去,乖觉地下车跟在宦官身后。她虽然心中好奇,也不敢随便打量周围。
走了一段,前面的宦官忽然点头夸她:“看来素小姐是个懂规矩的。这就好,我们娘娘最心烦那些自以为是的人。”
他像长了后眼似的,对她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素盈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两人沿着甬道默默往前走,宦官说:“已经能看见丹茜宫了。”
素盈心头一热,抬眼望去——那深红色的宫殿伫立在不远处,素盈几乎能闻到它散发出古老的幽香。
啊!素盈暗自长长地叹了一声,一颗心砰砰直跳:人人都说她一辈子和丹茜宫无缘,可她现在就站在它前面。然而,即使站在这里,她还是无法属于这里……欢喜和失落同时涌上素盈心头,她急忙垂下眼睑,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可是前面的宦官又像听到她的心声,嘿嘿一笑:“小姐不用尴尬。素家的女孩儿看见丹茜宫,没有不忘情的。要是装作若无其事,反而虚伪。”他顿了顿,又说:“小姐是不是纳闷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做什么?在这宫里走动,没有后眼可不行。”
素盈觉得他的话特别多,可他看她的目光还算和善,不像故意多话挤兑。
两人走到宫前的开阔处,迎面走来一队侍卫。素盈看见他们的服色,急忙低头回避。
为首那人是丹茜宫副卫尉。那位副卫尉与他们错身而过时似乎看了他们一眼,素盈本能地抬眼了看了看他,慌忙又低下头——那人是素盈在小店中见过的白公子。白公子大概没有认出她,面无表情地领着手下走过,也没有和宦官打招呼。素盈分明听到宦官轻轻地冷哼一声。她对丹茜宫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敢随便猜度这些人的关系,却本能地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关系。
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白公子竟是丹茜宫副卫尉……既然不在东宫官署,当然也不是七姨娘的侄子,也就不是那个差点成为她未来夫婿的人。素盈觉得有些遗憾——即使她很少凭样貌做出判断,也能感觉到白公子是个极为优秀的青年。
“不知他刚才那一眼是不是看出什么。”有一刹那,素盈心想:“不知他是不是觉得我面熟。”
她立刻红着脸打住这个念头,又想:缘分这东西没法强求,既然交错而过,就别念念不忘胡思乱想。第一次进宫来,可不是为了这个。
“六小姐,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会有人叫你进去。”宦官把素盈带到一条偏廊下的阴凉处,嘱咐一句就走开了。
素盈揉揉额角,这才放开胆子环视周围:时值午后,丹茜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这座宫殿是后宫里最大的一座,恰似一只紧闭的神秘宝匣。它的样式十分别致,殿宇极高,屋顶的高度占了将近一半,周围的巨柱微微向中心倾斜,更显得宫殿高耸而稳定。宫门侧面有条长廊,回转处建着一个与丹茜宫样式相似的小亭,像一朵倒置的金钟花,稳稳地沉浸在初夏温暖芬芳的气息之中
素盈知道那条长廊通向哪里——延德殿——北国的皇朝,百官朝觐皇帝之处。这条长廊是一个象征:后宫当中,只有丹茜宫的主人有资格从自己的寝宫直入正殿。
素盈还知道——原本这条长廊是不存在的。很多年以前,当时的皇帝年幼,不得不由母后素氏代理朝政。那位素太后嫌弃太后所住的崇仪殿离正殿太远,不愿搬出丹茜宫,下令修葺这条画廊,便于她来往。从那以后,许多位不愿离开丹茜宫的素太后和住在丹茜宫的素皇后从这里走向正殿,或是帮助她们年幼的孩子管理这个国家,或是在她们夫君的身边分忧解难,保证睿、素两大家族的和睦,保证这个国家不脱离他们的掌控。皇后的丹茜宫与皇帝的延德殿一脉相连,谁也不能切断这种维系。
素盈想了许许多多,大多是漫无边际的幻想。
她已经等了许久,迟迟不见有人来唤她。素盈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禁反反复复回想自己一路的言谈举止。虽然身边没有人看她,她也不敢有半分不耐烦的表现,神态愈加恭敬谨慎。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艳丽的宫女向她走来唤她。素盈立刻恰到好处地行了一个礼。
“六小姐不要客气。”那宫女的口气很亲热,行动却无所表示,只是不远不近地走在素盈前头,说:“娘娘刚刚有空闲,立刻就叫六小姐进去。白公公很少说别人的好话,刚才娘娘面前竟然夸了六小姐——现在宫里上上下下都等着看看六小姐是什么模样。”
素盈受宠若惊,连忙说:“承蒙白公公抬举,素盈愧不敢当。只怕在娘娘和姐姐们面前献丑。”
宫女笑了笑,“六小姐太谦虚了。奴婢阿璞,不过是丹茜宫里跑腿的,哪里敢自称姐姐!”
阿璞带着素盈走到宫门口,通报之后就毕恭毕敬站在门外。原来她只是个最下等的宫女,连进去也不行。宫内又有比阿璞高一等的宫女迎到门口,搀着素盈的手带她入宫。
素盈跨进宫门,只敢低头看着脚下红蓝两色交织的毡毯,至于往哪里走、走到什么地方,全要靠身边那宫女为她决定。一直行至一挂五彩珠帘之前,那宫女才放开素盈。素盈知道这便是要她跪拜的地方,顺势跪下向珠帘内行礼。
丹茜宫弥漫着一种甘美的香气——素盈知道这段香叫做“天山雾重”,燃到最后会散出飘渺的紫氤。这种香有安神醒脑的功效,素盈轻轻地吸了几口,心情也舒缓下来。
珠帘后几步开外的地方是皇后的胡床,她似乎在床上摆弄什么,素盈听到轻微的叮叮声,像是金属相击,在这个安静的宫中格外清晰。
“你就是东平郡王的六小姐素盈?”皇后的声音轻快柔和,“抬起头来,别怕。”
素盈叩头之后缓缓抬起脸,目光仍不敢与皇后相对。
“果然跟丹嫔如出一辙。多清秀的小姐!”皇后冲两边的人含笑道:“让她进来坐吧。”
马上有两个宫女来搀起素盈,又有两个宫女挑开珠帘,还有两个宫女在胡床下放了一个坐垫。素盈乖巧地坐在皇后脚下,欠身细听皇后的吩咐。
这时候她还是没有看到皇后的样貌,只看见她穿着一件白缎裙,裙上遍布深深浅浅的绿色小花,花样十分清丽,而且这条绣裙被香熏过,仿佛每一朵花都散发着幽香。胡床上还坐着两个少女,素盈也没有看到样貌,偷眼能看到一个腿长些,大约十四五岁,穿着黄缎裙,上面绣着深红色大花;另一个穿绣紫花的绿裙的女孩,手脚都很小,大约只有五六岁。她不安分地在年长的少女身边磨蹭,嘴里嘀咕:“给我那个!给我!”
皇后轻嗤一声:“真宁!不准这样没规矩!”
“姐姐不给我那个!”小女孩嚷嚷起来,一边抢一边和她姐姐打闹,“她有两个,我一个都没有!”
“她有你没有的东西多了,你就是抢一辈子也抢不来。要是不懂得知足,累死的人是你。”皇后淡淡地哼一句,撇开两个女孩不再理睬。
素盈却由此得知:那个大一点的少女正是二公主荣安,小女孩则是小公主真宁。
她没有抬头去看她们的模样,更无法知道:这两位公主日后会和她纠缠不断。
皇后对素盈轻声笑道:“幸亏她们是皇上的掌珠,不然的话,像她们两个这么没规矩,胡乱说话,在宫里的苦头不知道有多少。”
素盈微微一笑不答话。皇后的话她不敢乱猜,她记得崔先生说过:这位皇后在少女时期就说过,真有什么想法,是不会说出来让别人知道的。
皇后伸手递给素盈一个小香炉,正是素盈见过的那种五彩红龙纹的。“我这里刚调了一味香,你来品一品,看看味道如何。”她说着拔下一根金簪,一边笑一边送到素盈手里:“说对了,这根金簪赏你玩。”
她的手白皙圆润,仿佛晶莹剔透,看不见一点骨节、经脉。素盈镇定地接过香炉,先放在鼻端闻了闻,再揭开炉,用金簪轻轻拔开香灰看了看,赞道:“回禀娘娘:这一味香配得十分精妙,香料研磨仔细、层叠有致,如此一来,一个时辰会散出四种不同的香味——先是清凉,再是温润,接下来是甘甜和沉郁——这是一味散心解忧的香。”
皇后听了很满意,柔柔笑道:“真会说话!我不过是让人配一副助我安睡的香,让你一说就变成了‘散心’、‘解忧’……好吧,这香就叫做‘解忧’吧,倒也风雅。文奉香觉得如何?”
旁边站立的女官欠身道:“皇后赐名是此香的造化。”这人的声音清脆动听,若不是碍于规矩不敢抬头,素盈真想看她一眼。
皇后轻轻拍了拍素盈的肩头,说:“这位文奉香是丹茜宫的奉香令人,也是师出名门。你们日后要多多交往。‘解忧’就出自她的手下。”
素盈急忙向文奉香见礼,心里疑惑不已:听说丹茜宫奉香被割了鼻子,为何还在宫中?她趁这机会偷眼一望,却见文奉香五官俱全,一张脸虽然称不上天姿国色,也有九成九的美艳。
“素盈,这根金簪归你了。”皇后一边说一边拉起素盈,把金簪插在她的发间。
素盈慢慢起身站在皇后身边,眼睛一低就看见皇后的容颜,不禁浑身一震,在心中惊叹:世上竟然有这样美的人!
按说素皇后这年该是三十二岁,因为平日精心保养,无论怎样看也只有二十上下的模样。她的脸形小巧,妆容细致,眉眼无限柔美,鼻梁精致挺拔,莹润的红唇微微抿着,带着一点少女般的腼腆。
素盈脸上飞过一丝红晕,忽然觉得在她面前无地自容。
皇后也许没察觉她片刻的失魂,仍然恍若无事地把玩那只香炉道:“这只香炉跟了我好多年,散出的香总是这么不疾不徐——素盈,你是个跟香有缘的人,这只香炉就送你吧。”
素盈急忙道谢。
一旁的真宁小公主却叽叽喳喳说:“这是宫里的东西,不能随便送人!”
皇后有点不快,一边立刻有个女官微嗔道:“公主这话不对了!娘娘宫里的东西,要怎么处置是娘娘的事。再说,娘娘做什么,当女儿的是不该反驳的。”
“调教公主的女官要是有崔秉仪一半细心,我就安心多了。”皇后瞥了那女官一眼,看不出是喜是嗔。
素盈也看了那位女官一眼——那就是崔先生的姐姐,在丹茜宫掌管宣、传、启、奏、经、籍、纸、笔的崔秉仪。
另一名女官在皇后身边低声提醒几句,皇后淡淡一笑,说:“今天还有别的事,素盈先回去吧,改天再唤你来。”
素盈正叩拜告辞,忽然听皇后又问:“你看过我赏的香炉,怎么无动于衷呢?难不成以前就见过更好的,没什么新鲜劲儿了?”
素盈忙道:“宫中的东西岂是寻常能见到的?奴婢只是不敢在娘娘面前喜形于色,让娘娘见笑。”
皇后呵呵笑了一声,夸奖道:“让白公公说中了——果然是个识好歹的姑娘。”
素盈走出丹茜宫便看到一个神清骨秀的青年抱着琴等在宫外——想必是皇后的琴师,要为她献艺。看他神态自若、不卑不亢,素盈知道他一定很得皇后欢心。从他身边走过时,素盈自然而然地闻了一下:那人身上有一种缠绵的香气若隐若现,与皇后绣裙上散发的花香似乎一样……素盈心中一惊,急忙快步走出去好远,才放心地透了口气。
有崔先生前些天的提点,素盈早知道皇后不是寻常人物。她不露痕迹地暗示素盈不能提起上次调香的事,素盈自然明白。
低头看看怀中的香炉:分明就是上次用过的那个。素盈暗暗猜测:皇后说,这香炉跟了她好些年。这时候把旧香炉给她——这是否暗示什么?
素盈思来想去,猜不出其中的窍门,才感叹自己的心思还是不够灵敏。
送她出宫的仍是白公公。素盈柔声道谢:“多些公公在娘娘面前抬举素盈。”
白公公笑了笑,没说话。
这时候他倒变成哑巴了!素盈不知这人是否可靠,便轻声道:“素盈想向公公请教一事:不知道文奉香是何来历?娘娘要素盈和文奉香多多来往,可是素盈对奉香一无所知……”
白公公哼了一声:“听说小姐的哥哥是东宫右卫率,又有宰相大人关照——小姐的消息应该灵通得很。怎么?小姐没听说前任奉香出事的消息?”
素盈拜父的事情并未公开,只有琚、素两家心知肚明而已。京中虽有各种风言风语,但并无几人能确凿落实。白公公说得那么自信,可见他的消息比其他人来得稳妥。素盈忙说:“原来文奉香是新来的。”
“就是她调的香为娘娘拔得头筹。”白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素盈一眼,“可惜她长得太漂亮了。”
素盈不再问什么,清楚了其中关节:她为皇后调香那天,前任奉香被人割掉鼻子。皇后总要交出一个会调香的人,给众人一个解释。于是文奉香被她选中。
按照素盈今天闻到的那味香来看,文奉香确实技艺高明。可是文奉香又太漂亮,皇后并不喜欢让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跟在身边。
想到这里,素盈的双颊飞红,眼睛闪闪发亮:这个香炉在传递什么暗号,她大概明白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七章 轩叶
章节字数:5652 更新时间:07-10-18 12:54
素盈带着皇后的赏赐回家,素府上下更加轰动,甚至平常对素盈无所表示的七小姐素澜,也在众人面前显露出嫉妒。
轩叶对素盈带回来的金簪和香炉充满欣羡,但素盈让她赏玩的时候她却不敢动手,生怕磕着碰着。素盈要用香炉燃香,她更加不答应。
晚上,素盈在妆台前摆弄自己刚刚调好的香,轩叶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说:“小姐进宫的时候,婢子真是担心死了——小姐又不像七小姐、八小姐那样学过后宫礼仪……还好无惊无险。”
素盈抿起嘴,嘴角上勾起一个轻柔的微笑。轩叶从镜中看见她的笑,手不由得抖了一下,问:“小姐在笑什么?”
“没什么。”素盈宁静地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轩叶一惊,心中已猜出大半,低声问:“娘娘该不会是……真的要小姐进去伺候?”
素盈没有说话,静静地点了点头。
轩叶怔怔地把梳子放在妆台上,幽幽道:“小姐想要进去吗?”
素盈的眼睑微垂,缓缓回答:“我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
“婢子还以为小姐这辈子会嫁个平实人家,婢子也能跟去过一段舒心的日子。”
“世事难料。”素盈说,“虽然也许会进宫,但日后也许会出来。也许嫁一个平实人,也许,嫁了平实的人,还是跟舒心的日子没有半点缘分——这世上的事情不会总让我们满意。”
“小姐也知道婢子的脾气。你要真入宫去,他们一定会赶我出府。那这辈子也没机会再见了……”轩叶听着听着忽然落下两滴眼泪。
素盈知道:自己一旦进宫绝不可能带轩叶一起去。轩叶在素府的人缘不好,她的担心也并非空想。
“万一真是那样,我求哥哥把你要过去——不会让你受苦的。”素盈宽慰道:“跟着哥哥可比跟着我强多了。”她嘻嘻一笑,“看我们在说什么啊!说得好像明天就要分离似的。”
要素盈进宫的消息在一个略显燥热的日子来到素府。
“七日后是个吉日,请小姐早做准备。”宦官这样说。
素盈素飒心中早就有底,并不十分惊诧。甚至素老爷和姨娘们似乎也有预感,没有非常意外。素老爷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说:“进宫伺候娘娘不比你偶尔进去一回。好自为之吧。”他的脸上看不出是忧是喜,但素盈明白他不大高兴。
只有那些喜欢说长道短的下人们十分激动。
这天许多人来道喜,素盈平淡地打发了他们,带着轩叶一起去白潇潇的小院——北国要出嫁的女孩儿在离家之前要给母亲做一碗肉糜,意思是说自己要离娘而去,还给娘肚子里一块肉。不知什么时候起,进宫的女孩儿们也给母亲做这道粥。
素盈的娘早就不在,但白潇潇在名义上算是收养她的养母。素盈纵然与她不亲,关乎颜面的事情却一件也不会落下。她一早起来挑选好糯米和好肉,亲自做了一碗肉粥,趁热端到白潇潇那里。
白潇潇知道素盈做事从不落人口舌,今天必定会来,因此她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看到素盈端着碗跪在身边,她笑笑道:“我知道迟早要吃素盈的肉粥,却没想到是为这件事。”
素盈陪笑客套:“这些年素盈让姨娘操心了。”
一抹很浅的、异样的笑容出现在白潇潇脸上,像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刹那就失去痕迹。
“阿盈……”白潇潇递个眼色,旁边的丫鬟立刻捧过一只托盘。白潇潇掀开托盘上的红绸,柔声说,“姨娘没什么好东西让你带进宫里,这个香炉是姨娘的陪嫁,至少能拿得出手。它跟着我也是明珠暗投,你带到里面去用吧,别让人小看了咱们东平郡王府。”
素盈接过香炉时真的吃了一惊:这个典雅古朴的八宝纽金香炉小巧玲珑,双手恰好能够合握。炉盖上镶着一个刻成核桃样的大琥珀,每个纹路都清晰可辨。琥珀周围打造成凸起的菱花,十分美观。炉身遍布繁复的莲花纹,每个花心都点缀一颗宝石,而且每颗宝石的颜色都不同。
“这太贵重了,阿盈不敢收……”素盈诚惶诚恐地推辞,却听白潇潇说:“若是你亲娘送的,你也推辞么?”
素盈不知如何回答,旁边一群丫鬟都出声怂恿:“六小姐就收下吧”,“夫人这是把六小姐当亲女儿看,六小姐不收就不对了。”听她们这样说,素盈只好连连道谢,让轩叶接下香炉。
“这香炉,我一次都没用过。”白潇潇说,“听说带进宫的东西不能是全新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北国宫规:入宫只能带身边常用、离不开的东西。为了避免宫人行贿,带进宫的东西不能是全新的,必须用过。
这天晚上轩叶从众人赠送的香料中挑选了一些,放进白潇潇给的香炉中点燃,为素盈熏衣服。
“小姐真的要去了。”她忧郁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一次。”
“我已经跟三哥打过招呼,这一两天他应该会去跟总管说,把你叫到那边。”素盈安慰她,打趣道:“这下不是刚好如你所愿?早晚跟着三哥,难道不是好事?”
轩叶在苦涩中挤出一丝笑,岔开话题:“小姐,用这个熏衣可以吗?婢子觉得这个‘月笼沙’不如‘零陵香’那么好。”
“又犯傻了!”素盈嗔道:“我跟你说过,皇后熏衣用的是文奉香配的‘月出云海’,我怎么能用比皇后还好的香?就算皇后没察觉,文奉香也不会不知道。”
轩叶愣了愣,笑道:“看小姐这样仔细,婢子反而不大伤心——没准这就是小姐的前途……人各有命,婢子也不再说什么了。”
熏衣有个奇怪的规矩:最忌讳白天的嘈杂,尤其不能在日光下进行,一定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香慢慢燃起,静静附着在衣服上。而且忌讳心急、手忙脚乱、粗心大意——香炉要缓缓移动,让每一寸衣料都沾染香气、深入经纬。熏好的衣物不能立刻拿来穿,一定要在阴凉处放置两天,这样留下的香气才会若有若无,还有个名头叫做“暗香浮动”。
素盈和轩叶一起在偏房里忙活了一会儿,把衣衫架好、点燃香。素盈学调香的时候找来十七八个小香炉,这时候都派上用场,在地上吞云吐雾十分壮观。轩叶看素盈有些疲惫,就劝她早点休息。
“记住,不能让夜风吹进来。”素盈叮咛一句,便回房去睡。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素盈才醒来。一睁眼她就觉得周围有些不对劲:她起晚了,轩叶竟然没有来叫,而且也没准备洗漱用具。
一缕清淡的香气飘进房间,素盈“咦”了一声:轩叶应该在天未亮时熄灭所有的香,看来这丫头是睡着了。
素盈笑着摇摇头,自己穿好衣服,没有梳洗就跑到偏房。
“轩叶!天都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看见轩叶歪倒在地上,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屋中弥漫灰白的烟雾,在初阳下缓慢地腾挪,带着诡秘和不祥……轩叶在重重烟雾中纹丝不动。
“轩叶!”素盈轻轻叫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
轩叶的姿态实在不像睡着。她的脸向里,身子蜷缩着,十分古怪。
素盈又唤了一声,声音更加低微。她已经呼吸到某种冰冷的气息,仿佛从阴暗的地下传来。
素盈把颤抖的手按在轩叶身上,用力扳过她的身子……
轩叶浑身冰凉,僵硬的脸上泛起青灰色——她已经死了。
素飒急匆匆来到妹妹的门前时,那些各位姨娘派来、里三层外三层堵在门口的丫鬟们立刻静静地退到一旁。素飒不看她们,径直走上前去推门——里面闩上了,素飒皱皱眉,一脚踢开房门。
素盈还没熟悉,在床上抱膝蜷坐,身边放着几个小香炉。她一边抚摸那些香炉,一边喃喃自语:“是你害死轩叶吗?……不是?哦……”说着便抄起那个香炉狠狠扔在地上。
地上早已摔了好几个香炉,香灰撒了一地。神情怔忡的素盈伸手抚摸下一个香炉,问它问题,再把它摔在地上。飞扬的香灰呛得素飒皱眉,素盈并不关心他,也不看哥哥一眼。她全神贯注地向香炉们提问,迷离的目光带着一点疯狂。
素飒一言不发,任由妹妹继续这古怪的行为。
最后一个香炉是白潇潇的礼物。素盈轻轻地抚摸着,问:“是你害死轩叶吗?……哦,果然是……”
不等她说下去,素飒已劈掌打在她脸上。
素盈挨了一耳光,闷哼一声重重地倒在床里。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鬼样子!”素飒恶狠狠地拉起素盈,又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房外的下人们大惊失色,却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劝阻。他们面面相觑迅速离开,只有一两个喜欢打探消息的老婆子还偷偷躲在窗下偷听。
素飒大步走到门前把她们赶走,重重地把门关上。“你没见过死人?死一个丫鬟,你也不活了是不是?你不想活就死给我看!让我看看你这条命是不是那么贱、只能给丫鬟陪葬!”
“那不是随便哪个丫鬟!那是轩叶!”素盈攥紧拳头低声啜泣。
“阿盈……阿盈!”素飒摇着妹妹的肩膀叫道:“你这样子像是要进宫的人?”
素盈扑在哥哥怀里,泣不成声。素飒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就像他们小时候遇到无法忍受的委屈时那样。“阿盈,”他说,“人已经死了,你这样做又能怎样?你发疯发傻,别人就会承认他们害了轩叶?你痛哭流涕、苦不堪言,他们就会良心发现?你要真想发狠,就做点让他们有苦说不出的事,让他们也尝尝你的苦!”
素盈摇摇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不信他们胡说八道!他们说轩叶是自尽,他们说她怕我走之后被赶出去……轩叶不会自尽!我亲眼看到她的尸身那副模样,怎么可能是自尽?他们不止骗我,还要说服我骗自己——他们到底想些什么?想些什么?!”
素飒静静地抱着妹妹,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说:“他们想你别把这事放心上,怕你不能大大方方地进宫去。”
“我说,哥哥会把轩叶要过去,轩叶不会死。他们又说,哥哥没有安排轩叶的事情,哥哥根本不想让轩叶过去伺候。他们说,轩叶是因为没指望才死的。”素盈抽泣着抬起眼看着素飒。
“……我知道你很想让轩叶跟着我。”素飒镇定地说,“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轩叶那样的性子,跟在我身边不合适。”
素盈摇着头,缓缓道:“轩叶喜欢你……”
“我一定要把喜欢我的丫鬟安排在身边、朝夕相对才行吗?”素飒的口气有些冷淡,“我虽然没要她过去,但给她找了去处,并不委屈她。”
“听哥哥的口气,似乎以为轩叶真是自尽?”素盈推开素飒,狠狠地说:“轩叶不会自尽!”她摊开手,掌心是一缕头发,“是他们害死她!”
“阿盈!”素飒急忙制止她,“你非要为了一个奴婢,跟全家闹翻?一个素氏的小姐,因为死了一个丫鬟就发疯发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素盈刚要说什么,素飒立刻捂上她的嘴。他的神色严厉,目光冰冷骇人,素盈吓得不敢作声。
“你以为你是谁?”素飒眼中寒光闪烁,低声说:“你在家只是个不得宠的六小姐,进宫去做奉香,说难听一点:不过是别人的使唤丫头——你以为现在你有本事跟全家人闹翻?你以为真有人怕你不成?”
素盈听了浑身发抖,呜呜地哭起来。她不想承认,可她也无法否认——虽然也是进宫,但她的前途并不像她的姐妹们那样值得炫耀。
哭了半天,她把手里那一缕被眼泪打湿的头发塞到素飒手里,呜咽道:“哥哥,轩叶不是别的丫鬟——她是惟一一个跟我一起长大、处处维护我的丫鬟。你要好好攒着这缕头发……好歹她也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
“阿盈,别难过。”素飒接过头发,无限温柔地说:“日后你要见识的事情,比今天更残酷丑恶一百倍——你要常常记得我说的话:你现在这处境,根本没有什么人忌惮你。你要想对她们发狠,就要忍着,直到出人头地、让她们拿你没办法。”
素飒走了之后,素盈勉强忍住伤心,却还是无力起身,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早晚,要给轩叶伸冤!”她边想边流泪,迷迷糊糊就要睡着。
正在恍惚之间,有一个女人推门进来,径直走到素盈床边坐下,幽幽地说:“可怜的孩子,要是那时答应我的条件,你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受……”
“你是谁?”素盈能肯定她不是素府的人,可又觉得这个女人一定在哪里见过,拼命想她的来历,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
“素盈啊素盈,”那女人美得让人目眩,她的眼中充满怜悯,一遍又一遍轻唤素盈的名字,声音无比温柔:“我让你权倾天下,如何?那时候,区区素府的人算得了什么?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敢对你说‘不’——哪怕是皇帝、皇后,哪怕是你那个独揽朝政的义父……谁都不能拒绝你——你愿不愿意?”
素盈恍然大悟:“是你!六年前,是你在大祭上对我说话。”
那女人并不回答,不住地问:“你愿不愿意?如果答应,从今天起,你所受的苦难都有价值——十年后的今天,就是你翻身的时候。”
“不。”素盈慢慢地摇头道:“我不需要权倾天下。来日方长,我自然能找到害死轩叶的人,自然能为她报仇。我要天下做什么?”
那女人无比遗憾地摇摇头,离她而去,边走边说:“可怜的孩子,你不知道……你的苦还在后面呢。”
素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悠悠转醒时,骤然一惊:床边静静地坐着一个人。她仔细看时认出那是白潇潇。
“我知道你心里怀疑我。”白潇潇板着脸,生硬地说:“我是不太喜欢你。可我也没想过要害死你。我要真想害你,巴不得你生龙活虎地进宫去,让宫里的人整你——那时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搁下这句话,站起身便走。
素盈急忙道:“姨娘!阿盈是怀疑轩叶死得不明不白——身边的丫鬟就这样死了,谁心里不生疑?可我也没针对姨娘,姨娘干吗特意跑来说这些?”
白潇潇僵在门口,淡淡地说:“就算你不怀疑,自然有人兴风作浪让你怀疑我。我若不来给自己洗脱干系,别人只会往我身上泼更多脏水——你以为我在家里的日子好过吗?”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潇潇静静地走了,素盈默默起身,在妆台边梳头。
昨晚还是轩叶帮她梳头,今天镜中唯有一人。素盈梳着梳着,眼泪又要涌出来。她急忙忍住,心想:“素盈啊素盈,哭有什么用?别人会同情你吗?会心痛你吗?会帮你吗?……不哭!素盈,你再也不哭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八章 奉香8226;文
章节字数:7041 更新时间:07-10-18 12:59
奉香是帝后二人一时性起定下的名称,并非祖制,也没有定员。
素盈来到丹茜宫时,宫中的文奉香仍然在皇后身边伺候。
文奉香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闺秀,家中更无一人在朝中供职。虽然她先来丹茜宫,资格比素盈老那么一点点,但她知道素盈出身不错,还有一个姑姑、两个姐姐在后宫,一个哥哥在东宫,因此见到素盈时总是有些讪讪。
素盈并没有把文奉香放在心上——这个女人总会被皇后撵出去。她迟迟赖在宫中不走,倒是素盈没有意料到的。
有一天她旁敲侧击地问侍奉她的小宫女:“文奉香最近是不是在用心调什么新香料?好几天没看到她给皇后进香了。”
素盈身边的两个小宫女一个十六岁叫婉微、一个十七岁叫令柔,比素盈年纪还大,都在宫中好多年,说话做事很仔细稳重。她们对视一眼,令柔向素盈笑道:“文奉香也不只给皇后进香,圣上那边的香料也是她调的。”婉微说:“圣上的经堂只用文奉香调的香料——圣上说,文奉香配的香料很有缘法。”
当今圣上很推崇佛教,三天两头要聚众讲经,还在宫内设置佛堂,每日供奉精美的鲜花素果。
“素奉香要跟文奉香好好相处。”婉微道,“文奉香聪明着呢,早晚要出头的。”
“哦……”素盈低低地答应一声,心里对文奉香多了一分小心。
过了两天,她对婉微说:“宫中人人都能随口说几句佛偈。我在家的时候没学过这个——你们给我找两本佛经看看。”
婉微和令柔趁素盈没在意的时候相视一笑。素盈其实看到了,便问:“怎么?要看佛经很可笑吗?”
她特意说得轻松,脸上还带着女童般的天真。婉微和令柔没有多想,柔声笑道:“奉香有所不知:自从皇上事佛,宫里的人都挖空心思念经,可没有一个能从中得到好处。奉香现在要经书,可能不大容易——宫里去年冬天生火取暖都是烧经,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素盈“噗”地笑出来:“那是圣上啊!岂是你们念一两句经就能糊弄的?好啦,你们只要给我去找就行,多少不拘,越多越好。”
素盈找经书的事情不知怎么被大姐丽媛和二姐柔媛知道了,她们各差人送来一摞经书,还有其他小玩意儿。素盈急忙包了几包配好的香料,去向两位姐姐道谢。
丽媛和柔媛正在丽媛的蕊珠宫喝茶,素盈上一次和她们见面,还是六年前——那一次皇家选女,大姐素湄、二姐素淳、三姐素宁、四姐素蕙、五姐素络都是十四岁,她们五人各有妙处,素老爷对她们寄望很高。可惜三姐在大选之前突发重病,没熬到参选就一命呜呼。四姐和五姐也身染小恙。惊慌失措的素老爷又是求神又是拜佛。
据说神巫听到先祖的声音,说素蕙、素络一定要在一个月之内嫁人才能保住性命。素老爷不相信,根本没打算照办。又拖了几天,素蕙眼看不行了,素老爷急忙翻出媒人送来的名帖,为素蕙选了一个女婿,匆匆把她打发了。说也奇怪,素蕙自从过门,身体日渐恢复,没多久就像没事人似的。素老爷只好感叹她命运不济。
素络一直强撑着,宁死也不嫁人。“爹爹要让我嫁人,我立刻就死!左右是个死,爹爹不如别管我。”素络当时这么说,素老爷拿她没办法,只好听天由命。素络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好转,参加选女之后被选中入宫。可是宫中很快传来素湄和素淳的消息:素络身体不好,在宫中缺乏滋补,一天晚上突然死了。
至此,素家进宫的女儿只有素湄和素淳安然无恙。她们是一对双生女,长得一模一样很讨人喜欢,而且形影不离、感情很好。大家都觉得双生女新鲜有趣,再加上她们说话动听、举止乖巧,慢慢在宫中得到好人缘。
素盈这一次见到两个姐姐,发现她们的样子有点不同——素湄的眉头总是轻轻蹙着,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这神态似乎成了习惯,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素淳的神色有些轻浮,眼神时不时向左右轻飘,像是白眼,又像是警惕——她们这样子跟素盈的记忆差了十万八千里,素盈差一点不敢认她们。
一见素盈,柔媛素淳立刻亲热地搀起她,左看右看赞不绝口:“好些年没见,妹妹也变成大姑娘了。”
丽媛素湄寒暄几句,支开周围的人,问素盈:“妹妹有没有去姑姑那边走动?”
素盈看她的神情像是十分难过,便轻声说:“一直没得闲,还没去姑姑那边。”
柔媛忙关切地说道:“姑姑的性情和我们当年知道的可不一样了——妹妹要小心才行。”
素盈对丹嫔素玉蝉没什么印象:丹嫔进宫的时候素盈还不记事。听柔媛这样说,素盈浅浅笑道:“这样说来,妹妹应该快去姑姑那边拜见才是,免得姑姑见怪。”
丽媛冷哼一声道:“她见怪又怎么样?有我和柔媛在,不会让她为难你。”
素盈心中暗自冷笑:她们两人加起来也没丹嫔的本事大,说这话不过是在她面前装装样子。可既然她说了这些好话,素盈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忙说:“有姐姐们照应,妹妹就放心多了。姑姑毕竟是自家人,不会怎么为难素盈的。”
柔媛笑了笑,把话题岔开,姐妹三人东拉西扯好半天。素盈知道她们心思不在这里,得了一个空儿便问:“妹妹虽然不像姐姐们学过那些聪明人的东西,但也看得出姐姐们有事要说——不知姐姐们有什么需要素盈帮忙的?若是配香、调香这样的事情,素盈巴不得为姐姐们效劳呢。”
丽媛柔媛对视一眼,丽媛道:“有些事情我们不说,妹妹日后也能发现。不如我们开诚布公说出来:丹嫔在后宫孤芳自赏,和我们姐妹不睦也有好些日子了。按理说,一家人在这后宫里面就该相互提携。可丹嫔分明是指望不上……妹妹如今在皇后跟前侍奉,有机会要帮着姐姐们才是——我们是自家姐妹,不比其他人。”
素盈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些话,姐姐们不说,阿盈也会这么办的——阿盈进宫这几天没人欺负,说起来还不是因为有姐姐们在?”
丽媛柔媛松口气,笑着点头:“阿盈果然聪明懂事。”
素盈知道她们要说的话都说了,自己再呆下去也没意思,就起身告辞。
这天晚上皇帝去丹茜宫小坐,文奉香在宫中伺候。素盈得闲,精心挑选几付香料,打扮一番就去丹嫔的流泉宫拜见姑姑。
流泉宫比蕊珠宫大了一倍,宫内金碧辉煌,四处摆放美轮美奂的摆设。侍奉丹嫔的宫人各个衣着艳丽,众星捧月一般把丹嫔拥在当中。丹嫔正在自斟自饮,杯中想必是烈酒,酒气很冲。
素盈规规矩矩向丹嫔行礼,听到姑姑问:“听说琚大人认了你当义女?”
素盈一怔,不知她为何先说这个,况且这件事情并不该张扬。她默然不语,留神细听丹嫔的口风,听她冷笑道:“我说嘛,他怎么把我搁在一边不理睬了,原来是找到好使唤的!”
素盈心中诧异,又看到周围宫人不住向丹嫔使眼色,知道其中另有蹊跷。
丹嫔一边饮酒一边笑道:“死丫头,你来找我做什么?有话快说!我以前喜欢揣摩别人的心思,现在懒了——凡是懒得揣摩的,我直接把那人扔出去打死!”
素盈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唬到,定了定心神说:“姑姑醉了,阿盈有醒酒的薰香……”
她还没说完,丹嫔举起酒杯摔在她面前,厉声道:“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你找我干吗?怎么不去找你的姐姐?”
素盈没见过女人这样撒疯,一时有些心慌,但迅速理了思路回答:“姑姑是长辈,素盈自然应该来拜见。再说,再过半年七妹素澜就要进宫——她是大姐二姐的亲妹妹,和我自然不同。到时候大姐二姐就没那么多心思放在我身上。”素盈歇口气,口气已恢复平静:“在姑姑看来,我们都是侄女而已。日后就算有个大事小事,姑姑也不会特别偏心哪个、亏待哪个……”
丹嫔半晌没说话。素盈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色,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过了好一会儿,丹嫔才呵呵笑道:“看丽媛柔媛那样子,我还为哥哥惋惜:好姑娘都没送进来,进来的这两个一天到晚给我们家丢脸。看看你嘛,好像还有几分福气。阿盈,站起来让我看看!”
素盈连忙起身。
丹嫔半睁着朦胧醉眼,前前后后看了看她,蹙眉道:“你的打扮太素了!映荣,把我昨天装的那盒首饰拿来!”
一个宫女端来一只小盒子,为丹嫔打开。丹嫔从里面挑出一些发簪、耳坠之类,在素盈身上比划半天,说:“这样打扮还像话——你拿去好好拾掇自己。”
素盈忙道:“侄女只不过是个奉香,不敢打扮得太张扬。”
丹嫔冷哼一声:“奉香怎么了?文彩环还不是奉香?她还不是每天花枝招展的?”
素盈怕她说出难听的话,连忙说:“姑姑的东西定是圣上所赐,阿盈不敢收。
丹嫔哈哈大笑:“他?他才不舍得给我呢!他就喜欢那些狐狸精……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阿盈,在丹茜宫行走要小心,里面没一个好惹的——不信你就看着吧!”
素盈从流泉宫出来,依旧心惊肉跳——姑姑的性格作风完全与她想象的不同。按理说,丹嫔那样随心所欲的人不容易在后宫中立足。但她却好好的,而且谁都不放在眼里。素盈隐隐觉得其中的原委和她义父大有关系,但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时,婉微、令柔正心急火燎地等她,一见她便说:“奉香上哪儿去了?娘娘找了两次!”
素盈吃了一惊,急问:“今晚不是文奉香在宫里侍奉吗?”
“皇上小坐一会儿就走了,文奉香也不知踪影。娘娘找了几次没有找到,大发脾气。偏偏让人来找您,您也不在——娘娘这时候正在气头上呢!”
素盈静下心想了想,忙把柜子里配好的香抱在怀中,说:“我这就进去。快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婉微和令柔一起摇头:“奉香快点去吧!”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宦官来问:“素盈是哪个?”素盈料他便是丹茜宫来的,便匆匆跟了出去。
走了一段路,她觉得不对,便问:“公公要去哪里?丹茜宫要往这边走才对!”
那宦官道:“不去丹茜宫。我们往御花园去。”
“难道娘娘心里气闷,往御花园散心?”素盈又问一句,那宦官支吾过去,也不细说。
素盈进宫数日还没有熟知丹茜宫每个人,不知这宦官的底细,也不好再多问。
走到一处偏僻的宫殿前,宦官忽然往腰上摸了摸,说声:“不好!牌子掉了——奉香请稍等。”一边转身去找。
“公公请。”素盈刚停下等了没一会儿,阴暗的宫殿内忽然冲出一个人,捂着她的口把她拖进殿内。
素盈拼命挣扎,那人也不勉强,把她往地上一推,立刻奔了出去,将殿门从外面锁上。
素盈奔到门前用力拍,大声喝问:“你要做什么?!”
借着月色她看到把她推在地上的那人也是一个宦官,和为她引路的那个宦官一起走远了。
素盈恍然大悟:自己被骗了。
“喂——喂!”她大声呼喊了几声,并没有人来。想必这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她沮丧地叹了口气,这才仔细打量殿内情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素盈靠在门边不敢乱走。她想,不管主使是谁,大约不会想要她的性命。至多就是给她一点苦头。想到这个,素盈不太害怕,索性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
夜色越来越沉,素盈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殿外有脚步声。她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不是出现幻觉,想要出声求救,却听一个人说:“是真是假?”
另一个人沉声道:“若不是那个缘故,左卫率怎么会从东宫调离。”
“右卫率也在其列?”第一个人问。
素盈听到事关哥哥,更加不敢出声,屏息静听。
第二个人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一个人狠狠地一拳打在殿门上,在空当的宫殿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回声,吓得素盈差点叫出来。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的声音充满失望和愤怒,“现在怎么办?左卫率离了东宫,右卫率又是琚贼的同党……他真是把我重重包得密不透风!”
“幸好那件事情已有着落,您也可以稍稍放心。”
“不除他,我无法放心。”
“臣这次就是给您一个口信——下个月初五。”
“下个月初五!”身份较高的那个重复了一遍,口气有点兴奋。
他们击掌之后便各自离去,素盈吓得不敢作声。她心中已经猜到这人是谁,更加不敢有丝毫动静。
过了好久,天色渐白。殿门外又传来匆促的脚步声。素盈偷偷从门缝中向外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白公子正从殿外走过。
“啊——副卫尉!”素盈叫了一声,他立刻回转身。
“请、请副卫尉帮我!”素盈麻痹的身体忽然有了知觉,感觉到清晨的微寒,浑身颤抖起来。
“是素奉香?奉香怎么在这里?丹茜宫上上下下都在找你。”白副卫尉拿起殿门上的锁看了看,“是谁把奉香锁在这儿?”
素盈一个劲摇头,眼泪又滴答滴答落下来。她心里怪自己不争气:说过了不能再哭,竟然为这一点小事又落泪。
白卫尉两手一用力,“嘎巴”一声拧断了缠在门上的铁链,打开门。
素盈看得目瞪口呆——那条铁链不粗,但她从未见过谁能赤手拧断铁链。
白卫尉看她泪痕未干、瞠目结舌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我找了一环生锈、容易断的。素奉香不要惊讶,赶快回丹茜宫去吧。”
素盈忙垂下头,低声道谢,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素奉香。”白卫尉忽然说:“贵府的七夫人白氏是你的养母?”
素盈静静地点了点头,听他又说:“那是我的一位庶出姑母。”
素盈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庆幸自己背对他,不然他一定会看见自己满脸绯红。
“如此说来我们也算亲戚。素奉香若有为难之处,白某自当帮忙。”他停了停,说:“在下白信默。”
这个名字素盈早就知道,果然是他!她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姑母口中在东宫任职的侄子为何到了丹茜宫,想必内情就如方才听到的那样,与义父有关。她不愿多想,轻声道:“多谢副卫尉关心……天亮了,让人看见我和卫尉在一起,不大妥当。”
她刚说完,一眼瞅见远远走来的两个宦官,忙道:“就是他们!是他们把我关在这儿!”
那两个宦官也看见他们,转身便跑。
“奉香请先回丹茜宫。”白信默说罢就追了上去。
素盈看着他矫捷的身影有些失神,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在殿外站了片刻才按照昨晚的来路回去。
她蓬头垢面的,不敢去丹茜宫请安,先回到自己的住处。婉微和令柔见她回来,又哭又笑:“奉香跟宦官走后就不见了,让人担心死!”
“半路上跟丢了。”素盈惊魂未定,笑笑说:“我不认识宫里的路,结果走失了。”
婉微摇头道:“奉香真是厚道!我们都知道了——文奉香身边的宫女已经向娘娘禀报,说文奉香前两天就说过,要给您一个下马威。这次的事情跟她脱不开干系!”
令柔也道:“昨晚到底怎么了?奉香,娘娘还等着你回话呢!”
“我这样子怎么去?”素盈不住摇头。
婉微和令柔齐声道:“这样子有什么不对?装还装不出来呢!奉香快进丹茜宫吧。”
素盈见她们言谈大是蹊跷,便不再多问。
素盈进宫的路上才听说:昨晚皇上与皇后言谈不睦,皇上甩袖离去之后,皇后就不痛快,想要点一炉香散心。偏偏文奉香不知哪里去了。文奉香身边的宫女支支吾吾,皇后着恼,便找素盈。找了三次,听婉微和令柔说素盈已经过丹茜宫侍奉,皇后起了疑心,派人四下寻找,竟怎么也找不到。
偏巧文奉香身边的宫女又说出文奉香对素盈不怀好意。皇后又气又恨,一晚上没有合眼,要宦官卫尉一定找出素盈,活见人、死见尸。
素盈心思灵巧,立刻知道皇后要借此机会除去文奉香,心中便有了底。一进丹茜宫,她就看到白信默在一边跪着。
皇后一夜未睡却神采依然,她听素盈说完事情始末,安慰了几句,便问白信默:“副卫尉,那两个宦官是什么人?”
白信默跪答:“他们说是昭文阁的。”
皇后是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定是胡说——你带他们上来,我亲自问!”
素盈知道昭文阁是圣上一处书房,不知这件事情和圣上有什么关系。
信默出门去唤那两个宦官,一名宫女与他错肩而过,急急忙忙来到皇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皇后脸色骤变,低声问:“当真?”
“是昭文阁都监说的。”
皇后颓然靠在胡床边上,长长吁了口气:“去叫白副卫尉回来。”
信默回来之后不明所以,自然而然地看了素盈一眼。素盈并未回头,却知道他在看自己,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皇后揉了揉额头说:“副卫尉,这件事情不用查了——你下去吧。”
这一下不止信默摸不着头脑,连素盈也不明所以。
皇后许久没说话,像是特别疲惫。半晌,她才说:“素盈,我看你特别有缘,才想帮你出一口气,可是……恐怕最后还是要委屈你。”
素盈疑惑地应了一声,又听皇后说:“这是文才媛和圣上一句戏语所致。事关宫闺隐秘,不要张扬。”
“文才媛?”素盈心下大惊。
皇后又道:“昨晚在昭文阁,皇上临幸文奉香,即刻封她为才媛。不知她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圣上竟然让两个小宦官来捉弄你!”她冷笑一声:“这就是宫里的好处:有点小聪明的,被皇上一碰,立刻就一步登天、为非作歹。”说罢她又对素盈叹口气:“你受委屈,还不能跟人说,真是……这算什么事!”
素盈忙道:“娘娘心里替素盈叫屈,素盈已经感恩不尽。”
皇后好像很累,又休息了一下才说:“折腾了一晚,你去歇着吧,今天不用进来了。”
一年天下 正文 第九章 东宫8226;洵
章节字数:6149 更新时间:07-10-18 13:04
素盈在床上辗转难安,合了一会儿眼睛便起身。她知道哥哥今天要在东宫当值,此刻应该忙过头一阵,该得一点空闲。素盈在镜中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跟一般宫女并无二样,没有什么惹眼的地方。头上的珠花似乎有些华丽,素盈把它摘下来收好,再看看镜中身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走这一趟,她不愿让人注意到。
她曾经在姐姐们丢掉的书里见过一幅内宫地图,当时并没有用心去记,依稀记得太子东宫旁有一对极大的十步亭,前一个叫“凌虚”,后一个叫“御风”,是几代之前所建。素盈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极大的亭。亭那边便是东宫,来来去去很多人,十分热闹。
素盈走到亭中,不知该往哪边走才能找到素飒,看看来去东宫的那些人,全都是陌生面孔。她正在着急,忽听身后有人唤她:“素奉香!”
素盈回头一看:向她走来的人正是白信默。她急忙行礼——昨晚一直慌乱,被信默搭救的时候竟然忘了他的官品比她要高得多。
信默微笑着问她:“素奉香是来找右卫率么?”
“是。”素盈道:“昨晚的事情若是被哥哥知道,他不明就里,会担心的。”
信默点点头:“素奉香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找看——右卫率这时候应该得闲。”
他原先在东宫就职,想必来往日的朋友处走动。素盈又施礼送他,心想:他绝口不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看样子对她的事情并不怎么关心。素盈不知道这时候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望,扭头不去看他。
她把心思放在亭外一株蔷薇花上,伸手轻轻碰触那柔弱的花瓣,轻轻叹了口气,抽出手帕慢慢地揩去花瓣上一点灰尘。
亭外走过一个人,素盈以为是哥哥,然而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她急忙侧过身,把脸别到一旁。
那人笑了一下便走开了。素盈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只是这样仓促被人看见让她觉得很不习惯——以前在家里,虽然没人把她当一回事,但家中走动的男人也不会冒然盯着她看。
很快素飒就匆匆来了。
“怎么?”他见左右没人,关切地说:“今早一进来就听说丹茜宫那边闹了一晚上,说是有个奉香不见了——我还担心是你出了什么事。”
素盈道:“我没事。先不说这个——反正皇后也不是为了我才闹腾。哥哥……”她忐忑不安地四下看看,才小声问:“下个月初五……”
素飒一听这几个字,脸色就变了。
素盈知道其中有事,便说:“我不知道下个月初五有什么事情,反正哥哥小心一点没错。”
“你从哪里听说的?”素飒把妹妹拉到一旁,道:“下个月初五,圣上外出打猎。皇后、姑姑、东宫、琚大人都会跟去。这些天,宫里一直在准备。”
“哥哥要跟东宫一起去?”
“当然!”素飒敏感地问:“怎么?”
素盈咬了咬嘴唇,说:“东宫已经知道哥哥的事……”
“我有什么事?”素飒匆忙打断她的话,低声严厉地说:“在宫里不比在家,有些话更不能随便说出来!”
素盈张了张口,忽然丢个颜色。素飒知道她看见有人来了,猛地转身,看见身后走来一个年轻人。素盈认出是刚才那个看着她笑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素飒已躬身向那人施礼,向素盈道:“还不跪见东宫!”
素盈慌忙跪下,听见那人笑着说:“素率,这是?”他的声音清朗,是一种真正的好听,一听之后就不会轻易忘记。尤其素盈昨晚刚刚听过,更加不会认错。
“禀殿下,这是臣的妹妹,在丹茜宫侍奉娘娘的素奉香。”
“哦……”东宫的口气飘忽,仿佛漫不经心,“奉香,昨晚丹茜宫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今天一早我去拜见母后,她竟然病倒了。”
素盈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素飒在一旁轻声催促:“殿下问话,你还不快如实说!”
素盈装作为难,道:“禀殿下……娘娘吩咐过不准张扬,奴婢不敢乱说。”
东宫悠悠道:“哦,可以告诉右卫率,却不能告诉我。”
素盈不知怎么回答,素飒已在一边解围:“臣妹初入宫廷,殿下就别为难她了。”
东宫也呵呵一笑,爽快地说:“也对。素奉香,你起来吧。素率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和其他人不同。你以后若是来东宫找他,不必躲躲闪闪,进去便是。”
素盈连连称是,趁机抬头看了东宫一眼。方才没有看清,这时才见东宫是个极为清秀的人,和皇后有七分相似,眉宇间多了几分男儿气概,目光炯炯有神。那双眼睛清冽冰凉,像是恨不得一眼把人看透,素盈与他四目一对,心中便打个突。她一时竟想不出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从他眼前赶紧逃开,只能诺诺地说一句:“奴婢先告退了……”
素飒神态自若,同东宫一起走了。素盈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捂着心口,暗想:轩叶果然没有说错——当下人的难处,要亲身做了才知道。她早就准备好应付种种难题,却总是在当口上才知道自己还不够伶俐。
她又回想了一遍刚才的对答,并没有觉得不妥,这才从容地回住处。
皇后本来说过这天不用素盈进香,晌午过后却派人来叫她。
素盈猜不到皇后想些什么,进宫之后比平常更加小心。
皇后休息之后,脸色比早晨好了许多,光彩照人的笑容之下仿佛藏着什么。等素盈行过礼,皇后便说:“下个月初五,我要随圣上去游猎。我本来打算让文奉香跟着,可她现在是才媛了……事情突然,让人连个准备也没有。幸好宫里还有你——素奉香,你知道出行游猎要用什么香么?”
素盈回答:“奴婢知道游猎之后要燃‘翔云膏’熏衣。”
皇后没有说话,她身边的秉阁令人睿氏说道:“猎毕,圣上赏赐时要燃‘清幽’压住猎物的血腥,设宴时要燃‘同庆’助兴,撤宴后陛下的御帐内要燃‘长夜’驱散众臣子的气味。这些香要各备七份。还要准备十四份‘宝朝’、二十一份‘小露’、四十九份‘白露’——这是圣上赏众臣熏衣的。另外准备十四份香膏‘杳然’或者‘悠然’,是娘娘赏随猎妃嫔沐浴的。”
素盈一一记在心里。睿秉阁低声问:“娘娘,您的香膏要准备哪种名色?”
皇后想了想,挥手道:“以前用哪一种,这次用高一等的就好。素盈,这次文才媛也要跟去……你知道,她也很擅长调香。“
素盈明白她不愿意被文才媛超过,说:“娘娘放心。娘娘是后宫之主,一切应用自然是后宫之冠。”
皇后摇摇头,缓缓道:“香的好坏跟谱上的名次没关系,跟人投缘才算。即便是谱上最高一等的香,别人不喜欢,就不算是好香。”
素盈知她暗指文才媛——圣上曾经说过文才媛配的香很有缘法,想必皇后对此耿耿于怀。可是什么样的香能得到圣上的欢心呢?素盈心里没半点头绪,不安地动了一下。皇后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顺手从身边拿起一样东西,扔到素盈跟前说:“宫里那么多人念过经,竟没一个人像文才媛那么多心眼。”
素盈见那是一页揉皱书,拾起来一看,上面列的是佛经上写过的一些香。素盈恍然大悟,“娘娘放心,奴婢不会让娘娘失望。”
“你下去准备吧。”皇后笑笑,看着素盈往宫门外退,话锋忽然一转:“素奉香,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再多提点了吧?——文才媛也是聪明人,可她还不够聪明:她不知道,在这宫里跑得太快,一定会摔得很惨。你是素家的女孩子,应该从小就该知道这个道理。”
素盈立刻跪倒:“奴婢知道。”
素盈觉得她从未谋面的圣上是个奇怪的人。他常念佛讲经,但也喜欢打猎;他很宠爱他的皇后,三天两头送来各种各样的赏赐,但他转身便宠幸了皇后身边的奉香;宰相琚含玄一天天权倾朝野,他可以若无其事,每天依旧烧香颂佛、计划游猎,但琚含玄仍然对他毕恭毕敬,好像从内心到举止都没有半分怠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素盈很好奇,可是不敢妄自揣测。
她坐在行帐中,摆弄着手里的香料。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抖,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喝——皇帝就要带领他的卫士冲入山林。素盈的任务要在他们回来时开始,现在她静静地坐在帐中等候。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皇家的狩猎,却不能离开行帐、步入山林。这有一点遗憾,但素盈宁可坐在帐中,也不愿插在皇后、姑姑还有两个姐姐之间看她们的脸色。
几个时辰之前,丹嫔的行帐扎好之后,素盈前往姑姑那里送一些配好的香料。她恰好撞上丹嫔怒斥丽媛、柔媛的场面。
“两个没用的东西!”丹嫔尖刻地说:“亏你们从小被家里调教!竟然转眼让一个奉香爬上来,跟你们平起平坐——你们是怎么侍奉圣上的?!竟然让一个外姓爬上龙床!”
看见素盈进来,丹嫔的口气才和缓一些——“你们要是还知道脸面,就好好琢磨这事情该怎么解决!现在整个后宫都在看你们两个的笑话。你们要是能忍下这口气,就忍着吧!以后别叫我‘姑姑’——我可不跟你们一起忍气吞声。”
素盈也是奉香,丹嫔没有当着她的面骂文奉香是奴婢,显然是给她极大的面子。素盈看看她们:丹嫔一身猎装,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丽媛和柔媛也是猎装,却穿不出丹嫔那样的风度。她们在丹嫔面前畏畏缩缩,不敢顶嘴。柔媛更是被丹嫔一气痛骂骂得掉下眼泪。
素盈连忙为她们开解,说了半天好话,丹嫔才冷哼一声,向丽媛、柔媛说:“今天狩猎——既然动刀动剑,就难免有人受伤。你们要是还想说自己是素氏的人,就做出点事情让后宫那些贱人们知道你们两个也不好惹。”
丽媛和柔媛唯唯诺诺地退出行帐,素盈才道:“姑姑何必生气?才媛的事情,整个后宫都会与她为难,何必要姐姐们出头……”
丹嫔冷冷一笑,道:“是是是,整个后宫都会挑才媛的毛病。但后宫里面只有她们两个和才媛一个品级,她们不动手,别人只当她们好欺负。别人要是有本事除去才媛,也有本事除掉她俩。不管她们有没有脑子整才媛,至少做做样子,也能让其他人忌惮几分。”她说着,淡淡地瞥了素盈一眼:“我知道你不指望这两个姐姐,也不看好她们两个。但现在后宫之中只有她们跟我是一家人,我就算不喜欢她俩,也不会让人把她俩踩扁了。”
素盈背上已渗出一层冷汗,脸上仍是笑吟吟的,说:“素盈是个没主意的人。姑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丹嫔站起身抹平衣褶,问:“我这身衣服好看么?”
素盈诚心夸道:“姑姑穿什么都好看!”
“好看也没用啊……”丹嫔忽然没头没脑地叹了口气,哀怨地喃喃:“人家心里没我……哎!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快回去吧,省得皇后叫人的时候找不到,又风风火火地大闹一场。”
第一遍号角响了三次,素盈知道皇帝皇后的大队人马出发了。她觉得无趣,正一遍又一遍地清点香料,素飒匆匆忙忙地闯入行帐,吓了素盈一跳。
“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她看素飒满面焦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东宫那边有事?”
“不是。”素飒简单明了地问:“有没有能让人沉睡的香料?”
素盈心中一惊,本能地反问:“睡?多久?”
“你想到哪儿去了!”素飒蹙眉道:“不要多问,若是有,赶快给我。”
“今天是狩猎,出来的人恨不得长八只耳朵十双眼!谁会用到催眠的香料!”素盈坚决地说:“再说带出来的香料都是有数的!怎么给你?哥哥,你……你该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我没时间跟你多说!”素飒的神色焦躁,搓着手道:“阿盈,事情不妙!东宫要趁今日狩猎,对琚大人不利!”
“什么?!”素盈低呼:“东宫疯了不成?他对付义父,无异于以卵击石!”
素飒压低声音道:“我不想让东宫受害……你明白吗?”
“知道了。”素盈点点头,打开几个纸包,从中取出一些未磨的整段香料交给哥哥,说:“我手边只有这个——点燃之后放在对方的鼻端,会致人昏厥。”
素飒接过香料,犹豫道:“如果……唉,你要知道:东宫身边的人都被琚大人笼络,再没有一个可靠的。如果我没能拖住东宫,你要想办法转告皇后。皇后和琚大人的交情……唉、唉!我不说了,你记住了!”
“记住了。”素盈点点头,拉住哥哥的衣袖,莹然欲泣:“哥……你,你不会出事吧?”
素飒想要说什么,听到第二遍号角响起——那是东宫即将出猎的信号。他握了握素盈的手,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遍号角响过第一声之后,过了好久才响起第二声。素盈坐立不安地静听,第三声……要是第三声号角响起,那就是说东宫按计划出猎,素飒失败了。
第二声号角响过之后,过了好一阵,都没有第三声……素盈怔怔地站在帐中,心里一片空白。这段时间到底是多久?好几次,素盈甚至出现幻觉,觉得第三声号角早已响过,又像是正在她耳边响起。
想必东宫帐外的侍从们也在焦急、不安吧?她算了算时间——如果素飒得手,这时候东宫已经睡着了。
忽然,“呜呜”的号角声响起,远处一片欢声雷动,大地再次颤抖——东宫的大队人马士气激昂,吼声直冲云霄。
素盈木然地僵立,浑身冰冷。
“哥哥!”她喉中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身子晃了晃,几欲摔倒。
如果真如素飒所说,东宫的大队人马只有一个目标:宰相琚含玄。可他们的猎物不像獐子、兔子那样不知厄运降临、只知道逃命。
素盈空白的心里只记得哥哥要她去找皇后,急往皇后行帐跑。
皇后虽然不在帐内,但留守大帐的随从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而去。素盈不敢露出慌乱的神色,跟几名相熟的宫女闲聊几句,不费什么气力便问出皇后的下落。她急忙脱身去找马匹——尚厩局那边想也别想,绝对不会给她方便。丹茜宫卫尉处还有很多马匹,素盈一心盼望信默今天也来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
她正在卫尉的帐外着急,忽听有人喝问:“你是做什么的?为何在帐外徘徊?”
素盈见对方是卫尉服色,忙行个礼道:“大人,奴婢是丹茜宫令人,来找副卫尉的。”
“令人?你是什么令人?”卫尉上下打量素盈,道:“找副卫尉做什么?”
“奴婢……”素盈正欲作答,一眼看见信默远远地骑马过来,忙说:“奴婢是副卫尉的亲戚,有句话要说。”
卫尉见她吞吞吐吐,便把信默叫到跟前问:“这位令人是谁?她说认识你。”
信默看了素盈一眼,见她急得脸色通红,便躬身答道:“这是下官一个亲戚。”说着向卫尉推搪几句,把素盈拉到一边,问:“素奉香怎么跑到这边?”
“白大人,我要借一匹马。”素盈说。
信默有些诧异:“你要马做什么?”
素盈眉头紧蹙十分为难,道:“白大人,奴婢……”
“只有我们在,你不用叫什么‘大人’、‘奴婢’,只管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信默正色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素盈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眼泪快要掉下来,她强忍着说:“大人看在白姨娘的情分上,别再问了!若是大人不愿借,趁早告诉素盈。免去素盈在这里浪费时间。”
信默无声地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看着人……我不问就是。”他看看左右没人,便把披风脱下来披在素盈身上,说:“这样上猎场可不行——别让人看见你的服色。我的马脾气温和,比你哥哥的马听话得多,你就骑它吧。”
素盈知道他说的是他们在小酒馆的初见,忙垂下头接过马鞭。信默果然什么也不问,扶素盈上马,目送她疾驰而去。
一年天下 正文 第十章 猎变
章节字数:5692 更新时间:07-10-19 16:02
北国的贵族大多喜爱狩猎。素盈小时候也学过骑射,但她久不骑马,骑术见绌,好在信默的马儿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温驯,稳稳地带着素盈直奔草原深处。
皇家猎场位置极好:西有茂盛的草原,小动物种类很多;东边是密林,禽鸟要多少有多少;南边是一面大湖,盛产鱼类;北面是崇山,有大型猛兽出没,是皇帝最喜欢的地方。
皇后喜欢在草原上游猎。这个季节,一人高的野草疯狂地长起来,不管多少人进入草原,也会被它们密密麻麻地隐蔽起来不见踪迹。
素盈在马上四望——根本看不到皇后的踪迹。她心中着急,轻声催促马儿,那马便驮着她四处游荡。慢慢地寻了半晌,不止看不到皇后的踪影,连随同皇后的侍从也没看见半个。素盈有点害怕:万一皇后已经回营地去了呢?万一皇后用得着她,正在营地里到处找她,该怎么办?
风吹得她心慌意乱,长草在风中扑簌簌直响,让她又惊又怕。马儿感受到她的犹豫,顿足不前。素盈正欲打马,骤然愣了一下——风带来些许模糊不清的人语。她静静地凝神细听,过了片刻,又一句话语传来。素盈心中大喜,跳下马,只身向草丛深处寻去。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说话的人。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要让他们发现她比较好。风撩动草原的声音掩盖了她谨慎的脚步声,素盈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听,却没有再听到他们说话。她刚停下脚步,便听到身边不远处传来清楚的声音:“娘娘身边的人都支开了么?”
素盈吓了一跳——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得离他们太近。她急忙慢慢蹲下,大气也不敢出。
“我身边的人知道什么能听、什么不能听。”皇后淡淡地说。
和她对话的人笑了笑,问:“不知素盈在娘娘身边听不听话?”素盈听出这声音是她的义父琚含玄,心中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提到了自己。
皇后冷笑一声,道:“你还没开始使唤她,她当然是听我的。”
“娘娘好像话中有话。”
“你心里清楚得很。”
他们察觉彼此口风不对,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琚含玄深深地叹了口气:“星儿,你还记不记得我长什么模样?”
“呵,大人的样子……我怎么敢忘?”
“那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正眼看我,是什么时候?”琚含玄缓缓地说,“没旁人在的时候,你也要这样背对着我吗?”
皇后没有作声,幽幽地反问:“不然,你想怎样?”
琚含玄不回答,仿佛是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话锋一转,道:“你知不知道东宫今天打算做什么?”
素盈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里,皇后却不紧不慢地说:“他要是有本事,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管。”
“可他太自负——他以为二百死士就能制服我、先斩后奏。”
“唔……”皇后沉声道:“那他确实是太天真了。”
“不过东宫竟然在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养了二百死士,倒也让我刮目相看。”琚含玄微笑道:“请皇后帮我一个忙——看紧你的儿子。”
皇后又不回答。素盈听到有人用马鞭轻轻抽打野草,力道很轻,大约是皇后一边想心事一边挥鞭。很快,那抽打野草的声音停下了。
“好。”皇后说,“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娘娘有什么吩咐,琚某自当效力。”
“你也知道文才媛的事情——我很心烦。”
琚含玄笑道:“一个不自量力的婢子而已,宫中自然有人收拾她,何劳娘娘操心?”
“可她是我身边的人。”皇后的口气十分暧昧,浅笑道:“我要是连身边的人都管不住,怎么管偌大的后宫?大人不妨把这话也告诉你的干女儿——我身边的人,别指望踩着我往上爬。”
琚含玄并不接茬,反问道:“娘娘要怎么对付文才媛?”
“若她只是个奉香……我有对付奉香的办法。可她现在是才媛了,短短几天就一步登天,我当然不敢怠慢。”皇后走了几步,似乎走到琚含玄身边,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又道:“如此一来,大人这一身血迹也不用费心解释。”
素盈听到衣衫婆娑,猜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发生了越出礼数之事。果然,皇后低喝:“放开!”
“星儿,只要你觉得妥当,我当然不会阻挠。”琚含玄柔声说:“有我在,这后宫就是你的……”
“没有你,后宫一样在我手心里。”皇后愤愤地挣脱,道:“你若不信就试试看——看你精心栽培的丹嫔能不能抢走我的后玺!”
“早就跟你说过,我不会允许丹嫔对你不利。你是皇后,不能什么都亲历亲为吧?你前面应该有个人替你挡箭、帮你处理碍眼的人。”
素盈听得心惊胆颤——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义父的一粒棋子,迟早要被他所用。没想到步步高升的丹嫔,说到底也只是别人摆布的工具。
她一时心灰意冷,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所幸皇后和琚含玄也没再耽搁,各自上马,分道扬镳。素盈伏低身子,待周围没有动静,急忙去找自己的马。
没想到那马贪吃嫩草,走得远了。素盈气喘吁吁地走到马跟前,不禁傻眼:马旁倒着一个人,正是东宫。
“殿下!殿下!”素盈见睿洵一身血渍,慌了手脚,不住地唤道:“殿下快醒醒!”
睿洵像是听到她叫,睁开眼睛看了看,迟疑道:“这是信默的马……信默在哪儿?”
“白大人不在这里。”素盈扶起睿洵,缓缓道:“殿下可是受伤?”
睿洵摇摇头,仔细打量素盈,突然把她推开,冷哼道:“你是素飒的妹妹!”
“正是。请殿下容奴婢素盈扶您上马。”
“哼!”睿洵冷笑道:“好个素率!……是他派你来?”
素盈点点头:“奴婢不知殿下为何昏厥在此。不过,奴婢敢为右卫率作保:右卫率绝没有半点背离东宫之心。”
“你是奉香。他用来迷我的香,是你给的?”睿洵冷冷地看着素盈,“你既然跟他是同党,担保何用?”
素盈镇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奴婢不知右卫率要迷香做什么。只是——如果殿下当时被迷晕,现在就不必担惊受怕了吧?”
睿洵眼中有一星光彩,但迅速湮灭。“扶我上马!”
素盈助他上马之后,手臂忽然被他拉住。
“一起上来。”睿洵漠然道。
“奴婢不敢!”
“你要走回去不成?”睿洵不由分说,将素盈向马上一扯,她便坐在他前面。
“放心。”睿洵在她耳边说:“我们从营地西南回去——没人会看见。”
素盈不明白为什么营地西南会没人,又不敢问,只好由着睿洵。
信默的马是匹良驹,驮着两个人仍然四足如飞。素盈很快就看到皇家营地——西南角果然没有人。
睿洵把她放下马,说:“时候不早,你赶快回去,不要错过进香的时辰。马儿……我会送到信默那里。”
素盈深施一礼,又道:“殿下,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他只是想好好地在宫里有番作为,不敢得罪琚大人。可他也从没想过背叛殿下。殿下也说过,右卫率和您是一起长大的。求您体谅右卫率的苦衷,饶他一次。”
睿洵的眼睛看着远处,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今天早些时候我身体不爽,睡了好半天。离开营地不久就回来了,猎也没打成。”
素盈不敢多话,恭送睿洵走远,心想:他这谎话说得太差劲!那么多人跟他一起出猎,难不成他要一一封住他们的口?
后来她才知道:那么多人早就死在猎场上了……
素盈生怕皇后要她进香时找不到她,回到自己的行帐后才听一个小宫女说今天不用她进香了。
“为什么?”素盈很诧异,担心某个人趁她不在的空当抢走了她的差事。
小宫女却说:“奴婢不知。这话是上面的尚宫、令人们一层层传下来的,奴婢只是照传。”
素盈心里一动,又问:“这消息还要传到哪里去?”
小宫女看了看她,谨慎答道:“进膳、进乐舞也都免了。”
“啊?圣上今天没有猎到满意的猎物?”
“奴婢不知。”小宫女简单地答了一句就匆忙告辞。
素盈知道事情不妙——御帐之内正在发生一件大事。她说不上这是什么事情,凭直觉也能猜到:她的义父和皇后娘娘都不是息事宁人的性格,定是他们在兴风作浪。
她想了想,直奔御帐而去。
御帐周围太过安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侍卫的数目骤然增多,气氛十分古怪。侍卫拦住素盈不准她靠近,素盈忙说:“奴婢是丹茜宫奉香令人,刚才得知今日不必进香,不知传话是否有误……”
“没错。”侍卫板着脸说,“御膳都免了,何况进香!”
素盈见形势森严,心头的阴霾更重,情知今日遭劫的人可谓劫数难逃,能否留个全尸,尚未可知。
真是奇怪!素盈心想。她和文才媛之间绝对说不上什么好交情。文才媛还是奉香的时候,对素盈的家世耿耿于怀,她蒙圣上临幸那天,要两个小太监捉弄素盈。她大概是想显示皇帝对她的宠溺和纵容,但这一下却得罪了后宫中上上下下所有的素氏——家族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原本素氏对外姓就十分排斥,一个外姓被封为媛已经让她们愤愤不平。这个外姓竟然还敢欺负素氏的女孩,简直是造反!——她们倒也不是为素盈出气,只是看不惯一个人的时候,总能同仇敌忾挑出她许多毛病。
素盈知道文才媛不会有几天好日子,除非圣恩浩荡为她日日加封、夜夜专宠,让整个后宫对她又嫉妒又忌惮,不然的话,她迟早要被素氏们联手赶进北宫——冷宫。
可是,文才媛真要受害的时候,素盈心里却有点为她遗憾。文彩环不过和所有美貌的宫人一样,巴望着出人头地而已。
皇后的话仿佛还在素盈耳边:“若只是个奉香,我有对付奉香的办法。可她现在是才媛了……我可不敢怠慢。”
素盈想起她的口气就不寒而颤。她知道在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尽管心里焦急,还是回行帐中老实地等待消息。
等到日影西斜,营地又热闹起来。这一种热闹和早些时候的兴奋不同,是一种带着紧张的喧嚣。
丹茜宫的白公公到素盈的行帐里传话:“奉香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素盈第一个念头是:她偷听皇后与宰相对话时被看见了,此刻便要处置她。她手足冰凉,如遭五雷轰顶,颤声问:“为、为什么……”她知道在宫中问理由也是没用,可还是想弄个明白。
没想到白公公爽快地回答:“御驾回宫。”
“回宫?”素盈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她那义父还没正式动用她,没道理就这样让她离开宫廷。她原本无需这样胆怯。
“白公公,今天是怎么了?今天的事情不合常理啊!”
“奉香还不知吗?”白公公故作惊诧地看着素盈,推心置腹地说道:“南国刺客行刺圣上!”
“啊!圣上现在如何?”
“没事。”白公公笑道:“刺客恰好让琚大人撞上,一举轸灭——你没看见琚大人那一身血!真是吓人。据说刺客数以百计,幸好琚大人的随侍青衣卫都骁勇矫健。”
素盈的心嗵嗵直跳,道:“如此说来,圣上心情一定不好,不然怎么连御膳也不用。”
“是啊。”白公公含糊地说:“而且,听说才媛娘娘竟是南国的谍人——真是不可思议!”
素盈浑身一颤,惊呼:“什么?才媛?文才媛?”
“嘘——”白公公急忙制止她,“我看奉香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才敢说出来!奉香这样大惊小怪,不是害我吗?”
“才媛怎么会是南国的谍人?”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会知道?!”白公公叹道:“是琚大人拷问刺客得知的。圣上大怒,当即要查明此事。皇后娘娘命令搜才媛的行装,搜出许多红线——圣上出猎的路上也有许多地方系了红线,这不是才媛给刺客留的暗号是什么?”
“哦……”素盈惊疑不定,又问:“才媛如今怎样了?”
“不知道。”白公公淡淡地说:“奉香赶快收拾东西吧,圣驾唯恐还有刺客,今晚要连夜回宫。”
事情果然没有牵涉到东宫。素盈不便多问,送走白公公便收拾行李。
不一会儿,素飒来了。素盈一见哥哥立刻转忧为喜:“哥哥,东宫那边……”
“没事。”素飒脸上有一块淤青,像是早些时候挨打。
素盈找出一盒香膏,揩了一点给哥哥涂在脸上,问:“东宫没说什么?”
“东宫气色不好,一直睡到刚才。此刻也要随驾回宫了。”素飒道,“阿盈,今天实在情势所逼,哥哥不得已才要你涉险。以后不论是谁要你做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答应。你只管好好地调香进香……”
“哥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素盈见哥哥言辞闪烁,猜他有事瞒着自己。
素飒摇头笑笑:“没有。”又正色道:“你义父的手段……你也见识到了。以后小心对他。”
御驾在夜半时分回到宫中,嫔妃各回本宫,东宫向皇帝叩安之后也回去休息。
素盈路过玉英宫时特意看了一眼——宫中一片黑暗,寂静无声,玉英宫的主人文才媛有去无回。按照宫里规矩,她身边的宫女宦官在圣驾未回时,已被宫正司带走问话。
玉英宫吹来的风让素盈觉得非常不舒服,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忽然觉得宫檐上有动静。
“谁?”素盈吓得大叫一声。
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优美无双。她静静地坐在玉英宫的屋顶上,向素盈道:“你看,区区一个奉香想要荣升是多么不容易……她死了。”
素盈认出这是那个经常想和她交易的女人,不禁浑身打颤:“你到底是谁?”
那女人不答话,又说:“你看,别人想弄死一个奉香是多么容易……可是,素盈,我给你一年天下,让你不用怕他们,让你可以任意摆布他们的命运。”
“我没有怕……”
“撒谎。”那女人不动声色,“如果没有怕,你为什么时时刻刻斟酌自己的举止、一次又一次审视自己的言行?为什么听到才媛出事的时候脸色苍白?为什么一直在猜测那两个人说话时有没有看见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我不妄图攀上皇上,只管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情,他们自然不会为难我。我不需要摆布别人的命运!”素盈捂上耳朵飞快地跑开。
那女人的话却直直地传到她脑子里:“哦……原来你现在还不需要啊……很快,很快你就会想要的。”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一章 东宫妃
章节字数:6562 更新时间:07-10-19 16:02
自那日狩猎归来,素盈的身体就有些虚弱,精神也不大好,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觉得有人在敲她的窗户。好几次,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窗外有人低低地说:“……睡了吗?皇后……皇后……哪里?”她总觉得那是文奉香的鬼魂来找皇后,忙说:“我不是!我不知道!不要来我这里!你、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那黑影不知是不是听到她发问,幽幽地说:“香……好香……”
素盈房中正燃着助人熟睡的香,她急忙跳起来,抄起桌上的茶杯,把半杯水泼在香炉上。从那夜起,她房里绝不再燃夜香。
婉微、令柔不知她是心病,只当她夜半归来受了风寒,几次劝她:“娘娘近来十分厚待奉香,奉香不如向娘娘禀报一声,休息几日。身体不舒服还要每天调香,也不太妥当。”
素盈边揉额头边说:“一点小毛病而已,还不至于病倒。娘娘近日对我很好,我更不能辜负娘娘一番好意。”
皇后这些天确实对素盈不错。狩猎归来第二天,她便对素盈说:“昨天熏衣的香很好!圣上似乎很喜欢,还问我近日是不是常常诵经。”由此赏了素盈几样小东西。
其实,那熏香只不过是佛前供奉常用的几种香配成。
皇帝喜欢颂佛,宫中的人挖空心思念经,却不得要领——皇帝没事的时候并不问他们是否诵经、是否从佛经中有所领悟。皇帝不闻不问,他们念了也是白念,便纷纷罢手。唯独文奉香投其所好,用这些香熏衣,皇帝一嗅便知是佛前所供,以为文奉香也是个诚信礼佛的人。
素盈表面上自然要千恩万谢,可心里却在嘀咕:不知那琴师刘若愚的身上,为何也是这种香气?
这些天里,素盈有一次去东宫找哥哥,碰巧又遇到东宫太子睿洵。
睿洵对她和颜悦色,对素飒也温和不少,与上次见面时的虚情假意截然不同,甚至满有兴趣地向素盈盘问香料的事情。
素盈对答清楚,他问什么便说什么,只讲些选香、调香的技巧,绝口不提其他。
末了,睿洵说:“调香一事倒也很有情趣。改天要请素奉香过来演示一番。”
素盈自然不敢拒绝,心中却猜东宫另有目的。
狩猎的余波很快消失,宫中再没人提起文才媛……
素盈曾问:“玉英宫那些宫人还没被放出来?”
婉微、令柔笑道:“奉香管那些做什么?”
“也不是要管。只是觉得她们有些冤枉,跟了一个糊涂人。”
婉微连忙说:“奉香,‘冤枉’二字可不能随便说。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为文才媛牵线搭桥的人,还是谨慎些好。”
令柔也道:“况且文才媛对奉香态度苛刻,半点人情也不给。奉香如今担心她宫里的人,真是糟蹋力气。有那空闲不如歇着养养精神。”
素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再说话。
她最近疑神疑鬼,总觉得周遭的人都别有用心。
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东宫派人唤素盈过去演示调香。
素盈这天精神不好,本来想要休息,无奈之下只得提起精神,拿出惯用的香炉、银板、玉板、研钵、象牙箸等用具和上好的香料。婉微和令柔为她梳洗整齐,见她面带病容,为她梳妆时特意弄得比平日艳丽几分,掩盖她的憔悴。
素盈平日只在丹茜宫来来去去,即使偶尔到东宫寻找哥哥,也不会进去。这次踏入东宫,立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素盈神情一振。东宫一切摆设尽显古朴典雅,没半分奢华迹象。置身简洁的东宫之中,素盈顿时神清气朗,情绪为之一振。
待拜见太子之后,睿洵“咦”了一声,问:“奉香近来身体不好吗?”
素盈道:“谢殿下垂问。奴婢大概是猎归时着凉,不碍事。”
“起来吧。”
素盈谢恩之后站在一旁。睿洵原就一表人才,气质文雅,今天穿着一件水色长袍,滚边处绣着象牙色花纹,一身素净比平日更显利落。只看他一眼,素盈便觉得胸中有团压抑的气霎时烟消云散。“唉——”她心里无端叹了一声,忙垂下头。
睿洵仿佛没留意到她的神色,看着她怀里的包裹问:“这就是调香的用具?”
“正是。”素盈在他面前的打开包裹,一样样拿出来,说:“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诀窍是把各色香料的分寸把握好。”
睿洵笑道:“今天天气好,我们去外面折腾这些。”他话音未落,立刻有个伶俐的宦官为素盈结好包裹,说道:“奉香请往这边走。”
素盈知道这个宦官定是东宫的心腹,连忙恭敬地跟上去。
睿洵一边向东宫南面的澄澜亭走,一边问:“素奉香今年多大年纪?”
“奴婢眼看就要十五了。”
“原来是年纪不合适。难怪你家里没指望你进宫侍奉君王。”睿洵笑笑。
素盈忙答:“奴婢在宫里当奉香,一样也是侍奉皇家啊。”
睿洵回头笑了笑,也不说什么。
他们很快就走到澄澜亭中,睿洵坐下之后,素盈恭谨地立在一边,宦官把香炉香料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
“不知殿下想要看哪种香的制法?”素盈问罢,看到睿洵以眼色表示不解,又道:“香有两种,一种是纯的,一种是混配的。纯香如檀香、乳香、丝柏、山苍子,只需研磨均匀便是。皇后娘娘喜爱的是混配的香,奴婢常用薄荷、广藿香混配,这是娘娘最喜爱的一种。”
“香要如何混配?”睿洵听得津津有味,“是要分层放置?还是碾碎后掺在一起?”
“殿下说的这两种配法都是常用的。”素盈笑道:“原来殿下懂得配香。”
睿洵摇头笑道:“我怎么会懂?不过时常看见香炉里的香是这两个样子……”说到此处,他有点尴尬,并不说他为何会想起去看香炉里的香,却道:“奉香配哪种香最拿手?不妨配来看看。”
“不知殿下有没有特别忌讳的气味?”
睿洵摇摇头:“奉香是个细心人,别挑那些辛辣的东西即可。”
素盈答应一声,用干净的丝绢把手擦干净,这才挑出香料,放在玉板上用轻轻拍碎。
“这是什么?”睿洵拈起一块香料问。
“这是降香,是南国的东西,我们这边没有。”素盈道:“降香能活血行气,当药也可内服。”
睿洵又拈起一块香料,问:“这又是什么?”
“这是龙脑。”素盈道,“对付头疼很管用。今天奴婢不用它。”
素盈说着专心致志研磨香料,睿洵忽然又递过一片香料,问:“这又是什么?”
素盈瞥了一眼,眉头便蹙起来:那不是她带来的香料。她从睿洵手中接过那干枯的东西,掰开来嗅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睿洵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她不放,看她的反应已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缓缓地问:“这到底是什么?”
素盈听他口风不善,忙跪下,口舌一时结巴起来:“奴婢不知,这、这不是奴婢准备的香料。”
“若是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副表情?”睿洵伸手托起素盈的下颌,柔声说:“说吧,这到底是什么?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素盈垂下眼睛,余光瞄到一旁,才发现那宦官不知何时走了。
“那、那是冬珊瑚的果实。”素盈不明就里,不敢隐瞒,说道:“那是不能用来作香的。”
“有毒,是不是?”睿洵收回手,眼睛调转,仿佛去看遥远的一棵树或是一株花。
“这……虽然是有微弱毒性,但若不是服用,不会有什么损伤……况且,冬珊瑚的果实并不像叶子那么毒。”
“是这样——”睿洵淡淡地吟哦一声,口气缥缈:“我并没有说这是香炉里发现的。”
“殿下!”
“你告诉我,冬珊瑚的叶子是什么样?中毒有什么症状?”
“殿、殿下……”
睿洵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温柔地与素盈四目相对:“素奉香,你是素飒的妹妹,在草原上帮过我,我信得过你,才会问这些。”
素盈知道,此时他虽是满脸诚恳地问她,但将来定然还会私下去查证。若是她说错了,他日后必定以为她有异心。思及此处,她流利地如实回答:“中了冬珊瑚叶的毒,会头晕恶心,时不时觉得困倦。若是严重,腹中会剧烈疼痛。奴婢尚未听说过致死之事,似乎不要再服就无性命之虞。”
睿洵默不作声,片刻之后才咬了咬牙,道:“你起来吧。”
素盈原本就虚弱,加上一惊一吓,站起身时便欲摔倒,急忙去扶石桌。睿洵见她站立不稳,本能地伸手一扶,恰好把素盈的手握在手中。素盈急忙甩手退开两三步。
“好啦,奉香继续配香吧。”睿洵见她神色尴尬,若无其事地侧过身背对素盈。
素盈哪里还有心思配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不该说些什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素盈刚开口说:“殿下……”便听睿洵也在同时开口道:“奉香……”
两人同时收声看着对方,一瞬又把目光调开。素盈深深呼吸,说:“殿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睿洵微微垂下眼睛,摆弄桌上的香料,道:“奉香说过,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不得不奉迎宰相。那……有传言说奉香拜宰相为义父,这又是为了什么?”
素盈拨弄着手里的香料,低声回答:“奴婢不知……”
“不知?”
“奴婢只是个没指望的弱女子,许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素盈叹口气,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欢东宫的香,要用香时向奴婢要便是。”
睿洵摇摇头,“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香气……不说这个。你现在配的是什么?”
“奴婢配的是一种混香,叫‘九华香’,能燃放五个时辰,散发九种香气。”素盈提到香料便松了口气。
睿洵问:“都用些什么香料?”
“这一种是迷迭香。”素盈说。
睿洵拿在手里看了看,低吟道:“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
“流翠叶于纤柯兮,结微根于丹墀。信繁华之速实兮……”素盈温和地低声接道,“弗见凋于严霜。”
睿洵眼中含笑望着她,说:“素率曾经说过他的妹妹喜欢曹子建的赋。”
素盈没有让他知道:这首陈思王曹植所作的《迷迭香赋》当中,她最牢记的,其实是最末一句“附玉体以行止兮,顺微风而舒光”——和她一样,不甘心地想要开花结果抗拒严霜,结局却只是依托他人,为旁人锦上添花。
她努力隐藏情绪,拿起另一种香料,说:“这是龙脑。”
“龙脑?”睿洵也拿起一点放在鼻端轻嗅:“不是说今天不用它?”
素盈立即发现自己走了神,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
睿洵见她难堪,宽厚地笑了笑:“奉香,你可真老实!龙脑可是乌苌国出产的最佳?”
“这……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贞观年间,乌苌国向大唐献过龙脑香,大约不会差。”
睿洵点头夸她:“总是听素率夸你博学广记。我还想:女孩儿再见多识广,看来看去也不过是那几本书。没想到你涉猎很广。”
素盈微微一笑,正要说第三种香,睿洵忽然正色起身。素盈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一望,连忙跪倒——
虽然从未有幸瞻仰圣容,但素盈看得出来:在一队侍从簇拥下向澄澜亭走来的人,当是皇帝。
“父皇怎么到这里来了?”睿洵行过礼,含笑问。
“随便走走,正好遇到璃儿往这边走,就跟她一起过来看看你。”皇帝的声音柔和清朗,有一种令素盈意外的温柔。她很想看看这个君临天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她不能在圣上面前抬头,方才匆匆一瞥之间,只看见皇帝穿了一件薄紫色常服,袖口处有桔梗色的刺绣。他身边跟着一个少女,胭脂红色的裙子上绣满曙色花蔓。
那少女向睿洵行过礼,大大方方地向他说:“妾见今天天气好,做了一些小点心,是殿下喜欢的包儿饭。”
睿洵道过谢,接过那盘点心放在桌上。
“二郎,你这是在做什么?”皇帝以小名呼太子,指着石桌上的香料问:“这香料是用来做什么的?”
睿洵道:“儿臣一时好奇,请丹茜宫的素奉香来演示调香。”
“哦……”皇帝看了看素盈,问:“你就是丹茜宫的奉香令人素氏?”
素盈忙道:“是。”
皇帝不知想些什么,一言不发。他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好说些什么,亭中顿时一片寂静。还是那红衣少女挑起话头:“近来妾对香料也很好奇。奉香,”她拿起一块香料,笑问:“这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素盈俯首答道:“殿下,那是沉香。”
她已猜到,这少女是东宫妃素氏。
人和人即使有相似的出身,境遇也会差很多。
东宫妃素氏的生辰也错过了选妃的年度。然而她是皇后的侄女,十二岁那年被聘为太子妃,十四岁那年进宫教养,目前已有东宫妃的名分。明年她十七岁,就要与东宫正式结合。
素盈偷眼看到这少女容色柔美,但与皇后相去甚远。据说当年也有很多美人候选东宫妃,甚至有位素氏少女的美貌令皇后也动容道:“天下竟有如此丽人!”然而最后雀屏中选的是素璃而非那位美人。因为皇后说:“自古明君皆因美人身败名裂,东宫妃德才兼备即可,无需太过貌美。”
东宫妃见皇帝无动于衷,只得应景说些关于香的典故、逸闻来助兴。
他们聊了半晌,素盈仍是跪在地上,觉得春寒从双腿慢慢染上全身,不得不咬紧牙关。
“奉香,这是什么?”皇帝忽然拈起一样东西,问素盈:“好像在哪里见过。”见他有话问素盈,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素盈仰望皇帝手中之物,目光不敢偏离半分,回答道:“禀圣上,那是甘松。隋有寿禅师所做‘五香饮’的最后一香就是它。”
皇帝的眼睛眨了一下,把甘松放下,随意说道:“朕不记得这种东西……甘松可有其他用途?”
素盈心思电转,立刻答:“想必陛下是在浴佛时见过。奴婢记得宫中香汤是以《浴像功德经》所载香料配制,其中就有甘松。”
不知为何,素盈说完之后隐隐觉得众人看自己的眼光不善。
东宫妃也察觉周遭气氛不好,连忙说:“是了是了!我也记得是有这么一种香汤。”
“又信口开河——”皇帝微笑着嗔怪她:“那香汤是给男人用的,你何时见过?”
东宫妃急忙分辨:“妾只是记得有这样一种香汤,并不是亲眼见过。”
“呵!你这孩子!什么时候都有理。”皇帝站起身道:“好了,时候不早,朕还有其他事情。你们年轻人继续聊吧。”
素盈跪着没动,其他人又行大礼送皇帝,闹腾一番才静下来。
东宫妃道:“奉香快快起来吧!我们素家的女孩,在家里都是珍珠宝贝,进了宫哪儿能受这样的罪。”
素盈腿脚都已麻痹,勉强慢慢地站起来,一抬头就看到渐行渐远的皇帝。他正侧目看着远处,颀长的背影有些落寞。他的样貌还很年轻,十分英俊,难得的是面目一团和气,眼角眉梢含着一种超然脱俗的气韵,让人一见心折。犹如感应到素盈的目光,他掉头看了一眼澄澜亭,目光虽然不是落在素盈身上,但也让她觉得一阵温暖。
太奇妙了。素盈垂下头心想。这些日子以来,她见到的人都好像神人一般。
一个是义父琚大人,他的目光是冷冽的,与之对视就好像是行走在寒风凛冽的冰谷。第二个是皇后,她的双眼太美,目光太锐利,让人根本不敢与她对视,目光相遇便无地自容。第三个是东宫洵,他的目光时而清澈如水晶,让人觉得他无比干净;时而又像水雾,柔和模糊;时而充满警觉,仿佛受惊的小动物。第四个,就是回眸一刹的皇帝。只是一瞬,素盈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看到他真实的一面。他的目光仿佛徘徊世外,素盈见过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人与他神似,便是那来去无踪的白衣女子……
东宫妃看到素盈神色变幻,以为她身体不适,便说:“这里没什么事了,奉香退下去吧。”
素盈答应一声,待到迈步时才觉得脚下虚浮无力。她不敢声张,静静退出澄澜亭。
“奉香请留步。”睿洵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问道:“没想到,奉香不止博识广闻,在圣上面前,还是个很健谈的人。我来考考奉香,这是什么?”
素盈看了片刻,答道:“回禀殿下,这是芸香。”
睿洵目光灼灼盯着素盈。“素奉香可曾读过‘始以微香进入,终於捐弃黄壤’?这一句,让人联想起另外一位奉香。”
他明知素盈喜爱古赋骈文,故意引一句傅玄的《芸香赋》。想到文彩环以卑微之身亲近圣驾,落得冤死荒野,素盈登时容颜失色,辩解道:“奴婢……”她急急地说了两个字,骤然觉得胸中一阵发闷,眼前一黑……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二章 是非
章节字数:5814 更新时间:07-10-21 13:58
“素盈,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白色的女人在素盈眼前晃来晃去,“臣无贤愚,入朝见嫉……”
“妇无美丑,入宫见妒……”素盈不由自主地接上下文,说罢便全身一震。“走开!”她想要呼喊,可是喉咙干涩疼痛,发不出声音。
白色的女人向后退了几步,坐到素盈的桌边,摆弄桌上的茶具。
“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求你放过我吧!去找别人!”素盈几乎是在哀求。
那女人什么也不说,雪白的手指从银茶壶的手柄上滑过。过了好久,她忽然用手指一戳,把一只黑陶茶碗碰翻了。
茶碗咕噜咕噜的在桌面上滾了几圈,“啪”一声摔落,素盈一惊,睁开了眼睛。
屋中已经点灯,并没什么白衣女人。
原来……是做梦。
素盈撑起身左右回顾:婉微和令柔不知去向,确实有一只茶碗不知为何掉在地上,里面的残茶洒了满地。素盈想叫她们来收拾干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躺下又歇了一会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月光照在那水渍上,映出一层冰冷的光,晃得她难受。
她起身倒了一杯清水,顺便把碎片捡起来。捡着捡着,她停下手,疑惑地蹙起眉:有些东西不像茶末。
素盈掀开茶壶,把里面的茶根都倒在桌上,立刻看到一些颜色特异的碎花碎叶。她不喝花茶,壶中怎么会有花瓣?素盈怔住了,犹豫片刻才挑出一些较大的含在嘴里。
茶叶的芳香掩盖了那东西原本的味道,素盈嚼了嚼,没尝出什么味道,直觉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急忙吐出来。
窗上映出两个人影,低语道:“她睡了没?”
“进去看看。”两人说着便要进屋。
素盈怔了短短一刹,索性用力一推桌子,茶壶茶碗叮铃哐啷摔了满地。
“奉香!”“奉香!”婉微和令柔一齐冲入屋中,看到桌子掀翻,地上到处是碎瓷片,脸色苍白的素盈坐在地上。
“奉香别动!小心伤到!”婉微急呼一声。
令柔嗔怪道:“奉香怎么下床了?”
“我觉得口渴。”素盈微微睁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不知怎么搞得,站也站不稳……”
“还好只是摔倒的时候没扶好,把桌子碰倒。要是伤到自己可怎么好!”令柔扶着素盈回到床上,安顿她睡下,又问:“奉香今天又做噩梦了吗?”
素盈闭上眼睛点点头。
婉微道:“刚才东宫右卫率还让人来看您呢!还有副卫尉……”
“怎么惊动他们了?”素盈虚弱地说,“我倒了之后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也没多大事。”令柔笑笑说:“东宫的小宦官驮奉香回来的,说是您在那边晕倒了。过了一会儿东宫妃让人送来一盒点心,皇后娘娘也知道了,派人传话说您这一两天都不用进去。再后来就是副卫尉派人来看了看,右卫率不方便过来,也是派人来看的。”
“奉香现在饿不饿?要不,奴婢把东宫妃送来的点心热一热?”婉微问。
素盈点点头,她便出去张罗。
令柔为素盈重新沏上热茶,道:“方才东宫也让人送来夜宵,说是免得奉香夜里起来肚子饿。我正道谢呢,东宫妃那边来了个面生的丫头,东宫的人急忙走了。那丫头跟我寒暄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半天她才说要东宫的那盒点心。”
素盈隐隐觉得不妥,“既然她开口要,给她就是了。”
令柔点点头说:“东宫和东宫妃都不好得罪。反正就是一盒点心而已,东宫问起来,奉香就说吃了,他也不会追究。倒是东宫妃那边,要是当下不给她,她以后的麻烦少不了。”
素盈觉得她做事仔细,便问:“是什么点心?”
“一整盒包儿饭。”
“哦?可曾动过?”
“没有。”
素盈愣了愣,心想:难道是东宫妃送给东宫的那盒?东宫怎么把妃子做的点心原封不动赏给下人呢?她不明所以,一言不发地琢磨了一会儿,更加觉得疲惫。
东宫妃亲自送给太子的点心,竟然被赏给一个奉香,而这事情又被东宫妃知道,把点心追了回去——看来她对此事很不满……素盈几乎能想象东宫妃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样子。她越想越为难,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令柔,告诉婉微不用热夜宵了。你们去休息吧。”
“可是……夜宵很快就热好了。”
“我不想吃东西。”素盈叹口气,苦笑道:“你们吃了吧。要是东宫妃问起来,我就说吃过了,她也不会在意。”
令柔的脸色微微变了,讷讷道:“奉香这是在怪奴婢没收下东宫的馈赠?”
“你做得很好啊,我怎么会怪你?”素盈仰面躺下,“去睡吧!趁今晚还没过去,能睡个安稳觉。”
素盈不知自己什么地方惹了皇后,丹茜宫接连几天传话说不需要她进宫伺候——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被冷落的宫人若是不能让局势改变,必会落得墙倒众人推的下场。素盈暗自揣测,她在宫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多半是东宫妃在皇后面前放话,又或是皇后本人对她在圣上面前耍小聪明表示不满,以疏远来暗示她。
她想来想去没有头绪,趁空闲去找哥哥商量。
素飒对于皇后的态度也毫无办法,只能劝妹妹小心言行,切莫让人抓到把柄。
素盈抱怨也无用,又不能拖着哥哥一个劲陪自己闲聊,只得告辞。
路过东宫南面的小花园时,素盈只顾埋头走路,没料到撞见东宫在花园练射箭。她急忙回避,却还是被睿洵看见,把她召到面前。
“奉香的气色还不大好啊!”睿洵仔细端详素盈一番,口气不冷不热地说:“怎么不好好休养?”
素盈心中委屈,淡淡地说:“多谢东宫上次赏的点心。承蒙殿下垂爱,令奴婢受益匪浅!”
睿洵稳稳地拉开弓,向远处的靶子连放三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他仿佛对结果很满意,笑着对素盈说:“知道你的处境不好。奉香难不成要怪到我头上?”
“奴婢不敢。”
“呵,嘴里说不敢,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睿洵又搭上箭,缓缓道:“今天晚上我要去丹茜宫一趟。你回去准备准备,娘娘晚上没准要召见你。”
素盈喜上眉梢,向睿洵行礼道谢:“多谢殿下顾念!”说罢她又低声道:“奴婢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娘娘若是责备奴婢,奴婢反倒安心。”
睿洵又连放三箭,冷笑:“奉香进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说这种傻话?你要是眼巴巴等着别人告诉你答案,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素盈神情一震,连声道:“多谢殿下提点……”
“素盈,我这次是诚心帮你。你要跟我说实话——”睿洵垂下手臂,眼睛还是看着远处的标靶,“点心好吃吗?”
素盈想了想,小声说:“奴婢……奴婢不知道。”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呢?这可不像实话实说的样子。”
“奴婢没有吃,不知道好不好。”素盈如实答道:“殿下派去送点心的人刚好被东宫妃的宫女看见,她把点心要走了。”
睿洵哼了一声,“想必是难吃,她才不想让外人知道。”
素盈听他话里有话,不敢轻易接茬,只道:“东宫妃一番心意,自然不想让奴婢糟蹋了。”
“你当她真是自己做的?”睿洵放下弓箭,冷嘲道:“她一个大小姐,恐怕连菜和草也分不清,哪里会动刀动锅做那些。”他看了素盈一眼,笑了:“我要是当着右卫率的面说这些,又要被他抢白——‘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下官的妹妹就很会做菜’……你哥哥总是把你挂在嘴边。”
素盈原以为那天的事让他对自己已生成见,今日见他言语之间仍很关照,暗暗松了口气。又听他夸自己,心中一半高兴一半警惕,面庞也不由得飞上绯红。她深怕言多必失,于是急忙告退,一直走到好远,脸颊还不住发热。
那天晚上,皇后果然召素盈进丹茜宫。素盈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进宫拜见,看到睿洵坐在皇后身边,母子二人正兴高采烈说什么。
见素盈上前,皇后只含笑点了点头,说:“东宫的鼻子灵,一进来就闻到宫里的香味跟上次不一样。他喜欢你调的香,你就在这儿调一付吧。”
素盈答应一声,埋头在角落里调配香料,听皇后对东宫说:“你说的这个故事倒也有趣,可见活在南国的宫廷里也不轻松。只是这故事太不近人情了……做好人谁不愿意?要是好人容易做,天下早就太平了。”
“可是……”睿洵刚想说什么,皇后笑了笑——她的笑容总是像藏着难以捉摸的心事。
“要知道,在这宫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活人’和‘死人’。”皇后说。
素盈听了打个冷颤。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皇后总是带着这样的微笑说出惊人的话。
素盈没听到东宫讲的故事,也没把它记在心上,唯独皇后的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历久弥新。
春天匆匆过去,转眼便是五月。
这年夏天并不燥热,宫廷的气氛却十分奇异,似乎每个人都被坐立难安,同她们言谈时,言辞稍有差失,她们就好像被无数荆棘刺痛,暴跳如雷。
令柔和婉微知道其中关窍,向素盈说:“七月便是选女入宫的时候,各宫各院都是心怀鬼胎,大约又该到拉帮结伙的时候了。新人一来,她们一下子就显得老了七岁,谁都不舒坦。奉香要小心伺候。”
素盈明白这时候的严峻,又惦记家中两个妹妹。七妹素澜年纪虽小,却是天姿国色、精通才艺,加上她在家中姐妹中行七,正好讨喜,入宫的把握大些。八妹素槐一向温雅安静、待人谦和,与素盈的感情也算不错,若是她入宫来,素盈自然欢喜,但也不免为这个妹妹日后的日子发愁。
她已许久没回家,不知家中境况如何,便去向哥哥打听。
素飒却连连冷笑:“别人从没把你当回事,你还为她们的事情着急?”
“我只是有点好奇。”素盈嘀咕一句,觉得没趣。“毕竟是自己姐妹。”
素飒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声:“丽媛柔媛也是自家姐妹,可曾让你沾半点好处?来了这么久,她们只有想要香的时候想起你——这还算容易。难的是她们还左右打听丹茜宫的事,让你在皇后面前为她们讨好卖乖!我看,改天她们要是大红大紫起来,没准还要你把命交到她们手上呢!她们只当你好使唤,何时对你有一点感激么?”
“哥哥这么说,好像妹妹不懂得做事分寸似的。”素盈微哂道:“现在宫中无事,妹妹和大姐二姐多多亲近不会有坏处。若是有事,妹妹自然知道跟着谁才算识时务、跟着谁费力不讨好。”
素飒苦笑着摇摇头:“宫中哪里有过无事的时候?只是你看不见那些事罢了。事到临头再四处奔走也无济于事。”
“哥哥!”素盈笑了,缓缓说:“在宫里我学到一个道理:什么时候投靠别人都不算晚——只要我还有用。她们看中的是我眼下还有没有用、能不能帮上忙,并不在意我以前站在谁一边。早早投靠她们又如何?没用的时候还不是被人扔掉?好啦好啦,我们说着说着又扯远了——素澜和素槐到底准备得如何?”
素飒闷哼一声,说:“爹爹那样的人,你也该知道他——素澜把握大,他就把十成的心思都用在素澜身上。素槐嘛,就要靠运气了。现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巴结素澜,真是难看至极!”
“想必大姐二姐在宫里也不会少下功夫。这么说七妹胜券在握?”素盈听了虽然不意外,也不欢喜。她想了想,摇头道:“这种事情一向难说。哥哥别亏待了八妹。生她的十二姨娘性情柔弱,这种时候恐怕招架不来。”
素飒点头道:“她那边我一直在照应。八妹自己把选女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很有些气魄。我就怕看错了她——她一向少言寡语,心思却一点不差。如果这也是她在家里过日子的手段……若是他日真的进来,只怕她也不是个省心的人。”
“不管谁进来,在宫里怎么活是她们的事了,与我们无关。”素盈道,“哥哥在东宫,我是个奉香,左右碍不着她们。”
素飒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素盈,慢慢说:“你以为哥哥想方设法送你进来,就是让你用大好年华做个九品女官?”
“哥哥!”素盈急忙制止他,回盼四周不见人影,才嗔怪:“这话怎么能说出来!哥哥的心思妹妹也能猜到几分,可你该知道在这宫里有多难!哥哥有什么念头,想想就罢了。凡事随缘,岂是我们能强求的!”
二人正说话,忽然一阵马蹄雷动。兄妹俩急忙让道——素盈眼尖,看见马上那个一身蓝色骑装的女子正是荣安公主。她旁若无人地策马扬鞭在宫中四处隳突。
素盈不禁蹙眉:这公主仗着父皇母后宠爱,常常无理取闹,搅得宫苑禁地不得安生。前两天素盈就听她在皇后面前央求,想要出宫骑马,想必是没有得到允许,便在宫中撒起野来。
素盈正待和素飒分别,荣安公主的马又循原路折回。她一骑飙至素盈身边,突发奇想,用马鞭去挑素盈头上的花。
素盈吓得大惊失色,忙往哥哥身后躲藏。谁知荣安公主的马并未停下,她侧身挑花之际马儿仍带着她向前飞奔,可她重心不稳,大叫一声:“啊——啊!”便掉下马背。
素飒不假思索奔上去,伸开双臂,恰好把公主接住。他扶荣安公主站稳,便单膝跪在一旁。素盈也忙上前跪倒。
荣安公主不惊不乱,笑嘻嘻地看着素飒道:“你跑得很快啊!我还以为一定会摔惨呢……没想到让你救了。”
“这是臣的本份。”素飒的口气庄重恭敬,却不卑不亢。荣安公主又看了他几眼,转头向素盈道:“你不躲不闪让本公主挑到那朵花,本公主也不会坠马——为一朵花害得本公主差点受伤,你担当得起吗?”
素盈无奈,低声说:“请公主责罚奴婢。”
荣安公主笑了两声:“我可不知道该怎么罚你。轻了没意思,重了又惹人在我背后说闲话。你是丹茜宫的人,还是交给母后去罚比较妥当。”
素盈大感为难,正要央求,素飒已开口为她求情:“臣的妹妹只是一个下人,便是死了也不够为公主泄气。皇后娘娘处事分明,此事若是交到丹茜宫,只怕她知道原委,责罚臣妹的时候少不得要责备公主。公主又何必为她惹这些麻烦?求公主网开一面。”
“你怎么这么能说呀?”荣安公主白了素飒一眼,笑眯眯地说:“我放过你妹妹,你也得替我做几件事——这些等我以后想好了再找你清算。现在本公主忙着呢。你们赶快走得远远的,别惹人心烦。”
素飒连忙道谢,拉着素盈远远地走开。
素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公主喊过马匹,又在那里骑马。她觉得荣安公主对哥哥说话时那种熟稔的口气十分奇怪。“哥哥怎么认得荣安公主?”
“公主有时会去东宫玩,我遇见过几次。”素飒说得含糊不清,素盈也不再追问,只觉得哥哥有事瞒着自己,让她很不放心。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三章 八妹8226;槐
章节字数:6034 更新时间:07-10-21 14:05
七月,宫中热闹起来——专门安置选女的宫苑一早收拾干净,为教育选女而特意挑选的女先生们也陆续入宫。爱凑热闹的宫女向参与择女的宦官宫女们打听今年的情况,私下评判哪个会一鸣惊人。
到七月十四这天,百里挑一的七十名选女一起入宫,宫中不禁止观望,素盈也跟众人一起去看新鲜。
只见丹茜宫外宽敞的方场上铺了红毡,搭起七色彩帐,当今圣上与皇后携带太子公主以及几位后妃各坐在不同颜色的帐中。选女们跪在帐前十步开外的地方,被叫到名字后便上前拜见。
素盈一一辨认,但选女们都梳了宫人发髻,脸上又上着金色佛妆,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自己的姐妹。
只听司礼宦官向帝后二人报上选女们的名字——七十名选女俱是素氏,再无第二个姓氏。素盈和围观的宫女们一起留心细听:这些宫女要向没来观礼的妃嫔女官们回报,看看她们是否有姐妹、侄女入选。而素盈也想知道其中有没有自己的妹妹。
不一会儿,她便听到素槐的名字,可到最后也没听见素澜被叫到。
素盈以为自己听漏了,更加仔细地看那些选女们上前拜见帝后。果然,素槐很快就落落大方地低头走上前,行了一个完美的大礼。
宫女中有认得素盈的,向她道喜,素盈匆匆地道谢,忙细看这个妹妹:素槐换了装束,像是变成另一个人似的。选女们都上佛妆,难免面目不明、不易分别。她的佛妆却娇媚精巧,更显得眉眼秀气,笑?可爱。她原先在家时头发披散,这时一头长发向脑后挽起,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别有一种成熟韵致。
素盈又看帝后及众妃嫔的反应:皇帝无动于衷,皇后始终笑意盈然,众妃嫔也都不露声色,只有丹嫔眉开眼笑,向素槐亲切地点头。
素槐仪态万方地退下去,素盈又等了好久,就是不见素澜的影子,她这才相信:那最有希望的妹妹竟然落选了。
这天晚上,选女们被安顿好之后,丹茜宫就出话:按惯例,今夜后宫众妃嫔可邀请选女叙话,不得摆宫膳、酒、点心,用茶只限第三等。
宫中有这习惯,无非因为众选女在后宫多有亲戚,难得相见,若是不容小聚恐怕不近人情。可宫中一向对饮食十分节制,怕妃嫔们一时高兴乱了规矩,又怕选女们乱吃东西闹出什么毛病无从查证,所以对她们的饮食也有规制。
丹嫔请了丽媛、柔媛和素槐,并没有叫素盈一起过去。
素盈知道这种事情没有自己的份,原本就没期盼,倒也不失望。然而她们可以无所表示,素盈身为下位女官却不能默不做声。她在自己的住处备了薄礼,估摸着丹嫔那边的小聚该散了,才出门往丹嫔的流泉宫慢慢走。
她走到半路,忽然看见远远的一个身影十分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白信默。
“副卫尉为何在这里?”素盈向信默笑道,“难不成在看选女们?”
“奉香又说笑!”信默含笑把脸别过,问:“奉香是去找丹嫔娘娘么?”
素盈摇摇头:“不,我是来看看妹妹从流泉宫出来没有。”
“还没有。”信默顺口回答:“不过应该快了。”
素盈诧异地看着他,取笑道:“怎么?副卫尉难道一直守在这里?你怎么对流泉宫的事这么清楚呢?”
信默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叹了口气说:“奉香不知道么?咳——奉香不是外人,我就不兜圈子——奉香的妹妹,似乎曾经和我有过婚配的意向。”
“什么?!”素盈瞪大眼睛:素槐从小就为进宫做打算,何时有过嫁人的意思?
信默又说:“姑姑曾经为我向贵府的某位小姐提亲,可自姑姑提起之后,这件事情一直没有下文。前些日子家父向令尊问起此事,令尊才说,没想到那位竟然进宫了……这是我和她无缘。可是……哎,奉香也知道,人总是有一点好奇之心。”
素盈侧目望着远处宫殿上的琉璃瓦,不住冷笑。
好个父亲!想必他看到信默年轻有为,他日必然鹏程万里,便贪图这位快婿,看信默与素盈的婚事不成,就打算在素槐落选的时候把她嫁过去——反正白府也不知道与信默议婚的是哪位小姐。
“奉香?”信默看到素盈神色阴沉,不知她在想什么。
“副卫尉一向做事稳重,这时候怎么犯糊涂了?”素盈小声说:“素槐并不知道您与她的这些事情。就算知道……她是要侍奉皇家的人,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再说,在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情让人知道总是不好。”
她说得诚恳,信默收敛容色向她微施一礼:“奉香说的对。信默差点犯错——那我这就离开,免得别人妄自揣测。”
素盈微笑着向他点点头,看他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素盈说:“信默在这宫里的日子不短,能听得出谁是真心实意、谁是虚情假意。奉香一向对信默坦诚相待,信默自然不会忘了奉香。”
他的目光炯炯,素盈被他看得发窘,忙道:“我要走了!”她提步跑开一丈地,忍不住回头望,见信默还在那里站着。素盈跺了跺脚,怪他不够果断,又往前走了两步,再回头时,信默已走了。
素盈在流泉宫外等了片刻,素槐果然出来。
丹嫔派了一个小宫女为素槐引路,素槐推辞了几句没有带那宫女——素家的女儿朝思暮想的就是进宫,没有一个不知道宫中的道路,又何须别人引领?
见素槐远离流泉宫,素盈便紧赶几步走到她身旁。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盈姐姐。”素槐微笑着拉起素盈的手,“怎么不早点过来说话?一路偷偷跟着我,害我以为是什么人呢!”
素盈仔细端详她,发现她神情比从前开朗了许多,柔声问:“阿槐,这些日子忙坏了吧?”
“还好有三哥一直照应。”素槐的神情萧索,说:“姐姐托三哥带回家的香,也帮了大忙。三哥和姐姐的关照,素槐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素盈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又问:“为什么不见素澜?她没进来,想必丽媛和柔媛大失所望吧?”
“那是自然。”素槐轻轻一笑:“她们是亲姐妹嘛!要怪就怪我们家风水不好——七姐临选的时候像上头几个姐姐那样病得厉害。爹爹请人来看,相士又说她只有嫁人一条路。七姐只想嫁圣上,哪儿想过其他人?她宁死也不嫁人,想要学络姐姐那股犟劲儿,却没络姐姐那么好的运气——眼见一天天撑不下去,她娘才着急,要爹爹给她找个好人家。爹爹想让她嫁到白家——就是盈姐姐差一点嫁过去的那位公子。可她眼界太高,临死还要挑三拣四,最后和琚大人的二公子订了亲,这才好转。”
素盈听得惊疑不已,“我怎么没听三哥说起这些?”
素槐连忙摇手:“爹爹不让说!这话传到琚大人的耳朵里,多不好!要是让人知道我们家是为了救命才跟他家联姻,这不是羞辱人家么?”
“那素澜好起来了没有?”
“好起来了。”素槐讪讪地说,“又活蹦乱跳地在家里撒泼呢!嫁给宰相的次子有什么不好的?”
“咱们家难道有什么邪气?”素盈叹道:“上次就折损了三个姐姐,这次又让素澜给撞上了。”
素槐冷笑道:“我看这是报应。”
素盈察觉到素槐眼神不像平常,脱口问:“什么报应?”
素槐自觉失言,忙把话岔开:“盈姐姐,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说,今天时候不早,我还要赶紧回去呢。”
素盈抚额笑道:“你看看我,见了你太高兴,把时辰忘了——阿槐,这是姐姐调配的香料,你拿去薰衣吧。这香在宫里还没人用呢!”
“盈姐姐的手艺我一向放心。”素槐笑道:“果然还是姐姐有心,盼着我与众不同。”
姐妹俩又说了几句,便各自走开。
周围昏暗,素盈越走越心惊,倒不是怕黑,而是怕了自己的心事。
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素澜生病和素槐有关。
其实,很久之前,素府就流传一个隐秘的传言:当年参选的五位小姐只有三姨娘生下的两位健康,是因为她们的母亲在其他三位小姐的饮食中投毒,逼她们嫁人。至于熬过这一劫的五小姐素络,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也和日后被封为丽媛柔媛的大小姐、二小姐有关。
所以素槐才会说素澜的事情是报应——老天爷让三姨娘的第三个女儿也体会这噩运。
可素盈却觉得,做这件事情的不是老天爷,而是她最小的妹妹素槐。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素盈提心吊胆地想,生怕错怪妹妹。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姐姐托三哥带回家的香,也帮了大忙。”——那香里含有一种让人神思放松的药材。单是这样,并不足以伤害素澜啊!
她越想越怕。“停下!停下!素盈,不要这样想了!”她这样对自己说:“那是你的妹妹啊!”
终于,那些纷繁的头绪渐渐消褪,夜风吹着她的一头冷汗,格外凉爽。
素盈吐了口气,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好羡慕素澜……好想回家。”
选女们入宫之后便要在淑文殿受教。内容无所不包,既有宫规、文章、音律、绘画,也有骑射、兵法。这些东西选女们在家都学过,然而那些都不算——只有在宫里学得好,才能脱颖而出。
这种教育长达三年,三年之中也兼带审查选女的身体状况和品性,判断她们是否能为国家诞下体貌健康、聪明正直的皇子。三年之后,合格的选女们便有机会侍奉皇帝。有特别原因被排除此列的选女则充实女官行列,替补那些因为年老而遣散出宫的前辈们。
几乎所有的选女都不会安分守己地度过这三年——默默无闻的下场是可悲的,必须脱颖而出。她们会利用已入宫的亲戚为她们构建的人脉,彰显自己最好的一面。
不多几日,丹茜宫就变热闹——许多选女拜见皇后,用不同的方式献殷勤。有时几个选女不期而遇,彼此也都是客客气气,没有什么冷嘲暗讽,也没有特别的亲热。素盈不得不佩服她们受到的教育,那种教育让她们的表现几乎无懈可击。
有一次素盈在宫中侍奉,恰好素槐到丹茜宫,还有几位选女也在陪皇后闲聊。
皇后见人多热闹,一时高兴,就说:“我看你们彼此之间十分融洽,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是三国时候,有位将军攻城掠地,抢了另一个城城主的爱妾。那名女子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在将军身边有专房之宠。将军的姬妾们深深嫉妒她,便对她说:‘若是你时常在将军面前涕泣,他一定认为你心怀故土,对你格外敬重。’那女子便听了她们的话,时常在将军面前垂泪。将军怜她这份心意,对她更加疼爱。过了些日子,姬妾们便联合起来,把那女子勒死,悬挂在房梁上——将军只当她伤感过度,怀节而死,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所做的也不过是厚葬了她而已。”皇后说到这里,看了看屏息敛容的众位选女,笑道:“我见你们和和气气的当然高兴,宫中女子感情好是一件大善事。只愿你们的感情别好到一起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众选女都道:“娘娘多心了。”
又攀谈一会儿,选女们陆续告辞,唯独素槐像是有事,磨磨蹭蹭不走。最后只剩她一人,皇后问:“素槐,你有什么事吗?”
素槐盈盈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说:“奴婢配了一付香料,知道宫中唯有娘娘是品评香料的个中高手,想请娘娘鉴赏。”
皇后看了素盈一眼,对素槐说:“这话可不对了!你姐姐师出名门,在宫中这些日子配的香料让上上下下都赞不绝口。你该让她评价才是。”
素槐含笑看了看素盈,道:“姐姐一向温和,从不说伤人的话,即便这香有什么不好,她也不会说的。自然还是娘娘的评论公正。”
皇后听她这样说,也不推辞,让素盈拿过香炉,当即燃起来。
很快,一丝幽香从炉中散逸。素盈鼻子灵,心中立刻一沉:那正是她送给素槐的香料。
皇后“咦”一声,冲素盈笑道:“这香味不比你调配的差。”
素盈默默地垂下头。皇后又说:“嗯,这香味幽深无际,令人有出尘之想……可有名字?”
素槐连忙说:“正要请娘娘赐名。”
皇后想了想,说:“就叫‘凌云霄’吧。没想到你调香料也是好手。”
素槐笑嘻嘻回答:“姐姐离家之后,奴婢就求师傅传教,这些日子也学了不少。”
素盈听罢心中一颤,又不能表示出来。一直等素槐告辞,她才找个借口告退,追上素槐,笑问:“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素槐满脸歉意,拉起素盈的手亲昵地说:“姐姐不知道:淑文殿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想法巴结皇后娘娘……妹妹没有特别的手段和她们争,虽然学了调香,也不像姐姐这么精通,只好借花献佛——姐姐要真怜惜我,就求姐姐别怪罪。”
素盈心里不快活,敷衍她几句,闷闷不乐地回自己的住处生气。哥哥今日不在东宫,她不知这个委屈跟谁说。
婉微和令柔同她并不知心,而且素盈觉得她们行事鬼祟,不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加之素盈身体迟迟不完全康复,上次又在茶中发现不知名的东西,于是疑心她们有意加害,对她们也是提防多于坦率。况且令柔是个多心的人,自从素盈因东宫送点心一事言语有微小的唐突,她反倒疑心素盈对她有成见。
素盈闭目休息片刻,心情还是不能平静,这才觉得自己在宫中举目无亲。她唉声叹气,更觉得屋中阴森压抑,便往屋外散心。
还没走开几步,一个小宦官追上她,说:“奉香,东宫请你过去。”的812b4ba287f5
素盈认得他一身东宫服色,连忙答应,又问:“可要带香料、香炉过去?”
那小宦官摇头,“奉香人过去就行了。”
素盈跟着他来到东宫时,睿洵正在桌边看书。她一来,睿洵就把书放下说:“今天父皇赏赐许多香料。我并不喜欢摆弄这些——你拿去用吧。”说着把桌上的绸包袱摊开。
素盈见包袱中是整块的水沉香,大如枕头,她知道这东西珍贵,连忙推辞。睿洵笑道:“东宫送你东西怎能拒绝?我是看这宫中再没人有你这调香的功夫,才送你的。”
提到“调香”,素盈又有些伤心: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得意之作,竟是为妹妹作嫁衣。
睿洵见她神情落寞,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也猜得出她在宫中并不舒坦。
素盈无意间一抬头,恰好撞上他关切的目光,心头的某个地方忽然一酸,双眼中泪光莹然。
睿洵并没有问她缘由,只是用那样的目光默默看着她。
宫中有一点身份的人,包括素盈的姐姐丽媛和柔媛,看着素盈时,都让她联想起素飒看轩茵时的神态——笑容可掬,亲切随和不言而喻,甚至有时候显出推心置腹的样子。但一转头,眼角眉梢就藏不住不屑一顾的痕迹。然而睿洵的眼睛和她们不同。他看她的眼光,是看着一个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
素盈勉强笑笑,拭去眼角的泪痕。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只是宁静地与她相视片刻,但素盈却觉得释然:至少宫中还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的眼睛看着她。
她的心情豁然开朗,向东宫道谢,抱起那块沉香。
“素盈,”睿洵轻声说:“要是在丹茜宫太艰难,不如到东宫如何?”
素盈感激地望了望他,黯然垂头道:“哪个宫都是一样的。”
“可是宫里的人不一样啊。”
素盈幽幽地说:“早晚都会一样的。”
睿洵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挥手让素盈走了。
一年天下 正文 十四章 出宫
章节字数:6482 更新时间:07-10-23 12:56
第二天素飒进宫,素盈早已等在东宫外。素飒见妹妹一脸凄惶,叹了口气,问:“怎么?”
素盈把素槐献香的事情告诉哥哥,说到后面已气得声音颤抖:“我并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也没有善良到用自己的心血为妹妹锦上添花——没想到阿槐能做出这种事情,当着我的面就用那香讨好皇后。”
素飒摇头道:“你只是个奉香。阿槐是选女,又怎么会把你当一回事?你把她当作妹妹来善待,这是你的好心。她是不是会回应你的好心,就是另外一说了。你既然送她东西,就该想到这些。”
素盈咬着嘴唇说:“我可没想到这个妹妹也是这样子。”
“唉……阿盈,你变了。”素飒仔仔细细端详妹妹,口气有点心疼:“刚入宫那会儿,是我时常去看你,怕你有为难的地方。你总是说能应付,满脸都是自信,做事也细心大胆。你看看现在——你做事畏首畏尾,我不怪你,毕竟这比莽撞要强得多。可你三天两头就来东宫向我诉苦,上个月七次,这个月才没过几天,今天已是你第二次来找我——这还是你么?”
素盈怔怔看着哥哥,目光中满是哀怨。“要是连诉苦也不能,干脆让我死在这宫里算了。”
“说什么傻话!”
素盈扭头看着别处,不论素飒如何宽慰,她就是紧紧地咬着下唇不说话。素飒拿她没办法,只好说:“我在东宫还有差事,你早点回去吧。要是让东宫妃的人看见你又在这边流连,不知又要怎么瞎想。”
他的话音未落,素盈的眼泪流下来,捂着脸跑开。
“阿盈!”素飒慌忙追上她,连声问:“又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这宫里就没有一个人盼我过得好——我干脆死了算了!”素盈泣不成声,哽咽着说:“我和东宫怎么了?用得着她这样疑神疑鬼?她已经是东宫妃,我不过是个奉香,难道她还怕我抢了东宫不成?”
素飒抚着她的背,连连叹息:“怕你倒未必。总之,你平日里多加小心,特别是对东宫——不要早早惹恼了东宫妃。日子久了,人的想法都会变。也许日后发生什么变化,她还巴不得你多往东宫走动。”
“够了!”素盈恨恨道:“我一直都以为时间能够为我证明一切,可是过了这么多日子,什么都没改变。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我根本就不该试着向她们证明什么!她们喜欢怎么猜,就怎么猜吧!要是对我不放心,来杀了我好了!”
素飒见她情绪亢奋,劝她:“回去点一炉清香,好好休息一会儿!”
素盈甩开哥哥的手,一边揩眼泪一边颤巍巍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浮云上,轻虚无力,似乎踏偏一点儿就会坠入地底。
发脾气归发脾气,心静下来之后,素盈还是照旧谨慎地在宫中众人之间游走。奇怪的是,丹茜宫一连几天不叫她进去侍奉。
素盈前一阵刚刚遇到这样的情形,这时候不免心慌,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乱子,一个人闷闷地着急。
婉微和令柔劝她说:“奉香真是太安分了!随叫随到是奴婢的本份,但宫里不叫你,你就不能进去了么?娘娘不召唤,你更要殷勤一些才对。这才显得你心里惦记娘娘嘛!我们就不信,奉香走到宫门口,娘娘会把你撵回来。”
素盈对她们虽然存着小心,这时听了这个建议,并没有觉得不妥,便尽心调配了一付香料,打算呈给皇后。
谁知刚刚走到宫门口,素盈就闻到一阵阵异香和笑语从宫里飘散出来。她心中大惊,待皇后准她入宫之后,她一眼就看见素槐亲热地坐在皇后身边,手中捧着香炉。皇后正细心嗅着炉中的香烟,见素盈进来,笑着说:“奉香,你这个妹妹的本事可不一般啊!”
她一语双关,素盈除了无可奈何地苦笑,也无法表示什么。
素槐一改往日在家安静小心的样子,在皇后面前变得能言善道,时不时讲讲典故趣闻。皇后分明喜欢她活泼机灵的态度,周围的女官也一个个含笑看她。
其实素槐配香料的技巧较之素盈稍逊一筹。但素盈在皇后面前无法像妹妹那样自在洒脱,更无法忘了身份说说笑笑。她要担心态度不当让其他女官侧目,素槐可以不顾忌这些。于是素盈只能黯然看着她在丹茜宫中谈笑风生。
这天丹茜宫里众人都高高兴兴,唯独素盈别有心事,更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皇后见她独自默然,知道她在这场合尴尬,找了一个借口把她打发出去。
素盈一出丹茜宫,心思立刻活络,越想越觉得自己危险。
她一言不发快步走去东宫,找到素飒,也不管他忙不忙、高兴不高兴见她,开口便说:“我在丹茜宫呆不成了——皇后娘娘本来就嫌弃文奉香取巧接近圣上,对我也格外小心。上次我在圣上面前出言不够慎重,她已疑心我想高攀……这次总算用不着我,她一定会把我逐出宫廷。”
素飒奇道:“怎么就用不上你了?”
素盈几声冷笑:“素槐也会摆弄香料,她跟皇后一拍即合——一个想巴结,一个想借机撵走我。你说丹茜宫还有我立锥之地吗?”
“这事情难说。”素飒蹙眉沉思片刻,说:“皇后娘娘的心思难猜。再说,尽管我不希望你的推断成真,但她真的摆明了撵你,我们也只好让步。你先别急,看能不能想法挽回皇后的心意。”
“东宫殿下曾说过,要是我不愿在丹茜宫,可以到这边来。”素盈长长地叹了口气:“哥哥不妨暗示他,想办法要我过来。”
素飒轻轻摇头:“事情闹大,你想活着出宫都不行了!让皇后和东宫妃知道你有这等手段,想进丹茜宫就进丹茜宫,想去东宫就去东宫——她们能容得下你?皇后早认定她的儿子一定要娶她那一支素氏的女人,绝不会任由东宫中存在与她侄女争夺太子的人。逃到东宫,不是解决的办法,反而更糟。”
素盈呆了,揉着额头喃喃道:“我也不知怎么了,一想到要被赶出丹茜宫,就想到东宫会收留我……就算不喜欢生活在宫里,可我也不甘心被自己的妹妹排挤出去。”
素飒柔声说:“只要你开口,东宫一定会履行承诺。可是,东宫眼下也有许多不遂心愿的事情。依我看,还是不要把这事牵连到他那里,免得日后你们两个都麻烦。”
素盈伤感道:“哥哥,不是我多心——只怕我出宫是早晚的事情。妹妹没用……也不知到那时是什么景况。”
“如果那是不可避免的,就退出宫廷,避过风头。哥哥只希望,你在退步时,走得也是漂亮的一步。”素飒抚摸妹妹的头发,柔声说:“退步不是什么奇耻大辱。退步退得漂亮,比铤而走险有用百倍。”
与哥哥简单说了这样一番话,素盈心中平静了许多。
宫中日复一日依然是老样子,素盈却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不安稳的波动,一波一波向她袭来。宫里那些宦官、宫女们看她的眼神、态度,都随着这暗涌的波涛日渐改变,素盈从她们的眼睛里知道:决定她前途的日子越来越近。
那天,上面突然传出旨意,大致是说:宫中原本没有奉香一职,自从添了此职,宫中有玩物丧志之势。况且如文氏这等妖妇更是仗着这些奇巧淫技图谋不轨。为整肃后宫,特裁去此职。奉香素氏可即日返家。
素盈平静地接下旨意,心里哭笑不得:事情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说调香清雅,它便高尚;他们说这是奇巧淫技,它便成了迷乱后宫的祸根。
她去丹茜宫叩别皇后,看见东宫睿洵也在宫里。皇后满脸不悦,不动声色地说:“调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也算一技之长。只是自古帝王家有什么喜好,民间便蜂拥效仿。如今民间纷纷视调香为捷径,费劲心机哗众取宠,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宫中取消奉香一职,不过是为民表率,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成见,希望你不要误会。”
“娘娘一番苦心,素盈当为天下人称幸,怎敢以私心妄测娘娘的决断。”素盈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想到以后不用再猜她的心思,倒也松了口气。“以后娘娘若是偶尔想起来玩香,就召素盈进来。素盈一定尽心效劳。”
“这也不必烦劳你了。素槐在跟前也是一样的。”皇后平淡地说。
素盈再想不出其他话,便俯身行大礼。
皇后受她大礼拜别之后,容色才稍稍和缓,说:“我已让人为你准备了礼物。不管怎么说,你在我身边跟了这些日子,我也舍不得你。何况你一向乖巧安分,宫里上下都喜欢你——这不,东宫还来为你说情,想要你过他那边去呢。”
素盈看了睿洵一眼,不知他为何做这没用的事情——圣意如此,她的去留已定,求情除了让人疑心他们两人暧昧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睿洵没有看她,也不说话。
皇后又向东宫说:“圣上废除奉香一职,怕的是宫人沉湎于此,玩物丧志——你是东宫太子,怎么反倒糊涂了?”的50
东宫没有答话,素盈见他们母子尚有话要讲,自己不该逗留,恭敬地告退。
回到住所,素槐早已在等她。一见素盈,她就站起身拉住她,后悔万分地说:“那天皇后娘娘说,日后若是想要玩赏香料,偶尔叫我进去就行。我还在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姐姐竟受到这样对待。”
素盈淡淡地看了素槐一眼,“妹妹得到皇后娘娘欢心是好事,只管把握前途就好,还管姐姐做什么?”
素槐神情尴尬,讷讷道:“我就知道姐姐一定要把气出在我头上——若是能让姐姐高兴,妹妹情愿告个罪。可是姐姐也不想一想:若是姐姐有独到之处,让皇后、皇帝离不了你的香,即使万夫所指,他们也舍不得把你撵出去。姐姐不妨想一想妹妹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能做到姐姐能做的事情。姐姐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勉力做上几件而已。”
素盈看她咄咄逼人,哪里有告罪的意思?她长吁口气,握住素槐的手说,温柔地说:“宫里的是是非非,还说它做什么?阿槐……今日没有什么奉香、选女,我只是你的六姐,你只是我的妹妹。说实话,我真不放心你——要知道,在宫廷里,想让别人知道你‘聪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让别人觉得你‘傻’,才是难事。可是我得意忘形,忘了这个教训——比我善于钻营的文奉香死了,不及我活络的人,此刻却不必像我这样无可奈何地退出宫廷。”
素槐见她说得诚恳,眼圈一红,轻声道:“妹妹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点事情,想不到就罢了。以后若是还有想不到的事情,可有苦头呢!”素盈拍了拍素槐的手背。出宫已成定局,她心里并不为自己难过,反而觉得留在这里的妹妹前途堪忧。
素槐紧紧拉住素盈的手,小声说:“姐姐不要胡思乱想。你被逐出宫不是妹妹从中作梗,而是东宫妃在皇后娘娘面前挑唆——我那天正在皇后身边燃香,她进来之后就说这东西玩物丧志。我被她说得发赧,就退出丹茜宫。后来她不知跟皇后又说了些什么。我以为她是冲我来的呢……”
素盈伸手指放在她唇上,轻声说:“这可不是嚼舌根的地方——宫里的事情纷繁复杂,眼见了也不一定为实。我被逐出去,还不知道是为了哪桩呢。妹妹不用再想这些,好好保住自己吧。”
送走素槐,素盈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婉微和令柔一起帮忙,很快就弄完了。
素盈看屋里还有一些小玩意,可要可不要,原想送给她们做个纪念,又想自己跟她们住了这么多日子,却没交情,送了也是白送。她把那些东西包了一个包,让令柔给素槐送过去。
婉微见了便说:“说到底,还是血浓于水。小姐到底还是惦记自己的妹妹。”
她已改口称素盈为小姐,素盈也不介意,拉着婉微坐下,口称姐姐,说:“我这一走,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情,万望姐姐给素盈一个明白。”
婉微笑道:“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素盈正色道:“我时常在茶壶里发现一些不知名的花叶——要向姐姐请教那是什么?”
“奴婢不知小姐说些什么。”婉微脸色微变。素盈静静地盯着她,让婉微知道她不会这样稀里糊涂地放过这个话题。婉微没办法,嗫嚅着说:“小姐这就要离宫了,问那些做什么?”
素盈喟然:“一离了宫,我一辈子都别想知道答案。”
“小姐只要知道,那东西在宫里常用,没什么害处——小姐是个聪明人,什么也没表示,我们还以为小姐知道这个,所以顺水推舟装病呢。”婉微笑道:“别人要是成心想害你,怎么会用这么差劲的伎俩。”
素盈心里厌恶她的说法,问:“究竟是什么?”
“骆驼蓬。”婉微一脸无所谓的神气,随意回答:“若是小姐像素氏的女儿们那样受过宫廷的教育,一早就会知道了。”
这东西素盈从来没听过,不知那是什么,也不再说什么,心里打定主意要在回家之后问问崔先生。
时辰一到,有个年轻的宦官来负责送素盈出宫。素盈一看,正是丹茜宫的白公公。她笑道:“真是缘分!素盈进来出去,都是白公公照应。”
白公公无声地笑了笑,一直把素盈送到一处安静的地方,看了看周围无人,从袖中摸出一封长笺,说:“副卫尉这时正忙,难以脱身,要我送这个给你。”
素盈接过长笺一时无语,问:“不知公公和副卫尉是……”
“小姐没想起我们都姓白么?”白公公似笑非笑地说。
素盈恍然大悟:“这些日子真是白过了,竟然没看出公公与副卫尉的关系。”
“我们关系不好。”白公公飘忽地说,“小姐也别当我这是帮他。”
素盈听了他的话,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展开那封长笺一看:信默一定是匆匆留笔,写的无非是对此事的不解和惊讶,内宫外廷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反对奉香,不知为何弄得这么严峻。可是这些普通的话让他一说,也变得那么热情诚恳。
“麻烦公公转告副卫尉: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宫里的小事和大事没什么不同,都要有人遭殃。素盈不是被大风吹到,是摘错了青萍。素盈心里早有准备,并不难过。”素盈将长笺收入怀中,走到第二道宫门,忽然走过来一个小宦官,向白公公道:“公公送到这里就好。下面有人送小姐出去。”
白公公斜眼看了看他,见小宦官是杂役服色,却有股傲慢。他还在迟疑,对方已不耐烦,向素盈道:“小姐请这边走。”白公公看他态度跋扈,不敢怠慢,也不敢就此由他带走素盈,只得以眼暗示素盈多加小心。
素盈心道:若真是有人施计陷害,她就算有十条命也走不出去,怕有何用?她知道白公公是信默的亲戚,对他多了一份关心,担心他跟着自己受连累,忙说:“即然有人相送,白公公就请回吧。”说着跟那小宦官走了几步,回头见白公公还不放心离去,她又以眼色暗示,白公公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小宦官一言不发带着素盈走到临近宫门处,指了指一个东边一个小亭——睿洵正站在里面,看着他们。
素盈大惊,忙快步走上前行礼。睿洵定定地看着她行过礼侧立一旁,说:“素飒说,你不愿牵连我,所以没有做声……唉,我竟是今天,事到临头才知道。不过,出去也好。你也听皇后娘娘说过,这宫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趁你还活着,赶快出去也好。”
素盈掩面道:“烦劳东宫为素盈的事费心了……这让素盈怎么担当得起!东宫殿下,您也要保重。”
睿洵声音喑哑:“我这个东宫……想除的人除不去,想留的人留不住,还值得别人为我担心吗?素飒也劝我说你的事情不大,不用在母后面前多事……我没理会他。是我太高估自己。”
“东宫切莫为一个奴婢说出这样的话。”素盈心里有些着慌,有些讶异,也有些感动,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她柔声道:“东宫是这个宫廷里长长久久的主角,而奴婢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注定要草草退场——一切都是天意,殿下何必呢?过上一年半载,殿下自然会忘了奴婢……”
“怎么能忘了你呢?”睿洵悠悠长叹:“除了你,谁还会在凌虚亭中用丝帕拭去花上的尘埃?虽然我告诉自己:让你出去未尝不是好事——只有出去,那个在长草中镇定地救助我的少女才能保住她的勇气和正直……可是……”
“殿下!”
睿洵不容她打断,盯着素盈的双眼,继续说:“可是我也想让你留下。这宫里没有几个‘活人’,都是一些行尸走肉而已。我想时常看看活生生的人……但一切都不由我掌握。”
“这都是命中注定。”素盈心下凄然,再也想不出什么言语。
睿洵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奋力一挥手:“你走吧。”
素盈向他行大礼,直到他从她身边走开,她的眼泪才流下来——明明不必哭泣,眼泪却没来由地落个不停。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五章 素氏女眷
章节字数:4937 更新时间:07-10-23 12:56
天气渐渐转凉,素盈赤脚踏在清晨的露水上,没了夏日时分的清爽,只剩沁入肌肤的冰凉。她站在花圃里,仔细收集菊花上的露水,直到攒够一小瓶,才活动活动脚踝,擦净脚上的泥土穿上鞋袜。
这是五姨娘精心呵护十几年的菊花圃,她当年被素老爷封为菊仙,就因为她素来爱花胜过爱人。她一直认为穿着鞋袜踩踏花圃会损伤菊花的元气,要是赤脚入内,反而会将人的体热、灵气渡给菊花。因此合府上下,不论时节,谁想进她的花圃,谁就得褪去鞋袜。
她在花圃门口看着素盈一举一动,怕她稍有闪失伤了花。见素盈动作温柔,从入圃到出来,样样仔细、处处留神没弄出一点儿麻烦,她风华老去的脸上才绽开笑容:“六小姐真细心,跟我的蕙儿似的。”
四小姐素蕙是五姨娘的亲生女儿,七年前出嫁了。
素盈款款笑道:“阿盈可没有蕙姐姐的好福气。”
五姨娘愁道:“我的蕙儿有什么好福气?你爹匆匆地打发她嫁人,嫁的也不是什么有根基的人家……”
“姐夫年轻有为,一看就是日后有大出息的人。”素盈说话时,见五姨娘眼中含笑,笑得十分客气,便问:“不知姨娘是不是有事情吩咐?”
五姨娘忙陪笑道:“哎呀,吩咐二字怎么敢对六小姐讲!只是姨娘有一事,想厚着脸皮请六小姐帮忙。”
素盈轻轻一笑,等她的下文。
“听说小姐自从宫中回来,常往相府走动……不知,不知小姐能不能在宰相面前为你姐夫美言几句。”五姨娘面色羞赧,越说声音越轻细。
素盈知道她一向自重,不轻易开口求人,要不是为了她的独女,她也不会央求一个晚辈。素盈宽慰道:“说起来,姐姐们不是嫁入宫中,就是香消玉殒,只有蕙姐姐嫁入寻常人家,阿盈敢叫一声‘姐夫’的,也只有四姐夫而已,这亲戚不同于别人。再说蕙姐姐在家的时候也很疼我,她的日子辛苦,阿盈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五姨娘感激地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你惦记着她的好处就好!”
素盈又犹豫道:“可是阿盈去相府走动,也只是在内宅与琚夫人调调香、说说话而已。阿盈的话在相爷眼里恐怕没份量。”
“哎!我们哪里敢强求宰相大人一定照顾他?!有你这份心意,姨娘和你姐姐就感激不尽了!若是宰相大人青眼有加,是他的造化。就算人家不过问他的事情,他知道你帮他说过话,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心。”
素盈又说了几句必定要尽心尽力帮忙的话,这才告别五姨娘,顺着穿过花园的小路往素府西北角走去。
走了不多时,转过池塘、树林,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一片枫林郁郁葱葱,尚未染上艳红,枫林中露出一片宅院,用一道墙与素府隔开,墙上另有大门、脚门。说是邻居,却比邻居亲近;说是一家人,却与家人隔墙而居。
素盈走到门前,门卫立刻让到一边,里面的家人、丫鬟客客气气把素盈迎进去,边走边说:“今天驸马不在,公主一个人正觉得闷呢!”
素盈早知道会是如此,便问:“七小姐今天没过来陪公主说话吗?”
“七小姐已经来一会儿了。”丫鬟们把素盈拥进一栋美轮美奂、宛如宫殿一般的大屋,素盈绕过屏风,看到素澜和大嫂凤烨公主正坐在堆金绣银的卧榻上说话。
素澜一见素盈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床,待素盈向公主行过礼之后,她亲热地拉着素盈的手,把她拉到凤烨公主身边坐下,问:“姐姐带来那些玩意儿没?”
素盈从怀里拿出那瓶菊花露,还有其他几个小盒子、小罐子。素澜笑道:“这么多啊?放在我身上肯定要叮当乱响。盈姐姐竟然走得安安静静,没一点动静。”
凤烨公主看着素澜笑:“你姐姐是在宫里呆过的人,怎么说也比你安稳。”
素澜扁了扁嘴,“公主还要拿进宫的话来伤我的心呀!”
凤烨抿着嘴笑了笑,说:“我这是高兴。你要是进了宫,再跟我相见的时候,我的小姑又少一个,向我行礼的人也少一个,要跟我互相行礼、费半天力气的人反而多一个。我这人一向懒,一见少了那么多麻烦,当然要高兴。”
凤烨公主容貌绝佳,五官与她的母亲皇后娘娘很相似,神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今皇帝少年时期被封为梁王,十四岁时娶了十三岁的素氏,第二年就生下头胎女凤烨郡主。后来皇帝即位,封素氏为皇后,凤烨也从郡主擢升为公主。帝后二人对这个女儿十分疼爱,千挑万选为她挑中素沉,又拨出大把金银为她修葺宅院。可是凤烨依旧郁郁寡欢——她今年二十岁,下嫁素沉已经六年,膝下还是无儿无女,不免为此寝食难安,日久天长便养成了一脸愁容。
素盈原本只当大哥贪图富贵才挖空心思迎娶公主,没想打他对凤烨一片真心,这些年来始终对她体贴入微,连蓄养一两个姬妾的念头都没有。素盈真心羡慕她,说:“能像公主这样,嫁一个疼自己的人,就是大福了!”
凤烨点头道:“更何况阿澜是嫁入大富大贵、权倾朝野的相府。”
素澜提起这事情就有点兴致索然,“也只有公主和盈姐姐会说这样的话——我这一次马失前蹄,府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只有公主和盈姐姐和他们不同,之前怎么对我,现在还是怎么对我……唉,我这才真正知道书上说的都是真的——患难见真情。”
素盈笑着揶揄她:“人家看你的眼神不一样,是知道你要当宰相的儿媳,羡慕你呢。”
素澜苦笑着摇头道:“姐姐别说笑了。妹妹这些年,别的本事没学精,对看人还是有些心得的。不过他们的惺惺作态反而更衬托公主和姐姐非同凡响。”
“瞧这孩子!说好话都养成习惯了,什么时候都不忘讨人喜欢!”凤烨公主一边把玩一个小小的银盒,一边淡淡地说:“那些下人有什么见识?我和你盈姐姐都是在宫里呆过的,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嫁进宫里去的人未必有出息,嫁入其他门第也未必就没有出头之日——当年多少人打破了头往宫里去,只有我的母亲慧眼识珠,没有随大流,坚持要嫁给梁王。后来梁王登基,梁王妃不用争、不用抢,自然而然成了皇后。没准琚家哪天更上一层楼,你以后不废吹灰之力就当上皇后了呢!”
素盈和素澜惊得低呼:“公主!这话怎么敢乱说?”
凤烨笑笑:“也对。他现在还惦记皇位做什么?他已经是有实无名的皇帝了。”
素盈和素澜面面相觑,不敢插嘴。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素澜才勉强笑道:“这话只有公主敢说。要是从别人嘴里出来,那还了得!”
凤烨拉着素澜的手期期艾艾地叹口气:“没进宫是你的运气——我真想知道那座皇宫有什么魔力?我连自己的母亲,都要认不出来了……你们几个姐妹虽然各自有心眼,但要是没有进宫这桩事,现在一定是一群其乐融融、天真烂漫的闺秀,让朝野上下的贵公子抢破头。”
素盈见她神情哀愁,忙说:“咱们三个好不容易跟宫廷没瓜葛了,还说它干吗?精神都耗在这上面多没劲!我今天还要在公主面前演示调胭脂呢!”
素澜打起精神道:“对对对。盈姐姐,你的胭脂是怎么弄的?随便涂一点也显得很均匀柔润。”
“这就是技巧啦!”素盈打开瓶瓶罐罐,一边动手一边向讲解调胭脂的手法。
不一会儿,一酡酥红就在她的手上诞生。
“公主原本就清妍,用这个颜色显得娇艳一些。”素澜拿胭脂在凤烨面前比划了一会儿。
凤烨轻轻推开她的手,微笑道:“无所谓……反正不管我什么样子,你们大哥都是说‘好好好’。”
“呀,这是眼气我们呢!”素澜冲素盈做个鬼脸:“盈姐姐,我们就不服这股气,日后一定要嫁个好人,天天让他夸。”
“我才是‘日后’,妹妹的良人已经近在眼前了。”素盈笑着说:“前两天我去宰相府,正好见到琚二公子……”的47
素澜的双颊飞红,素盈见状不再取笑,认真地说:“他是个英俊稳重的好公子,妹妹有福了。”
“姐姐的福气也不会差。”素澜红着脸说了一句。
姐妹二人一直逗留到晌午,陪凤烨公主吃过午饭,见她要休息,才一并告退。
回她们各自的小院的路上,素澜神采飞扬,说:“现在不用琢磨着进宫、进宫、进宫,也不用费脑子去想怎么才能在无数美女之中脱颖而出……真是太轻松了!”
素盈默默走了几步,小声说:“白公子也是个好人,妹妹当时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嫁他呢?”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素澜有些害羞,说:“在姐姐面前,我也不怕说实话:我这人一直目高于顶,加上当时憋着一口气,心想:要是随便嫁个人,更要让家里人看扁了!所以一定要挑个出类拔萃的夫婿,才能勉强缓解自己的伤心。再说,离出嫁还有时日,如果我要嫁的人没前途,我在家这些日子就会被他们欺负死!”
素盈叹了口气。“人争一口气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我还不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宫——人人都说我这辈子与宫廷无缘,我就一定要进宫给他们看看。结果呢?……宫廷恍若一场心惊胆颤的梦境……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姐妹俩有说有笑地走了一路。素盈回到自己的小院时,伺候她的丫鬟轩芽跑上前道:“三公子刚来一会儿,正在房里等小姐呢。”
素盈不知素飒有什么事,紧走几步走入房中,笑着问:“哥哥中午怎么不休息?”
素飒神情冷峻,上下打量素盈,道:“前几天来,丫鬟说你去相府。上次来,丫鬟说你又去相府。今天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素盈一边把怀里的小东西一一放在桌上,一边说:“我去大哥那边,给公主调胭脂。”
“你就打算这样了?”素飒哼一声:“每天调胭脂、画画、四处晃悠、和家里人聊天打发日子?”
“这可是从宫里跟姑姑学来的——我不得不摆姿态,让家里的人明白我不好欺负,我有个有权有势的宰相可以仰仗,还有公主向着我。否则像我这样进了宫又被撵出来的人,在家里也不会好过。”素盈缓缓道:“至于调胭脂、作画,不过是消闲罢了。现在除了嫁人、生儿育女,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大事可做……我还能怎么样?”
“阿盈!”
素盈不容哥哥插话,慢悠悠地说:“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哥哥不愿服输,我也无可厚非。可是,我们又不是没试过。宫也进了,圣上和东宫的金面也都见过了——我就是小门小户的命,与皇恩浩荡无缘。到今天这局面,难道哥哥还要再打算什么?哥哥……安分守己也是一种明智。老天自有为我安排,我们处心积虑有什么用?”
素飒见她说得平平淡淡,深深地看着她,说:“东宫一直很惦记你。他时常问起你的身体怎样、是不是还会哭……”
“那是因为东宫心地善良,只要和他来往过的人,他就不会轻易忘记。”提起温雅的东宫,素盈有点淡淡的惆怅,“也许他会一直一直惦记我,可那并不意味着他这一生没有我就不能过。”
素飒怔了怔,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说:“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妹妹,阿盈,哥哥一直觉得你强胜宫廷里那些如金如玉的贵妇人——你比她们更加配得上最好的人。”
素盈笑道:“那是哥哥疼我——没有哪个疼爱妹妹的哥哥不会这样想。人各有命……哥哥说过,退步退得漂亮,就是好事。也许我这一步退出来,不是老天爷让我为日后更进一步做准备,而是他给我的海阔天空——哥哥就由着我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飒摸了摸妹妹的脸庞,无奈地笑道:“哥哥也能看出来,这些日子你在家过得舒心多了。勉强你也不好……你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叹了两声,忽然想起什么,说:“白信默也有好几次问起你。”
素盈见哥哥神色不悦,奇道:“哥哥好像从以前就很不喜欢白副卫尉。我看他是个很正直诚恳的人,不知哪里让哥哥不满?”
“哼!”素飒冷笑道:“人人都说他正直诚恳!可你记不记得娘临死前说过的话?‘千万不能相信那些几近完美的人,不能参与那些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完美的背后常常是最可怕的深渊’。”
素盈低下眉头,小声道:“可副卫尉并非完人——他跟白公公关系就不好。”
“这就是他的狡猾之处。”素飒神情不爽,对素盈说:“你不要跟他太亲近。他那个人,很难说。”
素盈调侃道:“我看哥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我宁可当小人,也不会让那些似小人又非小人、似君子又非君子的人接近你。”
素盈笑笑,没说话。
一年天下 正文 十六章 求婚
章节字数:6203 更新时间:07-10-23 12:56
九月,皇家又有两次大规模的出猎,从猎队伍浩浩荡荡,几近一支精锐部队。
素盈听说行猎的队伍一直远去,早已远远超出了猎场的范围。她还听说圣上日益沉迷于狩猎,乐此不疲。
若是换了别人,素盈至多对这传言一笑而过——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犯不着为皇家操心。可是,终日戎马呼啸于大漠深林之中的,是那位面容文秀淡泊的皇帝,这让素盈有些惊奇:她见过他的脸,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安静的人如何驰骋于千军万马之前,如何气势豪迈地挽弓引箭、追熊猎虎。
转念一想,她对这些又不放在心上了:每个人都有她不熟悉的一面。温柔的东宫在六岁起随同圣上出猎,那时的他就能射死一只猛虎,让圣上赞叹不已。雍容华贵的皇后据说有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杨,从不虚发。
素盈还听说,有些朝臣对皇帝越来越浓烈的狩猎爱好提出异议。他们担心他步上夏帝太康的后尘,他们希望他励精图治。可是皇帝只用一句话就把所有的非议挡开:“朕是无为之治。”他说。“你们不是总嫌皇帝管的太多,盼着出现一个无为而治的皇帝吗?”
尽管他以无为做幌子,朝臣们依旧有话说——说话的大多是一些没什么升官前途的小臣僚。说错话大不了一死,他们才不怕。他们怕的是死后不能在史书上留名。敢于直谏的骨鲠之臣,名留青史的几率要大得多。既然这辈子很难荣华富贵、一步登天,他们至少要为博得流芳百世的美名而努力。
皇后也加入了他们的进谏行列——素盈知道,撇开心机是否深重、待人是否诚恳不谈,她的眼光一直都很长远,多年来始终保有一国之母的自觉,明白什么样的事情对这个国家好。
她明白作为一个皇帝,永远不该和官员们对峙、决裂。臣僚的势力千纠万结:这个官员是那个的亲戚,那个官员又是另一个官员的学生,另一个官员又和再一个官员在同一支军队里共同杀敌,或在同一个学馆中一起受教……对皇帝顺从恭敬是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义务。但若是他们相互连结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他们与皇帝的关系要亲近得多。
真到那时候,皇帝若不受制于他们,就会被束之高阁。素皇后看过太多的历史,庞大的帝国昏君时不会顷刻坍塌,正是因为国家有这些臣子——他们的担忧,是对皇室和国家的深情,若是辜负了他们的深情……她丈夫的这一生会以昏君的身份收场,至于是寿终正寝还是不寿罹难,尚且难说。
皇后希翼缓和皇帝与臣僚的关系,然而她的努力只有一个结果——皇帝的心渐渐离她远去。
对这些事情最为满意的人,就是丹嫔。
素盈能够得知的消息稍稍落后他人,但她也可以从全家的气氛中察觉:丹嫔在宫里正春风得意。皇帝的两妃,素贞妃和素文妃已经失宠多年,只是看在她们的父亲当年辅佐梁王登基有着莫大的功劳,皇帝才一直对她们彬彬有礼。这姐妹二人膝下无子、年华渐衰,无论如何无法与美丽泼辣的丹嫔争宠。
为着这个原因,素府的门前终日车马不绝。素老爷决心再接再厉,一口气为家门再添新的荣耀:他虽然受封东平郡王,膝下八个女儿却没有一个蒙受天恩、得封郡主。素老爷频频向丹嫔暗示:趁素盈和素澜尚未出嫁,千万求圣上随便给她们一个封号,让她们嫁人的时候能底气十足。
丹嫔很快传出话说:素盈在宫里服侍过皇后,曾经为皇家做过下人的人,想再封郡主不大容易。
素澜倒是很快得到一纸封诰,受封为德昌郡主。素澜本就胆大尖刻,使者一走,她就提着那张黄绢冷笑道:“要是封给我一片好地方,我去琚家还能说得出口。德昌郡算什么?地不长草、鸟不拉屎……一年拨不上几个私房钱给我,还要我白白欠丹嫔一个人情!说出来还要被人笑话呢!真是不如不要。”
随便她怎么说,素老爷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正心花怒放地计划第二件事情:荣安公主十七岁,女大不中留,眼看就要嫁人了。他连忙向丹嫔传话说:咱们家素飒是多好的青年啊!那真是要文有文、要武又武,遍览朝上朝下朝内朝外,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美男子。而且素飒跟荣安公主年纪相当——到这把年纪还没婚配的大好青年就更少了!千万要在圣上面前多多提起素飒!
丹嫔这次传出来的话就有点不耐烦:荣安公主的婚事正在议,候选人虽说不多,但也不少——素飒已经在里面了。到最后关头再说吧,现在说也是白说。
素老爷心中有了指望,人也快乐和气起来。下人们见他每天喜气洋洋,自然陪着他高兴,素府上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睦局面。
素飒也陪伴东宫跟随大队人马出猎去了。他这一趟出去,直到腊月才回来,正赶上合家上下筹备过节。他带回来许多猎物和赏赐,更增添了素府的喜气。他一下就给了素盈四十张极好的狐皮,一整张绝佳的熊皮,还有数不清的鹿皮、獐皮、貂鼠皮等等,素盈院里原本空旷的杂物间顿时塞得满当当。
宫中又为凤烨公主送来上等熊皮狐皮鹿皮共七十七张,各色貂皮十七张,还有七箱珍玩,充当她过节的用度。凤烨公主天性淡泊,随便翻检一番就分给素府上上下下,素盈和素澜各得到七张熊皮、十张狐皮、鹿皮还有几样精致玲珑的金银玉饰。
素澜撒娇道:“三哥偏心,盈姐姐已经有好多啦!我可是一文不名,公主赏赐的时候也不照顾我……”
素盈笑道:“这是公主做事公允,又不是不疼你。”
凤烨公主也笑她:“要给宰相做儿媳的人,还怕日后没这些东西吗?只怕以后你连这个也看不上呢。”
姑嫂几个又热热闹闹地挑花样、选式样,定下过节的服饰。
过了几天,素飒从东宫回来,带给素盈一只锦盒,说:“东宫的一番心意,我代你收下了。”
素盈打开一看:盒中分为两格,左边是一株干枯的香花,右边是一株一模一样的银枝金花发簪。素盈不认得这是什么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哥哥。
素飒静静地看着她说:“这是进贡来的不老香——花虽枯,香不败,馥郁持久,据说可存留百年。”
“难得东宫一直惦记着我……”素盈微微地有些惆怅。
素飒又说:“这是东宫送你的——若是赏赐,你收下就行。可他特别交待这是送的,那你也得回一份礼,礼尚往来嘛。”
“啊?”素盈失笑:“真是的!我哪里能拿出配得上他的东西?”她见素飒神情郑重,全无笑意,只得认真地想了想,从箱子里取出白潇潇赠送的香炉说:“我这儿里里外外只有这香炉还算精贵,虽然不是簇新的,但跟我进宫又出来,也算有点来历。若是东宫不嫌弃,请他放在案头偶尔把玩,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素飒接在手里,喟叹一声,心事重重地走了。
进入正月,素府的亲戚们纷纷来走动,也有不少人为素盈提亲。素老爷这时候开始精打细算:素府眼下前途一片光明,他唯一尚未订亲的女儿可谓奇货可居。前年他还发愁这女儿的婚配,没想到今年时来运转,贵胄高门纷至沓来。素盈的婚事竟变成最划算的一桩。他并不着急,静待最最合意的乘龙快婿出现。
素盈明白现在的形势对她来说最好。她的年纪在未婚的闺媛当中算是大的,正所谓时不我待,错过今年的好兆头,再想要从出身高贵的少年中挑挑拣拣,就要看老天爷还照不照顾她了。
她每天听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在她面前夸这个、品那个。虽然觉得羞赧,可她也在心里认真地考量这些贵族少年们,结果总觉得这个少点什么、那个又少点什么,没有一个能让她闻名倾心。
初十那天,素盈与素澜约定赏雪。谁料素澜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琚二公子这天要主持琚府的周济,向穷人散发肉粥、腊肉。她竟乔装一番,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夫,把素盈一个人撇在寂静的后园中。
素盈左右无事,索性独自在数株梅花间流连。
她赏了一会儿花,正打算回去,却听到身后的雪地被沙沙地踩实。一转身,她瞪大眼睛,惊喜地笑出来:“白副卫尉!”
信默身上没披外氅,大概刚刚从哪个屋里出来。他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温柔地笑道:“远远看着像是奉香……啊,你看我,叫你‘奉香’叫惯了,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家里人都叫我‘阿盈’。”素盈含笑打量信默,说:“白副卫尉别来无恙?”
“还好。”信默也仔细地看着素盈,柔声道:“你看起来也很好——脸上没愁容了,精神也爽朗许多。”
素盈带信默到小亭中小坐,又说了些这半年来的事情。问到素槐的时候,信默的口气有点失望,说:“她是个机灵人,跟你不怎么像。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
他顿了顿,定定地看着素盈道:“我刚刚才从姑姑那里听说——其实她当初为我提起的那位小姐是你。”
素盈忙把眼光转到别处。信默的双眼却盯着她不放:“阿盈,要是我今天没有来探望姑姑,她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你是不是一辈子也不会让我知道?”
素盈看了信默一眼,反问:“原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还老提它做什么?”
信默摇摇头:“可是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孩曾经化妆成自己哥哥的随从,却连一匹马也拉不住;想起那个女孩满怀信心地进入宫廷,却渐渐变得楚楚可怜,即使如此,她只是更加谨慎地约束自己,从没想过伤害别人;想起那个文静小心的女孩差一点就成为我的妻子——其实我想这些所用的时间,不过是从姑姑的小院走到这里的短短一刻而已。可是这短短的一刻就让我觉得,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我不想错过……”
素盈听得面红耳赤,慢慢地拨弄披风上的缎带。
她的神情娇怯,精致的脸庞白里透红,像初夏的莲花瓣。在周围的冰天雪地里,她是如此柔美可爱。信默痴痴地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走到素盈身边握住她的手。
“嫁我!”
他声音坚定温柔,素盈一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回答。
“有很多人都提亲呢……”她心慌意乱口不择言,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信默静静地看着她,“这与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提亲的人多人少,能左右你对我的看法吗?阿盈,你心里觉得好还是不好?”
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素盈的心猛烈跳动,脱口道:“好!”
信默立刻笑逐颜开,素盈却避开他热切的笑颜,低声说:“可是我爹不一定觉得满意……他还有他的打算呢!”
“我不认为令尊会用什么我做不到的事情来阻挠。”信默自信地笑了笑,由衷舒了口气,“我唯一怕的是我一厢情愿,你并没有格外看待我。”
素盈轻声说:“难道我就不会想起那个总是帮我、差点成为我丈夫的年轻人吗?”说完,她的脸已经红到脖根。
信默心花怒放,紧紧握住素盈的手放在心口。
“一言为定。”他说,“最迟三天,白府一定会来提亲。”
“一言为定。”素盈满面羞红,怕呆得久了有人看见,轻轻抽出手要走。
“阿盈!”信默叫住她,解下手腕上的一块翡翠,放在素盈手心。
晶莹的白翡翠四四方方,上面雕着一朵盛放的花,五个花瓣都是天然紫色,**却带着一点淡淡的鹅黄。素盈一见就很喜欢,深深地看着信默,柔声说道:“白公子一片心意,阿盈定不相负……”
信默求婚的事情,素盈不敢在府中张扬,只偷偷告诉素飒一个人。
孰料素飒一听就大发雷霆:“我跟你说过,不要与他亲近!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竟然这样随便答应了他?”的5e
素盈满心委屈,嘀咕道:“和其他公子相比,我与他还算了解。我想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了解?”素飒嘴角带着嘲讽,看着素盈道:“这世上了解他的人,恐怕连三个也没有!你才认识他几天,居然也以为自己了解他?!”
素盈气道:“哥哥从来没说过信默一句好话,总是觉得他居心叵测。既然如此,哥哥就该清楚地告诉我:他哪里不好?哥哥一味埋怨我,让我怎么能服气?”
素飒连着冷笑几声,说:“好——我不用说多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去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记不记得你拜琚大人为义父的那天?……那天在那里聚会的公子们,有东宫侍卫,还有禁中统领。聚会的意图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宰相想拉拢我们,这件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若是处理不妥,就会变得十分棘手。白信默那时还是东宫左卫率,我的同僚。”
他看了素盈一眼,继续说:“当大人提出他的要求时,聚会的众位公子都不敢轻易作声,他却直直地顶撞。我想:如果这个人不是真正的正直,那么他就是和琚大人早有勾结,故意用这种方式诱导那些摇摆不定的公子与他一道反对,然后琚大人对不忠于他的人一目了然。日后大人一定会杀鸡儆猴,把他们统统从要职上赶下去——我在那一刻是这样以为。我想,如果白信默真是琚大人的死忠,那么无论人事怎样变动,他也不会一落千丈,至多就是降一两级而已。”
素盈轻哂道:“哥哥的心眼多,别人就一样么?”
素飒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说:“宫廷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又不是没有见过。你说哪个人心眼不多?更何况……跟某些人比起来,我差远了呢。”他冷笑一下,又说道:“那天,大多数公子们都与我同样想法,没有人敢贸然站在白信默一边,大家都想看看他日后的下场再做反应。你不必气愤——宫廷里虽然说不上哪个人的命比大家贱,但也犯不着为别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素盈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来,不再看哥哥。
“可是白信默这个人太出人意料。”素飒摇头笑道:“我不知道该佩服他,还是该畏惧他——因为琚大人的关系,他很快就无法在东宫立足。他把当日聚会的事情向东宫禀报,东宫为此万分愤慨,誓要与宰相决裂——阿盈,连你这样成日在家的女孩儿都明白东宫不是宰相的对手,白信默又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东宫往那条路上推。我只知道他自己如鱼得水,不但得到东宫的信任,还在东宫的保荐下调任丹茜宫。”
素盈张了张了嘴,却什么也没说。
素飒看出她神色犹豫,苦笑着说:“没错,你哥哥我,与他的境地相反。我失去了东宫的信赖。”他叹了口气,说:“再说,调任这件事情本身就十分蹊跷——皇后娘娘与宰相的关系很复杂,况且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般来说,他们若是有了摩擦,会折中解决。唯独对待白信默——宰相要他降,皇后却让他又升一级,放在自己身边——这无疑是同宰相唱反调。宰相想借机威吓众位公子的计划不成,皇后也不是不知道。只凭东宫一句话,根本不足以让皇后娘娘做这种选择……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恐怕谁也不知道了。”他看看妹妹,幽幽道:“白信默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宫里有什么样的根基,你根本无法想象!”
素盈轻轻咬着嘴唇,把头别到一边。
“阿盈,你看人也太简单了!”素飒摇头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吗?人心就像深不可测的湖水,你自以为看透,其实不过只看到第二层、第三层,或者第四层——真相还在千层以下呢!”
“照哥哥这样的说法,世上有哪个是好人呢?”素盈淡淡地反问,“哪个人没有千层之下、不让人看透的真相呢?我不想费力,用一生去追求真相。我只要他第二层、第三层的心对我好,这一生也能过得不错了。”的08
素飒怔怔地看着她,素盈又说:“哥哥今天说到的事情,已经进了我心里,我没法装作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会问问信默,看他如何解释。若是我觉得他的解释可以接受,会转告哥哥——那时,请哥哥不要再质疑,不要再反复猜测。不然我又不能安心了——哥哥就让我安心嫁人吧。”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七章 白信默
章节字数:6102 更新时间:07-10-23 12:55
信默私下向素盈求婚的第三天,白府果然派人来提亲。出乎素盈意料的是:她爹非常痛快地许婚,像是早就在等着白家来。
“信默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素老爷私底下对素盈说:“以他的出息,不出几年就能做禁军统领。”
他这样一说,素盈反倒不安:她和父亲的品味一向差了十万八千里,迄今为止,素盈真心喜欢、她父亲也能看得上的人,就只有素盈去世的娘和素飒而已,再没出现第三个。她心里不住嘀咕:是信默太好,人见人爱,还是他有素老爷喜欢而素盈没有看到的一面?
素盈尽量不想这些事情,一想起来就心烦。她盼望信默赶快来探望她,可是信默却在正月下旬跟随皇室去鸭川河猎鹅。素飒也随同东宫去参加鹅头宴,甚至素沉和凤烨公主也在皇后的极力邀请下一道去了。贵胄们纷纷离开京城随行,素府中也冷清许多,就剩下素澜有事没事来陪素盈说说话。
自从素澜偷偷去见过她的未婚夫,回来之后就无比欢喜——出了正月她就要嫁人。“想到这一生要和一个男人朝夕相对,有点无聊。”素澜一提起她要嫁的人就喜不自禁,“但是琚二公子看起来真不错!一点骄纵的样子都没有,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做事很有分寸又很宽容的人,可是他也不会对下人太亲切失了身份。我对他太满意了。”
素盈暗自想:如果只求这一点,信默比琚二公子还要好上八分。
一想到信默的好处,她就忍不住深深地想,把所有能想到都在心里历数一遍,让他的优点温暖她的心。可想来想去,结论总是——她的未婚夫是个完人。每次想到这里,她又不寒而颤:完人一向是最虚伪的人,他不该是个完人。前思后想,她就变得很惊慌,又有些害怕他。
素澜见姐姐神色不定,知道她惦念信默,便笑她:“原来姐姐也会害怕成亲啊!”
“我?哪儿有?”素盈反驳的口气不够坚定,素澜又笑她:“我害怕,是因为我只图琚家的门第才嫁过去,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输进去。姐姐又怕什么?订亲之前你就知道六姐夫,还跟他一起在宫中共事……”
“可我也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什么人。”素盈低声说。
素澜见她眉宇间压着阴云,心知她喜欢胡思乱想,不定又想了些什么,忙转开话题说:“姐姐,你知道吗?听说这次鹅头宴,是要为荣安公主选驸马呢。”
“哦?”素盈果然好奇,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素澜笑嘻嘻说:“前些天大姐二姐从宫里送出来一些东西给我,我就跟宫人攀谈了几句。”
“早就知道你套别人话的本事好。”素盈笑道:“怪不得京城的少年几乎倾巢出动。”
“是呀!往年的鹅头宴,圣上都是带后宫女眷和几名大臣一起去。今年把大姐二姐都留下,却带了一群不相干的小伙子——不难猜。”素澜又说:“连大哥大嫂都被拉去了,肯定是要集思广益,为荣安公主一生的幸福作保。”
素盈点点头:“皇后一直觉得凤烨公主嫁得早了,没能多在御前享几年天伦之乐,所以一直舍不得让荣安公主早早下嫁。一旦舍得把公主嫁出去,就不会随随便便。”
“不知三哥有没有这个福分。”素澜嘿嘿一笑,“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事情只怕有些难。我们大哥已经尚主,两位公主嫁在一家的事情可不多。除非三哥格外优秀,无人能出其右,不然……”
素盈想起荣安公主和素飒之间的亲切态度,便也笑道:“世事难料,我们等着看就是了。”
素盈可没想到,看到最后,她也成了戏中人,让别人来看她的热闹。
信默回京之后很快就来探望素盈。虽然素盈已经从哥哥那里听到鹅头宴的种种趣事,但听信默再讲一遍,还是让她兴趣盎然。
素飒为人慎重,没有张扬,但素盈猜他一定在鸭川河技压群芳。这次果然从信默口中得知素飒的表现非凡。
“阿盈,大约连你也没有见过素率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信默微笑着说,“往年他代东宫猎鹅的场面就十分精彩,今年东宫派他与丹茜宫、御前侍卫、禁中侍卫一较高低,他的表现更令人赞叹。”
素盈眼中含笑看着信默,问:“那么,连你也输给他了?”
信默爽快地说:“大家都能猜到这比试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有婚约在身,何必与人争锋?”
他的一句话就让素盈喜上眉梢。她心想:不是她不懂得怀疑,是他太可爱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怀疑。
“咦?”信默看素盈腕上挂着一块翡翠,眼中一亮,抓住素盈的手道:“这不是我的翡翠吗?怎么好像变得漂亮了?”
素盈忙抽回手,微嗔道:“哪有那种事?我连上面的丝绦都没换,跟以前一模一样。”
信默快乐地看着她,说:“我爹昨天还向我要,问那翡翠去哪儿了呢。我说已经给你了——人人都知道白家的翡翠合欢是传儿媳的,当然要给你才对。”
素盈把翡翠捧在手里轻轻抚摸。有些事情,她想问,又不想知道答案。
可她也知道,这些事情放在心里,早晚要成死结。她终于轻声道:“这几天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当初离宫的时候,丹茜宫的白公公为你捎了一封长笺给我。现在我知道了:他是你大哥。可是我不懂,你们的关系怎么像是很好又像是很不好?”
信默愣了一下,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这事情,连我们家里的好多人也不大清楚底细,但你是要嫁我的,我就跟你讲吧——大哥是个好人,十多年前年轻气盛犯了错,被没入宫廷为奴。他的性情有些偏激,在宫中有几个极好的朋友,但更多的是话不投机的人。我最初进东宫的时候,跟你三哥一样大,才七八岁。他怕他这人缘连累了我,特意交待我要扮成跟他性格不和的样子,日后也方便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们两人。”
素盈奇道:“要怎么知道?”
信默笑笑,在她额前轻弹一下,“你也进过宫,可你不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你三哥,你三哥也不知道别人暗地里怎么说你——大家都知道你俩是相依为命的好兄妹,自然不会在你们面前掉以轻心。我和信则就不同了,大家都知道我们不和了十年,断然不会作假,对他有什么不满也不在我面前避讳,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会在他面前收声。”
他见素盈的神色有些悻悻,便止住这个话题,柔声道:“这些话我就是不说也行,可是你一问,我就忍不住想要照实回答。你要是因为这个看低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在宫里行走的人,哪个不会多几个心眼呢?白公公的想法独树一帜,一般人果真不会想到。这有什么可责怪的?”素盈向信默浅浅一笑,“我原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调任丹茜宫。现在想想,想必也是白公公从中出力?”
信默看着素盈,笑着摇头道:“这话不是你想到的。是素率提出来的吧?”
他一语命中,让素盈有些尴尬:“我也觉得挺奇怪。”
信默摇摇头说:“不止你们奇怪,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我也有消息灵通的朋友,事前告诉我,说是琚相已经准备好将我调出京城、驻守边关的文书。我连行装都打点好了,可文书下来却是去丹茜宫——真是匪夷所思。我到现在不知是谁从中相助,只好当其中有我不能探知的隐情。”
素盈见他的言谈推心置腹,更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说:“我这些年习惯了小心翼翼过日子,难免多心,你不要见怪……”
“不会。”信默笑道:“如果你多心,说出来让我知道就好,我自然会跟你解释。你三哥就只有这一点不好:总是疑心重重,却又不向人说。”
他虽然是说素飒的坏话,可素盈知道他并无恶意,也没有觉得刺耳,会心一笑:“你有个聪明的哥哥,所以能在宫中安心度日。我若是没有这个多心的哥哥,恐怕在这家里都过不下去了。”
素澜在二月一个晴好天气出嫁,婚礼壮观到惊天动地,圣上亲自颁赐许多礼物,大街小巷涌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种种数不胜数的热闹场面——素盈是从丫鬟们的口中得知的,她在家中帮忙张罗,没有离开素府。
全家上下喜气洋洋,可话题的中心渐渐从素澜身上偏开,偏到了素盈的婚礼。素澜这一嫁就是她在素府生涯的终点,再没什么好说的。素盈身上还有万万千千的未知,更引人畅想。
素盈忙完了就去找大嫂凤烨公主——到出嫁之前,就只有她陪凤烨公主聊天消闲了。
不知为什么,凤烨自从鸭川河回来,看素盈的眼神就有些古怪,总是凉凉的,很是心痛的感觉。素盈以为她又在多愁善感,为素府两位小姐出嫁后的日子感慨,便更加勤快地陪伴她,多尽一分心力让她高兴。
姑嫂二人谈天说地,话题不离素澜的亲事。凤烨公主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不知又为了什么忧心忡忡。
素盈想要问个清楚,可忽然来了一个面生的丫鬟,说是从相府来的,问六小姐怎么没过去喝喜酒。
素盈笑道:“哪儿有未出嫁的姐姐去妹妹的婆家喝喜酒的?”
那丫鬟便说:“夫人这些天惦记小姐呢!就算不是喝喜酒吧,小姐也该过去看看夫人了。”
素盈心下生疑:就算宰相夫人想念,也不该挑这样一个里外都忙的日子叫她过去。她知道其中另有事端,匆匆向凤烨公主告辞。
凤烨公主也不挽留,只是怅然垂下头一言不发。
相府前门堆满了道贺的礼物,素盈的马车停在冷落的西门。她对此处地形倒也熟悉,快步走过西花园,往后宅去。的05
谁知身边的丫鬟一拉素盈的手臂,说:“小姐就在这里等一下。”
素盈更加不明所以,讷讷地应了一声,四下回顾。
按说今天是琚府的大日子,该热热闹闹才对,可这西花园异样的安静,像是刻意留出一块僻静,不容人来叨绕。这异常的场面让素盈暗自觉得凶多吉少。
很快,一个高大魁梧的少年步伐沉稳地向素盈走来。
素盈知道他冲着自己,但想来想去不知这是何人。
“素六小姐?”他一直走到素盈面前才站住,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素盈。
素盈见他体格强健,气势不俗,加之神情沉着,又无俗态,猜他多半不是京中官员,大约是武将家出身的公子。她微微颔首,不知这样一个人找自己做什么。
“在下白信端。”
素盈一怔——这竟然是信默的弟弟,威毅将军白信端。听说这位十八岁就受封强弩将军,隔年就晋升威毅将军的少年,前天才从幽州回来,想必是特意来参加琚府的婚礼。只是他过于老成,素盈一时没猜到他会是那么年轻。
“听家兄夸小姐是个聪明人。”白信端面无表情地说:“聪明人大都不喜欢别人说话兜圈子。恰好在下是个粗人,对拐弯抹角也不在行,所以我们就开门见山直说吧——”
素盈淡淡一笑:“正要向将军请教来意。”
白信端抿了一下嘴唇,说:“家兄性情随意,对身外之物从不介怀,常常一时高兴就将随身之物轻易赠人——听说家兄将家传翡翠送与小姐,在下受家父之命,特请小姐归还。”
素盈大吃一惊,心中更加疑惑:为什么是在此时?为什么是在此地?为什么他要提出这样离奇的要求?
她脸上仍是自自然然的微笑,若无其事地说:“翡翠虽然珍贵,但素盈并不是贪财之辈。京中人都知道白家这块小小的翡翠意味着什么,素盈也不例外。既然将军要开门见山,素盈不妨也来问一句:白府要回这块翡翠,是打算在成亲当日郑重送给素盈,还是打算另送他人?”
白信端的嘴唇动了动,一笑道:“六小姐既然想到了,又何必说破?”
一刹之间,素盈眼前发黑,胸中似乎翻起惊涛骇浪,猛烈地冲撞她的胸腔,似乎非要把她的身子撞得支离破碎不可。
她想要强作镇定也不行,自己都能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与信默的婚事是按礼数定下的,将军一个人、一句话,就要收回吗?”素盈极力保持从容,口气却透出寒意:“将军以为素盈是什么人?东平郡王府是什么样的人家?”
信端原本就为难,心知这事对不起她,可实在是不得不这样做。他见素盈一脸悲愤,满怀歉意地说:“只要小姐答应此事,无论小姐要什么,白家定当双手奉上。”
“我要信默的人头,你拿得出来么?”素盈厉声喝问,眉间的愁云顿时化为雷霆,眼中盈盈的水色也在霎时聚敛了无数刀光剑影。只一瞬间,这弱不禁风的女孩就变得凛然不可侵犯。“除非他死,否则,退婚之事免谈。”
信端是直性子,人如何对他,他就如何对人。见她态度强硬,信端的口气也厉害起来:“小姐以性命要挟,就不怕自己有性命之虞?”
“白将军怎么会有这样可笑的想法?”素盈看着信端,毫不退缩地冷笑:“这时候我若死了,全天下都会知道:是白家退不了婚,把我害死的!”
二人在这里僵持住,谁也说不出话。
“阿盈!”琚含玄这时走到他们附近,见这两人神色不善,向素盈温和地说:“阿盈,退婚吧。义父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人家。”
素盈眉头一挑,讥诮道:“怎么?义父就是这样向着女儿的?——让女儿来承担为攀权附贵而退婚的恶名?”
琚含玄是见惯各色人物的人,并不把素盈的怒气放在心上,镇定自若地对她说:“你不知这其中的难处。”
“该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素盈冷冷地看着白信端,哼一声,转身便走。
琚含玄看着她的背影,点头笑道:“我早知道你不是几句话能说动的。”
“可女儿今天才知道:认大人做义父有什么样的好处。”素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毫不迟疑地走了。
白信端不曾想到哥哥口中柔弱温和的素盈,竟会是遇强则刚、宁折不弯的人,连琚宰相从中调和,她都不屑一顾。信端大为踌躇,忙向琚含玄求助:“此事是白府亏欠素六小姐,若是六小姐肯放过家兄,白府必将感恩戴德——求大人再为调和。”
“阿盈是个聪明人,不会无理取闹。”琚含玄不紧不慢地说:“时候到了,顺其自然就好,她不会闹出什么事的——她是个有理智的人,绝不会一时冲动落下后悔。”
素盈躲进马车,这才泪如雨下。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竟让白家悔婚,还以性命相胁。越想越无头绪,越想越伤心,她索性抽泣起来。
随从的仆人连忙劝道:“六小姐!今天是七小姐出嫁的好日子,不能哭啊!”
素盈忙强忍住眼泪,却把自己憋得头晕目眩。
琚府的鼓吹震耳欲聋,震得她心烦意乱,心中一痛,竟逼出一口血来。眼泪和着鲜血染污了她的披风,素盈顺手拽下披风,三下两下狠狠地将染血的部分撕下来,伸手递到窗外,对跑在车边的小僮说:“你把这个送到白信默手上,告诉他:今天是我妹妹大喜之日,我不忍让家人伤心——若不是为了这个,他兄弟一开口,我就该死给他看!”
小僮哪里知道她经历的事情,见那染血的碎布狰狞可怕,吓得不敢接。
“快去!”素盈厉喝一声,胸中又有些痛,忙坐稳了调匀气息。
小僮没见过六小姐这样吓人的神情,知道怠慢不得,忙接过碎步撒腿就跑。
素盈定了定心神,把与信默连日来的交往和众人的表现从头想到尾,并未发现一处不妥。唯独一件事情让她心中嘀咕:信默那天说过,他父亲向他要翡翠。素盈当时并未多心,现在才觉得白家想要悔婚的意图由来已久。
可是个中缘由,她还是想不透。从提亲到信默的父亲要翡翠,前前后后不过几天,若是几天之内就从中意她变成不满意,当初干嘛还要提亲呢?
一年天下 正文 十八章 公主下嫁
章节字数:7711 更新时间:07-10-23 12:53
素盈回家还没坐稳,信默就风风火火地冲入她的房门。
素盈原本满腔悲愤和埋怨,不知要向何处发泄。可是一看到他的脸,看到他焦急难过的样子,她的心就软下来,不能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向他发火,只能长长地叹口气。
她的叹息幽深而哀伤,眼中两颗硕大的泪珠摇摇欲坠。信默捧着她苍白的脸,看到她嘴角还有残存的血渍,不由得心慌:“他把你怎么样了?”
素盈见他这样,相信他并不知道信端的所作所为,便苦笑着摇头说:“他把我气晕了……气得我头脑发热,想拿你泄愤。”
“他是不是胡说些什么?”信默一手为素盈擦去下颌的血迹,一手在袖中攥成了拳头。
素盈把脸贴在他的手心,“他向我要你家的翡翠。我说,拿信默的人头来换。除非信默死了,我绝不交回……”她苦笑着摇头,“我以为,我们虽是私下约定,可也值得生死相守。可是信默,我不明白,你们家到底在想什么?”
信默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柔声道:“没事,你只要安心等我来娶你。”
“能吗?”素盈闭上眼睛,缓缓说:“你们家白将军怕我不答应,特意叫我去相府,要琚相从中调解——这固然可能是他忌惮我家现在的势力,不便来硬的。但琚相竟然站在他那边……真想不通。信默,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我心里非常不安……”
“没事,你有我呢。”信默握住素盈冰凉的手,“阿盈,你相信我。我会来娶你,什么都不能改变。”
素盈手中握着那块翡翠,叹了一声。
从那以后,白府就不见有其他动静。相府的人倒是来过几次,劝素盈退婚。他们惹恼了素盈,她索性赏来人一个闭门羹。有次她这举动把相府的人也惹恼了,在门外向素盈冷笑:“小姐不要仗着宰相夫人疼你、大人由着你发脾气,就以为能与大人分庭抗礼。宰相大人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你若不识抬举,后悔的日子在后面呢!”
素盈听他言谈大有蹊跷,自然也不会闲着,托素澜为她打探。素澜刚嫁到相府,与相府众人还不亲热,她心里毕竟向着姐姐,也认认真真多方打听,可无论怎样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偌大的相府,上上下下近千人,竟没一个透出一点口风。
素家姐妹都不是盲目乐观的人,见情况如此,更觉其中大有来历,然而这来历密不透风,让她们也无可奈何。
素盈越来越焦躁,虽然信默常来看她,不断地宽慰她,可素盈见他总是闪烁其辞,对他也渐渐不放心起来。
四月的一天,素盈正在房中拣选香料,一个小丫鬟磨磨蹭蹭地走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小姐、小姐!奴婢听说……荣安公主的驸马定下了……”
素盈见这个不常走动的小丫鬟面容苍白,心知多半是坏消息,哥哥定是落选。她对小丫鬟温和地笑笑,说:“要是好消息,也轮不到你来报信。上面的丫鬟们遇到坏事就往下面推——说吧,我不怪你。驸马不是三公子,对吧?”
小丫鬟缩在门边点点头,说:“小姐,小姐……驸马是、是白公子……”
素盈的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反问:“哪个白公子?”
“是白二公子……”小丫鬟见素盈面如土灰,哪里敢再说下去,一个劲叫:“小姐小姐,你还好吗?”
素盈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可身子却如镇在大山之下动弹不得,头上重重地顶着万顷沉铅,压得她摇摇晃晃。她的手抓着身边的桌子,手臂颤抖,连桌上的茶具也咯咯地摇晃起来。
“你胡说什么?”她提高声音道:“公主一向都是下嫁素氏!何时轮到白家?!”
小丫鬟被她的神情吓得要哭出来,啜泣道:“奴婢也不知。奴婢听其他人说,白家原本也是素氏一支,因为几代前犯了法,被革去姓氏,改成‘白’的……”
这事情素盈也有耳闻,她再也想不出质疑的借口,顿觉心中一片空虚。
“他要当驸马?那么……我呢?”她的喉咙干涩,几不成声。
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可又不敢不答,“白三公子现在就在小姐的门外……小姐要不要他进来?”
素盈勉力抬起头,看见小院中站着一个神采飞扬的人,不是白信端是谁?
素盈冷笑道:“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白信端不等素盈邀请,已走到素盈门前,看着脸色铁青的素盈道:“素六小姐别来无恙?”
小丫鬟见他们二人神情不善,慌忙跑开了。
“白将军又来要那块翡翠么?”素盈盯着白信端的眼睛,心里恨死他的笑容。她如此绝望,他却还能笑得春风盎然。
白信端看看周围无人,笑道:“荣安公主是个明理的人,说她已经有了信默,有没有那块翡翠无所谓。可家父怕公主心中见怪,希望小姐明白事理,把那翡翠还来,家父定当重礼道谢,公主也会明白小姐的心胸宽阔。”
“我心胸宽不宽阔,与她何干?”素盈神情镇定下来,沉下脸说:“我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怎样?”
白信端没想到事情到这份上,她还是冥顽不灵。可要说真就把她怎样,也不大可能。他只好婉转地说:“皇家定下的婚事,我们也无可奈何,希望小姐体谅。小姐若是惦记与信默的情分,就不要让白家难做。”
素盈嘴角含笑,冷冷道:“白家为了娶公主,退婚不成干脆把我撇在一边、蒙在鼓里,连知会一声都没有——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事情让你们难做?”
“虽然公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大婚之时,白家拿不出那块翡翠,总是不大好看……”
“你家娶公主的时候好不好看,与我何关?”素盈目光阴沉,道:“你好像没有发现,白家做的这件事,让我们家难看得很。”
白信端来之前已经想过很多说辞、很多他可能会见到的场面,可素盈的表现完全不像他的预期。说她气急败坏,她偏偏口齿伶俐咄咄逼人。信端知道口舌上占不到她的便宜,便佯装怒道:“小姐难不成要我爹亲自向你赔罪,才肯归还那块翡翠不成?”
素盈默默地看着他,白信端忽然觉得一股寒意逼到他心口:他并不讨厌素盈,虽然没有表示出来,他心里其实有些为她感到委屈不平,甚至他也觉得素盈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无能为力,他只能在心里同情这个女孩,表面上该做什么还得做。
可是这女孩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他——她不憎恨他,她鄙视他。
白家拥有了尚主的荣耀,可是有这样一个女孩,在这样一个阴暗的房间里鄙视他们。信端是驰骋沙场、战功赫赫的武将,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人不服,可是因为这样一件事情,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鄙视他。
信端在她的目光下忽然觉得愤怒而不安,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让白信默来拿他的翡翠。”素盈缓缓地说,“我等他。”
***
素盈不知道,她和信端在小院中对峙的时候,素府已经像炸开了锅。
素老爷压着万般怒火,逼视堂中的来客——白府派来的都是能言善道的家人,可无一不在素老爷的面前偃旗息鼓。的ef
“素平,把白府的聘礼扔出去。”素老爷平平地说:“他们来这一趟,不就是想把聘礼要回去吗?我们素府又不缺这点东西。”
白府的总管忙陪笑道:“郡王错怪我们了——在下是奉主人之命,特来奉送贵重礼品,向郡王赔罪……”
“越说越看不起我们家了!”素老爷怒目一睁,干笑道:“你们当素府是什么人家?花几个钱就算赔罪了?我家没见过金山银山不成?”
总管素平见气氛不融洽,忙上前和事:“郡王,白府以后和我们就是亲戚,何必让人家搁不住脸呢?您这样,白府那边会误会我们……”
“他家做下这样的事,还怕我误会?”素老爷怒极而笑,指着白府的总管道:“好啦,为了避免误会,你回去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家主人——这事情我忘不了!他不要以为家里娶一个公主就抖起来!你家就算几辈子之前姓素,现在也不是了——我倒要让他看看,白府是娶个公主赚来的好处多,还是惹下我这一支素氏的下场惨!”
他的话说得决绝,白家总管再也没颜面留下。
白总管刚站起身,素老爷又道:“素平,把这些人坐过的椅子在门口烧了。”
素平知道素老爷在气头上,做事难免过分,忙劝道:“郡王,六小姐的婚事已经无可挽回,何必再跟白家弄僵呢?”
素老爷“啪”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我的女儿命再苦,也轮不到他们这样作贱!事先竟然不跟我知会一声,到了要娶公主的当口才跑来——这哪里是赔罪?分明是不想让阿盈活了!”
白总管被他骂得脸上无光,可又理屈,只得诺诺道:“我家三公子早对六小姐提过的……”
“他怎么不清楚地告诉阿盈:白信默要娶公主?你们要早说了,我自然明白我的女儿没法跟公主比,会和和气气退婚,用得着像现在这样不讲理么?”素老爷见白总管无言以对,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原先打什么主意——你们白家不就是怕说出缘由之后,我们从中作梗,素飒抢了你家的公主、坏了你家的好事,才藏着掖着不敢张扬这件事吗?你回去告诉你主人——这两件事我都记下了!不是我不能容人,是你们做的这事容不得我忍着!”
白信端这时从素盈那边回来,正一肚子郁闷,见素老爷脾气太横,也怒道:“白家自知理亏才处处容让,郡王不要得寸进尺!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
“我要是卖女儿,哪儿能轮到你家老二!”素老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狠狠地说:“我只听过不成亲家反成仇——你在我面前还提什么‘仁义’?!素平,把这伙人给我轰出去!”
素平忙道:“哎,郡王呀!这可是白将军……”
“你当我不认识他?轰出去!”
白信端见情形越发混乱,忍一口气道:“不用劳动郡王!”说罢带着一干家人怒气冲冲地挥袖离去。
“郡王……”素平想要劝解几句,素老爷却一伸手拦住他,无比利落地说:“马上去看看素飒现在做什么、素盈的情况如何。再派个人进宫去问问丹嫔娘娘,宫里的嫔妃们对荣安公主下嫁有何反应。前天二公子刚来信问起飒儿和阿盈,你立刻着人回信给他,万万不要添油加醋,把来龙去脉照实说就好——素震最恼别人言不属实。”
“郡王!”素平苦笑道:“依二公子的性格,还有他对六小姐的情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郡王当真要把这事情闹大?”
“这事不够大?!”素老爷怒目一瞪,“马上照我说的去办。”
素盈把房门紧紧关上,把自己锁在阴暗之中。愤懑和不满都当着信端的面宣泄过,她只觉得整个人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六小姐……”
素盈闭着眼睛缩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自嘲道:“小姐死了,晚上来招魂吧。”
“六小姐,凤烨公主来看你。”
素盈睁了睁眼睛,旋即又黯然道:“我这里不吉利,公主请回。”
“阿盈……”凤烨公主在门外歉疚地说:“不是我不心疼你……可皇家公主的夫婿在昭告之前,不准任何人透露出去。我也责怪荣安,说信默已经定了亲,她不该夺人所爱。可荣安从小骄纵,只顾她自己快活,哪里会听别人的……信默是个好人。若是世上有第二个信默,我一定不会让荣安来抢你这个。”
“大嫂不必内疚。”素盈一听“信默”二字,悲从中来,“大嫂的难处阿盈能明白。”
凤烨公主沉默一会儿,勉强笑道:“你第一次叫我‘大嫂’,不知怎么,我听了更伤心。阿盈,不要气坏自己——不值得。”
公主知道说多说少都一样,素盈若想不开,也不在于别人劝解的功夫是否高明。她又安慰几句就离开。
素盈耳边刚清净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拍门,还心急火燎地说:“六小姐,大事不好了!”
“还有多少大事不好了?一并说出来吧。”素盈幽幽地说。“我也想看看自己还能忍多少、忍多久呢。”
“三公子不见啦!刀带走了,马也不在厩中……不知到哪里去。”那丫鬟边哭边说,“郡王已经把家里人都派出去找他,就怕他做出傻事。”她还没说完,素盈已“呼”地开门奔出来,“何时不见的?真是带刀走的?”
丫鬟哭道:“三公子听说驸马人选不是他,倒也不太难过。可是听说竟是白公子,就勃然大怒——他当下也没什么举动,可过了没一会儿,人就不见了。郡王让奴婢来问问小姐,看三公子有没有来过。”
素盈静心一想,立刻道:“不用担心,三哥没走远,我能找到他。你现在给我准备一匹温驯的马,要脚力快的。”的48
京城南郊有片白杨林,现在正是草长莺飞,一片新绿。
素盈下马四处看了看,见素飒的马系在一颗杨树上。她连忙疾走几步,果然发现素飒倚着一棵杨树坐在草地上。
素盈放下心,默默上前坐在他身边,说:“下人还以为你不难过呢……”
“我只是不让他们看见。”素飒仰头望着树叶间的蓝天,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会为一个不爱我的女人难过。”
素盈把头靠在哥哥肩上,轻声说:“看荣安公主那样子,我还以为她很喜欢你。”
“我也有这样的错觉。大概是因为你没有看到,而我刻意忽略:她也是那样子待信默。”素飒的声音低沉舒缓,慢慢地说:“当我和信默一个是东宫右卫率,一个是左卫率的时候,她常来东宫玩耍。东宫知道,她会在我们两人当中挑选一个——连东宫都以为她会选择我。”
素盈轻轻叹息:“在这地方就别说这些了吧!”
“小时候我们两个总被欺负,想着从家里逃走,可最远也就逃到这里。我们总觉得再大一点就能走得更远,谁知到今时今日也走不过这片杨树林。”素飒长长地唏嘘道:“若是没有那么多顾忌,我们早就浪迹天涯……可依我们两人的性子,做什么都不能肆无忌惮。要是我不是想得这么多,这会儿已经提着白信默的人头去自首了——他背弃我的妹妹,又要娶我心爱的人,我实在有足够的理由恨死他。可我又有太多的理由让自己忍住——杀了他,除了让我变成一个杀人犯之外,什么都不会改变。”
“哥,我们回家吧。”素盈抱住素飒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
“事已至此,我们又无力回天,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出路?”素飒沉声一叹,“阿盈,我若是个冲动的人,定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非要白家后悔不可。”
“委屈什么的,是无可奈何的事。”素盈柔声道:“我不要哥哥冲动。我们好好地活下去,总会有好事情发生的。”
***
素盈在小亭里点了一炉最好的香——她原打算用这个熏染自己的嫁衣,可她的婚礼变得遥遥无期。即使立刻就有一个人来填补信默留下的空白,素盈也难以想象她还能用快乐的心态来薰衣。再说这炉香是为她和信默的未来准备的,现在,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没有未来。
亭外柳絮杨花满天飞舞,如同阳光下的一场浩浩雪宴。
当空中飘荡着真正的雪花时,信默就是在这里求婚,素盈心里无比温暖。可在这暮春时节,她只是看看如雪的弥天杨花,都觉得心里冰凉。
眼泪流下来,被风吹干,又流下来……素盈的脸上渐渐僵硬,仿佛一张失神的面具覆盖了她的喜怒哀乐。
香悠悠地飘着,不知何时,她身边多了一个共同品香、赏杨花的人。
素盈忘了上一次见到这女人是什么时候,她几乎要把这女人的存在当作宫廷中的幻觉。可这女人又真真切切地来到她身边,坐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好伤心呀——”白衣女人伤感地说,“生命中刚刚有点快乐,又被人踢入阴暗的角落。有什么办法呢?那些比你站得高的人,就是能够轻易踢散你头顶的福云。可是阿盈,我能让你站得比他们更高……”
“你对我还不死心吗?”素盈无神地喃喃。
那女人笑了:“因为你这个人,也是从不知‘死心’为何物。刚才你不是还在对自己说吗?——‘阿盈,这还不是人生尽头。只要挣扎着,总是有希望的’……可怜的阿盈!你的力气能挣扎多久?我立刻就把那男人给你,如何?”
素盈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看到信默在亭外站着。他大概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头上身上沾了些许杨花。
纵是满心惆怅,素盈一见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微笑——她原打算与这人共此一生,不论他是好是坏。她曾经暗自发誓要永远看到他的优点、对他微笑。
信默见了她凄凉的笑,终于把持不住,三步两步走上前,把她拥入怀中。
他的胸膛那么宽和温暖,素盈忍不住深深呼吸。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有机会记住他的气息。
“你拿回去吧。”素盈伸出手,苍白的手心托着那块冰冷的翡翠,“我强留的本意不是想让你为难。现在……不能留了。”
“是不能留,还是不想留?”信默抱着她不愿放开。
素盈叹了口气:“二者都有。荣安公主拿不到这块翡翠,终究不会安心。就当我成全白家的婚事,送你们家上上下下一颗定心丸。”
“我不在乎他们。”信默回握素盈的手,让她紧紧攥住那冰凉的石头,“你才是我选的。”
“信默——”素盈摇头道:“别为难自己。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信默抓着素盈的肩膀,稍稍把她推开,仔仔细细端详她的脸,摇摇头,忽然拉起她的手,飞快地跑起来。
“信默!你要去哪儿?”素盈被他拉扯,脚步踉跄地随着他一路奔跑。
信默不答,一直拉着她来到马厩。无视马仆们大呼小叫,他跃上马,一把将素盈拉上马背,让她坐在自己前面。
素盈有些慌张,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信默一抖披风,将她兜头罩住,拨马便冲出素府的旁门。
“信默……信默!”素盈贴在他胸前不住颤抖,耳边风声呼呼,她觉得他是要把她带到世界尽头。
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想反抗。
她数着他的心跳,不知数了多少,渐渐感到灼灼日光愈加黯淡,周遭开始旋起微凉的风,马匹不再四足如飞,一点点慢了下来。她知道京城在他们身后远去,他们正背对夕阳,向夜色中奔驰。
信默的马终于疲惫地停下来的时候,素盈睁开眼睛,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天空残留的嫣红正向西退却,东边幽兰的夜空笼罩着一望无际的空旷和几棵稀疏的树,一片宁静广阔的湖泊倒映着瑰丽的天空。
信默抡起马鞭,指向遥远的地平线。“向东再走四天,我们就可以到一个不知名的山村隐姓埋名。”
素盈仰望他的脸,柔柔地说:“可是,你不能那样做,我也不能。”
“是的。我不能带你远走高飞,也不能反抗与公主的婚礼。”信默垂下眼睛,紧拥着素盈,深深地亲吻:“我不能选我要娶的人,但我能选我要爱的人——我这么做,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心在哪里,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只想带你双宿双飞。”
他们在马背上静静相拥,直到西空最后一丝残红消失殆尽。幽深的夜空下多了打着火把的大队骑士,一边呼喝着一边将他们团团围住。
“公子!”“……六小姐!”
素盈和信默漠然地看着这些人,他们当中既有素府的家丁,也有白府的下人。
他们看了看这些人,又抬起眼深深对视——夜空的凉意仿佛骤然从万丈高空降到他们中间,在他们眼中各凝结了一点凉冰冰的水光。
“保重。”素盈调转眼睛,不想让信默看到她在最后这一刻流泪。
信默仍抓着她的手腕,用力握了一下——他确定那块翡翠还在她的手腕上,才忍痛放开她,由着她侧身跃下马背。的41
“保重。”
一年天下 正文 十九章 琉屏宫I
章节字数:7670 更新时间:07-10-23 12:53
七月,信默与荣安公主的婚事轰轰烈烈,素府出于礼数奉上一份厚礼——毕竟新娘的亲姐姐是素家的儿媳,而新郎的庶出姑母又是素府的七夫人。
尽管有这样的亲戚关系,素府上下还是无不恼怨这场婚礼。人人都明白,素白两家绝没有和好的可能。
白潇潇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素老爷对她十余年源源不绝的隆宠,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一向傲慢,这时候硬是咬着牙挺着,不肯让别人小看半分。
只在素盈面前,她才肯放下那份冷傲,深深叹一句:“这家里,只有你——只有你恨我,我无话可说。就算你恨不得把白家夷为平地,我也无话可说。可你却是这样子……”
素盈正在一架藤萝下专心致志地作画,闻言抬眼,向白潇潇轻轻一笑:“我岂不知道圣命难违?我从未希翼白家会为我把公主拒之门外。要怪就怪……怪天命如此。怪姨娘有什么用?”
她在画上添了两笔,淡淡地说:“我是个没嫁成的小姐,家里人就算为这缘故多疼我几分,也不会真觉得我说的话添了多少份量。阿盈就算愿意为姨娘抱屈,也改不了别人的心思。恐怕人家还会以为我惺惺作态——姨娘别怪我一言不发,要知道阿盈心里没怪你。”
“我到这地步,也不会强求谁来为我抱屈。”白潇潇顺手拈下一片树叶,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说:“信端会看相。‘那女孩儿不是凡人,哥哥留不住她’——这是他说的。”
素盈头也不抬地笑道:“白将军真抬举我了。他怎么不把这样的好话放到台面上说?也省得爹爹跟他大发雷霆。”的c2
“哎……”白潇潇瞅瞅素盈,低声说:“要让你爹知道你日后无可限量,还不知道会在你身上打什么算盘呢。”
素盈默默地为画作收尾,并没有把白潇潇的话当一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夏天有三次流星坠地的缘故,这年八月没一点秋天的气象,反而特别热,看样子又是一个大旱之年。素府计划离开京城,去山间的别宅避热浪。素老爷定了一同随行的人数,自然又是非常浩大壮观的一行。全家立刻忙活着准备行李。
素盈也要同去——素老爷膝下就剩这一个命运多噩的女儿,近来对她格外疼爱,特意为她准备了马匹弓箭,让她去山间打猎散心。素盈并不特别喜欢狩猎,不过这活动在本朝非常流行,她觉得偶尔玩一玩也不错,便满怀期待地等着一试身手。
眼看素府就要大举离京,宫中忽然来了两个宦官。
素老爷一见面生,不是丹嫔、丽媛、柔媛宫中的人,不明白来人有何用意,惊疑不定。
素盈起初并未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凑热闹,也跟着后院的姨娘们一道听听消息。
谁知偷听消息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回来说:“娘娘有喜了!”
众位姨娘都大喜,问:“哪位娘娘?”
小丫鬟又说:“淳媛娘娘有了——已经四个月。”
众姨娘奇道:“我们家有丹嫔、丽媛柔媛,哪里来的淳媛?”
小丫鬟吞吞吐吐道:“听宫里来的大人们说,八小姐不知怎么怀上龙种,破格升了淳媛……因为选女临幸的事情没有先例,小姐又一直瞒天过海,别人也不知她有了身孕,所以直到昨天才仓促擢升……”
众姨娘面面相觑,各自笑得尴尬:“真是稀奇!一时倒把我们蒙住,看不出是好事坏事了!”
她们正议论纷纷,又一个丫鬟跑来找素盈,说:“郡王让六小姐赶快过去。”
素盈不知所以,众姨娘特意叮嘱道:“要是有什么事情,快些给捎个话过来,我们一群老姐妹可是眼巴巴地等着呢。”
素盈笑笑,跟丫鬟来到正厅,见两个年轻的小宦官在素老爷下手坐着,脸色也不见悲喜。
素老爷见了素盈,扁了扁嘴,道:“阿盈,你听两位公公跟你说件事。”
素盈惴惴不安地行了礼,两个宦官也还礼,其中一个道:“贵府八小姐昨日已擢为淳媛。淳媛娘娘有将近四个月身孕,想要六小姐进宫照料她……”
素老爷摇头道:“这孩子犯什么糊涂?哪儿有姐姐进宫去服侍妹妹的!”
“爹爹不要着急。”素盈心中犹自猜度,含笑道:“妹妹向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自有她的道理。爹爹且听两位公公怎么说。”
两宦官见她态度柔和,也松口气,道:“淳媛娘娘封在琉屏宫,我们二人就是她身边的。娘娘大约是有身的缘故,性情十分敏感,加上未受封时遇到一点意外,所以她近来心情烦乱得很。要说琉屏宫中也不乏人手,可娘娘指名要六小姐进去。”
他们看看素盈,苦笑道:“不是我们在您面前嚼舌根——淳媛娘娘发起脾气,真是什么难听的话也能说出来。我们在宫里也有些年头,知道娘娘照这样子下去,早晚要失宠的——我们是跟在娘娘身边的人,自然希望娘娘心情爽利,恩宠不绝。所以想着顺着她的心思,请六小姐进去小住……”
素盈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静静地说:“两位公公不要见怪,容我直说:我的妹妹我是知道的,她不是随便有这样大举动的人。淳媛娘娘到底怎么了?公公说明白了,我心里也有底。”
两宦官互相看了几眼,说:“这个月初,娘娘险些小产。按御医的说法,这是天气不和,加上众人不知她有孕,照料不当所致。可娘娘不知怎么,认定是有人构陷她。我们临出来的时候,她还放话呢,说是除了小姐,她谁都不信。”
素老爷心下骇然,向宦官道声“少陪片刻”,就拉素盈到屏风后面。
“丹嫔、丽媛柔媛她们进去多少年了,也不见产下一男半女。我就知其中定有机关。”他省下套话,直奔主题,“阿盈,你就进去守着你妹妹吧!”
素盈想到文才媛当日的下场,就遍体生寒,踌躇道:“可是,爹……我害怕!”
“怕什么?”的17
素盈为难地说:“文才媛不过是亲近皇上,并未有一男半女,就被皇后以重罪陷害。她宫里的人到现在还不知死活呢!我要是进了琉屏宫,只怕要与妹妹双双死在里面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吉利的话?!今非昔比!”素老爷急道:“现在宫里是你姑姑占尽风头,总不会由着皇后来下绊子。”他又停了停,叹息道:“我不知丹嫔对淳媛有孕做何反应……若是她也来害阿槐,我真无计可施了。即便如此,她犯不着连你一并伤害……阿盈,你说事情到这地步,我们还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妹妹无望而死不成?”
“我不想进去。”素盈见父亲口风不松动,委屈地想哭,低声说:“家里送几个可靠人去伺候阿槐不行吗?”
素老爷摇头:“要是行得通,阿槐怎么会指名找你?你再想想,这事情不急这一天。可是最迟明天,你要定下主意才行。”
送走宦官,素盈也与父亲在厅中坐下,仔细商量对策。父女俩还没坐稳,十二姨娘便哭着跑进来。素老爷知道十二姨娘性情怯懦,遇事只知道心里难受,是个没主意的人。他也心疼她这模样,便安慰道:“棠君,你女儿又受封、又怀上皇家血脉,是好事……”
“郡王别哄我了。”十二姨娘抽泣道:“若真是天大的幸运,为何宫中那许多娘娘呼风唤雨这么多年,都没遇上这好事?我看这是阿槐的劫数……”说着她又不住呜咽。
素盈见她这样子也觉得难过,不免在旁边连声宽慰。
十二姨娘忽然“咚”地跪在素盈面前,吓得素盈连忙搀扶躲闪。
“六小姐,我不知阿槐前途是喜是愁,只知道她不求再见我这个当娘的一面,只盼看见你——可见六小姐就是她最后的希望。我求求六小姐,你就进去陪陪她,她就这一个心愿……我的阿槐,还不知日后会怎么样……六小姐就让她安心几天吧!”
素盈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又看看爹,再看一拥而入的众位姨娘,人人都为淳媛悬着一颗心,根本无人顾及她是否情愿。素盈纵然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也没法开口拒绝,只能无声地流泪。
素老爷见她还在犹豫,痛心道:“阿盈,那是你妹妹呀!”
他这样一说,素盈骤然想起素槐的可爱之处,心中一酸,哽咽道:“姨娘快起来吧!阿盈也不舍得妹妹在里面孤孤单单地担惊受怕,我这就准备准备……不管我去有没有用处,陪她一段日子,总好过她一个人。”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十二姨娘放声痛哭,恨不能向素盈三跪九拜。
素盈见十二姨娘哭得悲切,心想:母子连心,恐怕她心里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也知宫里凶险,虽说今非昔比,可自己这次进去的身份也不复往日,前途如何,真是难以料想。
第二天,素老爷挑个吉时,将素盈交与宫中来的宦官。素盈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的神情像是还有很多话想要交待。她知道父亲对她总算还有一丝不舍,心中也欣慰了几分。
一路上,素盈原以为自己会感概万千,可她心中恍恍惚惚,直到宫门口也没想些什么。宦官请她下车走路时,她才打个哆嗦,知道没有回头路了。
宫殿依旧肃穆堂皇,素盈目不斜视,只管埋头跟在宦官身后。
谁知拐了几个弯,她这一行人迎面遇到带着几个丫鬟的荣安公主。
荣安换了妇人发髻,妆容也大有改变。素盈一时没认出公主,倒是公主一眼认出了她,一动不动站住路当中,冷眼瞅着素盈。
宦官向公主行过宫礼,素盈也按礼数见过公主。荣安公主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只是那样看着素盈,笑得阴阳怪气:“听说淳媛要你进来照顾她?呵,你们家的排场倒是不小。我真不明白,怎么奇怪的事情都出在你们家人身上呢?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们家的人都不懂得安分啊!”
按说女眷进宫探望妃嫔,甚至小住,都是有过先例的。况且淳媛有孕,召姐妹进来陪伴散心也无可厚非。但素盈听她的口气分明故意找茬,又不愿和她争执,只是敛容站在那里不答话。
荣安公主见她没脾气,心中更觉愤懑,低声道:“看看你,就知道淳媛是什么人。一个当不成人家的儿媳,还死乞白赖占着人家的信物;一个不过是选女,就有了身子——你们姐妹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无耻!”
素盈就知道她必定要拿这事做文章,既是早料到的,也不觉得有多么生气。却听荣安公主切齿道:“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素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不成?信默得罪了宰相,是我在母后面前为他苦苦央求,母后才不顾与宰相冲突,把他要到丹茜宫——是我让他留在宫里、留在京中,没有到那蛮荒的地方受苦。我是公主。你呢?你能为他做什么?”
素盈默默听着,只觉得往事如烟,听到耳中,竟像隔云观天一般飘渺。
荣安公主见素盈像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愤愤之中也觉得无趣,冷哼一声从她身边走过。
可素盈却神使鬼差地低语:“公主,你觉得他会在乎吗?”她轻轻抬眼望着荣安公主,用极缓和的声音说:“你觉得,他会在乎你能为他做什么、我不能做什么吗?”
荣安公主的脸庞倏然苍白,抬手便向素盈脸上打去。
素盈一躲,她扑了空,反手又打第二下。
“住手!”丹嫔正在这时带着两个宦官、四个宫女走过来,见荣安公主恼羞成怒的样子,喝道:“堂堂公主,竟像个泼妇似的在光天化日下打人,成何体统?!”
荣安一见是她,含怒笑道:“好啊!你们一家人勾结起来了!丹嫔,你想教训我?呵——这后宫还不是你的呢!”她说罢,抖了抖衣袖,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分明没把丹嫔放在眼里。
丹嫔也不与她理论,径自走到素盈面前,柔声道:“我看看,伤着没有?”
素盈向她行过礼才说:“没有。”可话音未落就觉得耳垂刺痛,原来是被荣安公主的指甲刮伤了。
丹嫔见素盈耳鬓的发丝被荣安公主挑开,伸手为她抚平,遥望荣安公主的背影冷哼一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以为她还是宫里的明珠?嫁出去的人了,还是三天两头跑回来——也不知是谁不识体统!”她转头看看素盈,笑道:“淳媛等你等得着急,央我来看看,正巧就看见这情形。她以后再这样当面给你难看,你就告诉我。我不信治不住她!”
素盈忙说:“这回错在侄女口不择言,侄女以后小心就是。”
“好了,你妹妹那边着急呢。快过去吧。”丹嫔亲热地拉起素盈的手,两人一边攀谈一边走到琉屏宫。
进宫之后,素盈先按规矩向淳媛行拜礼,待素槐无比欢欣地扶她起来,她才看见素槐的样子,不禁又惊诧又心疼。的d0
“娘娘……”素盈上下打量,见素槐形神萧索,明显瘦了许多,哪里像个有四月身孕的人!“娘娘怎么、怎么弄成这样!”素盈心酸,想素槐初入宫廷是何等踌躇满志、神采飞扬,这时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想必今日见到素盈,她满心欢喜,清瘦的脸上也荣光焕发,看起来还好一些。还不知平常是怎样的满腹忧愁。
淳媛握着素盈的手,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带着笑容哽咽道:“就怕姐姐不愿意来。看见姐姐,我就安心了。”
素盈怕她动心动气伤到身体,忙挑高兴的话安慰她一番。
丹嫔知道她们姐妹有些话不愿当着自己的面说,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淳媛也不强留,一心要把委屈向素盈倾诉,可到了素盈面前又不知先说哪桩。
素盈坐了这些时候也没闲着,她察言观色,见琉屏宫的宫人个个机灵,不像不堪使唤的样子,可淳媛对他们提防得很,他们端上来的茶水点心,淳媛碰也不碰一下。素盈知道妹妹自有道理,心里也觉怜惜:照这样子看来,淳媛吃饭一定更加谨慎,怪不得瘦成这样。
姐妹二人诉说分别这些时日的话,一直说到进晚膳。素盈留心看,果然见淳媛不怎么吃。她有意说:“娘娘是有身的人,这样可不行啊!娘娘是不是觉得御膳不合口味?”
淳媛忙答:“不知怎么回事,我这一阵总是惦记轩叶做过的点心。”
素盈笑道:“这个容易。我在轩叶身边没少看她做饭做菜,就算不比她强,至少能依葫芦画瓢。娘娘要是不嫌弃,我为娘娘做来尝尝。”
淳媛欣喜万分,说:“原来姐姐会做?真是妹妹的福气了!”
素盈让人要来各色材料,对淳媛道:“要是烟熏火燎的东西,免不了要伤到娘娘贵体。所幸近来天气炎热,我做些爽口的给娘娘吃,也不用生火什么的。”说着当即在淳媛面前挑选水果和炒好的面粉。
淳媛见她无比细心,不止面粉要在手中细细摩挲一番,确定其中没有异物,连洗濯瓜果所用的清水都要亲尝过才用,放心地说:“我就知道叫姐姐来是不会错的。”
素盈叹道:“娘娘信我才叫我进来的,我就该这么仔细。可我真没想到娘娘居然过成这样……”
淳媛垂下头,泪盈于睫,“姐姐心里一定以为我这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姐姐不知道我那些事……”
她正要说,恰有个宫女进来收拾素盈用毕的做饭家什,她就什么也不说了。
素盈做的点心清爽美味,淳媛这回多吃了些,素盈也陪着吃了一点。她们边谈边吃,吃完一顿,已经是掌灯时分。的e9
素盈怕淳媛说话太多伤了神,夜里难睡,便劝她静静冥想一会儿。可淳媛迫不及待要把这半年的心事都告诉她,一直到安寝时她也没说完,索性道:“姐姐就睡我这儿吧!你今天刚进来,我可舍不得放你走。”
“那怎么行!”素盈笑道:“万一圣上过来,我来不及回避,成何体统!”
淳媛的嘴角动了动,努力挤出一个笑,怅然道:“圣上不会过来的。”
素盈看她说得伤心,不忍拒绝她的盛情,姐妹二人便一里一外同榻而眠。
宫女为她们铺好床就退了出去,淳媛等她一走,便把被褥掀开,一寸一寸地捏一遍。素盈看着,心里直打突,“娘娘……你这是……”
“不是有句话,叫做‘小心使得万年船’嘛。”淳媛不以为意,浅浅一笑,躺到床里面。
姐妹俩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素盈听淳媛的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柔声道:“娘娘现在可不比往日,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想想自己的身子。晚上阴气重,娘娘更要好好调息休息才成。”
淳媛叹了口气:“哎——睡不着了!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睡不踏实,总觉得晚上有人来窥探。”
素盈怕她想到不好的事情,忙把十二姨娘交待的安胎养神的话一一交待。
淳媛抚着肚子道:“要不是为圣上,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熬。”
素盈早就好奇她是怎么接近皇帝,这时婉转地问:“妹妹还没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淳媛静默片刻,微笑道:“上次皇家远猎,我也跟去了——选女们只有两三个能跟去,我费了不少功夫呢!可是围猎第一天,就有人把我的弓箭藏起来……我现在已经不去想那人是谁,多亏了他,不然,我不会遇到圣上。”
素盈侧头看看,发现妹妹的神态安详甜美,心中不禁生疑:这不像炫耀成功,倒像是她在回忆初恋的情形。
淳媛没在意素盈的样子,抿嘴笑道:“我身边就只剩一副弹弓,只好找树高巢多的地方,拿弹弓打鸟儿玩。圣上……哎,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当时都傻眼了——他全身上下是金银辉映的甲胄,马背上挂满了狐狸、野兔……那样子就像战神下凡似的。”淳媛想到高兴处,把头偏了偏,靠在素盈肩上,说:“姐姐,我告诉你啊——这宫里只有圣上是好人!他是最好的人!你不知道,他……他竟然教我打弹弓呢!就是那天,我在树下打鸟的时候,他笑吟吟地看着说:‘你这样打不到高处的。把弹弓给我,我教你’——哎,姐姐!我想到那一刻就死而无憾了。”
素盈见她高兴,心想:四个月前,正是淳媛受孕的时候,也正是圣上一道圣旨,将她的信默点为驸马,从她这里夺走一桩婚事的时候……想到这个她就无法陪着淳媛一道高兴。
仿佛姐妹之间心有灵犀,淳媛靠在素盈肩上就知道她想什么,悠悠地说:“姐姐这时候一定在记恨公主择婿的事情——那可不是圣上的错,他知道白二公子有婚约,不想同意。是荣安公主以死相逼,加上皇后娘娘爱女心切,怂恿圣上……圣上是个心平气和的人,讨厌她们没完没了地聒噪,才、才找了我……”她有点羞涩,也有点苦恼,“我看圣上的意思是不答应那桩婚事。可不知宰相怎么也掺合进来,为皇后帮腔,让圣上难以拒绝——多半是皇后求宰相。我看他们两个的关系很不对劲。”
“嘘!”素盈轻声制止,心中对公主下嫁的大略情形已经了然,柔声道:“都过去了,不要提了。”
淳媛咬着下唇摇摇头:“不。没有过去呢!他们胡搅蛮缠的错,都记在圣上头上,宫里面的人知道底细,不说什么。可外面的朝臣一直在议论,说圣上因为私爱女儿,夺人之美。还说圣上违反祖制临幸选女,有亏圣道……哎,哎!我真是,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有了……让他,让他又落人口舌……”
素盈见她胸脯起伏,怕她伤心气结,忙为她按摩。淳媛说了这些话,精神有点不济,拉着素盈的手道:“有姐姐在身边,我有话也敢说出来,比前些日子舒坦多了。”她絮絮地说着,又问:“我生怕姐姐还记恨我,不会进来……姐姐毕竟是个大方的人。”
素盈听了不免发怔:因为妹妹借花献佛拿了她的香,她没有报复,因为公主抢了她的未婚夫,她没有抱怨——她居然跟“大方”这个词连在一起。
“我哪里有那么高尚。”素盈仰面大睁着眼睛,悠悠说:“那天,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你小时候——才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我们家后院的枫树林里……”她说着侧过脸去看妹妹,发现她闭着眼睛,呼吸安稳柔和,已经沉沉睡去。
素盈只好笑笑,也安静地闭上眼睛。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所有跟帖:
•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画眉深浅-
♀
(254172 bytes)
()
07/02/2009 postreply
09:53:29
•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画眉深浅-
♀
(319682 bytes)
()
07/02/2009 postreply
09:54:36
•
回复: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amandayuan-
♀
(46 bytes)
()
07/08/2009 postreply
14:10:37
•
这最后一张番外写的别有一番意境,很好
-carolyy-
♀
(0 bytes)
()
07/10/2009 postreply
08:49:54
•
好看,昨晚看到临晨才看完:-)谢谢!
-jhnn-
♀
(0 bytes)
()
07/04/2009 postreply
09:07:48
•
回复: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03107452-
♀
(108 bytes)
()
07/13/2009 postreply
04:33:41